凡人往事(623)

來源: FormatRun58 2023-02-24 19:56:12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84240 bytes)

一個“全能媽媽”的放手

2023-02-22 11:37:39
4人評論

作者南山秋

理性樂觀派,用自己的方式與自己和解。

1

臘月廿九的晚上,從親戚家吃完年飯回來,進家前,艾文突然開口對丈夫陳雷說:“馬上過年,我們出遠門去玩一下吧。”

陳雷正在開門,鑰匙在門鎖裏重重地攪了好幾圈,發出了丁零當啷的聲響,很好地掩蓋住了他的沉默所帶來的尷尬。停了片刻,陳雷才甕聲甕氣地回話:“想去哪裏呢?”

艾文了解丈夫,能很清晰地聽出陳雷的這句話並非是想認真地討論,而隻是含糊地拒絕,於是也沉默了下來。不出所料,陳雷也就不再追問了,這個話題就這麽迅速地結束了。

艾文知道陳雷為什麽不願意出去玩,就前3天,他們一家三口剛剛結束了一場不太愉快的短途旅行。臨近春節,雖未正式放假,但他們兩人的工作明顯清閑了起來,於是艾文提議,請上一兩天年假,一起帶兒子卡卡到近郊的滑雪場玩一玩。

陳雷當時並不是太樂意,他的理由很充分:三人都不怎麽會滑雪,玩不盡興,還有摔跤受傷的風險。

相比消耗體力的滑雪,陳雷更傾向簡單地去泡泡溫泉,放鬆一下。艾文其實也沒多麽熱衷滑雪,但她還是語速飛快地反駁丈夫:“不會滑沒關係啊,上次我們不就請了個教練帶著卡卡滑得飛起?”她接下來的口氣微微加重了一點:“不要隻想著自己泡溫泉舒服。這學期兒子上了整整一學期的網課,幾個月來每天除了做核酸連小區門都沒出過,孩子都關傻了。身子呆了,精神也頹廢了,現在有機會就要運動運動,把精氣神提一提。”

陳雷知道,若是什麽安排的考慮因素裏涉及了兒子,那麽自己幾乎就沒有太多爭辯的餘地了。在孩子成長的這十幾年裏,這個小家庭已經有了一種默契——絕大多數時候,衡量做什麽不做什麽,都是以“是否對卡卡有益”來作為判斷標準。

 

上一次去滑雪,還是2019年的春節,小家庭在疫情前的最後一次出遊。彼時卡卡10歲,第一次玩滑雪,興致頗高,艾文在雪場給他請了個教練,半小時下來,他便能像模像樣地滑上一大段了。臨走時,卡卡興奮得不得了,還未變聲的聲帶裏還帶著小男孩的稚嫩,對艾文撒嬌:“媽媽,滑雪真好玩,下次我們還來。”

大概因為那次滑雪的記憶太美好,以至接下來的幾個不能出門的冬天裏,艾文和兒子總要不經意地感歎幾句,總想找機會再去重溫一下。但等前幾天真的成行後,艾文才發現這趟驅車往返就得7個小時的旅途,令自己沮喪無比。

本來出發時還情緒好好的卡卡,到了滑雪場卻突然別扭了起來。入場前,艾文和上次一樣準備去找個教練,卡卡卻攔住了她:“不用請,上次教練教的內容我都還記得。”

艾文狐疑地看向兒子:“都4年了,你還記得嗎?”

卡卡點點頭:“嗯,大部分要領和動作都記得,先進去吧,不行再請教練。”

艾文覺得也有道理,便不再堅持,結果進了雪場還沒走兩步,卡卡便摔了一跤。再等開始嚐試滑雪時,卡卡笨拙的動作,顯示著他早已忘記了那次速成的練習。這個結果並沒有出乎艾文的意料,她心平氣和地再次嚐試勸說兒子:“還是再給你請個教練吧。”

卡卡抬起頭看了媽媽一眼,倔強地搖搖頭:“我自己會。”說著,就走到一邊,自顧自地艱難滑行著。

陳雷拉了一把艾文,帶著她走到一邊:“隨他吧,他想怎麽玩就怎麽玩吧,我們玩我們自己的。”

艾文哭笑不得地看了丈夫一眼:“我們有什麽好玩的?你也不會我也不會,老胳膊老腿,摔出好歹怎麽辦?”

陳雷調侃了一句:“那給你也請一個教練唄。”

艾文斜眼飛過去一個白眼:“你知道教練要300多元1小時吧?我才不要,本來就是帶卡卡來玩的,我們就旁邊隨便玩會吧。”

艾文和陳雷跟兒子保持著50米的距離,冷眼看著他舉步維艱不得要領,一直在方圓20米的範圍內撲騰摔倒。

看了1個小時,艾文終於忍不住再次向兒子提出建議:“你確定不要請一個教練帶帶你?”

卡卡的臉色忽地開始變了,語氣也帶上了不耐煩,回話簡潔幹脆:“不要!”

艾文用著僅存的耐心試圖繼續溝通:“可以告訴我為什麽嗎?”

卡卡就爆發了:“說了不要就是不要,我覺得就這樣挺好!”

看著兒子的臉微微有些漲紅,艾文迅速意識到了孩子又到了發脾氣的邊緣,便馬上閉嘴,走到了一邊。見到艾文的臉色,陳雷試圖安慰她:“你知道他的性子本來就倔,現在又是青春期,經常神神叨叨的,你就隨他吧……”

這種糟糕的勸慰立刻點燃了艾文一直忍著沒發作的脾氣:“你說的我當然知道,可是你能不能有點建設性的幫助?你能不能去勸勸他?!”

陳雷瞬間就蔫了:“我不勸,我勸不動,要勸你去吧。”

氣氛就這樣冷了下來,艾文一直旁觀著兒子倔強地在雪地上原地畫圈,能感覺到兒子此刻應該已對滑雪不再有興趣了。她隻能一遍遍提醒自己:“等他自己提出請教練吧,不要再幹涉,不要再勸說,不要再吵架。”也不再試圖讓丈夫去勸說兒子。

又過半個小時,卡卡終於踱到艾文麵前,偷眼研究了一下媽媽的臉色,說:“不想玩了,走吧。”

艾文再次深吸一口氣,問:“這個票是3個小時的時長,如果現在請教練,你還是可以再痛痛快快玩上1個多小時的,你確定現在就走?”

孩子的臉上冒出不知從何而來的堅硬:“確定。我們回家吧。”

 

在回程的路上,艾文還是控製不住沮喪,耷拉著臉。卡卡卻沒心沒肺地聽著歌。

陳雷試圖和兒子聊天:“你覺得這趟行程怎麽樣?”

卡卡嘻嘻笑著:“很好啊,不用做作業就什麽都好,就是滑雪有些無聊,以後還是不來了吧。”

兒子的這句話終於讓艾文爆發了,她轉臉衝著孩子嚷了起來:“你那叫滑雪嗎?我們開了7個小時的車,就想讓你運動運動,舒活舒活筋骨,結果你就在平地上轉了1個半小時的圈!”吼完孩子,艾文又將戰火引到了丈夫身上:“你為什麽一直袖手旁觀?為什麽不幹預?不幫著我和卡卡溝通,也不幫著勸卡卡請教練?為什麽你總是可以置身事外?”

爺倆噤了聲,車裏車外一樣的安靜。艾文的眼眶有點發脹,她揉了揉太陽穴,知道這趟旅途就這樣潦草地結束了。她說不上是誰的問題,兒子,老公,自己,好像誰都有道理,又好像誰都有問題。

2

艾文給我打電話講述這趟令她沮喪的滑雪時,我也不知如何安慰她,隻能和她一起抱怨了一番——我的孩子比卡卡小1歲,同樣正處在令人頭痛的叛逆期,艾文的感受我也感同身受:無措、沮喪、挫敗、疲憊,這些情緒占據了這兩年我和孩子相處時很大一部分空間。

在絕大多數人看來,艾文是位極其盡職和用心的母親,卡卡從小到大,衣食住行和教育,以及日常生活的點點滴滴,全是她在一手張羅,盡心盡力。但隻有對著我們幾個最親密的朋友時,艾文才會坦言她深埋於心的秘密——她其實並不喜歡做一名母親。

她說,之所以如此盡心盡力去做一位“好媽媽”,除了母愛,還有很大一部分因素,要歸咎於自己與生俱來的、過於旺盛的責任心:“做媽媽和幹工作一樣,我不能允許自己做得不夠好,也始終覺得我對結果的成敗有著不可推卸的責任。”

艾文知道這話太難被普羅大眾接受,所以對一般人也懶得解釋,幹脆三緘其口。從少女時代起,她就清醒地知道自己是不喜歡小孩子的,但那時她偶爾這麽說,旁邊的長輩都隻會哈哈笑,覺得這是不諳世事的小女孩的誑語:“哪會有不喜歡小孩的女人呢?她還沒懂事呢,到了年齡就會喜歡了的。”

不喜歡歸不喜歡,艾文倒是從來沒有想過會不生小孩。在她從小耳濡目染熏陶出的認知裏,結婚生子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她的人生從來也沒有“不生孩子”這個選項。就像她母親對她說過的,“女人或早或晚,總是要走那一步的”,2008年,27歲的艾文,也跟我們這些同齡人前後腳結了婚,但跟我們這圈朋友不同的是,她在婚禮後的第二個月就懷了孕,這個速度讓我們著實有些驚詫。

“我想著,終究是要生孩子的,那就晚生不如早生嘛,家裏媽媽婆婆也一直說啊說。說得多了,我就幹脆早點生了完成任務。”說這話時,艾文忍不住自嘲地笑笑,眼神裏飄過一絲看不出情緒的遊離,“那時還是太天真了,把什麽事情都想得太簡單。你知道我是咱們這些朋友裏麵第一個懷孕的,所以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告訴我,生一個孩子究竟意味著什麽。”

 

