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國小民(621)

 

BIE別的|這裏是鹽鎮,女人在給生活止血

 

寫在前麵:

仙市古鎮位於四川自貢,曆史上是運鹽通道上的中轉站。2021 年鎮上來了個女人,成了這個夜不閉戶、雞犬相聞的小鎮上,唯一大門緊閉的人。

關於這個女人,鎮民猜測良多。她說一口自貢話,自我介紹是個作家。鎮上沒出過什麽作家,也沒幾個人看書。最關鍵的是,一個女人既不帶孩子、也不顧家庭,獨自跑到這麽個地方來幹啥?

仙市離易小荷出生長大的自貢城區也就十幾公裏,她在上海工作多年,十幾公裏也就是從住所到虹橋機場的距離,或是從陸家嘴溜達到徐家匯的光景,可這麽多年來,她對仙市一無所知。一個小鎮和這四萬人何以從眼皮子底下完全消失,易小荷困惑但又好奇,她決定在 2021 年回到這個“鏽帶”,在對世界滿鋪滿展的疑問裏,選擇一個也許處在自我可及範圍內的,並嚐試以體驗和文字作答。

2023 年易小荷出了本書,書叫《鹽鎮》,寫仙市鎮上的女人和鎮裏的日子,寫她們與“鹽”的關係,與自我的關係,和與所謂“命運”的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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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市古鎮一角

我們與鹽鎮的距離

2021 年夏天,易小荷創業失敗了。公司賬上已經沒有錢,沒辦法再繼續經營。她決定暫時離開上海。

去哪裏呢?她想到十年前,在飛機上翻過一本航空雜誌,裏麵介紹了她故鄉自貢下麵的一個叫仙市古鎮的地方,雜誌裏說,古鎮始建於 1400 年前的隋朝,當初自貢因鹽設市, 古鎮則是因鹽設鎮,曾是“東大道下川路”運鹽的第一個重要驛站和水碼頭。然而,時至今日,製鹽產業早日化為雲煙,自貢已經淪為一個籍籍無名的五線城市,妄論下麵的小鎮。

出生長大在城裏的易小荷,沒在小鎮或村裏生活過一天,自然也從沒聽過這個小地方。更年輕的時候,她做體育記者,對自己的定義是“世界人”, “我住過很多地方,在紐約、巴黎和上海,沒什麽區別。”20 來歲的光景,一個人在國外呆五年,沒車沒手機沒朋友,很孤獨,也硬著頭皮過下來了。過了一些年,這位世界人突然增了一筆“何以為家”的意味。

她想到仙市鎮去住一住。這裏“等同於鏽帶”,在地圖上密密麻麻的四萬多個鄉鎮裏,這是其中的一個,“兩千多公裏的距離,從地球最大的都市回到故鄉的小鎮,這個跨度看似巨大,事實上鹽鎮和我生長的自貢市區相距不過十幾公裏,它是我對中國一無所知的那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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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鎮的集市與書攤

她在鎮上租了一間屋子,遵照鄉鎮的作息生活。早上推開門,看到鳥兒銜著小小的食物,遠處的釜溪河流淌著。陌生的生物似乎無處不在,比如蛇,窗戶稍微開久一點,蛇就鑽進家裏了。隔音差,夜又靜,晚上七點過後便一片漆黑,隻剩下燈籠形狀的路燈。隔壁什麽動靜都聽得一清二楚,所以這裏的溝通方式,基本靠喊,打電話比發微信好使。鄰居韓三婆和其他孃孃閑聊八卦,細節她全知道。

鄉鎮的習慣是門全部敞開,易小荷是唯一在這裏會關門的人。她在這裏,沒有任何親戚朋友,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異鄉人。這樣一個幾近空降、來路不明的女子,一開始在這個高度熟人社會的小地方掀起了一點波瀾。她不做飯,為了獲取更多的信息常常下館子吃。有一回,她去王大孃的茶館,一個街坊上來問:“要不要跟我們一起打麻將?”

“不好意思我不會。”

“你不打麻將?那你每天關在家裏做什麽?”

“看書。”

“?”

沒過多久,閑言碎語就傳到耳朵裏了。傳言說這個既不會打麻將,竟然還會看書的神秘女人,是某高官的夫人。有鼻子有眼到,她是很有錢的,在這裏有三四套房子,所以不用做家務和帶孩子。易小荷無奈:“一個女人沒有家庭關係,還可以過得這麽自由。這是超出他們的生活經驗的。”

這裏沒有健身房,沒有咖啡館,她唯一能做的運動就是帶上瑜伽服,每天就在一整條街的麻將聲裏,在房間做幾組帕梅拉。

“古鎮的時間粘稠而緩慢,乏味得可怕。”她不止一次聽聞王大孃被丈夫孫彈匠打。易小荷跟朋友講:“所有人都知道她遭遇家暴,但是大家似乎都習以為常,而她自己也完全沒有想過擺脫這種生活。”她接著發了第二條消息:“但你想不到吧,她同時也是鎮上最受歡迎的媒婆。”朋友回複易小荷:“記錄下來吧,這就是你的米格爾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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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鎮街道一角

她在鎮上尋找地方誌,沒有。難得找到幾本有關的書,裏麵沒有任何關於女性的記錄,世世代代生活在這裏的女性,在曆史上消失了。

以前報道 NBA ,易小荷對荷爾蒙就沒那麽來勁。所有人都在說火箭隊的吉祥物多麽幽默多麽會跟觀眾耍寶,她卻跟著火箭熊走回球員通道,在一個沒有人的角落,看見他把頭套摘下來,汗水流進眼睛裏,一個精疲力盡的中年人模樣,一個“小”人物。

這一次,頭套揭開會是什麽樣呢?

