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國小民(613)

來源: FormatRun58 2023-01-10 18:45:36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36457 bytes)

 

穀雨實驗室|在農村,我希望外婆可以熬過這個冬天

 

12月中下旬,廣大的縣鄉鎮經曆了新冠感染潮。對於湖北鄂西一座小村莊裏的村醫來說,她不知道村子裏到底感染了多少人,更不知道重症率、死亡率,但她知道,這一切還遠未結束,“並不敢說第一波已經過去了。”

很多基礎病纏身的老人甚至無法前往醫院,他們能做的隻是待在家裏,躺在床上,等待著家人所能尋求到的最好的治療。在本文作者的鄉村老家,她的外婆就是這樣。

外婆沒有確診過——鄉鎮裏大都是這樣,多年前的中風令她失聰和偏癱,這次,健康的左半邊身體也失去了力氣,她無法去醫院,隻能等待著上門的村醫聽診過後,“基本確定肺部感染”,開了抗生素。她要靠別人的照顧才能起身,加上失聰,她已經被這個世界所隔絕了,隻是躺在床上,任憑時間和生命一起流逝。至於輝瑞特效藥Paxlovid和阿茲夫定,是這個村莊裏的天方夜譚。

元旦剛過,村莊失去了往年的煙火氣息,羊腸小道上的小推車、自行車和三輪車消失了,連往日吵鬧的雞鴨也不見了。唯一打破村莊裏寂靜的,是劈裏啪啦的、為葬禮而放的鞭炮聲和嗩呐。

希望外婆可以熬過這個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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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 廖宇彬

編輯 荊欣雨

出品 騰訊新聞 穀雨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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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隻能看著她的身體機能在衰退

去年12月26日,姨媽打電話來說,外婆可能陽了。

12年前,外婆再次中風偏癱(上一次是90年代),腦出血壓迫聽覺神經使她喪失了聽力,從此她的右半邊身體無力,隻能依靠左半邊身體支撐。自從《新十條》發布,我們最擔憂的就是家裏的老人。鄉下醫療資源匱乏,老人身體不好,一旦感染奧密克戎,不知道還能不能熬過這個冬天。

外婆倒下得非常快。她沒有發燒的症狀,但左半邊的身體突然就失了力。那天她坐著上完廁所後,像往常一樣撐著椅子試圖起身,沒成功。半個小時後,姨媽發現外婆仍然坐在上麵,她起不來了。再過了一天,外婆脫不下褲子,也提不起來了。她沒法動了。

這對外婆精神上的打擊更強烈。她不停地向姨媽比劃,囁嚅著不成義的語氣詞,想要坐起來,想要下床,想要自己上廁所。但是一個動不了,一個扶不起來,家裏沒人能一直支撐著她。

之所以說“外婆可能陽了”,因為村裏做不了核酸,買不到抗原,至於陽或不陽,也是單憑感覺。看本人有沒有症狀,看家裏人有沒有症狀,“一家人都陽了,外婆怎麽可能沒有陽呢?”即使早做了心理準備,我們真正聽到消息時仍然茫然無措。

外婆今年79歲,和姨媽一家住在湖北省鄂西的一個小村莊,村裏人基本以耕田為生。即使時刻戴口罩,在家庭其他成員與外界頻繁接觸的情況下,感染也再正常不過。姨媽每天要去周邊的社區掃地,表哥要不定時地去附近市裏打工,表弟要去學校上課,12月中旬,姨媽第一個感染,沒有發燒,隻是渾身酸痛,雙腿如同針紮。沒多久,家裏人陸陸續續都感染了,表弟高燒被遣返回家,姨爹吃完親戚的喪葬酒席後病倒。媽媽每天早上都會和姨媽通電話,詢問老家和外婆的情況,反複強調“這病挺嚴重”,告訴他們感染後應該注意什麽,怎麽吃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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臥床的外婆

