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618)

帶著催婚的母親去旅行

2023-02-10 01:42: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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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鄭季彬

習慣愛好者,渴望成熟淡定,骨子裏卻感性稚嫩,在矛盾中探索生活的意味深長。

1

與母親同遊,我計劃已久。去年9月,我們省難得出現疫情的“窗口期”,本土幾乎沒有新增病例,正容得下一場短途旅行。我在各旅行平台上搜索行程,發現海南在做“旅行周”,酒店加景區門票有優惠,就在微信上告知母親,討好地詢問:“我請兩天假,一起去走走?”

“不去,周邊玩玩即可。”母親回複我,再沒有多餘的話。

她大概還在氣頭上。

 

上個月的一天,我盯著電腦,母親在一旁收拾,似乎是不經意的,說:“王姨有個親戚,在醫院工作,我看了照片,很好的姑娘,你抽空見見。”見我沒搭話,她口氣急了:“終歸要結婚,不如趁年輕,現在還能挑別人!”

我的怒氣湧上來——關於結婚的問題,我已經和母親溝通數次,我們無法說服彼此。我不願在這個話題上反複糾纏,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我們家幾乎不吵架,外公外婆都是火爆脾氣,母親在父母的爭吵中長大,不喜衝突,我猶勝之。

當然,不吵架並不意味沒有矛盾,麵對問題,我們大多時候都是沉默以對。這次,母親生氣了。沉默像是舉在房間裏的槍。她抿著嘴,繼續收拾衣物,但空間逼仄起來。我也不願搭話,我們兩像是在沉默裏角力的羊,彼此不相讓。

那天晚上,憤怒擾得我失眠,思緒在腦子裏團成麻。我常給母親說自己“絕不願意懷抱完成某種任務的心態走進婚姻”,但我沒挑明的是,在她與父親的婚姻裏,我找不到必須結婚的理由——父親濫賭,丟了工作遠走他鄉,在我最需要父親的年紀,他完全缺位,幾乎是母親獨自將我養大。

在我看來,婚姻就是一場冒險。不少人為了尋覓一絲確定性而走入婚姻,他們覺得世界又大又亂,哪怕婚姻是“墳墓”,那也是一個四周有圍牆、腳下有寸土的地方,擋得住四麵而來凜凜的風。但他們總是忘了,人才是最具有不確定性的。

母親不聽我這些“歪理”,她始終抱著樸素且頑固的人生觀——到什麽年紀就該幹什麽事。在她看來,婚姻是人生裏一堂逃不過也避不開的必修課。年逾三十的我,遲遲不“上課”,已然讓她不安。

我們在老家縣城有一套大房子,母親退休前住那裏,退休後便搬來市區和我同住。市區這套小兩居麵積不大,母親的臥房挨著我的。我在床上翻來覆去,總覺得有雙眼睛在審視我,逼得人透不過氣。

第二天臨上班,我黑著眼眶,心虛地盯著母親說:“要不分開住吧,這套小房子留給我。”

母親表情一滯,避開我的目光,走進臥室,答:“也好。”

那天下班回家,房子已經整潔一新:地板顯然剛被清掃過,餐桌上的碗筷也被收拾進櫥櫃——母親料想我不會在家開火。她房間的枕頭和被褥疊在一起,用床單罩著,像是知道主人有一段時間不會回來。

我的眼眶熱了,知道自己做了不可饒恕的事。

2

母親離開後的這些天,我一直心懷愧疚。臨近中秋,便想著和她一起出去旅行散散心。母親回複“周邊玩”後,我便把行程安排交給三姨,有她同去與母親做伴,旅程必然順遂很多。

三姨比母親小5歲,前一年和母親一同退休。和母親不同,三姨是個熱鬧性子,退休之後,她就沒閑著,花了3個月時間學遊泳,還組織廣場舞隊的朋友出門旅遊。

我羨慕三姨自由,擁有充足的時間發掘愛好。母親也羨慕三姨——三姨的兒子,我的大表弟宇,下半年準備訂婚,是家族裏最先走到成家這一步的小輩——大學畢業後,他在工作中認識了適齡的女友,相處愉快,便定了下來。仿佛沒有疑惑,沒有一步兩回頭的糾結,一切水到渠成。到了年紀,幹了該幹的事,就這麽簡單。

表弟搶走了放在我頭上許久的“別人家的孩子”的標簽。家族聚餐時,總有長輩拉住我的手,或者拍拍我的肩膀,讓我“加油”。在他們眼裏,人生是一場賽跑,年紀更輕的表弟跑在我前麵,我應該拿出追趕的架勢。

三姨態度灑脫,或也是“寬慰”旁人,信誓旦旦地說:“小宇的事情我懶得管,好不容易退休,我還想去新東方學英語呢!”

我赧然一笑。

 

有三姨當說客,母親答應去旅行。

旅行的目的地最終定在長汀與永安,兩個與老家在同一條鐵路線上的縣城,我們可以沿線遊玩,省去了部分舟車勞頓。三天兩夜,分宿兩地。這時,小姨也湊上來,要求加入行程。見我麵露難色,她嚷嚷起來:“我去有什麽不好?還能幫你老媽分擔房費!”

就這樣,媽媽旅行團成團了。

出發時間定在早上6點——三姐妹為了節省一天住宿費,決定搭乘最早的動車前往長汀。臨出門,母親還在廚房搗鼓,又是煮玉米,又是做豆漿。我勸她輕車簡從,從家到長汀不足3小時,著實不必如此麻煩。

三姨已提前約好的士把我們送到動車站,超市門口,司機師傅殷勤地幫大家把行李塞進後備箱。小姨手裏還緊緊拽著一個大口袋,我好奇地扯開袋子,滿滿當當全是食物。我吃驚地看向她,她眯著眼說:“沒帶太多吧?8個蘋果,路上一人2個,牛奶我自己可以喝,剩下的都是零食了。”母親也湊上來,把自己準備的零食盤點了一番,姐妹們嘰嘰喳喳,像是要去春遊的小學生。

小姨嚴重近視,據說是小時候言情小說看多了。但她不戴眼鏡,看東西時常把眼睛眯成一條縫。她千禧年左右從工廠下崗進入旅遊業,恰逢家鄉政府主推“旅遊興縣”,憑著踏實肯幹,小姨的事業順風順水。她有兩台手機,忙起來左右開弓,嗓門洪亮,接電話的樣子,讓人想起90年代熱火朝天的深圳小生意人。

說來諷刺,雖是旅遊從業者,小姨卻幾乎沒有出門旅遊過。前幾年,小表弟豪豪去杭州讀大學,小姨與小姨父護送隨行。兩人幫兒子安置妥當後,一刻都沒耽誤就回來了,連西湖都沒去。進了大學的豪豪,像是脫韁的馬駒,沒有了共同的生活起居,他與母親的聯係愈發稀薄。他們母子倒像是某種雇傭關係,小姨每月支付費用(生活費),而豪豪的工作是扮演一位上大學的兒子。

 

縣城的初秋比城市清冷幾分,站台上幾乎沒有同行者。上了車,車廂裏也是我從未見過的冷清,乘客可以完全放下車票的限製,自由地在車廂落座。疫情還是拖住了不少人的腳步,很多問題與情緒隻能在日常生活裏消化解決,想到這,我突然對這趟夾雜在疫情縫隙裏的旅途充滿感恩。

我們找到幾個相鄰的位置,剛坐下,母親和姨姨就打開了百寶箱一樣的口袋,玉米、水果、零食穿梭傳遞。小姨離開了家,像是獲得某種自由,嗓門愈加肆無忌憚起來。好在此時的車廂是寬容的,能夠安置她的喧鬧。

列車轟隆作響往前飛馳,窗外的風景像被按下快進鍵,不等你的目光停留,便向後方收束。零食分享會結束,早起的副作用顯現出來:姐妹們相繼陷入睡眠,母親和小姨坐在我身後,三姨則幹脆躺臥下來。