一粒鹽就可以把一個人放鹹

小鎮的男男女女是什麽樣的?最顯而易見的是,即使囊中羞澀,茶館酒館麻將館裏總是不缺男人的,而灶台和水池邊,總是不缺“能幹又賢惠”的女人。順帶一提,“能幹”一定是這裏對女人最高的評價,主要是操持家庭上的價值肯定。再留心聽一聽街坊的動靜,“有時候會理解不了,是不是被丈夫打的女人數量有點過多了?”

易小荷聽王大孃說過,一個男人提著刀,追著妻子滿街跑,被鄰居勸了下來才沒出事。也在深夜聽過對麵人家,男的喝多了酒,痛罵他的妻子,全是髒話,罵了一個多小時。那是個嗓門很大的女人,可她沒有聽到女人回過一句嘴。“那男的長期出軌,妻子想離家出走,幾次都被王大孃拉了回來。”

至於王大孃自己,她每天都在忙丈夫家的棉花鋪子。孫彈匠從年輕起,在外頭找姘頭就人盡皆知,她去捉奸,反被孫彈匠追著打,大罵她爛娼婦。而王大孃去外麵辦社保,耽擱點時間都急得要命,怕晚一點回家說不清楚,又要挨揍。她一輩子被家暴,丈夫是個“爛賬”(四川話,混蛋的意思),永遠在出軌的路上,她卻那麽忠心地維護著“神聖的”婚姻,勸別人不要離婚,說“要不得,一個人一定要找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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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雙手閑不下來的仙市女人

那會賺錢的女人呢?易小荷的朋友曾慶梅,媽媽如此強勢,去跟男人打架,打得頭破血流被拉進派出所,都不輸陣,也和早年深陷賭博的丈夫打了大半輩子。即使如此,她那時候依然不敢和丈夫離婚。

“這個鎮上,你可以是一個被家暴的女人,你可以是一個婚姻不幸福的女人,但是你不能是一個離了婚的女人。哪怕那個男的再混賬,你也必須要從屬一個男的。”

她寫道:“在這裏已婚的 254862 名女性當中,像王大孃這樣的出生於 20 世紀 60 年代之前的,從未認真考慮過離婚這種選擇。在過去的千年間,她們的母親、她們的祖母都不曾做出這樣的選擇。在未來的時代,她們的女兒,還有女兒的女兒,做出這樣的選擇也會無比艱難。”

走進婚姻、然後隱忍到死,變成一個難以推翻的選項。從小生長在暴力和打壓中,她們所理解的“女強人”,多數時候也是簡單粗暴的概念:“和男人一樣”會幹活,能賺錢便是了。一個不會打罵女人的男人,或許就是理想中愛人的模樣。

另一個難題恐怕是避孕。鄉鎮的超市完全找不到避孕套。易小荷問女人們,怎麽做避孕措施?回答她,都安了節育環,不光計劃生育年代的女性,年輕的 80、90 後也都還在安環。還有一個方法是去衛生院領避孕套,但數量不多,而且麻煩。至於讓一個男性去結紮,女人們說:“絕不可能,提都不用提,他會覺得自己被閹了。”

抖音、快手、全民 K 歌幾乎席卷了這裏的中年女性。她們 “抖音玩得山響”,在 K 歌軟件上留下幾千首歌。“她們是被動連接上這個技術的,其實不懂這直播出去,是可以讓全世界的人看到的,什麽都錄,沒有隱私的概念。”

易小荷和王大孃聊天時,她都在帶外孫,十句話裏麵有八句都是孩子在咿咿呀呀,還會不停地扯頭發和項鏈。剩下的時間,王大孃要給丈夫做飯洗衣,操持店裏,照顧老人。“她的時間是全部被子女被家務占據的,沒有自己的時間……大概每天接送完小孩,做完家務活,也許隻有錄製短視頻這十幾二十分鍾,她們是為自己而活著的。”

年長的女性如此,年輕的也逃不過。在她寫下的故事裏,一個不起眼的細節像倒刺一樣立起來。80 後的梁曉清,去外麵闖蕩過,試圖掌控自己的人生,遭遇父親車禍生死未卜,她在上班的地方和醫院來回跑,跟當時的男友後來的老公傾訴自己的無助,對方不知所雲地說了一句,外麵好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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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曉清在陳家祠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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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鎮上的老人

易小荷接觸了近 100 位當地居民,她把其中的女性都稱為:幸存者。“每個人的生活太沉重了,顧不上去張望別人。隨便一個人打開話匣,就會掉出一個觸目驚心的故事。在底層被剝削、被壓迫、被性別歧視,這些特征在她們身上真的是太突出了。”

這冊小小的,關於勢必要淹沒在曆史裏的女性,她們一生的故事,就叫“鹽鎮”好了。鹽是汗水的滋味,讓人想到她們一年 365 天的勞作,脊背被晌午的日頭曬得發燙,臉頰被灶頭的油煙熏得通紅。此地還有一句俗語,說一粒鹽就可以把一個人放鹹。丈夫突然暴起的青筋,父親不願支付的學費,就足以讓她們一生難逃貧困、暴力、厄運。她聽說鹹味是所有味道的基本,她想,這如同她們的底色,飄零著,朝命運揮著拳。

她對她說,《斷背山》我看過了

闖入一個熟人網絡,跟某些人熟了以後,總會聊到更多別人的八卦或者家常。熱絡的王大孃有一次跟易小荷坦白:“鎮上的童慧是個特別清高的人,她都不敢跟她講話。”另外的鄰居則告訴她:“有一個人跟童慧關係特別好,一看就像個男的。”

“什麽叫像個男的?”