29號,外婆已經什麽東西都吃不下了,排泄困難,電話那頭隻有破碎的呼吸和咳嗽,我和媽媽都已經轉陰,決定回老家看看。這次回家的感覺是不一樣的,你知道回家要麵對什麽,可能麵對什麽,沒人知道哪天是最後一麵。

曾經我一直很好奇,衰老和死亡有氣味嗎?現在我知道了,有的。村裏都是自建房,外婆單獨住在一樓的房間,一進門就能看到。仿佛是醃壞了的臘肉混雜著餿掉的牛奶,上麵澆了一層剛煮出來的米糊糊的味道湧進了我的鼻腔。外婆躺在床上,一動不動。直麵衰老是非常殘忍的,它無聲地侵蝕身體機能和剝奪個人尊嚴,但你什麽也做不了,隻能旁觀。

村裏這樣的老人比比皆是。老家和全國的縣鄉同步,在12月中下旬遭受了嚴重的新冠感染潮衝擊。村衛生室的一位王醫生告訴我,整個村有3000多人,絕大多數都是留守的老人。12月中下旬的感染潮高峰,她每天都要接診一百多位病人,一月初大概是五六十人,“但並不敢說第一波已經過去了”。過去的一個月,她每天早上七點多來上班,小小的衛生室擠滿了老人,輸液室沒多久就坐滿了。還有許多行動不便的老人,隻能等待著村醫空閑時上門診治。

放開時,衛生室沒有任何準備,感冒靈、連花清瘟、布洛芬,什麽都沒有,一直到12月28號他們才有了從鎮醫院購買的和政府免費發放的布洛芬。之後衛生室一直按照5、6顆一起售賣,五毛錢一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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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衛生室裏,醫生把布洛芬片分成5-6顆一份

相對幸運的是,外婆家沒有經曆缺藥危機。家裏囤的藥足夠撐過最開始的需要,作為精準扶貧的貧困戶,她也收到了十幾粒免費發放的布洛芬。雖然這對她來說,是沒什麽用的。至於更好一點的藥,去鎮上也買不到,輝瑞特效藥Paxlovid和阿茲夫定在這裏屬於天方夜譚。村裏人基本沒聽說過,村醫對這些藥的印象隻是一個抽象的名字,鎮醫院的醫生了解信息但從沒見過,其中一位醫生告訴我,縣醫院應該也拿不到這些藥。媽媽最開始有嚐試過尋找網購渠道,毫無懸念地購買無門。

家裏也不是沒有想過送外婆去醫院。但外婆暈車非常嚴重,在身體相對健康時,也不能坐轎車,坐麵包車和三輪則會相對好一點,可能吐一袋子就到了。就算強製讓外婆暈著出去了,我們也不知道去哪裏的醫院。

鎮醫院的條件並不好,床位很少,沒有電梯,不一定有空調,也沒有呼吸機。如果要去門診部做CT、B超、心電圖等檢查,隻能依靠人力背著外婆到二樓或三樓。

我去縣裏看過,縣人民醫院已經超載運轉了好多天,走廊裏到處都是臨時增加的床位,上麵躺的基本都是老人,雙目緊閉,鼻子裏通著吸氧管,周圍環繞著三兩個焦急而沉默的中年人。所有科室都成了呼吸科,醫生都帶病在崗,仍然難以應付。即使有幸能排到床位住院,因為外婆失聰,請到合適的護工幾乎不可能,需要姨媽24小時照顧,但誰來顧及家裏的一堆事呢?即使克服以上所有的困難,最終的問題在於外婆的個人意願——她拒絕去醫院。

外婆非常害怕醫院,隻要人是清醒的,就一定會拒絕醫院。12年前她中風後,即使快要下病危通知書,外婆恢複意識後的第一件事,就是讓姨媽和媽媽將她送回家。家裏人拗不過她,隻在醫院住了十天,就回家靜養。這次也一樣,姨媽和媽媽隻要表示要送外婆去醫院,她就會渾身顫抖著搖頭拒絕。

