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610)

來源: FormatRun58 2023-01-03 18:40:40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73196 bytes)
 

不願放棄形婚的女人

2022-12-30 13:30: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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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於夫

寫自己的人生經曆和見聞

1

苦丁香本姓李,大家喊的是她網名。她和老王是對中年夫妻,我們大家都是乒乓球愛好者,組成了個球隊,業餘時間常在一起打球。咋看他們也就是普普通通過生活的一對兒,老王膚色黑,不醜不俊,中等偏上的身材,給人一種很靠譜的感覺。他言語不多,見人總愛散煙,遞給我時,我擺手說不會,他也憨笑著說,“抽支耍哈”。見我堅持不接,就自己叼在嘴上,摁燃打火機,先替別人點了,自己才點上。

我們從沒看見苦丁香和老王夫妻倆說過幾句話,打球也是各打各的。大家都覺得他們夫妻關係不和諧,但具體原因誰也不清楚。每次老王來打球都是和年齡跟他相仿的老夏打,他們同來,同打,同走,甚至有人還懷疑他們是不是同性戀。

我們輪流上場打球,沒球打時,就三五成群地聚在場邊,或交流球技,或說說閑話。我問苦丁香:“老王和老夏關係很鐵?”

她說:“形影不離。單位破產後,他們就在一起做生意。”

“哦,自己當老板啊,幹些啥生意?”

“開過夜總會,銷售過煤炭,販賣過古董。”

這時,有人插話問苦丁香:“你和老王怎麽看著不和氣?”

苦丁香說:“他不願我跟來打球,說我不會打,光打輸,出他的醜。”

她又說,近幾年自己常感冒,過去在家照顧兒子讀書,現在兒子上大學了,有了空,就想來鍛煉身體,增強體質。

我們大家覺得難以理喻:比賽隻是娛樂,鍛煉才是目的,老王自己的球技在大家夥裏勉強算得上中等水平,還苛刻老婆打得差?大家對苦丁香的話半信半疑,覺得如果她說的是真話,那老王可真的是個奇葩。

後來,才有球友點破了其中的秘密——老王並不是真正來打球的,他是看到球隊裏有位實權領導,跟風來的,想混熟了,日後有事好關照。

 

2013年3月,在本地公安的一次“嚴打”中,老王因過去涉嫌倒賣文物被人供出,判了3年多的刑。聽說涉案的本來還有老夏,但老王是一個講義氣之人,把事情一個人扛了。丈夫被抓後,苦丁香多方奔走,找關係,請律師,雖沒將人“撈出來”,但也費盡了周折。

10月,我們球隊外出打場業餘比賽,地點正是監獄所在的地方,苦丁香就搭了順風車去探監。大家覺得老王之前待人不錯,本想買一些禮品托她帶給老王,後來聽說有規定不允許,隻能給現金,於是就送了些錢。

探監回來後,為了答謝我們,苦丁香選了一個大家都不上班的星期天,把我們請到她家吃飯。她家三室兩廳,中式裝潢,牆上掛著字畫,格架上擺著古花瓶和根雕,古案上陶罐裏裝著黑白圍棋,處處都顯示出一種古典之風。最引人注目的是大廳裏立著的那尊一人高的關公木雕像,手握青龍偃月刀,目光如炬,栩栩如生,威風凜凜。大家摩挲著嘖嘖稱奇,苦丁香說,這些都是老王的最愛。

中午開飯,苦丁香將親手做的菜品一道道端上桌,看著豐富的菜肴,我們都誇她廚藝好。她也很高興,謙遜地說:“這些都是家常菜,很簡單的。”說完又拿出一瓶酒給大家倒。我們也讓她喝點,她就給自己倒了一杯,喝完,別人又給她倒了一杯。我們看她挺能喝,都對她刮目相看,說她真是高手,深藏不露。苦丁香就要我們保密,千萬不要在外麵說,怕老王今後知道了鬧意見。她說自己也是偶爾在家族酒桌上替老王擋酒才發現自己酒量可以,但老王不準她喝酒,“他說這個有失女人體統”。

2

苦丁香球技進步慢,但她重在參與,天天晚上來鍛煉。她從不說三道四、搬弄是非,我們大家對她都心存好感,有什麽事都想著她,告訴她,她也積極參與,誰家有紅白喜事,也和大家一起隨禮,很快就在球隊裏跟大夥打成一片。女人們關係好了,就愛談衣服,比穿著,交流打扮的經驗,她們勸苦丁香,“你除了幾套廉價運動服,都是過時服裝,顏色盡是灰的、黑的,顯得老氣”,建議她注重一點打扮,不用買貴的,隻要穿流行的、合體的就行。又說她臉上氣色差,平時要化點淡妝。她就有些自卑地笑了笑,不吱聲。

在和苦丁香家長裏短的閑聊中,我們也知道了一些她和老王的基本情況。

她和老王都是鄉鎮出身,年輕時在不同的供銷社工作,經別人介紹認識後,在90年代結了婚。苦丁香小時是在父母吵架聲中長大的,後來父母離異,各自有了家庭,對她不聞不問,她一直孤單寂寞,需要溫暖,渴望家庭,希望自己早日成家過平凡穩定的生活。

老王家是三兄弟,他居中。別人家父母不是偏愛長子就是偏愛幺兒,他們家爹媽卻獨愛這個老二,好吃好穿的都給了他,這就讓老王成了唯我獨尊、固執己見的德性。老王當年堅持,找老婆不一定要漂亮,但必須是賢妻良母型的,性格要文靜,愛做家務,不張揚,穿著打扮不花哨。媒人曾給他介紹過幾個姑娘,都告吹了。

苦丁香的氣質正合老王的執念。兩人也都是奔著結婚去的,於是認識兩年不到就領證了。婚後,苦丁香就調到了老王的單位,小兩口和公婆住在一起。苦丁香的公公是小學老師,婆婆在信用社工作。公婆鄭重地告訴過苦丁香:“女人和男人過日子,最重要的是要恪守婦道,不好吃懶做,穿著樸素,以家庭為主。”

婆婆精力充沛,人也務實,家裏收拾得井井有條。她經常言傳身教,手把手教苦丁香煮飯做家務,詳細地給這個兒媳婦說兒子的脾性,生活的喜好。婆婆說:“女人的職責就是幹好家務,帶好孩子,照顧好丈夫。男人心野心粗,隻能在外打拚掙錢。”

苦丁香則對婆婆表示,隻要家庭幸福,她包了家務,都心甘情願。平時上班時都是公婆做飯,逢年過節,大家族團聚時,苦丁香就不聲不響地在廚房幫忙,成了家族公認的賢惠媳婦。老王的哥哥在鄉裏任文書,妻子是婦女專幹,弟弟考了農技校,畢業後就在鄉裏當農技員,後來也走了仕途,妻子是中學老師。嫂子和弟妹都有文化、有見識,不信公婆的說教,為避免婆媳矛盾,大哥和小弟兩家都早早跟公婆分家另過了。

老王從小被爹媽寵著,沒幹過家務,公婆覺得把苦丁香調教出來了,他們老了,該清閑了,才跟老王和苦丁香分家。分家後,老王要求苦丁香的一言一行,穿著打扮,飯菜口味,都必須照婆婆學習。他跟苦丁香說:“我媽的言行,讓我感到溫心,我媽的穿著,讓我感到暖心,我媽的飯菜吃著舒心,你必須照著做,讓我思想安心。”苦丁香若不照做,他就黑著臉,怒氣不消。

於是,苦丁香每天早起就把老王的洗臉水倒好,牙膏擠好,再把茶泡好(老王有晨起一杯茶的習慣)。吃飯要把飯盛好了再喊他,晚飯時要斟二兩自製的藥酒。老王在家不喜歡看電視,愛看中國古典和阿拉伯風俗的書籍。苦丁香就會關了電視,把他唯一喜好的核桃剝了殼,裝進果盤,放在他順手的地方。

 

球隊除了打球,大家也常在節假日相約去野外郊遊,費用AA。以前老王沒進去時,苦丁香從不參與,說“沒時間”。如今她也願意參加了,還跟我們提議去她的老家。

那是一個古老的小村,小路鋪著青石,清清小溪環繞,岸邊幾株垂柳後麵,是一片開著的紫色丁香花,幽幽的香氣在清新的空氣中飄蕩,沁人心脾。大家在溪邊支好帳篷,擺好桌凳,有的打灶生火,有的淘米洗菜,有的擇菜切菜。熟悉苦丁香的人,就推舉她來做主廚。她也不推辭,說:“如果不合口味,大家莫見怪。”

