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620)

一個縣城豆腐作坊的13年

2023-02-16 12:04:57
8人評論

作者慎微

男,從事中醫

網絡購物風潮,大概在我初三之後才緩緩吹向家鄉冀城。小縣城裏,流行的東西總是比市區慢一拍,加之深處西北,淘寶、京東時興起來則要到2015年之後了。

冀城農業不成規模,工業幾乎絕跡,靠著門麵作坊小攤,織起了小城生活的內在肌理。作坊,這個聚攏著厚重曆史氣息的詞,是一個家庭走上致富路的最小憑仗。男女老少齊上陣,不需另外租房,成本低廉,在我們縣城遍地開花。

榨菜籽油和胡麻油的油作坊、烙白吉饃的清真作坊,磨麵壓手擀麵、發綠豆芽黃豆芽、踩縫紉機做麻鞋,小城人生活的枝枝蔓蔓,都被拆解成五花八門的作坊,它們是縣城的隱蔽輕工業。買家不用去超市,隻往山貨市場走、往“西關”“東關”的街巷走,甚至直接去到手工人家裏。這樣的買賣原始簡單,不含稅,也很難計入縣城的GDP,但千百年傳承,拚湊起了全中國的無數個縣城。

如果要問中國工業文明的源頭在哪裏?我想,也許就在出門後左拐右拐的小巷子中的作坊裏。而我家的豆腐房,也是其中一員。

1

父親做豆腐是半路出家,他原本跑長途車的,一場意外背上一屁股債,車便開不成了。經人介紹,父親在冀城裏另一處做豆腐的師傅那裏學藝。母親說師父好像是四川的,孩子在老家到了讀書年紀,隻好放棄生意,否則,哪肯教呢。

說是教,大部分時候“隻看不說”,凡手藝人都喜歡留個後手——要麽師父一套幹到尾,不發一言;要麽父親稀裏糊塗做,師父操一口川音點評一通,教父親好生摸不著頭腦。父親瞧上兩回便曉了門道,拜師錢花了,手藝必須學到手,他收起害臊,咬牙買上兩包好煙,問一個問題給師父點上一顆煙、奉上一杯茶,但就算這樣,手藝也隻學到了六成。

伊始,父親的學習成果讓人不忍直視:要麽鹵水老了、要麽石膏調配多了、要麽控製不好水量,磨出來的漿不是太稀就是太稠。豆腐要賣相沒賣相、要口味沒口味,母親說,“白白糟蹋黃豆”。那段時間,我家一天三頓飯頓頓都是豆腐殘次品,所以後來我頂不喜歡吃豆腐。

生活重壓下,沒有太長時間試錯。父親全身心撲在了提高手藝上,很快,他做出的豆腐就得到了師父的肯定。我們也終於在下頓飯告別了豆腐,我和姐姐很是開心。

 

藝成後的2006年,父親掘了舊院西邊一塊小菜園,和泥壘磚,蓋起一間小廠房,從外麵拉來了一台磨豆漿機,又自己動手焊製了一架蒸箱,剩下的都是些不花錢的手工器具,竹隔、沙籠、木圍、千斤頂等等。

夏天淩晨3點鬧鍾鬧醒泡黃豆,氣溫高泡發快,泡久了不出漿;冬天雖可以睡前泡,但淩晨5、6點起,凍得耳朵疼。

西北早起磨豆子,無論春夏秋冬,最是磨人。磨黃豆特別要有眼力見兒,一個人掰成三個人用。磨豆漿機不能空轉容易燒壞,往往這邊機器裏的泡發黃豆末了要加,那邊接生豆漿的水桶就滿了要換,換三桶豆漿的工夫,磨盤出料口的豆渣就堆滿茲待清理;另一頭鍋爐燒開滿滿一大桶百十斤熟豆漿,正等著倒換,幹燒浪費煤。這些活兒鉚釘釘鉚眼,螺絲配螺口,一環繞一環,分心不得。

“世間有三苦,撐船、打鐵、賣豆腐”,我深以為然。9歲起,我就跟著父親在豆腐房裏打雜,但我笨手笨腳,免不了被他斥責。姐姐比我更早,六年級她就頂上去了,開動磨豆漿機不消父親教,看兩遍就會了,幹起活來甚至比幫工的大人強得多。

豆漿燒熟為止,也隻完成了準備工作,接下來的“點漿水”才是技術活,得父親上陣。我家“點漿水”的工藝就兩種,一種是拿鹵水點,即本地傳統老豆腐;二是四川師父教的石膏豆腐,也叫水豆腐、南方豆腐。從點漿開始,門道兒就截然不同了,而我最怕做水豆腐,極其繁瑣,我次次在心裏叫苦連天。

點水豆腐,要先將熟豆漿用小桶舀到刷了釉色的大口土陶缸裏,慢慢加入化好的石膏水,來回翻攪,豆漿石膏配比全憑父親的經驗,石膏不能直接幹投,否則缸裏會結不均勻小塊,一缸好豆漿就此作廢。若石膏量調配得好,做出來的豆腐又嫩又滑;若過多,豆腐則發苦發澀;若過少,豆腐就成了豆花,成不了形。其中微妙,父親總能精準控製,他調配石膏從不過秤,拿瓢從缸裏舀出倒回豆漿幾下,便知濃稠細膩程度。點漿時,他嚴令禁止我吵鬧,哪怕豆腐房內機器轟鳴不止,他也氣定神閑、超然物外。

經過石膏激化,鬆散遊離的大豆蛋白分子一個個凝聚,一鍋上好的豆花出爐了,這時候就得準備壓製了。水豆腐的壓製較老豆腐簡單,父親將兩張特製的竹隔墊在底部,上疊一個方形木框格擋,扯來一塊疏水性極好的方形紗布勻稱鋪於框中,四個角拎出,捏著鋁瓢一勺勺舀豆花仔細地打個“豆腐底”,沒有溢的了,再“先四角後中間”,將豆花密密鋪進木頭模具。

末了,一隻手揪住紗布四角,一隻手靈巧地繞結,豆腐一定要包得嚴嚴實實,漏了空重物一壓就散攤子、白費功夫了。如此這般打完結,蓋上木頭蓋,上壓兩隻裝了30斤水的水桶,接下來就由時間造物。

老豆腐的做法大同小異罷了,區別在於壓製時不上木框格擋,也算冀城特色吧。包老豆腐是個手藝活,偶爾,父親做技術總監,由我和姐姐上手,哪怕是靈巧的姐姐,時常也包得要麽太散要麽賣相不夠好。

包老豆腐時,疏水的木板上要壘一個大竹篾子,上襯一塊更結實些的方形紗布,我和姐姐分立兩側,將紗布四個角勻淨提起。父親直接在紗布中心倒進一部分豆花,捏著鋁瓢碾細,避免出現氣泡、裂紋,抹勻之後迅速地添新豆花,要快、快、快,慢了豆花沒了熱勁,水汽散不出來,鹵水那淡淡酸澀去不淨,極擾亂口感。

我們待父親添到最後一勺,紗布恰如其分裹上,不多不少,這功夫,非一朝一夕可得。豆花包好,找一塊木板鋪於其上,再壓水桶,這工序像是一種雜耍,一個桶榨不出水分,再多就榨過了,豆腐成豆渣。

壓上水桶後的老豆腐,像虛空中搭起一座倒金字塔,須反複試探平衡,和做人一樣,重在中庸。幼年幹活累了,我偶爾會對著這奇妙的平衡發呆,中學學了物理後,甚至在心裏繪製它的受力分析圖。現在,我咂摸到了,做老豆腐一如人生,而生活就像那隻加壓的大水桶,悄無聲息慢條斯理地趴在我們的身軀上,一點點地榨,我們也就像豆花一般,滲出水分成了豆腐。

2

豆腐總歸是要比豆花要多賣上幾毛錢。與別家不同,我家豆腐房不止做豆腐,豆皮、豆卷、豆幹、五香豆腐、豆腐泡這一類更瑣屑的豆製品,也一應齊備——因為它們比豆腐更能賣上個好價錢,比如,一斤水豆腐1塊6,一斤豆幹能賣2塊5。

2008年往前,我家做豆皮采用的是最最傳統的手工製作,極為耗時耗力,但父親每次做,我都站在旁邊看得入迷——他取來長約半米、寬20公分的小竹隔打底,配以成套的長方形木框格擋,上懸一大卷長條厚紗布,扯過一頭,端正地搭於木框之中,這時父親一手捏鐵瓢舀豆花,一手拿“竹蜻蜓”均勻薄厚。他身材矮小,做這工時更加費力,隻見他小臂青筋暴漲,像伏腰畫沙畫,一層抹完,拽出新的一段紗布覆在豆花上,後複折一層,繼續加豆花、抹平、加布……