元旦那天,姨媽終於請來了村醫上門。來的是王醫生的伴侶,他也在基層衛生室工作了幾十年。他跨著便攜藥箱,用聽診器簡單診斷後,基本確定外婆是肺部感染。他說,很多老人感染後都不會發燒,直接成為肺部感染。外婆也是這樣。家裏沒有什麽能用的藥,村醫給外婆開了幾天的消炎藥,打針吊水,更多的措施也做不到了,剩下的隻能看命。

姨媽告訴我,村裏很多老人感染新冠後,確實都隻能靠命。缺錢、缺人、缺意識、缺渠道,能去縣醫院甚至市醫院得到及時醫治的畢竟是少數人。命硬的,熬過來,命薄的,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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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力

在我心中,外婆一直是個命很硬的人。

家裏人過去常常感歎外婆的命不好。外公還在世時,很不顧家,經常打罵外婆,田間勞動和家務都是外婆一人操持;外公去世後沒多久,外婆就經曆了那次中風,身體徹底垮掉,搶救過來後沒法再正常走路,耳朵失聰,留下了一堆基礎性疾病。

但外婆非常倔。爸媽想給她買輪椅,她拒絕了,她不坐輪椅,她一定要自己走、自己動。她左半邊的身體還有力,隻需要一個支撐點,一把很小的椅子。在漫長的練習和嚐試中,她學會了左手抓著椅子,將椅子往前推一步,左腿微微彎曲向前挪一步,依靠慣性右腿在地上拖一步,一步一步,數十年如一日,從臥室到餐廳,從餐廳到臥室。若有時想去門口坐會兒,拖著小椅子落了地,她就能順勢坐下。

失聰是另一大困擾。聽不見之後,外婆說話的能力也在逐漸消退。小時候,我最期盼的事就是放假回外婆家,在田邊鋤雜草、池塘裏釣魚、土裏拔蘿卜,外婆會樂嗬嗬地陪我一起,如果把衣服弄髒了她會偷偷給我洗幹淨,防止媽媽看到了罵我。外婆第二次中風倒下前的午後,她在菜園裏鋤雜草,我在一旁幫她拿水壺澆水。但她生病後,我就再也沒和她有過正常的交流。她聽不懂我,我聽不懂她。

小時候我並沒有意識到聽不見是多麽殘忍的一件事,後來看著姨媽和媽媽艱難地比劃和做口型、寫字給她,看著大人們無論怎麽吼,她都不會有反應,看著照顧中無法溝通的崩潰。失去聲音後,她被隔絕在自己的小世界,也永遠地被隔絕在了過去。

最初幾年家裏隨時準備好喪葬,沒有人相信她能一路活過了十幾年,精神越來越好。每次回老家,我會習慣性地在一樓尋找外婆,和她打招呼,說“我回來啦”。外婆一定會咧開嘴,笑意彌漫至眼角,開心地對我說“回來啦”——這是我為數不多能辨別出來的幾句話。今年九月份回北京前,我和外婆像往常一樣揮手說拜拜,她坐在大門口,笑著握了下我的手。

僅僅隻過了三個月。如今外婆躺在床上,沒有一點生氣,像一匹辛勞了一輩子的、衰老的病馬。深深淺淺的溝壑爬滿了她的皮膚,褐色的斑痕零零星星,她睜著眼平視前方,往常帶著笑意的眼角皺紋消失了。床邊的老式掛鍾仍然在走,每過一秒,會有“滴答”的響聲。我站在床前,左耳是清晰的鍾聲,右耳是破碎的人聲,我從未如此清醒地意識到,外婆的生命在隨著秒針的前進流逝。我不知道她有沒有意識到我,也許看見了,隻是沒有能力再笑了。她提不起麵部肌肉,無法控製咀嚼,甚至吞咽食物、藥品都沒法完成,隻有一聲聲急促的咳嗽和喘息。