看到此情此景,倒也唏噓——這竟是我第一次同母親出遊。我第一次出遠門是初三畢業那年去北京,對縣城的孩子來說,去首都有朝聖的意味,所以即便旅行費頂母親半個月工資,但看到別的同學都參加後,她咬咬牙也給我報了名。把我送到站台,臨上車,她拉住我,又往我褲子內側口袋塞了200塊錢。長大後,我多番離家,大學時和舍友在學校附近的城市遊曆,工作以後帶著任務全國各處出公差,我和同行的人分享對於這個世界的感慨與喟歎,身邊的人卻始終不是母親。

母親退休後,我一直想著趁她腿腳還利索帶她出門看看。他們這一輩人靠著工作與社會鏈接,我隱隱擔心退休會把她和社會撕扯開,進而視野狹隘。我無法想象一個圍著自家一畝三分地轉的母親,也無法負擔她因此不斷聚焦在我身上的注意力。但因為種種原因,直到這次,才總算出了門。

3

接連換乘了幾種交通工具,到達長汀城關已經臨近中午。沒想到,剛下公交,我們一行就失去了方向。

三姨攔住一位大姐,矮身詢問:“你們本地人一般在哪裏吃飯?”大姐盯著我們,表情錯愕,勉強指了一個方向。我也錯愕了,本以為三姨已經規劃好行程,沒承想她預備“現掛”。

我有些不悅,相比起圖文並茂的旅行攻略,路人的建議我並不信任。誰說本地人一定更懂生養他的城市呢?我無奈地掏出手機,先敲定了一間民宿,先把身上的行李卸下來,才能安心欣賞這座百年老城。

民宿在店頭古街的街尾轉角,臨近汀州古城牆的地方。我跟著百度地圖,母親和姨姨跟著我,沿著完全陌生的街道行進。

不知什麽時候開始,母親習慣走在我身後了。去年退休,她來城市與我一同生活,巨獸一般的城市吞噬了她的方向感,每次外出,她都跟在我身後,順從我的安排。到後來,但凡她單獨外出,我都要為她準備攻略。

我們的關係並非慣常如此。畢竟,我幾乎被她一人撫養長大,初中之前她還會教訓我。小學沒有及時寫作業,偷看奧特曼,她回到家摸了摸發燙的電視,臉色就陰沉下來。她拿出衣架,讓我伸出手,在我手上留下幾條紅色印記。這種臉色還會出現在我考試成績糟糕、課堂表現不好、生活習慣不良等等時刻——她用自己的方式為我指引方向。

等母親退休重新與我同住,我已經不再是顫巍巍伸出手掌的小男孩,她也失去了對我的控製,反而變成跟隨在我身後的另外一個人。我與她的位置發生轉換。仔細回想,自己那晚的憤怒原因不明——除卻婚姻問題,母親其實很少置喙我的生活,而要求與母親分開居住,終究是我蠻不講理了。

店頭街是曆史文化名街,鋪著起伏不平的青石板,給拖著行李箱的我們添了不少麻煩。街道約3米寬,兩邊的店售賣當地各種土特產和工藝品,還有幾家本土菜館開張營業。由於淡季,遊客並不多,各家店主對我們都格外熱情。

我走在前麵,幾姐妹在店鋪之間流連。我回身催促:“落腳要緊,這些店鋪還有時間逛。”

穿越一整條街,看見了那個好聽的名字——“望江居”。邁過門檻,進入院厝,映入眼簾的是客家風格的民居,白牆灰瓦,裝飾清新雅致。旅途的燥熱快速平抑下來。我們在吧台開了兩間房,為了節省開支,母親和兩個姨姨在一樓同住,我住二樓。

我剛在房間卸下行李,樓下三姐妹的聲音就傳了上來,聽得出她們的興奮,也意味著這家民宿的隔音效果並不算好。

 

三姨有一套理論,旅遊城市的美食涇渭分明,一部分專門為遊客準備,看似特色鮮明,實際並不地道,價格虛高;另一部分則是本地人的選擇,這些店鋪或許不精致,但經過時間考驗,值得信賴。我讚同三姨的看法,到了旅遊地,自然是要探尋藏在巷弄街角的老店的。

脫下行李的束縛,我們抬步前往水東街。這裏名氣不如店頭街,卻聚集著更多本地人,起先指路的大姐,亦將我們引往此處。

長汀縣是客家首府,曆史悠久,與我們家鄉主打郊區的自然景觀不同,這裏主打人文景觀,其魅力在於這座縣城本身。政府顯然明白本地優勢,順水推舟地打造起曆史文化小城。整條水東街就是個大型施工現場,到處都在接受“現代化改造”,街道兩邊木質的窗欞、斑駁的門板等老物件也在吃力地與現代化改造靠近,所幸他們相處融洽。

街巷的生意還沒完成現代化,我們在水東街見到許多埋在記憶裏的東西:裁縫鋪老板在店門口放置一台縫紉機,把眼鏡托在鼻梁上正幫客人收褲腳,客人就坐在一旁的小馬紮上等待;杆秤店的老板五十來歲,目光透過老花鏡聚集在一杆秤上,拿著巨大的不知名的工具,給長杆稱上“稱花”。

母親遠遠跟在我身後,她大概也很久沒有見過這些老生意,圍著店鋪仔細探看。來到陌生城市,人的感觀會因為陌生而變得敏銳,會對落於俗套的日常生活有更多的反思。那些糾纏你的事,在更長的時間尺度麵前顯得渺小;走出逼仄的空間,也能讓你體驗世界的寬廣。當認識到自己隻是無盡時間、廣袤空間裏爬行的螞蟻,心情也沒來由地從困擾裏鬆解出來。

我想,這就是旅行的意義,也是我執意與母親同遊的初心。

 

沿著水東街往前,我們遇見一間小吃攤,店內的牆壁暗沉無光,桌椅陳舊簡陋。店主在門前支起一口大油鍋,現炸一種油餅,當地人喚作“燈盞糕”。店裏的客人不少,顯然這家店獲得了本地人的肯定。母親與姨姨圍攏過來,我們買了幾塊燈盞糕,還有當地的丸子,站在店邊大快朵頤。

母親與小姨分食一塊燈盞糕,她的一顆門牙鬆了,比旁邊的牙齒長出一截,所以咬得小心翼翼,我說了無數次,她始終沒去醫院處理。嚐了一小口,小姨撇撇嘴說:“不就是老家的油餅,還不如油餅好吃!”

或許還是心疼這趟旅程的發起者,母親推了推小姨:“嚐嚐鮮嘛,不出縣城還吃不到呢!”

小姨慣常這樣,遇到新事物一定要在固有經驗裏找到類比,看不慣似的,語帶排斥。豪豪暑假回家,帶回一雙兩三百元的拖鞋,這讓她極不理解。在她看來,這與超市裏的拖鞋並無二致,她一口咬定兒子在大學裏出手闊綽、奢侈浪費。

豪豪對母親的不解疲於解釋,他的世界大門正在打開,無意獲取母親的理解,隻能把她推得更遠。

4

穿過主街,我們往水東街兩旁的巷弄探索。水東街像是一張河湖港汊密布的水網,兩旁的巷弄是不斷向前延伸的觸角。相比主街,這些小道極窄,大致是兩輛電動車交錯的寬度,兩邊的房子失去了被現代化改造的資格,以原本的模樣站立著。

我在網絡上尋見一家本地缽子飯老店,三姨拍拍我的後背,有些誇張地說:“還是你厲害,換作我,哪裏找得到這裏?”我回過身,搖搖手機:“這才是秘密武器。”

突然,巷子熱鬧起來,傳出陣陣尖笑,一群孩子穿著相同的衣服向我們湧來,又向四麵八方的巷子分流而去,像是密致的魚群。其間還有騎著電動車的家長,孩子在後座揮著手臂大聲說著什麽。原來這條巷弄裏,藏著一所學校。

母親已經到了見著孩子就歡喜的年紀,看著一大群小腦袋從身邊擠過,笑容慈愛。這是她認為我該去追逐的理想生活,電動車後座的小人是你血脈的延續,讓你有一種生生不息的充實感。

母親別有意味地看我,我不置可否。我對父親成見頗深,但母親卻從未抱怨過婚姻,從未說出後悔生下我,反倒是常說:“我在你這個年紀,你已經要上小學了。”幼年,父親難得回家一次,母親會高興地下廚,多備幾道好菜;生活裏遇到難事,她不會和我說,而是給父親打去電話;生病了,母親也會與父親撒嬌,讓他回家照顧。

我想,她一定認為婚姻是好的,才會如此熱切與我推薦,哪怕父親常常遙遠得像個客人,那種相隔千裏的穩定聯係,還是會讓她的心安定下來。

 

走進巷子深處,3家缽子飯小館呈掎角之勢,每家店鋪門前都有賣力招攬顧客的小工。美食地圖在巷子裏失去了準度,我分辨不清哪一家才是受到推崇的本地老店。店員眼見我們人多,招呼得更加熱情,爭相把我們往店裏迎。一位圍著圍裙的中年婦女捕捉到我們的迷茫,操著本地口音的普通話詢問:“你們是不是在找老王缽子飯?我們就是平台上好評最多的那家!”