父親本是一個脾氣暴躁的人,隻有做豆皮的當兒才難得安靜,我也願意湊在他身旁瞧。長時間彎腰,父親常常痛得直不起身,一發作,他就喚我快快尋止痛膏藥給他貼。所以豆腐房的專屬味道,除了黃豆的清香,還有彌散著的隱隱約約的膏藥氣味。

地麵上豆水四溢,機器的嘶吼、父親的指令、潮熱的蒸汽、黏乎的汗水,一起裹束住我。父親、姐姐和我在一片蒸汽氤氳中相互配合,話癆如我,往往耽誤了活計——“管子裏沒氣啦、該往鍋爐添煤啦、豆漿桶要溢出來啦、快閉嘴幹活”,姐姐處處管著我,她幹脆利索,最煩我這個黏人精。做豆腐本就苦悶,三個人在80平米見方的作坊裏頭抵頭地幹活,一句話不說苦悶就更上一層樓。從早上7點開始一直重複重複再重複,不光我,父親的脾氣也變得沸騰,時常與我們發生爭吵。

姐姐性格剛執,一言不合甩手不幹,反鎖進小屋生悶氣,任憑父親謾罵和掂恨,她都秋風過耳、巋然不動;我就慘啦,父親會將姐姐那一份怒火一並瞄準我,我一邊做活,一邊還得當好“出氣筒”。為此我倆動輒慪氣,我想模仿姐姐的英姿,可骨子裏是個軟柿子,父親拿捏得當,幾句話便能擊破我的心理防線,我不得不老老實實回去幹活。

接著還得剝豆皮。年幼做不了重活,人又傻不啦嘰,我常常被姐姐委派到西北角儲放豆皮的小屋裏剝豆皮。這活兒枯燥,極考驗耐心。熱騰騰的豆皮好剝,冷了就會幹在紗布上。可新鮮出爐的豆皮因為含有大量水汽,手上一個不小心就撕毀一張皮子,撕毀的皮子賣不了錢,隻能後續加工成豆腐卷或五香豆腐。

所有豆製品中,豆腐皮尤為好賣。這樣一想,我心裏還挺釋然,自己杵在小屋裏剝豆皮,含金量一點都不比在隔壁忙碌的姐姐差。但我蠢笨病又犯,毀掉的皮子數見漲,父親一檢查,便會祭出打罵大法,所以我極度厭倦豆腐房、厭倦幹活,厭倦父親的輕蔑眼神。

 

做豆腐利潤微薄,為了多掙錢,隻能多做、多出貨。貨多了,母親那一個小三輪自然賣不完,為了開辟新市場,我家又添置了一輛三輪,父母倆人一個在自家小攤固定出攤,一個上午忙豆腐房,下午利用寒暑假帶著我跑村走莊搶生意。

冀城不大,人口卻有五六十萬,吃飯的肚皮也多。母親的攤位在西關,除開主城鎮外,其他各個鄉鎮幾乎沒有經營豆製品的,父親自然瞄上了這明晃晃的“市場空白”。好馬配好鞍,要致富,生產工具就得升級,父親的“三馬子”是他自己動手改造的,用現在的話說叫改裝。父親的改裝隻從掙錢出發,他在車廂四周焊上鐵架加高,箍上油氈布,一側車廂裝飾上塑料布招牌,印上貨物種類、聯係電話。

父親帶著我,開著改造後的三馬子,從縣東頭的沙溝地一頭鑽進縣西頭深山腹地的朱雀圉鎮,來回往返,喇叭吆喝不斷。沙溝地是國道一側的采砂廠聚集地,有著大大小小的私人沙場,交通偏遠但工人眾多,廠子裏食堂也不少,是個賣貨的寶地;朱雀圉鎮靠近火車道,是冀城另一處較大的村鎮,距城中心偏遠,大集格外熱鬧。

冀城地形是個碗,四周高山圍攏,山與山之間的隴原上散落著眾多居民,三輪車馬力撐不到那麽旮旮旯旯的地,我們隻能繞著縣城周邊,專注趕當地村鎮大集。如果第二天確定趕大集,頭天晚上我們就得連夜開工,防止出現斷貨。睡得晚,又得起早裝貨備貨,我眼冒綠花,被父親一頓笤帚掃下床。

3

冀城當地過年愛做炸食,一進隆冬,迎祖祭祀,家家戶戶炸肉丸子、幹豆皮。所以冬季趕大集好,格外掙錢。但西北冬天可不留情麵,被窩外零下一二十度,寒風像貓舌頭舔耳朵直往耳眼裏鑽,毛細血管豐富的耳朵、嘴唇、手指頭寸寸皸裂。

豆製品裝車過程繁瑣,為了節約來回取貨的時間,我們每次都絞盡腦汁地計算,爭取利用上每一寸空間。但還是會有貨物不夠賣的情況,距離縣城較遠的鄉鎮,人們采購東西不便,趕一趟大集便要扛回幾個化肥袋子,我們一車的貨便被搜刮幹淨了。

出院子門迎來一個下坡,到底對著鄰居家1米長的牆,拐彎急,巷道實在太窄,“三馬子”完全就是擦著牆溜。每次裝完貨,我看著父親開車出門到坡下轉彎時,心裏都得“咯噔”一下,生怕車輪打滑。出得門去,我倆共擠車頭,先去幫母親支攤,然後再帶著一車貨物踏上趕集之路。

我之所以願意跟父親趕集賣貨,是因為他會在途中為我買小籠包、油餅、韭菜大包這樣的吃食。我是頂愛吃包子的,嘴饞沒骨氣,極易受父親蠱惑。在這點上,姐姐比我強不知多少倍,她才不會因為口腹之欲委曲求全。

我愛吃,父親更愛。母親則不同,兢兢業業、勤儉持家,飯菜都是自己在家做好帶去,從不願意把錢花在犒勞嘴巴上。我想,女人總是比男人偉大些,男人將家庭視為依靠和起點,女人將家庭視為歸宿和終點。一個家庭裏,女性往往付出的更多。

 

祭奠完五髒廟,“三馬子”一路西行,顛簸著趕往朱雀圉的大集。路上,裸露的鐵軌被太陽光一照,晃得眼疼,我坐在父親旁邊,看著大地上蛇行沒有盡頭的鐵軌,幻想著異鄉的火車正朝著陌生城市飛馳不停。

大集上人潮湧動。放寒假了,小孩紅的綠的蹲成一團打陀螺,零星的鞭炮聲隨著孩子們的尖嘯回蕩在村道鄉野。街道兩旁早早擺開陣勢,商販們坐在小板凳上閑談叫賣,好不熱鬧,其後的民房門頭大多鑲嵌著“天道酬勤”“平為福”“福滿園”的花鳥瓷磚。一處紅磚築就的院牆外,有個手寫春聯的攤子,周圍擠滿一圈腦袋,眾人皆盼望著在春的序章裏收獲幸福。

我和父親瞅見一處空地,忙將三輪車倒進去,不一會兒,我們也張羅好了攤位。1個多小時了,生意稀疏。父親隨即打開小喇叭,開始廣播:“年糕、豆腐皮、火鍋丸子、豆腐卷,樣樣都便宜,樣樣都實惠;火鍋、燒烤、炸丸子,批發零售,量大從優。”

街麵上做生意就得有聲響,廣播一開,客源湧來。先是一個人兩個人跑過來,好奇看熱鬧,接著就會引來更多人,王家帶李家,老鄉吆老鄉,人氣就旺起來了。

該我上場了,顧客到跟前,全靠一張活人嘴皮子。買東西的叔姨伯舅,看見我一個小孩子賣貨,更加驚奇,我又嘴甜,來人皆叫一聲“姨姨叔叔”,殷勤推銷:“年糕1塊錢3片,您買3塊錢的給您再搭1片;豆腐是5塊4毛,四舍五入給您拋掉算5塊;姨姨,您拿這個火鍋料,‘秋霞’好吃又便宜,比‘紅九九’實惠多了……”

有時候,父親看我拋價去零頭太厲害,肉痛不樂意了,非要和顧客爭那5毛錢。我固執起來,覺得父親駁了我這個小人兒的臉麵,竟反過頭幫著顧客教訓父親。我們爺倆臉紅脖子粗,好幾次針尖對麥芒,引得顧客連連驚奇,更是瘋狂搶購。

其實現在的直播間賣貨也有這招,“帶貨人和品牌商反目”,而這橋段,我上小學時竟就用過了。互聯網上熱門的“情感營銷”,在之前的時代就已在農村大集上顯現,“神奇三秒膠,航空母艦都能粘”“你問我菜刀貴不貴,廠長是我表哥”,這樣一想,當年那個站在“三馬子”旁努力賣貨的小孩,提前了十幾年就過了把直播帶貨的癮。