卡卡出生後,艾文很快切身領教了生一個孩子“意味著什麽”。

除開身份變化和家庭關係的一地雞毛之外,她麵臨的第一個大難題就是工作。她所在的公司一貫強調“快準狠”的企業文化,在這家公司裏,有了孩子的女員工似乎通通被劃進了一道看不見的玻璃門裏。

在孩子7個多月的時候,艾文參加了一次崗位競聘,意料之外也是情理之中,她與自己一直心心念念的崗位失之交臂。哪怕過去了10多年,她也依然記得那一天自己沮喪地回到家時,正撞上婆婆和她的那群老姐妹在自己的臥室裏站著說話。艾文眼風輕輕一瞥,看到自己的床單有被坐過的痕跡,梳妝台上的瓶瓶罐罐也有明顯的位移。

這不是第一次了,艾文的臉飛快地冷了下去。

幾個月前,艾文休完產假後,幾經協商,才商量出一個帶孩子的辦法:白天婆婆來小兩口家幫忙帶孩子,等到小兩口下班後,婆婆再回家。這個辦法實在不算最優解——艾文和陳雷白天上班晚上自己帶孩子,整宿地睡不了囫圇覺,白天上班時常常困得坐著就能打起瞌睡;婆婆每天要兩邊奔波,帶孩子累,來回的“通勤”更累,遇到刮風下雨,那兩站路的距離就顯得格外遙遠,婆婆的抱怨就更停不下來。

但艾文堅持這樣辦,若陳雷跟自己親媽共情,她就冷靜地反問:“那你說怎麽辦?”陳雷就不說話了——他和艾文一樣清楚,艾文父母遠在外省,若自己母親不來照顧孫子,備選的方案隻有兩條:艾文辭職回家帶孩子,或是將孩子平時送去婆婆家——這兩個選項,一時之間都是他們不能接受的。

“現狀”便隻能這樣維持下去,結果就是艾文和婆家之間的磕磕絆絆越發多了。跟陳雷戀愛起,她就一直覺得婆家待自己太過冷漠。到結婚前夕,涉及婚房、裝修、彩禮以及婚禮籌辦等等事宜,她與婆家的矛盾幾乎已經一觸即發。婚後直到卡卡出生前,艾文盡力與婆家保持著最基本的社交聯係,互不打攪。可是,“生孩子”這件事就像哆啦A夢的任意門,不論你想或不想,拉開門的那一瞬間,無數設想之外的意外就撲麵而來了。

因為兒子,艾文需要與婆婆產生極其頻繁的接觸。對於觀念和習慣不同帶來的那些嫌隙,她盡量選擇視而不見,以期息事寧人。但她始終無法接受的,是婆婆的“毫無界限感”——婆婆白天在他們家閑下來時,總會隨意翻動家裏的東西,見到喜歡的便隨手拿回自己家,小到一個杯子,大到艾文正在穿的衣服鞋子甚至首飾。

艾文幾次向陳雷抱怨,陳雷也隻和稀泥,拒絕去跟自己母親溝通。在他看來,對著親媽說“你不要不打招呼便把我們的東西拿走”,是一種對母親的感情傷害,他說不出口。他翻來覆去就是一句話:“我媽來幫我們照顧孩子,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我們再挑剔,就說不過去了。”

一來二去,婆婆更是把他們的小家當作了自己家,常常招呼各路親戚和舊街坊來小家吃飯聊天,有時艾文回家見到滿屋未散盡的煙味和廚房裏堆起的鍋碗瓢盆,就恨不得奪門而出。

一直隱忍的情緒,終於在艾文競聘失敗的這天爆發了。她這個“兒媳”沒有再像往常一樣擠出笑容向客人們寒暄,而是徑直走到床邊,重重地用力拍打著床鋪撫平褶皺,接下來又黑著臉走到梳妝台前,把化妝品一一放回原位。客人們看了看艾文的臉色,互相使著眼色,匆匆告辭了。

3

這件事情最後以艾文和陳雷的大吵一通暫告一段落。這一次艾文鐵了心不再繼續這樣的生活了,思慮了兩天,她正式向陳雷提出:婆婆以後不用再來他們的小家了,周一到周五將兒子送去婆婆家,他們周五下班後接孩子回家,周末自己帶孩子,周日晚上再送過去。

陳雷的第一反應頗有點激動:“你怎麽舍得?那卡卡不就成了‘留守兒童’?”

艾文她硬起心腸,把想好的理由向丈夫一一道來:自己早早斷了奶,最大的障礙已經消除;他們家和婆家隻有兩站路,卡卡有事他們可以隨時過去,平時下班了想孩子了也能去看,論“有效陪伴”,也不會太差。

“再則——”艾文伸出手握住了陳雷的胳膊,“我也心疼你,你太累了。”

最後一句是艾文的真心話,雖然丈夫在婆媳問題上立場含糊讓她常常心生不滿,但平心而論,陳雷確實承擔了大量的育兒職責,作為新手奶爸,他是合格的。斷奶後,為了讓艾文睡個好覺,半夜卡卡餓醒哭鬧時,大都是陳雷起身衝奶粉洗奶瓶消毒,一套流程完成後剛睡上個把小時,孩子就又醒了,艾文有時過意不去想要自己起來,陳雷也會攔住她,讓她多睡會;有時朋友來他們家做客時,正碰到陳雷給兒子洗澡換尿不濕,看到他動作嫻熟行雲流水,都忍不住驚呼誇讚。對此,艾文心生感激,當她聽到別的新手媽媽吐槽“喪偶式育兒”時,便總要奔過去抱抱丈夫以示感謝——她也跟我們說,如果不是那時陳雷給了她足夠的支撐,就衝著婆家的態度,她大概早就要抑鬱了。

說服陳雷後,一家人很快就新方案達成了一致。其樂融融裏,每個人都有自己未說出口的思量:婆婆樂得不再奔波;陳雷慶幸不用再夾在妻子和母親之間左右為難;隻有艾文在感到輕鬆之餘,心裏揣著沉甸甸的難受——產後的荷爾蒙劇增,她對兒子的愛在分離的時刻達到了頂峰,一想到以後每天回家不能再把那咿咿呀呀的小肉球抱在懷裏,她的眼淚就停不住地漫出來。

陳雷試圖用艾文的原話去安慰她無處排解的難過:“沒關係的,離得這麽近,以後下班了我們可以隨時去陪卡卡。”但夫妻倆其實都知道,這隻是一個虛幻的安慰。那次爭吵撕開了和婆家的薄薄溫情麵紗後,艾文與婆婆便陷入了一場曠日持久的僵持,再相見也不會那麽輕鬆隨意了。

孩子剛住過去的第二周,艾文在周二的下午實在想得不行了,讓陳雷給婆婆打電話,說他們今晚下班後會過去看看卡卡,婆婆在電話那頭忙不迭地應承。

晚上,一家人享受了片刻的天倫之樂,歡聲笑語後,陳雷不經意地問了句:“什麽時候開飯?”

氣氛一下子尷尬了起來,婆婆頓了頓:“哦,你當時隻說來看卡卡,我不知道你們還要來吃飯,以為你們會吃飽了再來呢。你爸爸肚子餓得早,我們5點多就吃了,要不,我現在給你們煮麵吃吧。”她邊說著邊轉向艾文,用略帶刻意的熱情語調問道:“給你再煮個蛋吧?你要煮得嫩一點還是老一點?”

艾文搖搖頭截斷了婆婆的話頭:“我們就看看卡卡,馬上就走的,不用麻煩了。”

之後無論陳雷怎麽故作若無其事,無論婆婆不停地找話題,都無法再消除彌散在空氣裏的尷尬味道,隻有無知無覺的孩子,笑眯眯地伸著手從艾文懷裏撲向陳雷,又試圖踩著陳雷的胳膊往艾文身上攀爬。

出門後,陳雷有意無意地解釋了一句:“是我大意了,我沒跟他們說清楚咱們要來吃飯。”

艾文張了張嘴,想說什麽又忍了回去,她扭頭看了一眼丈夫,陳雷偏過頭去,避開了她的目光。

自此之後,艾文再也沒在周中晚上去過婆婆家看兒子,有時陳雷過去,喊她一起,她也總是找理由拒絕。周五或是周日接送兒子時,她會裝作偷懶不想爬樓,讓陳雷獨自一人上去,自己在樓下等著。陳雷知道妻子的介意,但他卻無法理解:

“隻是沒等我們晚飯而已,多大的事?你太小心眼。”

“怎麽會是不歡迎我們不重視我們呢?你想多了,上綱上線,其實對自己的情緒不好的。”

 

艾文始終拒絕沒事兒去婆家閑坐。有時周中想兒子想得緊了,就讓陳雷去接兒子出來。陳雷從不與艾文討論解決矛盾的法子,也從不勉強艾文,每次都沉默著抱著卡卡往返於婆婆家那灰撲撲的樓道間。艾文說,貫穿她那兩三年的記憶裏的,是一幅又一幅相似的場景:陳雷試圖把涕泗橫流的卡卡從她懷裏接過去,卡卡則像一隻小泥鰍一樣拚命往她懷裏鑽啊鑽。

卡卡再大點之後,似乎已經習慣了平時與父母的分別,他在每個周日的傍晚都伸著小胖手對著艾文揮手:“媽媽再見,下周早點來接我。”說完就搖搖擺擺地牽著陳雷的手一步步邁向樓梯那頭的奶奶家。

即使這樣的場景重複了幾百次,艾文也始終無法習慣,兒子背影消失在樓道的那一瞬間,也是她的難受勁兒翻江倒海湧上來的時刻。她總是緩緩地蹲下去盯著地上的某一顆石子發呆。陳雷下樓來看到她的姿勢,總會略帶奇怪地問一聲:“這麽累嗎?”

