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611)

來源: FormatRun58 2023-01-05 18:22:50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78919 bytes)
 

高中學校裏那位“滅絕師太”

2023-01-05 14:40:27
0人評論

作者劉子健

理解世界,善待自己

1

2018年秋季開學,我在高二工作。學生開學前,我們老師得提前一周上班,等待學校進行年級班科任分工,以及做開學準備工作。

那天,我正在辦公室備課,忽然接到佟老師的電話,約我出去走走。佟老師的辦公室在五樓,我的辦公室在一樓。到了五樓,我發現佟老師正在走廊上焦急地來回踱步,看見我後,他快步走過來,低聲說:“哥,告訴你一個不幸的消息,聽別人說,我今年可能要和吳麗合作。”

“啊——”聽到這個消息,我也禁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

在我們學校,教數學的吳麗是一個特別的存在。我曾經聽別的老師講過:別人上課一節課45分鍾,她一節課至少60分鍾;但凡遇到她上課,上節課下課鈴聲剛響,學生們都來不及去廁所,她就已經站到了班級門口,開始讓全班同學背寫數學公式;課堂上的45分鍾,學生們更是如履薄冰,隻要哪個公式答不上來,至少重寫100遍,如果是大題答錯,至少抄寫30遍;熬到下課,她也不會走,要接著提問和講課,直到下節課上課鈴聲響起,別的科任老師站在班級門口,她才急匆匆收拾書本離開班級——臨走,還不忘甩下一句:“下節課提問公式,大家必須記住,否則,你們知道後果。”

有一次,一個男生鬧肚子,正要去廁所時,吳老師來到了教室。正好這個學生上節課沒答上她的提問,被罰寫公式,看吳老師直奔他而來,那個男生霎時忘記了去廁所,隻能站在那裏背寫公式。及至上課,男生實在忍不住,舉手請假去廁所,吳老師不許,最後,男生已經顧不上她同意不同意,捂著肚子彎著腰徑直往教室外跑。吳老師剛要教訓他,惡臭的味道已經彌漫了整個班級。

這件事立刻傳遍整個校園,吳老師也因此得了一個“滅絕師太”的綽號,學校裏7000多個學生,幾乎所有人都以高中3年能躲過吳老師而感到慶幸。

老師們也不願意和她合作——學生的自習時間是有限的,吳老師每天都會留很多作業,學生們為了不被她罰寫,寧願不寫別科的作業,也要先把數學作業完成。這樣一來,其他科的成績自然下滑。科任老師們紛紛找到班主任,讓班主任規劃好學生的時間分配,使得班主任夾在中間十分為難。

這樣的事情領導不可能不知道,不過,我們學校凡事都以成績高低論英雄。雖然領導們也不提倡吳老師的做法,但在吳老師遙遙領先的成績麵前也無話可說……

 

佟老師做班主任也有5年時間了,可以說什麽樣的學生都見過了,性格各異的老師也都合作過了。但是,麵對接下來即將和吳老師的合作,卻讓他沒了主意。我和吳麗同事多年,倒是幸運地沒有跟她在同一個年級共事過。看著佟老師一臉苦相,我腦補了佟老師這一學年的處境,但也想不出好辦法。

“哥,我知道你和年級校長比較熟,所以,我想讓你替我去求求校長,我寧願花點錢。隻要不讓吳老師教我們班,隨便一個數學老師都行。”佟老師一臉無奈地看著我。

我霎時犯難:且不說這是小道消息,不知真假,即便消息是真的,教師分工是在大校長的監督下,由3個年級的主管校長協商完成的。我一個普通老師,怎麽可能打亂學校的整體計劃和安排?

佟老師為人真誠,和我有著不錯的交情。想了半天,我隻能對佟老師說:“兄弟,現在隻有一個辦法可試,那就是把咱們兩個班級的班主任對調一下,讓吳老師做我的科任。除此之外,實在沒有別的辦法。”

說著,我就要給年級校長打電話。見此,佟老師搶過我的手機:“哥,其實我也是急了。你給領導打電話,別說領導不會同意,就是同意,我也不能做這樣不仗義的事。”

2

最終,傳言變成事實,吳麗的確擔任佟老師班的數學老師。

開學第一周的周五,下午第三節課是自習,佟老師正在班級看班,吳老師推門走了進來,告訴佟老師,她要給學生補一節課。想到她是要給學生講課,況且看架勢想阻止也不可能,佟老師就離開了班級。佟老師想著,吳老師這一講肯定會講到下課。這樣想著,他就回到了辦公室備課。

沒想到,距離下課還有5分鍾時,年級教學主任找到了他:“佟老師,你怎麽能在辦公室坐著?你看看你班學生都亂成什麽樣子了。做班主任一定要坐住凳子,要有責任心啊!”

佟老師剛要說話,教學主任把手一揮:“先別說了,快到班級看看吧。”

佟老師窩著一肚子氣往班級走,遠遠就聽到了學生們的說話聲。有同學透過窗戶看到他,馬上“噓——”了一聲。佟老師把學生教訓了一頓,想想心裏實在不是滋味,就給吳麗打電話:“吳老師,你給學生補課怎麽沒堅持到下課?如果提前走,好歹和我說一聲,剛才班級亂哄哄的,主任都把我說了。”

本以為吳老師會和自己解釋一下,沒想到,她在電話裏振振有詞:“我是利用休息時間給學生講課,你怎麽還怪罪起我來了?我講完課不走我在班級幹啥?我講課也沒帶電話,怎麽和你聯係……”

連珠炮般的一連串反問把佟老師問懵了。他事後和我說起這件事的時候,一個勁自責:“早知道她那樣,我應該在走廊等她講完。”

我建議佟老師找機會和教學主任解釋一下,消除誤會。他笑笑:“清者自清,我不想再給自己添堵了。”

佟老師本以為這件事過去之後,吳老師便不好意思再利用自習時間來給學生講課,可是,幾天之後,吳老師自習時就再次推門而入。佟老師走下講台,本想問問這次能不能上完整一節課,可是動了動嘴唇,最終還是沒有開口。為了避免上次事件的發生,他在走廊來回踱步,就等吳老師講完課,他再回到班級看班。

巧的是,教學主任再次檢查自習紀律路過這裏,走到佟老師班級時,特意往教室裏麵看了看,看到吳老師正在那裏講得全情投入,就對不遠處的佟老師說:“太敬業了,咱們學校就需要這樣的老師。”

本來佟老師還想解釋一下上次的事情,一聽教學主任這麽說,霎時沒有了說下去的興趣,衝主任笑了笑,便作罷。

 

一天,佟老師看班,發現學生們的課桌上都擺著同樣的一本數學練習冊,便拿起看了看,發現並不是學校下發的那本,便問學生這本練習冊的來處,一問才知是吳老師私下裏給同學們訂的。

據學生講,吳老師在課上大力宣傳這本練習冊的好處,什麽“知識點精準到位”,“練習題配備得當”,“難易適度”,而且她課上講的題大都來自這本練習冊,留的作業也基本上是這本練習冊上的題。吳老師還要求學生都要去位於學校幾公裏以外的“毓秀”書店買這本練習冊,說“除了那家書店,其他書店都沒有這本書”。

一看書後的標價“60.50元”,佟老師便問同學們買的時候是否有折扣,一個學生說:“老板說了,這本書是第一版印刷,不打折。”

佟老師霎時明白了是怎麽回事。那天,在課間操時間,他就和我說了這件事:“哥,吳老師這是不勞而獲啊。學校發那麽多資料她不用,讓學生花高價去買課外資料,然後從中提成,這在一定程度上比補課還嚴重,補課至少能給學生講講課……”

我們學校雖然口頭上說禁止老師給學生私下訂資料,但對於這種行為的處理卻沒有出台文件和辦法,所以,如果沒有學生和家長舉報,學校也熟視無睹。我隻好勸導佟老師:“領導們都不用實際行動去管,咱們也就不要生氣了。隻要自己做到問心無愧就好。”

“哎,天要下雨……”佟老師無奈地歎了一口氣。

 

佟老師想不到,接下來吳老師的做法更讓他無奈。

那天,晚課第一節是數學課,可是臨到上課吳老師也沒來。佟老師焦急之時,接到了吳老師的電話:“佟老弟,你在單位沒?”得到佟老師肯定的答複後,吳老師接著說:“我家裏有點事,今天的晚課你替我看著點,謝謝啊。”

沒等到佟老師回答,她就撂了電話。

我們的小城不大,老師們的家離學校都不遠。晚課從17點半上到19點,這段時間沒有晚課的班主任老師可以回家吃飯,等到19點10分再來看學生自習到21點。那晚佟老師一直餓著肚子堅持到自習課結束才回家吃飯,他以為是吳老師臨時有事,也沒在意。

可是,在接下來那周的晚課時間,佟老師又接到了吳老師的求助電話,同樣,不等他回答就把電話撂了——如果就替她看自己班的一節課還好,可她這次還要求佟老師替她看另一個班(吳老師教授兩個班的數學課)。佟老師又餓著肚子給吳老師看了兩節課。