曆史果然是個圈,太陽底下的新鮮事,早就曬幹成鹹魚。

 

夏天的生意就不好做了。那個年頭,西北大多數家庭不會專門置辦冰箱,豆製品腐爛得很快,夏天不易保存,顧客極少會大肆購買,一次也就買一兩頓的量。

所以一到夏天,父親就忿火中燒——家裏的豆製品即使放在冰箱裏也會黴變發臭,除了丟掉別無他法;出去賣呢,生意慘淡,70斤一麻袋的黃豆冬天得泡兩袋,夏天也就是能用半袋有餘。為了多盈利,家裏另做了些麵筋、涼皮這樣的小吃食,縣東頭沙溝地的工人們愛吃,解暑換口味。

父親照例開“三馬子”,這次我坐在車廂裏,跟一旁塑料筐裏滿滿的貨物為伴。我隨身帶著從圖書店租借的漫畫,路不平展,搖搖晃晃,我鑽進漫畫裏打發時間,到了地方下車,我倆再鑽進沙溝地那條彎彎曲曲的小路,沿路叫賣。

工人也沒多少閑錢,生意時好時壞。賣小吃得卡時間,有次我在家貪玩,躲屋子裏看漫畫,耽擱了出攤時間,等我們到了地方,正好趕上了工人食堂開飯,涼皮就賣不動了——所以我們必須要趕在開飯前、或者周六食堂不開灶時過去。

那天,我和父親帶著沒有兜售完的大半筐貨物回家,路上父親的指責不斷襲來,幸好他沒發現我的漫畫書。父親最見不得我讀這些無用的小人書了,他認為學校裏發的那些課本才是正經書,讀漫畫書就是玩物喪誌。為此,我倆三日兩頭地玩貓抓老鼠的遊戲,漫畫書被我小心翼翼地換地方藏匿,縱然如此,也難逃一炬。

4

比起賣貨,我更憎惡的還是豆腐房的日子。豆腐房裏沒有春秋,除了冷就是熱。

夏天雖然是淡季,但每日依舊需要開工。冀城夏季幹熱,一絲風都沒有,這樣的天氣裏,我們也要用鍋爐燒生豆漿。這是個頂苦的差事,每當我打開鍋爐口往裏麵添碎煤,短暫的幾十秒,風一灌,熾烈的火星子霍地噴湧而出,熱浪幾乎要把我吞噬掉。黃豆大的汗珠從我額頭上湧出,藍色半袖後背早就反反複複地濕了又幹、幹了又濕,風幹後留下一層白色鹹跡。

豆腐房更是跟蒸桑拿似的,或許是自幼在豆腐房幹活,我長得白淨,和西北人特有的被太陽炙烤過的膚色不同。母親常常歎我像個女娃,當然不止膚色,我處處都與家庭的整體性格不太相符。

偷懶間隙,我穿著拖鞋戴著圍裙,蹲在院子裏的台階上看豆腐房,蒸汽像煙雲一般從窗戶、門、風扇口絲絲縷縷鑽出來,直直向上,白濛濛水汽簇擁著磚紅牆壁,像太上老君的煉丹爐。水汽擴散變化,院子裏竟有些仙氣淼淼。我對著這奇景出神,繼而聯想到“86版西遊記”裏淩霄寶殿蟠桃會上那大片大片的雲氣。

父親偏愛和我作對,總在我浮想聯翩時喊斷我。

我最害怕冬天。家窮,好鞋子上學穿,我和姐姐做活時隻有大人的泥鞋,在水裏趟來趟去,又累又拉垮,父親的那雙鞋還有股子經年不散的腳臭味。夏天我還能穿個拖鞋糊弄,冬天卻非穿不可。

冬天豆腐房屋內蒸汽熏蒸溫度頗高,幹起活來熱得人衣服都要濕透,但膠鞋裏卻始終濕漉漉、冰哇哇的,踩實了難受得鑽心疼;一推開厚重的門簾,一股錐心刺骨的冷氣刮麵,內外冰火兩重天。

在這環境幹久了濕氣重,人容易患關節炎。母親和我一樣懼怕冬天,一到冬天,她的凍瘡如約而至,皸裂結痂,日複一日,防不住。

 

小學四年級時,班主任蔣老師挑了周三的一個傍晚來家訪,而我事先並不知情。父親接的電話,我們正在趕工,機器裏正磨著豆子,姐姐在給剛壓製好的豆幹刷糖色,父親放下手機,就叫我去巷子口接蔣老師。

小巷裏有三戶人家,出了小巷拐上一條大道,踱到黨校門口。我穿著笨重的泥鞋戴著圍裙站在路口張望。半晌,蔣老師推了一輛黑色自行車過來了。他先是詫異我的打扮,到了我家門口,又問:“怎麽附近還有工廠?”

我低著頭沒答話,請蔣老師進家門。顯然,我家正忙碌的工作現場讓他看得目瞪口呆,機器離不了人,父親一邊忙手上的活,一邊指揮我燒水泡茶。擺攤的母親聽說蔣老師來家訪,也早早收攤趕了回來。

家訪那天蔣老師說了什麽,我已全然忘記了。唯記得他剛進門時,驚訝開口:“我說你怎麽天天上課打瞌睡,原來是這樣。”

這個剛從師範學院畢業的年輕男老師,雖然他管教我比對其他人更嚴格,雖然他喜歡拿竹板打學生手心,我也三天兩頭挨,但自此後我卻從未記恨過他。我家裏做豆腐的事也在小學班級裏傳開了,課間總有人以此開涮。不過,我並不為此煩惱、也並不為此自卑。除非,是麵對女孩子。

5

2008年對中國人來說是富有意義的一年。在那年年末,我們家用幾年間攢下來的錢購置了3台新機器。它們的到來,可以說正式拉開了我家豆腐房生意“黃金十年”的序幕。

起初,母親不允父親購置新機器,那時家裏仍欠著外債,債務期限一次次拔長,去舊來新,堆成母親心頭的一座大山。小攤生意不溫不火,我們手工做的都賣不完,更何況新機器會做出更多,再多再好,賣成錢才是王道,母親害怕好不容易攢下的積蓄打了水漂。

父親與她有著截然不同的想法。他個子小,膽子卻大,堅決要買機器,像賭徒一般與生活博弈。現在,我也能理解他——一個男人,在貧困的急切逼迫下,往往會生出不一樣的膽量,窮則思變,他過夠了苦日子,遂急切地想要改變生活,而靠做豆腐、賣豆腐能掙幾個錢?

時代悄然變化,父親意識到:要想掙錢,第一步就得先改變生產力。他夜裏對母親說:“孫猴子都知道找件趁手的兵器,想掙錢怎麽能不投資呢?買!機器必須買!”

父親在某種程度上是崇尚科技的人,從做豆腐伊始就采取了與眾不同的技術。其他傳統豆腐作坊熬豆漿都是拿大鐵鍋,父親不,他借錢買下了一架小型鍋爐,用蒸汽壓力來熬,不僅快,一次出的量也大,甚至去掉了鐵鍋那股鍋燒味,唯一的缺點就是成本太高。那時見母親害怕,他就說:“眼光放長遠,以後這個鍋爐還得派上大用場。”

這次買機器,仿佛就是為了配合先前買的鍋爐,產量大花樣多,才能讓鍋爐發揮出應有的價值。

很快,豆渣攪拌機、豆皮機、剝豆皮器就運回了家。3台機器轟鳴,響徹我家小小的作坊,好像宣告著,從這一刻起,豆腐房真正走上半自動化的軌道。

新機子投產,需要磨合的地方仍有很多。父親在豆皮機上加焊了一個自己設計的三邊閉合的“投放筐”,以防止豆皮堆疊多了變形(這個環節以往需要我或姐姐值守)。他的三板斧徹底解放了我和姐姐,母親難得不吝誇讚:“屎殼郎推糞球,可算是能幹了一回。”

父親彎腰畫豆皮、我惴惴不安剝豆皮的日子,就此結束。

 

為了填夏季的生意,父親又購置了年糕機,甚至專門在豆腐房裏辟出一塊地。年糕除了零售,大部分都被燒烤攤預定。暑假一放,外出讀書的大學生陸續回鄉,花椒采摘季和廟會也隨之而至,流動燒烤攤和炸串店跟著活躍起來,年糕的生意開門紅。

到冬天,父親身上的擔子就更重了,豆腐年糕兩手抓。家裏之前雇了工,先隻雇了一個長工,到冬天忙不過來,父親便又招來一個短工。越臨近年關豆腐房越是忙碌,幾台機器一刻不停,人也跟著機器轉。

年關給工人開的都是雙工資,父親想多掙錢,繼續走薄利多銷的老路子。這可苦了我和姐姐,父親幹起活來愛亂發脾氣,我也知曉每天工作量巨大,做豆腐每時每刻都需卡時間,這樣高度緊繃的狀態,是個人都受不了。

進入臘月,事多繁雜,豆腐房不光是往出掏,也得往裏進,黃豆、江米、煤炭也得跟上,豆腐房空間小,隻能少量多次地拿貨,沒幾個店家願意送,我和姐姐又成了免費勞力。

一個臘月,我家平均每天要消耗掉300斤黃豆、近400斤江米,這個量對一個家庭作坊來說是產能過強。母親曾自豪地說:“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那麽多人過年要吃咱們做的豆腐、年糕,沒有我們這樣的人辛勤勞動,別人怎麽過好年?社會還怎麽轉?”