苦丁香先做的是炕洋芋,因為這個菜費時長。她將洋芋煮了煮,撈起放在鍋裏。鍋裏先用臘肉煎出油,撒上佐料和洋芋混炒均勻後,將柴火弄小,鍋蓋合上,慢慢炕。她有了暫時的空閑,看著大家興高采烈地在丁香花叢中嬉戲追逐,露出了會心的笑容,趕忙用手機給大家拍照。

洋芋的香氣漸漸飄蕩進空氣裏,揭開蓋,令人垂涎欲滴。因為有臘肉油翻炒,洋芋油亮亮的,起鍋撒上在田裏摘來的野青蔥,還沒等其它菜做完,就已經被大家搶光了。飯要好時,苦丁香摘來一串丁香花,蒸在飯裏,開蓋後,米香和著花的清香,彌漫在青山綠水間。大家吃著炒菜,交口讚揚。有人就說,苦丁香要是開個小吃店,生意一定火。

吃了飯,大家有的打牌,有的釣魚,有的放起音樂跳舞或唱歌。大家叫苦丁香打牌,她說不會,又叫她跳舞,她也說不會。有人就說,唱歌應該會吧,把麥克風給了她。苦丁香這次沒有推辭,唱了一首《丁香花》。

苦丁香唱得並不好,但我們卻明顯感受到,她唱得情真意切,有種莫名的感人,是觸景生情,發自內心深處的。

回去後,苦丁香把給大家拍的照片精選了,發到群裏。平時打球時,她也愛給大家拍照。還教大家做相冊,配音樂。有些人不懂,問她,她就耐心講解。有人就誇她聰明能幹,跟得上時代潮流,她低調地說:“這個不複雜,隻是你們沒時間學。我在家沒事時,慢慢操作,就會了。”

3

在老王蹲了一年監獄後,苦丁香真的和閨蜜開了一家小吃店,開店的錢是找老夏借的。小店名叫“丁香花開”,主要經營小炒和麵食。小炒就家常菜,麵食有小麵、餃子,餛飩,米線。店麵不大,也沒怎麽裝潢,但幹淨、衛生。資金有限,店麵不在主街,選在一個連著主街的巷子裏。

開張那天,大家送了花籃,炸了鞭炮,高高興興地吃了苦丁香的拿手菜,喝了幾瓶酒,說了不少祝賀的話。結賬時,苦丁香死活不要錢。大家就說,我們來,就是要給你帶來“人氣”,這年月,哪家店吃的人多,就等於公認好吃,你不收錢,我們下回就不來了。在大家勸說下,她才收了錢。

3個月不到,她們的生意就走上正軌,每月好的時候到手有四五千,差點也有兩三千。兩個女人早起晚歸,忙得不亦樂乎。苦丁香的閨蜜是個體貼大方的人,想著苦丁香要負擔兒子上大學的開支,又要還本錢給老夏,就主動退了出來,要她找個小工——給小工的工錢比她們兩人平分的利潤要低些,苦丁香就多得點。

盡管苦丁香非常不舍,但閨蜜去意堅定,忙時,她閨蜜就來幫她。每次苦丁香和我們去郊遊,她就請閨蜜幫忙照管店子。苦丁香說,她是鄉下孩子,喜歡青山綠水,每當老家的丁香花開了,她就邀約大家同去賞花。她的氣色比過去好多了,化了淡妝,笑容多了,著裝也時尚起來,盡管是淘寶貨,但很合體。

等到本地評“地方名優小吃”時,我就動員苦丁香參加。大家都說她店裏的雞雜小麵很好吃,有特點,我叫她在閑暇時用手機照好相片,傳給我,文字和申報材料,我來幫她做。

現場評比那天,人山人海。苦丁香上台,把在店裏重複過千百遍的動作又重複了一遍,就給評委端上了5碗熱氣騰騰的雞雜麵。其實,評委在評選前就去了她店裏暗訪摸底過,最後不負眾望,她的雞雜麵獲得了“地方名優小吃”的名號,抱回了一塊金燦燦的獎牌,掛在店裏醒目的牆上。這些獲獎的小吃,評選組委會免費在媒體宣傳和打廣告,除了本地食客增加了,也常有旅遊的人慕名前來。

苦丁香大受鼓舞,幹勁倍增,將自己一些有特色的小吃,都製成相片,放大掛在牆上。

 

轉眼3年多過去了,到了老王出獄的日子,老夏開車和苦丁香去接。苦丁香按本地風俗,重新開始,“新”旺發達,從裏到外都給老王買了新衣服。又因老王趕上48歲的本命年,她特地給老王買了兩條火紅色的內褲,驅鬼避邪。老王出來後,先去一個酒店開了房間,洗了澡,扔了舊衣服,換上全套新。晚上,就在酒店包了餐廳,安排了宴席,把家人請來,給老王接風。一大家人團聚在一起,談笑風生,都很高興,苦丁香忙前忙後,招呼大家吃好喝好,添菜添酒。

散席後,苦丁香和老王兩口子坐著老夏的車回家。路過開店的小巷,老夏問苦丁香:“去店裏看不?”苦丁香說:“今天請了閨蜜,不去看。”老王聽了,就問什麽店。苦丁香就說自己開了個小吃店,老王的臉“刷”地就黑了。

回到家,老王急不可待,鄙夷地說:“你開小吃店服侍人多下賤!被人呼來喚去的,既丟了我的麵子,也出了家族的醜!”

苦丁香說:“你進去後,我沒工作,兒子學費、生活費,親戚間的禮尚往來,都要的是錢。你沒給過錢,也沒問過我們怎麽生活。”

老王說:“我過去繳的生活費你都用完了?沒錢你不會先找別人或爸媽借著。”

苦丁香低聲不服氣地回道:“我去哪裏借得了3年多的生活費?難道借錢比開店光彩嗎?”

王家的大小兒子從政,仕途順利,讓老人揚眉吐氣,老王和苦丁香的單位破產後,公婆就不惜餘力提供資金支持老王,要老王掙大錢成富豪。老王為了掙快錢,走的是急功近利之路,幹的都是灰色和黑色產業。他確實掙到了錢,把父母家的院子建成了三層小洋樓,回家都是開著小車。

老王後來坐了牢,讓公婆丟了臉。苦丁香沒錢時不是沒去找過他們,但他們根本不相信苦丁香的話,反而責怪她:“你男人為了生活鋌而走險,作為賢內助,你沒及時製止,也沒向我們報告,你知道這是失了大責嗎?!”這話說得苦丁香鬱悶——她根本不曉得老王做什麽生意,老王也從不給她講做什麽,生意是虧是賺她也不知道。她想知道情況,就隻能問老夏,往往也隻是一知半解。

公婆覺得她是來打苦情牌的,肯定是她過日子不知算計,生活不節儉,大手大腳。最後,公婆不情不願,翻著白眼給了她1000塊錢,還說老王是為了家庭以身試法,叫她別落井下石,不要有離婚的念頭。

公婆的態度讓無助的苦丁香如墜冰窖。她明白,公婆“救”了她這次,絕不會有下次。那點錢她轉給了等著生活費的兒子。在絕望、悲涼中,她頓時如夢醒來——隻有自己救自己,才是唯一的生路。

開了小店後,苦丁香的婆婆三天兩頭悄悄上門,去每個房間東瞧瞧、西看看,說是“關心”她。苦丁香心裏明白,也不挑明,後來,她專門給了婆婆一把門鑰匙,跟婆婆說,你有閑心願意看,天天來看都可以。

4

苦丁香辯解的話,讓老王覺得被打了臉。他惱羞成怒,又像從前一樣,新賬舊賬,一條一條地數落起來——生了老大後苦丁香懷上二胎,卻不生;飯菜不可口不好吃;更換家電時剩下的錢被她揣起來了;兒子沒報自己指定的大學;明知自己乒乓球打得不好,還偏去出醜……

這些話苦丁香聽了不知道多少遍,反正老王每說一次,就會增加新內容。苦丁香沒開腔,也沒反駁——90年代實行計劃生育,職工“超生”要開除,老王不是不知道;她自己又不是廚師,飯菜不好,她在不斷學;換家電剩的1000多塊錢,都補貼了家用;兒子填報的大學,是他自己的選擇。