學校上晚課是有補助的,一個月吳老師一共4次晚課,讓佟老師代了2次。按理說,吳老師要和教學主任說明代課情況,以便把應得的酬勞打到佟老師的賬戶。可是,佟老師的補助一分錢也沒多。

我替佟老師感到不平,給他建議,等到吳老師有晚課時,提前回家吃飯就好,讓吳老師找別人看班。佟老師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讓別人看班我還信不過,我班的學生太活躍。”

就這樣,下個月的晚課,吳老師又讓佟老師代了2次。就在佟老師懷疑她怎麽晚上總有事時,無意中從數學組一個老師口中得知,吳老師之所以晚上不來上課,根本不是因為家裏有事,而是在家給學生“一對一”補課。

3

因為經常不上晚課,為了教學進度不落後,吳老師就總利用下午自習課的時間給學生補課。為防止學生成績下滑,她在課後會留很多作業,學生幾乎沒有時間做其他科目。如果學生作業完不成或者錯題太多,就會被她領到辦公室嚴厲批評,並被罰抄寫大題的題目和解題過程,少則10遍,上不封頂。如果學生不聽話,她就會和家長溝通——數學高考滿分150分,向來在高考中是不可忽視的一科。哪個家長都不會希望自己的孩子在數學科目中落於人後,因此,吳老師的做法還會得到家長的支持。

就這樣,吳老師在校外掙著補課的錢,同時學校的補助一分錢不少掙,學生成績在組裏還遙遙領先。

那些年,教育局和學校三令五申不讓老師辦班補課,可是,每個周末或者節假日都會有老師偷偷組織學生進行補課。

一個周五下午,佟老師正在班級看班,吳老師又推門而入。佟老師坐著沒動,看了一眼吳老師。

不想,吳老師對佟老師說:“你先出去,回避一下,我有事和學生說。”

佟老師本能地停住腳步:“你說吧,我還看班呢。”

吳老師看看佟老師,又看了看學生。半晌,她清了清嗓子:“同學們,我有沒有強迫大家補課?”

同學們說:“沒有……”

這時,吳老師看了眼佟老師,轉回身對同學們說:“想補課的同學明天上午到……”說著,把那個地址又重複了一遍,讓學生們記在了本子上:“注意安全,最好有家長接送。”

直到這時,佟老師才知道,原來,吳老師是怕他泄露消息,對她不利。

佟老師心裏說不清是什麽滋味,早餐時和我說了這件事,“哥,你說吳麗是不是腦子有問題?如果想補課,為什麽不在自己的課堂上和學生說,偏偏在我看班時去說?既然做了,就別怕別人知道。再說,我也不是那種人。”

我隻能“嗬嗬”。

就在幾天之後,佟老師班裏的數學課代表羅宇找到他說:“老師,我不想補數學了,可是,一到周五吳老師就找我,告訴我在哪補課。我和她說不想去,她說我必須要補,要給別的同學做個榜樣。”

“是不是吳老師不收你補課費?”佟老師問道。

“一分錢都不少要。關鍵是,補課時也不講什麽新內容,有時給我們買點瓜子,小吃,或者讓我們做題。一節課也講不了幾道題,學不到新知識。”羅宇說。

“讓你家長和吳老師說說,應該可以。”想到“補課是自願的”,佟老師就對羅宇說。

“我爸說過了,可是,吳老師總說我需要補課,成績還有提高的空間。”羅宇很無奈。

“那咋辦,我能幫你做啥?”佟老師問。

“老師,你能不能和吳老師說說,別讓我去了,我真的不想再去了……”羅宇一臉請求。

都是同事,佟老師怎麽說?弄不好,吳老師還以為是嫉妒呢。

“就是,所以,這件事我不能說。可是,我真怕這件事鬧大了,家長找到學校對吳老師不好。”佟老師說。

“那你就找和她關係不錯的老師提醒她一下。”我出主意道。

“經過我的觀察,沒發現誰和她關係不錯……”佟老師一臉無奈。“所以,我告訴羅宇,下次直接謊稱家裏有事或者生病,看她還說啥。”

 

就在佟老師想著怎麽拒絕吳老師下一次的“幫忙看班”電話時,吳老師來到他的辦公室:“佟老弟,你幫了姐那麽多忙,我家親弟弟也沒你這麽好,以後,你就是我的親弟弟,你這個弟弟,我算是認定了。”說著,不顧佟老師的推讓,硬是塞給他一件男士襯衫和一套女士化妝品。

“多虧你幫姐看班,要不,得愁死我。我老媽身體不好,經常需要我照顧,沒辦法,苦了老弟你。”說著,吳老師竟要掉下眼淚,和平時判若兩人。

“老人什麽病?”佟老師問。

“腦梗,好幾年了,都是我照顧。”吳老師無可奈何。

吳老師說得像模像樣,佟老師反倒不好意思了:“同事之間互相幫助理所應當,不用掛在心上。”

“你對姐夠意思,姐也得表示表示,這樣,姐才會心理平衡。”臨走,吳老師回過頭,“那套化妝品是送給弟妹的,韓國的,很好用。”

看著東西,佟老師左右為難,同組的老師說:

“你付出了勞動,犧牲了回家的時間,這點東西都補償不過來,收下。”

“她媽媽確實是腦梗,可是都是她繼父在照顧。她繼父每天還要給她做飯,她隻是給自己補課找個理由。”

佟老師收下了那份禮物,代價是高二一整年,吳老師的晚課幾乎都是佟老師給她代的。即便如此,吳老師的成績還在組裏靠前位置。

4

風水輪流轉,2020年,我教高一,和吳老師鄰班,她教我班,我也教她班。

“哥,你可別像我那樣窩囊,幫了她那麽多,現在在學校裏見著我就像沒看見一樣,簡直就是‘忘恩負義’,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人。”得知消息的佟老師給我打了預防針。

高一8月就開學,開學第一周是軍訓,7天後,學校檢查軍訓結果,包括走軍姿,唱軍歌,整理內務等幾個項目,所有考核項目公開透明,都在教官和學校領導的監督下完成。

在整理內務一項上,我班同學把被子疊得非常好,贏得了一致好評。這時,吳老師急匆匆跑到我身邊:“救急救急,把你班的學生和被子借我一用,否則,我班肯定取不上名次。”

我一愣:“那怎麽行,眾目睽睽不說,那樣也有失公平。”

“實在不行,把你班學生的被子借我,那種被子更容易疊好。”她又說。

都是一樣的被子,我班學生的被子能好到哪?我這樣想,但是沒有說出口。為了不讓她下不來台,我把被子借給了她。

既然是比賽,各位班主任都對成績非常在意。就在吳老師班的學生抱著我班學生的被子上台時,不知是誰舉報了吳老師,而且說得具體明確。

這時,吳老師開始了無理取鬧。她先是找教官:“必須給我班評上,大校長是我家親戚!”

教官無奈,找到政教主任,主任確認無誤後,當即宣布取消吳老師班級的評選資格。

吳老師又找到主任:“別的班級也借被子,怎麽沒取消?你是不是看我好欺負?”

當主任讓她指出是哪個班級“也借被子”時,她卻說不上來,隻是反複要求主任撤銷對她的懲罰,甚至主任下班回到家,她的電話還是一個接一個。最後,主任無奈:“我警告你,你再給我打電話,我就告你騷擾。”

吳老師這才作罷。

之後好長時間,她對這件事還耿耿於懷。有一次我們倆在走廊走個對麵,她攔住我:“如果你順理成章地把學生和被子都借給我,何至於我班被取消評比資格?”

我笑了:“實在對不起,如果那樣做,我們兩個班都會被取消評比資格。”

我知道這件事把她得罪了,但也是好事,至少,合作那一年的晚課,吳老師沒有讓我給她代,也沒有來我們班利用自習時間講課。

 

然而,吳老師雖然自己不親自在自習課上講課,卻有別的辦法占用學生的時間——為了凸顯數學這科的重要性,她把我們班成績最好的兩名學生都選為了數學課代表,讓他倆在自習課上給同學們講題。隻是,才上高一的孩子講題總是有些緊張,講著講著就把自己講糊塗了,浪費了很多時間。這種做法不能做到有的放矢,我就叫停了。我告訴那倆課代表,除非吳老師來講,否則,就不要耽誤大家的自習時間。

不知道兩個課代表是如何向吳老師轉達的,她馬上就開始了針對我的行動。

為了保護學生的視力,班裏每周都要串座位,我們班串座的規則是“斜線式”,即第一周坐在第一組的第一排,第二周就坐第二組的第二排,以此類推。

班長反應,第二組的第五排和第六排的同學在上課時愛說話,影響別人聽課。我觀察一番後,就把第六排的兩個學生調到了第二排,把原來第二排的同學調到了第六排。反正隨著串座,學生們第一排也能坐到,最後一排也能坐到,所以,我根本沒做什麽考慮。

可是給學生調換完座位的第二天,我就接到了調到第六排的那兩個學生家長的電話,語氣很不友好地問我,為什麽把他家孩子調到了後麵。我耐心地向家長做了解釋,排座位是從大局著眼,沒有偏著誰向著誰,況且,座位一周一換,絕對不存在不公平。聽我解釋完,兩名家長才明白是怎麽回事,和我道了歉。

我問是不是孩子回家說什麽了。家長告訴我,不是孩子說的,是從別人那裏知道的。我再往下問,家長就不說了。

為方便聯係,學生家長的聯係方式都張貼在班級教室的前麵,我懷疑有人從中作祟。巧的是,那天班長在課間找到我,跟我說,有人在班裏挑撥離間,破壞同學關係——細問之下才知道,原來是吳老師上課時,發現有學生位置變了,就公然在全班同學麵前對坐到第六排的同學說:“你班老師也不公平啊,調座位的背後是不是有什麽故事啊?”