“就是個女的。”

童慧 50 來歲,年輕時是鎮上有名的美人,她一生未婚,沒有孩子。易小荷認識童慧以後,直接跟她求證她和李紅梅的關係是不是戀人。她的臉漲得通紅,“不,我們不是”。隻是“我們倆之間有一份很真摯美好的感情,這是我一生當中唯一一份這麽美好的感情。”

李紅梅也是 70 後,是個老師,她很快承認了。然後易小荷聽到了一個很長很長的故事。1991 年,李紅梅已經結了婚,生了孩子,放學後她在操場上打球,見到了在咯咯笑的童慧。易小荷在書裏寫,“就那一眼,她覺得胸口有股說不出來的東西洶湧而來”“她應該就是我的女人”“她心想,我是怎麽了?”“一個瞬間就改變自己的人生”。

紅梅無意中讀了《小說月報》的一篇小說,裏麵寫兩個同性的感情。在這個封閉保守的小鎮,她巧合地、默默地完成了自我身份認同。“那是李紅梅第一次看到相關的故事,她偷偷看了兩遍,把這個故事記在了心頭。那也是她第一次感覺到‘原來世界上並不隻有我才這樣。’

童慧接受了一份很真摯的、對她很好的感情,未必意識到這個關係被定義為同性戀,直到後來,才想起說,這個是可能不被世俗所理解和接受的感情。另一個直接的原因是,童慧看不上鎮上的任何一個男人。易小荷曾聽到鄰居講的刻薄話:”(童慧)覺得哪個都配不上她,衣服角角都要鏟到人。“

易小荷告訴她們,同性戀真的不是貶義詞,它不是汙濁的,如果你們的感情是神聖的,美好的,勇敢的,就不用為此感到羞愧。前幾天,易小荷收到了紅梅發來的短信:“你推薦的《斷背山》我看了很有感觸,情感上我們是相同的,唯一不一樣的是,當我們決定在一起的時候,不管有多麽困難,我們從來沒有因為其他的感情而違背過自己的心意,我們依然會深愛對方一生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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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鎮的天空

這個愛情故事最耐人尋味的地方是,隨著年紀增長,她們越發不在意世俗的眼光,卻難以逃脫被當地的“男性文化”影響。

比如紅梅沾染了鎮上男人的臭毛病,她愛喝酒,愛打牌,甚至也會動手。又比如中年危機。童慧沒了母親,本就沒有孩子,為了存養老錢省吃儉用。紅梅有一個上一段婚姻的兒子,她要操心給娃兒買房結婚。她們掰扯儲蓄、置業、醫療、親子關係,就是我們習以為常的“日常夫妻”敘事裏麵的矛盾。

易小荷並不掩飾自己對童慧的偏愛。她用了一個絕妙的比喻:釜溪河裏的鮭魚。“有些淡水魚每年產卵的時候也會洄遊,但是像鮭魚這樣的海洋生物,絕對不會在自貢出現。”她是這個地方的異類,她愛惜羽毛,有一股子孤決的意味,她為什麽不能做那條鮭魚呢?

釜溪河上的娜拉們

這裏生活著一群釜溪河上的娜拉。鎮上的女性,一些意識到需要為自己的處境抗爭,她們試圖出走,去打工,去學習新知識,或在本地謀得一份好職業。一些則怨歎“這輩子認命了”。旁人看了,怒其不爭哀其不幸。更多的一些是懵懵懂懂,有時知,有時不知。

易小荷知道自己不能介入她們的生活,但忍不住會有越界的時刻。有天黃茜在她家陪她,次日起床聊天,麵對特別熟的黃茜,她追問,為什麽不考慮離婚?為什麽不看書?不去關心外麵的世界?“說完才意識到語氣嚴厲,很像批評。她聽了難過。”

所有的故事裏,第一樁的主角是 1932 年生的陳炳芝。最後一樁的主角是 2005 年生的黃欣怡,年紀相差 70 多歲。然而,“白發老嫗和花季少女,做的是同樣的皮條生意。”

陳炳芝開一家賣冰棍和飲料的小店,它曾經隱藏著另一個著名的名字“貓兒店”。“貓兒”就是性工作者。陳炳芝靠這個營生獨自拉扯大孩子們,“就是撿著哪些不三不四的,人家不要的小姐……附近鄉鎮許多老弱殘窮的男人,他們路過裝修得金碧輝煌的卡拉 ok ,那裏麵年輕漂亮的女人,近在咫尺遙不可及,然而到了陳炳芝的房子裏,隻要付出二十塊錢……”陳炳芝從每單生意裏抽五塊錢嫖資,沒生意就不抽錢,還管每位小姐的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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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陳炳芝

如果說在陳炳芝的前“貓兒店”裏,易小荷更多是一個安靜的傾聽者,聽老者講過去的事。那在黃欣怡的“幺妹”(特指坐台小姐)夜場裏,她成為了故事的一部分。黃欣怡作為一個類似媽媽桑、管理者的角色,做著灰色生意,卻又刻骨地愛國;滿嘴謊話,卻渴望一份真感情。易小荷觀察到坐台小姐年紀很輕,很多是周邊鄉鎮的職業學校的學生,被男友騙來,“最值得炫耀攀比的就是男朋友的愛。”

起初,她不太清楚為什麽黃欣怡願意讓她接近。直到有一天黃欣怡發來消息,說房東催房租,想借 500 塊。這 500 塊借出便沒了後文。

一代一代女性,看似離得很遠,這個命運的循環,又讓人覺得相似,“父權和男權把持的鄉村,母親形象的缺失,也正是絕大多數小鎮女性的困境——她們從未被這片土地庇護,她們在這裏一無所有。”

在一些時刻,易小荷覺得,她們或許沒意識到,換一個小小的選項,或許人生會不太一樣。比如在不幸的婚姻裏,選擇墮胎而非期待生下孩子之後男人就會回歸家庭,比如因為生不出男孩而受盡委屈,有去外麵的機會又為了家人放棄。

在采訪的最後,易小荷講到這段小鎮旅居生活對她的影響,她重估了自己和世界的距離。“當你(感覺)已經低到穀底,發現穀底早已有一群人,她們那種原始的想要活下去的生命力,某種程度會一直在把你向上托舉。在這種具體而微的生活鏡像裏,我就覺得活著就好。”

當被問到,你的觀察裏,穀底的女性的命運是否真的會因為一個選擇掉轉船頭?她說不知道,沒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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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菜花盛開時節的鎮子

