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621)

 

老李的白月光

2023-02-17 10:54: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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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老男孩

永遠保持熱愛

前年女兒上幼兒園,妻子李雨桐跑回娘家找戶口本,意外在她爸李厚塘的抽屜裏翻出一本破舊發黃的《鋼鐵是怎樣煉成的》,1980年出版的。我很是喜歡,想拿走。

當時李厚塘不在家,丈母娘胡秀琳做主說:“你爸又不看書,你拿去得了。”

過了一個多月,我接到老丈人的電話:“那書你拿去看吧。”隨後還深深囑咐一句:“別弄丟了。”事後聽胡秀琳講,李厚塘當時發現書不見了,翻箱倒櫃地一通好找,聽說是我拿走後,起初是老大不願意,後來想明白了什麽似的說:“書不要了。”

李厚塘的《鋼鐵是怎麽煉成的》(作者供圖)李厚塘的《鋼鐵是怎麽煉成的》(作者供圖)

李雨桐問我,是不是書裏藏錢了,“或者有別的什麽值錢的東西?”我哭笑不得,說:“我都翻兩遍了,啥值錢的東西都沒有,最值錢的估計就是這本書!”

事實也的確如此,後來幾次翁婿間的聊天,我才得知,這本書承載了李厚塘一段短暫的愛情。

1

李厚塘1956年生人,年輕的時候在部隊汽車連當兵,任務之一就是給旅長開車。旅長身體不錯,就是肩膀疼,疼了十幾年,一直以為是風濕,直到1977年前後,實在熬不住了,才去醫院檢查,發現是當年打仗時肩胛骨裏炸進去的兩枚彈片沒有取出。手術後,旅長不願意在醫院裏養病,說自己躺在軟綿綿的床上睡不著覺,所以在傷口還沒完全愈合時就回到了部隊,不過每天還會按時回到醫院打消炎針。陪他一起去的,都是李厚塘。

旅長性格豪爽,但天生一副凶相,笑起來也很凶。李厚塘覺得他每一次跟女護士打趣,都是試圖用言語來表示自己是一個隨和的人。在眾多逗趣的話中,調侃李厚塘是旅長最拿手的。一般情況下,他看到年輕的小護士就會說:“這是我們的三等功戰士,帥不帥?”這種玩笑含有某種隱晦的暗示,讓人害羞卻不至於得罪人,旅長百試不厭。

對於旅長的調侃,李厚塘著實有些臉紅。他是在1975年拿的三等功,倒不是出色地完成了什麽光榮的任務,隻是因為穿上挺括的軍裝在旅部站門崗,受到來旅部開會的將軍的誇獎,“白撿了”一個三等功。在當時,集齊兩枚三等功獎章就可以申請提幹。自那以後,李厚塘渾身上下充滿了幹勁。

彈片取出後,旅長還是落下了病根,一受涼,肩痛的毛病就會複發,嚴重時會疼得直冒冷汗。可旅長偏又喜歡洗冷水澡,1978年冬天的一個傍晚,旅長剛出洗澡間,老毛病就犯了,坐在屋裏用力揉捏著肩膀,臉色鐵青,額頭上沁出豆大的汗珠。李厚塘進到屋裏,二話不說就要拉著他去醫院,打完封閉針後,醫生說還得打幾個吊瓶,李厚塘就陪他在輸液室裏等著。

這時,從外麵走進來一個看著眼生的年輕女護士,一雙濃眉大眼,娃娃臉,兩隻羊角辮從護士帽邊沿垂到肩膀上。李厚塘盯著她不眨眼,旅長會心一笑,說道:“李厚塘,把她給我喊來打針!”

李厚塘迎著女護士跑過去。女護士的目光在一個個吊水瓶子上跳來跳去,完全沒有注意到他。李厚塘走到近處剛想抬手說話,女護士卻突然彎下腰去檢查一個病患的手背,嘴裏念叨道:“是不是鼓了啊,怎麽不滴了呢?”

李厚塘把衝到喉嚨的話咽了回去,像截木棍一樣立在邊上,等女護士忙完,他才幹巴巴地說道:“旅長要打針!”

女護士莞爾一笑,順著李厚塘手指的方向走了過去。她端著旅長的手背尋找下針的位置時,旅長故伎重施,冷不丁的一句打趣話讓她有些啞然,她抬起頭疑惑地看著旅長,問了一句:“什麽?”

旅長覺得她有些呆,趕忙說了兩個“沒事沒事”,掐掉了這個話頭。

不知道是這個女護士技術不行,還是手腳發冷不靈活,她握著旅長皮糙肉厚的手紮了兩針都沒有回血。旅長一邊漫不經心地打哈哈,一邊安慰她:“沒事,沒事小姑娘,放心地打。”

紮到第四針,還沒成功,女護士的手就開始抖了。旅長這時候也急了,猛烈拍著座椅扶手把她臭罵一頓。這時候護士長聞聲走了過來,扶著女護士的肩膀說道:“小陳,我來吧。”

護士長一針見血。旅長這下子高興了,說:“你跟剛才的那個小姑娘說,我不是怕疼才罵她。你想想,護士紮針就跟我們戰士打仗一樣,你上來連放幾個空槍,你想幹啥!?”

李厚塘當時也覺得這個護士挺笨的,沒想到自己是誤會了她的才幹——其實,小陳在醫院裏進步很快,兩年時間就當上了副護士長。

 

1980年的秋天,李厚塘的部隊開拔到東部沿海某城市打靶訓練,那個地方盛產螃蟹。一天夜裏,李厚塘被尿給憋醒了,他摸索著爬起來去上廁所。廁所建在一個塘子邊上,與營房隔著十來米,李厚塘裹著軍大衣,兩眼迷迷瞪瞪,忽然聽到腳下“哢嚓”一聲,好像踩到了什麽東西——拿手電一照,就看到了一隻被踩成肉醬的小螃蟹。

他拿著手電四下又找了找,竟然在地上又發現好幾隻大個的,於是顧不上撒尿,赤著手就去抓。突然在黑暗中傳出來一聲厲喝,緊接著就飛過來一把魚叉,直接插在了李厚塘的大腿根上。李厚塘疼得渾身打戰,淒慘的叫聲驚動了哨兵,這才把他救下了。

