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613)

媽媽,咱家可以不用再擺攤了

2023-01-10 12:29: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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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慎微

男,從事中醫

我的老家甘肅,“西北GDP墊底之王”,百萬人生活在這片土地上。落寞的工業城,幹枯的礦坑,受困於地理氣候的農業,以及直到今天仍然位居全國首位的工業汙染……這片土地在曆史上上一次“出彩”,似乎還停留在河西走廊的陣陣駝鈴和郡外屯邊的軍號聲中。

我的家鄉冀城無疑是甘肅的縮影,而我媽,就在這縮影裏擺地攤。如果你每天從我媽這樣的“地攤從業者”身邊路過時,願意多花兩三分鍾觀察,就會發現,“地攤”不僅僅是文藝作品中的“煙火氣”,更是大國小民的真實映射。

甘肅的地攤經濟、地攤文化和它悠久的曆史一樣,存著幾分悲涼和堅韌,既不像四川重慶那樣麻辣味十足,也沒有江浙廣南方獨有的溫婉秀麗。跟著我媽擺地攤的十多年裏,我窺見了縣城經濟最富活力的一麵,也目睹了夜幕落下後最蕭條的空當。

1

2019年以前,我家的生活和現在大有不同。

我們縣城裏地攤販子隨街可見,人行道和車行道的界限模糊,遇上過年,地小人多的城街基本處於交通癱瘓狀態。車擠車、人擠人、攤位擠著攤位,亂糟糟、熱哄哄,喇叭與叫賣齊飛,男偷共女扒相碰。

我家小攤在縣城西關的主幹道上,算是個做買賣的“霸口”。能占著這樣的位置是不大容易的,人多,競爭對手也多,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小攤小販裏麵的門道規矩一樣也不少,不按規矩做買賣,就容易栽跟頭。車馬南來北往東去西還,皆從我媽的攤前過。城管要管、乞丐要討,張王李趙門頭過、陝甘寧川趟路走,我媽毫不畏懼——“來的都是客”。

一條街由主幹道貫通而下,在北邊斜剌剌突出一條支線來,通往舊山貨市場。那條街上大多是一些小吃營生,墊一撮豆芽蘿卜絲的涼皮涼粉涼麵,竹笊籬從大鐵鍋裏撈出油煎洋芋配著豆腐腦,天天放搶的大屜韭菜豬油渣包子,油潑辣子蕎麵呱呱、雞絲餛飩油烙餅,每天早上6點不到,一條街就開始飄香。

我家擺攤是從2007年始的,開頭隻賣自家豆腐房出的豆製品、年糕以及姨娘家的手擀粉。擺地攤最重要的一步就是“搶攤”,剛擺開這生意時,我家也在這條街上經曆過一番東逃西竄。平時出攤尚算容易,當年節外頭那些沒賺到錢的人回來時,“搶攤”就會立馬白熱化。

各家攤位白天搭晚上拆,就像遊牧民族的帳篷,一般清晨5點就張羅開了。為了攤位不被占,我媽常常4點就起來收拾貨物,給一家人做早飯,等我睡到6點起,我媽催送貨的電話就來了。西北的冬天冷,我手指頭凍硬後取拿冰冷的貨物,怎麽也搓不開塑料袋。等生起蜂窩煤爐子,我就把手支在那一團小火上烤著,隨著手指頭一點點化凍,一種奇癢隨之鑽上心頭。直到後來當兵,我才知道人的手受凍久了不能直接見熱,得先拿冷水化凍或者用雪搓,那樣才不會長凍瘡或者壞疽。

即使早起,我們依舊會因為占攤和別家起爭執——誰都想多賣些貨,多掙點錢過年,可地兒就那麽大,你家多擺了我家就得少擺,人心不平衡,自然就開始作怪。

剛開始,我家地攤生意並不怎麽好,三天兩頭就會碰上一些混混挑事,別的攤主也頻繁搶位置。有次我和我媽大早上去擺攤,到了,發現攤位已經被占。搶攤的人家吆喝了兩三個漢子,穿著人造皮夾克叼著煙,歪歪扭扭簇成一堆,痞氣十足地裝大方讓我過去。我那時才剛讀三年級,膽小懦弱怕事,心裏又氣又怕,推著車根本不敢動,我媽還在後麵。漢子們瞅我一個小娃娃好欺負,橫鼻子豎眼睛,啐口濃痰在地,嚷嚷道“鄉下人就回鄉下去,這城裏沒有你們的地方”。

這時我媽過來了,她以為我被打了,大喊著撲上去和那幾個漢子扭打在一起,我嚇得急忙上前拉架,無奈身小力薄,隻好轉頭給父親和幾個姨姨舅舅打電話救急。還好路人幫忙報了警,最後這場爭吵沒爭出什麽名堂,兩家攤位隻能擠在一起擺。

我媽就是那《水滸傳》裏的“一丈青”,她深諳在街頭混飯吃就得橫刀惡膽的道理,人軟弱了必然挨欺負。我爸處事懦弱,逢遇到此類事,常拉著她說不要多生事端,甚至槍杆子朝裏。往後十來年,我們也經常因占攤和別人爭執(大多不了了之),久了,我媽也自歎“宰相肚裏能撐船”,那鋒利刀刃也收回刀鞘。

直到我讀高中時發生了另一起爭執,才徹底讓我媽熄了火。兩家人同樣因為“占攤”大動幹戈,可說來奇怪,吵架後不久,那家人竟然自此消失了,攤位也空了下來。之後,我媽輾轉從幾個老顧客嘴裏得知,當時詛咒惡罵我媽的那個女攤主居然麵癱了,家裏還出了事故。我深信“舉頭三尺有神明”,再次勸告我媽,千萬少和他人爭吵,犯口舌影響財運,人不能得理不饒人。我媽雖然嘴上梗著,但我知道她心裏默認了,我甚至想讓她提點東西去那家人家裏探望,我媽就罵我神經病,轉身忙活,不再搭理我。

我後來遇上過那家的男人,戴了頂小氈帽蹬著三輪車在路邊叫賣東西,臉上斂去了往日的凶相,肉也掉得厲害,眉毛間蒙了股穢氣。旁人說,他病很深了。我低著頭走過去,假裝沒看見。

2

冀城沒有工業,農業也不成規模,花椒、蘋果、辣椒,算是它的馳名商標。大量的人奔出去務工,春節時又被火車吐出來。一年一度的回巢,人們能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吃穿,即是麵子裏子。

2010年開始,我家的地攤在豆製品的基礎上,新開辟了火鍋燒烤食材的零售批發。賣海鮮丸子(蟹棒蟹排蝦卷魚卷桂花腸)、關東煮一套、火鍋底料、順帶加各種時令蔬菜——冬季有皮凍、皮老鋪(一種宴席涼菜,像大號火腿腸),夏季有魔芋粉——供應縣城和周邊鄉鎮的小吃店、燒烤攤,用我媽的話說,就是亂七八糟的都賣,賣什麽成什麽。

小攤由一個改裝擴容後的三輪車和一個可拆卸的移動帳篷拚成,早七晚九,生意好時,收攤更沒了點數。

我雖早早跟著我媽在地攤江湖裏混,但我打小就不愛這行,擺攤是苦差事,誰又生來就愛吃苦呢?雖然動畫片裏總教導我“勞動最光榮”,但當我真成為了一名勞動者後,就發現光榮輪不到我,苦頭倒是不少。

我媽與我不同,雖然擺攤是為了生計,一天不幹活就沒飯吃,但我媽身上並沒有重體力勞動者的苦大仇深,相反,我能感受到的是一種認真生活的平和。我媽文化淺,信佛也是個拿來主義者,佛經奧妙她一概不懂,木魚沒有鯉魚實在,袈裟沒有圍裙暢快。她說:“五台山是文殊菩薩的道場,這塊攤子就是我的道場,賣東西足斤足兩一樣是修行,求佛不用去寺廟,清白做人也是功夫。”

我媽愛笑愛鬥嘴愛罵人,她連同人吵架都是笑著吵,吵架時滿嘴順口溜,像唱歌一樣——和顧客算賬起了爭執,她歎“銀行的錢多的很,不是你我的”;旁人問豆腐有沒有缺斤短兩,她懟“一斤豆腐兩塊五,吃不了窮也吃不了富”;城管吆喝遮陽傘太靠前戳在路麵上了,她慢悠悠挪,“八月八的天,縣長婆娘要撐傘;二月二的雨,縣長老娘也不敢管”。

因為我媽的強勢又柔腸,我們家攤位迅速從周圍一眾攤位中脫穎而出,老主顧、回頭客尤其多。別人在秤上做小手腳,我媽不,她稱東西都要給饒頭;別人拿過夜的東西摻著賣,我媽不,她認準“買賣靠人”的死理,絕不肯為掙錢在成本上克扣。

有次一個熟客買了水果後跑來找我媽,非要讓我媽給她過秤“檢查檢查”,我媽不好駁熟人麵子,又擔心壞了規矩,幾番好言勸慰,可那熟客不依不饒。我媽拗不過,稱了,一兜香蕉短六毛。她再三叮囑熟客不要爭理,熟客前腳滿口答應,後腳就跟隔壁水果攤大嗓門女攤主幹起仗來。罵聲格外難聽,我和我媽心照不宣地低頭,我心裏埋怨:媽你不該幫這個忙,人家缺了斤兩,罵名卻要我們背。我媽不說話,過了會兒切了塊豆腐給水果攤主提了過去,火藥味的聲音逐漸退卻。不多時我媽回來,臉上一掃黯淡。