至親至疏夫妻,兩人從未認認真真地將這些細碎的心事與隔閡擺到陽光下攤一攤,那些說不出的委屈似乎是矯情,卻也實在是鞋裏滾來滾去的沙子。結婚多年,艾文知道好脾氣的陳雷也有他絕不可觸及的雷區——他不能接受任何人說他媽媽的不好。他當然明白妻子的不滿與委屈,有一次他滿臉痛苦又無奈地對艾文嚷:“我媽可能是有做得不好的地方,但你應該可以看到我在盡力彌補你對不對?”艾文自此就在這個問題上噤聲了。

在婚姻裏磨合這麽久,艾文深知許多事情無法深究,也談不上是非。目前的狀況是她、丈夫和婆婆最能相安無事的境況了,她也從不試圖去改變目前的狀況。隻是時常想到兒子她就有點黯然神傷:“最後缺失的,隻有卡卡。”

那幾年,大學同學的戲言常常又在艾文腦中響起:“你這般的性子,我們都想象不出你做媽媽是個什麽樣子。”在卡卡出生之前,她確實無法想象自己會是一個什麽樣的母親,但她一直堅持認為,自己一定不會是那種為了孩子而太過委屈自己的人。

她也曾認真地對我說過:“不論愛或者不愛孩子,或者說無論有多愛孩子,我都不願為了他而讓自己的生活過得太難受太憋屈。”可是每每說完這話,她又常常會不自覺地加一句:“你說,我是不是不算一個‘好媽媽’?”

4

卡卡3歲多時,艾文第一次試著不做一名“合格媽媽”——她拒絕了婆婆的建議,沒有選擇讓兒子去家附近的那家私立幼兒園。

卡卡1歲多時,艾文便開始操心幼兒園的入學了。可她的奔波在陳雷和婆家看來,毫無意義。陳雷不解:“就小區附近的那家幼兒園不好嗎?反正幼兒園也不指望能學什麽,方便是最重要的。”婆婆也極力讚同兒子的意見:“是的,不然早出晚歸,孩子辛苦,我們大人接送也辛苦。”

艾文曾試圖和他們溝通——她很早便和鄰居們去考察過那家幼兒園,當她看到孩子們午睡起來的下午茶隻是三四片小圓餅幹和一瓶雜牌的乳酸飲料時,心當下就涼了半截。後來又有相熟的鄰居告訴她,自家孩子回來說,那個幼兒園的老師會有輕微體罰的情況。

幾番周折,艾文終於托朋友找到了一所市直機關幼兒園插班借讀。那家幼兒園師資好口碑好,軟硬件條件都不錯,眾多家長趨之若鶩。艾文為了敲定卡卡入學,人托人費了不少工夫。美中不足就是幼兒園離他們家比較遠,大概有近半個小時的車程。

我佩服艾文的行動力,也羨慕卡卡能就讀那所優質幼兒園。但聊起這事,艾文的臉上卻從不見喜色。

“整個過程下來,陳雷和公婆不過問不幫忙也就罷了,等我把事情敲定了,婆婆還說風涼話,說什麽我是舍不得私立幼兒園的學費,才讓卡卡去那麽遠的公立幼兒園。好笑,家旁邊那所幼兒園,一個月也才兩三千的學費,我找的這個,光讚助費和每年的借讀費就不知道比那裏高多少了。”

我勸她:“你要不還是和公婆解釋一下吧,免得挺好一事兒最後卻鬧出誤會。”

“我的解釋他們不會聽的。我和陳雷其實無數次說過我的考量因素。在你我看來,距離問題是遠遠排在後麵的對不對?師資教育、衛生、安全,哪一個不比‘離家近’重要?可他也和他爸媽一樣,覺得我完全是瞎折騰。在他們看來,我這番辛苦,毫無意義。你說,如果連陳雷都不能理解,她的父母又怎麽會接受?”

不等我接話,她很快擺擺頭:“無所謂啊,隻要卡卡好,我一點不在意他們怎麽想。”

 

卡卡正式入園的前夕,婆婆神色嚴肅地坐到了艾文對麵。

“你知道的,我今年都62了,我實在跑不動。這馬上上幼兒園了,卡卡怎麽接送,這個問題你考慮過沒有?”婆婆的語氣談不上和善,但也艱難地試圖擠出一點笑意,讓氣氛不那麽糟糕。

艾文垂頭不語。從婆婆和陳雷數次勸服她放棄那所機關幼兒園、把孩子轉回至小區旁邊的幼兒園,她就很清楚地知道孩子的接送將是育兒途中的又一個難題。但她依然心存僥幸,亦不主動去和家裏人討論接送孩子上學的分工問題。在這件事上,她試圖做一個鴕鳥,不直視不討論,似乎這樣問題就可以暫時不存在。

艾文刻意等到晚上倆人都靠在床頭休息、氣氛較好的時候跟陳雷談這件事,可還沒等她鋪墊好,陳雷就反問了她一句:“一開始我就反對過是不是?”語調平緩,聽不出情緒起伏。

艾文一愣,旋即馬上意識到:大概在白天找她談話前,婆婆就早已和兒子談過一輪、娘倆取得了初步一致了。她的胸口湧起一陣憋屈,索性丟開了白天反複斟酌思量過的話,直愣愣硬邦邦地把問題丟了回去:“那你說怎麽辦?”

話說出口,她又暗自懊惱:自己跟陳雷結婚了這麽久,卻總也學不會以柔克剛,否則“問題也許會更有回旋空間一些”。

陳雷是吃軟不吃硬的性子,果然口氣也衝了起來:“之前我們一直勸你,你總說‘不重要不重要’,可是現在不能回避了。早上可以我來送,這個沒問題,可是放學了誰來接?你說說怎麽辦?”

艾文也不甘示弱,氣衝衝地反問:“什麽怎麽辦?多難的事情嗎?不就是半個小時的車程,請你媽幫個忙不行嗎?她身體那麽好,能買菜能逛街,怎麽就坐不了那半小時的公交車?你去幼兒園門口看看,每天接孩子的是不是大部分都是爺爺奶奶?”

陳雷的臉色陰了下來,艾文意識到,自己這是又忘了婆婆這個“雷區”。沒等她懊惱完,陳雷就嗆著聲吵了回來:“所以你一直說的‘距離不是問題’,就是一直默認想著讓媽去接送的對不對?你有沒有想過,我媽60多歲的人了,如果每天路上來回1個小時接完卡卡,再回家給爸做飯,會有多辛苦?考慮問題不能這麽自私的啊!”

“我自私?我隻是想給卡卡更好的環境,所有的考量哪一點是為了我自己?怎麽就成了我自私?孩子是我一個人的嗎?你覺得你媽辛苦,那就讓你爸也承擔起家務啊,如果他們分工,你媽接卡卡,你爸做飯,你媽是不是就沒那麽辛苦了?”

“所以一家人都要圍著我們轉是嗎?這還不是自私嗎?”陳雷似乎在極力壓抑自己,讓吵架的事態不再升級。

艾文也收住了聲,她知道,問題不會有解了。

5

艾文一夜無眠,第一次對自己的婚姻產生了質疑。

在那之前,不論和婆家的關係如何糟糕,艾文總覺得,“就算看陳雷的麵子吧,就不和他們計較了”,“不管公婆怎麽樣,陳雷對我、對孩子都是沒話說的”。

在我們一幹朋友看來,相比起很多甩手掌櫃似的丈夫,陳雷算是一個很不錯的老公了。朋友聚餐時,陳雷會接過孩子一口口喂飯,讓艾文吃個痛快;日常出遊時,陳雷也是大包小包全背在身上,鞍前馬後悉心照顧艾文母子,常惹得我們叫嚷要喊自己的丈夫來“受受教育”。

這種婚姻裏的柔情和體貼,曾支撐過艾文育兒路上很多很煎熬的時刻,她一直對陳雷有著深深的感激。

可是這一次,“五好老公”對她的強硬程度,著實有些出乎她的意料。雖然沒結婚時艾文就能感覺到陳雷對他媽百依百順,但彼時她並沒有認為這是個“隱患”,反而還為陳雷開脫:“孝順嘛,也是好事。”可如今,艾文才終於意識到,丈夫對婆婆的依順,是不分邏輯和對錯標準的,也是不受人或事的影響的。

婆婆不算壞人,日常即使再多齟齬,也尚未涉及原則底線。可是那些一地雞毛的家務事中,無論婆婆占不占理,陳雷隻一句“她是我媽啊,她不容易”,便能將所有普世道理統統丟去一邊。這時的陳雷常常讓艾文覺得陌生,仿佛不再是一個成熟的成年人。

艾文突然意識到,自己和丈夫不知何時開始有了如長河一般的隔閡。或許這隔閡從婚前的那些俗世紛爭起就一直存在,不論如何小心翼翼地回避,平靜水流之下的礁石,還是會一直沉默地停留和存在著。

 

輾轉幾日,艾文做了決定:如果公婆實在不願意幫忙接孩子,那她就辭職。

陳雷有些意外,但反應也不似艾文想象得激烈,他隻是啞著聲問了句:“有必要到辭職這一步嗎?”

“我也不想啊,那你說怎麽辦?”

沉默在夫妻倆之間蔓延開去,艾文有很多話想說,卻懶得開口,她猜想陳雷也是一樣。

我後來也問艾文:“有必要做成這樣嗎?就為了接孩子而辭職?大部分人都是孩子上幼兒園了就出去上班了,你卻反過來了。”

艾文苦笑,整個人蔫蔫的:“你說怎麽辦——老人接?這條路顯然走不通;請個阿姨讓她接?我真不放心;我請假去接?我們公司那尿性你不是不知道,卡卡4點多放學,我天天3點多開溜?那跟辭職也沒有什麽區別了。那就隻有我和陳雷有一個來辭職了,陳雷收入比我高,那就隻有我了吧。”

那時我的孩子還沒到上幼兒園的年齡,對這樣的問題缺乏相應的經驗和足夠的想象力。我一時之間有很多感慨:“這樣受眾廣泛的難題,居然就從來沒有人能想出一個更好的、不以犧牲為代價的解決方案嗎?那陳雷支持你辭職嗎?畢竟少了一份收入,你們家的壓力就大好多了。”

艾文此刻的情緒才有些激動,似乎被憤怒撐起:“他支持又能怎麽樣,不支持又能怎麽樣?他會去跟他媽談,請他媽幫忙接嗎?他不會願意的,他舍不得他媽辛苦。所以,既然他選擇了站在他爸媽那一邊,就沒有立場和我談支不支持。”

我看著艾文,她的麵龐似乎籠罩在一種說不出的低沉氣壓中,我不知如何接話,隻能輕輕問:“你真的想好了?”