旅長知道這事之後,肺都氣炸了,指著李厚塘的鼻子罵道:“李厚塘,你這個混球!”後來在弄清楚了事情的真相之後,知道錯怪了李厚塘,又有些心疼起他來。部隊有部隊的紀律,“撿螃蟹”這事到養殖戶那裏也講不清楚,而且集團軍首長也在靶場裏駐紮,這事不能鬧得太大,所以就沒有再追究。

李厚塘被送回軍醫院治療,好在隻是傷到了皮肉,沒有傷到筋骨。在那段時間裏,李厚塘與副護士長小陳有了進一步的接觸。李厚塘給小陳講靶場裏的事,講黃海的水真的是黃的,講靶場裏的草和蘆葦稈能長到比人還高,“部隊一進來,一天的時間就給突突平了”,挖戰壕、修築工事、架設炮架子,“可熱鬧了”。

小陳問他:“你這個腿怎麽回事,怎麽不講講?”

李厚塘覺得丟臉,不過還是講了。

小陳聽完抱怨道:“那邊的人怎麽這麽野蠻啊。”

李厚塘又告訴她:“還有一年我們部隊去那裏打靶,半道上車隊被攔停了。我跟著旅長下了車跑到車隊前頭查看,就看到路中間橫了幾根大木頭樁子。帶隊的一個排長報告說:‘剛才有一夥人在這裏設卡攔截車輛要過路費,一看到是部隊的車子,嚇得都跑了。’旅長把工兵連的人喊過來清了路障,這才過去。”

小陳一邊輕聲地歎氣,一邊偷偷地向李厚塘投來溫柔的目光。

 

相處了一段時間後,李厚塘知道了,小陳喜歡讀書,她滿腦子都是浪漫的事情,總是多愁善感且充滿希望。幾十年後我跟李厚塘在廚房裏吃飯喝酒,講到下麵的話之前,他機警地先探出腦袋朝客廳裏看了一眼,見胡秀琳跟李雨桐正坐在沙發上看電視,這才放下心來說:“我去過小陳的宿舍哩,真的很多書。你拿走的那一本,就是她給我的。”

到了1981年年底,李厚塘沒有等到第二個三等功,卻要因為腿傷複員了。

小陳勸李厚塘留在駐地,說憑他的本事怎麽也能謀一份差事。可是李厚塘沒有答應,說家裏邊還有父母需要照顧——其實最主要的還是覺得自己配不上小陳,所以最終也沒有接受她拋來的愛情橄欖枝。

李厚塘在臨走前把那枚三等功軍章送給小陳留作了紀念。他跟我說挺惋惜的,覺得那時要是沒有轉業,等到1985年部隊全麵換裝“八五”式軍裝的時候,“興許還會被哪個將軍誇讚一番”。我覺得李厚塘惋惜的不單單是那枚三等功獎章和想象中的提幹,應該還有愛情。

2

李厚塘複員後被安排到了徐運集團,開長途汽車。外出出差的時候,他經常繞道去安徽,看望一個兄弟的一家老小。

這個兄弟,李厚塘叫他“安徽兵”,在新兵連時他倆就在一個班。那時,安徽兵空有蠻力,手榴彈擲得最遠,但是手腳不協調,走起路來搖搖擺擺,經常引得別人一通笑。李厚塘就在休息時間陪他一起訓練,兩人很快建立起深厚的戰友情誼。

有一天,一個老兵從槍械庫裏背了十幾條槍出來,兩人追著看了一陣,心裏都很激動。安徽兵說:“世界上最好的感情就是一起扛過槍的,你知道為什麽嗎?”

李厚塘說“不知道”。安徽兵也說不知道因為什麽,但是他就是覺得好,是真的好。當時兩個人就約定,“如果哪一個以後戰死了,活著的那個就要照顧好對方的家人”。

新兵下連隊之後,李厚塘分到了汽車連,後來又去了小車班,兩人見麵的次數就少了。李厚塘得了三等功獎章之後,安徽兵羨慕不已:“真好,你的命真好。”他把李厚塘的三等功軍章放在手心裏,不停地讚歎,轉而又說:“我複員之後就回家娶我的妹妹。我的妹妹可漂亮了。”李厚塘也同樣羨慕他。

1976年春天,李厚塘的部隊到西部某靶場進行軍事訓練,一天他在營地大門附近的清水塘邊上正賣力地擦車,突然有一個精神異常的年輕人攜帶著自製烈性炸藥朝他跑了過來。正巧安徽兵路過,他衝過來將這個年輕人攔腰放倒,救了李厚塘一命。

那以後兩人更是成了過命的兄弟,都想著往後一起相互扶持,一起進步——哪知道,兩年後的夏天,安徽兵偷偷跑到部隊後邊的水庫裏遊泳,淹死了。

想起兩人的約定,李厚塘感慨道:“你覺得是句玩笑話,但是命運已經偷偷給你拍板了。”

安徽兵死後沒多久,李厚塘就去了一趟他的老家,見到了他年老體衰的父母和他的童養媳妹妹王娟。此後,李厚塘每一年休假都要過去看看,幫忙幹些活,再送點錢和生活用品,以至於安徽兵的父母都誤解了李厚塘的心思:“你要是有這個心思,你就把娟兒娶走吧。”

起初,李厚塘隻覺得王娟可憐,並沒有其他的心思。等複員回來見麵的次數多了,時間一久,他對王娟也產生了好感。一年之後,兩人結了婚,也算是履行了當年對安徽兵的承諾。

 

到了1986年,李厚塘的大兒子3歲,二兒子2歲,一人掙錢,四張嘴吃飯,家裏的經濟非常困難。雪上加霜的是,王娟又懷上了第三個孩子。

李厚塘成天在外頭開長途車,在家的日子是數得著的,對妻子懷上老三的時機總覺得不對頭。小區裏有好事的人偷偷告訴他:“你老婆跟大李小子走得近,你得看緊點兒。”

大李小子是小區裏有名的小混蛋,三十來歲了啥也不幹,成天跟一幫半大小子在小區裏晃蕩。有一天,李厚塘出車回來,上樓的時候正巧碰到大李小子從樓上下來,兩人照了個麵,大李小子晃了晃腦袋,故意擺出一副要死不活的樣子。李厚塘感覺不對,三步並作兩步衝到四樓的家,打開門的時候,看到王娟臉上掠過一絲慌張的神情。

1987年,三兒子出生了。7月初的一個晚上,李厚塘出車回來,到家裏看到大兒子二兒子跪在凳子上扒拉著桌子上的剩飯菜,王娟和小兒子卻不在家。

李厚塘問道:“你媽呢?”