母親和小姨在一張方桌落座,我與三姨到隔壁點菜。館子是在一座老宅裏搭建出來的,有兩個門麵,一邊是後廚,一邊堂食。店家的灶台熱氣騰騰,擺放著巨大的三層蒸籠,每一層裏都整齊地擺著陶土色的小碗,裏麵裝著各類食材,香氣逼人。小碗菜密密麻麻擺在眼前,讓人無從下手,我們聽從老板的推薦,點了豬腳、大腸、豆腐、粉蒸肉和排骨,據說都是招牌菜。我還額外讓老板炒了一份蔬菜。

店鋪裏免費提供稀粥與小菜,母親小姨各盛一碗啜起來,母親的碗已經見底。見小碗菜上桌,母親又讓老板上米飯,還衝著我說:“缽子飯是本地特色,你也嚐嚐。”

我不願母親多吃米飯。工作以後,為了控製體重,我看了多本關於健康養生的書,書裏把米飯歸類為“精致碳水”,說它會導致“血糖快速波動”。起伏的血糖是糖尿病的高致病因素,而母親是糖尿病的高危人群。我給母親定下規矩:每餐進食米飯不得超過一碗,如果可以更精準,那就是150克。

我力圖改變母親的“碳水依賴”,母親卻對我的苦口婆心不以為然。客家菜最下飯,沒多久,母親又要求添飯,我攔下老板,讓她少吃飯多吃菜。小姨在一旁說:“還挺關心老媽,看不出來嘛!比我兒子好,他和我都沒話說!”

世上母子關係有千百種。豪豪小的時候,小姨的旅遊事業剛起步,她與豪豪糾纏更少一些,關係也就相對鬆散。而我與母親不同,在我看來,我們是相依為命的,我們都在向彼此推薦一種生活,一種我們眼中走向幸福的方式,隻是都拿捏不好分寸。

我的初衷如此純粹,希望母親健康,想必母親亦是如此。她無非是認同結婚生子的完滿。我看見一條細密纏繞的絲線織成了一張網,它曾讓我覺得不堪重負,如今,我卻有些嗔怪豪豪對小姨過於漠不關心了。

 

用缽子蒸出的食材,完整保留了滋味。食材之間是外地人不常見的搭配,大腸底下是軟糯的芋子,芋子吸飽了大腸的油脂,香甜異常;排骨下麵埋著土豆,土豆已經熟透,呈現綿沙的口感。

我笑著問小姨:“缽子飯、小碗菜,這些在老家吃不到吧?”

她正眯著眼睛在美食上逡巡,聽懂了我的揶揄,發出幾聲幹笑。

5

整個下午,我們在長汀縣城漫遊,相繼去了三元閣、曆史紀念館、文廟這些為遊客準備的景點。好在是淡季,每個景點人都不多,你可以遵從自己的遊覽節奏,而不會被人群湧動幹擾。

當長汀被夜色包裹,街道相繼亮起暖黃色的燈光,我們準備回民宿休整。再次穿過店頭街,它已經被點亮,比白天更迷人。街道上的客人明顯多了,兩旁的店家受到鼓舞,鼓足了精神招攬生意。每家店門前都斜插著店幡,主打商品擺放在最顯眼的位置。店家很大方,熱情地招呼客人試吃,人群剛從這家店鋪出來,又被迎進下一家。

幾姐妹在長街裏流連,像是飛進花圃的蝴蝶。長汀的土特產太多了,豆腐幹、花生酥、薑糖等等,她們商量著,該給家人帶怎樣的伴手禮。

這趟路程,讓我常覺得自己並不完全認識母親,即使我們是彼此生命中如此重要的部分。我常常忘了,母親心底還住著一位小姑娘,喜歡旅行的新鮮,會歡呼會雀躍;她也是縣城裏少出遠門的婦人,在陌生城市的街頭會恐懼會膽怯;她還是職場裏埋頭苦幹的黃牛,是朋友眼中有些沉默寡言的少數派,是會偷偷在家囤一些零嘴的貪嘴。在我眼裏,她隻是母親,以母親的身份撫養我、幹涉我,但我沒能看見和完全理解她。

 

等我洗漱完畢,已經是夜裏11點。我去往母親房間,她正在收拾“戰利品”。小姨先去洗澡,三姐妹合住,還是有些不便。

三姨梳洗過後,提議逛逛民宿,這間客家民居風格的宅子,我們還沒仔細參觀。

我們一行住在“望江居”的後院,一棟兩層小樓,中間是4米見方的天井。院子的主樓有三層高,一層是吧台、客房,以及一個大廳,大廳中央擺放著約有3米長的木雕茶桌。二層和三層已經打通,安置著幾間LOFT,方便家庭留宿。

主樓上有觀景台,憑欄遠眺,能看見蜿蜒的古城牆,緩緩流淌的汀江,這是汀州府的母親河。觀景台上,有兩位姑娘吃著零食、納涼聊天。

“這裏離城牆這麽近!”三姨興起,“我們過去看看。”

母親有些猶豫:“時間這麽晚了,明天看不好?”

我推了推她:“夜景才美。”

母親到底是答應了,我們走下木質樓梯,穿過民宿前院往外走。前院布置雅致,幾個小型花壇裏有不知名的花草。民宿正門前已經變成停車場,不時傳來幾聲狗吠。又走了幾百米,我們站在城牆腳下,眼前,有平整的石質台階向上。

母親停下腳步,不再往前。夜深了,她覺得危險。對於未知,母親總有諸多恐懼。還記得某個晚上,她催我盡快完成人生大事,說:“就算完成一項任務。”我滿臉不悅。僵持到最後,她又說:“父母年紀大了,肯定不能陪你走到最後的,那你以後……”母親沒有把話繼續說下去,大概覺得有些話付諸於口難免矯情。掏心窩子的話,母親也就說過這麽一回。

 

古城牆是長汀的招牌景點,經過百年修繕,它曲折蜿蜒圍繞整座長汀城。白天,我們站在城牆下,城牆像是聳立的巨人,麵目肅穆地站在我們麵前。我們站上來,發現古城牆不止高大,而且“寬敞”,城牆肩上是一條5米寬的石道,石道兩邊還間或點著朱紅色彩燈。河對岸約20米高的宋慈像被燈光打亮。他站在一艘巨輪前甲,威風凜凜。我想象著大軍攻城,光影間像是一腳邁進曆史,竟有些熱血沸騰起來。

夜深了,晚風像從北邊吹來,神思為之一爽。母親也沒想到城牆上美景如斯,有些驚喜。她拿出手機,拍個不停。三姨穿著拖鞋走在前麵,不時回頭喚我。石路曲折在前,看不到盡頭,如果願意,我們可以沿著城牆,環長汀一周。

行至半途,我們從另一側麵看見望江居,碩大的招牌閃著橘黃色的燈光,就像立在眼前。兩個聊天的姑娘也看見我們,朝我們揮手,讓我想起卞之琳的《斷章》,“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

靠著城牆,我看著悠悠汀江水出神,一天的疲乏解了大半。母親還在拍照,長汀的夜景、城牆和烽火台,還有白牆青瓦的望江居,都跑進她的手機。三姨也很高興:“長汀還是很值得來,如果在這裏擺張床,絕對能睡個好覺。”