艾文淺淺扯動了一下嘴角,沒有回答。

 

艾文辭職後,安心做了一名全職媽媽,但她平時也沒閑著,利用自己的專業接了幾單私活。每天早上陳雷送卡卡去幼兒園後,她便忙忙兼職、做做家務,然後算著時間去接卡卡。卡卡回家後,她就陪著卡卡玩耍、學習,等著陳雷下班回家後再做飯。

如此運轉順暢,艾文漸漸覺得這樣的日子也不錯,還慶幸有這樣的時光來彌補之前對孩子陪伴的缺失。陳雷依舊積極主動地承擔著育兒的職責,也能讓艾文不那麽辛苦,反而慢慢覺得充實快樂起來。

艾文覺得既然撕破了臉,索性打破了表麵的客氣,去婆家的次數更加少了。周末陳雷帶著卡卡去公婆家,艾文從不跟去,都是自己一人在家追劇或是找朋友見麵,樂得逍遙自在。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我都挺羨慕她這樣的狀態,艾文對此也頗為滿意。時間久了,她對婆家的抱怨也被撫平了不少:“理論上來說,婆婆如果幫我接孩子,是額外的情分了,不幫的話,她也確實沒有那個義務。更何況,在一開始,婆婆也當真盡心盡責地幫我帶了3年卡卡,我還是應該感謝她。”

艾文還是怪陳雷。她心裏知道,與陳雷的那場爭吵的陰影,很難像過往的小小爭執一般輕易消散了,那一幕幕場景好像一頭小怪獸,一直盤旋在她的心頭,時不時出來咬上一口。她總會記著,在曾經那個艱難的關卡,陳雷隻是冷冷地遠遠看著,指責著她任性自私。

“但我和陳雷可能很難再回到過去了。”

風平浪靜的日子過了四五年。卡卡上了小學後,學校離家近了不少,艾文也輕鬆了很多。她有時會想一想:既然現在兒子學校離婆婆家隻有10來分鍾的步行距離,是不是有可能請婆婆來接孩子,自己重新回去上班呢?但這念頭隻是一閃而過。她不確定婆婆一定會幫忙,不想再開口碰釘子,而且她已經習慣了目前的生活方式,習慣了不和婆家打交道。

隻是,我們都沒有意識到,陳雷一直以來也在緩緩積蓄著沒有說出口的不滿。

6

我是在一個夏末的淩晨接到艾文的電話的,話筒那邊還有隱隱的嘈雜聲。艾文的聲音很小,我“喂”了好幾聲,她的語調才高起來:“你說,如果我說我要離婚,你會驚訝嗎?”

我著實愣了片刻。這些年來,艾文和陳雷是我們一眾朋友圈裏最模範的夫妻,他們之間的恩愛,讓很多朋友都多多少少羨慕。我雖能明了,中年夫妻間沒有那麽多蜜裏調油,多的是背後說不出口的細碎無奈,但從沒想到艾文會生出離婚的念頭。

我試圖緩和氣氛,開玩笑般接話:“怎麽,又要欺負你家陳雷?”

“是他自己說的。”

我更加詫異,連忙追問情由。艾文即便此時,思路還是很清晰,三言兩句就講清了來龍去脈:

最開始,兩人隻是為一件瑣事拌嘴,話趕話,說得嚴重了,陳雷突然硬邦邦冒出一句:“其實我不是沒想過啊,要是過不下去,就散了算了。”

聽聞此話,艾文一時呆住了。她和陳雷結婚整整9年了,期間雖有大大小小的波折,可是即使兩人吵得再凶的時候,她都沒有動過“離婚”的念頭啊。

艾文聽到自己的聲音有些發顫,眼淚撲簌簌地從睫毛間隙裏漏了下來:“你什麽時候這麽想過的?”

“這些年,你自己看看每年去過我家幾次?離我家這麽近,可是除了春節端午和中秋,其餘時候你一次都沒有去過吧?每次我帶著卡卡自己回去,我媽就會歎氣,擔心我們之間有什麽問題。次次讓老人這麽擔心,你不覺得是自己做妻子做媳婦的失職嗎?”

艾文聽完,反而冷靜了下來了:“我是不想回去,你也知道我心裏是有怨的。可是就算這樣,我也從沒攔過你帶著卡卡回去是不是?我覺得我沒做錯什麽,再說,你家也未必歡迎我。我有沒有回去,你爸媽其實並不在意。”

艾文的聲音平靜得像一片玻璃,襯得陳雷的氣憤有些滑稽。他一反往常的好脾氣,暴躁地在家裏轉著圈圈。艾文冷眼看著怒氣衝衝的丈夫,突地覺得有些好笑,於是穿上衣服走出了家門。關門的時候,陳雷並沒有追上來。

我試圖勸艾文:“那也許隻是他說的氣話而已,誰在吵架的時候沒說過過分的話呢?”

艾文仿佛是在電話那邊搖著頭,聲音有些忽遠忽近:“不,這不是氣話,這一定是他平時在冷靜時的思量,隻是現在借著氣氛說出了口而已。我也不算是生氣,我就是覺得心涼。我真的沒想到,當初隻是為了想讓卡卡上一個更好的幼兒園,事情怎麽就這樣不可收拾了。這麽久了,我竟不知道自己作為妻子,作為孩子母親,在陳雷心中的分量到底是怎麽樣的。”

艾文遲疑了一下,又說:

“你知道嗎,有件事我從來沒和你說過——卡卡今年三年級了,從幼兒園到現在,整整6年的時間,幾乎每一天都是我去接。不論多大的風多大的雨雪,隻要到放學時間了,我就像被執行了強製程序的機器一樣。哪怕我兼職的事情忙到一半,再怎麽不想打斷思路也還是會停下;哪怕我來月經疼到抽筋,也還是得咬著牙出門;我發燒發到腿發軟,也堅持自己去接卡卡。不管多難,我從沒有開口向婆婆求助過,也從來沒有打電話喊陳雷去接。我總想著他工作太忙了,我隻要扛得住,就自己去。6年來,就有一次——我回老家參加同學聚會,那是這麽多年我唯一一次沒去接卡卡——那兩天陳雷說有很重要的會議要開,我才讓婆婆幫忙去接兩天孩子。結果放學的時候下了大雨,我有些擔心,就打電話問婆婆,婆婆說,陳雷不放心她雨天出門接孩子,特意請了假,自己去接了……”

艾文連珠炮似的把這一大段話講完,一句趕著一句,好像生怕一被我打斷就沒力氣繼續了一般。講完整個故事,她停了好半天,然後緩緩問我:“你能懂我那時的感覺嗎?我那時整個人的心都是冰冷冰冷的,我覺得自己6年的付出就好像一個笑話。”

我們倆都沉默了。良久,我才問:“那如果真的要離婚,你是怎麽打算?卡卡歸誰?你要是不上班,沒工作沒收入怎麽養卡卡?你上班的話,誰來照顧卡卡?”

艾文這次回答得很快,似乎早已經想好了:“卡卡我肯定要爭取,我的兼職也有收入,這些年也沒有真的靠陳雷養活。再者,最壞的打算就是我帶著卡卡回老家,讓我爸媽幫著照顧。”

我想了想,還是勸她:“要不這樣——如果你都能接受離婚這個結果了,你就試一試,別慌做決定,先改變一下你的生活方式——你就把自己當作已經離婚的樣子,該找工作找工作,該照顧卡卡照顧卡卡。你就試著把陳雷和婆家全當透明人,就像已經離婚了一樣,然後你看看那樣子的狀態會不會不一樣。”

艾文想了很久,說:“我考慮一下。”

7

艾文行動力很強,因為專業沒有荒廢,她很快就找到了新工作。然後,艾文才告知陳雷:“我要重新上班了。”

陳雷明顯很意外:“你去上班?那卡卡放學誰來接?”

艾文盯住陳雷:“你想想辦法?”

她本是抱著魚死網破的心態去和陳雷“談判”的,結果卻順利得出乎她的意料。告知陳雷自己要上班後,她沒有再和陳雷討論過一句,上班的第一天,她收拾好自己,便拎著包出門了。

她盡量做好了表情管理,沒有讓自己內心的忐忑表現出來,隻沉著臉叮囑了陳雷一句:“我離開職場這麽多年,找到這份工作不容易,今天又是第一天上班,所以我肯定不會請假去接卡卡的,至於怎麽辦,你們自己想辦法。”說著,就快步走出了家門。

為了以防萬一,艾文在下午3點就將手機調到飛行模式,在微信裏把陳雷和婆婆全都拉黑。心裏七上八下,卻也能克製住狠下心不看手機。5點多鍾,她把手機調至正常,仔細翻了一遍,沒有未接來電,心才放了下來。

下班回到家裏,艾文第一時間看到了跳著迎上來的卡卡。她抱住兒子親了一口,輕聲問到:“今天怎麽回來的?”