學生自然知道她沒說出口的潛台詞,當時,全班同學一句話都不敢說。

還是班長告訴她:“沒那麽複雜,就是根據班級情況做了一下調整。”

吳老師意味深長地笑了:“孩子們,你們太小,以後你們就明白了。”

 

聽完班長的話,我覺得有必要找機會和吳老師談談。那天早飯時間,我把這些事和佟老師說了,他隻勸我:“哥,能不找就別找了,如果她不承認,撒潑,你是毫無辦法的。”

看著佟老師,我告訴他:“放心,哥有分寸。”

兩天之後的自習課,看到吳老師正在班級備課,我敲了敲門,示意她出來。

“吳老師,有件事我覺得應該和你溝通一下。說起來,我們在一起共事已經有些年了。如果不是老同事,我想我就沒必要和你說了。拋開軍訓那件事,我們還從來沒紅過臉。我們倆搭班,應該相互成全。”我說。

“那是。”吳老師冷漠地說。

“其實,我給我班同學串座是從班級的大局考慮,絕對不是一些人想的那樣。那天我班家長給我打電話,說有人告訴他,我給學生串座是別有用心,我對家長做了解釋,得到了家長的理解。”停了停,我又說,“可是,我又聽說你在我班說了一些不該說的話。我不相信那是你有意說的,這麽多年你給我的印象,無論說話還是做事都是有底線的。”

說到這裏,我戛然而止。吳老師的表情瞬間漲紅,說話也結結巴巴:“對不起,我是在咱班說了一些不該說的話,下次上課,我糾正過來。”

我笑了:“我也教你班,如果我在你班也說一些不該說的話,你想想,學生們該怎麽看我?高一學生,心裏明鏡似的,都能明辨是非。”

見我這麽說,吳老師態度一百八十度大轉彎,一個勁兒說:“是,是,我確實欠考慮,以後再不會發生這樣的事了。”

5

不久後的一天,我在吳老師班的課代表急匆匆跑來:“老師,我找你有點事。”

我讓課代表慢慢說——原來,單元測試之後,吳老師班的數學成績在年級處於中等偏下,這對於成績一直遙遙領先的吳老師來說簡直是恥辱。為了給學生提分,她把數學知識點進行了總結整理,然後打印出來裝訂成冊發給班裏的學生。但是,並不是無償的,因為“那裏麵包含了老師的心血”,每個學生要收200元錢。吳老師要求學生們今天早晨把錢交齊,而我的課代表早晨出來得急,忘記帶錢了,問我有沒有錢。

我有些驚呆——如果這些“知識點”都要收費,那上課也“包含了老師的心血”,是不是也要收費?

“我們班學生也發了嗎?”我問課代表。

“兩個班的學生都有,吳老師說了,這兩個班是她教過的最差的兩個班,必須要下苦功夫。否則,在起跑線上就輸了高考。”

聽學生說到“高考”,我忽然想起上學期在高三時發生的一件事:

我們學校高三年級每年都在6月1日“退校”,讓學生回家自己調整狀態。那學期吳老師不是班主任,但是,不知她是怎麽和學生以及家長說的,退校後,她把20名數學成績不理想的學生帶了回家,說是要“考前集訓”,給學生們再強調一下重點。

從6月1號到5號,5天時間,學生們在她家吃住,為此,她把家裏140多平米的房子進行了重新布置,男生一塊區域,女生一塊區域。之後,她把孩子和老公都攆到婆母家,特意把妹妹叫來做飯,一日三餐,加上補課,每個學生每天300元——也就是說,她用5天的“考前集訓”掙了3萬元錢,即便去掉夥食費,也能賺不少。

更為可笑的是,期間有學生問吳老師一道題,當時她就把這個學生說了:“這也不是重點,問這個幹啥,你多看看我給你劃的重點!”

打臉的是,高考時,真就出現了一道類似的題,這個學生沒做出來,回家後和家長說了,家長在考試結束後就要去找吳老師。吳老師嚇得趕緊向這個學生的班主任求救,最後,以吳老師賠禮道歉,把學生5天交的1500元錢返回告終……

看著眼前的課代表,我不知說什麽好,隻好從兜裏掏出200元遞了過去。課代表說完“謝謝老師”就走了。

 

高一每天下午的三四節課都是自習課,班主任看班。自習時學生都靜悄悄的,但是,吳老師卻總是這個時候在走廊打電話,雖然聲音不大,卻著實影響學生。剛開始我不知道她是打給誰的,一次我到走廊的另一端去打水,路過她身邊,才知是打給學生家長的。

隻聽吳老師拿著手機說:“孩子智力不錯,就是基礎不好,課後你們找個老師給補補;另一個就是學習不太專心,需要嚴加管教。我在學校多關注,回家後你們也多管管……”

沒想到,吳老師還是挺負責任的,我對她的印象有了些許轉變。

轉眼就開學一個多月了,教師節馬上到了,我在課間碰到了佟老師,他說:“你猜,我剛才上班時在校門口碰著誰了?”

我說猜不到。

“吳老師,我碰見吳老師了,我親眼看見家長把一個厚厚的信封塞進了她的包裏。而且,我看得很清楚,吳老師根本沒推辭。”佟老師說。

“那是人家付出了,家長給她的回饋。”我想起了吳老師在走廊和家長通話時的片段,說給了佟老師。

“套路,這絕對是套路!哥,你被某些人的表麵行為蒙蔽了。”

佟老師告訴我,他和吳老師搭班時,吳老師就經常以數學老師的身份給家長打電話,說孩子的數學成績怎麽怎麽不理想,需要補課,需要加強督促等等。為了提高孩子的成績,家長隻能求助於她,讓她在課堂上多提問、多管理。作為回報,家長就會給她“辛苦費”。據知情人透露,吳老師每年從家長手裏得到的“辛苦費”就有兩萬來塊錢……

我問佟老師怎麽知道得這麽詳細,他靠近我低聲說,這是和吳老師關係還算要好的豐老師一次聊天時無意中說出來的。

我對佟老師連連擺手:“別說了,‘人間正道是滄桑’,有些事,我們無力製止,也效仿不來。”

 

讓我驚訝的還不止這些。

2020年,學校招聘政教人員輔助學校工作,吳老師找到德育校長,要把自己的表哥介紹來學校工作。由於是本校老師介紹的,素質應該能過關,德育校長答應下來。

大約兩個月之後,吳老師的表哥抓到了一個高三學生在廁所吸煙,當即要扣分。吸煙扣分之後要麵臨著回家反省,學生害怕扣分影響班級榮譽,更怕影響學習,就向其求情。吳老師的表哥告訴學生,想不扣分也可以,但是要交500元錢。那學生兜裏隻有300元,吳老師表哥將這些錢揣進了兜裏。

學生交完錢總覺得心裏不是滋味,於是向德育校長舉報了吳老師表哥。事實很快弄清了,這件事嚴重敗壞了學校聲譽,德育校長立刻將其辭退。

事後不久,有老師在外麵吃飯時碰到了吳老師表哥,酒過三巡,表哥自爆內幕:吳老師深知扣分對一個學生的影響,就告訴其表哥,除了每個月2000元錢的工資之外,學生扣分這塊也可以有一些“收入”。不明就裏的表哥就這樣在吳老師的慫恿下鋌而走險,結果丟掉了一份工作。更重要的是,這件事在我們這座小城越傳越離譜,最後演變成“高中工作人員向學生要‘保護費’”,敗壞了我們學校的名聲。

6

2022年,吳老師終於出事了。

我們學校實行“一年一分班”製,這個學生今年在你班,來年就未必在你班。分班時,家裏有關係的學生總能分到一個心儀的班主任,而那些沒關係的學生則聽天由命。每個學年末的分班工作,在小城的社會麵一直有很大反響。

之前,校長曾倡導“電腦分班”,可是由於種種原因,最終還是由“人腦”代替了“電腦”。既然是“人腦分班”,就給某些人提供了可乘之機。

2022年6月,高考結束後,我們高二年級直接進入高三,重新分班。就是這次分班,讓吳老師暫時斷送了“班主任之路”。

吳老師在班級裏毫不避諱地和學生講學校分班的一些內幕,然後告訴學生:如果高三想繼續在她的班上,每人交2000元錢,她找領導去辦。於是,有20個學生交了錢。

這樣的行為激起其他家長的強烈反感,將其舉報到了大校長那裏。大校長馬上召開領導班子會議,宣布撤下吳老師的班主任職務,勒令她返還學生交的費用。

吳老師去找大校長,當時全校領導正在開會,吳老師敲門而入,一改往日的驕橫:“校長,我已經知道錯了,你就給我一次改正的機會吧,以後我絕對做一個讓你放心的班主任。”