我深以為然,隻是可惜小姨去洗漱的不是時候,錯過了這一晚美景。

6

第二天清早,我們出發前往八喜館。長汀飄起小雨,站在太平橋上,汀江兩岸煙雨朦朧,這座客家小城像罩上了薄紗。

甫一進館,便見一座古戲台,坐落在八喜館正中,戲台上有匾,上書“萬世榮昌”,戲台兩側是屋簷角樓,木色浮雕曆史感撲麵,有木質樓梯蜿蜒向上。戲台前有幾排竹製座椅,古色古香,我指揮小姨坐下拍照。出遊的幾天,我就是她們幾姐妹的專屬攝影師,剛開始,她們還有些扭捏,讓我誤以為拍照隻是年輕女性的愛好,幾番鼓動,她們的熱情才湧動起來。

小姨一屁股坐上竹椅:“今天這身可是專門為旅行買的,要多拍兩張照片。”我提醒她側臉遠眺,氛圍感更佳——我的拍照技巧主要來自互聯網,隻有拙劣的幾招:把腳放在照片的下沿,能顯腿長;虛化背景,才能突出人像。好在一招鮮吃遍天,拙劣的技術足夠應付幾姐妹。

我又指揮母親側坐在台階上拍照,為了藏起鬆動突出的門牙,她抿嘴笑著麵對鏡頭,比出“耶”的手勢。母親的拍照姿勢總是很笨拙,我讓她把手放下,上身端正,把腳延展到下一節台階,“POSE要有質感”。

我們大致是館內第一波客人,在戲台前旁若無人地拍照,淡季出遊的好處體現出來。

從戲台旁邊的木質台階拾階而上,便是八喜館主展館。這座傳統的客家跑馬樓,集中展示了客家人添丁、成人、金榜、婚慶、立灶、喬遷、壽誕、豐收的“八喜”習俗。二樓和三樓的過道,則分別展示了長汀稻草龍、百福宴等非物質文化遺產民俗。

母親盯著展示人生之喜的蠟像,看得認真。那是祖輩探索留下最好的人生注腳,生命照此延續,終點便是幸福,這與她的理念契合,或者說,她的理念生發於此。正如她常說,“到了什麽時候就做什麽事”,大抵她就是希望我最好沿著“八喜”的路標,一步一步往前走。

這一刻,我大抵更理解了一些她的恐懼。她的恐懼關於我的孤獨終老——如果不走入婚姻,我的人生“八喜”便要缺掉一半,而她是無法陪我走到最後的。她的恐懼也關於我與人群相異,在世人看來,婚姻雖有糾紛,但沒有婚姻的人生是不完美的。她不願我在人生旅程中被大部隊落下,她希望我一直都是“別人眼中的孩子”。

其實我也捫心自問過,是不是自己把路走進了死胡同?形單影隻的未來,是不肖多想就能理解的可怖。但內心另一個聲音又在喊:誰又知道婚姻不是另外一條死胡同呢?選擇一個人,我尚能自我控製,多出一個人,生活滑出鐵軌也未可知呢?

必須坦誠,我也還沒有得到答案,但我想,解答人生困惑的鑰匙,藏在眼前的路上。

 

走出八喜館,雨已經停了,三姨拿出手機,讓我與母親合照。母親主動靠上身來,挽住我的手臂。我笑容還沒來得及綻放,三姨就已經直起身子,把手機遞給我。

“你自己看看,拍得多好!”三姨有些自得。

照片裏,我表情尷尬,母親站在一邊,比我矮了一截,她衝著鏡頭笑得燦爛。想來,很久沒與母親合照了。

旅程一路,母親一直吊在隊尾。我和三姨走在前麵,小姨放慢腳步與母親走在一起。55歲退休的年紀,在她身體上體現出來。我和三姨在隊伍前,計劃接下來的行程,我有意無意地放慢步調,有時停下腳步,回頭張望。

我想起龍應台的《目送》,“所謂父女母子一場,隻不過意味著,你和他的緣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斷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不知道母親是否在也在背後,這樣看過我。過去,我厭煩這種眼神。現在我想,母親的幹涉顯得粗暴,或許隻是沒有找到更好的方式罷了。我不再是讀大學的年紀,我才是走在前麵的人,如何彌合分歧,我有更多責任。

7

行程最後一站是永安,沿著鐵路線,我們重新靠近老家。對於這個近在咫尺的鄰縣,我們太過熟悉,唯一想去的景點是桃源洞。

桃源洞離永安縣城並不遠。我們在巴士上屁股還沒坐熱,司機就提醒我們該下車了。剛進景區,我們便看見一條小溪從懸崖對峙之間流出,這是“桃花澗”。臨近的崖壁上方30米處,刻著“桃源洞口”四個大字,兩米見方,下麵刻著一行小字,是陳源湛的一首七律。

一個五十歲左右、斜挎著黑色小包的中年男子朝我們迎上來,問我們是否需要在此處合照,我回頭看見不遠處已經立好了三腳架,一台相機虎視眈眈。幾姐妹自然不願浪費錢,我繼續承擔攝影師的職責,我朝三腳架附近走去,想著那裏一定是最佳拍攝點。30年前,三姨也曾與友人在此處合照。時光流轉,朋友早已斷了聯係。再次站在“桃源洞口”,小姑娘有了歲月的痕跡。

桃源洞並沒有洞,它是拔地而起的山岩。無論步行,還是泛舟遊覽,都給人一種洞口的感覺。沿著景區石路前行,桃花澗在一旁曲折迂回,時寬時窄,雖然由於大旱水位並不高,但勝在清澈透明。兩岸山壁青苔綠草小野花嵌於濕泥中,一派生機盎然。沿途,橋、亭不時穿插,類物象形之石亦不絕於目,日頭雖大,但被濃蔭遮擋,穿過密林的陽光已經失去力道。

景區道路沿著山壁緩慢爬升,我們的視線逐漸寬廣。母親依舊吊在隊尾,沒走兩步就停下,雙手撐住膝蓋,歇一歇。

 

走了大約半小時,道路被兩麵直挺挺的山崖擋住了。盤山的石階變得陡峭,寬度收窄,像是被山崖之間的裂縫吃了進去。往後的道路陷入黑暗,已經不能從眼前預判。崖壁上,寫著“吉尼斯世界紀錄”,桃源洞的“一線天”到了。徐霞客曾在遊記裏感歎這處景觀:“餘所見一線天數處,武夷、黃山、浮蓋,未曾見如此大而逼,遠而整者。”

母親顯然也被這山壁驚到了,她問:“要不我在這裏等你們?”

三姨回頭說:“這個景區可沒有回頭路。”

“可以慢些爬,反正不趕時間,我們這麽多人,怕什麽?”我又嗅到她的恐懼,安撫道。

母親有些為難,但事已至此,開弓沒有回頭箭。

“一線天”極窄,隻容單人側身而過。三姨走在前麵,我殿後,把母親和小姨安置在中間,我們蹭著崖壁緩慢向前。“一線天”外,晴空麗日,縫隙裏麵,光線都被吞噬幹淨。翹首仰望,百米崖壁之上,隻見天光一線。我擠在崖壁之間,心生感慨:在自然偉力之前,在漫長的時光洪流裏,我們的喜怒哀樂,煩惱與憂愁,都是那麽渺小,連我們自己亦是如此。

大家都被震懾住了,氣氛安靜,隻能聽見風吹過山澗,呼呼作響。

三姨在前頭開玩笑:“幸好小宇沒來,否則不得被卡在這裏?”