大兒子迷迷糊糊地回答道:“抱著弟弟出去了。”

李厚塘擰身下樓。他也不知道要去哪裏找,但是他知道自己必須要出來找。走到小區中間的花園裏,李厚塘看著槐樹下的石凳上坐著一個人,露出半截黑影。他放輕了腳步快速走過去,走到近處聽到一個男人的聲音,說:“這小孩俊。”

借著月光,李厚塘看到大李小子正站在王娟的身後,幫她捏著肩膀。李厚塘僵了一下,一瞬間無數個念頭占據了他的大腦——是殺死這個混蛋挽回尊嚴,還是扭頭離開憋屈地活著?

李厚塘選擇了後者,他將這件事壓在了心底。

 

那一年的冬天,王娟拎回家一鍋紅燒肉,用的不是自己家裏的砂鍋。李厚塘問她哪裏來的肉,王娟先說是自己買的,李厚塘追問在哪家店,如果是從小區外頭的熟食鋪買的,他去還鍋去。沒想到王娟又改口說是別人送給她的。

李厚塘不再追問了,他拎起盛滿紅燒肉的鍋就下了樓,連鍋帶肉全扔在了一個窩棚子邊上——小區裏有一個憨小孩,幾年前流浪來的,在小區大門內側的水泥柱子邊上搭了這個窩棚,一年四季都住在裏邊。

第二天一早,李厚塘出門上班時看到小憨孩的窩棚前圍了一群人,擠進去一看,裏頭還蹲著幾個警察——小憨孩死了!那個砂鍋就丟在窩棚的門口,蓋子在邊上躺著。李厚塘第一個反應就是:這鍋紅燒肉有毒!

有熱鬧的地方當然少不了大李小子,李厚塘在人群裏發現了他。他擠進人群,瞅了一眼地上的砂鍋,隨即又鑽出人群,朝著大門外頭走出去。

李厚塘的心跳到了嗓子眼上——如果這鍋紅燒肉真的有毒,那他就是投毒的凶手了。惶惶不安了上一午,終於聽到消息靈通的人過來說,小憨孩是晚上爬人家窗戶偷東西摔斷了腿,一路爬著回來的,晚上凍死的。

不過,小憨孩死後,大李小子也不見了蹤跡。

 

1990年,王娟得了肺癌,三個兒子正是花錢的時候,李厚塘掙來的錢就跟淌水一樣又淌走了。王娟說:“你到街上去買老鼠藥給我吃了吧,我不想活了。”

李厚塘沒吭一聲,放下碗就到了農貿市場裏。他買了老鼠藥,緊緊地攥在手心裏,但在回來的路上卻忍不住扶在樹上慟哭不已。哭完,他帶著憤恨的心情將老鼠藥丟到了下水道,回到家裏對王娟說:“你這個病治不好,我也沒有錢給你治。可是我不能害你,你就在家裏受著吧,什麽時候死,我就什麽時候把你埋了。”

李厚塘跟我回憶這些事的時候,眼睛裏泛出了淚花。我說:“爸,看來你對她還是很有感情的。”

李厚塘咧開嘴一笑:“什麽感情不感情的,俺不知道,就覺得她是個可憐的人。”

在王娟的病榻前,李厚塘想起了埋藏在他心底裏多年的心事,憤恨加羞愧的雙重情感折磨著他,終於還是開了口:“老三兒是不是我的種?”

王娟沒有說話。過了兩天,她獨自上街買來老鼠藥吃了,算是給了李厚塘一個回答。

 

成了李家的女婿後,我記得有一次在李厚塘家裏吃飯,他三兒子說早上起來咳血了,當時李厚塘板著臉說:“你媽是得肺癌死的,你注意點。”

老三去醫院做了檢查,是支氣管擴張。他拿著化驗單子挨個地問:“老大,你是什麽血型?”又問老二:“老二,你是什麽血型?”回頭又自言自語:“哎?怎麽就我一個人的血型跟你們不一樣?”

老大就笑著罵道:“你是野生的。”

3

1991年胡秀琳嫁進李家的時候,身上懷著我老婆李雨桐——算上李雨桐,胡秀琳一共帶著三個女兒。

胡秀琳比李厚塘小了近十歲,漂亮、能幹。嫁進李家之後,她一開始並沒有得到三個兒子的認可。那段時間,李厚塘仍然在外邊跑長途汽車,胡秀琳就在家裏不停地給到處闖禍的三個兒子擦屁股。

我那三個舅子,那時就像故意刁難胡秀琳似的,禍越闖越大。有一次他們把一個男孩的腦袋給打漏了,人家家長找上門要揍他們。當時他們仨躲在臥室不敢吭聲,那男孩的父親加上兩個叔叔,個個壯得像頭公牛一樣,就在屋裏對胡秀琳推推搡搡,大喊大叫。但是胡秀琳絲毫不怵,用身體擋住小臥室的門,就是不讓他們進去。

那個年代的治安沒現在好,打人的事經常發生,隻要沒出人命,警察才不會管你。如果那個時候胡秀琳沒擋住那幾個男人的話,三個兒子一準少不了一頓皮肉之苦。自那以後,這三個兒子就變乖了。他們也許明白了有母親的好處,也見識到了新母親的厲害。

李雨桐上幼兒園之後,胡秀琳便跟著李厚塘出車。沒過幾天,精明的胡秀琳就發現南方的水果在北方賣得非常緊俏,價格也要高出好幾倍。於是她就在廣州一帶收幾箱水果用公家的汽車拉回北方來賣,很快便有水果店聯係上她。

胡秀琳根據水果店老板的要求,隻拉那種緊俏的、價格高的水果,出貨量小,方便運輸。後來也拉一些海產,還有一些服裝店的老板從南方訂了衣服,用李厚塘的汽車發貨,然後支付一筆運費。通過胡秀琳的一通操作,李家的經濟條件逐漸好了起來。