大校長告訴她:“能否繼續做班主任工作以後再說,先學好做人,再去做事。”

直到這時,大家才知道,原來大校長並不是吳老師的親戚,隻是曾經做過她的代課老師。然而,吳老師卻把這層關係無限擴大,力求說成自己的“保護傘”,得到不少實惠。

和她的表哥一樣,吳老師的做法在學校引起了軒然大波,成了許多人茶餘飯後的話題。對此,她放出話來:“大校長答應我了,來年讓我再做班主任。”知情人都笑而不語。

有一次,我在校園裏看到吳老師獨自一人散步,背影有些落寞,回來後我和辦公室的李老師講了,感慨“出來混,總是要還的”,李老師張了張嘴,“唉”了一聲:“說起來,我們倆有些遠親。但是她的一些做法確實很過分,所以,平時我們很少來往。”

在李老師的敘述中,我才還原了吳老師的工作經曆。

 

2003年,吳老師在省內一所師範院校畢業,然後通過考試來到這所學校教課。那時當地政府財政收入少,發不下來工資,每月就給老師發200元錢生活費,其餘的先欠著,什麽時候有錢什麽時候再給。

那時學校給老師的課時費補助也少得可憐,為了節縮開支,教課的老師有一部分要“分流”到其他崗位——比如德育處,每天看管學生的紀律;又或者教導處,每天負責印刷題簽,給老師排課程表;更有甚者,沒有崗位,每天隻是來到學校待著。教師分流采取“自我介紹”和“投票”兩個環節,上班早的,認識的老師多,票數就多一些,上班晚的,票數就少一些。

吳老師剛來學校那兩年,工作熱情很高,學生每次考試成績都在組裏排名靠前。可是畢竟資曆淺,投票時得票排名靠後,被分流到德育處。德育處每天起早貪晚,大多和問題學生打交道,而且沒有補助,無疑對喜歡教課的吳老師來說是個考驗。

終於有一天,吳老師來到校長辦公室,詢問大校長自己什麽時候能教課,時任大校長的答複是:“這輩子恐怕夠嗆了,你就等著下輩子吧。”

吳老師當時就震驚了,含著眼淚走出校長辦公室。

5年後,那個大校長退休。期間吳老師已經為人妻,卻一直沒有懷孕,整個人鬱鬱寡歡。新校長來了後,采用了很多獎勵機製,學校升學率逐年提升,生源也水漲船高,需要的教課老師也多了起來。

吳老師萬分珍惜這次機會,在業務上一絲不苟。她本來基礎就不錯,加上個人努力,從高一教到高二,非常順利,而且在高二期末考試中,吳老師班級的成績在組裏排名靠前。不出意外,她是可以上高三教課的,教學主任也對她有過類似的暗示。

通過小道消息,吳老師得知數學組這次能“上高三”的有4名老師,她排名最後。在我們學校,能教高三是對老師的一種高度認可,無論誰做校長,都堅持這一點。有的老師成績靠後,直到退休也沒有“上過高三”,抱憾離開三尺講台。

但矛盾的是,彼時吳老師好不容易懷孕,胎兒都3個月了。學校規定懷孕的女老師不得“上高三”,以免影響正常授課。本來吳老師沒想到能教高三,打算在高二再教1年好生孩子。可是以前那次轉崗經曆讓她心有餘悸,她太想把握住這次機會了,反複思量後,就瞞著家人去了醫院。

做掉孩子那一刻,吳老師禁不住失聲痛哭。

幾乎所有知道她做法的老師都在背地裏說她傻,她老公更是極不理解:結婚4年都沒懷孕,好不容易懷孕了卻又做掉,工作再重要還能有孩子重要?他和吳老師開始了長時間的冷戰,婆家沒有一個人待見吳老師。

然而,新學期開學,教高三的老師名單中並沒有出現吳老師的名字。她感到很突然,也很茫然,哭著去找教學校長和大校長,但是,他們都以“工作需要”為由敷衍了她——頂替她教高三的是從外校調過來的一名年輕老師,據說,這名老師的婆婆正是某當權部門的領導。

不久,因為吳老師的老公在婆家人的支持下提出了離婚。離婚後,吳老師獨自住進了學校宿舍,從那以後,就仿佛變了一個人:成績必須在組裏第一,隻有這樣,才不會有人代替她的位置;同事關係不用太在意,多年之前的投票事件至今讓她心寒;之所以千方百計掙錢,是因為她在當年投票落選之後聽說,給領導送禮的老師都沒有轉崗,隻有那些“沒權沒錢”的老師才被轉崗……

再之後,吳老師再婚,生子,直到今天。對她在平時工作中不近人情的做法,曾有好心人提醒過她,但是,她不為所動,依舊我行我素。

說到這裏,李老師又歎了一口氣:“有人說,是她早年的經曆讓她變成了這樣。其實,人這一輩子誰都會有一些經曆,如果這些經曆不能讓你更加懂得珍惜,而是讓你走入另一個極端,那就不是經曆的問題,而是人的問題。”

說完,李老師看向我,似乎征求我的意見——我先是搖了搖頭,而後,又點了點頭。

本文人名均為化名

 

========================================================

 

 

母親的醪糟,換來三個孩子的命

2023-01-03 13:58:13
20人評論

作者耕訥齋主

末等捕快,頭等俠骨

1

2016年冬,我出差河南,歸途中從湖北恩施借道回老家探望父母。到縣城已是晚上11點多了,父母還沒睡,正圍著火爐翹首等我。得知我還沒吃晚飯,母親一個字都沒說,杵著拐杖起身,顫顫巍巍地走到廚房的一個壇子麵前,舀出了一缽醪糟。

我的老家在渝東南黔江山腹地,那裏到處都是土家苗寨,過年時,家家戶戶都要自製一壇醪糟,用來熬湯圓、煮雞蛋、泡米籽,款待貴客;女子坐月,娘家的賀禮中也絕對少不了幾壇壁上和口子上都貼了大紅喜字的醪糟,希望“月母子”多吃多下奶,娘肥兒壯。

但在平常的日子裏,醪糟很少出現。我家則不然,從我大姐出生以來,母親自製的醪糟就很少斷檔。哪怕她搜幹刮盡米櫃,隻掏得出不過半把斤糧食,她也要盡力煮醪糟,滿足幾個兒女的口腹之欲。

母親先勻了一碗“浮子”(醪糟汁)給我喝,可能是留的時間有些久了,我嚐到了一股淡淡的酒味。餘下的水米,母親就悉數倒進了油跡斑斑的砂鍋,再敲幾個土雞蛋進去,調成小火慢慢煎熬。很快,砂鍋上方飄出了嫋嫋輕煙,醪糟的香甜氣味肆無忌憚地撲進我的鼻孔。等鍋裏徹底滾開後,我迫不及待地大快朵頤,感覺不僅是胃,整個人的身子都暖和了。

距離上次和父母見麵已經過去了兩個月,雖然夜已深沉,但我和父母都舍不得睡——我身為警察,平時工作忙,天亮就要離開。於是我跟進了父母的臥室,坐在床邊陪他們聊天。母親的床寬大一些,我坐在父親的輪椅上,將雙腳伸進母親的被窩,靠在她的腰腹部取暖。沒多久,我又感覺上半身冷,索性坐上母親的床,上身靠在床頭,將被蓋搭在下半身。不知不覺之中,我就和母親躺在一個枕頭上了。

算一算,我已有四十多年沒和母親同床了,兩三歲時鑽母親的被窩,覺得她全身肉嘟嘟的,像一盆熊熊燃燒的炭火,現在即使開了電熱毯,也感覺她像一截枯木般冰涼、硌人。母親真的老了,我頓時悲從中來,不知說什麽好,就微閉著雙眼聽父母聊天。

母親以為我睡著了,伸出幹枯冰涼的老手輕輕撫摸我的腦袋,輕聲對父親說:“老頭,你還記得不?我生他坐月隻得吃了一隻雞、十個蛋,飯都沒吃飽過。沒有奶水,當天就喂醪糟,哪個曉得醪糟都不夠吃,他天天咬著我奶頭哭,把我奶頭都咬爛了,腫得像泡粑。我以為他肯定要轉去(夭折),沒想到現在他卻是五子妹中最高最壯的。”

“那隻雞還是年前吃農藥死的,炕(掛在火坑上麵用煙火熏)了大半個月。”父親慢條斯理地說,“那陣兒就那個條件嘛,全靠你膽子大,偷糯穀種煮醪糟。”