“他得在肚子前麵罩一個塑料袋,要不然衣服得磨破。”我接過話茬。

大家哄笑一陣,才從震撼的情緒裏緩過勁。三姨對於兒子的關注全在體重,她認為肥胖不僅影響了宇的顏值,關鍵還拖垮了他的健康。母親對於孩子的擔憂是永無止息的吧,我想。可惜宇對她的看法並無理會,看來,無論怎樣的母子關係,終究有自己需要解決的問題。

“一線天”裏,台階傾斜向上,坡度陡增,母親幾乎是手腳並用,向前行進。我接過她手裏所有雜物,漫步走在後麵,並不催她。

“這趟沒白來,值回票價!”母親說,“不愧是讓徐霞客驚歎的奇觀。”

 

一線天全長超過100米,到了後半段,天地為之一寬,縫隙裏可容兩人並行。我們坐在台階上歇口氣,也抓著難得的光線拍拍照。我很想問母親,爬上來不後悔吧?

小姨對我說:“行程安排得不錯,下次還和你一起來。”語氣真誠。

三姨調笑道:“下次不得和適齡女青年來?哪裏有空陪幾個婦女?”

小姨繼續說:“可以一起來嘛,我們還能幫忙參謀參謀。”

我啞然失笑:“一大群人來,還談哪門子戀愛?”

母親笑得很開心,那顆鬆動的牙都現了形。仿佛我們之間最大的矛盾,就在玩笑之中迎刃而解。她沒再循著這個話題聊下去,或許是因為我借著玩笑“鬆”了口,或許是因為出來走走,看看河山,心曠神怡,她也試著克製本能,稍微理解我一些。我不知道答案,畢竟人生也沒有標準答案。我執意帶母親出遊,不過是希望獲得她的一點理解,我終歸在意她的理解。

返程的時候,依舊是我和三姨走在前麵,小姨和母親跟在後頭。我回過頭,母親頭發散亂,一天的行程耗盡了她的體力。我停下腳步,往回走了幾步,站在她身邊,摟住她的肩膀。她掙紮了一下,我的手臂卻如繩索一般,紮得更緊了。

(本文人名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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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具人兒媳,決定“離家出走”

2023-02-08 13:47: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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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三胖子

還沒活太明白。

 

 

 

1

雨剛下完,空氣有些冷,稀薄的水珠掛在幹癟的樹枝上,偶爾往下墜下一滴。天空灰蒙蒙的,如同籠了一層霧,雨似沒有下透,但下了這麽久,似乎也真沒什麽好下的了。就這樣僵持著,僵持著,直到放了晴,或再象征性地下一點。

陳雨果從五愛街裏走出來,身體筆直,黑色大衣從肩膀一路朝下,一直籠罩她全身,使人都看不清楚她的輪廓了。身後的人往前一擁,她的手被迫自大衣口袋裏拿了出來。是誰撞了她?她回過頭,已經找不到撞她的那個人了。五愛街的人那樣多,像潮一樣地湧。或者不像潮,像瀑布,“呼啦”一下全部墜落下來。

陳雨果的丈夫林立人從對麵朝她走過來,陳雨果有些不知所措。林立人剛剛完成一場地下賭球,這場球自昨兒晚上一直持續到今天下行。這麽胡混一宿,他已經沒什麽人樣兒了:大衣歪著,頭發歪著,身體似乎也歪著。

“又輸了?”陳雨果走上前去。

林立人動手解她的衣襟,問:“錢呢?存了沒?”

“剛存完。”陳雨果說。

這是所有五愛街人的日常:每天賣完了貨,把收到的錢存進一樓大廳的銀行。為了安全,或者什麽也不為,反正大家都這樣做。

“你媽病著。”陳雨果生氣。

每天下行,她都會先跑到公婆家去照看婆婆。婆婆小腦萎縮,失智了,說話做事樣樣讓人無所適從,卻還記得對兒子好。每天她一見陳雨果,就問:“立人在哪裏?是不是你不讓他來?”等林立人來了,老太太就神秘地掀起自己的外衣,從裏麵的老式上衣兜兒裏掏出兩百塊錢。趁陳雨果不注意,她迅速將錢塞進兒子的手掌心。隔一會兒,她又掏出兩百塊錢,再偷偷地塞。

陳雨果看著這個打第一次照麵就瞅她不順眼的老太太,感慨不已。現在,老太太擁有一張幹核桃一樣的、刻著深深紋路的老臉,發紫的嘴唇四周的皮膚也失去了彈性,皺得如同一張被揉亂了的草紙,那些紋路呈放射狀,環繞在她嘴的四周。老太太咀嚼東西時習慣閉緊了嘴,咕湧著,咕湧著,直到一伸幹皺的脖頸,吞咽下去。有時,她會突然“噗”一口,把食物的殘渣噴到陳雨果的臉上。陳雨果很想罵娘,但是不能。那是她的婆婆,更何況,公公也在,有時丈夫也在。

林立人碰到這種情景會發笑,笑得很開心。陳雨果問他:“有那麽開心嗎?”她試圖睜開眼,但那些帶有唾液的食物糊住了她的眼。

“你看看你,咱媽不是有病嗎?”

“那是你媽。”

“我媽不是你媽嗎?”

接下來,陳雨果有兩個選擇:吵,矛盾升級,吵完了甩手摔門,憤怒離去;不吵,忍了,換片刻清淨。其實她想吵。她不願意侍候婆婆。她曾私下對我說,她們沒有感情。

說這話的時候,陳雨果摸著自己的手,摸一摸,停下,將自己的手翻開來看一看,兩隻手又重新絞在了一起,似乎那樣做可以給她能量一樣。她深深地歎了口氣,轉過頭對我說:“你知道嗎?從前不懂‘恩愛恩愛’,有恩才有愛。她對我沒有恩。我生了姑娘,她還慫恿兒子跟我離婚。那時候我們住在一起,我跟林立人一吵,她就站出來‘呸呸’地朝地上吐,我知道她是在吐我。”

“這些話不能說,隻能往肚子裏爛。”

桌子上有個小馬蹄表,粉色的,白色的表盤,針腳一走起路來便發出“咯噠咯噠”的響聲。陳雨果擺弄了一下那塊表,又將其放回原位,然後覺得位置擺得不對,又稍微往左移了一下。

“找個保姆。”我提出建議,“你們也不是沒有錢。”

陳雨果說,林立人不讓,說把他媽交給任何人他都無法放心。

是個死局?

是個死局。

 

林立人終於決定不再賭球了,這對陳雨果來說是一件好事兒。但他生性愛玩,沒多久又迷戀上了釣魚,成宿成宿地在外麵釣,有時能釣上來一條,有時一條也沒有。當然,他玩兒也不耽誤做買賣,陳雨果家的買賣越做越大。

“人生哪有十全十美的呢?”擱誰也是這樣勸。

陳雨果最近一次的崩潰還是來自於婆婆,婆婆蹲在客廳中間便溺。陳雨果打電話給林立人,林立人問她:“就這事兒?”

這三個字兒把陳雨果後麵的話給堵了回去,她張目結舌——這真不是一件大事兒嗎?是自己矯情了?她拿電話的手哆嗦著,隻見婆婆站起來,沒有擦屁股,甚至沒有提褲子,朝沙發走過去,要往上坐。她驚恐地瞪大了眼睛,一聲驚叫沒來得及發出來,林立人的聲音先自聽筒那頭傳了過來:“我找你是幹啥的?”

當時陳雨果張了張嘴,聲音還沒發出來,婆婆已經坐到了沙發上。陳雨果肩膀一垮,手一鬆,手機差點兒從手裏滑出去。丈夫的聲音極度不耐煩:“我正談事兒呢,掛了。”

“有一秒鍾,我想逃離那個屋子。那個屋子裏的氣味兒……”說到這兒,陳雨果皺皺鼻子,仿佛那味道從來沒有消散過,像幽靈一樣一直跟隨著她。“(其實我可以)撒個謊,就說我當天有點兒事兒,沒過去,也就不用收拾那個爛攤子了。但是我剛給林立人打完了電話,他知道我過去了。還有公公,我去了他才走的。為什麽要給他打那個電話?”

我盯著陳雨果,她瘦長而白晳的臉上充滿了疑惑,她躲過了我的眼睛,仰起頭歎了一口氣:“那是他媽,他應該侍候,為什麽侍候公婆一定要兒媳婦兒來?他爸說‘他不是幹這個的’,我就是幹這個的嗎?白天我也上行,檔口裏哪樣事兒能離得了我?為什麽?”