僅僅六毛錢,扯出一攤事,壞了三家心,我歎一聲:“這真是錢作怪!”我媽眉頭一皺,順口溜即出:“錢哪能生妖作怪?鬼怪在人心,六毛錢就能讓人生貪欲,貪欲就像鹽,看著白、吃著鹹。”

 

我媽1米7的個子,又高又胖,常年圍著個紅圍裙,往椅子上一坐,像尊彌勒佛。出攤時她會隨車帶個掃把,支架子前先掃地,對待馬路邊上的這一小片地兒就像對待自家臥室一樣。在老顧客眼裏,我媽就是那“王熙鳳”,清早起來采買,“未見其人,先聞其笑”,隻要我媽一笑,顧客就源源不斷地上門。大家仿佛不是來買東西,而是專程來聽她笑、看她笑。讀初中時,我就很是驚奇。

我媽賣貨自有一套方法,買主來了她並不湧上去大力推銷,相反,她總會忙著手邊的事。買主們隨意地挑挑揀揀,遇上拿不準主意詢問時,我媽才會主動搭腔,像是私人定製——比如買主拿一包火鍋料,我媽一定先問他家裏有沒有小孩,能不能吃辣,再問忌口與否,講解牛油清油的區別,心裏有了大概,才會推銷幾包自家常吃的火鍋料。

她從不刻意推薦貴的東西。來一個顧客都不消人開口,她一瞅穿著打扮就知道對方的消費水平,“一看頭發二看鞋”,窮苦人忙生計顧不上這兩樣,莊稼人掙錢不容易,給人推銷東西要先緊著實惠。穿金戴銀也好,披麻掛綠也罷,來的都是客,你做生意貪小利不老實,耍奸做滑哪個感覺不到?買主們吃一次虧在心裏就記一筆賬,虧心賬多了,就要消福報倒黴運吃大虧。

有時不消買主們開口,我媽就準確地拿出他們想要又沒尋到的貨物,買主們連呼:“神了!神了!”

熟客打趣:“胖婆娘你成了人精了,我心裏想啥你都知道。”

我媽笑嗬嗬應和:“說話聽音鑼鼓聽聲,買賣上的功夫就是要聽心意,人往外一站,掃一眼就知道是麻是絹,這點功夫都沒有怎麽做生意呢?”

我總覺得我媽自帶財星,別家做不成的買賣她能做成,別人談不攏的價錢她順理成章。我打小在街頭長大,狐朋狗友打彈珠時,我已經嫻熟周旋於家裏的豆腐房和地攤,論起銷售心得,我想任何一家超市的售貨員都無法與我一較高下。

3

擺地攤是一門精妙的學問,此間之道並不是人人都能習得的。“掙錢的法門是什麽?”很多人都問過我媽。我媽聽了隻是笑,提高音量數落:“怎麽掙錢?你看看我的手,你就知道錢是怎麽掙的了。”

我敢打賭你們絕對想象不到那是怎樣的一雙手——大學當兵那幾年,我的手也由學生時代的細嫩轉變為老繭和瘢痕遍布,但和我媽的手比起來,我卻慚愧不已。我媽1975年生人,年齡不大,但我還在讀初中時,她的手就開始提前老化,像打漿機的橡膠轉輪帶一樣,轉得多了,就變得粗糙和破碎。

作為一個女人,我媽卻吃了很多男人都吃不下的苦。每次到外婆家,外婆一邊數落父親,一邊給我講母親的那雙手。

我媽有3個兄弟姐妹,甘肅重男輕女的思想非常嚴重,她當年隻在村小的教室裏坐了1個月,就被迫扔下書本,扛起家庭重擔。13歲時,我媽已成了附近幾個村都家喻戶曉的賣貨郎,她常常背著雞蛋、針頭線腦、蔬菜等物件,爬兩座山去鄰近鎮子上賣貨。別家的東西賣到集市結束還總有剩餘,而我媽早早地就賣完貨跑回家幹地裏的活。大人瞧見她的時候,她已經幹了一程了。

再長兩歲,她就扒上了南下的火車,去武漢打工。

母親與父親結婚後,租住在縣城的一處家屬院,起先我媽還在縣裏的毛紡廠上班,父親有份跑長途車的工作,生活尚算小康,可惜花無久豔,月不長圓,父親後來因為跑車出了車禍欠下外債。那時我媽已經懷了我,毛紡廠工作也辭了,我出生後,家裏愈發艱難,為了早日還清債務,他倆四處借錢,租下了間小小的鋪麵,做些涼皮、茶葉蛋、豆腐腦的小吃生意。

就這樣過了五六年,我開始讀小學,也能幫著我媽收碗、擦黃瓜、掃地、招呼客人了。童稚時,隻覺得幹活有趣,我媽說我見了誰都拉著人家的衣角往小吃攤引,人小可憐可愛,大人們也樂得坐下吃碗涼皮。

後來,父親倒騰起豆腐生意,勸我媽關了小吃店,他倆一個做一個賣,還能省下水電門麵的租金。外債壓力壓在肩頭,我媽為了多掙些錢,於是退了店麵,開始了擺流動攤的生活。

剛開始,她蹬著輛老式三輪走街串巷叫賣,豆腐不是頓頓要吃,光景又不好,生意難做。參考以前的經曆,我媽覺得隻賣豆腐成不了事,於是又補貨涼粉調料等吃食一起賣。倘若顧客們問的東西我媽車上沒貨,她還會記下來,想著法兒從其他地方批發或者幫人代買。貨物一點點壘起來,老式小三輪便顯得狹小不夠用。父親愛動手,用鐵皮木板加高了一層,弄了個貨物櫃架在小三輪上,能裝的便越來越多,儼然一個流動食品店。

生意好了,我媽尋思著找個攤位,買主們就知道她有個固定的地點。她托人幫忙,用兩條煙換來了西關大街上一處小小攤位,那個位置並不好,但我媽卻很滿意。她說,地是死的人是活的,做生意三分靠地理七分靠人拚,踏踏實實幹就能幹出名堂。

有一次顧客丟了錢,非說我媽找錯了錢——顧客是個四十多歲的男人,一身力工打扮,騎著輛破舊嘉陵摩托車,急赤白臉向我媽討伐:“你這個婆娘家家的,心眼怎麽這麽不實誠,欠幾個錢就幹這樣的缺德事?剛剛我在你這兒買了東西,回家一查發現錢少了。我兜裏的錢是有定數的,買的東西也是有定數的,錢少了,那就是在你家攤位上丟的。”

我媽不紅臉,略帶幾分譏誚說:“你錢丟了來我這兒尋,難道夜裏丟了婆娘也來我這兒找?我問問你,你剛才是不是拿了張100,我找你25塊5?”

男人眯著眼睛點頭。隨即,我媽眼神犀利起來,說話也大聲了些,一件件同男人點貨:

“8塊的洋芋丸子、4塊的豆皮、16塊的海鮮丸子,一包雞翅中18塊、‘紅九九’的火鍋料10塊5、還有金針菇、藕片、麵筋豆卷加一起19塊,合計75塊5,是不是這些東西這些數?”

“那你說,75塊5的東西我找你25塊5,還多饒你1塊錢,你不記好反而來我這兒找錢,找的哪門子錢?別看我一天賣的貨多,每一筆賬我心裏都有數,沒這點本事,我能撐得起這個攤子?該是我的錢,我起早貪黑地要掙到手,不是我的,丟地上我都不撿!”

我媽越說越有底氣,反倒是那個男人一下愣在了原地,周圍的顧客紛紛勸他去別處尋,男人拉不下臉,灰頭土臉地騎上摩托車走了。

翌日,男人又找上門來,說丟的錢找到了,原來是他讀小學的兒子偷拿了錢買零食吃,今天來是給我家當回頭客的。到了算賬的時候,我媽讓他再清一遍,男人擺擺手,說:“你是個能幹婆娘,做人不麻達(方言,問題),我信得過。”

 

微信付款還沒有誕生時,擺地攤最害怕碰上假鈔——小本生意,一斤豆腐2塊5,黃豆一斤就得9毛4,收一張假鈔,一整天白幹不說,還得往裏麵倒貼。我同姐姐、媽媽常常琢磨到底怎麽看假鈔——摸盲文和印點,對著陽光看數字的變色以及空白處的水印。我媽嫻熟一些,她隻消用兩隻手指頭捏著錢幣一側來回搓一搓——當然,她更會察言觀色,有時她不動聲色推回假錢,有時借口沒有零錢找不開,有時也直接橫眉冷譏。這功夫,不是我這種“小白”能輕易學會的。我賣貨最容易碰上假鈔,人看我小孩子好欺負,有時我能分辨出來,有時候我的眼和手就不咋靈光,而且即使分辨出來,眨巴眼的工夫,那使假鈔的人就混進人堆消失不見了。

一個年關,我同我媽照例在西關街上擺攤,上高中的姐姐還沒放假,豆腐房雇的藏族阿姨有事,我媽得回家幫父親忙活豆腐房,留我在攤位上獨撐全局。一個穿著紅色羽絨服戴毛線帽的女人,一進攤位就挑挑揀揀。我覺得可疑,因為有別的顧客在,我隻好一邊賣貨一邊暗暗觀察——她扒拉完東西先遞來一張50塊,我迅速算好找零,這當口,她又遞過來一張100元——方法異常小兒科,輕輕鬆鬆倒了兩次手,我就著了道。

我媽回來一點錢盒,便挑出了這張假幣。回家後,我又要麵對父親的冷嘲熱諷,他罵人專挑痛處,說我的眼拙源於腦殼笨,說我既不是學習的料也不是做買賣的料,幹脆輟學和他做豆腐。我對他的話深惡痛絕又無可奈何,一個十三四的少年,在學校被混混們打了都不敢聲張,當站在四麵通風、一頂遮陽傘圍起來的攤位上賣貨時,總企盼這樣的生活會隨年關結束而終止。

我常傻了吧唧地問我媽“什麽時候能不擺攤”,我媽總說我是個笨慫,不擺攤一家人吃啥喝啥?那時我並不知道,這辛苦和忙碌也是我媽操勞多年才換來的,在周圍攤位羨慕嫉妒的眼神裏,我家在西關街上的生意長盛不衰。

4

2020年,我從部隊回家探親,在火車上遇到老家的一位故人,就坐我對麵。我們說著鄉音,三言兩語下來,我才知道這個年近花甲的老人曾經在我們縣城工作了16年。他問到我的家庭情況,當我說“西關擺地攤賣豆腐的是我媽”時,他驚訝大笑,向我說起我媽幼年在他們部隊門口擺攤賣貨的往事。

那時候,外婆家的山腰處駐紮著一支解放軍,鬼馬精靈的我媽經常背上貨物去部隊門口賣。解放軍們看見她就新奇——一個小姑娘,每天淩晨到部隊門口掃地,掃完大大方方地拿床單鋪在地上把貨物挨個擺好叫賣。老伯說,他那時就是部隊裏的戰士,他和戰友們都被我媽嚇一大跳。

我想,是啊,一般人怎麽會想到去部隊門口擺攤做生意呢?