聽到父親提起這茬兒,母親當即嘟著嘴罵道:“死老頭、迂老夫子,把國家規定看得比娃兒性命還重,從不帶一顆米回家。”轉而她又自豪地笑了:“閻王讓他害病死我沒得法,讓他餓死,我錠子打成杵杵也不搞(拳頭打完,僅剩手臂也不肯罷休)。命運命運,你順它就是命,你鬥它就是運。”

 

從1953年我大姐出生以來,我父母先後生下了7個孩子,老大老二是女兒,剩下的全是兒子。我的三哥、五哥都是長到3歲多時“出麩子”(幼兒急疹)夭折了,母親懷四哥時也不順利,身上發抖,四哥差點也沒能保住。到了1972年正月十五大清早,我出生了,在家排行老六,下地時隻有4斤8兩,母親說,“活脫脫一隻尖嘴凹眉的猴三”。

我出生時農村家庭還在掙工分換口糧。我父親是大隊會計兼生產隊會計,算一個整男勞力,每天得5個工分;母親算一個整女勞力,每天得4分;大姐、二姐半工半讀,幹半天活掙1分,但一年有2/3以上的時間生產隊隊長都不安排她們上工,因為生產隊用這樣的“半勞力”不劃算,其他村民是要扯皮的。四哥和我還小,完全是“吃白飯”的。到了年底結算時,我家幾乎年年要給生產隊補錢,後來實在沒辦法,父親就去求隊長給我家安排兩頭牛喂,喂牛的工分加上交的糞肥,勉強抵個整女勞力。

母親生我坐月子時,家裏還有100多斤稻穀、50幾斤苞穀,但那是我們一家六口要堅持到當年秋收時的口糧。為了節省糧食,母親沒吃月子餐,和家人一起吃酸菜飯、苞穀飯、洋芋飯、紅苕飯。米的比例太少了,缺油少鹽的,哪裏發得來奶?看我餓得連哭的力氣都沒有了,母親就想到了生產隊的倉庫——當時的糧食、肥料等物資十分金貴,都集中鎖在生產隊倉庫的保管室裏,如果能偷出些糯米做醪糟,我極有可能多活兩個月。可是保管室的鑰匙有兩把,隻有隊長和會計同時到場才能打開門,因為怕夜裏保管室的東西被偷,生產隊每晚還要派兩個人值班看守。

為了救我的命,母親決定鋌而走險。她先打探到保管室的值班情況,就等到我父親和隊長一起值班的那一天晚上,打著火把,提了兩瓶紅苕酒送到保管室,說是要給隊長“拜個晚年”。她不停地說奉承話,哄得隊長樂嗬嗬的,最後竟要拉著我父親在保管室喝“寡酒”(無下酒菜)。

那紅苕酒打頭得很,喝了胸口似火燎,平時酒蟲爬到喉嚨管父親都不愛喝。但那晚隊長高興,父親實在抹不開情麵,隻能陪著喝。一瓶酒很快就見了底,母親又打開了第二瓶,兩個男人先是大話連天,接著胡言亂語,最後相繼倒在了火爐邊的板凳上鼾聲震天,搖都搖不醒了。

見四下無人,母親趕緊從他倆身上搜出鑰匙打開倉庫,扛了一包十四五斤的糯穀回家。她連夜用礌子給穀子脫殼,雞叫時分開始煮醪糟,穀殼就塞進灶裏一把火燒了。她把剩餘的糯米分成了3包,分別藏在牛圈頂上的稻草裏、豬圈後麵的柴草裏和屋後山林中的草垛裏。

說起這段往事,母親還沉浸在自豪中:“那盆醪糟一吃完,老六的臉巴就看得到粉嘟嘟的肉了,要不是那一包糯穀,他早就轉去了。”

父親則憤憤地說:“你差點把我嚇流尿了,那個月月底盤庫發現少了一包糯穀種,我當時就想到絕對是你這個瓜婆娘把我們灌醉後搞的名堂。”

當時偷大集體的穀種可是大罪,就如同現在貪汙了扶貧款、救災款。父親在外強裝鎮定,回到家就咬著牙齒、壓低聲音吼母親:“*****的瓜婆娘,那不是糯穀,是糯穀種!”

母親一聽“穀種”兩個字,也嚇得雙腿發軟——前任隊長就是因為偷生產隊80斤稻穀被判刑的,後來在監獄裏上吊自殺了。但看著奄奄一息的我,她當即咬死不承認。父親追問家裏的那些糯米的來路,她謊稱是生我之後娘家人“打三朝”送的賀禮。

這還是我第一次聽父母說起這件事,母親的行為要是放在今天,放在我手裏,就得按“麻醉搶劫”算了。我忍不住笑了起來,說:“母,你這水滸英雄投胎的黃鼠狼,居然想出了這種苦方。”

母親急忙解釋:“那時除了你老漢,哪個沒偷過保管室的糧食?穀倉到處都鑽了筷子頭大的洞洞。不過,我偷生產隊的糧食就那一回,全部給你煮醪糟了,全靠那包糯穀種救了你性命啊。”

2

如果說我的命是母親“偷”來的,那我二姐的命就是母親“換”來的、“搶”來的。

1955年,母親生下二姐,也是在這一年,全國農村掀起了農業合作化的高潮。3年後,寨子裏的人家不再開火,都去生產隊集體食堂統一就餐。一開始食堂夥食還不錯,但漸漸地就很難看到油葷了。為了保證二姐的營養,母親就將她和父親的部分口糧兌換成糯米,拿回家悄悄煮成醪糟給二姐吃。後來食堂沒糯米了,母親就換黏米,沒有黏米了,母親就換苞穀,一次無非換斤把兩,“可能是饑不擇食,苞穀醪糟老二都喜歡吃”。

那些換回來的糧食,裏麵的穀殼、石子等雜質早已被母親撿拾幹淨,之後就用新鮮的井水泡上半天。等生產隊收工後,母親得了空閑,她就抱來幹柴燒起大火,準備煮醪糟了。

每次煮醪糟前,母親必定要用皂角水反複淨手,家裏的甑子、筷子、盆子、簸箕等炊具也都被她洗得幹幹淨淨,不沾一滴油。等灶上的甑子蒸得鍋蓋開始滴水時,母親就將泡好的糧食一筷子一筷子刨進甑子裏。期間旺火不斷,很快屋子裏就蒸汽繚繞,濃濃的糧食香味四散開來。等糧食徹底蒸熟後,母親將它們倒進簸箕裏攤涼,撒一些涼白開,均勻地拌上粬子,再裝進木盆。那些糧食堆得像一座小蒙古包,母親在頂中間留一個雞蛋大的孔,夏季兩三天,冬季五六天,孔中就會溢出晶瑩剔透的“浮子”——醪糟就做好了。

我覺得煮醪糟好麻煩,問母親為什麽不把糧食推成米粉,“你看現在的嬰兒米粉多營養,多方便”。母親卻不認同,說她生我們時都差飯吃,沒有奶水,給我們喂的都是醪糟,“那東西發體凶得很,你們幾子妹哪個不是一肥二胖的?”

我外公有一手祖傳的製粬(酵母)手藝,據說這粬子可以入藥,如果遇到母豬缺奶或者既不長肥也死不了的“僵巴豬”,就用粬子或粬子製的醪糟配飼料,過半把個把月,那豬就能長得膘肥肉滿的。但這門祖傳手藝傳男不傳女、傳長不傳幼,外公外婆隻生了我母親這一個女兒,於是外公就過繼了一個堂哥的兒子到自己名下,繼承了他的製粬手藝。外公製粬時對我母親嚴格保密,但煮醪糟的手藝卻對她毫不保留,還把它作為“婦工必修課”,要求我母親務必在出嫁前學會。母親也爭氣,她八九歲時,鄰裏有紅白喜事請外公去煮醪糟,外公就放心讓她動手了。

 

可是,巧婦也難為無米之炊。

我二姐能記事後不久,集體食堂的糧食供應就開始緊張起來。從最初的隨便吃,到每人每天限量三兩毛糧,再降為每人每天二兩,但允許社員把飯提回家吃了。為了讓家裏的大人孩子都能吃上一口,母親抽空去割崖上的白蒿、地裏的苦蒿,溝裏的“鴨腳板”摻進飯裏,有時挖不到野菜,她就往飯裏摻水。

因為營養不良,肥嘟嘟的二姐眼看著瘦成了皮包骨,走路打偏偏,寨子裏的人都說二姐怕是要轉去了。母親不肯認命,她憤憤地說:“辦法是人想的,除非我先死!”