苦丁香開頭想著老王打拚生活辛苦,又在監獄裏受了幾年委屈,盡量想著老王的好處,讓自己的心平靜下來,免得情緒受他影響,和他發生爭論。後來看老王得寸進尺,就免不了向他解釋了幾句。老王說她強詞奪理,更加火冒三丈。她後來就不再說了,懶得理他,讓他爭贏。

苦丁香的婆婆對家裏家外多年發生的大小事情,說起來總是聲情並茂,如數家珍。老王記憶像他媽一樣好,他在家平素沉默寡語,有事就開口,無事不說話,但他一嘮叨起苦丁香“做錯”的事,一條一條記得清清楚楚。苦丁香多次黯然地想,照這樣一年一年過下去,等和他一輩子了,那一條條罪狀累計下來,她將一無是處,罄竹難書。

苦丁香心裏甚感委屈和不平,她在家任勞任怨,節儉勤勞,老王還不滿意,總是雞蛋裏挑骨頭,要十全十美。以前老王討厭她跳廣場舞,討厭她上網和人聊天,討厭她逛街化妝打扮。苦丁香悶在家裏,百無聊賴,除了做家務、看菜譜,隻有上電腦、玩手機、聽音樂。那首《丁香花》她百聽不厭,心情不好時,她就情不自禁輕輕吟唱,回憶起她童年的苦與樂,借此排遣心中的孤寂和抑鬱,所以她才給自己取了這個“苦丁香”的網名。她想在陽台上栽丁香花,老王不允許,說丁香花太妖嬈,要她養茉莉和水仙。樓上樓下的鄰居不知道真相,還都很羨慕她,說她不愁吃、不愁穿、不上班,“男人負責掙錢養家,女人天天美貌如花”。

苦丁香木然地望著關公像,心如死水,似聽非聽。老王依舊情緒激動,氣呼呼地數落著她,對她現在的穿著打扮和所作所為橫加指責:“我們失業後,你在家相夫教子,我在外打拚掙錢,各負其責。沒想到分開3年你就變了,穿著不三不四,塗口紅,畫眼影,抹胭脂,拋頭露麵,像個不正經的風塵女人,更像是沒男人養活的人!”最後,老王斬釘截鐵地說:“馬上把小吃店關了,回家!別讓人恥笑我吃軟飯,蹲監了出來靠女人養活!”說完,他惱怒地進了另一個臥室,關門睡了。

盼著丈夫歸來,歸來卻是煩惱,苦丁香獨坐在客廳,想著:回家,她就是操持家務,服侍丈夫。兒子走了,家裏更沒生氣了。過去為維持家庭的和諧,她盡量迎合老王,圍著他轉,聽他命令,免得他生氣,她要靠老王掙錢生活。老王的錢從來都是他自己管,她也沒問過他有多少,問了也是白問。她想買什麽,家裏添什麽,都要給老王匯報。老王不高興,不會給錢買,老王不喜歡,也不會給錢買。有時老王還叫她算生活支出,柴米油鹽醬醋茶,她沒記過賬,說得清楚嗎?老王就認為她存了私房錢。很多次她都在心裏生悶氣,覺得自己連傭人都不如,像是被關在牢籠裏,失去人身自由、接受改造的勞改犯。

 

不知哪來的勇氣,苦丁香這次沒有屈從。自從開了小店,她就像鳥兒飛上了天空,自己掙錢養活自己,她覺得活得特別充實,有種脫胎換骨的感覺。她累,但快樂。開店後,她去打球的次數少了,但她的店成了大家的據點。就餐高峰空檔,大家沒事或順路時,都愛聚在她店裏聊會兒天,熱熱鬧鬧的,她也歡迎大家。

老夏那時在開采石場,我們常碰見他老婆在苦丁香的店裏吃飯。苦丁香說:“他老婆福氣好,家務都是老夏做。老夏不在家,她就進飯館。白天約人逛商場,晚上打麻將。”我們說:“近墨者黑,近朱者赤,叫老王多向老夏學習,也讓老夏多傳老王一點家務經驗。”苦丁香苦笑著自嘲道:“那要等太陽從西邊出來了,他不會被汙染,更不會被傳染。我是上輩子欠他的,這輩子來還債。”

5

一個周末早上,我在街上碰到行色匆匆的老王,就喊了他一聲。他見是我,連忙掏出中華煙遞了過來。我擺手,他笑笑說,還是不會?我點點頭。他有些尷尬地把煙裝進盒中,目光躲閃,顯得有些局促不安。我問他怎麽不來打球了,他說:“忙,在做建築工程,要掙錢生活,沒有時間。”他問我球隊裏那個領導還在打不,我說沒再打了——我知道,他從政的兄弟有職務,在官場上還是有些關係的,幫他找點小工程沒啥問題。我猜他不來打球,是不好意思見大家,畢竟坐牢不是光彩事,而他是個好麵子和要強的人。

老王又說要請我吃早點,我說吃過了,寒暄了幾句,我們就分了手——後來我才知道,老王起床後習慣去城牆根兒的早點鋪吃早飯,那兒環境和食物都比較精美,去的人基本是我們本地的成功人士。老王是不會去苦丁香的店裏吃的,走路都不從那裏過。他深惡痛絕地警告苦丁香:“別把店裏的東西弄到家給我吃,我知道了會掀桌子的。”

於是,苦丁香得每天上午10點半回家,弄好老王的午飯,再趕回店裏迎接中午的用餐高峰,下午4點半再回家弄晚飯。為了保持飯菜的溫度,苦丁香電飯煲不拔插頭,盛熱菜用的都是保溫盒。若有客人來,她就要遵守老王的規矩,重新加菜,換成盤子,擺好碗筷,拿上酒水,免得老王不高興。老王吃完的殘湯剩菜都擺在桌上,下午苦丁香做晚飯時順帶收拾中午的盤子和碗,晚上回來再收拾晚餐的。苦丁香平常得早睡早起,有時晚上回來還要收拾屋子,拖地擦窗戶,把關公像那些擺件擦得一塵不染。老王的衣服襪子就扔在客廳沙發上,也是她晚上洗。

苦丁香和老王在那次爭吵後一直沒說話,靠的是短信交流。她最怕家裏臨時添人,有時中午正在店裏忙著,手機嘟嘟響了,是老王的短信,“飯不夠,有三人”。她就得立馬急匆匆朝家趕。小店人來人往,接客、煮麵、收錢,洗碗,炒菜,包餃子,一個人忙不開。她走了,小工就得一個人撐起。她給小工加了薪——她不好意思常喊閨蜜來,閨蜜要是知道她是回家專門給老王弄飯,就會憤憤地說:“你不做飯,他會餓死啊。他長了手,做了會死啊?”

開店兩年,苦丁香已經手腳靈敏,動作迅捷。回到家,她汗流浹背,煎炒燉煮,老王隻管陪著客人喝茶聊天,是不會動手幫忙的。若是菜不夠,得去市場買。後來她為了應急,每次買菜時就多買點放在冰箱裏,但常常十天半月的沒人來,擱久了,菜就不新鮮了,多吃兩頓,老王就會無聲地抗議,菜在桌上原封原樣,一筷子不動。

家裏沒吃完的飯,苦丁香就打包到店裏熱著吃。要不要添人到家吃飯,老王從不提前給她打招呼。苦丁香上午打電話,老王都不接,她發短信問,也經常無回複。老王給老夏說,苦丁香不關店,夫妻倆就沒必要說話。大家讓老夏勸,老王依舊很固執:“她一意孤行,不思回頭,我就奉陪到底,絕不讓步。請大家不要再關心我們家事了。”我們又勸苦丁香找時間和老王認真溝通一下,畢竟兩人是多年的夫妻,又不是天大的事情說不清。苦丁香理直氣壯地說:“矛盾的焦點就是開小店。我沒偷沒搶,憑勞動掙錢,錯在哪裏?!”