到了2000年前後,運輸公司改製,各種監管都嚴格起來,胡秀琳的“貨運”生意就此結束了。她又在小區裏租了一間平房,擺了幾張桌子供人家玩牌,收些茶水費。直到現在,小平房起家的棋牌室已經開到了大街上,變成了茶牌室。

李厚塘性格耿直,說話刻薄,有時候我過去玩,坐在茶牌室外頭的石凳子上,他就會毫不掩飾地大聲嚷嚷:“你看屋裏頭那些人,坐那裏人模狗樣的,實際上……”他擺出一臉嫌惡的表情,然後使勁拍拍自己的口袋:“空空如也,啥也沒有。”

我隻能尷尬地笑笑。

茶牌室開在小區門口,過來玩的都是附近的熟人,也知道李厚塘的脾氣,沒有人跟他計較。李厚塘嘟囔了幾年“讓把茶牌室關了”,胡秀琳壓根不搭理他。前幾年李厚塘還跟我抱怨:“你知道吧,我心眼子多得很——我中間進去幾趟,我就知道你媽坐在哪個位置了,我等你媽打完牌,她拍拍屁股走了,我進來打掃衛生,我數她桌洞裏的牌點子,她今天輸贏多少我心裏就有數了——你知道吧,她都是叫人騙,就沒贏過。你說開這個茶牌室有什麽意思?掙的錢都叫她輸進去了,一點意思都沒有。”

類似的話他說過就忘,忘了再說,我都聽了好幾遍了。胡秀琳也習慣了他的嘮叨,一般不搭理他。不過胡秀琳討厭聽到“輸”這個字,李厚塘一說她“淨輸”,那就不得了了,翻臉就要跟他吵。不過現在李厚塘也學乖了,這幾年沒再提關掉茶牌室的事。還是李雨桐說出了個中秘密:“我爸那是心眼子小,不願意我媽跟別人玩兒。上次他聽茶牌室裏有個男的誇我媽漂亮,吃醋了。把我笑死了。”

開茶牌室也不是一門消停的生意。茶牌室一被人舉報,民警就要上門,如果趕上“嚴打”時期,還要把麻將給收繳走。有一回胡秀琳去派出所交錢贖麻將,發現自己新買的那幾副麻將被別人領走了,隻剩下幾副舊的。她氣得不行,可民警又擺出一副愛要不要的樣子,隻好作罷。李厚塘知道胡秀琳吃了虧,跑到派出所裏嚷了半天,民警答應他,等下次再收繳的時候新麻將牌給他留著,讓他第一個來領。

那天李厚塘背著手從派出所裏走出來,又回頭衝著民警嚷道:“敢欺負我老婆,我跟你不拉倒。”坐在小區門口的幾個熟人,都放聲大笑。胡秀琳哭笑不得,批評李厚塘道:“也不知道你是真聰明還是假聰明!”後來她打麻將的時候又把李厚塘的傻事賣了出去:“這個李厚塘,還想再叫人來收()一次,我能讓他氣死!”

 

李厚塘當兵之前在農村種地,轉業回來之後每年都回老家幫助父母春種秋收,身體上累出很多毛病。他一聽胡秀琳在之前開茶牌室的破平房上用泡沫箱子裝了很多的土,打算種一些瓜果蔬菜,第一個站出來反對:“奶奶的,種一輩子的地了,現在又要我種地,我不幹!”

胡秀琳說:“你懂什麽,這叫休閑,享受收獲的快樂。你啥都不懂,你跟人家不一樣。”

李厚塘抱怨歸抱怨,但是在行動上還是非常支持的。他托人在老家的養雞場裏存了些幹糞,用汽車拖了兩麻皮口袋回來,還沒來得及跟胡秀琳顯擺就被人給偷走了,氣得他捶胸頓足:“放樓下一個晚上,就沒有了。”

胡秀琳故意撇嘴:“也不知道你是真的假的。”

李厚塘賭氣,在小區裏找了好幾天,最後也沒有找到。他雖然嘴上不饒人,但是能看得出來他是個細心的人,也在努力做一些事情來討好胡秀琳。

4

2021年12月,李厚塘生了一場大病,在醫院裏躺了兩周。有一個戰友過來看他,兩人聊起了當兵時候的事情,聊到了他們已經去世的旅長,聊到了安徽兵,最後聊到了小陳。這個戰友比李厚塘晚退伍三年,模模糊糊地記得,好像聽說小陳調到了鎮江359醫院。

2022年春節前夕,李厚塘問我:“你在南京上班的時候,有沒有去過鎮江?”

我如實回答:“沒有啊,沒去過。”

李厚塘想了半晌,詭異地咧開嘴一笑,不再說了。

我小聲地問他:“笑什麽呀?有什麽事,說說啊。”

李厚塘沒忍住,還是把心裏的事說了,然後抬眼看我,撇了撇嘴:“要是現在去359醫院打聽打聽,肯定也打聽不到了。”

我忽然從他的眼光中看出了某些期望的東西——也許李厚塘在期待我否定他的話,“當然能打聽到啦,現在科技那麽發達”。但是我沒有說,我不該給他什麽期望,畢竟,對於一個六十多歲的老頭兒來說,還是不要折騰為好,真去打聽,說不定還會引發一場家庭戰爭。

“肯定找不到了。”我跟著搖了搖頭。

 

幾天後的春節假期,我在火車站裏突然被人拍了肩膀,扭頭一看,原來是高中同學老楊。老楊上學的時候就機靈,機靈勁兒沒白費,現在成了律師。他剛從鎮江回來,說自己多少年沒回來了,這次回來籠絡了一些同學,打算弄個同學聚會。

老楊一張嘴油滑得不得了:“嗨,我說,你可是真難找。我托了好幾個同學都沒找著你!正好,在這兒碰上了。後天,XX大酒店,一早你就過來,幫哥們布置布置會場。”

聚會那天,老楊在同學會上喝得東倒西歪,他舉著酒杯說道:“同學們,我老楊專打離婚官司,以後你們誰需要離婚了,先來谘詢我……不吃虧。”

話音剛落,引來一陣臭罵。

然後老楊又開始講另外一段故事:“我現在正在打一個離婚官司,60多歲的老太太,離婚!這世界真的是……真的,老太太說自己跟老頭兒沒有愛情,真扯淡!”