當時,縣上征調了百多名民工在我們老家修水庫,工程隊食堂就在我家旁邊,他們幹活出力,一日兩餐苞穀飯基本能保證。母親看著工程隊庫房裏的十幾袋苞穀,眼睛冒綠光。工程隊的炊事員張嬢嬢是個外鄉媳婦,和我母親年紀差不多,閑暇時,母親經常去給她幫忙,還讓她到我家和大姐二姐一起睡,好躲避一些男民工的騷擾。

很快,母親就和張嬢嬢處成了知心朋友,一些私密話題也會聊。得知張嬢嬢有痛經的毛病,母親咬咬牙,涮幹了我家的醪糟壇子,又拿出她生二姐坐月時都沒舍得吃的幾兩紅糖,連續給張嬢嬢熬了幾天的紅糖醪糟水。張嬢嬢的痛經果然有所緩解,母親就囑咐她以後在月事期間多喝。張嬢嬢說工地上沒有醪糟,自己也煮不來,母親想了想,就決定把祖傳的煮醪糟的手藝教給她。

那天半夜,張嬢嬢偷了兩斤苞穀米到我家,母親手把手地教,張嬢嬢當場出師。張嬢嬢也仁義,她看著我二姐挨餓可憐,就開始想經常趁廚房無人時悄悄舀半碗飯藏在柴草裏,或者把一點飯倒在水盆裏,說是自己洗碗後留下的殘渣。等吃飯的工人走光了,她就將幹飯、濕飯藏進衣服口袋,偷偷送來我家給二姐吃。母親舍不得給二姐一次性吃完,有時會勻出一部分攢著,煮成醪糟。就這樣,張嬢嬢前前後後給我家送了大約兩百碗飯,我二姐終於活過來了。

水庫建成後,張嬢嬢跟著工程隊走了,寨子裏的災荒也變得更嚴重了。生產隊的糧食吃光後,大家就爭搶野菜的嫩芽,後來爭搶老樁,最後連懸崖上的野菜根都被挖光了。沒多久,寨子上接連餓死了四五個人。

一天,母親發現野麻的根有拇指粗細,肉嘟嘟的,像沒有發育好的紅苕。她拿回家嚐試煮來吃,二姐直說反胃。母親又嚐試把那野麻根煮成醪糟,竟生出了一股酸甜味,壓住了反胃的感覺。二姐吃了不少,再次保住了性命。

可是,二姐卻為了這事和母親吵了幾十年。

那年,出了嫁的二姐回娘家探親,和母親先是有說有笑,說著說著就拌起嘴來。她先責怪母親給她吃麻根,搞得她落下了頭昏的毛病,“我是幾子妹中身體最差的一個”;她又怨母親讓她背著老四去讀書——我四哥從小就不安分,二姐一坐下他就哭,必須不停地抖動、走動,如此,二姐自然讀不好書,小學勉強畢業就回家務農了——二姐說自己是幾子妹中文憑最低的,就她一個人沒端上“鐵飯碗”……

一開始,母親撅著嘴、馬著臉不理會二姐,但一聽到“偏心”兩個字從她口中吐出來,母親立即發火了:“先人,我是不該讓你背著老四去讀書,但我和你老漢要掙工分換口糧養活一大家人呀。我和你老漢是沒讓你吃飽過,但就是麻根煮的醪糟也全給你吃了,我偷吃一口天打雷劈,老子的心偏到哪去了?你劃開我胸膛看一下!”

二姐頓時無語。

“幺兒,幾子妹就你小時候吃得最少最差,也隻有你吃過麻根。”母親罵著罵著就哭了起來,“那時隻有那個條件,我和你老漢隻有那個本事,娘對不起你。”

母親把話說到這個份上,二姐也跟著掉淚。之後,母親鑽進了廚房,單獨給二姐熬了一碗醪糟荷包蛋,母女倆又有說有笑起來。

其實我知道,這麽多年以來,母親心裏一直覺得愧對二姐。哪怕二姐嫁給了一位軍隊轉業幹部,小日子過得不錯,母親仍然每隔三四個月就要去她家一次。每次去,母親總要提前煮一盆醪糟,沒有糯米就用苞穀米。她背著這盆醪糟,要走一天的山路才能到二姐家。

後來,我到區中學讀書,學校離二姐夫工作的供銷社有五六公裏,給二姐送醪糟的任務自然就落到了我的頭上。每周日早晨返校的時候,母親給我裝一罐鹹菜、一罐醪糟,又讓我給二姐也捎一罐,可我並不情願——我家離學校有三十多公裏遠,全是爬坡下坎的山路,不緊不慢要走一天。途中肚子越來越餓,背上的東西也越來越沉,而且到校後,我還要逃半天課去給二姐送醪糟。有時我賭氣拒絕,母親就不準我帶自己的那罐醪糟去學校。沒辦法,我隻能窩著一肚子氣,背著兩罐醪糟離開家——這些內情,二姐並不知道。

3

1975年年初,43歲的母親又懷孕了。當時國家早已推行計劃生育政策,但在基層執行起來十分困難。父親是大隊會計,公社幹部三番五次上門做他的思想工作,要他“發揮鄉村幹部帶頭作用”。父親是個耙耳朵,在家做不了主,公社書記就對我母親拋出了“誘餌”,承諾隻要她去引產,就將我父親升為大隊的隊長(後來的村長)。

回憶起這段往事,母親忍不住感慨:“要說我不想你老漢升官,那是假話,他是寨子裏第一個讀過初中的人。解放那年你爺爺去世,你奶奶逼著他這個老大回家幫忙拖(撫養)五個弟弟妹妹,才回來幾個月,鄉裏領導又安排他到酉陽剿匪,去酉陽三四個月,你奶奶天一封信、地一封信催他回家。母命難違啊,他回來後,鄉裏讓他當大隊會計,一直幹到包產到戶。如果那時他當了大隊長,早就當鄉幹部了,後來當縣幹部都有可能。”

那時母親已經懷孕五個月多了,要把那麽大的胎兒拿掉,她實在不忍心。才三歲的我經常聽到她和父親討論這件事,就問母親:“什麽是引產?”母親摸著鼓起的肚子說,引產就是把娃兒生出來。我一直想要個妹妹,就讓母親趕緊生妹妹,母親說大官不準她生,“生出來要送人”。我立即哭著說“不準送”。母親又說,妹妹生下來也沒有吃的,要餓死。我說,“讓妹妹吃我的,我餓死”。母親聽罷,抱著我哭。

為了父親的前程,母親還是決定去引產。負責做手術的醫生叫孫衛素,是我的一位本家嫂嫂,她一邊準備手術器械,一邊勸母親:“大娘,計劃生育隻是說說而已,又沒逗硬,都五個多月了,生嘛,管他是來討債的還是還債的。”

母親推說自己年齡大了,怕生產時母子有危險。嫂嫂說:“四十幾歲生娃兒的又不是你一個,哪個不是像解大手一樣簡單?都生了五六個了,怕啥子?”

母親又說自己生產之後肯定沒有奶水,怕喂不活這個孩子。嫂嫂說:“大的幾個都是你用醪糟喂活的,這次沒有奶水,照常可以喂醪糟,我送你五斤糯米!”

然而,這番勸說還是沒有“大隊長”的誘惑大。母親輕輕撫摸著肚子很久很久,慢慢躺上了產床。就在嫂嫂排完針管裏的空氣,準備紮針的那一瞬間,母親突然變了主意,她翻身下床,出門對我父親吼道:“皇帝也沒有我這娃兒金貴,何況大隊長?生!”

父親急忙扶著母親認錯,說自己根本就沒想過當大隊長,是怕家裏孩子多了累著母親,“生就是”。

當時公社領導正滿懷希望地等候在醫院門口,甚至把給區公所報喜的文稿都寫好了。得知他倆臨時變卦,領導氣得破口大罵,說我父親不顧大局、鼠目寸光,“馬上撤你的職!”

盡管如此,幾個月後,我家老幺還是順利出生了。

因為多次生育,母親的身體早已被榨幹,她的乳房果真隻象征性地鼓了兩天,根本不流奶水。好在那會兒我家的條件已經好些了,母親就用糯米做的醪糟喂老幺,從沒斷過檔。於是,老幺小時候肥得滾圓,摔倒了都很難靠自己爬起來。

 

家裏孩子多了,父母身上的擔子就更重了。為了掙點錢補貼家用,他們決定去鎮上趕場賣醪糟涼水。

那時候,鄉場簡直是我心目中的“聖地”。那裏比我家所在的寨子大出許多倍,上百棟草房子錯落在一起。每逢公曆3號和8號,就有人在鄉場上賣耗兒藥、跌打藥和各種稀奇玩意兒,到了晚上,百把戶人家一起點燃煤油燈,夜景十分壯觀。自從被父母背著去趕了一回場後,我便天天纏著母親要上街。

1976年,我4歲了,母親終於答應帶我去趕場了,但前提條件是要我自己走去。那天父親用背篼背著老幺,肩上挑了一副木桶。母親用背篼背起一盆醪糟,盆上插了幾支筷子,撐起了一塊潔白的紗布。我跟在父母身邊走了個把小時的山路,終於到了。

我有個伯娘住在鄉場,她早就用一張方桌幫我母親占了個好位置。母親放下背上的醪糟休息片刻,父親卻還不能歇著——離伯娘家公把裏的“高澗溝”有一眼常年不斷的山泉,夏天泉水冰沁刺骨,父親要去那裏挑泉水給母親用。等把水交到母親手裏,父親又要背著老幺到公社對賬,心裏估摸著泉水快用完了,就再去“高澗溝”挑一擔。