 

有天中午,店裏又慕名來了旅行團,苦丁香和小工兩人忙得團團轉。這時,老王來了短信,要她回去弄飯。她回短信要他稍等一下,打發完旅行團,都沒顧上收拾,就打了出租車急急趕回家做飯。可飯做好了,老王卻走了,到晚上回來,飯菜也沒動過。

接連幾天,苦丁香做的中晚飯,老王都沒吃。苦丁香發的短信石沉大海,她想當麵問明白,就坐在客廳強忍睡意等到半夜。老王回來了,她賠著笑臉,小聲開口問是不是飯菜不可口,老王不理不睬,陰沉著臉,徑直進了自己臥室。苦丁香又給他發短信,說了沒及時回來的原因,老王也沒回複。

過去老王每月給苦丁香2000塊錢生活費,放在飯桌上。這次事情之後,他就沒給過生活費了,家裏的水電氣都是苦丁香繳。老王從此沒在家裏吃過飯,就是過年過節都不吃。

以前老王規定每年過年都要去爹媽家,陪老人,盡孝道。兩人不和後,去老人那裏都是分別進門。公婆對苦丁香一臉厭棄,對她不冷不熱的。妯娌倒是親切地噓長問短,很是同情她。

老王有時醉酒回家,吐得到處都是。苦丁香小心翼翼去扶,關切地問他要不要喝水。老王甩開她的手,冷若冰霜,閉口不答,經常砰一聲關了臥室門。苦丁香隻得默默地把地上吐的汙物打掃幹淨,如行屍走肉般回到自己的房間。

6

苦丁香和老王的日子就這樣過著,即使在家隔著牆,或麵對麵,都是短信交流,還盡量簡短。兩人相見,形同路人,四目相對,沉默無言,人近在咫尺,心遠在天涯。兩人都各忙各的,也各玩各的,家裏客廳的燈很久都沒亮了,沒有人聲,沒有電視聲,家裏一片死靜。為防灰塵,窗簾拉得嚴嚴實實。

老王開始夜不歸宿,回到家,兩人也是分別自己關著門在各自臥室裏。有時,苦丁香忍不住向幾個關係好的球友訴苦,但更多的時候,她會把網上價廉物美穿的用的新產品,熱心推薦給大家,或發在群裏,還幫大家代購。她似乎絲毫沒受家裏的影響,每天白天做著自己該做的事,和藹親切地接待食客和我們,穿著打扮也跟上了與她同齡的時尚女人,大家都覺得她雖不算漂亮,但體現出了獨特的氣質。

苦丁香的閨蜜在街上幾次碰見老王和一個年輕豔麗的女人在一起,很是親密,一看關係就非同尋常。老王也不避嫌,還迎上來招呼,“秀”曖昧給閨蜜看。閨蜜豈肯示弱,就直接諷刺老王:“嗬嗬,偷著納妾了?”老王不無得意道:“這是紅顏知己。”閨蜜響亮地說:“還有個別名叫小三。”這是專門說給那個女的聽的,那女人豎目圓睜,剛想發作,就被老王拉著灰溜溜地走了——老王深知苦丁香這個閨蜜平素伶牙俐齒,非等閑之輩,在大街上鬧起來,他和小三的名聲就出去了,吃虧的是他們。

我們大家都認為苦丁香應該離婚,男人在外風流快活,她累死累活,回家還要做家務,男人不拿一分錢,她還要承擔家庭開支,這樣的話,有男人還不如沒男人,守著這種神經質、冷暴力的丈夫,劃不來。

但苦丁香沒有想過和老王離婚,她閨蜜哀其不幸,怒其不爭,恨鐵不成鋼,氣得大聲吼她:“你真是個榆木腦殼,封建女人。男人都找小三了,你還忍著不離婚,是不是想從一而終,一輩子吊死在這棵樹上,死了立個貞節牌坊?!”

苦丁香沒動氣,平靜地回答:“不是我的錯,我為啥要離婚?不離婚,家庭在。我們還是夫妻,是受法律保護的,也是社會認可的。他在外麵找再多女人,都不是合法夫妻,是小三,受社會唾棄,他也不敢帶進家來。”

閨蜜氣得要吐血,指著她的鼻子道:“你狠,你就留著這種男人過清明節,一輩子過喪偶生活!”

 

2017年夏天,苦丁香的兒子大學畢業,回來知曉父母現狀後,勸他們和好無望,就叫他們離婚。兒子征求老王意見,老王倒是想離,又征求苦丁香意見,苦丁香不答應,原來溫順賢淑、善解人意的她,猶如走火入魔中了邪一樣倔。兒子就叫老王自己去講,老王拒絕,說他絕不會主動找苦丁香,更不會求苦丁香。他在社會上摸爬滾打,混跡於黑白兩道,什麽陣仗沒見過,什麽難沒經過,連牢房都蹲了,還怕什麽?房產是自己名,錢財在自己手中,他不怕耗著,他有年輕“備胎”,日子照樣過得有滋有味,苦丁香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是在作死。

苦丁香成天在店裏忙忙碌碌,像沒事兒人一樣,甚至還把店裏進行了簡單裝修,置換了新的桌椅餐具,在門前移栽了兩株老家挖來的丁香花,蓬蓬勃勃的花蕊,倒是給小店增加了一抹靚色。她又給店裏加了一個小工,有了空餘的時間,她就去戶外運動,和驢友們登山、野營,人顯得很精神,話也多了,還把網名改成了“四月的丁香花”。

苦丁香的公婆覺得二兒子受了天大的委屈,見人就訴說苦丁香不守婦道,經常和不三不四的群男群女四處遊蕩鬼混,還去苦丁香的店裏鬧事。苦丁香的兒子趕去了,見奶奶勸不走,就動了渾,放話要把他奶奶的家一把火燒了,這才嚇退了老太婆。兒子警告她奶奶說:“我爸媽的事你們別瞎摻和,我很煩,都想殺人了!”

苦丁香的兒子在家待了一段時間,本來想考公,看家裏冷冷清清,了無生氣,就去了外地工作。走時,兒子再次勸苦丁香說:“從小到大,我就看著你活得謹小慎微的。現在把婚離了,再找也好,不找也好,都沒了煩惱,輕鬆自在地過日子。難道非要死守著名存實亡的婚姻過一輩子?!”苦丁香就說知道了,叫兒子路上注意安全,到了報個平安。

 

2018年,苦丁香退休了,生活有了基本保障。她還是一如既往地守著自己的小店。業餘時間,她去考駕照,準備掙了錢買車全國自駕遊。老王已經公然和小三同居了,那年輕女人懷了孕,老王忙裏忙外地照顧著,完全沒了大丈夫做派,倒像個保姆。有人叫苦丁香抓住機會,收取證據,上法庭告老王重婚罪,離婚,讓他淨身出戶。

苦丁香神情坦然,沒半點興趣。她淡淡地說:“何必自尋煩惱,我現在很自由、很快樂就夠了。”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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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婚之後,我們重新戀愛

2022-12-29 13:22:57
5人評論

作者老男孩

永遠保持熱愛

2021年的秋天,我跟老韓坐在大排檔裏喝酒。老韓一本正經地問我:“老張,你告訴我,婚姻是什麽?”

我伸手把他的臉推到一邊:“自己查字典去。”

老韓訕笑著,又問:“那你告訴我,婚姻中的那個她,對你來說意味著什麽?”

我深吸一口氣,對著天空吐出去:“意味著……意味著有一個女人可以隨時打開你的家門,走進來。”

老韓大叫著罵道:“老張,你丫真不是個東西!”罵完,他又開始笑,拍著桌子大笑,眼淚都快笑出來了。

老韓跟他前妻離了有3年了,兩人有血海深仇似的,在路上碰到了都要對著地上啐一口。這3年,老韓交往了無數個女朋友,基本上我每一次見他,身邊的女伴都要換一個新麵孔,老的、小的、美的、醜的都有。

老韓笑得累了,一邊抹著眼角一邊告訴我:“你說這話雖然沒有人情味,但是確實是那麽回事。我談了那麽多女朋友,沒敢把鑰匙給她們任何一個。”

後來,老韓喝大了,就一邊臭罵他的前妻,一邊哭:“老張,你信不信?雖然劉娟在馬路上啐我,但是她但凡……她但凡跟我說一句話,她就說,‘*****的老韓,把鑰匙給我,我要回家!’*****的才不給她!你信不信?”

我扶著他的肩膀一個勁地點頭說“信信信”。老韓覺得我仍然不夠相信,幹脆掏出自己家的鑰匙扔給我:“你見到劉娟,你就把鑰匙給她!”我掰著老韓的胳膊把鑰匙給他裝回去,老韓掙紮了一會兒,泄了氣:“我後悔了,老張。我後悔了……不該那樣對她,不該離婚啊。”

那天,我請老韓在大排檔裏喝酒,本來是想說說自己的煩心事,沒想到卻被他的事給攪和了。其實,我想跟老韓說,我跟李雨桐的婚姻,也走到了邊緣地帶。

1

李雨桐的姐姐跟我姐姐是老閨蜜,在她倆的撮合下,9年前的一個夏天,我和李雨桐在肯德基裏見了麵。那年我24歲,要了一杯“買一送一”的果珍,坐在桌子前跟她聊了20分鍾,然後跳上72路公交車,到達火車站,坐上了開往南京的高鐵。

一周後,我再次回到徐州,站在李雨桐單位門口的銀杏樹下給她打電話,但是她手機停機。我不假思索地給她充了50塊錢話費,然後再打。

李雨桐接了電話:“哎?我不是欠費了麽?”