老伯說,我媽總是帶著一挎籃雞蛋來賣,他們單位雖人少,可一挎籃雞蛋也不夠吃,再者,部隊采購有專門的給養員,買東西都是要寫條子走賬的,一個十來歲的黃毛丫頭哪懂這些?但我媽看出了些端倪,想出了個“賣雞蛋免費縫衣服”的法子——那年代戰士後勤保障條件差,訓練量又大,衣服總免不了破損,我媽便在雞蛋籃子裏放上針線,她手靈,縫補出來的衣服嚴絲合縫,很得戰士們歡喜。就這樣,我媽的雞蛋生意,便在部隊門口做成了。

老伯笑著對我講:“你母親心眼好,我在她的攤位上買過東西,她是個有良心的人,這麽多年認出我,還沒忘了我,買東西時常是連賣帶送——你母親最近怎麽樣了?”

我回:“就是身體不大好,時常喊腰疼。”

老伯搖搖頭:“那是幹活累得落下的病,你母親這一輩子太苦了,幸好有你們這雙兒女來孝敬,算是苦盡甘來了。”

我心裏羞愧起來,不免想起曾對我媽說的一些傷人話。我幼時頑皮怕吃苦,時常躲著家裏的活兒,父親為此老打我,都是我媽護著我。我媽瞧出來我吃不下擺攤看人眼勢這份苦,也知道這碗飯實在太難吃了,就要我好好讀書以後在“涼屋下工作”,出人頭地。我自幼也深知,擺地攤這份生計不輕微但輕薄,工作和工作之間是有區別,但工作不分貴賤,是人分貴賤。

那天,老伯直誇讚我媽能幹,而我卻想起自己從記事以來,就對家裏擺地攤帶來的種種深惡痛絕。我忽然就覺得我媽和《雞毛飛上天》裏的“駱玉珠”很像,悲慘卻堅韌,對生意敏感、果斷,也都背負著本該不屬於她的責任,正是這些因素,將曾經那個鬼馬精靈的小姑娘打磨成一個性格潑辣的西北婦女。

 

不過顧客們都蠻喜歡我媽,她潑辣但真實,她計較但同情窮人,雖然是個生意人卻難得地講義氣。

我媽在一眾攤主裏格外與眾不同,有的攤主為了搶生意,會一麵與我媽笑嗬嗬,一麵把走到我家攤位前的顧客連拉帶忽悠地吆喝走。我媽對此並不在意,她總說,“做買賣,做的是人的買賣,人心正了生意才能旺”,隨其自然,也收獲了一幫熟客和新友。

很多老顧客來我家攤上不僅僅是買貨,他們愛聽我媽“胡說八道”、愛聽我媽講“賢良真諦”,更多時候是傾訴心事。我媽這兒好像一個“心靈雜貨鋪”,她既參與別人廚房的事也參與別人心房的事。

與我媽相熟的宋老師,是縣中學的一個數學老師,經常因為婚姻上的不幸來我媽這兒尋求寬慰,常常一臉愁容來,心滿意足地離開。我問我媽怎麽從不嫌煩,她說:“這有什麽好煩,她說她的我做我的,她來這兒不是為了聽我說話,隻是為了倒倒自己心裏的垃圾。她來一次,心裏的苦就能減一分,你不要看你媽是個擺地攤的,其實也會給人看病哩。”

周圍顧客聽見這話,都被逗得捧腹大笑。我在一旁沉思——為啥我媽看別人的事總是看得那麽清楚,輪到自己反而看不清想不通了呢?那時候我還小,隻笑我媽活得自欺欺人,不曉得多年後事到己身才會有切膚之痛——成年人的世界活的就是個自欺欺人,活得太清醒就會痛苦,學會糊弄自己未嚐不是一劑良藥。

我媽更多時候也要忙活小攤以外的事。賣的東西雜、多,進貨送貨就成了我媽的頭等大事。我家除了零售還兼顧批發,周邊鄉鎮燒烤攤的取貨送貨全憑城鄉班車,我媽要卡著點給這些班車“上貨”,像個活在鍾表上的人,在家、小攤、班車站之間來回穿梭。

我在家時,送貨的活便落在我頭上。其實我蠻喜歡這個工作的,夏日在長長的縣道上,我開著電三輪從東環路跨越一條街的寂靜,破開風阻一路向前,從縣城小鎮村莊一端到另一端,於下午晚班車急促的嘟嘟中,結束一天的腳程。

行人匆匆歸家,我看著西北殘陽拖一尾橘紅餘暉從天邊墜落,像暮年老者站在終點轉身哈出一口氣,我的內心也變得一片悄然。我又向著另一條路的終點駛去,三輪車後,整個縣城與我背離,好像這苦澀的日子也從時間中抽離。直到落日掉進大地坑洞,四周昏暗、路燈亮起,我終於送完貨了,在暮靄沉沉中歸家。

5

擺地攤這種從宋朝開始興盛至今的交易方式,直到今天依舊在我們這塊土地上生機盎然。

沒有租金、沒有水電、沒有圍牆、也沒有保障,擺一個菜筐、鋪一張塑料布,就是一個攤。我們家也由一個菜筐、一個塑料布開始,慢慢地有了人氣,然後這小小的地攤上多了把遮陽傘、多了個三輪車、多了個手推冰箱,就這樣一寸寸擴張。在大馬路揚起的灰塵裏,我們不僅和隆冬酷暑、風雨雷電做抗爭,更要和人做鬥爭。

街頭上擺攤做生意,有時候吵架是必須的。窮苦人並不一定是好人,人性中的惡也不會被金錢剔除。站在街頭討生活常要直麵人性中的好與壞,人的心會被蒙蔽,一張鈔票就能變成一堵城牆。按照我的經驗:嗓門大、厚臉皮、會糾纏,這三樣法寶,但凡學會任意兩項,那麽街頭擺攤這碗飯你就能端得上。講道理是最無用的,為了多招攬一個顧客,相鄰的兩個攤位也能打得頭破血流。但我媽的習慣卻與我總結出的經驗大相徑庭,她也嗓門大、音調高,可凡事都力求講理,罵仗罵得如同打辯論賽。

我們最先要擔心的麻煩並不是城管,而是同樣擺地攤的其他攤友。

人就是這樣奇怪,當你落難的時候,所有人都會可憐你;但當你向上向好的時候,落井下石的手就會從陰影裏暗戳戳地冒出來。你並不是做錯了什麽,隻是因為你過得好,隻是因為你和別人不一樣,擺地攤就是最現實的角鬥場。

我們家是西關大街上第一家賣火鍋燒烤食材的攤位,2010年後,人們兜裏的錢多了,生意火爆得不得了,自然引得別人妒忌。對麵攤位偷摸著找到我們的進貨商,也批發來了火鍋丸子、雞柳雞排、骨肉相連這些,但我們的生意受影響並不大,依舊忙碌。

我和姐姐猶自氣憤,我媽見了笑著說:

“冀城縣擺地攤的兩三條街,火鍋丸子超市有賣,農貿市場也有賣,難道就隻許我們家掙錢不許別人家掙?”

“做生意靠的是誠信和良心,有這兩樣東西什麽生意都能做起來,沒良心沒道德的人,做什麽也做不成。媽媽沒念過書,但做生意和做人一樣,你媽媽是個頂個。”

後來,好幾次有顧客說對麵那家做生意不厚道,買東西用假秤,兩斤東西回家再秤總是短一二兩。我媽會回一些她的人生道理,再給顧客多秤五毛一塊的東西,哄得買主笑嗬嗬打著招呼走。

但一次剛安慰完顧客,第二天就出事了——我們兩家攤位隻隔一條小馬路,下午我媽開著電三輪回家取貨回來,需要從對麵家攤位門口繞馬路過來,就在我媽開著車轉向時,被對麵攤位上那女人給攔下了,說我媽擋住了他們的生意,三輪車還刮爛了擺在地上的菜,她要我媽賠錢。

“賠多少?”我媽問。

“拿30塊來。”那女人瞪著眼指著我媽。

“君子愛財取之有道,你這麽虧人不怕遭報應?”我媽罵著朝地上扔下20塊,說,“錢拿上買藥吃,良心壞了,看你吃什麽藥能吃好。”

女人從凳子上跳起來,不依不饒,攔在車前不讓我媽走:“瞎了眼,開個破車不看路,就你的嘴會說,瓜愣愣開著車直直地往我的菜筐子上軋過去,你是沒長眼還是眼跌茅坑裏撈不出來了,這麽一攤子菜就看不見?”