“找個保姆吧。”我堅持舊提議。

“林立人不同意。”

“不同意就讓他自己侍候。”

“他不是幹那個的人。”

說完這話,我們先是沉默,然後幾乎同時抬起眼睛看著彼此笑了。要說為什麽笑,其實也說不太清楚。

2

遇上突然停電的時候,五愛街就會放假,這種時候並不多,卻被陳雨果趕上了一次。

那天她照例去婆婆家,到了開門,看見公公跟一個濃妝豔抹的女人從臥室裏走出來,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特殊的味道。那個女人的口紅和眼影已經花掉了,她見了陳雨果一點也不尷尬,尷尬的反而是陳雨果——那是她的公公,被她撞到這種事情,真是造孽。

“這是你李姨。”公公介紹完了就把女人送到門口,回來後就跟陳雨果大眼瞪小眼兒,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突然,公公像想起了什麽事,迅速跑進另一間臥室。陳雨果跟了進去,發現婆婆被綁著,嘴裏還塞著一團抹布——那曾是公公的一件破背心,他舍不得扔,說純棉線的吸水,可以留著做抹布。

陳雨果的雙腳被釘在原地,沒敢動,也沒敢驚呼。她終於知道為什麽婆婆的手腕有時是紅的。這種情形持續多久了?這一刻,她自內心深處生出對婆婆的可憐來。原先她從來不認為婆婆可憐,隻覺得她是一個十惡不赦的老巫婆。

“她罪有應得,才有這樣的報應。”她私底下不是沒有這樣想過。現在看,這也許是命運對她的一種厚待——至少,有些事兒她再也不會知道了。然而轉念一想,又覺得,這真的是厚待嗎?這種低質量的生存,究竟有什麽意義呢?

被放開的婆婆沒有絲毫反抗,她眼珠木然地轉向陳雨果,問她:“我兒呢?我兒子呢?”

“她心裏就有她大兒子。”公公表示不滿。

 

那天,陳雨果侍候婆婆時格外用心,還為好長時間沒洗澡的婆婆洗了個熱水澡。自從上了年紀得了病,婆婆的身上總有一股“老人味兒”,其實陳雨果並不嫌棄,之前不給她洗,就是單純的不想給她洗。公公並不在乎這一點,反正他們早就不在一個房間裏睡覺了。

洗完澡,陳雨果把所有的窗子都打開,讓新鮮空氣湧進來。窗子對麵的路燈杆上站了一隻喜鵲,隻停留了一小會兒,就“撲”一聲飛走了。婆婆換了新內衣,聞起來沒有“老人味兒”了,陳雨果握著她的手問:“老太太,香不香?自己聞聞香不香?你瞅你年輕時候,多愛幹淨。”

陳雨果想到自己剛嫁進門時,無論是洗碗、洗衣服還是擦地,愛幹淨的婆婆總要在旁邊盯著,令她如芒在背。想到這兒,陳雨果放開了婆婆的手。這時,老太太朝她啐了一口:“香你奶個×!”

陳雨果憤恨地站了起來,這時公公換了衣服,穿上大衣,戴了帽子,說要出去轉轉。

“又死哪去?成天往外跑,咋不死外頭?”婆婆回過頭來高聲詈罵。有一瞬間,陳雨果懷疑婆婆根本沒有得老年癡呆。

公公沒有理會咒罵,還說:“她都傻了還罵哩,罵了一輩子了也不嫌煩。”說完關了門,下樓了,聽不到一丁點兒聲音了。

“罵了一輩子了”這句話使陳雨果的心裏轟然一聲,像有什麽倒塌了,又像有什麽突然間被建立起來一樣。她望著婆婆,婆婆也望著她。她歪著頭望婆婆,婆婆也歪著頭望她。

“一輩子了?你罵了他一輩子了?”陳雨果問。

“跟個公狗一樣。”婆婆幹癟的嘴巴裏突然飆出這句話,緊接著又是一堆外人聽不懂的咒罵。

後來,陳雨果問我:“你說,是我公公慘還是她慘?是被罵了一輩子的人慘,還是罵別人一輩子的慘?”

我沒有回答。

“她這一輩子,就這樣過去了?”陳雨果感覺難以置信。此後,她內心少了一些對婆婆的怨恨,“都這樣了,恨她什麽呢?再說了,恨她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

 

天氣好的時候,陳雨果會推婆婆出去曬曬太陽。陽光下,老人沉默得猶如一尊雕塑,她的目光長久地盯於某處,滿是老年斑的臉凝得如同一塊兒風幹的肉凍。

一天,正在外麵曬太陽的老太太突然暴跳如雷,開始莫名其妙地咒罵起了路人。陳雨果趕緊出麵解釋,說婆婆小腦萎縮,沒有惡意。對方一聽這話,緊繃的麵部表情立馬鬆懈下來,不再生氣了。

就是在這一轉頭的工夫,婆婆悄無聲息地從輪椅上站了起來。她像一隻被拔光了毛的雞,乍起兩隻禿禿的肉翅膀,迅速撲向了車流如織的街心,動作之快令人匪夷所思。

好在那台車在老太太麵前一個急拐,陳雨果趁機一把抱住了婆婆,司機從車窗裏探出腦袋怒罵:“你他媽傻Ⅹ啊!”

在車流中,陳雨果抱了婆婆好久,她想不通她為什麽要突然衝出去。車子紛紛從她們身邊經過,直到紅燈,車子減速,緩行,終於停止。她護著婆婆,兩人安全回到路邊,太陽已經漸漸西沉,斜射的陽光使婆婆的臉背了光,看起來更加灰暗了。

事後,陳雨果對我說:“她是我,我是她。”她越來越善待婆婆,並堅持認為她善待的不是婆婆,而是她自己。

“那麽,”陳雨果問,“我還有機會嗎?不過成她那樣?”

3

那天,陳雨果跑來我家,跟我抱怨林立人去大連海釣了。他不管生意,也不管爹媽,隻管自己。

我對她說:“生為男人真好,可以做自己喜歡的事兒,追逐自己喜歡的人,可以建立自己的事業版圖。不像女人,大多數女人的‘戰場’都離不開鍋台、產床、病床,男人,孩子。都說女人是男人的一根肋條骨變的,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許是對的——男人把瑣事都拋給自己的那條肋骨了,所以有時女人被定義為是男人的附屬品……”

這還是陳雨果第一次聽說“女人是男人的一根肋條骨變的”,她低下頭想了想,卻並不認同這種說法:“男人沒了一根肋條骨,或者這條肋條骨傷了、病了,男人得多疼啊,能疼得喘不了氣。但事實上,大多數男人不會疼,隻會考慮換一條肋條骨罷了。這說明這是個謊言,是誰編織了這個謊言讓我們去相信?”

我被問住,愕然地看著她。從這個中年女人的臉上,不難看出她往昔的美麗,顯然她的頭腦較之於外貌,有過之而無不及。我笑笑,下了地,突然發現桌子上的粉色馬蹄表已經不再走動了,可能是電池沒有電了。我伸手將馬蹄表拿過來,摳開背部的電池盒,把電池從裏麵拿出來,一看是南孚的,咬也不能咬,隻好把那節電池丟棄了。

“有備用的嗎?”陳雨果問我。我拉開一個抽屜,翻了翻,發現沒有電池。

“那你別買,我家裏有,下次來我給你帶過來。”不等我回應,她強調,“你千萬別買,電池放久了自己放電,我上次買多了。”

陳雨果拿起大衣,穿上,一粒一粒扣好扣子。離開之前她感慨道:“世界上那麽多的謊言。”

等她下了樓,我到窗邊看著她的影子在小區的通道裏被斜斜地拉在身後,有些矮,也有些小。

 

那天以後,我有一陣子沒見陳雨果。她說婆婆感冒了,總是咳,給她買了藥,吃了也不見好。她就帶婆婆去社區的衛生院打點滴,點了3天,社區的大夫就不給打了,讓她們去大醫院檢查檢查:“這麽大歲數了,可不敢過度用藥,萬一打壞了,咱可擔不起這個責任。”