1月5號下午一點左右,村醫上門給外婆吊水,這是第四天打消炎藥,用的克林黴素。外婆比前幾天的狀態要稍好一點,至少中午喝掉了一整碗稀飯。但她依然抗拒打針。外婆的左手邊靠床沿,前三天圖方便都打的左手,醫生擔心輸液效果,想換一邊打,外婆不樂意,因為左手是她唯一能稍微移動一點點的部位,也是對觸摸還留有感覺的地方,即使是痛感,她也不願失去,哪怕隻是一個小時。最後姨媽抓著她的右手,讓村醫打了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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吊水

之後的一個小時,外婆用間歇的“咿呀”表達她的不舒服,但我們別無他法,隻能握著她的手,“再忍忍,馬上就好”,一個小時內大概重複了十幾遍。

照顧是一項很艱難的工作,沒有足夠的體力、精力和熟練度是做不來的。如果外婆想由躺到坐,姨媽需要用力抱起她的上半身,將床上放置的眾多衣服一層層壘在她的身後,直到足夠的高度和厚度,讓她能足夠穩穩地倚靠。躺下時再抽掉那些衣服。外婆無法自己使用恭桶後,姨媽強行給外婆套上了成人紙尿褲,早晚的更換也完全是一個力氣工程。

姨媽略微發白的唇色、亂糟糟的頭發、耷拉的臉部皺紋無一不在述說著她的疲憊,她已經沒什麽力氣做點表情,在衣物的摩擦聲中偶爾對外婆嘟嚕兩句“你別動”。說實在,我和媽媽回去反而是增加了姨媽的負擔,她還要顧及我們倆吃飯,但我們又不會獨立照顧外婆,隻能打個下手,偶爾在姨媽照顧時扶一下,說兩句話,幫忙拿一下東西,其餘的還是要依靠姨媽。媽媽對我說,回來後她覺得很無力,我理解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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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同往常的鞭炮聲,

撕破了村莊的寂靜

回到農村那天天氣不好,霧蒙蒙的,老家門前的田地種滿了冬小麥,綠油油的,本該鮮豔,但天空是灰色的,所以一切都是灰色的。老家很冷,今年還沒燒上柴火,在屋裏站了會兒,腳底感覺在發涼。我在村裏四處逛了逛,連著十幾戶都緊閉房門,沒有什麽聲音,也不知道有沒有人住,後來路過了兩三戶,有老人坐在門口休息,他們對於我在這散步感到十分新奇,也許因為我麵生,也許能見到的人實在太少了,主動和我搭話。往年此時村裏剛過元旦,家家戶戶門口散落著煙花的餘溫,鄉裏鄰居隔著院子喊話,小推車、自行車、三輪車在羊腸小道上來來往往,雖然不如春節時熱鬧,但絕不冷清。

我戴著口罩,站在兩三米開外問候,熟練地介紹自己是姨媽的侄女,他們立刻明白了我是誰,笑著寒暄了會兒。他們都是還沒感染的老人,家裏隻有他們,子女不在身邊,每天幾乎都不出門,也見不到外人,所以一直沒陽,村醫告訴我,在村裏這樣的老人大致還剩兩成。

我繞了村子走了快一圈,沒有遇到更多人,一切都是冷清的、寂靜的,連往日吵鬧的雞鴨都不見了。

我又去鎮衛生院和縣人民醫院轉了轉。鎮衛生院很安靜,人並不多,有十幾位老人排隊在打第四針疫苗,門診部三三兩兩的老人在掛號,輸液室裏都是老人在掛水,來看病的人大多在做CT。我在幾個科室的醫生邊旁聽了會兒,他們接診的病人幾乎都是原來要去發熱門診的,現在後者反而沒那麽多人。有很多獨自來看診的老人,他們手裏都拿著CT報告,緩慢又緊張地詢問醫生自己的肺有沒有問題,能不能來掛掛水,圖個心安。一位奶奶原本就有結節,醫生反複向她解釋這和新冠無關,得另尋方法治。

一位醫生告訴我,現在醫院裏來做CT的,十個人中有五個人都是肺部感染。另一位醫生告訴我,這裏村鎮醫院能接納的病人數量太有限,能力也太有限,隻能治輕症,所有的重症患者都隻能自己去或者轉診去縣醫院,“那裏也是這次感染受衝擊最嚴重的地方了”。