這時候場子已經熱了起來,老楊也不再是講話的主角,所有人都在講自己的話,飯桌上吵成一片。我與老楊隔著四個同學,我緊盯著他,從他的故事裏提取出了幾個關鍵詞語:“護士”“原來在部隊的醫院裏”“姓陳”。

我不禁倒吸一口涼氣,心想這個世界上不會有這麽巧的事情吧?這時候老楊被別人勒住了脖子,耳語了幾句話之後,哈哈大笑著說起了別的事情。

第二天我給老楊打電話,老楊先說沒有這事,自己沒說過,後來又猛抽自己的嘴,說自己酒後失言,賠笑著說:“嗨,咱們都是同學,不算泄露別人隱私吧?你又提起這事幹什麽?”

我把李厚塘的往事跟他說了,老楊一拍大腿:“差不多,差不多,我感覺就是她。要不我找機會問問她?”

我趕緊阻止:“別問別問。你有她的照片嗎?給我發一張。”

老楊猶豫了一下,還是發給了我,一陣子壞笑:“別亂發,隻能拿給你老丈人看。叫老頭兒先吃一粒兒速效救心丸再看。”

我看了照片,是一個證件照,照片上的老太太端莊素淨,眼睛稍稍向上抬起,似乎越過了照相機的鏡頭,看向天空或者是屋頂的某處。

我還沒有想好要不要把照片拿給李厚塘看。

 

春節過後一個月,我打電話問老楊,老陳太太離婚的案子走到哪一步了。老楊輕描淡寫一句:“早就離掉了。”隨後又帶著興味盎然的口吻說道:“怎麽著,你打算安排兩個老人家見上一麵嗎?”

我笑道:“沒有的事。不過我想問你一句,老太太近況如何?”

老楊長出一口氣做出思考狀:“不是很清楚。要我給你打聽打聽嗎?”

“不用了,你忙吧。”

這件事情一直攪得我心神不安。我總感覺老陳太太的離婚與李厚塘有某種聯係,如果單純依靠理性推理,這種聯係必然是不可能的,但是人在有些時候就是無法相信理性,而偏偏去執念那萬分之一的“可能”。李厚塘在跟我講述他的故事的時候,我已經在腦海裏勾勒出了一幅幅生動的畫麵,我喜歡這種純粹的愛情故事。

我知道這件事情沒有任何意義,甚至說可能會惹來麻煩。我將與老楊之間的談話統統告訴了李雨桐,她黑著臉聽完,末了說了一句:“你拉倒吧,別整出事情來了。”

我不死心:“那麽大歲數了,怕什麽呀?你爸還能拋妻棄子去找她嗎?”

李雨桐煩了:“聽不懂人話是不是?警告你啊,你別沒事找事。”

我看李雨桐的忍耐度還沒有到極限,就繼續往下說:“一個多年未見的老朋友,聯係聯係也沒啥吧?”

李雨桐疑惑地看著我:“你怎麽這麽有勁?是不是你也有個白月光來著?感同身受了?”

話已至此,我隻好閉口不談。

5

2022年4月初,天氣忽然熱了,李厚塘舊病複發,住進了醫院。期間他的大兒子嚴厲地批評他:“爸,你再偷偷地抽煙喝酒,你的命真就保不住了!”

李厚塘臉色鐵青,一聲不吭。這次住院的時間有些長,一直住到了4月底。李厚塘說自己從來沒有在醫院裏待過這麽長時間,對自己的身體擔心起來。周末我去看他,他的情緒不高。我在床邊幹坐了一會兒,想找點話題聊一聊,不覺又提到了他在部隊的生活,自然而然地又說起了小陳。

我問道:“爸,你跟她發展到哪一步了?”

李厚塘咧著嘴看著我笑,好像在琢磨我這話裏的意思,以權衡說話的分寸:“能有啥啊,就拉了拉手。”

我裝作不相信,追問道:“真沒啥?”

“真沒啥,我哄你幹什麽。”李厚塘興致很高,他用手撐著床沿坐起來一點,“真沒有,那時候不興那些事。”

我看到李厚塘眼睛裏有東西,沒接話,稍等了他一會兒。他果然又說:“有一天晚上我們在馬路上散步,天很黑,這時候迎麵走過來幾個小流氓,他們衝著小陳亂笑,我就大聲嗬斥他們,然後準備戰鬥。後來那群小流氓被嚇跑了。”

李厚塘說到這裏,心滿意足地看著我:“小陳害怕呀,就抓我的手。”

“半夜出去的嗎?”

李厚塘揚了揚臉,記憶在這裏出現了偏差——部隊大都不允許夜不歸營,但是這個場景卻又是如此真實。最終他合上嘴,點了點頭:“是一個晚上。”

我猜想這大概率是李厚塘基於某個場景延伸的幻想,事實上可能並不存在這樣一個夜晚。它在李厚塘的腦海裏反複演繹,以至於場景的每一個細節都清晰可見。如此真實的畫麵不可能是假的,不然李厚塘對於小陳所有的記憶都將存疑,以至於走向崩塌。

我不再糾結這個問題,拿出手機翻到老陳太太的照片,遞給了李厚塘。李厚塘把手機送出半米遠,眯起了眼睛。他的眼睛閉一下,再睜大,又慢慢眯起來,好像在調整焦距,突然就有一些晶瑩的東西在眼角泛了一泛。

一分鍾後,手機屏幕熄滅了,李厚塘仍保持原樣端著手機——他應該看到了遠比手機裏多得多的畫麵。

這時候,李雨桐突然走了進來,看到她爸手裏的手機,當下就明白了是怎麽一回事——女人的直覺真準。她把手機搶在手裏,三兩下解開密碼,帶著憤恨的神情將照片刪除,給了我一個惡狠狠的白眼。

晚上我在病房裏陪護,折疊椅睡得難受,大半夜被咯醒了。我從折疊床上坐起來,打算到衛生間裏抽支煙。我扭頭看了一眼李厚塘,發現他的兩隻眼睛在黑暗中閃著亮光。我俯下身子查看,李厚塘眼珠子一轉,狡黠地一笑。