我媽迎麵就是一頓大罵,平日裏她是個極忍辱的人,可事到臨頭她絕不怯場,像唱賢良(西北民間一種喻世明言之類的勸禱詞)一樣圍裙大揮,舌戰四方:“秦始皇的長城八萬八千裏,你的個菜筐這麽大的馬路放不下?我轉車怎麽就軋到你的菜了?菜在筐裏,筐沒爛菜先爛了?你這菜是長了腿歪出來跑,還是心眼爛開了兜不住了?”

小地方人罵人俗,大馬路上不管有人沒人,難聽的話就往出來飛。街頭上,買菜的人也不慌買菜了,都圍過來看熱鬧。有相熟的老顧客上前拉住我媽,也有阿姨喊我趕快把三輪車開走。

對麵那家女人罵著罵著居然要動手撕扯我媽,我和路人圍上去拉開她倆。我臉臊紅得厲害——我一度覺得在大街上罵仗是極為丟人的事,一直勸我媽不要和別人爭執,甚至埋怨她。我媽聽見我這話,像是受了天大委屈,怒喝我沒骨氣。姐姐就不一樣了,要是她看見別人要打母親,別說是拉架,估計直接上手反打。為此,我在很長一段時間裏,自責自己的懦弱。

 

我家旁邊攤位是個賣大餅的,攤主劉阿姨家2個兒子還沒結婚,3個姑娘早已嫁人。我家和她的關係時好時壞。生意好時我們互相幫襯,換零錢幫忙賣貨,禮尚往來。小時候,我認定一個人好,就以為這個人會一直好。我沒有我媽的老道,“人心隔肚皮”,我隻能分辨出肚皮,就像識別假鈔一樣。

一天,劉家阿姨托我媽替她照看攤位,人閑時還顧得過來,人一多就手腳不夠用了。劉家阿姨回來時,看見我媽忙著自家生意沒管來買餅的顧客,立馬大罵我媽“白眼狼”,平日裏裝好人,來了生意就全然不管不顧了。

我媽知道理虧,隻好笑臉相迎。我在一旁看得來氣——做買賣能幫則幫。我媽多少次幫她找零,抬貨取貨,而且她每天中午都要回家午睡,央我媽幫她照顧餅攤,我媽一應應承下來。今天就因為少賣一個餅,她就炸了毛似的,難聽的話像爆開的豌豆莢,從她那尖酸刻薄的嘴皮子裏噴出來。

升米恩鬥米仇,人們總是放大別人的缺點,對自己做的惡刻意忽視,之後劉家阿姨總是找茬鬧事,“今天你多占我家的位置了”“明天越線了”,連太陽傘的高度她也不滿意,嫌我家太陽傘撐得低了影響遠處顧客看見她的攤位。

世界上所有的事,在我媽那裏無非就是兩個字——周旋。我們和劉家大餅的衝突,則是萬事忍當先。我媽有時爭執,有時求和。在這一方小小的攤位上,她用一個女人所有的本事對付每一件難纏的事。要是沒有她,這個攤子一天都撐不下去。我們竟也風風雨雨撐過去了這麽多年,其中艱辛,冷暖自知。

6

彌補生活困頓的,是小攤越來越忙碌的生意,最鼎盛的時候,我家小攤甚至因為生意太好而堵塞了半條街。

大年三十前夕,老家的人們有置辦年貨的習俗。我們縣中央主城鎮是平原,四周都是大大小小的山,山坳裏有20多萬的常住人口,人們會坐著班車來縣城采購,食材就成了重中之重。每逢這時,我家的小攤門前顧客絡繹不絕,平日裏的小小善意,回報成了一兜又一兜點不完的年貨。

中學6年的新年假期,父親的豆腐房從早上5點一直做到晚上12點,我媽的小攤每天從出攤開始,電三輪就停不下來。我負責開著電三輪在擁擠的街巷裏左突右奔,“三點多線”地取貨送貨。我爸為了提高效率,又在三輪車底座下裝了雙電瓶,可即使這樣,三輪車也常常因為電力不足而罷工。

雇的藏族阿姨要回家過年,家裏的活一下就缺了人手,這時候就得我和姐姐頂上,豆腐房小攤“兩班倒”。小攤上,我媽還請了兩個姨姨幫忙,街上人太多了,有時候會出現哄搶貨物的情況,我媽又將鄉下的外公接來專門看管貨物。一家人齊上陣,像打仗一樣,我至今都無法忘記晚上收攤時,小攤旁堆滿的摞高的紙箱,電三輪得結結實實拉兩趟才拉得完。

我家很少能好好過年,年三十要賣貨,得到晚上6、7點,一家人才能拖著疲憊的身軀搖搖晃晃回家。我媽硬撐著張羅完年夜飯,大年初一大家都累趴在床上補覺。我媽例外,她閑不下來,一年365天她沒有一刻是休息的。我、姐姐、父親還在床上邊“躺屍”邊互相責備時,我媽已經掃完院子,洗衣機轟隆作響淘洗著積攢下來的髒衣服,廚房灶台上年菜已經燉上,客廳內爐火被勾得冒焰星子,一年翻一年。

 

我們家的小攤一點點地添新去舊,最大的變化就是曾經流動的攤位被“固定”下來。

我媽做主購置了兩頂四方四合的帳篷,請了幾個親戚幫忙把帳篷撐開固定在攤位上,藍色的嶄新的篷布安在上方的時候,就像是在搭建我們的一個家。從那之後,我們頭頂上就不再是一片被電線割開的四角天空,我和我媽再也不會成落湯雞了。我媽專門給外公打去電話,電話那頭的外公說:“頭頂上有了片瓦,鳥兒有了巢,人才不受罪。”

帳篷也帶來了一個新問題——那就是晚上得有人去攤位守夜。我們賣的都是些雜貨,攤位大了,我媽心也大了,進的貨也比原來增添了許多。縣城夜晚的街頭總是有些遊手好閑的老混混,也總有商鋪被竊的傳言,盡管我們這個小攤並沒有什麽值錢貨,可我媽放心不下,提出晚上要睡在攤上。

“拿雨布將攤子圍起來,人睡在車裏和睡在家裏一樣。”我媽都計劃好了。

可那“睡大街”怎麽能和睡熱騰騰的炕一樣?我不同意,她本來就多病,常年藥不離身,要是晚上再睡不好,這樣下去身體遲早要垮。

守攤的任務就落在了我和父親頭上。前兩夜父親睡,他在三輪車上鋪上一層防水布,再鋪上兩層褥子。父親叫我睡覺時不要脫襪子,電動車後麵那扇小小的車門可以拿凳子支起來當腳托,但我個子高,腿總得蜷縮著才能不落空。

第一次睡大街,我並不怎麽害怕,掀開攤位上蒙古包似的門簾將三輪車倒開進去後,從車頭往車廂倒著爬進被窩。夜裏,大街上並沒有我想象中寂靜,野狗們的吠聲吵得人心煩,防水布外傳來的零星走路聲,摩托車飛馳而過聲,總讓我難以進入夢鄉,後半夜才在迷迷糊糊中將頭埋進被窩裏睡著了。

時間長了,砸酒瓶,對著我家攤位撒尿的事時有發生。有天夜裏,一陣窸窸窣窣的劃破聲將我從車廂裏吵醒,我不敢輕舉妄動,靜悄悄地仔細聽了會,確信遭了賊才打開手電筒。我看見一隻手從割開的口子中摸進來,我立馬大喊,那隻手縮了回去,架子上掛的貨物也被掀翻在地。後半夜,我不敢再睡,打著手電筒在三輪車上坐了一夜,直到天明。

不過,“睡大街”有時候並不是那麽糟糕,很多次我躲在篷布裏聽路人說話——情侶們吵架的聲音讓人心癢難耐,偶爾飄過的甜言蜜語又讓人浮想聯翩。我屢屢通過聲音構想他們的麵容,好聽溫柔的就好看,說話粗俗的就是醜八怪,在一個個難以入睡的夜晚,我就這樣打發時間。

有時,我也會偷來我媽的老年按鍵手機,沉迷在類似於《盜墓筆記》的小說裏。睡大街的那些夜晚,我到底讀了多少小說,早已記不清了。

後來在部隊野外駐訓站夜哨時,我偶爾會想起睡在地攤上的那些夜晚,借此勉勵自己,即使部隊生活再苦,也是大家一起苦,就算是荒郊野嶺,也有這麽多人陪著睡。

7

在部隊的第二年,我接到姐姐的電話,說我們家的攤位沒了——政府改造,整個一條街的“流動攤位”和“釘子攤位”被取締。我媽吉星高照,正好碰上臨街有家鋪麵出售,她咬緊牙關、七挪八湊地借錢將那間小小的鋪麵買了下來。

從此,我們一家告別了那個曾養活過我們十多年的攤位,搬進了有水有電、不漏風、不淋雨、不用再和人爭搶的店鋪。現下,我們頭上真的有了一片瓦。

聽到這個消息時,我高興得語無倫次。我的整個童年和少年時代幾乎可以說是在街頭、在地攤上長大,而現在,那個曾對我家至關重要、讓我們頭破血流的攤位,就這樣因為一個政策下來一夜之間就不複存在了。

我是感謝這個變化的,我想我終於可以麵對童年那句提問——“媽媽,我們什麽時候可以不擺攤?”父親也長舒一口氣,他不及我媽勤勞,於他而言,擺攤生活是狹義的苦,而不是我媽那廣遠的甜。

小攤沒有了,爸媽沒有不舍,隻有感慨。生活太多波瀾了,我媽偶爾會自言自語:“十三年的日子,我一天天沒黑沒明地幹,就這樣把日子過到了別人前頭。多少人笑話我和你父親,多少人眥眼我們的那個小攤,做生意難,活人更難。人在世上走一遭不能白來,你媽媽沒文化能白手起家,靠蹬三輪車給你們姐弟倆蹬進大學,蹬到一個家不比別人好,也不比別人差,是不是?!”