母親這話,讓我對“地球離了誰都轉”這句真理第一次感到懷疑。想想也是,要是沒了母親這樣的底層勞動者,沒了像我家這樣的一個個小攤,對於普羅大眾來說,生活也許會增加諸多不便,少了許多人間的味道。而對於像父母這樣的勞動大眾來說,人間的味道就是與疲憊生活博弈的熱乎氣。

小小的豆腐房也被父親梳理出了一套“人走屋淨”製度——做豆腐地麵上容易積水,要是不勤加打掃會發餿。幼時我貪玩,安排到我了,我總是甩兩下掃把糊弄過去,等到父親來檢查,發現電燈照耀下的一攤攤積水殘留,二話不說抄起掃把就是一頓胖揍,藉此我形成了人走燈滅的條件反射。

 

那時候,我覺得一年真的太漫長了,常常期盼自己快快長大,或許就能遠離豆腐房的喧噪。父母卻渴望著更忙碌些、更忙碌些……童年時,我甚至說過希望顧客少點,我就能多休息的“鬼話”,此時,母親會像看腦癱兒一樣,和其他大人哄笑。哪有嫌掙錢多的?我從未想過自家的生意紅火,是母親的苦心經營;我從未想過掙錢難,常常和姐姐一起鬧罷工。

直到一個大雨天在小攤幫工時,我看見街對麵站著一排老人,提著竹籃賣自家種的蔬菜,既怕避雨失掉顧客,又怕菜被雨水泡爛,進退不得,可街上空空蕩蕩,哪有買菜的人?

“一籃子菜才能掙多少錢?雨天菜價賤,農民吃口飯多不容易。”母親文化淺,但提點我的話總讓我刻骨銘心。

“我們雖然忙點累點,可還能掙上錢,人隻要勞動就能過上好日子,就像你學習一樣,世上無難事,隻要肯吃苦。你看看從一顆黃豆做成豆腐、豆皮,得經過多少道工序,人也是一樣,為了過上好日子,得吃多少苦。”母親說,“你要是不好好讀書,那就和我一樣,做一輩子豆腐。”

但我就像一顆總也泡不開的黃豆,笨拙得讓人心生憐憫。

6

家裏請的長工阿姨總是換人,好幾個幹了兩三天就叫苦不迭要跑路。其實不怪她們,豆腐房的活兒幹起來沒完沒了,廠子裏起碼有個節假日,作坊裏哪有,活兒多時往往還要耽誤她們回家。男工呢,我家既招不來,也招不起——冀城男女工工資標準是不一樣的,而且男工都愛吃煙喝酒,小本生意經不起。

於是我和姐姐就得泡在豆腐房裏。現在想想,也不能怪我貪玩,10歲的孩子,你讓他像個成熟工人一樣幹活?

我和姐姐經常邊幹活邊和父親吵嘴,父親“大男子主義”,對我們的教育幾乎談不上什麽方式方法,絕招就是棍棒。我倆常常因為他口無遮攔撂挑子不幹,去小攤找母親,或者溜出家玩。這樣的結果就是回來後免不了一頓皮肉之苦。我中學的政治成績一向很好,大概就因為父親和我就像那資本家和工人,所以我對馬克思批判資本原始積累和剝削有著樸素的情感共鳴。

後來,我們終於招來一個穩定的長工,是一位藏族“阿拉”阿姨。“阿拉”阿姨是經人介紹來的,個高、精幹,幹活麻利,對我異常的好。她有個比我小4歲的兒子,每當父親斥罵我時,“阿拉”阿姨就會在一旁給我說好話。

“阿拉”阿姨來了之後,豆腐房的生意輕鬆多了。我和姐姐並沒有把她真當幫工,飯點,“阿拉”阿姨同我們一起吃飯,她有時也會操持做飯。我最喜歡她做的酥肉疙瘩湯,據說這是她老家的一種食物——洗幹淨的五花肉切小片下鍋翻炒,炒酥之後加土豆丁、胡蘿卜丁、蘿卜片再次煸炒,最後兌進骨頭湯;蕎麥麵摻上小麥粉和麵,待湯沸騰後,拿筷子吊出一個個小疙瘩,下進湯裏;湯再二次沸騰了,將切好的油菜碎合進去,臨出鍋時,再撒上幾把翠綠鮮亮的蒜苗芫荽沫。吃一碗,一整個冬天胃裏都是暖洋洋的。

豆腐新鮮出爐時,散發出的那股清香沁人心脾。我和姐姐吃豆腐傷了,但其他豆製品還是愛的,我最愛吃豆油皮。

所謂豆油皮,是熟豆漿在靜置過程中,凝聚在表麵的一層皮。豆油皮曬幹後類似腐竹,但味道卻吊打腐竹八條街。一大陶缸豆漿,最多也就能拿三張豆油皮。豆油皮凝成取決於豆漿的濃稠度,磨漿水放得多,豆油皮便凝結不出。這也是判斷一鍋好豆腐的標準。

豆漿我和姐姐都不怎麽喜歡,嫌太濃稠有豆腥味,“阿拉”阿姨倒是非常喜歡。“阿拉”阿姨有一頭油亮茂密的黑發,我想肯定和喝豆漿有關係。母親罵我“山豬吃不來細糠”,想想她說得確實也對。

現在我倒是愛上了豆漿。可外麵賣的現磨豆漿,太稀薄沒有豆味。自從我家豆腐房停產,我再也喝不上小時候那像奶一樣的豆漿了。我曾經嫌棄的,是再也得不到的珍貴。就像在手工作坊時代,人們常常抱怨作坊的低產出高成本。可等工業時代到來,機器取代人工,人們又會懷念起作坊時代的好。

 

大概是我小升初時,家裏靠豆腐房和小攤生意又攢了些積蓄,外債也補得差不多了。母親起心動念想翻新老房子,父親看著一院破爛家當,咬了咬牙,說:“翻新不如重蓋。”

老房子原是一個小三合院,修豆腐房掘了的小菜園是我童年的“秘密基地”。當時園裏有一株葡萄樹,父親拿大鋸鋸樹時,我傷心得坐在門檻上直哭。

母親打算蓋個“小二層”,父親再咬咬牙,說:“要不再疊一層?”冀城老家有個習俗,誰家房子蓋得高,誰家的生活就過得紅火。父母都來自農村,父親老家更偏,坐車得一個鍾頭,他們倆這些年在縣城打拚,免不得成為同鄉眼裏的焦點。

母親明白,父親是想在同鄉麵前揚眉吐氣。窮地方人就這樣,先敬羅衣後敬人,母親過了半響,說:“幹脆我們起個四層樓,樓頂做成豆腐房。”

父親被母親震住了,這回輪到他沉默了。

母親說幹就幹、大幹特幹,東挪西湊地借錢。自此,我們一家,豆腐房、小攤,工地,三頭忙活。為了省錢,晚上父親帶著我們自己當小工,挑磚、攪沙子、推倒舊屋、挑完整的青磚紅磚……

新家就這樣一點點地支棱起來,豆腐房也紮在了新房的四樓。日子風風火火,父母的同鄉們來我家買貨時,一聽我家蓋了新房子,四層,都驚呼起來,而在之前,他們總是調笑嘲諷父親。

在城裏蓋了屬於自己的房子,這件事讓父親自尊心爆棚。那段日子是家裏最歡快的時光。父親難得溫和下來,蹲家裏修修補補,忙裏偷閑時,會站在各個角落打望新房,眉眼裏皆難掩光彩,那是一個中年男人的如願和驕傲。

7

2019年,母親的小攤被取締後,家裏的豆腐生意也跟著轉讓出去了,那幾台曾承載我們一家“黃金十年”的機器,也一並轉讓了。姐姐給我打電話時,我正在部隊服役,入伍的前一個冬天,我還在家裏豆腐房打下手呢。