易小荷是唯一可以自由撤出那個小鎮的人。那些女性的苦難壓不到她身上。她花了 30 多年,實現經濟獨立,可以到想去的地方。但在更大的語境裏,她承認自己尚未實現真正的精神獨立,比如她想要繼續寫作,但世俗的壓力顯然不能不在意。

當我們借著她的視角,張望那個遙遠的小鎮,也許會想,是不是每個女性都難以離開自己的鹽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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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當沒結婚的我,生下一個孩子

 
 

從決定單身生育、成為媽媽的那一刻起,李想便感覺自己被推上了孤島。

她和所有媽媽一樣,要承受身體上的痛苦,而同時,因為選擇單身生育,還要承擔翻倍的壓力:生活裏,沒有結婚證,她們可能無法在公立醫院建檔,無法使用生育保險,無法拿到生育津貼,可能很難辦理孩子的出生證明,落戶、入學也有一重又一重的限製;精神上,父母認為這是丟臉的、沒麵子的,朋友認為這是任性的、衝動的,同事認為這是不對的、不負責任的……「你不是一個主流身份,就要在各個方麵麵對那種尷尬。」

 

這幾乎是絕大多數單身生育女性共同的處境。

1月30日,四川省衛生健康委員會發布了《四川省生育登記服務管理辦法》,其中包括:取消對登記對象是否結婚的限製條件,將「夫妻均應當在生育前進行生育登記」,更改為「凡生育子女的公民,均應辦理生育登記」。消息很快引發了討論,「單身生育」也再次受到關注。人們注意到,非婚生子女的生存權與發展權和婚生子女一樣正在被同等對待和保護。而在2018年,國家衛計委官網公布了對人大代表戴海蓉關於修改《中華人民共和國人口與計劃生育法》建議的答複,其中提到,我國相關法律未否認單身女性的生育權。

 

《人物》找到了四位女性,來講述關於單身生育的種種。

她們中有的主動選擇成為媽媽,遠赴海外選精生子;有的意外懷孕,決定獨自養育孩子。

 

我們幾乎能從每一個受訪者的電話裏聽到小朋友的聲音,他們奶聲奶氣地找媽媽,因為餓了,因為不知道胡蘿卜該怎麽畫,或者因為不小心被玩具紮到了眼睛……總之,她們的共同命題是:小朋友的世界裏隻有媽媽,媽媽要帶小朋友克服萬難。

我們和這四位女性聊了聊。為什麽選擇生育,生命的連接有著怎樣的魅力?單身生育意味著什麽,又會麵臨什麽?這些故事,關乎生育,又不僅限於生育,還有更廣泛的、女性的處境和命運。以下是她們的講述——

 

 

「如果我沒有自己的孩子,人生就像個死胡同」

 

@小滾珠

「我不結婚,但我想給自己生個孩子」這個想法是在2016年年底出現的。

那個時候,我感到一種本能的恐慌。我以前讀英國生物學家理查德·道金斯寫的《自私的基因》,上麵說,基因是追求永生的,人類隻不過是盛放基因的容器。容器不斷繁衍,基因就可以一代一代永遠傳下去。繁衍生息是所有生命體的本能。

從醫學上來說,卵巢隨著年齡的增長,衰退速度加快,如果我到了38歲,再想要孩子會更難。我忍不住想,到了那個時候,我的同學都有孩子了,我還沒有孩子,而且我未來都不會有孩子,這是一種很絕望的心情,有點像我努力賺錢搞事業,卻跑進了一個死胡同,沒有奔頭了。

我是獨生子女,等我老了,身邊親人都去世了,我一個人孤零零地,就算有錢去住在高端的養老院,又有什麽意思呢?

我還記得我以前在一個風投公司實習,聽同事說,公司有個女高管用精子庫生了一個孩子,和董事長談事情的時候,孩子就在旁邊的桌子上爬,保姆在一旁看著。我對這件事印象很深,多年後我會萌生一樣的想法,有可能是我很早就知道了精子庫的存在,知道我可以用這種方式留下我的血脈。

在這個想法誕生之前,我轉型成為自由職業者,經濟方麵沒有壓力,足夠我去做這件事。

2017年,我去了國外一家不太可靠的機構,花了五六萬交了個學費。後來過了一年,經過另一個未婚生育的女性推薦,我去了另一家診所,順利形成了三個胚胎,最後選擇移植了一個女孩,也就是我現在的女兒。整個過程我母親都知情,並一直陪在我身邊。但我父親起初是非常反對的,甚至說:「沒有爸的孩子是野種,鄰居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把你淹死!」

從小,我父母就經常吵架,我爸特別喜歡罵人,總把人身攻擊性的話掛在嘴邊,他對家裏好像也沒有什麽貢獻,每天就端飯上桌的時候回來。我小時候問過我媽媽,為什麽我會有爸爸?我覺得我和我媽媽兩個人生活得很好,我也是我媽媽生的,那為什麽家裏要出現一個男的呢?

這種成長環境導致我長大之後,很難和男性建立起兩性之間的親密關係。很多女孩子喜歡高個子的男性,但是我一看到高個子的男性的第一反應是我打不過他。

這些年,我相親過不少次,相親的經曆讓我明白,在幾乎80%的情況下,男性第一看的都是女性的年齡,約等於生育能力;第二看的是服務能力,也就是能把家裏大事小事全部包攬的能力。我做不到這樣的任勞任怨。所以我的狀態並不是有人要跟我結婚,我拒絕了,或者我被誰拋棄了,而是我找不到適合的人。在年齡的節骨眼上,生育的窗口好像馬上要關閉,我隻能選擇未婚生育這條路。

我還沒有去移植的時候,我媽有點打退堂鼓,問我說你會不會後悔,到時候如果有流言蜚語的話,這個孩子是塞不回去的。對於未婚生育這件事,我從來沒有後悔,要是說後悔的話,隻有後悔為什麽不早一點做。