鄉場的海拔低,隻有300來米,夏天來趕場的人摩肩接踵,街上熱得像鍋上的蒸籠。母親的醪糟涼水賣四五分錢一大碗,裏麵有三勺幹貨、三勺“浮子”,涼水免費管飽。那種天氣,誰都想涼快一下,自然有“富人”願意買。

那時街上沒有餐館,就算有,父母也舍不得帶我去吃。中午不到,我就餓得肚子咕咕叫了,纏著母親要一碗醪糟喝。母親說醪糟要賣錢,總是給我一碗涼水,最多滴一勺“浮子”在裏麵。我一口氣喝完,之後隻好眼巴巴地看著別人“咕咚咕咚”地喝醪糟,自己則“咕嚕咕嚕”地吞口水。

到了下午四五點鍾,街上的人越來越少,母親的醪糟終於賣完了。她用涼水衝洗裝醪糟的盆,涮出了十幾粒米花和淡淡的糖水,大方地喊我吃。我也學著“富人”們的樣子“咕咚咕咚”喝起來,但這樣一來,我回家途中起碼要屙四五泡尿,到家時人都要虛脫了。

收了攤,母親就走向不遠的米市買糯米(她賣醪糟從來不用家中的米,說這樣才賺得明白)。說是米市,其實就是幾個農民背了幾斤米,蹲在泥巴路邊急等著換錢。快散場時好講價,母親盯的就是這個當口。

母親做一盆醪糟一般要用五六斤糯米,糯米五六角錢一斤,做好大約能賣一百碗,毛收入有四五塊錢。如果不計勞力、攤位、柴火等成本,母親賣一場醪糟涼水可以賺兩塊錢左右。

就是靠著這門不起眼的小生意,父母才有餘力供我們幾子妹讀書。

4

隨著趕場的次數越來越多,我的“醪糟癮”越來越大,母親卻摳得很,於是我本能地就想到了偷——偷吃醪糟是有技巧的,萬萬不敢動表皮,我經常用長柄瓢伸進出“浮子”的糯米孔,在裏麵彎來繞去,舀底下的幹貨吃。其實母親早發覺了,但看我不是很過分,就一直沒有揭穿。之後她悄悄把孔洞做小,家中的長柄瓢伸不進去,我一次也偷不了多少。

我六歲那年的夏天,“醪糟癮”又犯了,就從三叔家的油罐裏偷了一把小小的長柄瓢,接連舀了三大碗幹醪糟吃。可等吃完我才發現盆裏的“浮子”已經下去了二指,我立馬慌了——因為母親煮醪糟的技術堪稱一流,每次出的“浮子”都能裝滿盆,甚至溢出來。擔心露馬腳,我急忙從水缸裏舀了兩瓢水倒進了醪糟盆裏。

我家吃的是從山上引下來的泉水,恰巧那幾天下暴雨,泉水渾濁。到了第二天下午,母親發現一盆雪白的醪糟變成了茄子色,晶瑩剔透的“浮子”也成了渾湯,還發出一股酸臭味,當時就斷定是我往裏麵摻了髒水。

我剛下田捉魚回來,身上隻穿了一條內褲,母親見了我,一腳將我踢倒在地,隨手抓起攆豬的竹鞭杆劈頭蓋臉地甩起來。我身上頓時布滿了拇指粗的血印,痛得在地上翻滾,發出殺豬般的嚎叫。

“醪糟賣了才能給你哥生活費,他回來拿麽子?老子把你殺了賣肉。”母親打斷了竹鞭還不解氣,又抓起了柴刀。三叔聞聲跑來拉住母親,我趕緊跑進屋後的密林,母親在我身後破口大罵:“跑了就莫回來,老子抓到你,不打斷你腳杆手杆人都不叫!”

樹林裏的蚊蟲、螞蟻循著血腥味叮咬我,我不敢拍打,怕母親尋聲而至。天黑後我還是不敢回家,眼睜睜地看著父親、三個叔叔和隔壁幾個哥哥姐姐打著火把從我麵前路過,他們扯聲賣氣嚇我,或者喊我回去,我連大氣都不敢出。到了半夜時分,母親在屋角哭喊:“幺兒呢,回來吧,娘保證不打你。”

又過了好一陣,寨子上幾乎看不到亮燈的人家了,我突然想起附近有十幾所荒墳,怕僵屍、野鬼出來抓我,就急忙悄悄回到屋角,卻還是不敢進屋。家裏人還沒睡,父親在責怪母親不該下那麽重的手:“老六還是一個娃兒,饞嘴是天性。”

母親嚶嚶嗡嗡地哭,說:“老四馬上回來拿生活費,賣不了醪糟拿什麽給?我當時氣昏了頭。”四哥是我們寨子裏的第一個高中生,他在區中學讀書時,每周大約需要一塊五毛錢的生活費。當寨子裏的其他父母都說沒錢送孩子讀初中時,母親卻靠著一碗一碗的醪糟涼水把他供到了高中畢業。

我故意咳了兩聲,母親驚呼一聲“老六”,立即衝出了屋。她一把將我摟進懷裏,汩汩而出的眼淚滴在我的臉上,又流進了我的脖子裏。

 

1979年,四哥高考落榜了,回家務農。1981年秋,母親的肚子突然腫得像孕婦,亮晶晶的,似乎是得了肝腹水。那時寨子裏已經有4個人因肝腹水去世了,向來不認命的母親也失去了信心,她說:“認命,我不醫了,節約幾分錢送老六和老幺讀書。”

四哥不答應,他和父親一邊請木匠打棺材,一邊四處借錢。借遍了所有親朋、賣掉了家裏除房子以外所有的物件,還是沒有湊到多少錢,因為他太年輕,鄉信用社連10塊錢都不同意貸。

正在走投無路之際,鄉綜合商店的王偉經理被四哥的孝心感動了,主動借給我家50元錢。之後四哥強行將母親送到湖北恩施醫院、黔江縣醫院治療,把母親從閻王手裏搶了回來。

5

母親病好之後依然不能歇著,她還是按時去趕場,為我和老幺掙學費。

80年代中期,鄉場通了電,街上好多人家都買了冰水機擺在街邊,隻要灌入自來水,加幾瓢色素,花花綠綠的冰水就會在玻璃缸裏上下翻滾,接一杯下肚,酷熱頓時煙消雲散。母親的醪糟涼水生意一落千丈,她不得不放手。可我和老幺一個上初中,一個小學即將畢業,都需要用錢。母親馬上買了兩隻本地黑母豬,養大後讓它們生崽,一年大概能賣四五十隻小豬。沒有飼料,母親就用苞穀煮醪糟喂,醪糟催膘,我家的豬兒個個肥得滾圓,很多人預定,根本不愁賣。

可好景就維持了一年多,我們老家有個人在縣畜牧局工作,他給他父母拉回了一公一母兩頭外國白豬,那豬出奇高大、健壯,賣小豬時,那家人將豬爸豬媽一起趕上豬市壩,趕場的人像看西洋鏡,沒趕場的人聽說後也繞山繞嶺來看稀奇,他們一出場,就搶走了母親的生意。

母親心焦卻又無可奈何,那段時間,她隨時隨地都緊鎖著眉頭。後來她離開了豬圈,又泡在了地裏,她開始種菜,種大量的菜。

一天,母親裝了一罐醪糟讓我送給侯姨嬢——她是成都工程隊食堂的炊事員,這個工程隊正在修我們鄉政府的辦公樓。我說人都不認得,送她不如喂狗。母親說人家從大城市跑到鄉旮旯不容易,她在鄉場賣醪糟涼水時和侯姨嬢結識,因為兩人同姓,侯姨嬢喊她姐姐。後來,母親又讓我給侯姨嬢送過幾次渣海椒、鹹菜等土貨。

個把月後,侯姨嬢到學校教室找我,讓我母親送200斤老南瓜去工程隊食堂。這以後,侯姨嬢又經常讓我家送菜,而且菜款現結。我這才明白,母親送醪糟、土貨原來是在“公關”。

母親成了寨子裏的第一位“菜農”,但看到商機的人不止她一個,之後街邊有十幾家人也開始種菜,競爭十分激烈。母親又掏出了自製的醪糟,三不兩時地送給學校、鄉政府、供銷社等單位的領導、食堂師傅。為了還點人情,他們就點名買我家的菜,無論要多要少,母親絕不敷衍。在其他菜農還需要買家采購的時候,母親已經做到送貨上門了。

 

1994年,我從涪陵農校(中專)畢業,老幺也高中畢業了。但他高考隻考了300零幾分,父母要他到縣高中複讀,好話歹話說了個把月,老幺就是不去,他心疼母親賺錢辛苦,準備出去打工養活自己。

一天晚上,母親撮了一籮篼苞穀,讓我和老幺磨成麵做豬飼料。我和老幺嘻嘻哈哈地推磨,母親在一旁添磨,聊著聊著,就講到了“針下留老幺”的那段往事。

母親漫不經心地說:“老幺,你沒來之前,老六的醪糟一天兩三頓,你來之後,老六三不兩時才喝一小碗,有時還要加水,其他時候和我們一樣吃苞穀、紅苕。可你想什麽時候吃醪糟就什麽時候吃,想吃多少就吃多少,老六為你挨了不少打。”

我也記得那一次,母親用小瓦罐煨了一罐醪糟,讓我喂老幺,我心裏嫉妒,不僅偷吃,還打了他。正在炒菜的母親心疼老幺,提著鍋鏟就衝了過來,如今我的小腿上還有一道鍋鏟砍傷的疤痕。

聽母親這麽說,老幺似乎有所觸動——他能來到這個世界上,能健健康康地活著,不僅是父母,哥哥姐姐也都為他付出、犧牲了很多。他想了想,答應不去打工了,決定以後在家務農。

“我生你們幾子妹都差點餓死了,還不是用醪糟把你們喂活了。”母親先是吼,接著又哭,“哥哥姐姐都是我賣醪糟涼水拖出來的,他們都拚起老命出來工作了,命運命運,你順它就是命,你鬥它就是運,你就這麽心安理得地認命?”