從2006年至2019年,整整13年的奮鬥史。我家的豆腐房,也成為了冀城裏正逐漸消亡的手工作坊之一。我們這個小家庭的激蕩,對小城來說,不過是時代發展中一朵浪花。

靠著豆腐房,我們一家脫貧奔小康,盡管沒能富有,但正因為有了這樣一門手藝,我們才得以溫飽、體麵的生活。母親總以為她的“傻兒子”以後要接老子的班,做豆腐、賣豆腐,不承想,這生意順其自然地結束了。

因著給豆腐房幫工,我和姐姐的寒暑假作業從沒有做過,開學前一周才瘋狂抄一抄,家庭作業也一樣,這狀態一直持續到我高二。姐姐聰慧,成績照樣名列前茅;我則在班級裏吊車尾,成了一個標準的差生。小攤和豆腐房,構成了我的童年、少年時代,如今,被一一割舍,我真的有種恍然如夢的感覺,仿佛活了兩次。

對於豆腐房,我始終含著一股複雜的情愫,摻雜著對父親的埋怨、童年生活的疲憊,我偶爾腦子裏會閃回,在西北冬夜裏磨豆子、燒鍋爐、做豆皮的浮光。我猶記得那時候姐姐也饞嘴,我倆將土豆、紅薯埋進爐灰,煨熟後,在忙碌間隙分吃這份美味。有一次,我甚至在爐灰裏埋進兩個雞蛋,想以此收獲兩個噴香的烤雞蛋,結果因為忙碌,心心念念的烤雞蛋最後被炙烤成了焦炭。

家裏不再做豆腐後,我頭一次吃上了從超市裏買來的豆腐,總覺得味道不對。我時不時和姐姐開玩笑,說要是論做豆腐,沒人能比我更能堪稱“老師傅”了,豆腐的品質優劣,我一抿便知。

不過在此之後,我也永遠找不回記憶中的味道了。那味道中濃縮著一個家庭作坊的激蕩,一整個縣城作坊時代的記憶錨點。而浪頭打過,一切的一切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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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村莊裏“閨女戶”的翻身之路

2023-02-14 11:45:27
8人評論

作者逍遙魚

忙了就歇歇,反複的才是生活

1

我的老家在河北的一個小村莊,在我小時候,村中間有條土路把村子一分為二。路南邊住的都是“大戶人家”,每家多則二十幾口人,少的也有十一二口,他們吃大鍋飯,過著祖孫幾代捏堆兒的生活。

我們村管這樣的大家庭叫“老家兒”,“老家兒”裏總有一位長者負責掌管家事,要麽是老父親,要麽是老祖宗,他們無一例外都認為祖孫幾代聚在一起過日子才叫“人丁興旺”。可一大家子人吃住在同一個院兒裏,免不了勺子碰鍋沿兒,吵吵嚷嚷是常有的事。要是在傍晚端碗麵條走向路南邊,保準能聽到東家孩子哭,西家老婆嚷。在一片嘈雜聲中,隻要掌家的人喊一聲:“別號喪了!”那家的院子立馬變得安安靜靜——這,就是大家長的威力。

在“老家兒”裏過日子幾乎沒什麽隱私可言,年輕小夫妻就算再向往自由也是不敢輕易提分家的。因為隻要一開口,男人就會被冠以“不孝順”“軟把兒”(怕娘們兒,沒出息)的名號,這輩子也甭想在村裏抬起頭來。這樣的代價,不是誰都能承擔得起的。

可路北邊就不一樣了。那裏是廢田補的新宅基地,村裏俗稱“大北頭”,隻稀稀拉拉地住了一些年輕夫妻。這裏的住戶大多要起早貪黑做買賣,所以大白天經常看不到幾個人,門前屋後也總是冷冷清清的。我家就住在這一片兒。我奶奶走得早,爺爺重男輕女,我媽見不得他偏愛孫子忽視我,我爸又想自己做事,於是兩人不管別人說啥,早早就帶我出來單過了。爺爺過世後,我又相繼有了三個妹妹,我媽說:“得虧我們搬出來早,要不在‘老家兒’生這一堆丫頭,我就得沒日沒夜的幹活兒贖罪,累也得累死!”

那時跟著“老家兒”一起生活的媳婦可以懶點兒,但不能生不出兒子,否則不僅要受外人欺負,還會被一些本族親戚排擠。在這樣的環境裏生存,很多沒有兒子的女人也會覺得自己低人一等——這一點,從我媽身上也能看出來——雖然她會因別人喊我們“小丫頭片子”跟人家吵得急赤白臉,但我曾好幾次聽到她私底下跟我爸說:“誰讓咱沒兒子呢。”

她的爭吵,似乎更多是為了給自己掙回一點可憐的臉麵。

 

我家因為女兒多被人嘲笑,但好賴是自由的,可我們的老鄰居強叔強嬸就沒這麽幸運了。

強叔的大名我不知道,隻知道他小名兒叫“老強”,村裏的一群孩子便從小喊他“強叔”。強叔國字臉、高鼻梁,濃眉大眼長相挺闊氣,就是不怎麽愛說話。從我記事起,見他都是低著頭,低頭做事,低頭走路,低頭抽煙。因為老愛低頭,他細長條的身板總像是有佝僂,肩膀明顯一高一低,我媽說那是他長個子的時候拉種事(一種人力播種的農器)壓的。

強嬸個子不高,但長得溫婉,小鼻子小嘴小圓眼,一頭棕發又細又軟,經年用一根布繩綁在後腦勺,漏出光潔利落的大額頭。她的話也不多,但是愛笑,見誰都是一副笑模樣。婚後,她一連生下了三個閨女,名字裏都帶一個“麗”字。

早前,他們一家五口也在路南邊的“老家兒”吃大鍋飯。因為沒兒子,為人實在的強嬸在婆家備受欺辱,常常是幹在前、吃在後。她的妯娌生了兩個兒子,是家裏的“大功臣”,不僅可以少幹活兒,吃飯添碗也要強嬸放下碗筷去幫忙盛。

一天,強嬸下地回家,進門就見自己的女兒二麗、三麗靠著牆根哭,滿頭滿臉鼻涕帶汗的。大女兒大麗滿頭滿臉的土,正和堂哥拽著半隻玉米棒子僵持著,他們的爺爺帶著啃玉米的小孫子在旁邊逗哈哈,權當沒看見。

奶奶見到兩個孩子在搶玉米,急忙趕出來,一下一下地扇大麗的頭,嘴裏罵道:“臭髒丫頭子吃什麽?快點撒手,把棒子給你哥吃去!”

大麗不哭也不鬧,就是不撒手。強嬸見狀趕緊上去勸,老太太卻打罵得更起勁兒了:“丫頭片子還搶幹飯,再不鬆手就給她賣嘍去!”

聽到這話,強嬸再也忍不住了,也不知從哪兒生出一股力氣,她一把推開老太太,還嘴道:“丫頭片子怎麽啦,哪個不是你家的?”

老太太和大孫子踉蹌倒地,這可惹惱了一大家子人,強叔上來就給了媳婦一耳刮,老太太也爬起來打她,老爺子在旁邊振呼:“去,你們給我打死她去!”

一家子人按倒強嬸連扇帶踹,哭罵聲引來鄰居拉架,她才得以坐起來。突然,強嬸扒拉開人群就往茅房跑,不一會兒拎出一把沾滿屎的鐮刀,瘋了一樣追著婆婆、妯娌砸,眾人都驚得不敢攔。

強叔趕上去搶,強嬸指著他哭喊:“今兒要是不分家,我娘兒仨就死這!”

於是,被嚇到的強叔當天就拉著架子車帶著家當、妻女在“大北頭”搭了窩棚。

2

很快,強嬸拿攪屎鐮刀打公婆的事就傳遍了四鄰八村。老人見到她就罵“少調教”,在大街上朝她吐唾沫。年輕媳婦們則認為強嬸發瘋是故意的,“看她平時和和氣氣,平時都攢著勁兒分家呢。有能耐借個事兒就把家分了,可惜搞得自家爺們兒半條街麵抬不起頭……”

閑言碎語滿天飛,甚至連小孩子都跟著受牽連。他們說大麗這丫頭丁點小就有心勁兒,一聲沒哭,愣是把玉米棒子從她堂哥手裏搶過來了,“跟她媽一樣,狗肚子裏長牙——又能忍,又心狠”。

一時間,強叔一家人成了過街老鼠,村裏人都對他們避之不及,隻有我爸媽上趕著去幫忙,又是給他們送吃食又是借東西。為了幫強叔蓋起兩間土坯房,我爸還把我家準備蓋水果窖的椽子都扛了過去。

我媽跟強嬸談得來,她對我們說:“咱們兩家一樣,我能理解她。我們這代人從小給兄弟們當墊腳,就等著在婆家生個兒子翻身呢,但這一連串丫頭哪個公婆看著不鬧心啊?她這是早憋了一肚子氣了,要不是逼急了,誰也做不出那事兒來,畢竟街麵上占不住理。”