我準備去美國生產之前才跟父親坦白,沒想到他非常驚喜,還說我怎麽不早跟他商量。當得知我女兒有五斤重,發了一條消息給我媽:「謝天謝地。」

生下女兒之後,隻有生育保險金不能領,其餘的跟結婚生育沒什麽不同。非婚生子女可以上戶口從2015年就開始了。上戶口時,接待我的是一位女民警,態度特別和藹,讓我按照規定寫一個單身生育的聲明,很順利地就辦下來了。家裏親近的親戚對我女兒都挺好的,尤其是我一個姨媽,因為還沒有孫輩,把她當親孫女一樣看待。

這次四川、廣東幾個省的政策調整是關於非婚生育的生育登記。而我之前申請保險金的時候,相關部門要我拿生育登記,但我未婚生育拿不出來,以後如果都可以拿到生育登記,拿到生育保險金也是有指望的。

我認識幾個上海的單身媽媽都拿到了生育金,有一位女性因為本人工資高,還拿到了十幾萬。國內第一次生育金的官司就是在上海打的,這算是爭取來的結果。

我女兒今年三歲,因為混血的長相,有時候到了外麵,會被路人問,你是不是混血呀?有些不懂邊界感的人會繼續追問,是哪個國家的混血?你爸爸在哪兒?她慢慢對父親缺位這一點有所察覺。她有時候會跟我說,我想我爸爸了。我心想你都沒見過爸爸,難道精子是有記憶的嗎?我就說你爸爸在美國,是個編劇,長得很帥。等她到了一定的年齡,我會把真相告訴她。

她的性格和我很不一樣,兩歲多的時候就知道怎麽委婉地、用別人非常舒服的方式表達意見,情商很高,給她講一些科學知識,馬上就能記住,並舉一反三。我養了三隻貓,其中一隻公貓不久前去世了。我給女兒講,我留存了它的皮膚細胞,以後可以克隆一隻出來。後來有一天我再提到這件事,說我很想它,女兒就從她的腳底下撕了一點點皮膚遞給我,說,媽媽拿去,你可以把小黃給複活出來。

她給我帶來的情緒價值非常多。同時她也會耍賴,在地上打滾,讓她幹什麽,她偏不幹什麽,這讓我有時擔心她將來會不會是個像媽媽那樣的好學生?但以我的人生經驗,成為一個學霸其實並不意味著幸福快樂。我很愛我的女兒,希望她擁有幸福快樂的人生,未來也能對社會有貢獻。

「我知道這個風險,但我為此做好準備,才會往前走」

@孫笛

我是40歲的時候單身生下我孩子的。我本來準備和男友結婚,後來發現有一些不可調和的矛盾,我選擇了分手,自己把孩子生下來。

整個過程非常曲折。那是2016年,二孩政策剛剛放開,婦產醫院到處是人,產房走廊上都擺滿了病床。我不是北京人,加上沒有結婚證,在建檔的事情上遇到了很多困難。後來,產前我的身體出現了某些疾病,需要轉院做手術,前後折騰了很久,終於有一家醫院可以收我,走的急診。

換了醫院,我之前做過的檢查全部不算,當時我已經無法下地,做檢查要跑來跑去繳費、拿檢查單,沒有熟人在旁邊,我隻好拜托護工替我去完成,推著我去做檢查。到了生產的時候要拆線,急診的醫院告知我沒有建檔,是不能拆線的。我隻好花錢去私立醫院,前後找了幾家才有著落。

我記得當時術前,主治醫生問我一串問題:有家屬在北京嗎?你的丈夫在哪?你的手術簽字怎麽辦?當時家裏人都在老家,我隻能說我一個人,我的丈夫在海外。醫生覺得我在欺騙她,怎麽一個女人要生育了,要做手術了,國內沒有人給簽字呢?

這個過程是一張嚴密的網,因為我沒有結婚證,很多事情無法證明,在各個環節內總有我摳不到的點。對我而言,讓我覺得最難受的是,對於單身母親的障礙,不隻是體現在拿不到生育金,而是在每一個我需要得到社會服務的當口,層層受限,細節上的魔鬼不斷折磨你,讓你做不成事情。我感覺,因為未能「正名」,被以邊緣人對待,我們各個層麵上是不被想起的。

我生下孩子之後,向公司要求支付產假工資,但公司以「生育方式不符合國家政策要求」,不予支付。我隻好打官司。一審結果是2017年下來的,判的公司勝訴,判決結果裏寫著一句「違反計劃生育政策」,但是沒有引用具體的法律條文。我提出二審,二審重複「一審判決正確」,但也沒有具體的條文。

我向高級法院申請再審,被問「你違反政策,幹嘛還要再告呢」,好像我在挑戰權威一樣;我去某個律所尋求援助,被告知「我們保護女性權益主要保護被家暴的婦女,你的生育權這個不屬於我們婦女權益(範疇),要是給你做的話,跟中國倡導的這種家庭觀相違背」。

再審塵埃落地,相當於法院係統的路走到了頭,於是我申請了監督檢查,也給我駁回來了。而因為與公司對簿公堂,我的職業生涯被迫中止。作為一個職業女性,這幾年,特別是這三年,我在家裏帶小孩,根本沒有辦法出去工作,開銷大部分靠之前的存款,還有就是和父母啃老了一部分。

孩子上幼兒園,我也找了不少路子才進去的,要不很多事情說不清楚,很多東西要填表上報,我每回都是拿我一個男性朋友的身份證。如果有離婚證可以,他們可以接受你離婚,但不能接受你單身生育。

我的同班同學在新加坡生活,雙職工家庭,生了三個孩子。他們孩子的奶粉是免費的,從兩個月起孩子就可交由全托的機構照顧,政府還會補貼費用。為什麽人家願意生幾個孩子呢?確實有這個條件。