“爸,你不睡覺幹嘛呢?”我奇怪地問道。

李厚塘似乎有一肚子的話想說,他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很亮。停了幾秒鍾,他把眼睛一閉,說了句:“睡覺。”

周二李厚塘出院,在這兩天時間裏,他沒再提起那張照片的事情。出院那天,一群兒女前後簇擁著,辦手續的辦手續,找大夫的找大夫,拎包的、拿盆的,背的背、扶的扶,好不熱鬧。李厚塘則是一臉的滿足。

6

2022年五一小長假,我到南京參加一個老同事的婚禮。酒席結束之後我看時間還早,想著假期還剩不少,便打定主意到鎮江去一趟。我搭上了長途汽車,到鎮江的時候已經是下午6點。我打電話給老楊,老楊用他擅長的大驚小怪喊道:“你怎麽過來了!在哪?我開車接你去。”

知道我的來意之後,老楊嘲諷道:“死性不改。上學那會兒就數你最喜歡看言情小說,你說是不是?你真把書裏的故事帶到現實裏來啦?沒毛病吧你?”

“我可沒看言情小說……”

“嗨,都一樣,差不多。”老楊大臂一揮,“我辦了多少離婚的案子,什麽青梅竹馬的,兩小無猜的,走到一起三兩年一磨,該玩完還是玩完。我告訴你吧,都是扯淡!什麽是白月光?白月光就隻能是天上的月亮,你想摸但是摸不著!也就是說她打嗝放屁磨牙罵人的事情你一概不知,這才叫美好!對了,你家老爺子看了照片之後是什麽反應?”

“我不好形容當時的感受,總的來說算是沒反應。”我實話實說。

“對嘍,你家老爺子是個聰明人。”老楊挑了挑眉毛,“那我就想問了,你家老爺子都沒反應,你這是要幹什麽?”

我辯駁道:“老楊,甭說風涼話,要是你的前女友現在眼巴巴地等你回去看她一眼,你去不去?”

老楊略一沉思:“那還真不好說。”

“那不就得了,老爺子現在兒孫滿堂,很多事情身不由己啦。即便他有什麽想法,他又能辦得到嗎?”

“人這一輩的遺憾太多啦,老張!”老楊又開始拖長他的聲調,以致使談話達到戲劇的效果,“有人虧錢啦,有人失去親人啦,有人沒當上大官啦……我告訴你,最沒用的就是愛情,最不值得遺憾的也是愛情,你相信不相信?什麽愛情是生命永恒的主題,放屁!”

老楊說這些話有指桑罵槐的嫌疑。我、老楊和老楊的前妻是高中同學,他們兩人一路披荊斬棘奔向幸福的頂峰,再到現在的分崩離析,不能不讓人唏噓不已。老楊淨身出戶,到現在經濟上還沒有完全緩過勁來。

我哭笑不得:“之前你不是挺積極的嗎?現在怎麽又百般阻攔了?”

“我那是逗你玩呢,誰知道你來真的。”老楊點上一支煙,“我再問你,見了她之後呢?你想幹嘛?”

“我不幹嘛啊,什麽也不幹啊。”

“那你不是有毛病嗎!”

 

老陳太太離婚之後就搬離了當時的住所,現在去了哪裏誰也不知道。不過老楊神通廣大,用了一中午的時間就調查清楚了。我在老楊的單身公寓裏等著,老楊打電話喊我下去:“走了,去丹徒區。”

開了大半個鍾頭,老楊把汽車停在公路的牙口邊上,牙口下邊有一條稍稍向下延伸的水泥路,老楊下了車,指著二十多米遠處依水泥路而建的民房說道,“瞧見沒有,一、二、三、四、五,第五家,那個小紅瓦屋,你看,門口還有棵開白花的樹。就是那家,你去吧。我在這裏等著你。”

我下了車,沿著水泥路向前走。快到紅瓦屋的時候,突然看到用木頭柵欄圍成的小院子裏出來兩個人,其中一個應該就是老陳太太,另一個是一個小老頭。我不敢看他們,把臉過分地偏向了一邊——好在李厚塘不是我的親爹,在長相上沒有相似的地方,不至於被現場抓包。

他們兩個從我身邊走過去,我才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等回到老楊的汽車邊上,老楊笑著拍打我的肩膀:“笑死我了,你還在這一廂情願呢,人家老太太的白月光另有其人!哈哈。”

這對我來說其實是最好的結果:兩廂幸福,不需打擾。

從鎮江回來之後,我找機會把偷拍的老陳太太的照片拿給李厚塘看。雖然隻是背影,但是李厚塘的眼睛馬上亮了起來。

“你見到她啦?”

“見到了,人家現在過得挺好的。”

“說上話沒有?”

“沒說話。”

李厚塘把手機遞還給我,說了一句:“不用說話,說也沒啥好說的。”

 

到現在,這事兒已經過去了快一年,再跟老楊說起這事,他嗬嗬一笑:“說實在的,我覺得老爺子糊塗了,四十多年人得變成啥樣?他看一眼照片就認出來了?八成是逗咱倆玩呢……”末了,他還忍不住加一句:“還有啊,這老太太可不省心,受理她官司的時候可沒少給我找麻煩。你想想,誰那麽大歲數還瞎折騰啊,拋夫棄子!這世界上根本就沒有白月光!”