強嬸大概也是這樣想的,分家後,她憋著勁兒想再生個兒子挽回顏麵,可還沒等孩子生下來,強叔就出事了——因為蓋房欠了賬,一向老實本分的強叔竟跑去外村的地裏偷紅薯賣,被人家逮著送到公安局,判刑一年。

後來,我媽在土坯房裏幫強嬸接生——還是個女孩。強嬸失望至極,她喊來大麗,讓她去外婆家喊人來。夜裏,新生的女嬰被強嬸的娘家人帶走了,大麗從此變得更加沉默。強嬸跟我媽商量:“嫂子,咱把這事兒爛肚裏吧,就說是個兒,生下來死了,傳出去也好聽點兒。”我媽心軟,陪著強嬸一起掉淚。

沒幾天,強嬸公公婆婆聽到信兒就趕到了“大北頭”,他們連門都沒進,懟在土坯房門口跳著腳罵兒媳婦“害了新孫子、坑了老兒子”。街坊四鄰勸不動,強嬸在月子坑裏隻能忍氣吞聲,大麗撿起磚頭扔出去,砸了她爺爺的後腳跟,被薅住狠揍了一頓。

從此,兩家人恨死了對方,再也沒有登門來往。

 

強叔回來的時候,大麗都上小學了,他找到我爸,說想和我家一起做小生意。我媽想著做生意披星戴月的,多個人手也多個照應,就答應了。

我們兩家父母外出的日子裏,大麗就成了我們所有人的大姐。那時我和二麗隻有五六歲,三麗還要小一歲,我的那幾個妹妹就更小了。有了大麗幫忙照看,我媽就再也不用拖家帶口地出門了。沒大人的時候,大麗就愛說話,她拿土坷垃在泥牆上寫字畫畫,像小老師一樣教我們。我們學不會,她也不惱,一遍遍地教。她還教我們種花,挖個坑扔兩顆太陽花種子,蓋好土又在周圍培一圈小土圍,大麗說:“這樣澆水就跑不了,全都滲進土裏讓種子喝飽。”

我說:“大麗姐,你知道的真多。”

大麗揚起下巴,一臉興奮:“那可不,我學來的,書上就這麽畫的。”

大麗很勤快,大人不在家的時候,遇到村裏放水,她就哄著我們幾個小的用水瓢和大碗把兩家的水缸都打滿水;她還帶我們掰玉米棒子,她在前麵掰,我們在後麵撿,地裏又熱又紮,棒子葉劃得我們的臉和胳膊又痛又癢,我和三麗喊“吃瓜”,大麗卻堅持要把那趟地掰完才肯出來。

大麗放了學,會帶我們出去玩,但也不讓我們閑著。要麽一人背一個大筐,要麽一人拿一個大輸液瓶子,等玩夠了回家,我們不是拖著滿筐的豬草,就是往瓶子裏裝滿了喂雞的螞蚱。一次,我們和一群男孩在野地裏玩耍,不知為啥打了起來。見我們掛了彩,在一旁打豬草的大麗拎著鐮刀追著男孩們跑回村子,直到盯著大人把自家孩子臭揍一頓才肯罷休。

我一直敬佩大麗,甚至還偷偷羨慕二麗、三麗,想著“要是我也有這樣一個顧家又護犢子的親姐姐就好了”。強嬸對這個懂事的大女兒也特別滿意,她跟人聊天都忘不了誇:“看我這大閨女,眼裏全是活兒,長大恐怕是一把好手,將來誰娶了誰有福。”

3

我上小學以後,家裏的土房就不能住了,漏雨漏風不說,老鼠長蟲到處鑽。彼時來“大北頭”安家的年輕夫婦越來越多,一些頭腦活泛的開始種藥材、跑大車、做生意,變著法兒地撈錢。之後,一幢幢寬敞明亮的青紅磚房陸續建起來,小院子裏花果飄香,歡聲笑語,往日僻靜的“大北頭”悄然變成了村裏新的“中心”。

我媽參觀了好幾家的新房,打算按最新標準給自家蓋一套大磚房。蓋房的時候,強嬸跟著忙前忙後,閑下來就仔細打問:磚花了多少錢?水泥花了多少錢?人工又花了多少錢……我家的新房落成後,強嬸這個屋子瞧瞧,那個屋子轉轉,滿眼的豔羨。我媽跟我爸說:“你看吧,老強媳婦也動心思了。”

我媽猜得沒錯。之前我們兩家好,每年換季給孩子買衣服幾乎都是一樣的,因為大小個趕個兒,兩家孩子還可以倒換著穿。可自從我家蓋房後,強嬸就不給女兒們買衣服了,為了省錢,她隻在趕集時買塊布,照著衣樣給大麗做身新的,然後讓姐仨挨個往下傳。

那幾年,我都不願意去強嬸家吃飯,因為今天明天後天都是一樣的清湯寡水煮麵條,吃得三姐妹滿臉菜色。其實那年月我家也不富裕,蓋房更是把積蓄用了個幹淨,但好在爸媽做生意,手裏有點流轉的現錢。我媽怕太節約會耽誤我們長身體,她偶爾買條魚、買塊肉,就讓大麗她們三姐妹過來改善夥食。

大麗上初中時,她家的新房還沒有眉目,可強嬸就開始為大閨女的婚事操心了。她踅摸附近哪個村子種藥材的人多,哪個村子做生意的人多,趕大集的時候,她還關注哪個村的人舍得花錢。她跟我媽說:“好小子就那麽多,得提前先預備著,萬一大麗考不上呢?”

大麗的學習是出了名的棒,怎麽可能考不上高中?可她中考真沒發揮好,竟考了個全年級倒數。她去了廣州,說是要在那裏邊打工邊備考成人大專,逢年過節也不回家了。

一次,我問二麗:“大麗怎麽不回來看看?”

二麗閃爍其詞:“也回來過,時間短,你也不在家。”

我媽說她從沒見大麗回家,每次問強嬸,她就遮遮掩掩的,也不好再問太多了。

 

大麗懂事能幹,二麗也不賴,以前事事有大姐在前麵頂著,她還不顯眼,可自從大姐離開了家,她就儼然變成了第二個“大麗”。

二麗的學習成績也很好,每次考試都是班裏的前幾名。她還繼承了強嬸的勤儉,她的鉛筆、橡皮都是值日時撿同學不要的,本子也是考試得的獎品。那些本子她都是兩麵寫,有時還會用橡皮擦了鉛字再用第三次。

1997年夏天,我和二麗迎來了中考,強嬸也終於決定要蓋新房了。房子剛豎起筒,他們一家四口就隻能擠住在院牆外臨時蓋的窩棚裏。我媽覺得姑娘大了不方便,就喊二麗三麗來我家睡。

一天傍晚突然下起了大暴雨,天黑也不見二麗姐妹過來。我和我媽打著手電去接她們,看到他們一家正忙著修窩棚。強叔的脖子上係著塊塑料布,拎著鍬挖土,試圖在窩棚口墊起一條擋雨壟。二麗在撅著屁股往床角的被褥上蓋塑料布,可那床早就濕噠噠的了。強嬸外出抱磚,想壓住被大風刮起的窩棚布,三麗就給她撐傘、打電筒。

我媽上前幫忙,強嬸趕忙阻止,喊二麗姐倆跟我們走,省得一群人全淋雨。可是二麗不肯走,她決意要幫爸媽弄窩棚。我媽勸他們幹脆都去我家湊合一宿得了,可強叔夫婦不肯,最終一群人修好窩棚,姐倆才跟我們來。

那天晚上,二麗睡在我旁邊,翻來覆去的。

到了放榜的那天,我沒考上高中,委屈地哭了。二麗以不錯的成績考上了縣高中,她摟著我說:“別哭了,我也不上了,咱倆一塊兒打工去。”我以為她是在安慰我,也沒顧得上多問。

後來,家裏給我找了個職業高中,我羞於告人,就偷偷去了學校報到。開學半個月之後,我放假回家才知道,二麗真的沒去上學,她說家裏蓋房,錢緊,她不想讓爸媽太難,剛好有親戚介紹工作,她就去縣城藥棧給人切藥片去了。

我勸她:“咱兩家情況一樣,我能上學,你家再緊也不至於讓你上不起學吧?”

二麗沒聽勸,又去了藥棧。

 

入冬時,強叔家的新房落成了,那天強叔把爆竹從胡同口鋪到自家門口,強嬸把近幾條街的鄰裏都請來暖房,唯獨沒請公婆。強嬸當著眾人的麵說:“沒人管()俺,誰也不靠誰也不欠,我這閨女戶照樣住新房,有孫子的想住還住不上咧!”