等孩子再長大,開銷會更大,北京的房子我也要繼續付錢,如果實在不行也隻好把房子賣掉。現在我這行業前景也不好,這麽幾年下來,投資高峰期已經過了,最近行業內的朋友募集會很困難,因為大家都沒錢。

長久而言,未來小孩能不能在北京上學,能不能在北京考試,要不要帶他回老家,我覺得也是箭在弦上,看看今年會不會好一點,會不會有一些起色,如果能讓他小學先入學就已經謝天謝地了。

我知道北京有很多單身女性,確實是想有自己的小孩,比如說我有好姐妹在公務員係統,她也想有自己的小孩,但是公務員係統更不可能,她們會更難,所以她們的焦灼心理比我們更甚。

我父母和我的兩個姐姐都很支持我,甚至說這是我個人生活決策裏唯一正確的事。我生長在一個很傳統的家庭,我爸媽是公務員,但他們在別人問起這件事的時候,特別是我爸爸,會用最幹脆的語言把人家的話頂回去,直接說,這是自己要的孩子。

有人會問我後不後悔生這個孩子。我們都是相當前衛的人,做這個決定,我也不怕什麽,不怕丟臉,也不怕什麽其他的,我知道這個風險,但我為此做好準備,才會往前走,而且也想要借自己的事情能夠推動一些製度的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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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源劇集《親愛的小孩》

「這些年裏,我的遭遇都很戲劇化,到最後就覺得,孩子平安健康長大就是福氣」

@陽

二十多歲的時候,我有過一段短暫的婚姻。

2014年,我爺爺去世了,因為我是孫女,家裏催著我結婚,衝喜,怕奶奶也走了。我就和當時的男朋友領了證,沒有辦婚禮。

婚後,對方一家不尊重和關心我,我果斷離了婚。離了我就走了,不想在淮北待了,投簡曆來了合肥,自己闖。

自從離婚之後,我的感情世界就一落千丈。帶著一個離過婚的標簽,就很難再去找對象。我到合肥之後做婚禮策劃,周邊的人也都適齡了,但是聊聊天、吃吃飯、談談戀愛可以,真要說到結婚,就會被拒絕,因為我離過婚。談戀愛的人中間,唯一一個到了談婚論嫁程度的,就是我孩子的爸爸。因為他說他也離過婚,我想我也離過,這樣我們處於同等的條件,我不嫌棄你,你也別嫌棄我,於是開始交往了——但沒想到他是個騙子。

交往的時候,他經常失聯,微信不回,電話不接,家裏找不到,公司也找不到,動不動就說自己車壞了,去泰國了,去醫院了,媽媽生病了……有時候買藥什麽的還會找我借錢,我當時覺得給未來婆婆買藥也說得過去,就借給他了,後來才知道一切都是騙我的。

和他交往過程中,我意外懷孕了,發現的時候已經兩三個月了,和他說了之後,他說會和我結婚,還見了我媽媽,和我媽保證說家裏房子車子都有,一定會對我好。但沒想到,我小孩四個月的時候,再也聯係不上他了。到處找,也找不到。

在我最痛苦、最需要支持的時候,我被我的原生家庭趕出了家門。他失聯後,我回了家,我爸媽很生氣,覺得沒麵子,不能接受女兒是未婚媽媽,吵我,讓我把孩子打掉,當時孩子已經五個月了,公立醫院絕對不可能,社區小診所也不敢承擔這個風險,而且孩子已經會動了,我自己是不舍得的。我有個哥哥,他們不願意我待在家裏,說萬一在家裏小產,晦氣。我媽也開始把我往外攆,回家那三天不給我飯吃,還說我是撿來的,不是他們親生的,說「沒有你這個女兒,你去死」。

懷孕被趕走後,我再也沒回過家,直到現在。

那時候沒有經驗,也沒有辦法,隻能上網找方法,看這個群體是怎麽麵對生育難關的。後來發現了劉姐的未婚媽媽小站。劉姐叫劉昭妤,是南京的一位公益人,她生育前後做過一段時間全職媽媽,時間充裕,上網發現了我們單身媽媽這個群體,就開始把閑置的用品寄給大家,後來雪球越滾越大,她開始發動身邊的朋友做這件事。

那時候也沒想太多,直接就聯係了,後來他們給我資助了物資,比如奶瓶、抱被、衣服還有尿不濕這些。那時候給我拉到了微信群裏,都是未婚媽媽或者單親媽媽,她們都是隻有自己媽媽來幫忙帶孩子,她們才能有正常的生活,但我隻能靠我自己。

群裏的媽媽們其實和北上廣的那些主動選擇成為媽媽的「三高(高齡、高收入、高教育背景)」女性並不一樣,很多人來自鄉鎮,家裏重男輕女,後來去打工成了廠妹。生育並不是她們主動選擇的,有被騙的,有感情破裂的,有彩禮談崩的,有因為生了女兒不是兒子結婚沒結成的……很多走投無路的人。

除了劉姐,我還尋求了其他幫助。我是個佛教徒,也聯係過我們佛教的師兄,當時一個女師兄到我家裏來了解情況,還給我帶了點吃的。後來他們幫我聯係了當地的一個修行人,資助我生產。包括我在預產期前兩天就發動了,醫院沒有床位,也是那個師兄陪我重找了醫院。

當時有幾個大學生正在拍紀錄片,生產過程是他們在陪著我,給我搞吃的,弄水,帶孩子打疫苗。

入院簽字的時候,我終於聯係上了孩子父親,他來醫院簽了字,然後就跑了,我進產房前都沒有見過他。第二天早上孩子出生,他去看了一眼,查房前醫生讓所有家屬出去,他也出去了,再也沒有回來。

沒有孩子父親的身份證,孩子出生後一直沒有辦出生證明。出院證明醫院都無法開具,還是一個其他科室的醫生幫忙打了招呼我才得以出院。

孩子出生後,有一天我帶她去一個專門給嬰兒洗澡的地方洗澡,跟拍電視劇似的,我原本預約的兩點,後來因為孩子沒睡醒推遲到4點。去了之後,正好撞見孩子爸爸,帶另一個男孩子洗澡。我就是從那時知道的,他沒離婚,兒子比我們的孩子大半年。