說這話時,我媽坐在小凳子上看自己的一雙手,拿手指甲摳手心裏的死肉。在她手指根部下有著一個個圓圓的硬繭,那是盾牌、是磚牆,是這些年來我和姐姐頭頂上的那把遮陽傘。

我媽盤下的店麵,是上一家主人因為經營失敗做不下去轉讓的,一段時間後,我媽不僅將生意做起來了,甚至做得有聲有色,就像她一樣,一輩子好強,即使吃了沒讀多少書的虧,但從未對生活有過抱怨,相反,她感恩生活。

 

後來等我回家,姐姐告訴了我兩件事,我既哭笑不得又感歎因果不虛。

一是曾經和我家有過過節的對麵菜攤。他家兒子和我姐是高中同學,但隻讀了一年便輟學了,回家接手了擺攤生意,如今早已結婚生子。他媽,那個曾經對我媽拳腳相加的女人,在政府取締地攤後也租了個鋪麵繼續做批發生意,不過,令人好笑的是——她居然打著我媽的名號在開店。因為我家原先擺攤的位置總有老顧客問詢,她就在那旁邊的電線杆上張貼了一張張冠李戴的告示,為自家店鋪“引流”。我和姐姐每每路過她家店鋪門口時,兩個人都會相視一笑。

二是劉家大餅的阿姨,求到了我媽門上。我們擺攤的那條街被縣政府重新規劃後,大量的“流動攤販”要麽去了農貿市場求生,要麽依舊在街道上遊蕩。劉家阿姨想在我家店鋪門口支個攤,她那兩個早早輟學的兒子,雖成了縣城裏龐大的外出務工群體的一員,但幾年下來並沒有掙下多少錢,一家五口人仍要靠著賣大餅過生活。

劉家阿姨算起來也年近花甲,上頭還有位高齡的老母,我媽說,她和丈夫對待老人並不好,擺臉色、吃冷飯,總是數落自己的老母親“老而無用”。她兩個兒子也有樣學樣,劉家阿姨臉上時不時地青一塊紫一塊,快三十的大兒犯渾,會從錢盒子裏偷賣餅錢,被劉家阿姨逮到,母子兩人起了爭執拳腳橫飛。

回頭想想,我媽能夠在小攤取締後,順順利利地盤下店鋪繼續謀生,是冥冥中善習惡習,一切都作數。

盡管劉家阿姨如今小心翼翼地討好,但我媽這次沒有“周旋”,她拒絕了。

再次路過老家那條街,那塊我們一家曾經生活奮鬥過的地方,繁華逝去、空蕩無人,瀝青覆蓋了路麵,將發生過的老城老事一同掩埋。我忽然就想起一句歌詞:“回頭看,當時的月亮,一夜之間化作今天的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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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了三年駕照,我不懂開車

2023-01-09 11:46:16
28人評論

作者野火汲汲

像火和水一樣汲取知識。

作為一個在福建讀書的雲南人,我每年都要經曆數次身心俱疲的奔波——更疲憊的是,回到家還要學駕照。聽第五任教練說,雲南學車其實稍稍跟其他地方有些不同:一是有些地方可以不用專門找教練,熟人自行帶教,“學到位了”便去考試,成本便宜許多;二是雲貴高原山區,道路多彎,很考驗初學者的心理素質。

我就是那個心理素質差的,考駕照的戰線毫無意外因各種原因拉長了,見證了考駕照從不需要時長打卡到“必須達到規定學時才可預約考試”,也經曆了2000多塊錢“包拿到駕照”到不再承諾包過、再到如今學費漲到了3500元。

算起來,我跟了5個教練學了3年的駕照,活脫脫搞出了個學車版的“5年高考3年模擬”。

1

本來,每年高考完的暑假都是學車高峰期,天時地利人和,家長也抱著執念:高考假期這麽長,又比冬天舒服,參加完高考的孩子與其在家耍,不如抓緊時間去學駕照,考一個本本,百利無一害。駕校也趁機打出“隻用2300元”的廣告,很難不讓家長和學生心動。

我本是漏網之魚,去大學報到前的那個夏天,我啥事沒幹,在家追了900多集《海賊王》。時間一晃到了2020年,疫情之後一直在家上網課,返校通知遲遲未至,暑假先來了。我媽心血來潮要學駕照,順口問我要不要一起?閑來無事,我就半推半就答應了。

我的第一任駕校教練來自我媽的牌桌——牌品見人品,何況大家還住在一個村,我媽當即就拍板了。我們娘倆剛走完報名程序,教練便督促我們抓緊看“科目一”的知識點。我媽一向認為自己不夠聰明,下班就反複刷題,還不時抓我的進度,害得我屢屢用“我有自己的節奏”來辯駁。

“科目一”考試就是考交規,時間為45分鍾,100道題,上機考,由計算機駕駛人考試係統按《機動車駕駛證工作規範》規定的比例關係隨機抽取、組合,題型為判斷題和單項選擇題,滿分100分,90分合格——一般來說,隻要識字、認真做題、有交通安全常識,過應該是沒問題的。

7月初的一個陰天,教練送我們去考點——昆明市車管所考“科目一”,我在機器上匆忙做完,核對一遍之後提前交卷,當場出了成績——合格。我媽稍晚才出來,知道我過了後,她長舒一口氣:“要是你沒考過,我罵死你,天天在家玩手機!”

7月中旬,我們開始練“科目二”。“科目二”又叫小路考,考C本的話,倒車入庫、側方停車、坡道定點停車和起步、直角轉彎、S彎這5項是必考科目。

教練車是輛手動擋的老捷達。那個教練之前在廣東當廚子,現在掛靠在本地一個駕校,他嘴上說程序合規,但我們卻沒有場地練車。開始我也不明白裏頭的門道,後來才知道,教練的老捷達並不是駕校的正規教練車,副駕駛腳下沒有刹車踏板。但教練自信滿滿說“不要緊”,我們開車時,他會握著手刹隨機應變,但真開起來,他總是抽著煙和後座的大叔學員侃大山。

我們先是在教練侄子就職的駕校偷偷蹭場地,那個駕校很大,但位置偏僻,練車要經常餓肚子,而且一旦被駕校的人發現,就會攆我們走,我們隻能灰溜溜逃走。後來,教練又瞄上了鄰村一條新修的柏油馬路,那條路拐彎處有大片空地,他買來黃色油漆和膠帶,自行在地上畫線,然後我們就在這潦草的場地練習側方位停車和倒車入庫。練了沒幾天,我們又被路政驅離,於是教練繼續帶我們去別的駕校打遊擊。

我們娘倆是在打工的村裏學車,一起同車考本的也多是在外務工的中年人。教練頗會看人下菜碟,大概看出我還是個學生,我若倒車停車不好,他會說“沒關係,下一次會更好”,換我媽或者那位大叔沒操作正確,便是:“我真是服了你們了,這麽簡單的都開不好,怎麽會這麽笨!”

我第一次坐進駕駛位,還帶著學生思維,教練說一步,我走一步,甚至還期待他能像老師一樣把車子的行駛原理說清楚,比如為什麽“科目二”的訓練項目都要始終踩著一點離合器。教練不予理睬,隻說:“我怎麽說,你就怎麽做,不要問為什麽!”我大聲回:“好的!”然後調整座椅後視鏡,係上安全帶,捏著車鑰匙擰來擰去。車子一動不動,我茫然無措望向教練,兩人大眼瞪小眼,直到空氣凝固……

終於,車緩慢啟動了,像蝸牛爬,教練喚我“加速加速”,但我隻敢掛到二擋。平常看著這車感覺它很大,可坐進駕駛座專注於前方道路後,就會覺得車很小。後視鏡的距離和實際距離是有出入的,很考驗駕駛水平,教練會不斷提醒:“要壓到邊線了,往中間一點”“太靠中間了,要撞到對麵來車了,不要自我感覺良好”。

 

從村子到蹭的場地大概10公裏,一般教練會讓學員輪流開車往返。我們早上9、10點鍾出發,下午4、5點鍾回來,遇到駕校趕人,我們就去鄰村的空地練一會兒。漸漸地,我不用教練說也敢換到二擋了。窗外吹進來的風大了一點,我覺得自己很輕盈——如果沒有教練的指令把我拽回人間的話。

可我真的很害怕,總感覺他沒教什麽,我也沒學到什麽。教練常常把我誇得天花亂墜,練了不到一周,他就決定帶我們跑長途。

跑長途第一天,我就讓第一任教練的職業生涯畫上了句號。

當天斷斷續續地下雨,吃完早餐,我和我媽趕到了匯合的地點。去時一切順利,回程輪到我開。教練串掇我們再去練練,我拐彎駛去駕校的場地,人太多,我們隻能打道回府。

從駕校出來,要過剛才經過的路口左轉進入大路。那條主幹道車流雖不大,但貨車和渣土車巨多,還是爬坡路段。拐彎前,大路上有一輛小貨車從我左邊駛來,我瞅著距離合適,按照之前練習的,打開左轉向燈,緩緩向左打方向盤,慢慢往主幹道上拐。可當小貨車越來越近,我不由慌了——轉彎不及時,車與路肩的距離不到位,與後座大叔聊得熱火朝天的教練終於回過神兒了,忙喊“刹車”,然後我就把油門當刹車踩了下去。車衝下路肩,又衝上來,還呼哧到對麵車道,撞上了那輛小貨車的側方保險杆。

圖片是道路情況,綠色的是我們的車,藍色是小貨車

撞車的一瞬間,我的大腦一片空白,後座的大叔叫疼,我媽忙問我有沒有傷到。萬幸沒人受傷,我們下車,教練和小貨車不約而同都沒去打保險公司的電話。教練彎腰去盤小貨車的保險杆,老捷達傷了車頭,我幹站在那裏,被來往車輛行注目禮。最後,小貨車司機開口要500元,我媽立馬嗆“要不了”,隻是油箱附件的保險杆,300塊結了。

回家路上,教練難得地寬慰我:“好在人沒事,我把車修好了再通知你們練車。”我本來做好了被罵的心理建設,到家後我爸卻批評了我媽,說:“麻將室找的人會有多靠譜?”