(文中人物名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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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我唯一的土耳其朋友唐小強”

 小晝 極晝工作室 2023-02-12 20:37 Posted on 北京

 

 

文 | 解亦鴻 楊粟予

編輯 | 陶若穀

 

一定是手機弄丟了,他經常丟手機的,有一次在上海滴水湖坐船錄節目,還把新買的手機掉到湖裏了。在唐小強失聯的89小時裏,不止一人在心裏這麽盼著。老觀眾都知道,唐小強有著笨拙的一麵,容易犯困,會在以為鏡頭沒拍到他的時候,偷偷用手機處理工作——他是個大理石商人,上綜藝隻是副業。

2月7日一早,小歐得知他遇險的消息,開始在網上搜索阿德亞曼市的救援直播。這裏是此次受災最嚴重的地區之一,視頻中可以看到挖掘機和燈光照亮的建築殘骸,流浪狗在瓦礫下穿行,唐小強被困在伊西亞斯酒店的廢墟裏。陸續有中國觀眾加入信息發布群,和許多+90開頭的土耳其號碼一起,等待最新的救援訊息。

許多人是因為他,才感覺到自己和那個遙遠不曾踏足的土地有了聯係。22歲的觀眾小歐關於土耳其的全部想象,都源自他在節目中的講述。小歐第一次知道,酸奶發明自土耳其,那裏的人可能比杭州人還愛喝茶,還有英文與土耳其發音相同的火雞(turkey),其實和這個國家沒有半毛錢關係。

在節目中唐小強也科普過土耳其所處的地理位置,“土地經常會動,發生過很多地震。”1999年8月的7.4級地震曾造成1.3萬人死亡。他講過一種“按鍵床”,可以在地震時把人防護在裏麵,有食物和水。一名觀眾留言,當時還跟著彈幕笑稱“一鍵下葬”,“直到災難真實到來,才感受到人類是多麽無措與可憐。”

此次地震發生在斷裂帶的交界處,威力巨大,地震專家艾哈邁德·奧文·埃爾詹在推特上說,約等於130顆原子彈持續爆炸。據當地媒體報道,唐小強所在的伊西亞斯酒店由公寓違規改建而成,改建時拆除了部分承重柱,導致建築不夠牢固,坍塌嚴重。因缺乏燃油及裝備物資,起重機的運轉經曆了長時間等待,搜救進程緩慢。

 

2月7日,阿德亞曼市伊西亞斯酒店廢墟救援現場。CNN直播截圖。

“一個未曾謀麵的朋友,離開了。”節目錄了六年,唐小強已成為觀眾心中難以替代的麵孔——家裏有礦,衣食無憂,發不好中文的仄音,喜歡說爛梗,但到了介紹家鄉的環節,永遠是他準備的道具最充分,“發言的時候是心中有愛眼裏有光的”。

大家隻知道他喜歡成龍的功夫電影,因此迷上中國,18歲在父親建議下到中國留學,在廈門讀完了本科、研究生,成為商人。但是關於一個外國人,在異鄉不同的文化背景下,如何麵對、安放自己的生活,觀眾們了解得太少了。

性別議題上,他一定會讓一些女性觀眾無語。比如主席團問,“如果帶妻子來參加節目,能不能讓大家誇妻子漂亮”,被他嚴肅拒絕。在他的原生文化裏,已婚女性不能和其他男性握手,也不能以那樣的方式被注視,一些觀眾在他去世後才意識到這些。

穆斯林朋友維特曾和他一起在廈門夜晚的街頭狂奔,僅僅因為他的妻子突然想吃三明治,但臨近晚上11點,隻好趕在商超關門前,看能否買到想吃的那一款。那大概是在2018年,他把妻子接到廈門住的那段時間裏,每天工作結束都會趕回家給妻子帶飯。

在維特眼裏,唐小強希望人和人的相識,首先是最裏麵的那部分之間的關係,而不是出生在什麽地方,“不然就背負了土地所帶來的一切。”疫情三年,因為外貿生意是主要收入來源,很多圈子裏的人離開廈門,謀求其他營生。維特說,隻有唐小強總會回來,還是做石材生意,也在這座喜歡的城市住上一陣。

唐小強對外總是自稱“胡(福)建人”,他有一套閩南功夫茶茶具,也把家人接過來留學,將廈門當作第二故鄉。他在湖裏五緣灣生活了四五年,常去萬達數碼店貼手機膜,數碼店老板回憶,“帶著老婆孩子,人非常有禮貌”。這個社區住著很多老人孩子,社區工作人員蔡燦賢說,“唐小強太熱心了,第一天來做核酸就問我們,哪裏可以參加誌願服務。”

去年夏天核酸檢測期間,他終於在8月17日如願上崗,負責采樣點進口的測體溫、查驗健康碼。服務休息間隙,他會跟誌願者學說閩南話。平時看到排隊人少的核酸亭,會立刻下車去做核酸,曾一天內做過三次,他告訴一個塔吉克斯坦的朋友說,“要做一個配合的老外。”

 

8月17日,唐小強在廈門核酸采樣點誌願上崗。圖源自@唐小QTurkey微博。

疫情三年,唐小強回國的頻率不高。去年12月政策放開後,他回到土耳其家鄉探訪親友。遇難前,他還曾兩次往返土耳其和中國。2月初,他跟隨一支43人的導遊團,去阿德亞曼市實踐培訓。截至北京時間2月10日淩晨,導遊團僅有12人被救出。在當地遇難的還有一支來自“北塞浦路斯”的女子排球隊,最小的球員12歲。

這次在聯係他的朋友時,很多人都會回憶起一張真誠的、直率的笑臉。菲律賓的瑪麗是他大學的同班同學,她和唐小強在中文考試時互傳小抄,搭他的車一起去“馬可波羅”參加聚會——廈門並沒有叫“馬可波羅”的地區,這是瑪麗和唐小強朋友之間的暗號。

那時校園裏的清真館子,隻有一家名叫“西北拉麵”的飯店,瑪麗記得唐小強和“西北拉麵”的店員混得像親人一樣。他會和朋友們一起“做早餐”,盡管隻是準備一些土耳其零食、橄欖、鷹嘴豆泥。在課上他也總是健談,充滿好奇,即便遇到根本不會的字詞,也從不怯懦於表達。唐小強總是直接告訴瑪麗,“你香水噴太多了,熏得我都要睡著了”。他也曾青澀地約會,卻因為開的車太便宜而被女孩拒絕進一步交往,一度以為自己遭受的是“文化衝擊”。

直率外向的性格也讓他留下了作為廈門市民的一些公共印象。路遇追尾事故,他停車救人,為司機止血,撥通了急救電話;行車時看到一位心髒病發作的司機,下車詢問,幫司機調整為側臥的安全姿勢。在廈門一家超市附近,看到一名男子在打一位女性,他跟著警察一起開車前往現場,他後來在綜藝節目裏回憶當時的場景:“超市裏那麽多人看到她被打,沒有人去管。我心很疼。哪怕她是小偷。”