後來有個女的找到我,問我認不認識孩子爸爸,後來一核對聊天記錄才知道,他同時騙了三個女的,後來我們一起去刑警大隊報警,整個案子走了大半年吧。但後來判了緩刑,因為拿到了我的諒解書。我寫的諒解書裏要求他履行一個父親的責任和義務給孩子撫養費。我鬆口最主要的原因是,我拿不到他的身份證辦不了孩子的出生證明和戶口。辦案期間,刑警也多次幫我問他要身份證辦理出生證明他都拒絕。

給孩子辦完出生證明之後,落戶是當時合肥的慈善機構陪我回的老家淮北。戶籍科了解情況後聯係了我家裏人,三個警察也去家裏了。我抱著孩子被我媽拒之門外不讓進。警察看沒辦法,給我轉了集體戶,孩子跟我一起都是集體戶。

出院後,也是師兄他們幫忙找了一個阿姨,也是修佛的,過來照顧我,年前照顧了我20天,她就離開了。20天之後,我開始一個人帶孩子。就是在那年春節,疫情開始了。封樓整整三個月,家裏麵隻有大白菜、蘑菇、胡蘿卜、麵條,別說月子餐了,清水煮麵都要省著吃。我的月子就是這麽過完的。

所以我的生產,我孩子出生前後一個月,全部都是靠外來的資助完成的。

這兩年都是自己一個人帶娃,再沒聯係過孩子爸爸。也問過律師,走法律程序要撫養費太漫長了,而且他確實是沒固定收入的樣子。我要不到錢,也不能求助父母,隻能自己想辦法。

女性找工作本身就難,帶孩子找工作更難。

孩子小的時候,第一年根本沒法找工作,除非帶著娃去送外賣。第二年的時候去找過手工活,串珠子,有的還不讓帶小孩去。也做過家庭保姆,後來也是因為覺得孩子小會吵到小孩學習不給幹了。

去年過完年我就又開始找工作了。後來這邊的繪本館館長先聯係的我,問我能不能來,我就帶孩子來上班了,在附近租房子,每天帶孩子來回跑,孩子跟著在館裏讀繪本,有小朋友跟她一起玩。

我的女兒屬於高需求小孩,隨時都需要人陪伴,不過平時我上班的時候讓她自己在旁邊翻翻繪本、看看書,就還好。等我下班把教室打掃好了會給她讀書,每天都會讀。目前來看這是最理想的工作了,但是後麵要送孩子去幼兒園,不知道還能不能上這個班了。

去年父親節的時候,女兒剛剛滿兩周半。和平時一樣,我帶著她去繪本館上班。上課的小朋友突然問她:「你爸爸呢?你就一個媽媽嗎?」女兒笑著說:「我沒有,我有媽媽。」在我看來,爸爸媽媽是一種角色,隻要能承擔起這個角色,可以爸爸,也可以是媽媽,可以是男的,也可以是女的,可以是生物學父母,也可以是有大愛的其他人。這些年裏,我的遭遇都很戲劇化,到最後就覺得,孩子平安健康長大就是福氣。

「五年過去了,我和他的命運才終於在一起」

@李想

27歲那年,我意外懷孕了。發現時已經兩個月了,我躺在B超室,看著巨大的高清的液晶屏,胎兒的形狀非常清晰,手和腳都在動。

在那之前,我覺得我是個鐵丁,或者是不結婚的,婚姻和生育對我來說不是必要的,我好像從來沒有往這方麵去想。但看見孩子那一瞬間一切都不一樣了,好像這輩子都沒有過一個生命跟你有這樣的連結,而這種連結變得非常非常重要,成了放不下的事情。那一刻我其實已經做了決定,要留下他。

孩子爸爸說不想要,我就已經很明白了,加上我們之間懷孕之前就已經有點問題,所以我很清楚,決定要的話,就是我一個人的事情,我不想再有一些什麽糾葛,就把所有聯係方式都切斷了,包括我們共同的朋友。

當時,所有的人都是反對的。家人會覺得很沒麵子,很丟臉。朋友會跟我說,你要麵對的是什麽,代價到底有多大。在北京相對還好,但也並不是所有人都有一個開放的態度。大家會猜是什麽情況,會有閑言碎語。有人聽說這個事會來問我,一開始就問你老公呢,或者,要不要給你捐點款?各種各樣高度敏感的。甚至有人會說,你就不應該生這個孩子,你沒有資格,你很不負責任。

整個環境會把這個事情看作一個特別任性、特別衝動、很不理性、很糊塗的選擇。而我沒辦法跟他們講清楚我為什麽那麽想要這個孩子,隻能一個人承擔一切。

孩子是2017年夏天出生的。在那之前,我在北京工作,做攝影。懷孕五個月的時候,已經扛不動機器了,等於就幹不了活了,所以供職機構和我說可以回家休息。

當時生育津貼我也問過HR,他們就說這個不符合法律規定,沒有結婚證不能領,所以生育津貼、產假福利、產假工資什麽的都沒有,生育保險也一分錢都沒報。

當時有公益機構的朋友和我說,可以給我提供法律上的幫助,讓我去拿到屬於我的權利,當時還沒有人做過這個事,我覺得當時我的情況已經沒有多餘的精力去耗這個事了,我要先保證能把孩子順利生下來,後麵還要麵臨很多問題,對我來說可能吃不消。

第一個要解決的問題就是產檢。去公立醫院做產檢,他們說要建檔,而沒有結婚證是建不了的。所以我隻能去私立醫院做產檢。私立醫院價格要貴很多,在公立醫院估計五百塊錢能搞定的檢查,我當時花了六千多。