大麗依然沒有回家,三麗負責端盤子續水,我和二麗蹲在泡滿洗潔精的大鐵盆邊洗碗。我發現二麗的手指紅腫滿是裂口,像咧開嘴的胡蘿卜,我看著心疼,但也不好多問。

後來我問我媽,二麗的手咋成了那樣?我媽說藥棧的活兒不好幹,淩晨3點多就要起來趕市,下了市還要給秋冬的鮮藥材剝皮切片。鮮材怕傷熱,有的要泡水剝,“甘草桔梗還好,趕上南星、沙參類毒性強的藥材,手碰到了又腫又癢,嚴重的臉腫成麵盆,當年就因為太遭罪我們家才沒幹這行”。

4

暖房後第二天,二麗又去縣城上班了,等過年再回家,她訂婚的消息就在村裏傳開了。

在我們老家,女孩不上學就找婆家的情況不在少數,二麗紅著臉跟我說,她的未婚夫比她大兩歲:“家裏蓋房沒剩下錢,三麗剛上初二,大麗在廣州學成人考試也省不下錢。我婆家做藥棧,條件還行,看我肯幹,給八千八彩禮,說結了婚就幫我們也開一家藥棧。”

離開校園不到一年,二麗似乎老成了不少,我恍然覺得她身上有大麗的影子。驚訝之餘我還是為好姐妹高興,畢竟那年頭,我們村的彩禮才六千六,自身條件好些的女孩都想嫁去縣城。二麗未來的婆家在縣城開藥棧,是有樓有車還有錢的富戶,以二麗的條件,算是高嫁了。

 

1998年“五一”,二麗結婚了,因為雙方都不夠領證的年齡,隻能先辦酒席。接親那天,我見到了二麗的老公,他瘦瘦矮矮的,不愛說話,被人“鬥親”還是旁邊的小兄弟們幫忙接茬。看他人還挺老實,我就放心了。

高二下半年,我離開了職高去北京討生活。不在家的日子,我和二麗漸行漸遠,隻聽說她婚後的日子過得不錯,不僅有了自己的貨棧,還能不時接濟娘家。隻是她流產了好幾次,直到2002年才生下了一個兒子。

那年年底,“非典”爆發了,恐慌的民眾盲目囤藥,藥市生意十分火爆。平時庫房存的十幾噸菊花隻能賤賣,一夜之間竟漲到十四五塊。二麗夫婦發財了,又是買房又是買車,每次回娘家禮物都把車子塞滿了。

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村裏的風向似乎變了,當初生了一群閨女的人家日子都翻了身。閨女們回娘家,無論有錢沒錢,沒有一個是空手的。反倒是那種生了好幾個兒子的人家,壓力特別大,若是沒準備好彩禮、“三金”和分家單過的新房,連相親都排不上號。

那段時間,強嬸抱著外孫出去轉街,逢人就說還是生閨女好:“是包火柴都惦記著給家裏買,幸虧不是仨兒子,要麽連飯都吃不飽。”

她這話裏有話——強叔親哥的家兒子多,當年在“老家兒”一塊過日子的時候,妯娌處處壓強嬸一頭。如今,妯娌的小兒媳還沒進門,大兒媳就因為彩禮給的不一樣鬧開了,還揚言“不補齊就不讓他們痛快結婚”。妯娌再也沒了往日的驕傲,她愁得見人就叨叨:“什麽世道呢,她都娶了好幾年了,當年能跟這會兒比嗎?”

這下,強嬸可算是揚眉吐氣了。

 

有了二麗幫襯和補貼,強嬸再也不像以前那麽摳搜了,給三麗的零花錢也多了起來。可能是過去的日子過得太拮據、匱乏,三麗花錢大手大腳的。她原本就比兩個姐姐懶,還饞,好幾次我媽趕集都見她抱著一堆零食邊走邊吃,“哪像個要相婆家的女子喲”。

三麗沒考上高中,想在縣城裏混,於是二麗就發動身邊的資源給她找對象。生意人眼光賊,三麗沒學曆、沒背景、沒長相,又沒個吃苦耐勞的精神和機靈勁兒,好人家都看不上她。相親半年沒有結果,閑話傳了半個村子。

最終,三麗左挑右選,嫁給了本村的一個老實巴交的男孩。她結婚那天,強嬸對女婿說:“我就知道三閨女和我最貼心,打小你們不知道我多麽偏著她,吃的、喝的偷偷給她買多少回。她最小啊,在我心尖子上,倆姐姐加一塊兒都沒有她享受的多。原本我就打算把她放我身邊,你看,這真是天意。”

我媽揶揄她:“這下好了,饒了人家二麗,就指()你三閨女吧。”

強嬸沒回話,笑嘻嘻的。

 

婚後,三麗兩口子開始跟著二麗學做藥材生意,他們希望可以像姐姐姐夫那樣,遇到好行情一夜暴富。

可是“非典”之後的那幾年,本縣藥棧的生意一直不穩定。一些經曆過暴富的藥棧老板膽子被撐大了,總想著逮到機會再大吃一口,紛紛辦理抵押貸款,大量囤貨。藥材如同期貨,囤對了暴富,囤錯了倒黴,那幾年藥市時不時就會傳出哪個老板囤砸了貨一夜之間賠光老本、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的消息。

二麗家的藥棧生意時好時壞,她老公不管事,全靠二麗一個人。三麗的老公又不服二麗,覺得她一個女人家頭腦不行。他寧聽外人的建議也不聽二麗的,結果在一單生意上賠了一大把,一氣之下不幹藥材生意了,要去跑出租。二麗苦勸妹妹妹夫,他們也不聽,她隻好擠出十幾萬幫妹夫買車。

之後,三麗老公在縣裏跑車,三麗就帶著孩子住娘家。二麗心疼爸媽操勞,往娘家跑得更勤了。那幾年,村裏人經常能看到二麗大中午的跑回來給家裏送吃的,屁股還沒坐熱,又要趕回縣城去看鋪子。等外甥女要上學了,二麗幹脆把她接到縣城,跟自己的孩子一樣帶,三麗繼續留在父母身邊。

我媽說:“二麗套著個大工服,灰頭土臉,一點不像個做生意的,也不知道她這日子怎麽過的。”

5

2018年,我們村建小區,考慮到樓房采暖好、上廁所不冷,我就想買一套給爸媽住。二麗聽說後趕緊聯係我,想看看一起買能便宜點不。

那天,我在院子裏,遠遠聽見一輛車“轟隆隆”地開過來,緊接著車門一響,二麗跑進院子朝我招招手:“快快快,咱倆得快點,我兒子看店呢,我得趕回去送他上學。”

見她風風火火的,我趕忙跟她鑽進車裏,等坐穩了才有時間仔細看她如今的樣貌:她單薄的長脖子上頂了個焦黃的大腦袋,小臉瘦脫了相,凹進去的眼睛又紅又腫,眼角還粘著幹巴巴的眼屎。她的腦門兒上依稀可見淺淺的橫紋,皮膚灰蒙蒙的,嘴唇也幹裂了。身上掛著的工裝肥垮垮的,已經髒得看不出是哪個藥廠送的——無論從哪個角度看,她也不像個藥棧老板,更像一個送貨員。

“你咋成這樣兒了?”

“嘿,切片來著,沒收拾,這麽看人家會不會給咱便宜點兒?”她笑道。

“我是說,你咋弄個這頭發?”

“頭發快掉光了,也沒時間收拾,這樣省事兒,還顯得頭發多。你不知道,家裏就我一人兒,又看鋪子又切片。這兩年行情不好,切片工又貴,能省就省。”

二麗嘟嘟囔囔,埋怨老公不管事,啥事也沒人替自己。女孩子都這樣,沒出嫁之前,生活裏盡是玲瓏淘趣;嫁人之後,人就像拖著殼的蝸牛,日子又沉又緩,逐漸沒了生機。

我們看了房,還比較滿意,於是買了上下樓,這樣兩家父母相互有個照應,我們在外麵也放心。

2019年,我爸媽搬進新家,因為兩家挨得近,我隻要回家就會去強叔家串門,我和二麗的姐妹關係又熱乎了起來。

 

2022年的大年初二,我約了二麗喝茶。臨近中午,我家樓下突然傳出哭鬧聲。我打開門,就聽見三麗那尖銳的哭罵聲:“吃你幾口飯,你就想遮天啊?老的小的你都想管,你怎麽不管老天爺啊?”

我和我媽趕緊跑下樓,強嬸強裝笑臉迎上來,打算遮掩過去,三麗把她媽攬到一邊,說:“怕什麽?誰家沒個糟心事兒,有什麽好丟人的,都是老鄰居,正好你們來評評理!”