醫生說完,婆婆就打開門跑了,她跑得那樣快,穿了高跟鞋的陳雨果捉住她時已經累得氣喘籲籲。婆婆掙紮著,哈下腰抓了路邊的一小塊幹狗屎朝陳雨果砸過去,她一側頭,沒有砸著,但婆婆卻趁機從她手裏滑脫了。她又跑,直到再次咳嗽才停下。

“活該!讓你跑!”陳雨果罵了起來,但這種罵跟從前的那種詛咒肯定不一樣。“這下好,咳嗽了吧。就不管你,管你幹啥?也不是我親媽!也就是我……”說到這裏,陳雨果感覺自己的眼圈有些發紅,可當她意識到婆婆什麽也聽不懂的時候,就沒有繼續說下去了。

帶婆婆去大醫院就診這件事,陳雨果本不打算告訴林立人。她想用一條紅色的羊毛長圍巾把婆婆綁了,防止她再亂跑遇到危險。可是,婆婆喊著罵著,坐在客廳的地上愣是不肯起來,陳雨果試圖抱起她,卻發現婆婆已經很輕了,像馬上要消失不見了似的。

趁陳雨果走神的時候,婆婆後腳卻一使勁,蹬在了她的小肚子上。陳雨果一貓腰,婆婆掉在地上,緊接著豆大的汗珠從她的額頭上冒出來,那張幹皺的老臉霎時變得蒼白,沒了血色。

“完了,闖了禍了。”陳雨果蹲下來,著急地問婆婆摔到哪兒了。婆婆當然不能答話,她隻好向林立人和我求助。

“人就是那樣脆的,人像個瓷器一樣。”陳雨果問我,“你說人像什麽?人到底像什麽?這樣韌,又這樣子的脆的。韌也是他,脆也是他。”

4

林立人終於來醫院了,他趕得滿頭大汗、呼哧帶喘的。一見麵,他就開始責備陳雨果:“咋整的?你是死人嗎?”

陳雨果沒說話,眼皮朝下耷著,安靜地聽著。我見勢頭不妙,趕緊打岔開始介紹我哥:“XX科的主任。這是林老板,林立人,雨果的愛人。”

兩個男人的手熱情地握在一起,待鬆了手,林立人立刻掏出一根煙來。我哥擺了擺手,林立人有些不好意思,他把煙放回煙盒,再把煙盒放回夾包,認真地看著我哥。

“目前是這個情況:小腿骨,骨裂,已經拍完了片子。這是片子,但是問題不大。主要是這兒,這兒,看見了嗎?會診結果懷疑是腫瘤。但是這個歲數,這個情況,還得家屬商量,動手術還是保守治療。決定了再找我,我給你們安排。我妹妹的朋友,都不是外人,千萬別客氣。”

“哎呀,太感謝了!”林立人雙手伸出來,彎腰重重地握住我哥的手。

“行,那我先走了。有事兒找我。”我哥回頭看了陳雨果一眼,她也道謝。

林立人決定做手術,多少錢都花。陳雨果提醒他,婆婆的歲數大了,有一定的風險,可能下不來手術台,術後恢複也是個漫長的過程:“你想過沒有,與其這樣低質量地活著……”

“不可能!”林立人手一揮,“你是不是不愛侍候?她是我媽!”

陳雨果閉了嘴。

林立人說完,轉向我:“找專家,該多少錢咱花多少錢,肯定不能差事兒。另外看方便不方便給咱要個單間,陪護啥的都方便。風險的事兒,你不用有任何心理負擔,活著還有風險呢。”

我看了看陳雨果,她偏過頭去。

當晚,陳雨果沒有回家,留在醫院陪護。晚上9點多,病房的燈都熄了,全世界仿佛都安靜了下來,隻偶爾聽見護士推著小車走幾步一停,走幾步又停下來。

在病房裏,陳雨果感覺到了一種少有的放鬆——婆婆沒鬧,這是她始料未及的。眼下,她隻需要管好老太太,明天檔口幾點開張、哪裏又到貨了、哪個客戶需要發包、女兒早上吃什麽……她暫時都不需要想了。

陳雨果和衣躺下,手枕著後腦,享受著這久違又陌生的安靜。

 

術後的第二天晚上,老太太因為急性肺栓塞被送進了ICU,可情況仍舊沒有好轉,甚至並發多髒器衰竭,不能自主呼吸了。主治醫生來征求家屬意見:“是‘氣切’然後上呼吸機?還是放棄?”

陳雨果想放棄,她說如果有一天自己也這樣躺在病床上,她希望女兒能放棄繼續搶救:“對我來說,每一分鍾都是煎熬。”

可林立人卻堅持要求氣切再上呼吸機,理由是:“她是我媽!”

“哪怕她是你媽,你也沒有理由要求她繼續陪你在這個世界上遭罪。”陳雨果說,“你不覺得嗎?對她來說,早一天離開早一天解脫。你是沒有見過她拉完了屎往自己嘴裏填的樣子。”

“那是你沒照顧好!你還有臉說?”

陳雨果被這話氣得直哆嗦,她回頭看了大門緊閉的ICU病房一會兒,繼而轉過頭,十分堅決地對林立人說:“知不知道,她的生命,在她得老年癡呆以後,甚至是更早些時候,已經結束了。”陳雨果的眼淚流了下來:“但是她,她選擇繼續活著。也許,她隻是想多陪你這個兒子一程,但是你——”陳雨果仰起頭,拚命控製自己的眼淚,“但是你,可能早就已經不需要她、她再陪了。你,讓她走吧!”最後,她不再管流出來的那些眼淚,懇求道:“讓她走吧!我求求你了!我替你媽求求你了。她一定是想走了,你還不明白嗎?”

林立人看著陳雨果,暴怒的眼神是掩飾不住的。

“你知不知道你爸……”

“陳雨果!你給我閉嘴!”林立人扇了陳雨果一耳光。

陳雨果捂著臉,突然明白,自己知道的那些齷齪事,林立人可能早就知道了。最後,她冷冷地說:“你花錢讓她手術,買的是你自己的心安。”

之後,我陪陳雨果離開了醫院,送她回家。她的家空曠靜寂,保潔早把衛生都做好了,陽光從落地窗灑進來,鋪滿了整個法式雕花沙發。那些溫暖蓬鬆的沙發毯、抱枕、靠墊,都在沉默地迎接著女主人。

陳雨果將疲憊的自己扔進沙發,開口說道:“很多時候我一個人在家,感覺自己就像這沙發上的沙發毯、抱枕和靠墊。”她拿下巴輕輕一指:“我跟它們似乎沒什麽兩樣,隻是這個家的一個擺設。我不是花瓶,隻是個擺設。擺設也不對,隻是一個工具——一個痰盂?一口水缸?一個飯盆、尿桶……”

我隻能勸她“別想那麽多”嗎?其實也不是。這一次我選擇了閉嘴。

5

熬了兩個月之後,陳雨果的婆婆還是去世了,林立人為她治病花了近百萬元。老太太去世那天,林立人卻不在沈陽,這大概就是人與人之間複雜的因緣際會吧。

陳雨果一個人守在醫院,我趕過去幫忙的時候,林立人還在電話裏罵她,似乎如果沒有陳雨果,他媽就不會死。實際上,一直是陳雨果在代替他行孝,他不但沒有感激,還始終認為那一切是身為兒媳的陳雨果應該做的。

我本來不想給我哥打電話,那天他帶著嫂子回娘家給老丈人燒頭七了。可眼下實在缺人手,最後這個電話我還是打了。我哥接了電話,二話不說,飛車跑了200多公裏趕了回來。

我們在醫院碰麵,陳雨果拿眼死死地望著我哥,眼淚撲簌簌地往下掉。我哥站在她的麵前,看她的眼神也不太對勁兒。我絲毫不懷疑,如果當時我不在場,陳雨果會撲進我哥的懷裏,而我哥也會毫不猶豫地接納她。我很疑惑:這倆人是什麽時候的事兒呢?怎麽發生的?怎麽會?