卡卡天真地回她話:“奶奶去接的呢。”

 

或許是爭吵之後的冷戰讓陳雷自己也有些發慌,抑或他有其它思慮,但不論如何,最終陳雷還是爽快又鄭重地告訴艾文,讓她安心上班,說自己會去認真想辦法解決接送孩子的問題。

不知道陳雷和他媽是怎麽溝通的,最後婆婆表示:“接孫子當然沒問題,我現在已經有老年證了,反正坐公汽也不要錢,就當是鍛煉身體。”

艾文笑了,卻沒有感到真正的高興,隻是突然非常後悔自己荒廢掉了6年時間。艾文說,這次博弈之後,她覺得自己的心態不知不覺有了變化:下班後她沒那麽急著回家輔導卡卡的功課了,上班時也不再像往常一樣隔三差五點開微信關注班級群裏的通知了,那些要填的表格、要買的東西,她會時常安排給陳雷去做。

陳雷時不時抱怨麻煩,不停地跑來問她:“這個表到底要怎麽填啊?”“老師要買的那個教輔到底長什麽樣啊?”

艾文看著陳雷:“我和你在同一個群裏,和你一樣剛看到這個通知,我並沒有比你多掌握一些信息,為什麽你就會覺得這個表格隻有我才會填寫呢?”

我再次和艾文見麵時,她也不再提“離婚”的事情了:“我突然發現,其實離婚並不是解決問題的關鍵,當我放棄做一個‘全能媽媽’的時候,居然很多事情都變得簡單又輕鬆起來了。”

艾文與陳雷以及婆婆磨合出了一種微妙的平衡:婆婆每天幫忙去接卡卡放學,把卡卡送去艾文家後便離開,這樣就來得及回家再給公公做晚飯;艾文和陳雷平時誰先到家誰就先做飯,反正周末備好了食材,倒也不算太慌亂;陳雷更多承擔事務性的家務,比如送卡卡上學,做飯洗碗,艾文則更多操心兒子的養育,用陳雷的話說,是“我勞力,她勞心”,兩人各自在更擅長的角色上出力,使得小家庭的運作也足夠順暢。

如果硬要說有什麽不和諧的聲音,大抵也是婆婆嘴碎,喜歡嘮叨幾句。婆婆這次了解了兒媳的性子,再不敢在艾文麵前直接發難,改走“曲線救國”的路子。艾文時常會從旁的途徑聽來婆婆的抱怨,有時是卡卡同學的媽媽偶爾微信上和她說幾句:“聽你婆婆說起,她倒是真辛苦啊,你有空也可以多幫著承擔承擔”;有時是卡卡天真不諳世事地發問:“媽媽你的工作到底是有多重要啊,為什麽奶奶說你不喜歡我了,所以不願接我放學了?”

對於這些,艾文興致好的時候解釋兩句,其餘大多時候都一笑了之。

陳雷偶爾鬧情緒罷工不做飯不洗碗或是找著雞毛蒜皮的小事與她吵架時,艾文便會偷偷翻一下陳雷手機,果然,白天的通話列表中必定會有婆婆的名字。每當此時,艾文隻能長歎一聲——她已經懶得為此去和陳雷吵架了。

有時她會恍惚回憶起和陳雷初識的甜蜜,她相信那時陳雷對她的感情和愛護確實是真切的,而現在兩人關係中顯而易見的磨損也是真切的。

是因為什麽呢?艾文想不明白。

8

2021年,卡卡初中了。在小升初的那個暑假,陳雷的朋友浩子在一次聚會時語重心長地對著艾文和陳雷耳提麵命:“現在你家兒子是中學生了,青春期有多‘難搞’,你們馬上就要見識到了。艾文你一定要學會退位,”說完,他又轉頭拍拍陳雷:“這時候,就得你上了,真的。”

浩子的神情裏不見戲謔,隻有鄭重其事。

他妻子也湊上來:“我家孩子上初中後,我就退居二線了,不是我偷懶,是這時候的男孩子,媽媽越管越容易亂。爸爸的教育方式畢竟和媽媽不一樣,而且男孩子對父親的崇拜感、父親的權威感,都是這時候建立起來的。”

卡卡小時候是“暖男”一樣的乖寶寶,貼心懂事的性子曾是艾文在辛苦的育兒過程中最大的安慰。然而這兩年許是進入了青春期,孩子的脾氣變了不少,倔強暴躁、難以溝通,像個爆竹一樣,艾文一句心平氣和的話,就能莫名激得他一跳三尺高。艾文隻能壓住自己同樣火爆的脾氣,盡量減少跟兒子的正麵衝突。

艾文早就聽“過來人”零星講過孩子青春期的變化,這兩年和兒子的相處裏,也已逐步感受到孩子的自主意識在不斷加強。聽到浩子夫婦的忠告,她心有戚戚,在桌下輕輕捏了捏陳雷的手,示意他得重視。但陳雷顯然沒有像她一般把這番話那般放在心上,隻是隨意地應付了幾句,便轉開了話題。

艾文有時會跟我分析陳雷性格裏的矛盾之處——若說他是個缺乏責任心的人,她自己大概要第一個不同意。多年來陳雷對她和兒子的照顧全麵周到,可但凡涉及兒子的教育問題,大到擇校升學,小到作業輔導,他都會避之不及,“也許是他覺得這事並不重要,所以不願意管;又也許是他覺得太重要了,所以不敢管”。

兒子的教育事宜事關重大,艾文不敢像接放學一般賭氣放手,隻得緊緊拽在手心。

 

去年9月,卡卡升入初二,學習難度驟然增大,偏又碰到疫情,隔三差五封控在家上網課,本就處在中遊的成績這下子直接掉到了倒數。一時之間,“學習”成了卡卡與艾文之間的主要矛盾,家中為此幾乎天天雞飛狗跳。有時在電梯裏遇到同樓層的鄰居,艾文都恨不得把頭埋進胸口——她深知自己深夜裏一聲聲的怒吼與咆哮,是怎麽在靜謐的樓道裏回蕩的。

艾文著急,打電話找老師求助,老師也叫苦不迭:“您看吧,班上幾個常年不交作業的孩子,如果在學校,我們批評兩句,他們好歹有個敬畏,如今隔著網絡,我們真的是鞭長莫及。”

臨到最後,老師一句不經意的話還是提醒了艾文:“您可以關注一下卡卡完成作業的情況,網課期間我們降低了課程和作業的難度,如果卡卡作業的速度和正確率都不算好的話,也是可以從側麵了解到他上課可能沒有認真聽講的。”

艾文和陳雷得上班,卡卡整日獨自一人在家上網課。卡卡絕不是自律性很強的孩子,玩心頗重,艾文閉上眼睛就能想象出,缺乏監管的兒子對著電腦,就像孫悟空進了蟠桃園。

思來想去很久,艾文向公司領導提出了“居家辦公”的申請。她自己也知道,這申請著實讓領導為難,公司這麽大,家中有上網課的孩子的員工絕不止她一個,倘若開了先例,恐怕人人效仿。按當時的情勢,誰也不知封控何時是個盡頭,艾文是抱著大不了就辭職的決心去到領導辦公室的,“反正也不是第一次為了兒子辭職了”。

領導頗為通情達理,考慮了一天就同意了。那一刻,艾文竟生出了做牛做馬報答領導的心思:“領導,要不在我居家辦公期間工資就給我按70%算吧,我可以接受的。”

領導笑一笑,揮揮手:“先去忙吧,照顧好孩子也是很重要的。”

 

“居家辦公”本就不易,一旦再和“監管孩子”攪和在一起,就如兩個能互相催化的化學品倒進了一個燒杯,滋滋滋炸得火花四濺。有時,艾文工作到一半,心神不寧,到兒子房裏看一眼,就瞥見本該在上課的卡卡正在迅速關掉的遊戲界麵,娘倆的一頓大吵,最後以卡卡挑釁式地扣上電腦“不上課了”告一段落;有時,卡卡叼著筆磨蹭2個小時做不完一頁數學題,艾文好心想過問一下是否需要幫助,卻被卡卡推出房間:“我不要你管,我自己做得出來!”

那段時間,艾文常常氣結。她看了不少育兒書,當然能知道兒子的這些變化有自身的性格習慣原因,也有思維成長和激素分泌的共同影響。她看了無數有關“如何與青春期孩子相處”的建議,可惜知難行易,千人千麵,哪有一種萬能的公式和方法?挫敗感開始一點點滋長,像無序複製的癌細胞,一塊一塊地攻陷了艾文。

每當此時,她與兒子之間的戰火就會蔓延到陳雷身上,有時是陳雷跳過來批評艾文不該情緒失控,有時是艾文怒吼責怪陳雷隻會袖手旁觀。戰火升級後,房間裏彌漫著化不開的硝煙味,久久不能散去,淩亂的戰場最後全是傷兵,或氣喘籲籲,或淚流滿麵。

9

居家一個月,家中三天一大吵五天一小吵,艾文覺得自己要崩潰了。又一次與兒子吵完後,她奪門而出,躲到了小區的空中花園裏。初冬的空氣裏慢慢結出冰淩的寒意,艾文掏出隨身帶著的小鏡子,鏡子裏的女人眼圈有些微微發紅,臉上已經有了顯而易見的疲憊之色。艾文記不得這樣的神色跟著自己有多久了,就好像焊在了臉上一般。太陽一點點沉下去,艾文累積了多年的辛勞和委屈,此刻如沉默的洪水汩汩淌來,一層一層。艾文用手緊緊地抓住小鏡子,仿佛那是她可以試圖抓住的一個小小的孤島。

在小花園裏不知坐了多久後,艾文心裏緩緩生出了通透,莫名地平靜了下來。她回了家,家中兩個男人見她回來,都微微露出一副如釋重負的樣子,艾文輕輕抱了抱兒子,算是和好。

 

第二天,艾文找到陳雷,鄭重地談了一次話。她搬出浩子夫婦的建議,要求丈夫多承擔一些對兒子教育的職責。陳雷倒是沒反對,隻是露出頗為迷茫的樣子:“我不知道要做些什麽,要怎麽做啊?”