“是我給充的錢。”我說。

李雨桐怔了一下,怯生生地問:“你是誰啊。”

“我是張大羊!”

2014年年底,我們結了婚。李雨桐經常歎氣道:“一杯‘買一送一’的果珍,再加上50塊錢話費,唉!”

我則回敬她:“當時商店裏的老板說,沒有30塊的充值卡了,不然就是30塊錢話費。”

戀愛的過程充滿了甜蜜,我們結婚之後買了一輛小汽車,徐州方圓100公裏的景區轉了個遍。有一天,我在衣櫃的角落裏翻出一本我們聊天記錄的打印彩頁,不知道李雨桐什麽時候弄的,看得人酸嘴倒牙。

李雨桐性格開朗,總是喜歡研究一些我覺得無關緊要的東西:今天吃什麽,明天去哪裏玩,家裏邊需要掛些什麽風格的畫……對這些事情,我總是提不起興趣,一直被她推著走,勉強參與到她的興趣中去。慢慢地,我開始對她五花八門的提議感到厭倦——拒絕參加她的朋友聚會,拒絕去遊樂場,拒絕一切無關緊要的活動。

我記得第一次跟李雨桐的發小們吃飯的時候,她興奮地舉杯宣布:“今天我們這個小團隊又多了一個朋友哈,大家平時多聚聚……”然而事與願違,因為我的原因,導致李雨桐與她的小團隊越發疏離。李雨桐抱怨說:“我的好朋友都說你難相處,他們都不帶我一起玩啦!你是不開心體質,跟你在一起我好累。”

我真想告訴她,其實我比她還累。

有一次周末單位臨時有事,我需要過去一趟。我清楚地記得我把車鑰匙掛在鞋櫃上的第三個掛鉤上,但是它不見了。我打李雨桐的手機,手機卻在臥室裏響了起來。我打車到了單位,處理完工作之後又把辦公室翻個了遍——這簡直是多此一舉,汽車都在家裏的車庫了,鑰匙怎麽可能會在辦公室?我扶住額頭仔細回想,突然想起李雨桐說她跟朋友去的那個火鍋店。我打車過去,在一家半地下的火鍋店裏找到了正談笑風生的李雨桐,她毫不為意地笑道:“我出門的時候沒注意,胡亂就給抓走了。”

我一時沒忍住,一巴掌拍到了桌子上。後來用李雨桐的話說就是:“好好的一頓飯,好好的一幫朋友,都被你給拍散了!”

沒辦法,我越來越受不了李雨桐的粗心大意和丟三落四,爭吵慢慢就出現了。

 

2020年年末,我到鎮江出差,回到徐州已經夜裏11點多了。出了火車站,問了好幾輛出租車,都嫌我家太近,不願意出車。我打電話給李雨桐,李雨桐在電話裏慵懶地說道:“4站路而已,你跑回來吧。”

第二天早上,我到車庫開車上班,車打不著火,跑到地鐵站,又因為疫情封控停運。終於搭上一輛出租車,又遇上了修路,到單位的時候遲到了1個小時……反正那一天都糟糕透了。晚上回到家裏,我告訴李雨桐說車壞了,李雨桐說:“我知道啊,昨天我媽開咱車回了趟老家,好像跟我說車子壞了。”

我瞬間上頭了,隨後我們爆發了有史以來最嚴重的一次爭吵。現在已經找不到當時憤怒的感覺了,隻依稀記得一點細節。

我問她,車子壞了為什麽不跟我說?你媽回老家幹什麽去了,對,你們老家很快就要拆遷了,要把倒掉的房子蓋起來。但是你媽之前找過我了,她說咱們家經濟條件好,拆遷款就都給你姐姐吧,是不是這樣?那我想問你,咱們家的車子房子是你媽給買的嗎?我們家的錢跟她有什麽關係?可以,我不要你們的錢,但是你為什麽要用我的車子?還把它弄壞了!回老家坐公交車不行嗎?

李雨桐則反擊道,我看得透透的了,我們家人是一點兒都指望不上你!我媽用你的車子怎麽了?你那是什麽寶貴的車子?都開了6年了,早該壞了!還有,你就是嫌沒給你拆遷款不是嗎?扯那麽遠幹什麽,你就是跟我媽鬧,她也不會給你!

後來我們又挖出了很多的事,多麽不公平的事,多麽傷人心的事,都被挖了出來。我第一次驚訝於我們之間會有這麽多的怨恨。

我媽向來不參與我們之間的爭吵,她在自己屋裏凝神聽了一會兒,抱著哇哇亂叫的小女兒摔門出去了。爭吵沒有持續多久,我們都理性地克製住了自己:不應該吵到人盡皆知的地步,而且明天還要上班。

之後我們開始冷戰,我媽生氣地帶著孩子住到了隔壁小區自己的家,我也索性住在了單位,帶上我的藥和那幾本心理書——2020年初,我就查出輕度抑鬱,追根溯源,倒不是因為婚姻。

我18歲時,中學老師病危,我和幾個同學約好去杭州看她。老師曾經那麽光彩照人,那時卻躺在病床上瘦成了皮包骨頭。我們5個人集體翹課一周,陪老師走完了最後一程。在火車站廣場上,我們抱頭痛哭,這件事後,讓我總產生一種“人間不值得”的感覺。哪怕上了還不錯的大學,進了不錯的單位,都一樣。家裏人一直都知道我不愛說話、不愛笑,並不知道我在心裏承受著多麽大的痛苦。前幾年,我在單位升到了不錯的職位,因為厭倦退了下來,李雨桐對此頗有微詞。爭吵、埋怨和嘲諷成了家常便飯,我無法平衡自己的生活狀態,一直處在焦慮與自我否定中。

確診抑鬱症後,我瞞著家人吃了半年的藥。我把抗抑鬱的藥分裝在維C和鈣片的瓶子裏,藏在單位宿舍的衣櫃裏邊。有一天李雨桐從垃圾桶裏捏出一個紙疙瘩,那是一張醫生開藥的單子。她展開之後看了一會兒問我:“你開這麽多抗抑鬱的藥幹什麽?”我胡亂編了個瞎話:“一個朋友需要吃這個,我用醫保卡幫他刷點兒。”她也信了。

吃藥的同時,我開始閱讀大量的心理學書籍以求自救。一些心理學書籍寫得簡直是荒唐可笑,但是我強迫自己去相信上邊的每一個文字。我慢慢了解自己的大腦並開始嚐試掌控它,我發現它處在兩個極端上——要麽心平氣和心情愉悅,要麽歇斯底裏瘋狂發泄完情緒,我才能保持一個相對穩定的狀態。我在一本書上看到過一段話:“最難熬的就是吹響衝鋒號的前10分鍾,這段時間容易胡思亂想。”與李雨桐的冷戰,讓我處在這漫長的“10分鍾”內脫不開身,我亟待“回歸和平”抑或是“發動戰爭”,我厭惡這永遠都過不完的“10分鍾”。

2

在單位住了一周,我決定回家裏看看。我站在門口默念道:“好好說話,好好說話。”

可是推開門卻發現李雨桐也很長時間沒有回來了——餐桌旁邊的地上灑了一地豆芽菜,早被地暖烤得又幹又硬,桌子上沒有洗的碗也落了一層綠色的黴斑。我惱羞成怒,感覺腦子裏有一根弦一瞬間繃緊了。我將碗一個個丟進洗碗池子裏,然後找來拖布開始拖地,拖了幾下,拖不幹淨,就把拖布狠狠地甩了出去。憤恨與傷心的情緒一直撕扯著我,我開始在客廳裏亂轉。

我看到了廚房裏的垃圾桶——對,把她用過的碗全扔到樓下去!我抓起垃圾袋踉踉蹌蹌地衝向電梯,電梯停得太遠,要等一會兒。我走到圍欄邊上向下望去,突然感覺有一隻手攥住了我,我怔怔地望著樓下的草皮,腦子裏突然出現了一個人形下墜的畫麵。

這時候電梯的門打開了,我聽到一個軟綿綿的聲音問道:“小夥子,上電梯嗎?”