下午四點我到了縣醫院,那裏仍然人滿為患。我剛踏進門診部,一架病床從我麵前呼嘯而過,大廳裏排著兩列長隊,我本來以為是自動掛號係統,從旁邊擠到前麵去看,發現是CT報告打印機,機器上輪流滾動著密密麻麻的名字。門診部有四層,我去看了看二三樓的內外科,到處都站著等待的人,粗略掃過一眼,幾乎大多數都是老人。激烈的咳嗽聲充斥著這個小小的空間,走廊上,一位奶奶扶著垃圾桶在咳痰。我有一陣恍惚,縣鄉的第一波重症高峰真的已經過去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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縣醫院的自助打印區

誰都沒法回答。村衛生室的王醫生告訴我,她什麽數據都不清楚,陽的人沒法準確斷定,也不知道死亡率,判斷感染潮就跟判斷陽一樣,憑感覺。村裏有多少人離開了呢?沒人知道。

我知道的是,在這個冬天,死亡成為一件尋常的事。年末,村裏三天兩頭都是劈裏啪啦的鞭炮聲、樂隊的歌聲和嗩呐。不同於往年為了慶祝元旦,今年沒人過節,都是為了葬禮。

回家後,外婆斜靠在床上,一動不動。姨媽在談論家裏認識的親戚前兩天去世,送到縣裏的殯儀館後,沒有空餘的靈堂安置,隻能連夜送到另一個地方,勉強趕上了僅剩下的靈堂位。外婆的一位姊妹在感染後已經離世了,外婆的一位兄長那天剛剛轉陰,打電話給姨媽詢問外婆的情況。姨媽又和媽媽發愁,外婆已經四天沒有大便了,再不行就需要找點藥了。

那天晚上七點,我和媽媽該開車離開了。外婆重新躺了回去,她比以往睡得更早,走之前,我回頭看了一眼,燈已經熄了,外婆平躺在床上,四周環繞著層層疊疊的衣服,仿佛一道圍城,牆上的老掛鍾依舊滴答滴答,喘息聲逐漸微弱,房間陷入了黑暗。

能不能挺過這個冬天呢?誰都沒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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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點周刊|我在農村退燒互助表格看到的“自救”

 

我叫楊歆曼,是農村退燒救助行動的一名誌願者,感染熱潮中,我在農村退燒互助表格看到了普通人之間的自救。

2022年12月27日淩晨1點,我點進一個微信公號裏標題為“100種行動方式,麵對農村老人缺藥困境|2900位農村老人和1歲幼兒正緊急求助藥物”的推文,目光停留在“成為誌願者”這一處。

“誌願者工作之一,將火種從石頭裏取出。”

“誌願者工作之二,從事具體並細致的改變。”

猶豫片刻,我點進各省誌願者招募的鏈接,登入我所在省份湖北省的填報入口,依次填寫昵稱、微信號、省份/市、可從事工作以及簡短自我介紹。在自我介紹那一欄,我隻寫了12個字,“研一在讀,寒假在家,全天有空”。

2022年12月27日中午12點,一個叫鄭宏彬的人添加了我的微信好友。對方沒有做過多的自我介紹,而是直接發給我幾個協作文檔,分別為《西南(捐贈人)農村退燒互助》《西南(求助者)農村退燒互助》《誌願者日常工作流程》。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時間不等人,我隨時可以開始線上工作。後來才知道,鄭宏彬是這個行動的發起人。

我加入了“西南片區-農村退燒”微信群聊,發現除我以外,還有32位因招募而來的誌願者。我們彼此不知姓名、工作單位等個人信息。唯一確定的,是我們都負責收集整理西南地區的求助與捐贈信息,根據求助者所需藥品協調捐贈者進行郵寄。