聽到這句話,艾文覺得她應該生氣的,但她顯然已經沒力氣發脾氣了。她略略思索了一下,像給小學生布置作業一樣,一字一句給丈夫安排:“卡卡的數學你來負責,具體任務是在晚上隨時講解他不會的題目,每天督促訂正,每周六提醒他整理和複習錯題——聽得明白不?”陳雷頗為乖巧地點點頭。

“第二,你要做我和卡卡發生衝突時的調解員;第三……”艾文一條條慢慢講完了她的要求,那些要求,都是她從沒正式向陳雷提及過的,卻曾在心裏千回百轉所希望的。

再然後,艾文找到卡卡,像麵對一個大人一般,和兒子進行了一番長談。卡卡的個子比艾文還要高了,心智卻仍像一個小孩子。艾文不確定兒子是否能聽得懂,或是聽得進她的這些苦口婆心,但卡卡這一次卻比往常少了很多對立情緒。談話終了,他學著大人的樣子向艾文保證:“媽媽,我會盡力為自己負責的。我不敢保證,但我會盡力。”

 

艾文和丈夫、兒子的長談,是在昨晚冬夜小花園裏靜坐了許久後打定的主意。她想好了,要結束居家辦公:“我是在那一刻突然想明白的,這麽多年了,我生活的所有重心全都放在了兒子身上,所以,對於他的不乖,對於他的種種缺點,我充滿了挫敗感和焦慮感。我一直試圖用卡卡的好成績來證明我的成功,我把自己的成就感寄托在一個不懂事的青少年身上,這樣顯然是不對的。無論是對兒子,還是對我自己,都是不公平的。”

說到這裏,艾文的聲音變得明亮起來:“我都快忘了我以前是立誌要做‘女強人’的。真的,這麽多年,我都快忘了。我為什麽要用養好一個孩子來作為我的成就?卡卡考不上好高中,他的天就塌了嗎?我的天就塌了嗎?他有他自己的路,我盡到自己的責任就好,何苦把我自己搭進去?好好地做好我的工作,這樣一來,起碼我還有一項是可以握在自己手心的,可以算得上‘成功’的。”

10

艾文在出遊的計劃被陳雷否定後的那天晚上,問我有沒有春節的旅行計劃。

“陳雷不是不願意嗎?”

“管他願不願意呢,我實在是太想出去透透氣了。”

我們漫無目的地討論了幾個目的地後,她突然興奮起來:“我想好了,我要去看石窟。”

大年三十,艾文平靜地又問了一次陳雷:“真的不想一起出去嗎?”

陳雷毫不在意地搖搖頭:“今天都三十了,而且我們什麽都沒準備,能去哪?”

“那我就自己出去了哈。”

“你自己出去?和誰?”

“和秋秋,或者我一個人去。”

“你一個人?那我和卡卡怎麽辦?把我們丟家裏嗎?還有,你敢一個人出遠門?你不怕嗎?”

艾文將這段對話轉述給我,忍不住笑了:“他還真是不了解我以前的樣子呢。”

我也跟著笑:“真的是,我們自己都快忘了吧。”

想當年,20歲出頭時的我們,甚至對談戀愛的興趣都不大,就獨獨喜歡旅遊,像兩隻愛極了飛翔的小鳥。我們常常是一個念頭轉起,興致所至,便請上年假出發。能約上同伴也好,若是彼此時間配合不上,就獨自一人背著背包跳上火車,天不怕地不怕。幾年下來,最南最北,上山下海,我們倆走遍了大半個中國。

艾文打斷了我的回憶:“什麽時候就沒再有這般肆意瀟灑的日子了?結婚後,生娃後吧?”我點點頭附和:“是啊,有了娃後,小鳥的翅膀都好像連根斷了,所有的出行全成了親子遊,目的地統統變成了迪士尼、方特和長隆了。”

我倆一起笑了起來,隻笑了幾聲,就迅速達成了一致:第二天就出發。

陳雷和我老公大概都有些發懵,但見到我倆已經有點瘋癲、不管不顧收拾行李的樣子,最後竟也迅速配合了起來——那時是除夕夜晚上10點半,大年初一早上8點,我們已經在出發的路上了。

兩個孩子對石窟顯然沒有太大興趣,看了1小時後,明顯興味索然。我和艾文正在津津有味欣賞石像的服飾時,卡卡突然冒到了我們麵前:“媽媽,還要多久看完啊?我覺得有點無聊呢。”

“你不喜歡啊,但是沒關係,媽媽有興趣呢,還會再仔細看會兒。”想了想,艾文又補充了一句,“還記得上周我們去滑雪嗎?那次媽媽一門心思都隻想讓你開心,結果你不開心,媽媽也就跟著不開心,於是所有的人都不開心。所以這次,媽媽想讓自己開心點,你也可以試著配合一下媽媽。”

卡卡聽完,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快步跑開了。

順著卡卡跑去的方向,我們看到了一位年輕的媽媽,她似乎是獨自一人帶著孩子出來的,胳膊顯然已經有些承受不住懷裏那個胖胖的小姑娘了。但她毫不在意,又努力把孩子向上托了托,用著娃娃音嚐試著給小女兒講解:“這個大佛啊,修建於北魏時期……”

我和艾文收回目光,想說什麽,卻還是沒開口,隻互相對視了一眼,突然一起笑了起來。

文中人物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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農村少年輕生之謎

2023-02-20 15:00:23
57人評論

作者李若

北京皮村“工友之家”寫作組成員。 打工十餘年。 愛好文學,偶爾舞文弄墨。

前段時間,全網都是“未成年人失蹤”的消息,有人統計說,兩個月失蹤11名孩子,都是初中生、高中生,搞得網上一片恐慌,大家都說要看管好自己的孩子。

今天我想說的不是這個,而是想說從2020年到2022年裏,從我身邊消失的3個青少年,他們是去了天國,再也回不來了。

1

2020年夏天那時候我正在蘇州打工。一天下班後,我和幾個同鄉在一塊聊天,說著說著,一位同鄉無意中說起李陽喝了百草枯,現在不知道怎麽樣了。

我一驚:李陽?

我腦海中浮現出一個穿著黑色套頭衫的男孩,坐在三輪車上,在一戶安裝了無線網的人家門口蹭網,他聚精會神地坐在那兒打遊戲,從清晨打到天黑才回家。

幾個月之後,我回老家,遇到李陽奶奶。老人家神情哀戚,顯然還沒有從失去孫子的痛苦中走出來。我安慰了幾句,問了她李陽喝農藥的前前後後。

他奶奶說,李陽小的時候挺活潑,見人大老遠就笑嘻嘻地打招呼。自從上了初中,海波(李陽的父親)把他轉到縣城的封閉學校裏之後,孩子就開始沉默寡言。長輩們猜他是不是在學校裏學習壓力大,所以不喜歡說話了。

 

也有的人說是因為爸爸媽媽離婚,給李陽造成性格上的轉變——大概在李陽小學五年級的時候,海波和秋梅(李陽的親生母親)雙雙拋下孩子到外麵打工,自此,李陽和兩個妹妹就成了留守兒童。

兩口子打工期間,海波認識了一個女孩,青春靚麗,兩人走得很近。秋梅有所覺察,也勸過:你是做爸的人了,別忘了,三個孩子還在家裏,你不要亂來。海波辯解:你不要誤會我,我和她隻不過比較聊得來,就多說了幾句話,你就吃醋,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樣。

後來,秋梅趁海波洗澡時翻看他的手機,發現丈夫不時請那個小姑娘吃飯,還送禮物給人家,心裏頓時很難過,跟海波大吵一架,說:別以為就你能找到,你能找我也能找!而且她說話算話,很快賭氣和一個男的同居了。

海波知道之後,就要和秋梅離婚,秋梅也意識到自己的錯誤,就離開了那個男的。但是海波很生氣,說“我和別人隻是曖昧,你卻真刀真槍的婚內出軌”,仍堅持要和秋梅離婚。無奈之下,秋梅就回到老家,想讓公公婆婆幫忙勸說一下丈夫——畢竟在一起生活這麽多年,她對這個家還是有感情的,還有了三個孩子,怎麽舍得離開呢?

但是公公婆婆知道了這些事,卻很生氣:你們三個孩子,都是我們幫忙帶,你們倆在外麵不好好掙錢,還興妖作怪地敗壞門風,還有什麽臉回來?孩子有你們這樣的父母都是丟人,你們能給孩子做一個什麽好榜樣?

秋梅在家的那幾天,李陽奶奶還在氣頭上,對她也沒有好臉色。農村的人普遍認為,像這種事,男的可以在外麵胡亂來,女的亂來就是敗壞門風,就是給家裏的老人孩子抹黑,“在古代,像你這樣做是要浸豬籠的”。

那天,孩子們都上學去了,公公也出門幹活了,趁婆婆一個人在家睡午覺,秋梅來到她的床前,雙膝跪地請求原諒。李陽奶奶沒好氣地說:你們年輕人的事兒我管不了,你們自己解決。秋梅說,你不答應,我就一直跪著不起來。婆婆翻了一個身,臉朝裏麵,背對著秋梅沒有表態。秋梅跪了一會兒,聽見婆婆竟然打起了輕微的鼾聲,隻好從地上爬起來,拍一拍膝蓋上的灰塵,轉身頭也不回地走了。

等李陽奶奶睡一覺醒來,發現兒媳婦已經離開了。她心裏隱隱有些懊悔:怎麽翻了個身,不知不覺地就睡著了?