我扭過頭看過去,一個銀白色頭發的老奶奶正把頭探出來。

“上電梯嗎?”她又問。

我一刻也不想在家裏停留,昏頭昏腦地又回到了單位。之後,我與李雨桐冷戰了近2個月,期間,我一直處在煎熬之中,不知道將來的路要怎麽走。

 

後來,我們的關係有所緩和——終究要走向緩和這一步,為孩子也好,為各自不願居無定所也罷。

但是我們彼此都把自己武裝起來,任何微小的“進攻”都會得到對方狠狠的回擊。我們把留給對方的容忍值降到最低,就像一隻盛滿了失望的木桶,任何一滴不愉快掉進去都將溢出來。我們克製且謹慎,僅保持著簡單的交流,從不聊天,家裏沉悶的氣氛簡直要了人命。

李雨桐開始變得行為古怪,她經常一聲不吭地收拾東西出門,莫名其妙地玩消失。我在書房裏聽到關門的聲音,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跑過去把門反鎖上。有一次李雨桐下樓拿快遞,回來的時候發現門反鎖了,她又是踢又是打,我卻感覺特別解氣。

家裏從入戶門到鞋櫃盡頭是“汙染區”,從外邊穿進來的衣服要掛在這個區域裏。如果我沒有遵守這個規則,李雨桐就會將我的衣服扔進垃圾桶裏。如果我的鑰匙不小心落到了沙發上,那肯定會被她踢到沙發底下去。

有一天,李雨桐輔導女兒小語寫作業,不一會兒我聽到她在小語的臥室裏尖叫著拍打桌子。我衝進去把小語從寫字桌前拎出來抱走。

到了樓下花園裏,小語哭喪著臉說道:“媽媽把我罵個狗血噴頭。”

我安慰小語:“你媽心情不好。”

小語又說:“爸爸,你為什麽跟媽媽吵架啊?”

我說:“沒吵架啊,我沒跟她吵架啊。”

“我知道。”小語隨即把臉歪向一邊,輕輕吐了一口氣,“我什麽都知道。”

在吃晚飯之前,小語吃了一包零食。李雨桐從小語“不應該在餐前吃零食”說到她“不好好學習”,並且給她的前途做了一個不公正的評判——“這孩子將來廢了!”

我媽黑著臉勸了一句:“別說了,吃飯吧。”

李雨桐騰地站起來:“吃什麽吃!張X(我姐的孩子)現在成啥樣了,都是你的事!你會教孩子嗎?”

外甥今年沒有考上高中,花了幾萬塊錢在老家複讀,李雨桐把他成績不好的責任歸結到我姐教育無方上,繼而推斷出“我們家的人都這樣”的結論。

我媽被氣得不輕,她咽了幾口吐沫才說出一句完整的話:“我養大了好幾個孩子,從來還沒有人說我把孩子養廢了……”

我把筷子狠狠地摔到盤子上,指著李雨桐罵道:“你要是不想吃飯,你就給我滾!”

 

我把生活過得一團糟,連女兒都發現了。我覺得對不起父母,也對不起女兒。

我開始失眠,並且大量抽煙,我在書房裏要熬到很晚才能睡著,一閉上眼睛就能“看到”腦子裏有一根緊繃繃的弦,我“盯”著它,屏住呼吸,等著它斷開。

我去找心理醫生,她看到我之後有些驚訝,我則羞恥地低下了頭——我們倆是微信好友,偶爾會聊幾句。她說了一句:“沒想到你在網絡和現實中那麽不一樣。”言外之意是我報喜沒報憂,讓她認為我的精神狀態很好。

心理醫生勸我把心理學書籍全部扔掉:“你不願意相信書裏的東西,就不要強迫自己相信。適得其反。比看書更好的辦法,就是去改善你們的夫妻關係。”

到了8月份,我終於下定決心。我找到李雨桐,首先聲明:“為了咱們的孩子,我不想跟你吵。咱們應該冷靜一下,重新審視一下現在的關係。”

李雨桐看也不看我:“怎麽審視?”

“起碼你得表現出一點誠意來。”

李雨桐放下手裏的工作,端正坐好。

“我發現我們總是沒有辦法原諒對方身上的小毛病,也總是不能心平氣和地表達不滿。很多時候我們不能準確理解對方的意圖,總是帶著惡意的揣度。這是不對的。”我一本正經地說完。

李雨桐噗嗤一聲笑了:“躲在屋裏多麽多天,就想出來這4句話?”

“要不咱們離婚吧。”

李雨桐臉上一冷。我等著她發火,或者罵出難聽的話。我想,如果我們的關係不能徹底決裂,就不能重新開始。

李雨桐帶著報複的快意,嗓音都變尖了:“行啊,什麽時候離?”

“離婚之後,我們重新開始。我們忘掉對方的過去,彼此是陌生人。”我想一次性把話講清楚,省得她有什麽誤會把這次談話推到死路上去,“就好像一隻裝滿了水的木桶,先把水倒空……”

“行啊。都行。”李雨桐打斷我的話,站起來回到房間裏收拾東西。

“你沒有必要走。”我跟到門口,“不能讓你爸媽知道。”

李雨桐把衣服扔到床上:“我不去我爸媽家。商務城的房子我能住嗎?”

“能,能住。”我看得出來李雨桐心裏憋著氣,她並不認同我提出來的解決方法,我甚至認為她並不想好好地解決我們之間的矛盾。

我壓了壓心裏緩緩升起的火,帶著些冷酷的口吻說道:“那房子歸你。”

3

李雨桐搬出去之後,我就向家裏人宣布,李雨桐出差去了。一周之後,李雨桐回到家裏,女兒被我媽帶下樓玩去了,李雨桐直截了當地問我:“什麽時候去辦手續?”

我想我之前表達的意思已經非常明確了,我的本意並不是離婚,而是為了換一個身份相處,為了獲得某種儀式感,以獲得重構這段傷痕累累的愛情的信心。我的辦法沒有多麽高明的地方,覺得“隻有失去了才知道珍惜”,也許這個方法非常愚蠢,但是我想不出別的法子了。

我在心裏想著,如果不願意為此努力,那就擺爛吧,隨便。於是我們到民政局領表、寫申請,再經過1個月的冷靜期,拿到了離婚證。

我記得那天是2021年9月份的一個周五,陰天。我們從民政局裏出來,李雨桐一聲不吭,她徑直穿過馬路,沿著綠化帶頭也不回地往前走。我則直接走進停車場裏,開車回了家。下午我姐來了,說周末我女兒不上課,把我媽接回老家住兩天。從我媽跟我姐愉快的聊天聲中,我知道我和李雨桐的秘密她們並不知曉。

下午5點半,我媽牽著女兒跟著我姐下了樓,房門關上的那一刹那,我瞬間掉進一片虛空之中。

“李雨桐離我而去了。”我在心裏想著,“她沒有信守‘承諾’(離婚不離家)。”

 

我把離婚證塞到衣櫃底下的小抽屜裏,意外翻到了那本讓我酸嘴倒牙的彩色印刷的小冊子。一瞬間,很多遙遠的記憶湧進了腦子裏,我馬上把它們趕走,我什麽都不想回憶。我躺在床上睡了一會兒,睜開眼睛的時候已經晚上7點半了。

我把臉轉向另一邊,看到了一個奇怪的景象——臥室的門整個橫了過來。我被嚇了一跳,慌張地坐了起來。我得出去走走,隨便到哪裏走走,不然腦子要出問題。我忽然想起單位發的電影卡還沒看完,便從電腦桌的抽屜裏翻出來,拿著去了電影院。放了什麽電影,我現在想不起來名字了,好像是一個災難片。電影結束後,我一個人走在大街上,天空中黑風陣陣,我想如果地球被摧毀的話,我們會不會感覺到孤單害怕?

到了家裏將近11點,我看到小臥室的門縫裏透出些光出來。我走過去看見李雨桐正在裏邊側身躺著,臉朝裏,不知道是不是睡著了。

我才知道,她認同了我的計劃。

4

第二天一早,李雨桐做好了飯等著我。

我走進客廳,李雨桐攤了下手,問我:“我該怎麽做?”

“記得我在南京上班的時候,周末往回趕,顧不上吃飯。但是每次到家裏都沒有吃的。”我說。

“記得我懷孕的時候,你從來都沒有接送過我。”

“又來。我上班比你早,下班比你晚。我怎麽接送你?”

“是你先說的。”李雨桐拉開餐桌的椅子坐下來,“一大早就揭老底嗎?”