練車停了幾天,等我跑回老家辦完助學貸款,教練通知我們:“修車要5000塊,有這個修車的錢,我還不如再買一輛二手車,買比修劃算,但真的買一輛又太貴了,所以我不準備繼續當教練了,讓我的侄兒子帶你們練車和考試。我要回家種地去了。”

2

我們一群人就這樣被第一任教練甩給了他侄兒。第二任教練身材粗壯、油肚很大,話不多,也喜歡抽煙,尤愛穿粉色襯衣。他租了招生的門麵,掛駕校的招牌,同時也提供電腦供學員練習“科目一”和“科目四”。他的第二任妻子在他外出帶教時負責看顧生意,在那看著那些電腦,也為前來谘詢學車事宜的人介紹駕校,解疑答惑。

他的車是正規的教練車,手動擋新捷達,副駕駛有副刹車。從7月末開始,每天9點多他來接我們去駕校,傳授了“點位訣竅”後,就放我們幾個學員自己琢磨,他自己則坐在涼棚下刷視頻。昆明的日頭曬得一群人暈乎乎的,我和我媽隻能互相盯著彼此練習的情況。

“科目二”每一項都有評分標準,處處都是“扣分點”。倒車入庫和側方位停車過程中,車輛“入庫”停穩後車身出線、行駛中輪胎軋線、中途停車,都會被宣告“不合格”。我最恐懼的當屬“坡道定點停車和起步”:按規定時間起步,在坡道合適位置停車,停車時右前輪與邊緣線距離合適。這要求裏的每一句話都能讓我炸毛——起步時間超過規定時間,扣100分;未開左轉向燈,扣10分;停車後,後溜大於30厘米,扣100分……

我們每天都在扣5分、扣10分、扣100分的悲報中度過。扣分項目是:車輛停止後,汽車前保險杠未定於樁杆線上,且前後超出50厘米,扣100分(不超出50厘米的話,扣10分);停車後,後溜大於30厘米,扣100分(小於30厘米,扣10分);起步未開左轉向燈,扣10分;停車時右前輪距邊緣線30厘米但未超出50厘米,扣10分(超過50厘米,直接扣100分);起步時間超過規定時間扣100分……

在駕校練習時,“坡起”是我們最後一個練習項目,教練教“口訣”說:“瞧準雨刮器的那個點,將車輛緩緩對準樁杆,微調方向盤,及時修正距離,擺正方向盤12點鍾方向對準停車線正中,當雨刮器與樁杆對齊時,立即停車。”我剛從“倒車入庫”中解脫,此時更恨不得有三頭六臂——我覺得邊緣線與車身距離合適時,前輪已壓線,保險杠早就壓在杆樁線上,甚至衝出去大半截……好幾次溜車,要麽是鬆離合太快要麽是忘記拉手刹,熄火後車子向後滑去,教練就在一旁喊:“踩住刹車、刹車!”手忙腳亂的我總忘記要掛空擋打火,現在想想,都覺得離譜。

8月6日,我們便要上考場。在“科目二”和“科目三”的考場選擇上,本地教練們都默認:昆明市唯一的考場——山水駕校最難,石林縣的則容易很多。所以,我們這群“小白”當然得預約容易過的考場。加上教練,我們一行5人提前一天去熟悉考場,草草吃過晚飯,就去考場排空置的考試車,一個人練兩趟,就到了晚上10點多。我那兩趟都練得不理想,毫不意外地觸碰了這樣那樣的扣分點。

次日,我們提前半小時進入候考室,然後眼巴巴望著考場的門。終於叫到我的名字了,我如釋重負。昨晚我就已經知道考試第一項就是“坡道定點停車和起步”,心裏發虛,練習時車子前輪與邊緣線的距離始終糾纏不清,我隻好暗自盤算——實在不行,就“舍小保大”。

上車,調試座椅和後視鏡,係上安全帶,打著車,打左轉向燈出發,打了個大圈,拉長爬坡前的平地距離,好夠我擺正車頭的方向,之後就是按照之前所學:瞄準樁杆線、觀察後視鏡、把控車前輪與邊緣線的距離(30到50厘米)……一番操作下來,我心裏非常明晰:扣了10分,接下來的4項考試問題不大,隻要全程壓著離合控住速度,拉開與前車的距離即可順利通關。

當我把車停在最初的位置,語音播報傳來:“成績合格,請回中心打印成績。”

 

“科目二”考完,開學時間也到了,我隻能寒假繼續考。我媽曆經坎坷,早我一步於國慶節前夕拿到了駕照——她跟著第二任教練學的“科目三”,前後兩任教練雖然是叔侄,但也為錢的事情扯皮,侄子三天兩頭找我媽多要錢,我媽一個社會人,隻給應給的考試費用。於是教練便在練習上敷衍了事,潦草練完,立馬拉著一車人去石林考試,結果可想而知。

我媽給我吐槽:

“這個鬼教練,一天天地鬼混,就知道催人考試,第一次7個人就2個過了,他還好意思又找我要錢!我還是沒給,他還威脅我……最後他又叫我去練車了,我呼哧呼哧地練,第二次(考試)過了3個人。”

“你還記得那個不識字的學員嗎?教練總是罵他,他‘科目二’、‘科目三’考了好幾次才過。之後,我就一個人在手機上看科目四,嘿!我這個小學文憑的還是不笨的嘛!”

就這樣,我媽自己考了“科目四”,拿到了駕照。

2020年寒假回家,我第一時間就告訴了第二任教練我放假的消息,他先是叫我轉260元的考試費,說過兩天帶我練車。可兩天後,他又說家裏祖母過世,要趕回去燒紙,推到春節前再練。沒幾天,他又變卦說得到春節後。就這樣一拖再拖,最後我學“科目三”的事不了了之。

到了2021年暑假,我自顧自決定去莆田打工——反正學駕照的有效期是3年。

3

去年寒假回到家,我媽說第二任教練跑路了,她打手機和微信電話都沒人接,可我的檔案還在他手上,我們娘倆就又專門跑去了那個教練掛靠的駕校,發現已經人去樓空。

我媽通過萬能的通訊錄又給我聯係到第三任教練,谘詢後,才知道檔案可以補辦。我媽請他帶我“科目三”,教練答應得爽快:“姑娘,過完年之後帶你哈,不要擔心。”之後,我們就飛回了600多公裏外的老家,結果那個年過得兵荒馬亂,奶奶大年二十九踢到磚頭,摔倒住院。我在家磕磕巴巴地聯係教練,他卻一推三四五,到我開學了車還沒練上,於是又改換去年暑假練車——帶上我剛高考完的弟弟。

7月12日是第一天練車,吃完早點後,我們抵達約定的接送地點,教練要送兩位女生去考科目一,所以準備繞老路,順便讓我弟跑長途,熟悉熟悉路況。

到了場地,他讓我弟啟動,隨後點燃一支煙,邊抽邊問我:“你怎麽要來和我練車?你之前的教練呢?”

我回答:“之前的教練跑路,您教得好,我就來跟您練車。”

但我的回答他似乎不滿意,他繼續問:“路上跑過沒有?”

我說:“沒有。”

他問:“還記得怎麽開嗎?”

我回:“一兩年沒開了,可能需要您的指導,請允許我試一下。”

於是我弟開了一段距離後,教練便讓我“試駕”,可坐上駕駛座後我就懵了,扭了幾下鑰匙後,害怕地收了手,虛汗從額頭沁出。沉默良久,教練才出聲指導我的動作,車總算是動起來了,從一擋加到了二擋,我自顧觀察後視鏡中車身與邊緣線的距離,正感覺不錯,教練說:“前輪壓線了。”

“之前你催著要考試,和你媽說好的是帶你一天,但看你的樣子,啥都不會,相當於要重學。我‘帶學員’與‘跟著學’是不一樣的意思,而且我的學員都排著隊等我。”教練有些不耐煩地說,“你之前的教練到底是怎麽教的?你看看你開車的樣子,雙目無神!如果是你弟開,我可以放心地在副駕駛睡覺;你開,我怕得要命。你看看你開的,都快要撞到右邊的護欄了,你怎麽瞎開?無藥可救,停車,換你弟。”

我弟在一旁維護我:“我姐都沒有學過‘科目三’,可能不知道怎麽開。”但教練充耳不聞。我狼狽下車坐在後座,心裏亂糟糟的,教練依舊抽著煙絮絮叨叨,氣味讓人難受。我想我要爭口氣,家人群裏爸媽還在給我鼓勁。我自我安慰道:接受自己擺爛就是無敵,不要陷入完美主義誤區,不要再急於辯駁些什麽。

“科目三”是真正的“上路考試”,刹車、換擋、超車、打方向盤、轉彎,我都毫無頭緒。教練叭叭了五六遍我如何糟糕和他如何優秀,就是絲毫不教我正確的操作。後來他帶學員進去考試了,我弟說:“這教練就這樣,在你的麵前說我的好話,在其他人麵前又總說我開得爛,就是無限貶低你。”

我冷靜了下來,知道以前的教練都跑路了,自己現在相當於“黑戶”,通過私人關係找的教練,也無處申訴。

教練最後說:“我隻教你這一次,你之前一直催著要考試,既然你都報名了,那就直接去考試,但‘科目三’不是一次兩次跑出來的,你開的車可以走,但操作上達不到要求。如果要學,你隻能找其他教練帶你,你這個要半個月,現在7月份,不抓緊學,就沒法()了。”

這幾乎是明確地拒絕我了。

中午1點多,教練把我們姐弟放在早上接頭的地方後就離開了。我委屈地給我媽打視頻,她回:“你激動完了?我又沒給他錢。不學就等你自己有錢從‘科目一’重學。你個人倒是玩得開心,不知道提前在網上搜一下怎麽操作嗎?”