 

之後沒過多久,海波和秋梅就離婚了,三個孩子都歸海波,秋梅回到娘家,再也沒有來過。一年之後聽說,秋梅又找了一個老公,對方手有點殘疾,兩人在街上擺攤賣水果。秋梅娘家離我們鎮有20多裏地,在另外一個鎮上,她也不回來看孩子,三個孩子就跟著爺爺奶奶過日子。

或許爸爸媽媽的離婚,對年紀大一點的李陽來說受的傷害更大——兩個妹妹歲數小些,一直都是爺爺奶奶帶,和媽媽的感情也淺。

又過了一年,秋梅在一次進水果的時候出了車禍,當場死亡。村裏人告訴李家這個消息,李陽奶奶開始還有一點不相信,她打電話問李陽小姨,小姨說不知道,沒聽說。好長一段時間之後,他們才確認這個消息是真的。秋梅娘家那邊之所以不告訴實情,是擔心他們要去分賠償,現在錢到手了,無所謂了,才告訴他們。

李陽奶奶很後悔,早知道就帶著三個孩子過去祭拜了,畢竟是三個孩子的媽媽,現在說什麽都遲了。

從那之後,李陽的笑容越來越少,等到了初中上封閉學校,一個星期回來一次,見到誰都不說話,村裏人都在詫異這孩子的變化。

 

2020年,因為疫情,學校讓所有學生在家上網課。因為家裏沒有裝網線,李陽就去另一個村的姑姑家上網課。其時他姑姑姑父也不在家,隻有表弟濤子和他爺爺在。

手機到了孩子的手,網課上著上著,就點開了遊戲,一接觸遊戲就沉迷了進去。李陽在姑姑家住了一個多月,奶奶打電話讓他回家,說你姑姑姑父又不在家,濤子的爺爺得照顧濤子,你在別人家老住著算什麽?你要上網課,你回來上,我給你買流量。

李陽不聽。

他奶奶在家等呀等,還是不見他回來,就生氣了,打電話跟海波告狀。海波一聽也很生氣:天天在人家家裏住著打遊戲,人家親戚一把年紀還要伺候你,給你做飯吃,你怎麽好意思?你自己沒有家嗎?老住別人家裏?

李陽說,那我出去打工。海波不同意:你出去能幹什麽?哪兒要你?在工地上搬磚,你搬得動嗎?再說了,開課你還要去上學的。你回到自己家,在自己家住不行嗎?你再亂跑,我打斷你的腿!

這是海波第一次對兒子說了重話。李陽掛了電話,就去了街上,在街上走著走著,看到了一家賣農藥、化肥、種子的商店。他就進去,摸摸這種除草劑,摸摸那種殺蟲劑。店老板是一個老頭,很疑惑地問:你一個小孩子買農藥幹嘛?李陽撒了個謊,說奶奶讓我來買的,我家地裏長了很多草,叫我來買除草劑,哪種除草劑厲害?老板就向他推薦了百草枯。

買完百草枯,李陽又在旁邊店裏買了一點蛋糕、辣條之類的零食,然後就回家了。回來的時候,他奶奶正在菜園裏麵一邊拔草一邊跟旁邊的人拉家常,旁邊的人告訴她說你孫子回家了,奶奶一邊拔草一邊說,他回來就回來吧,又不是稀客,我拔完這一塊草就回去。

不一會兒,一輛警車閃著警燈朝村裏飛奔而來,一個鄰居慌慌張張地跑來告訴李陽奶奶:你快回家看看,你家李陽喝農藥了!奶奶扔下手裏的草就向家裏跑,這時警車已經開到了家門口了。

奶奶詢問警察才得知,李陽用百草枯就著蛋糕喝了一口。喝完之後,他給同學打電話說他喝農藥了,同學在家急得團團轉,也不知道怎麽辦好,情急之下就打了110報警。奶奶進家一看,李陽坐在椅子上,一瓶開了蓋子的百草枯放在他腳邊,地上還吐有一灘液體。警察讓他們趕緊上醫院,這時李陽那個同學哭哭啼啼地騎著自行車也趕來了。平時在學校裏,三個孩子都喜歡玩遊戲,所以成了“鐵三角”,那天還有一個孩子沒有來。

 

在醫院裏,醫生給李陽洗胃搶救,輸液解毒。海波也從北京趕了回來。在李陽住院期間,他叔叔才告訴家裏人說,春節過節時,有一天陽光正好,他們兩口子和侄子坐在門口曬太陽,李陽突然對他說:活著真沒意思,人為什麽要活著?叔叔一聽,就開導他說:你這麽小,怎麽會有這種想法?你還是個小孩子,現在正是初升的太陽,等你長大了,見了很多美景,吃了很多美食,你就會發現,有意思的事情多著呢。嬸子也在一旁說:你要積極一點,樂觀一點,多曬曬太陽,多去大自然裏走走看看,不要太沉迷遊戲。

喝了百草枯,那就是給你後悔的時間不給你後悔的機會,大家都知道這道理。開始李陽的意識還清醒,進醫院的前幾天都還好,慢慢地就開始呼吸困難,喘氣都喘不上來。百草枯啊,抿一口就致命的劇毒。李陽的生命進入倒計時,跟時間賽跑。奶奶問他:你為什麽要喝百草枯?他說:我要出去打工,我爸不讓我去,還說我去了就把我的腿打斷,我的命是他給的,他要,我就還給他!

傻孩子,多大個事啊,你就喝百草枯?

李陽在醫院住了幾天,醫生就讓回家。言下之意,反正也救不活,別浪費那個錢了。家裏人給他弄回了老家,他小叔叔回來憤怒地問:誰讓弄回來的?怎麽不在醫院治療?其實大家都知道,在醫院裏也是等死,走上那條路就回不來了。

李陽越來越難受,器官逐漸衰竭,十幾天後,死神還是把他帶走了。李家一家人哭得撕心裂肺,十五六歲,多好的年紀。一家人永遠記得那個日子,農曆五月十三。

看著李家人痛不欲生,村裏的人就勸他們,說也許是秋梅太想念兒子了,所以把李陽要過去。李陽奶奶哭著說:我寧願孫子離家出走,也不願他喝百草枯一去不回,離家出走還有回來的時候,這呢?永遠也見不到了!

我問他奶奶:李陽清醒的時候你有沒有問他為什麽自殺?

他奶奶情緒激動地說:人都已經到那程度了,怎麽忍心問?

停了一下,奶奶又說:要是他爸媽不離婚,也許孩子不會走這一步。說完歎口氣。

我說你們有沒有想過李陽患有抑鬱症?

他奶奶嘴唇劇烈地顫抖著重複一句:抑鬱症?那自殺的人都是有抑鬱症嗎?

2

2021年4月,我們正在山上采茶,一個放羊的老漢說:你們聽說了嗎?鎮上有個小男孩跳井了!

什麽情況?

已經淹死了,人撈起來了,家屬正在索賠。早上附近的菜農準備提水澆菜,看到井邊有一雙男孩的鞋,等他打水時一看,井裏麵有一個人,他大呼小叫,周圍的人都跑過去看。等撈起來,人早就死了,也不知道是什麽時候跳進去的。現在家屬正因為這個事兒和開發商扯皮。人都撈起來幾天了,就擺放在井邊,這個事沒處理好,家屬是不會把人給拉回去下葬的。

聽說,最後還是政府出麵才把這個事擺平。讓我更意外的是,這個孩子竟然就是李陽的同學、李陽喝百草枯時騎著自行車哭著趕來的那個孩子——還不到一年的時間,他也追隨李陽去了。

知道情況的人說,實際上這個孩子的家並不窮,他的家庭情況和李陽很相似,也是留守兒童,也是爸媽離婚,他被判給了爸爸,爸爸外出打工走了,平時跟著爺爺奶奶過。他爺爺在家裏開了一家建材店,奶奶在家洗衣做飯照顧他。

這孩子的父母得到消息,立刻從不同的方向往回趕。當媽媽看到兒子屍體的那一刻,兩腿一軟癱倒在地,可是人死不能複生。

很多人都說,現在的孩子,吃得好、穿得好、住得好,有什麽想不開的?一點小事兒就鬧輕生,拿生命當兒戲,不為大人想想,你死了親人該多麽難過。也許他是怕李陽孤單,和他做伴去了。

李陽他們“鐵三角”裏剩下的那個孩子,家裏的大人害怕極了,時刻緊盯著這個孩子,生怕他也走上不歸路。有了兩個小夥伴的前車之鑒,他家裏還帶他去看了心理醫生。

當然,他的家庭情況也和這兩個不一樣,他的家庭是美滿的、幸福的。

3

2022年四月初四,我們縣城出了爆炸性的新聞——有一個男青年從六樓一躍而下,結束了19歲的生命。

這個青年就是點點,是我伯母的親戚。事情過去了二十來天,我一直想打聽清楚一點,有天澆菜時正巧看到伯母在菜園裏割草,我就放下手裏的花灑,喊伯母坐下休息一下。等伯母停下鐮刀,我就問點點到底怎麽回事,於是伯母就給我講了起來。

 

點點是早產兒,剛生下來的時候隻有巴掌大小,皮膚通紅,小臉皺皺巴巴,才兩斤多。很多人都抱著疑問,這麽小能養活嗎?他奶奶一看是個孫子,大夏天也用被子把他包起來保溫,他連奶都不會喝,隻能用棉簽慢慢地在嘴上擦,這才終於熬過危險期。外婆來醫院看外孫,說“隻有這麽一點點兒大啊”,於是還沒想好名字的親家母就說,那就叫“點點”吧。

點點一滿月,他爸媽就離婚了,他被判給了爸爸張青。離婚之後,點點的媽媽楊曉麗就走了,爸爸也出去打工,所以他一直是爺爺奶奶帶。

聽說張青和楊曉麗兩人在籌備婚禮的時候就開始鬧矛盾,吵架吵得差點婚都不想結,要不是兩家的大人極力勸說,差點就散了。別別扭扭辦完了婚禮,不久後楊曉麗就懷孕了。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兩人性格不合,硬組合在一起,自然三天一大吵、兩天一小吵。張青的脾氣硬,不肯服軟,更不會哄女人開心,愛較真的楊曉麗受不了了,就想離婚。懷孕七個多月的時候,楊曉麗跟張青又大吵了一架,她在房間裏使勁蹦跳,又用兩手在肚子上猛捶,想把孩子打掉,早點擺脫這種生活——她如願以償,點點被提前兩個月帶到人世間。

在奶奶的精心嗬護下,點點成長得很快,幾個月之後就追上了同齡孩子的生長速度。對這個孫子,爺爺奶奶那是含在嘴裏怕化了,捧在手裏怕摔了。老兩口對點點照顧得那真叫一個好,簡直是貼身保姆,奶粉買最好的,玩具、繪本、兒童車應有盡有,家裏全是點點的玩具、衣服。張青回來看到了,責怪老人太寵溺孩子了,老人就說:我們老兩口還要錢幹什麽,退休金不為孩子花為誰花?