沒一會兒,我哥叫來的哥們兒就陸續到位了,喪葬的人也來了,說現在就能拉人,問我哥怎麽處理?陳雨果隻顧著坐在那裏哭,她瘦削的肩膀、白晳的手指、蓬鬆的卷發都隨著她哭泣的節奏,輕輕地顫動著。如果眼睛可以擁抱人,顯然,我哥已經在抱她了。

不久之後,林立人著急忙慌地從外地趕回來了,雖然他沒有繼續對陳雨果破口大罵,但也沒給她好臉兒。在葬禮上,夫妻二人幾乎沒有目光接觸,但厭惡和鄙夷的情緒還是透過身體語言準確無誤地傳遞給了對方。陳雨果蒼白瘦削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這種刻意的忽視無疑增強了林立人對她的憤怒——可能在他的頭腦中,陳雨果應該向他懺悔、認錯、低聲下氣地哀求他的寬宥。

陳雨果在婆婆的葬禮上傷心地哭了,好多人都說“像她這樣孝順的兒媳婦兒很少見了”,林立人仿佛也因此“原諒”了她,他收起了冷臉,試圖去抱她,但被她輕巧而不著痕跡地躲掉了。

林立人麵色深沉,悲傷和痛苦交織在眼底,也許其中還有更加複雜的情緒。比如:疑惑、因無力控製而產生的脆弱。所有的人都是脆弱的。

我轉過頭,在人群裏四下尋找,謝天謝地我哥沒有來。如果他來了,我怕他的眼神會出賣他,如果讓林立人看出端倪,那這場葬禮就熱鬧了。

 

當一切塵埃落定,我哥和陳雨果之間的事兒就像一根刺,時常紮得我坐立不安。

那時我侄子剛上小學五年級,每天隻知道傻吃,偶爾裝扮成奧特曼瘋跑惹得四鄰討厭。如果他在學校闖了禍,我哥再忙也得出麵解決。晚上他在辦公室裏寫病曆,還得抽空輔導兒子寫作業……這些大大小小的事,嫂子是不大管的,自從結婚以後,她的心思就放在了如何將娘家人一個個地扯到自己的身邊來。

嫂子的弟弟因為殘疾,沒辦法獲得更好的工作機會,嫂子就要求我哥出錢請他到家裏來做保潔,打雜。後來,嫂子又想把寡母接過來養老,買房款當然由我哥來負擔……我哥說,他感覺有點兒累,他的工作已經步入瓶頸期,過重的工作、家庭責任時常讓他生出想逃的念頭來。

同為中年人,陳雨果的處境也好不到哪裏去,林立人始終沉迷玩樂,她在家裏除了“妻子”這個身份外,還背負著財務、出納、保姆、廚師等職責。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們都是各自家庭裏的“工具人”,時常感覺不到自己活著,更多的體驗是麻木。

就在這時,命運讓他們相遇了。我哥可以證明陳雨果還是女人,陳雨果可以證明我哥還是男人,但一旦撲過去,就是引火燒身。

我找到機會對陳雨果旁敲側擊:“人這一輩子,最大的敵人就是自己。戰勝了自己,就是個人物。”

陳雨果低頭想了想,卻說自己不想當個人物:“我婆婆到老,活得都不像個人。她年輕的時候厲害得很,幹淨利落、顧家、能事、裏裏外外一把好手。老了老了,卻經常抱著屎尿一塊兒睡覺。老頭兒找個女的來家裏,就在她隔壁房間,把她用繩子捆了,嘴巴塞住。兒子?哼!”

陳雨果說,婆婆剛走沒多久,公公就開始公然帶女人回家了。林立人對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還說他爸這輩子不容易,從前他媽管得挺嚴的,現在終於自由了:“他還能自由幾年?再說,老太太也沒了。”

林立人曾對這位亂搞男女關係、經常不著家的缺位的父親深惡痛絕,但當他自己成長為一個男人後,就給予了父親深深的諒解與同情。與此同時,他不得不對母親采取回避、淡化的態度——他不是看不見母親的痛苦,他是不想看見。

陳雨果哭了,仿佛從婆婆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未來:“我要對人家有用,人家才肯施舍一樣看我一眼。我婆婆也是,沒用了以後,自己的兒子都不去看她一眼。我是在哭她,也是在哭我。躺著的是她,躺著的也是我……”

我不說話,望著窗外,窗外天高雲淡。再遠處高樓林立,那一棟棟建築仿佛是從地上紮下根莖而生長起來的一般,隻是它們都光禿禿的,沒有枝葉。

後來,我還是忍不住對陳雨果說了直話:“我不是對你這個人有什麽意見。隻是我非常清楚,我哥根本不可能離婚。”

過了良久,陳雨果才回答我:“其實我知道。”

6

一條路走不通,隻能走另外一條道,後來我去找了我哥。

一天,陳雨果主動找到我,說自己決定跟兩個女兒出國了。和我見麵的時候,她穿了一件黑大衣,走在陽光裏,像一朵怒放的鮮花,陽光在她蓬鬆的卷發上跳躍著。

她說自己在做這個決定之前,去找過我哥。當時我哥穿著白大褂,正忙,很多病人和家屬跟在他身後。他脫不開身,就讓她去辦公室裏等——他早就把自己辦公室門的密碼告訴她了。

陳雨果打開門,坐在裏麵,隔一會兒,從門外探進了一顆頭顱,問:“X大夫在嗎?”

“不在,得等一會兒。”

那個人猶豫著,似乎想進來又有點兒不敢,就一直拿探詢的目光看著她。剛開始,她沒有察覺到這種目光背後的含義,後來就覺得這目光中似乎隱含一種深深的惡意。

她走出醫院,站在醫院大樓外麵,目光沿著醫院外牆向上爬,定格在了某一處。她就那樣仰起頭看著,陽光像金粉一樣灑在她的臉上。她回過頭,看見自己身後拖著的長長的影子,她與影子對視,卻聽見影子對她說:“我們走吧!”

她說:“好!”

 

出國前,陳雨果請大家吃飯,也請了我哥。大家聚在一起嘰嘰喳喳的,隻有我哥坐在那裏喝悶酒,與整個環境格格不入,隻偶爾看一眼陳雨果。

宴畢,大家分手道別,我哥一直沉默地站在我身後。陳雨果看看他,又看看我,突然間她朝我張開懷抱,說:“來個擁抱吧!我們。”

我一愣,旋即張開雙臂,我看不見她的眼睛在看誰,隻知道她抱著我,摟得很緊,不舍得放手。等放開手,我發現她哭了,她一邊擦眼淚一邊說:“我舍不得你。”

我哥偏過頭去,問旁邊的人:“有煙嗎?”他從不抽煙的,他是靠嚴格的自律走到今天的。

後來,大家在酒店門口分道揚鑣,各自駕駛的車子紛紛匯入車流。車尾燈紅紅地亮起一排,一直延伸到城市的最深處。我坐在車上,聽到嫂子給我哥打電話,討論孩子的小升初問題。辦妥這事兒需要關係和錢,我哥立即放下了所有心事,迅速梳理著自己的關係網。

這,就是中年人的現實生活。

 

陳雨果搭乘的是隔日的飛機,那個時間點我無法送機,我們隻通了電話。

我說:“保重。這回我也有海外關係了。”

她說:“你也保重。”

我們都沉默了,不知道再說什麽,後來她先開口,低沉著嗓音說:“你記不記得一部新加坡的電視連續劇?我到現在還記得主題曲:從來不怨命運之錯,不怕旅途多坎坷,向著那夢中的地方去,錯了我也不悔過。人生本來苦惱已多,再多一次又如何……”

熟悉的旋律,其實我能跟著她一起哼唱,但我卻悄悄地掛了電話。往事洶湧回頭,我憑窗朝下看去,是海海人潮;仰頭向上望,碧藍的天空上沒有一朵雲彩。我在心裏對陳雨果說:“如果注定會被熟視無睹,早一步離開,也許是最好的選擇。”

(文中人物皆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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催眠郵件 -FormatRun58- 給 FormatRun58 發送悄悄話 (194 bytes) () 02/12/2023 postreply 08:4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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