除此以外,還有東北、華北、華南三個區域,一並在此次農村退燒救助行動的誌願服務範圍。負責其他區域的誌願者的工作如何,我不得而知。隻是,我們常常會在微博上“偶遇”。

及時對接“排隊領藥”微博評論區的求助和捐助信息、並將其錄入協作表格,是我們每天的必要工作之一。印象中有很多次,當我試圖回複求助者和捐贈者的評論、請他們登記基本信息時,會發現已有其他地區的誌願者對接聯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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貴州省銅仁市某村收到的第一批捐贈藥物。毛祐淩供圖

我注意到一個叫沈既濟的誌願者,她的微博簡介為“農村退燒藥互助活動華北地區誌願者”。我常在評論區看到她給求助者留言:“請留下你的地址和聯係方式,負責該片區的同事會聯係你的。”

後來她索性也不分片區了,隻要看到有人發布求助信息或捐助信息,她就回複評論,直接建立聯係。我則模仿沈既濟,在微博簡介填寫“農村退燒藥互助活動西南地區誌願者”,與捐贈者、求助者溝通。

一位捐贈者熊佳妍來自成都,經我告知,向甘肅省定西市某村捐贈一盒布洛芬緩釋膠囊。然而受疫情影響,快遞運力緊張,熊佳妍三次更換快遞服務公司,多次下單失敗,直至1月2日才成功下單,1月3日快遞寄出。

為確保藥物安全運送到求助人手中,熊佳妍將快遞包裹包裝成普通的“玩具商品”。她的朋友曾遭遇藥品丟失的情況,所以她留了個心眼兒。她還把捐助信息鏈接轉發至小區媽媽群,“網絡信息真真假假,自己試過了才知道,我想讓更多人看到這條可靠的捐助渠道,給農村老人多一些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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貴州省銅仁市某村收到第二批藥物,藥品被誌願者“藏”在小恐龍玩偶肚子裏。毛祐淩供圖

聽熊佳妍提及農村老人,我的心又沉重了幾分。

我的大學室友程璐現在是武漢市某高校的研究生。去年12月初,學校安排學生提前離校,程璐回到家鄉——位於湖北省黃岡市的農村。此時,村裏正在遭遇疫情的劇烈衝擊。

程璐得知我在誌願者小組的工作後,問:“我可以做些什麽呢?”我把微博超話“為農村老人排隊領退燒藥”的申請鏈接發給她,請她幫忙助力一下。參與助力的用戶越多,微博超話通過人工審核的概率越大。不喜社交的我非常討厭這條規則,但還是向眾多同學發去鏈接。

超話申請通過審核時,我正在藥店,對著協作表格《西南(求助者)農村退燒互助》幾條求助信息的藥品清單挨個兒問藥店老板,得到的回答都是“沒有這個藥了”。

我拎著幾盒複方氨酚烷胺膠囊、阿莫西林膠囊悻悻而歸,在協作表格《西南(捐贈人)農村退燒互助》上填寫捐贈藥物詳情時,也看到了沈既濟的名字,她要捐贈9粒對乙酰氨基酚緩釋片。

之前在微博“偶遇”,這回在協作表格“偶遇”,我決定聯係沈既濟。她在重慶念大學,比我提早兩天加入誌願者小組。有人擔心黃牛(囤積藥品、牟取暴利的人)冒充求助者,沈既濟耐心解釋:“這個隱患確實存在,我們目前沒有比打電話更好的確認方法。如果存在大批量的退燒藥需求,誌願者小組會聯係當地的村委會和村醫,請他們開具相關證明,盡可能避免被騙。”

沒有比“行動起來”更好的方式了。沈既濟對我說。

來自湖北恩施的求助者豆豆也跟我說過類似的話。她在武漢某高校讀大學三年級,返鄉後通過農村退燒救助行動收到捐贈者寄來的一盒清熱解毒片、一盒布洛芬和兩盒複方氨酚烷胺片,分發給了周圍急需藥品的老人。