我也拉開椅子坐下來:“你不是問我該怎麽做嗎?現在就開展批評與自我批評,俗稱揭老底兒。你開始吧。”

“沒意思。”李雨桐垂下眼,“吃飯吧。”

“那就想一想對方有哪些優點,誇一誇吧。”我又說。

“你酸不酸?你讓我擱這兒誇你,做夢呢吧?”

“得了。先吃飯吧。”

吃完飯,我把碗筷收拾進洗碗池子裏,叮叮當當地在廚房裏忙活起來。李雨桐在門口換鞋準備去上班,她清脆地說道:“我今天上班沒功夫,你今天不上班,你在家裏想吧。”

 

我看到擺在桌子上的女兒的照片,便拿在手裏仔細看著。小語長得像我,身上的臭毛病也像我。

記得2015年李雨桐剛懷孕的時候,我媽找她要產檢的單子——李雨桐在醫院的產科上班,找同事做檢查不用花錢,但是出不了單子——我媽找了一堆借口:“要花錢做,要出單子,萬一以後有什麽問題也是個證據。花錢做人家做得認真,不花錢人家嫌煩……”

我媽想要單子,是因為不知道從哪裏學來一套看男孩女孩的玄學理論——如果寶寶的形狀是長條形的,就是男寶寶,如果是橢圓或者圓形的,就是女寶寶;麵對著你的,是女寶寶,背對著你的,是男寶寶……孕婦肚子上的紋路也能進行辨別……

轉眼間到了2016年2月,李雨桐到老家過年。我二姐又張羅著帶著我倆到一個“老中醫”家裏把脈。所謂的老中醫,實際上是一個算命先生,一副邋裏邋遢的模樣。我二姐把20塊錢朝桌子上一按,“老中醫”開始裝模作樣地摸起了脈。我心煩得要命,跑到大門口的樹下靠著抽煙。不一會兒,我二姐扶著李雨桐出來了,喜笑顏開,似乎結果很令她們滿意。

2016年6月15日我在單位值夜班,9點多鍾的時候已經躺到了床上,心裏卻莫名地不安起來。我找領導請了假,開車回家。

我摸黑爬到床上,李雨桐問道:“你怎麽跑回來了?”

我笑道:“我感覺你今天要生。”

李雨桐撲哧一笑:“你會算呀。”

到了11點多鍾,李雨桐把我推醒。“快點、快點兒。我肚子疼。”李雨桐把手攥在我的胳膊上,大約過了十幾秒,她長出一口氣,疼痛過去了。

如此有規律的疼痛來了5次,李雨桐終於說:“去醫院吧。”

到了醫院裏,李雨桐的同事一邊跟她閑聊一邊做各種檢查,幾個人有說有笑的樣子倒讓我的心情輕鬆了不少。她被推進產房的時候,已經是將近淩晨1點了。我在產房門口焦躁不安, 來回踱步。這時候一個護士走過來拍了拍我的肩膀:“你老婆讓我告訴你,別擔心,她好著呢。”說完咯咯笑著走開了。

我向來不會搞人情交際這一套手段,不過這個時候卻突然開竅了一樣,用手機點了10份奶茶托人送了進去。熬到4點多鍾,順利生產,母女平安。

過了1年多,李雨桐才跟我說:“你以為咱爸媽做那些事情我不知道是啥意思?不就是想知道懷的是男孩女孩嗎?切!”

“他們想知道就想知道唄,你管他們幹嘛?”

“就是心裏不舒服!我又不是個機器,被你們研究來研究去。要擱你,你怎麽想?”

“哦,原來帶著氣兒呢。”我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以前沒提,現在提它幹嘛?”

“我看他們也沒有不疼小語,本來不打算提這事的。但是我看你成天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我就來氣!你不知道替我說句話,或者安慰安慰我?”

“我本以為你無所謂的。”我說。

“狗屁吧你。”

我承認,我在很多事情上忽視了李雨桐。我跟李雨桐都是家裏的老小,兩個被原生家庭寵慣的人走到一起,容易產生情感缺失的錯覺。

5

有一天,我們坐下來閑談。

李雨桐問我:“上次楠楠(她閨蜜)來我們家,她把你的樂高碰到地上摔碎了,你怎麽不生氣呢?為什麽我犯一點小錯你就發火?”

我反問她:“為什麽你對小語的老師客客氣氣,百般順從,但是對我媽卻這也不滿那也不滿呢?到底是誰在照顧小語,誰更疼小語?”

李雨桐梗著脖子說道:“可以,我承認我有偏見,我可以改正。那你呢?”

“我當然也可以改正。”

 

2022年的春節前夕,下了一場大雪。李雨桐帶著小語在樓下的公園裏玩,不一會兒,小語怏怏不快地跑上樓來,我還沒問怎麽一回事,李雨桐也跟了進來。

“小語把咱家的鑰匙弄丟了。”李雨桐說,“她非要自己拿著!”

小語說:“我喜歡鑰匙扣上的毛絨娃娃。”

李雨桐向來大大咧咧慣了,我不知道因為她丟三落四吵過多少次架。我壓著自己的火,問李雨桐:“你就不能把娃娃摘下來給她,非得都交給她?”

“摘來摘去多麻煩了!”

“那你不能跟在她後邊看著,掉的時候你馬上撿起來?”

“你能不能別叨叨了!”

我不想因為一點小事前功盡棄,便悶聲悶氣地下樓去找,找了兩圈仍然一無所獲。我記得李雨桐的鑰匙串上有門禁卡、防盜門鑰匙和電動車鑰匙,還有她在單位裏各種櫃子的鑰匙。交房的時候門禁卡上貼了房間號,我曾經讓李雨桐把它撕下來,她不聽。現在好了,門禁卡再加上鑰匙,一摸一個準。

我到物業和附近的崗亭去問,都說沒有人撿到鑰匙。崗亭的保安扁著嘴說:“大過年的,抓緊把鎖換了。那麽大一串鑰匙,要是不被人撿走,不會找不到。”

我更加氣惱了。可是過年的商店全部關門了,我連建材市場都跑了一遍,還是買不到鎖。最後我在路燈杆子上抄到了一個開鎖、換鎖的小廣告,電話打過去沒多久,來了一個挎著包的小夥子。他從包裏拿出幾塊雜牌鎖具擺在地上,張口就要1000。我告訴他這些劣質鎖具也就100塊錢。他倒是幹脆,把包一收,愛換不換。

為了能放心回老家過年,我隻能忍氣吞聲地接受。春節過後商店開門,我又把雜牌鎖具拆掉扔了。

事後,李雨桐跟我說:“想發火就發火,別憋著。”

我說:“我真想發火。”

“你幹嘛發火?要是楠楠把鑰匙丟了,你會發火嗎?”

“她把她家房子丟了,我也不發火,她跟我有半毛錢關係嗎?”

李雨桐話鋒一轉:“要是她把咱家的鑰匙給弄丟了呢?”

“我要是把咱家的鑰匙給她,那不該你發火嗎?”我有些不耐煩,“你不要老是以為我對你有什麽偏見,這件事情確實是你不對!”

李雨桐發覺自己有點可笑,她說:“兩把鎖一共多少錢?3000塊夠了吧?我這就轉給你。”

我伸手阻止她:“錢不用轉,知道自己錯了就行。”

以前遇到事情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要嗆上兩句,現在終於有機會坐下來好好聊聊了。我們約定好,不管遇到什麽事情,不發火,不抱怨,不推卸責任,不相互指責,先解決問題,再分析誰對誰錯。這時候我們發現,當問題說清楚並成功解決的時候,我們更願意坦然地承認錯誤。

有一天,李雨桐拿出來一個小本子,一邊用手拍著一邊咂嘴:“咱們4個月沒吵架了,你敢相信?”說完,煞有介事地坐在沙發上一張一張地翻:“嗯,我承認了13次錯誤,你承認了3次。”然後把小本子朝我身上一丟:“你自己數一數看,數目對不對。”

我拿起小本子看了看,問了她一句:“咱們的聊天記錄是不是也打印出來了?”

李雨桐哈哈大笑起來。

 

今年夏天,我在老家的菜園子裏收拾雜草,不知道被什麽蟲子咬了一口,很快整條胳膊都紅腫起來,刺紮紮地疼,手指頭也開始痙攣。我把胳膊展示給李雨桐看,她二話不說,直接開車送我去了鎮上的醫院。

不一會兒,我的舌頭開始發麻,太陽穴突突突地疼。李雨桐把車子開得飛快,我大著舌頭提醒她小心開車。到了醫院裏,當班大夫正在收拾東西準備下班,值班大夫還沒到崗。大夫著急走,簡單檢查了一下說沒啥大問題,吊兩瓶消炎藥就行。李雨桐與他爭執了幾句,最後“商定”好了用什麽藥。大夫夾著衣服從診室走出去的時候,我聽到李雨桐對著大夫的後背罵了一句:“去你媽的!”