很多人都提到與他的短暫交往中感受到的和善,工作再忙也會回複粉絲發來的私信。一位粉絲幾年前準備帶父母去土耳其旅遊,私信他谘詢攻略,他一一解答,推薦去嚐嚐土耳其的玫瑰水。在廈門大學附近的土耳其餐廳Teroy,瑛子也認識了她的第一個外國朋友。

十年前的夏天,瑛子初中畢業和媽媽到廈門旅行,走進富萬邦商場三樓,遇到正在餐廳門口攬客人的唐小強,那時他中文還沒有現在流利,但會耐心介紹特色菜品,還邀請瑛子合照,再加上微信給她發照片。等瑛子要考大學的時候,已是多年以後。

她想到了這個朋友,發信息詢問“廈門大學是一個怎樣的學校?”沒想到唐小強還記得她,認真介紹廈大的招生情況,還介紹了學校附近的美食,一家清真餐廳。

 

去唐小強的餐廳吃飯。講述者供圖

在異鄉,唐小強始終是那個說著蹩腳中文、滿身熱忱的土耳其“少年”。陳澄是他的廈大同學,共同主持過一場中國和土耳其學生的交流晚會——唐小強帶著飽滿的情緒,向同學展示一種土耳其歡慶的舞蹈,“那是人們會在婚禮上共同跳的舞”。

在那個沒有微信的年代,她和唐小強在活動後再沒聯係,但陳澄始終記得他介紹自己時的樣子。“唐朝是強盛的朝代,所以我取名叫唐強。”他發音並不標準,陳澄反複確認,才知道是哪兩個漢字。

唐強,是他在節目之外的現實身份。在石材生意的展會上遇到同行時,他會用這個名字,冷不丁講幾句閩南話,令客商們眼前一亮。齋月開齋聚餐的時候,他也是用這個名字,交到了在航空公司工作的回族朋友維特,時常向他詢問航空知識:“我在中國有沒有可能成為一名飛行員?怎麽培訓?需要拿到哪些民航局執照?”

唐強有一個年少時延續至今的夢想,與商人無關。他一直向往成為一名飛行員,或是一名飛機技師。本科同學瑪麗記得,他曾經非常癡迷在YouTube上看飛機落地的視頻,研究其中的動力轉換。

他也認真谘詢過在土耳其的航空公司當飛機技師的事,但被告知要和公司簽20多年合約後,唐強拒絕了這個實現夢想的機會。他告訴維特,那意味著一種漫長如一的生活。

“如果現在有兩種生活,一種生活充滿了跌宕起伏,讓你體驗過巨大的成功,也感受過痛苦的挫折;另一種生活平淡安穩,沒有起伏波瀾,你會選哪一個?”他曾在采訪中麵對這樣的提問,唐強選擇了前者。在他看來,人生就是應該不停遇到困難和痛苦,然後去解決它們的過程。

“我不喜歡過和別人一樣的生活,比如很多人都去買Michael Jordan喜歡的帽子,Lady GaGa喜歡的鞋,我不喜歡這樣做。我希望有些不一樣的事情來做,哪怕這種選擇要付出一些代價,我也希望生活可以有一些起伏波瀾,過不一樣的日子。”唐強在采訪中說。

維特最後一次見到他是在2022年3月,他們恰巧都回到廈門。唐強說,“有空晚上我們見一麵兒”,約好一起吃飯,喝杯咖啡。兩個人聊起朋友、孩子、家人。唐強給維特看了他女兒的照片,提到孩子他總是感到很愧疚,也有一個父親的壓力,他希望可以非常努力地工作,又很愧疚無法給到孩子更多的陪伴。

 

維特與唐強。講述者供圖。

這是他為數不多的幾次流露出非樂觀的一麵。在一期關於“死亡”主題的節目中,主持人問,如果這是你生命中的最後一天,你會選擇怎樣的姿態跟世界告別?唐強說,會買最早的航班飛回土耳其,親吻女兒,好好聞一聞她的味道,“會看著我的家人說我很愛他們,並向他們道歉,不好意思,以後不能陪你們了。”

廈門大學的小欣想起這一期忍不住悲傷。她從高中開始看《非正式會談》,稱之為“吃飯時的電子榨菜”。考上廈門大學後,2021年夏天一次偶然,在校園小路上,小欣聽到有人迎麵走來在講土耳其語——當時“唐大哥”正在給家裏打電話,為了不打斷他,小欣錄了個視頻,和他告別道謝,唐強拉住她說還沒有合照。

家人是他在節目中多次提到的部分。16歲沒有駕照的時候,他就敢開著爺爺送的車去上學,成為學校裏的風雲人物,是因為“爺爺是當地有名的老板,所以沒有人敢欺負我。”他也多次提到父親,他曾放棄工作,照顧患有阿爾茲海默症的老丈人。

一年冬天,唐強的父親在土耳其北部農村路遇一個砍柴老人,幫老人把柴送到家中,發現家裏隻有一位80多歲腿腳不便的婦人,父親便在這裏住了兩天,幫他們砍柴,做飯,打掃衛生,離開前去超市為他們囤好了一個月的生活物資。唐強失聯的80多個小時裏,父親一直在廢墟旁等待,希望親自接兒子回家。這是土耳其自1939年以來發生的最嚴重的地震,而且震後迎來嚴酷雨雪,情況之嚴峻,被稱為“是一場超出了人類救援能力的自然災害”。

唐強遇難的消息傳回國內,社交平台上年輕人開始發帖,紀念這個陪伴自己生活多年的外國人——“其實你講的那些爛梗還蠻好笑的”,“你離不開手機的,不然怎麽回我的私信”,“我唯一的土耳其朋友,一路走好。”有人想起他把新買的手機掉到湖裏那一次,一度看上去焦急失措,但為了不影響同伴心情,他沒再過多提及丟手機的事,上岸後很快調整好了情緒。

(出於隱私保護,文中除唐強、蔡燦賢外均為化名。部分內容引自《廈門日報》《非正式會談:遇見溫暖的你們》。)

版權聲明:本文所有內容著作權歸屬極晝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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噬骨烏棺 -FormatRun58- 給 FormatRun58 發送悄悄話 (194 bytes) () 02/18/2023 postreply 17:1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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