我回答到:“是的,我就是在玩,可我上車之前也搜了一些的,為什麽我一上車就大腦一片空白,什麽都不會了?”

我媽:“你還覺得自己委屈了,委屈,誰不委屈?”

但我真的做不到忍氣吞聲,無論如何我是不會跟這個教練學車的。後來我弟也常在一旁說起這個教練的槽點,想以此來安慰我——這個家夥說一套做一套,報名時說每天接送我弟,可隻接了一兩次之後就讓我弟自己坐公交去駕校,倒是跟我弟一起學車的兩個女生,他天天接送,但人家考完“科目一”就不去了,因為高考成績出來了,人家打算複讀,於是教練在車上罵了她倆好久。我弟又說,這教練挺可憐的,在駕校獨來獨往,沒人願意和他說話,因為“太裝”。

第二天大清早,迷迷糊糊中,我聽到還沒出門的爸媽在小聲商量,我爸說:“朱老鄉給我推薦了她之前學車的教練,等早上教練上班了,我打電話去谘詢一下。”

 

老鄉朱阿姨迅速地推了一個女教練給我——也就是我學車的第四任教練——她幹脆利落地問了我相關情況後,加了我微信,分享了“科目三”考試的注意事項,讓我立馬給她轉2000塊錢。我沒錢,說要先和爸媽商量一下,她就反複催促著我趕快交錢。可等晚上我爸媽回家了,她卻不搭理我了。期間,表姐也推了她在抖音上找的教練,我媽說離家太遠,往返不方便。

7月14日,我媽專門請了一天假來“多管閑事”,帶我去村裏新開的駕校。駕校離家很近,騎電動車幾分鍾,場地裏停著幾輛教練車,地上有“科目二”的5項考試項目的線路。我們進辦公室時,就遇上了一個剛剛吃完早點準備扔飯盒的教練,高高瘦瘦的,皮膚被昆明過強的紫外線灼曬得黝黑。他操一口本地方言,請我們等一下。

在室外陰涼處,我媽說:“我就住在你家的隔壁,張阿財是我的房東,我家姑娘之前的教練跑了,檔案也沒在我們的手上,她學駕照的有效期到明年7月,又馬上大四實習了,隻有這個暑假了,想請你家帶一下?”

教練轉頭問我:“你們要哪個時候開學?”我答複後,他對我媽說:“可以,但要看她的學習情況。學得好,這個暑假就可以拿到駕照——但不敢給你承諾這個暑假一定能拿到駕照。我這兩天帶學員考完‘科目二’,到時候我會通知她練車。”

又到談價環節了,我媽試探道:“別人給我推薦了一個教練,離得很遠,還要我交2000塊,我覺得太貴。你們駕校有個教練說1000,我剛好想起你也是這裏的。”

教練挺詫異:“要不了多少錢,我們駕校的哪位教練說要1000的?”

我媽就打哈哈。

我們娘倆轉頭又去了第二任教練的駕校,試圖拿回我的檔案,但依舊一無所獲。回家路上,我媽說:“村子裏這個駕校近,又是村裏人開的,這教練和張阿財玩得好,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至於價錢,我們就看著給。”

我後來才知道,我的第五任教練,就是我媽早前打算讓我高考完跟著學車的教練,他之前在一乘駕校幹,後去了山水駕校,有長達11年的教練生涯,如今回村跟別人合夥開了駕校,教得挺好,附近村子的人都找他。

跟第五任教練第一次跑長途,我隻記得很緊張,但也真真切切學到了東西。他從不亂批評人,該批評的會批評,該教的地方不遺餘力,廢話和自誇壓根不說。教練愛菌子,跑長途時總會讓我們停在菜街子附近,大家去衛生間,他溜達去菜市場。7月正值菌子上市,教練逛了那麽多次,但一直沒買到稱心如意的,好菌子太貴了,一般的不新鮮。

4

一天晚上,我媽聊起她認識的有好幾個人“科目三”都掛了,我們自然而然地就談到了學駕照的心理素質問題。

“你要看他是男的女的。”我弟在一旁了然道。

“女的。”我媽立即回。

“那就是了,女的心理素質不好。”

我立刻反問:“誰和你說的女的心理素質不好,男的心理素質就好了?”

我弟一臉通紅:“不好意思嘎,我說錯了。”

我憤怒道:“確實。”

他的偏見和刻板印象,我覺得悲哀,也驚訝於自己的敏感。我弟練車期間,第三任教練總有意無意向他打探我的消息,從“不想帶”鬆口到“幫我擠時間”,我弟則一路從“我姐不學了”拒絕到“她在村裏找了新教練”,才讓他終於住嘴了,但偶爾還會漏出些諷刺——“你姐肯定學不好”。

我跟著新教練跑了3次長途,也是大家輪流開,但從未見他抽過一根煙,他每每在副駕坐定後,就摸出一根小石條在手裏摩挲。

從跟著第一個教練學車開始,我就一直疑惑:到底什麽時候應該踩離合和刹車?雖然我有記了一些規則——車減速時要鬆開油門,輕踩刹車減速;車輛要停下來時,踩離合器降擋。我還搞過一次危險操作,一次返程路上從主路左轉拐彎,跨越對向車道,進入另一條路。我按教練說的,提前開啟轉向燈,這時對向車道來了一輛大貨車,我本來估摸著時間足夠,但車行到對向車道時,大貨車越來越近,我內心一緊,居然下意識地就踩住了刹車。教練連忙喝止我:“你踩刹車幹嘛?趕緊鬆開,轟一點油門,減速停在這裏是等著被撞嗎?!”

跟著這個教練,我終於搞清了手動擋的車有時“為什麽要踩著一點離合”——它的準確說法叫做“半聯動”,這種狀態下車速慢,新手可以有更多餘地和時間來調整車況。比如練“科目二”時,如果完全鬆開離合,車走得很快,新手就無法很好地掌控速度。此外,在半聯動下遇到意外可以馬上踩死離合與刹車,車會停下來,但不會熄火。

 

教練看我們練得差不多了,就帶我們出發去熟悉考場。因著教練是山水駕校的老熟人,這次我們就報名了傳說中嚴格很多的山水駕校考點(昆明的駕照考試隻要是下轄的行政區縣有考點的都可以預約,所以我們上次才能跑去石林)。山水駕校同我家都在官渡區,事實上我也因禍得福。

我在8月8日周一上午第一場考,隻餘下周末和周一早上各1個小時的練車時間了。周六,我差不多在車上坐了8個小時,跟著一起學車的學員們來回花著30分鍾往返在一條考試線路上。當時2號考試線路正在修路,我們隻需要練習1號和3號線路。後來我才從教練那裏知道,2號線路是最難考的,社會車輛多,非常考驗學員的心態。

練車的有4個人,除了我,還有兩男一女。其中那個新來的男生極其自信,嘴裏溜著:“這個太簡單了,沒什麽好練的,開一兩把就可以了,不用花大功夫。”結果每次輪到他開,教練都罵得最凶,教練指著我教育他:“這個姑娘開的次數都沒你多,結果你開得都沒人家好。小夥子,你羞不羞人啊?”

這份意外的誇讚讓我的自信心多了一點。我知道教練的原則是該罵罵、該誇誇,他會用方言誇我們:“合了嘛!要記住考點,到時候考試就這樣去考是沒問題的!”可當誰忘記點刹車或者沒有路口“左右看”,他又會歎道:“哦莫莫(驚歎詞,類似於“天啦”),到時候考試,是要我來提醒你嗎?或者我幫你考?要是我能幫你考,我何必坐在這裏罵你!這要靠自己,再用點心!”

靠邊停車時,我總不能很好地先壓離合再踩刹車,教練就會罵:“你看不到前麵的箭頭的右邊的角嗎?看著那個角慢慢地過去。”

我哭喪著:“看得到,但對不準。”

“這有什麽看不準的?”教練一邊說一邊下車走到前麵,用腳蹬著箭頭的右下角問,“看到了嗎?是這個,不要亂歪著看,還有,我請你們不要早早地看後視鏡,盡管等語音播報叫你靠邊停車,你才給我看後視鏡來調整位置!”