開銷就靠存款,但是存款也不多,那時候也有斷斷續續地接一些工作。會麵對很多壓力,除了經濟的壓力,還有身體的壓力,輿論的壓力,情緒的壓力。

我孕反特別強,吐到4個多月,加上激素的影響,很敏感,也很脆弱。因為懷孕,我沒辦法繼續工作了,又因為是單身生育,沒有任何支持,感覺真的是一個孤島,好像切斷了所有社會聯係,孤立無援,在很脆弱,很需要陪伴、需要支持的時候,你不知道該找誰。但也隻能硬撐,因為肚子一天天變大,是能感覺到有一個生命在裏邊的,所以自己就堅持。

後來孩子7個月的時候,我已經完全不能自己照顧自己了,包括養胎自己也承擔不了,再加上不能建檔之類的,當時覺得我一個人在北京,孩子是個很大的問題,我就決定回老家了。

我剛回去的時候,很多天父母是不跟我說話的,他們麵對不了這個事情,也接受不了。我就發現我大著肚子在家裏走來走去的時候,我爸都不敢看我的肚子,他永遠是回避的。有一次,他可能憋了很久,跟我說,要不去做了吧。我說,你現在讓我做,你是殺人知道嗎?後來他再也沒提過。

但孩子出生後,他們看到孩子,會有情感在裏邊,對孩子會有關心。比如疫情之後有一年我說完全沒辦法照顧他,因為要在家坐班,而且我又經常出差,又會害怕傳染給他,所以那段時間完全是父母在幫我照顧。

生產之後我其實有段時間產後抑鬱,大概維持了半年多,很多創傷被激活了,好像又退回到一個小嬰兒狀態,非常脆弱,又非常渴望一種堅硬。又要哺乳,又要照顧,身心都不太容易支撐下去。外界又沒有辦法完全抵擋,那個時候就有點崩潰。

可能自己不是那種為了別人看法活著的人,但在生活當中,你老是遇到那種話語的傷害,不可能是完全沒有作用的。

包括我帶著孩子回到北京,回到原本的工作情境裏麵,好像變成一個特別弱勢的群體,大家會把你弱化,賦予一種非常低的期望值,沒有人會像原來沒生孩子一樣認為你是有未來的,甚至還有點悲劇色彩。

我做了很多生育相關的項目,去解構生育的議題,去梳理整個社會對於生育尤其是未婚生育的態度,包括很多話語傷害的來源、結構是什麽。還關注了包括生育對農村女性的剝削性,包括流產的話題,她們給了我很多連結,大家不同的身份,不同的背景,但是那個連結讓我意識到,女性的很多感受是共通的,她們能理解我不被理解的感受,我也能理解她們,這是讓我能走出來的一個重要原因。

日常生活裏,單身生育還是一個需要解釋的事情,老有人問,我甚至不認為他們真的認可你的解釋,隻是因為這個事情挑戰了慣常的認知。其實有時候我會比較排斥這個話題,當一個生育主體不管選擇怎樣的生育都不成為一個話題的時候,我覺得才是正常的嘛,但是如果沒有獲得這種正常化的環境,我就要不停地去消耗自己去解釋。但講述是另一件事,我願意跟女性去講述這個東西。生育對女性太重要了,應該去講述。

單身生育要麵臨的問題並沒有結束。因為生育的話語權不在我們手上,它是一個社會性的事件。你不是一個主流身份,就要在各個方麵麵對那種尷尬。

比如找工作,我碰壁很多。孩子出生之後,有一段時間我不能工作,拖得太久了,加上沒有給我發產假工資什麽的,我覺得沒什麽意義了,就從上一個單位離開了。重新開始找工作時,朋友會覺得我比較強,就是我一直說實話的,我認為如果我去撒謊,好像就默認了這個事情我做錯了,所以我以前就老說實話。我去過高校應聘,筆試、麵試都是第一名,結果把我刷掉了,告訴我不符合計劃生育政策,過不了政審。包括去企業麵試,也會被刷掉,因為他們覺得你未婚生育帶著孩子,你是個麻煩。

後來我聽了律師的建議,填離異已育,在一個國企工作過一段時間,但因為種種原因也離開了。現在我跟朋友一起組了個團隊,在做工作室。如果出差的話是會有阿姨幫我帶孩子,不出差就是我自己帶。白天他上幼兒園我可以工作,晚上他睡覺睡得早我還可以工作,周末就用來陪他。

還有落戶的問題。孩子出生的時候,因為不能隨母上戶,他的戶口隻能上在我父母名下。當時很周折,我去老家的公安局,他們不給我辦,說沒有這個先例;我拿國家紅頭文件給他看,說國家都說非婚生育一定要上戶口的,沒有這個道理不給上;他們依然說沒有先例,不敢「違規」操作。後來還是找關係打通的,本來是一個平等的事情,結果還是要通過特權才能獲得,很無語。

那時候成都放開人才落戶嘛,我自己第一撥就把戶口落在成都了,當時我就是想著有一天我不想待在北京了,就可以帶孩子來成都。成都還是比較包容的,而且有相對好的教育資源,我不想帶孩子回老家,雖然我爸媽對我有些傷害,但是他們也是那個文化的受害者,我不想讓我的孩子再承擔這個。

這幾年,因為我們的戶口不在一起,孩子受教育,包括醫療報銷,有很多問題,我要不停解決這種尷尬,所以到成都後,我就說一定要把孩子的戶口遷到我名下。成都是允許給他上戶的,但前提是地址要變成家庭住宅,也就是說必須要有個房子。沒有辦法,我就買了個房子。

去年年底,我拿到了戶口本,當時心情還蠻複雜的,也很恍惚,原本就屬於我的東西,但現實是,從小朋友出生,到他終於跟我在一個戶口本上,已經五年過去了。五年,我和他的命運才終於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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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道士朋友 -FormatRun58- 給 FormatRun58 發送悄悄話 (194 bytes) () 02/18/2023 postreply 17:08: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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