三麗哭天抹淚地把事情原本倒出來:中午開飯前,二麗招呼外甥女端盤子,小孩玩手機遊戲沒動,二麗抄起手機就摔了,孩子哭了起來。強叔強嬸心疼外孫女,免不了說幾句,二麗一氣之下就吼了強嬸一頓:“在城裏孩子乖著呢,一回來就不聽話,都是你們慣的!”

這話把三麗給惹著了——自打閨女上學以後,就一直跟著二麗在縣城生活,她們母女聚少離多,感情甚至都有些生分了。三麗幹脆坐下來,開始掰著手指頭數落二麗的不是,什麽“我閨女輕易不回家,回家怎麽就不能慣兩下了?”“你掙倆錢就趾高氣揚的,跟家裏人說話從來都沒好語氣”“你三天兩頭往回跑,就是想顯擺自己能耐……”

剛開始,二麗還回兩句:“還不是因為你懶?”後來她就當沒聽見,開始自顧自地看手機。三麗鬧完了,拉起老公閨女就要走,臨走又留下一句話:“姐夫為啥跟你鬧離婚?大麗為啥不回來?媽,我要是你們就爭口氣,不住她這破房子!”

我這才知道,二麗老公過年沒來,是因為兩口子正在鬧離婚。我媽扶著強嬸坐下,開始數落她:“三麗就是你慣的,隻興她掐尖兒,不興人家開花兒。二麗再不好,給她操了多少心啊?你得慢慢說她。”

強嬸歎口氣,說自己的三個閨女都懂事:“最委屈的是老二,當年為蓋了房,她都沒上高中……”

這時,二麗猛然大哭起來:“你別說了,我沒上高中,那是因為我傻。”我越勸,她越哭得無所顧忌,那“嗚嗚”聲震得我耳朵疼。

後來我問我媽,二麗經常吼強嬸嗎?我媽說人老了不跟形勢,難免有做得不對的地方,年輕人說話張口趕在氣頭上,過了就過了。“再說了,大麗常年不回家,二麗大家小家、裏裏外外一把抓,也是夠操心的。三麗是個油瓶子倒了都不扶的人,常年累月擱誰心裏沒點兒埋怨?二麗做的夠好了。”

6

二麗拖了許久,還是跟老公離婚了,上高中的兒子自己選了跟爸爸。村裏人傳閑話,有的說二麗嫌男人算不明白賬,不讓他去鋪頭,影響了夫妻感情;有的說二麗老公早就在外麵胡搞了,離婚是遲早的事;還有的說二麗的兒子在鋪頭上跟她吵,嫌她強勢、眼裏隻有娘家,把家給拆散了……

那段時間,二麗很少回村裏,倒是三麗三天兩頭地騎著電動車往縣城跑,一待就是好幾天。她又是幫姐姐看鋪子,又是照顧二麗和閨女,還得時不時回來看看強嬸。每當村裏人問起,三麗總是愁容滿麵地說:“有什麽法子呢,我二姐可憐啊,總得有人管她吧。”

我媽冷眼旁觀,認為三麗可算是熬出頭了,恨不得趁機滿世界出二麗的洋相:“果然是傷人最深是至親啊,你們幾姐妹可別這樣。”

 

臨近2022年歲末,許多人都“陽”了,我爸媽也沒能逃過。等他們康複後,我趕緊買了機票回家。剛放下箱子,我媽就催我去樓下看看二麗,說她也“陽”了,在娘家養病,“一個人可憐的不行”。

我媽一直挺惦記二麗,也很心疼她。一次,我媽看見二麗給娘家送米,幹瘦的像得過大病的人,柞著倆胳膊,一手拎一個米袋子,從背後看就像地裏唬鳥的稻草人。

我也曾勸過二麗幾次,就算是一家人,也要有邊界:“既然成家了就各過各的日子,管太寬又不落好,真是犯不著。想當初你爺奶連生男生女都管,最後招了一堆恨,誰的福也沒享著。你放著輕鬆日子不過,圖啥呢?”

二麗想了半天也沒想明白,她說:“這三鄉五裏的,哪家不是這樣,不都這麽過麽?大麗不在,我不管誰管呢?”

我再問起大麗的下落,她又不吱聲了。

沒過多久,我外出拿快遞時碰上三麗,她抱個電飯鍋,隔了老遠就喊:“哎呀,你回來啦!快去我媽那兒看看吧。二麗在呢,都‘陽’了一個月了也不見好,我硬給她接來了。你看看,一個人可憐的,我剛給她熬的雞湯,正好咱一塊兒去……”

三麗和強嬸在廚房有說有笑地捏餃子,我進屋拍了拍二麗的胳膊:“有啥不痛快說出來,我知道你心裏不好受。”

二麗扯了一張紙巾,埋下頭,過了良久才紅著眼說:“你知道大麗為啥不回來嗎?”

 

1995年夏天的一個傍晚,二麗在家撞見三麗偷錢買冰棍,就把她訓斥了一頓。放錢回去時,二麗看著盒子裏的錢,突然想到自己長這麽大了連個零花錢都沒有。那一刻,她鬼使神差地從盒子裏抽出了一張50元錢。“我當時隻是想手裏有點錢,沒有想要買什麽,也舍不得買”。

當晚強叔強嬸回家就發現錢少了,那時候50塊錢不是小數。強嬸立刻懷疑是大麗幹的——因為前陣子她要錢買本子被拒絕了。強叔因為自己的偷盜前科,出獄之後一家人好多年都抬不起頭,於是他把其他家人轟出去,鎖上門就對大麗“嚴刑逼供”,可木板子都打折了,大麗還不承認。

強嬸剛琢磨是不是錯怪了大麗,轉頭就在廁所的磚頭下找到47塊錢。二麗心裏明白,自己偷錢、藏錢被三麗看見了,她趁自己不注意,又把錢偷去買東西,破開了。但這時候承認無疑是撞在槍口上,二麗不敢。

大麗挨了一頓毒打,中考前夕,她的屁股腫到連凳子都坐不下去。她內心憤懣又委屈,一個月沒跟家裏人說話,中考結束她就收拾東西跟同學去了廣州。從那之後,她會按時給家裏寄錢,但再也沒回來過。

二麗說:“我上了初三才知道,大麗是想買個本子做留言冊,她跟我一樣知道家裏不容易,自己就知道省,不是必要的東西絕不亂花錢。就這,爸媽也沒給她買,我還讓她傷透了心。”

“後來也沒找過她嗎?”我問。

“我爸找過,她躲著沒見。”二麗說,大麗先在廣州打拚,後來去加拿大留學了,“她走是對的,我留在這家裏,一輩子苦,隻落下個‘懂事兒’的名兒。大麗比我有福,她不在我就是老大,頂了她的活兒,說到底還是我活該,活該我苦……”

二麗抻過一張紙巾,又把眼睛埋了進去。

 

之後的一段日子,我沒事就去樓下陪二麗,但沒有再勸她。有時候我想,如果我當初留在老家,沒準也會是家裏的一個“二麗”。她在縣城做生意,什麽道理不懂?她隻是不想選擇“自私”的那條路而已。

在三麗和強嬸的精心照顧下,二麗康複了。一天,她對我說自己得回去看鋪子了:“今年行市好,得掙點錢,外甥女學習不行,以後有的是花錢的地方呢……”

我歎口氣,說:“行吧,你高興就好,人生沒有對錯,怎麽活都是一輩子。隻是小一輩兒不好管,你可別太期望太多了。”

“我帶慣了她,這也是我給自己的任務。人活著總得有點奔頭,把她帶大了、結了婚,我的任務就算完成了。”二麗平靜地說。

尾聲

閑時無聊,我曾跟我媽討論過強叔強嬸一家的事。

我媽認為強嬸作為母親有點過分了:“送孩子、蓋房子,哪樣都是為了麵兒,就是不想想閨女們好不好,真是過得糊塗。這樣的媽,要我我也走。”

在我媽的印象中,大麗懂事早,從小有心勁兒,幹啥都有樣兒,一看就是個能幹人。她去了廣州再見點世麵,就更能成事兒了:“我覺著就是不挨打,她也不會回來了。”

對於我媽的這番話,我感到特別詫異——她和強嬸生活在一樣的環境裏,都曾被歧視,心態怎麽差別這麽大?

我媽說,她生下我四妹的時候,一看又是個女孩,當時就下了決心:“生兒生女我選不了,但過什麽樣的日子我能選。你們是我身上的肉,我苦就算了,隻要有娘在,就不能讓你們受委屈。還有,要不是你爸帶我做生意,我也看不透那麽多。環境很重要,選擇很重要,想過好日子,這都挺重要。”

文中人物皆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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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宙的形狀 -FormatRun58- 給 FormatRun58 發送悄悄話 (194 bytes) () 02/17/2023 postreply 20:19: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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