點點到了3歲,入的又是我們這裏最好的幼兒園。

有一次放學的時候,點點奶奶到幼兒園接孫子,在門口看到楊曉麗也來了。楊曉麗看到孩子,說:點點,我是媽媽,來,媽媽抱抱。結果奶奶抱著點點轉身就走,楊曉麗追上來,說,讓我抱一下孩子,我要抱孩子!

奶奶說:點點膽小,你不要嚇著他。

楊曉麗哭起來:我是孩子媽媽,我來看孩子,天經地義,你為什麽不讓我看孩子?孩子是我生的,又不是你生的。

孩子是我養大的,你隻生了他,你養了他嗎?

然後一老一小兩個女人就在幼兒園門口吵得不可開交,點點在奶奶懷裏嚇得哇哇大哭。之後為了躲避楊曉麗,點點的爺爺奶奶又給他重新找了一個幼兒園。等點點再大一點,他就問爺爺奶奶:別的小朋友都有媽媽,我媽媽呢?奶奶說,你媽媽和爸爸去打工了,過年的時候他們就會回來。

 

點點4歲的那年春節,張青帶著一個年輕女孩回家了。奶奶指著那女孩說:點點,你不是經常問媽媽嗎?這個就是媽媽,爸爸媽媽回來看你了。點點高興地撲上去,拉著那女孩的手一個勁兒地叫媽媽。

一年之後,媽媽又給他生了一個小妹妹。

不過爸爸和新媽媽也經常吵架,在小妹妹兩歲的時候,他們又離婚了,小妹妹也讓媽媽帶走了。已經上了小學的點點很想媽媽和小妹妹,有一次問奶奶:媽媽和妹妹什麽時候回來?奶奶告訴他:這個不是你的親媽媽,她是小妹妹的媽媽。

當楊曉麗再到學校來看孩子的時候,點點奶奶沒有再阻攔了。奶奶告訴點點,這是你的親媽媽。母子終於相認——在點點上小學期間,楊曉麗再婚了,不久又給點點生了一個妹妹。每逢暑假,楊曉麗會把點點接到她家,給他買衣服、買零食。

點點到了初中,學習成績挺好,爺爺奶奶就將全部精力都放在孫子身上,腦子裏天天就是“點點吃什麽好”“怎麽能提高記憶力”。在小縣城,生活水平不高,物價也親民,三個大人養一個孩子還是養得起的,爺爺奶奶為了讓點點考上重點高中,給他報了各種輔導班。

 

在點點初三的時候,他爺爺感覺身體不舒服,總是感冒,吃了很多藥也吃不好,而且腿還疼,白天還好一點,晚上疼痛就更厲害。去縣醫院檢查,醫生告訴他要去省城大醫院,縣醫院看不好。於是又到鄭州的大醫院去檢查,檢查結果出來是骨癌。一家人慌了,趕緊籌錢做手術。

點點爺爺年輕時在部隊裏幹到連長,因為人太耿直,說話不會拐彎抹角,老和首長吵架拍桌子,人際關係處理不好,後來就轉業回到縣城,在一個國營賓館當領導,又把在農村當民辦老師的老婆調到賓館裏麵當會計。90年代末,賓館被私人承包,老兩口就辦了“內退”,領退休金過日子。這次點點爺爺的手術費、醫藥費加住院費,一下子花了幾十萬——主要是藥費太貴,醫生給他用了一種昂貴的進口抗癌藥。雖然他有報銷,可那隻是一部分,自己還要出三十多萬,就向親戚朋友借了一些。

手術之後,老人回家休養,麵對一屁股外債,一家人商量著要怎麽辦。商量來商量去,就隻有賣房子還債了——當年點點爺爺當領導,單位建的房子隨他挑,他挑了一套最好的,麵積大,采光好,樓層各方麵都是最好的。把現在住的這套大房子賣掉,再買套小一點的,剩下的錢用來還債,應該是夠的,而且隻有這樣才能不降低家裏的生活水平。

於是將房子在網上掛單,70萬出售,不久就有人打電話來谘詢。對方看過房子之後很滿意,最終談成67萬成交,買家先交7萬押金,另外60萬等搬家時一次付清。既然房子賣給了別人,那就趕緊收拾搬家。正好這時候點點考上了我們縣城的重點高中,於是,他爺爺奶奶就在學校附近租房子,把東西都搬了過去,老兩口陪讀。

可過了一段時間之後,老房子的買主又反悔了,說生意不好,資金周轉不過來,沒錢買了,向點點爺爺討要押金。爺爺說,沒有這一說法,現在我們房子都租好了,已經住進去了,你現在跟我說你不買了,房子押金是不會退的。你要房子就繼續交錢,不然押金算“吃了”。買主跟老人爭執不下,對方說,這個押金一定要退給我,要不然你就等著吃官司,點點爺爺一聽這話,硬漢脾氣又上來了:你愛告不告,我奉陪到底。

於是一家人又在準備打官司。

到點點高二下學期,他爺爺經常感覺頭暈,有一次下樓時摔了一跤,把腿摔得不能走了。去醫院看醫生,剛到醫院門口就暈倒了,幸好醫生搶救及時,人才醒過來。做了一係列檢查,醫生說骨癌複發了,已經沒有治的必要了。

沒多久,點點爺爺就過世了。爺爺的死,對於點點來說是個莫大的打擊,他的學習成績一路下滑,參加高考也沒發揮好。他既不複讀,也不去上專科,就一直待在家裏,天天吃完飯打遊戲,就這麽過了一年多。

 

2022年4月2日,張青從上海回來,看到兒子如此頹廢,每天吃完飯把自己關在房間裏打遊戲,覺得老這樣下去也不是個事兒,就說:點點,你天天在家無所事事,要不你跟我一起去上海去闖一闖?點點沒有說什麽,隻默默地收拾行李,把要帶的東西裝在一個密碼箱裏。

第二天,點點一天沒有吃飯。奶奶擔心孫子的身體,勸他:你要是不想去打工,那就不去,咱奶孫倆就在家住。點點也沒有表態。

4月4日那天,吃過晚飯,大概7點多,點點要出門。奶奶不放心地叫住他:點點,你要到哪裏去?點點回答:我去取個快遞。張青說,晚上天還有點涼,你出門穿個外套。點點聽了,從門口又折回來,他沒有回房間拿自己的衣服,順手把張青掛在衣架上的一件黑色外套穿在身上,就出門了。

點點這一走就是兩三個小時,他奶奶和爸爸左等右等也不見他回來,一遍遍打他手機,可是怎麽也聯係不上。娘倆隻好分頭尋找,他們的住所附近、點點的學校附近、經常去的購物中心,都沒有人影,把奶奶和爸爸都快急死了。找到晚上11點了,人還沒找到,他們就報了警,警察問了一下情況,也幫忙尋找。

這時有人報警,說勝利小區有人跳樓了,於是警察通知點點奶奶和爸爸。那個小區正是之前老房子所在的小區,他們急忙趕過去,原來住的樓下圍了很多人,張青扒開人群一看,地上的那人正是點點,已經沒有了生命體征。

報警的人稱:他下班回來,遠遠看到地上隱隱約約有一團黑東西,他以為是誰家的衣服掉到地上,走近一看,才看清原來是個人躺在地上,地上還有血跡。旁邊的一個小姑娘補充說,“他剛掉下來的時候還在地上掙紮了一下,然後就不動了”。

點點奶奶和爸爸哭得死去活來,張青抱著點點的遺體哭叫著:我的兒啊我的兒啊……就哭暈過去了。奶奶哭著說,點點你這是想要奶奶的命啊!

警察通知殯儀館連夜把點點拉去火化,白天還好端端的一個孩子,晚上就變成一個骨灰盒回來。

家族的人來了,問怎麽快就火化了?點點奶奶說,現在住的房子是租的,不能把遺體弄到人家的房子裏,自己的房子賣了,現在正在打官司,也不可能弄到原來的家。家族的親戚都建議把點點和他爺爺埋葬在一起,張青堅決不同意,說他要走到哪裏就把兒子帶到哪裏——他後來把點點的骨灰盒帶去了上海,安放在一個寺廟裏。

 

點點的死因成謎,他奶奶和爸爸百思不得其解,孩子為什麽要跳樓自殺?而且還回到之前的老房子那裏去?為什麽?你是讀過書的人,你怎麽不留下遺書?你寫幾個字也好,告訴我們什麽原因?就這麽不明不白地走了,讓大人怎麽想得通?

原本好好的一家人,現如今張青出去打工了,就剩點點奶奶一個人在家孤苦伶仃。點點的事過了好久,他奶奶還是不敢看見孫子的東西,不敢提孫子的名字,一想起來就心裏難過,整夜整夜睡不著覺,睡著了又會哭醒。為了逃避思念,點點奶奶又重新在另一個小區租了房子,馬上又要搬家了。

說到這裏,伯母一陣唏噓:唉,多可惜呀,剛剛成年!

我也不無惋惜地說:是啊,為什麽自殺啊?

伯母囁嚅了一句:是不是抑鬱症?家族的人都這麽說的。

我一驚:那他奶奶怎麽沒有帶他去看心理醫生?

伯母搖搖頭:誰知道呢,大概當時沒有看出來他有抑鬱症吧。末了,又補一句:老張家這一門香火算是斷了,要是點點爸媽不離婚也許就不會出這檔子事,楊曉麗當年還是大學畢業生呢。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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賢者之石的秘密! -FormatRun58- 給 FormatRun58 發送悄悄話 (194 bytes) () 02/24/2023 postreply 22:15: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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