村裏已經有人因病離世。豆豆分析判斷,外地務工人員和大學生的返鄉,加速了農村感染潮的到來,老人急需藥物和科學的防疫知識普及。她隻有苦口婆心地勸說老人戴好口罩,提醒他們用藥注意事項。

2022年12月30日,我開始跟進貴州省銅仁市某村的受捐贈情況,核實、統計收發藥品數據。在這之前的12月24日,該村村民毛祐淩協助村醫調查村民感染狀況,向誌願者小組列下藥類清單,“現急需退燒藥、清熱類藥物及部分抗生素藥品及N95口罩,情況屬實”,並蓋上村委會公章。

誌願者隨即在各大捐助群發布籌集藥品的信息。2022年12月29日,毛祐淩收到快遞,有布洛芬緩釋膠囊、連花清瘟膠囊、對乙酰氨基酚片、抗病毒口服液等10餘種藥品。他鬆了一口氣,之前所擔心的“布洛芬是奢求,頂多能有個生理鹽水”開始成為過去。

1月2日,毛祐淩又收到捐贈者餘力寄來的14種藥品和6盒抗原檢測試劑。為防止包裹被偷盜,餘力將一些藥品藏在了小恐龍布偶的“肚子”裏。考慮到該村有不少兒童,餘力還在快遞包裹中附上一大袋糖果。

“希望沒拖延時間,老人和小孩盡快康複。”餘力跟我說。

我看到毛祐淩在微信朋友圈的“疫情互助日記”更新了:“第二批藥到了,還吃了可愛的糖,感謝!”

(應受訪者要求,沈既濟、熊佳妍、程璐、豆豆、毛祐淩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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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況有點複雜|那些不著名的、沒有訃告的、算不上數據的無聲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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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老公村裏醫生累死了,享年59歲…——微博@十四行詩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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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奶奶因為新冠去世了,我用盡最快的速度,乘坐高鐵回到那個小山村也不能見到她一麵,留給我的隻是一座冰冷的土堆。整個小鎮哀樂不斷,滿山新墳誰人泣?——微博@想養一隻狗子和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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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情傳染高峰大概是已經過去了,現在是重症高峰來了,死亡高峰也來了,今天老家一個老人去世,去了之後才知道情況比專家說得要嚴重得多,火葬場以前也就上午燒,現在一天到晚燒還排不上號,做法事的道士根本約不上,連專門辦紅白夥食的人也忙得要死。按照了解的我們這邊農村的情況,因為疫情死人,應該遠不止所在地人口的千分之一,這個“新冠流感”真不一般啊。——微博@安山峽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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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跟農村一個親戚通電話,他說他外婆的村子裏因新冠死了一個人。——微博@葵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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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得知我們村隔壁那個在我小時候經常跟我爸一起喝酒的鄰居新冠死了。雖然小時候巨討厭他,但聽說死了還是挺感慨,也才六十來歲而已。農村人好像對死亡看得特別平淡,不會有人專門拍小視頻,也不會有人報到記者或者政府去,更不會有人為此寫文章悼念。時代的一座山和一粒沙貌似都不能用在他身上,死了就死了,其他人的生活該怎麽過還是怎麽過。能說城裏人矯情嗎?不能。那能說村裏人麻木嗎?我想應該也不能。——微博@用戶722199306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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友鄰前幾天說家人自己去掛水了(她聽了馬上請假回家去了),因為村裏有40歲的人死亡。母親也聽說隔壁村一個誰家媳婦死亡的消息。現在流行調侃農村疫情亂拳打死老師傅,人家早早掛水啥事沒有。不帶這樣,城市集全國重症醫療救不回來,鄉下破診所掛水就救回來了,有這種好事嗎?不要反智。——微博@微冷微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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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爺奶奶已經接連被病毒帶走了——微博@蝴蝶的小阿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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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回天津農村老家給孩子上戶口,我媽說村裏最近兩天已經死了三個人了,全都是老人。同族的一個長輩本來身體還不錯,但也沒抗過這波疫情。疫情對老年人的衝擊太大了。網上的有些人太冷漠了,這個世界沒有哪個群體是天生應該被拋棄的。——微博@我愛我破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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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健委回應中國是否低估新冠死亡人數# 農村兩天走了三個,都六十多,心碎了。苦了一輩子。走的那麽快!——微博@無限美好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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農村的大規模死亡已經來了,年齡大的,基本都沒去看,我村4家過白事——微博@薄弱環節最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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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村一周去世的我知道的有4個,發燒後基礎病沒得——微博@小西瓜w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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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三奶走了,做法事的道士說我們村一夜死了7個老人,三奶火化排隊從早上排到了晚上。——微博@葉衾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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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家村裏死了7個——微博@吃凹超超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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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村半個月折了8個老人了——微博@抑製507