老幺無話可說,當即答應複讀。

去縣城上學的那天,母親裝了兩罐醪糟給老幺帶上,又送他到街上趕車:“醪糟是你的福星,每天早中晚各喝一碗,一定能考上大學。”

1995年,老幺高考考了543分,被四川師範大學錄取,成了我們寨子裏的第一個本科生。班主任問他一年漲200多分有什麽秘訣?老幺笑著回答:“別人喝牛奶,我喝醪糟,醪糟的補腦作用絕對強過牛奶成千上萬倍。”說著說著,他突然泣不成聲:“每當我來不起時(想放棄),就想到母親賣醪糟涼水養活我們……”

 

在我們幾子妹間,有老幺這種想法的,絕不是他一個。

90年代末,二姐夫下崗了,二姐帶著他在鎮上開了家商店,一邊賣副食,一邊賣農資。二姐夫當兵打仗時傷了耳朵,聽力不好,進貨送貨都是二姐的事,為了趕時間、省費用,二姐經常餓著肚子跑省城、跑縣城,親自當搬運工。

左鄰右舍調侃她:“老板娘,累壞了身子,老公要起二心囉。”二姐總是笑著說:“力氣使了力氣在,這個比我母賣醪糟涼水拖我們輕鬆千倍萬倍。”靠著這個信念,二姐家的生意逐漸在當地做得數一數二。

四哥也沒有一輩子在家務農。他後來當了村幹部、鄉幹部,考進了縣農業局,如今成了高級農藝師、果樹專家。雖然事業小有成就,但他還是離不開土地,承包了數百畝果園後,他長期在田間地頭穿梭。我們都涮他:“苦了這麽多年,如今腰纏萬貫都要退休了,耍一下嘛!”四哥說:“我又不是耍不來,屁股一挨板凳,母背著醪糟涼水爬坡上坎的影子就出現在眼前。”

1999年,老幺大學畢業了,他以筆試麵試第一名的成績考進了縣國土局。參加工作後,他繼續保持著當年複讀的那股拚勁,先後通過了房地產經濟師、房地產估價師、注冊會計師、一級建造師等從業資格考試。他29歲那年就由副科升了副處,任過4個區級部門的領導職務,2016年他辭去了公職,在北京、武漢、成都等地的上市公司任高管,如今自己開了公司,幹得風生水起。

6

1994年我考進了縣公安局,去老荒溪派出所報到前一天,回家看望父母,才知道母親患上了重感冒。恰逢次日鄉小學、鄉政府需要百多斤白菜,我立即接下了母親的擔子。

第二天,我來回挑了兩次才按時把菜送達,母親背著剮下來的菜葉子送我到黑溪大橋頭趕車。隻見她從菜葉子中掏出了一罐麥乳精瓶子裝的醪糟,怯生生地問我:“帶起走不?”

在母親看來,我已經端上了“鐵飯碗”,她做的醪糟土裏土氣,我可能怕同事笑,不願意帶去單位。我懂她的心思,毫不猶豫接過來塞進牛仔包,說我以後會每月回家拿一次醪糟。

2010年,我考進了省廳。經濟條件好了,從高山大蓋吃到了縣城、省城,幾乎把《辭海》裏有的食物都吃得差不多了,但哪天不喝幾口醪糟,我就會睜眉鼓眼到半夜都睡不著。哪怕家離得更遠了,我還是要每個月驅車回去拿母親煮的醪糟。

我曾寫過一首打油詩:“油鹽醬醋蔥蒜薑,鍋邊手藝好文章。吃厭人間珍饈味,還是我娘醪糟香。”

 

2018年國慶,我帶著老婆孩子回老家陪父母過節。10月3日晚上,父母召集幾子妹吃飯,四輩人,二十多個,擠擠的兩桌。飯前,母親煮了兩盆醪糟湯圓,大家推推搡搡地爭搶,三個曾孫嚷著沒吃夠,母親又將自己的那碗讓給他們,一口湯也沒喝。

想到次日縣城趕場,我讓母親到農貿市場買點粬子、老糯米,給我煮一缽返程時帶走。煮醪糟的粬子有傳統粬子和現代酵母之分,傳統粬子是用中草藥配製,趕場天農貿市場偶爾有賣,酵母副食店都有,但我們幾子妹一直覺得傳統粬子煮的好吃得多。糯米也有“竹丫糯”等傳統品種和雜交品種之分,“竹丫糯”不可多得,要靠運氣碰。幾十年來,母親堅持用傳統的材料和甑子煮醪糟,那種味道是電飯鍋做不出來的。

哪怕母親早就把煮醪糟的手藝傳給了我們,但我女兒一直認為我煮的沒有奶奶煮的好吃,經常讓奶奶煮好後帶到重慶。她即將要去英國讀大學了,怕英國沒有醪糟賣,就再三叮囑奶奶務必等她到場了再開火煮:“我要把技術帶到英國去,想吃就自己動手。”

我女兒是第一個找母親學手藝的孫輩,看到自己的手藝又可以往下傳一輩,母親興高采烈地答應了。她說粬子家裏還有,但沒老糯米了:“這幾天我一直感覺嘴巴發苦發鹹,明天早飯後我先去抓中藥,然後去買老糯米。”

10月4日一大早,我先去高速路口接朋友,特別叮囑母親等我送她去市場。我剛到地方把車停好,照顧父母的保姆就打來電話,說母親躺在陽台的休閑椅上“喊不答應了”。母親有飯後睡“回籠覺”的習慣,我以為她睡著了,就讓保姆再喊。兩三分鍾後,保姆打來電話,哭著說:“弟,拐噠拐噠(糟了),打都打不醒。”

返回不過20分鍾的車程,急救中心和母親家也隻有一街之隔,等我飛奔過去時,醫生對我搖了搖頭,讓我準備後事。我不死心,央求他們再盡力。兩個醫生輪流按壓了10多分鍾,母親仍無反應,她們扳開母親的眼皮,用電筒照射,瞳孔早已散大。

我這才確信,母親拋下我們了。

 

當天,我們幾子妹把母親送回了老宅。

給母親穿戴時,父親讓我們將他推到旁邊看著,說:“你們爺爺解放前幾個月去世,奶奶拖不活五個小的,就說服你們娘過門結婚,幫忙拖你們的叔叔、嬢嬢。那時你們娘才十八九歲,自己都是娃兒。作為長嫂,她靠賣醪糟、賣泡粑將兩個嬢嬢、三個叔叔養大,他們成家後才分家單過,之後還要拖你們這一窩窩……”父親哽咽起來,抱著拐杖老淚縱橫,“你們娘沒跨過學堂門檻,卻是成家立業、養兒育女的大知識分子。”

我以前朦朧聽說過這件事,父親這一講,我的淚水再次決堤。

“祭文你們幾子妹商量著寫,要把你們娘用醪糟撐起這個家的事凸顯出來。我百年歸天後和你們娘埋在一起,她坐大的邊,我坐小的邊(左為大,右為小)。”父親又叮囑:“獻()飯時,一定要加一碗醪糟。”

土家苗寨的喪葬風俗和祭祀儀式裏,我從未聽過、未見過誰家用醪糟作祭品的,可我們就這麽幹了。我們按照本地風俗給母親做了四天道場,那四天,父親一直坐在母親的靈柩旁,一日三餐獻飯時,父親就輕輕拍著棺蓋喊:“老侯,飯熟了,吃吧,醪糟管飽。”

10月8日,母親入土,我們在她的棺材旁邊埋下了一壇醪糟。

所有跟帖: 

黑心民宿事件 -FormatRun58- 給 FormatRun58 發送悄悄話 (194 bytes) () 01/05/2023 postreply 18:33:36

請您先登陸,再發跟帖!

發現Adblock插件

如要繼續瀏覽
請支持本站 請務必在本站關閉/移除任何Adblock

關閉Adblock後 請點擊

請參考如何關閉Adblock/Adblock plus

安裝Adblock plus用戶請點擊瀏覽器圖標
選擇“Disable on www.wenxuecity.com”

安裝Adblock用戶請點擊圖標
選擇“don't run on pages on this doma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