我在輸液室裏打吊針,李雨桐去藥房裏拿藥去了。我隔著窗戶看到有個老太太拉著一輛平板車慢吞吞地進到了院子裏,就站在那兒張皇地望著,拿不定主意下一步該幹什麽。站了一會兒,保安終於發現了她——保安俯身查看平板車的時候,我伸直了脖子,看到平板車裏躺著一個大爺。

我忽然意識到:人生不過如此吧,生老病死,相扶相依,爭吵又有什麽意義呢?

6

10月1日,老韓給我打電話:“老張,我跟劉娟複婚了。”

我驚訝得下巴都要掉了,不過我很快醒悟過來——他倆複婚應該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老韓是結婚的當天給我打的電話,去參加婚禮是來不及了。我埋怨了他兩句,給他發了一個紅包,可是老韓超期沒收,又給退了回來。

第二天,老韓給我打了個視頻過來,他把鏡頭對著劉娟,劉娟正把結婚用的大紅色的被子往地櫃裏塞,又是壓又是踩,一副氣勢洶洶的模樣。

“你瞧,笨得跟頭豬一樣。”老韓偷笑道。

“身材也像頭豬。”我揶揄道。

老韓嘖了下嘴:“哎,老張,這話可不興你說,記住了啊!她可是我老婆。”

我對付著笑了一聲,問他:“份子錢怎麽不收?”

“哎呀,份子錢算了。老夫老妻的,還不夠丟人的。實話告訴你,我們結婚,誰都沒請,就家裏的幾個人。”

這時,劉娟突然撲過來,把手機搶了去,她從手機裏打量著我,搖了搖頭:“老張,你老了。”

“比上學那會兒是老了。”

“咱倆多長時間沒見了?”

“很久了。我倒想見你來著,就怕老韓不願意。”

劉娟噴出一口氣:“瞎貧!你跟老韓聊吧,我收拾收拾去了。”

老韓接過手機,我看到他的眼睛越過手機屏幕,應該是看著劉娟離開的方向。等他把目光回到屏幕上來,苦笑一聲:“老張,我挺羨慕你的。你看我倆,白白耽誤了4年多時間,離婚的這4年我們可以做多少事情啊,你說是不是?”

“如果不鬧離婚,孩子都能打醬油了。”

老韓抹了一下眼睛:“誰說不是呢。不過現在也不晚。你說是不是?”

當年“逃課5人組”裏有老韓,從杭州回來之後,我們便沒再說過這個事情。我跟老韓不常聯係,他總是換私人號碼,但是一旦見麵就無話不談。老韓有時候在別人麵前大喊大叫,快活地仰起脖子笑,但是我知道那不是真實的他。每次有我在場的聚會,他都會感到不自在,他說自己有被人看穿的窘迫感。

沉默了一小會兒,老韓突然小聲說道:“還記得你的名言呢,你說婚姻中的那個她就是一個可以隨時打開你家房門的女人。我越想越覺得這話真他媽浪漫!”

我當時說這話其實是對自己糟糕的婚姻生活的嘲諷,卻被他品評出了不一樣的味道。

我告訴李雨桐,老韓複婚了。李雨桐眨了眨眼,問我:“他教你什麽招數沒有?”

我哭笑不得:“沒教。”

“那我給你支個招。”李雨桐說,“你帶我出去玩。”

 

國慶假期瑜伽班搞促銷,李雨桐報了一個班,送了她兩張芒碭山的旅遊門票。我們剛結婚的時候自駕去過一次芒碭山,這次算是故地重遊。假期的最後一天,我們兩個淩晨5點打出租車到達市中心牌樓下邊,等了一會兒,就坐上了旅遊公司的大巴車。

我迷迷糊糊睡了2個多小時,睜開眼睛的一瞬間,好像一下子回到了9年前。周圍那麽多人,但是我隻認得李雨桐一個,再沒有別的人可以佐證我們已經度過了耗費心力的9年時間,一切似乎都回到了起點。

我們鑽進王後陵裏,李雨桐在前麵嗖嗖嗖亂竄,不一會兒就跑得沒了蹤影。過了好大一會兒,她又逆著人流朝我奔過來,大喊著:“快點,快點,跟我走!”李雨桐把我拉到一個小山洞邊上,指著掛在洞邊的牌子說:“你看,‘相思洞’。上次咱們來的時候,你沒陪我進去。”

李雨桐拉著我的手,汗津津的。9年時間我們拉過無數次的手,早就像左手拉右手那樣沒了感覺。李雨桐說過,我們兩人的手都小,握不住東西。真如她所說的那樣,我們差點就沒有握住彼此。

從王後陵裏出來,我們意外發現一個小廟,李雨桐說她想拜一拜。李雨桐虔誠地跪在佛像前邊,雙手合十,我站在離她相隔五六米遠的地方,望著她瘦削的後背,心想,這幾年她確實變了很多,以前我們到過一些廟宇,我慫恿她去拜一拜,都是被她推著走開了。

拜完神仙,李雨桐跟我說:“以前總是相信自己,現在才發現,其實很多事情都感到無能為力。”

我問她:“那你剛才求了什麽?”

“求我們長命百歲吧。”

我聽了哈哈大笑起來,知道她沒有說實話。

那天我跟李雨桐都獲得了相同的情感體驗。我們從旅遊大巴上下來,她的眼睛在路燈下閃著光。

“我們走著回家吧。”她說。

“好啊。”

好像有很多話要說,但是又一直沉默著,我們就這樣在人行道上慢悠悠地朝家裏晃。走到火車站前邊的路口,李雨桐站住了,她說:“記得咱們談戀愛那會兒,走到這兒就要分開了。我向北,你向南。”

“對,但是好在現在不用了。”

7

11月5日星期六,李雨桐心血來潮想去安徽皇藏峪。我們早上出發,從北京路開上符離大道,李雨桐把胳膊伸出窗外,手指頭愜意地在風中打著圈兒。到了皇藏峪附近,李雨桐突然疑惑地問道:“我記得上次來是走一條爛路來著,就像被炸彈炸過一樣的爛路。它跑哪去了?”

曾經確實有一條爛路,不過那是七八年前的事情了,我也不知道它身在何處。李雨桐提議道:“要不咱們去找那條爛路吧。”

我說可以,然後調轉車頭,毫無目標地闖進好幾條爛路,但都不對。到了中午,我們放棄尋找,開車返回皇藏峪。在山頂上我們找到一塊突出山體的大石頭,李雨桐大叫一聲“就是它”,然後跳了上去。

她張開雙臂使出全身的力氣喊了一嗓子,轉過頭來:“你也來一嗓子?”

我搖頭拒絕:“恐高。”

李雨桐說:“切,跟上次一樣。”

又喊了兩嗓子,李雨桐大腦缺氧俯下身子,胳膊向後邊伸過來。我跳上了石頭拉住她,腳下的風景讓我兩腿一軟,忙不迭地抱住了她。突然的身體接觸讓我倆都有些不好意思。

從山上下來,李雨桐又有了新想法:“我記得當時有一條小路……”

不過現在那條下山的小路也找不到了,在回家的路上,李雨桐嘀咕了一聲:“以前的路都找不到了,是不是意味著回不去了?”

我別過頭看了她一眼,她忽然咧開嘴大笑:“別緊張,開玩笑的。”

回到家裏,李雨桐提議道:“我有個打算,要不咱們列一個旅遊計劃吧,把那些年我們去過的地方重走一遍,你看怎麽樣?”

我一邊擦著臉一邊回應她:“行啊,走完之後呢?”

李雨桐一笑:“到時候再說吧。”

正如我們容易被一件小事激怒一樣,也容易被一件小事感動。我跟李雨桐彼此的心裏都非常清楚,今天的快樂在冗長乏味的生活長河之中,是虛幻而短暫的。我們都不敢再輕易相信,月亮在我們這個年紀好像已經不能再惹禍了。雖然對彼此固有的成見很難打破,不過呢,我跟李雨桐都在努力地重構愛情,相信遲早有一天我們會重拾信心的。

(文中人物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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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班術真的很邪門 -FormatRun58- 給 FormatRun58 發送悄悄話 (194 bytes) () 01/03/2023 postreply 19:41: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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