我老家農村(湖北)現在全村80%的人都感染了,但是去世了好幾個——微博@Meta柒

我們村裏走了好幾位老人了——微博@漂流的風-v

昨天我爸打電話說我們村一女婿死了四十多歲,另外我姑老爺這幾天生意特別好非常開心,讓我表哥去幫忙天天有吃有喝,他是做白事的,他們村每天都好幾個被他送走——微博@瘋狂比目魚

十幾個

一個小村子,十幾個人因為這個去世了。國家如果不能在這方麵發力,完全躺平,大家會越來越悲觀——微博@菊次郎的夏天365

誰誰誰

今天早上聽奶奶說,老家誰誰誰又死了,石頭的妹夫的奶奶也死了。疫情下的農村,不知道要經曆多少磨難。院士和企業高管哪個資源不比平民老百姓好,但訃告還是一張接一張的貼,更何況那些得不到醫療資源的老百姓。叮囑了爸媽一個月內不要出門,實在想出去把窗戶打開看看外麵的漢江就行了。——微博@花欲燃

很多

回家一趟才切身感知到新冠帶來的苦難,農村裏很多老人都因為新冠去世了,火葬場要排號,花圈什麽時候也成了買不到的東西了,朋友說他朋友正值壯年的父親也因為新冠離世了,甚至二十多歲的青年也會在新冠以後無意中做了什麽就猝死了。死亡的手離我們那麽近,生命那麽脆弱,能健康的活到老真的是一件很難得的事,小時候覺得大人的願望很簡單,無非就是平安健康,現在自己許願,也真是的希望家人和朋友能平安健康了。——微博@被窩放羊小能手

一直

湖北農村,基本沒有囤藥,有症狀了去衛生室就有藥,大家基本都是2-3天就沒明顯症狀了。有不發燒但是頭暈的去掛兩瓶水就好了。但是從解封一來就一直有人去世。真就扛過去就2-3天,沒扛過去直接嘎,沒聽說過去醫院的。所以沒什麽人焦慮,一般都是焦慮找不到喇叭(葬禮唱戲的),買不到喪葬用品。——微博@杏任小檸萌

停不下來

大部分人都陽康了,也有些老人抗不過去走了,我們農村也不一定要火化,老人們更願意土葬,沒有去和城裏人擠火化爐。做喪葬一條龍的道士,和家廚忙得停不下來。——微博@拍死那隻幺蛾子

天天

我村裏天天都有老人走了,都是最開始發燒咳嗽的。我爺爺也走了,突然說放開就放開毫無準備。讓那些老人怎麽辦?真的很無助和心痛——微博@一股狂瘋

天天

我所在的地方是一個四五線的小縣城,近段時間除農村幾乎天天村村社社的喪事活動外,縣城的殯儀服務爆滿(大約是平常服務量的十倍),已經不堪重負,需要預約排隊。不得已,有些農村無房的隻有在縣城周邊荒野設置靈堂祭奠。——微博@周方勇律師

……

如果你老家在農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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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聯係我們,我們將盡快籌集藥物郵寄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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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寫郵件求助 paiduilingyao@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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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士見聞錄】道士講的關於修仙的神秘故事 -FormatRun58- 給 FormatRun58 發送悄悄話 (194 bytes) () 01/10/2023 postreply 18:56: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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