他罵了無數次,我也有心改正,但越練越混亂。教練冒火了:“慢慢慢,離合器半聯動,‘科目二’學過吧?速度降下來,咋還是停成這個樣子?你自己下來看看這距離有多寬?我嗓子都吼啞了,你還是這樣子,得得得!你們成神仙了,自己學,我不教了。”

然後,他就手臂環胸扭頭看著車窗外——但一會兒我練習時,他還是會提醒。

對待“科目三”,我比高考還認真和緊張,半夜摸黑起床上廁所,都害怕踩到什麽,在腦海中反複回憶著駕校的1號路線和3號路線。周日,算上我,總共有3個人練車,練了7個小時後,我們又去駕校練了1個小時的“燈光模擬(考夜路)”。晚上回家,我和我媽睡,她突然抓住我的腳,絮絮叨叨跟我說:“我夢見你要考試,有壞人抓你,我要保護你,所以我大聲喊叫,讓別人不要抓你,不能讓人妨礙你考‘科目三’,所以我死死地抓住你的腳。”

5

考試當天,早上6點30分出發,我隻吃了一個小酥餅墊肚子。教練先接上我,再捎上另外一位大叔,到駕校時才6點51分。我和大叔輪流把兩條考試線路都開了一遍,考試時間就差不多到了。令我心裏安慰的是,我那天的停車停得蠻好。

之後便是進場等待,第一場考試時間是9點到10點半,我8點半就坐進候考室。山水駕校“科目三”考點的辦公區域不大,兩個房間,一間核驗健康碼、行程碼,另一間進行握拳下蹲、拍照以及提交身份證等流程,弄完之後就是把考試號碼牌掛在脖子上傻等。

相較於機械化操作車輛的“科目二”,“科目三”的路考過程中隨時可能出狀況——也許是社會車輛拒絕讓你加塞,你後知後覺就在禁停區域停了車;也許是你緊跟在前麵一輛考試車後,它突然在你準備做加減擋的地方熄火了;更別提忘記打轉向燈和路口“左右看”這些要考核的細節……

枯等無聊,我便盯著電子屏上的人名看。安全員叫到了一個獨特的名字,左角的一個男生忙轉頭同認識的人笑;考場裏有一位孕婦姐姐,工作人員就會讓隨車的兩位安全員注意一點;我還看到一個大叔在安全員的帶領下走到了考試車旁邊,大叔交涉要求換車,說學車時開的是新捷達,但考試時錯預約了老捷達,工作人員明確拒絕,大叔無奈上車。

我繪製的方位圖

考完“科目三”後需要歸還考試牌,負責收牌牌的人與辦理牌牌的工作人員背對而坐,考完的人從窗口辦理完業務就直走,左轉離開。等待室的右邊是考場,隔著一道透明玻璃牆就能“直擊”路考現狀,考試起點和終點在一處,如果看見一輛考試車緩慢駛來,那有90%的概率能過;如果考試車是飛速駛過,還有一次補考的機會;如果被要求在歸還考試牌的地方下車,那麽就是考試不合格。

我看緩慢駛來的車沒幾輛,瞬時有點心慌,呼吸放鬆幾次都不管用,慢慢又覺得無聊,打開電子書,看幾分鍾就抬頭瞄電子屏。不知抬了多少次,終於看到了我的名字,就合上手機等安全員叫我。可居然我後麵顯示名字的人都出去了,也沒有叫到我。我的心跳得越來越快,死死盯著門口,生怕錯過安全員點名的瞬間。

終於叫到我名字了,我蹭地起身,跟著安全員出門交身份證、關手機。安全員還抽空安慰我:“不要慌,把你們教練教的東西發揮出來,能考過的。”之後他繼續講解考試注意事項並錄像。

我的考試線路是1號路線,按照流程進行“環車檢視”,匯報安全員,之後請求上車,得到“上車”的指令後,將手機放入車門儲物盒、調整座椅距離和後視鏡、係上安全帶,踩住離合和刹車,打著車,隨即聽語音播報進行“燈光模擬”,模擬完畢後,向安全員匯報:“報告老師,車內檢視完畢,請求起步。”

汽車起步,教練給了10個字心法:“一燈,二擋,三號,四刹,五看”——打開左轉向燈,踩離合掛一擋,鳴喇叭3秒以上,放下手刹,考試開始後,隨即左腳慢抬離合器至半聯動,查看左右後視鏡,確保安全後鬆開刹車,半聯動起步駛出。我這塊技能掌握得薄弱,學車時常觀察教練和開得不錯的學員,為了杜絕拉下手刹抬離合至半聯動的時間過長被扣分,我當機立斷,推遲放手刹——前3個的操作到位後,再立馬快放手刹到底,顯得動作連貫些。

成功起步後,首先是在前方路口左轉彎,轉彎完畢進行直線行駛,直線行駛結束,我要繼續向前駛到下坡路段,再左轉駛入和3號線共用的道路繼續下坡。等我駛到平坦路麵的中間車道,聽到“變更車道”的指示後,就迅速掰下左轉向燈,默數到“7”,查看左右後視鏡,微微打方向盤把車跨越到左邊的車道上,再慢慢修正車身向前行駛。前方有兩個紅綠燈路口,我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紅燈上,流暢地駛過第一個路口,到第二個路口需要開啟左轉向燈時,我才意識到剛才變更車道後左轉向燈一直沒關——扣10分。

我繼續按左轉指令行駛,爬了一段坡路後,“在前方合適位置掉頭”,再駛過紅綠燈後,開始“百米加減擋”——這是我覺得最為刺激的操作,要先要微踩油門提速升到二擋,之後一腳油門踩到底,讓時速表的指針轉到“35”左右,然後二擋換到三擋後立即換四擋,還要保持雙手握住方向盤,目視前方,感覺速度降了,就微加一點油門,默數到“6”後,踩下離合、再踩刹車、隨後減擋——“先離合,後刹車”這種操作,都是為了應付考試確保四擋駕駛時間達到規定要求來的。

加減擋操作完畢後,我開車繼續爬坡,路口點刹車,前方掉頭,在公交站牌和學校區域要點刹車與“左右觀看”,然後按來時路的對向車道駛回去。如果前麵有車,我就按教練說的,“拉開距離”,避免受到幹擾,同時要確保一擋行駛的距離不超過50米。

剩下的就是我最怵的“靠邊停車”了,我異常小心謹慎,停車完畢後長舒一口氣——耶!右側車身與道路邊緣線的距離在30厘米以內。“下車匯報”也是一個要注意的扣分點,幸好我前兩天剛犯過了。

匯報完畢後,人機打分均是90分,我過了。我蹦蹦跳跳地返回考試中心打印成績,給工作人員交身份證時,才想起了落在車上的手機,等我衝回去找到手機再回成績打印中心時,工作人員問:“你不要身份證啦?”

 

把好消息稟報給教練和爸媽後,我就想嚐試去考“科目四”。頭腦裏還一團漿糊,我準備找個凳子傻癡癡地坐著等,工作人員問我要幹什麽,我這才發現沒有報名要的白底證件照。她便引導我去自助拍照機器,又指路讓我趕緊進去完成相關登記。

考試等待室裏空無一人,我幹坐了幾秒,跑去前麵透過考試房間的窗戶偷看,看見10多個穿著考試馬甲的人正坐在電腦前,嚇得我又趕忙退回來。

之後,我自娛自樂地看著考試等待室有自己的那一屏監控,直到把監考人員逼得看不下去出來叫我趕緊進去考試。我尷尬地跟了進去,90分合格,“考一補一”,我第一次隻考了88分,鼓起勇氣補考,94分,僥幸過關。

最後是宣誓領取駕駛證,我再次歡呼雀躍地告訴了爸媽。我媽說:“應該發朋友圈炫耀一下的嘛!”

這個駕照終於是考完了!

6

一直圍繞著我的緊張感消失了。按我媽的交代,我給教練轉了練車場地費和帶教費。

從山水駕校回家的10多公裏路,我想走走,路上正好看到一個小車在路口轉彎處隨意掉頭,既堵住了公交車,又占了其他車的路,好危險。大中午太陽正辣,路上遇到大貨車駛過,我自覺靠邊讓它們先走——考駕照讓我有了些交通安全常識,但我更害怕中暑暈倒後有人搶走我的駕駛證。

回家路上竟遇到了第二任教練——我媽此前說他又離婚了,他正坐在前妻家的沙發上,租的房子兩麵卷閘門大敞,一大群人圍著他,他看起來萎靡不振,病懨懨的,依舊著粉色襯衣。我微信告訴我媽,她鼓動我進去理論,要回他騙走的錢。但我不敢,一方麵我覺得已經拿到駕照了,沒必要再糾纏;另一方麵,我懦弱害怕惹惱了他,不好脫身——說實話,我也不知道要從何開始理論。

回家後,我媽看到我放在桌上的駕照,揶揄:“兒哦,恭喜你啊,把你的駕照收好啊,你在路上不是害怕人家給你偷掉嗎?”

我大聲笑:“當然是放在桌上向你們炫耀一下啊,這就收好——不行,等爸爸回家,我向他炫耀完再收。”

我媽又打電話給我弟:“兒子,練得怎麽樣?對了,你有沒有和你的教練說你大姐考過了?”

我弟回:“說了,但教練說:‘雖然你大姐拿到駕駛證,但是她肯定不敢開,我都會害怕的。’”

我媽不屑:“哼,不用他教,我們還是考過了嘛,人又不憨。”

晚上,我媽興起,又要帶我去跟第二任教練討說法。她撇著嘴跟我爸說,問了教練的第二任前妻:“他早不當教練了,去外省打工了,這次碰巧過來玩,你姑娘的眼睛,好得很嘛!”

 

快要開學的時候,我媽說起表姐,她在抖音找的駕校教練也跑路了,她現在正和其他學員去駕校維權。我一時間竟有些感慨,想到那些上了年紀的人,考了好幾次沒過,再遇上教練跑路,又不知道如何申訴與維權的話,一兩個月的工資就付諸東流。

不過說來慚愧,我雖然獲得了駕照,但是我確實還是不知道怎麽開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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