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609)

來源: FormatRun58 2023-01-02 15:00:05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69155 bytes)
 

父輩融不進的塞北小城,給了我一個家

2022-12-28 13:12:47
18人評論

作者城南巡捕

三流寫手,二等鷹犬,一身正氣

1

今年盛夏,我又搬了一次家。

其實我很喜歡原先居住的那間複式公寓小樓,雖不大,但采光良好、冬暖夏涼,出門不到200米就是新建的地鐵二號線,隻可惜公寓裏的鐵藝樓梯狹窄閉塞,妻子已經懷孕6個月,如果不小心失足摔倒,可不是小事兒。作為丈夫,必須要為妻子和未出生寶寶的安全負責,我便決定換個住處。

正巧妻子大學畢業後曾在離公寓隻隔著一條街的“公務員小區”租住過3年,她與那個房東的關係相當好,以至於搬走後仍在當“二房東”,她每月把房子轉租出去還可以薅400塊錢的羊毛。更重要的是,妻子說那房子有90多平,小區環境優雅,設施還很齊備,有寬大的落地窗和客廳,適合未來寶寶成長,是個堪比“湯臣一品”的豪華宜居小區——最主要的是,房東得知妻子打算搬回來養胎後,竟主動打來電話降租,每月隻要800元,這價格在這座三線小城算是白菜價了。

秉承著“有便宜就占”的原則,我和妻子幾乎沒有商量,很默契地打算搬過去,為此嶽母還特地在老家縣城裏找了個算卦批殃的宋半仙掐了個“喬遷吉日”,說那天正氣滌清,邪祟不擾,相當適合搬家運鍋。作為無神論者,我鄙視封建迷信,可嶽母的話就是真理,就特地讓房子閑置了一個多月。

轉眼到了“吉日”,我不禁感慨宋半仙算的真他娘的準——頭天手機就收到高溫橙色預警,清晨不到8點,氣溫就快飆到30度,太陽毒得能把人曬化,這鬼天氣肯定是“正氣滌清,邪祟不擾”,魑魅魍魎要是敢出來撒歡,估計瞬間就被太陽曬得魂飛魄散,哪怕是M78星雲的奧特曼來了都得中暑。

我特地去藥店買了整盒藿香正氣水,又忽悠同事開著小舅子擺攤賣水果的“全地形突擊車”(大型電動三蹦子)過來拉行李。我們哥倆用了整個上午,炫完整盒藿香正氣水,才把行李家具都搬到新房五樓。待一切都歸置完畢,我已經累癱了,滿腦袋油汗,窩在地板上耷拉著舌頭喘粗氣。好在新房離著父母家不遠,嶽母也特地從老家趕來幫著收拾,幫我免去了許多麻煩。

妻子看著家裏井井有條,很是高興,挺著大肚子在屋裏亂竄,還興致勃勃地在淘寶下單與新房配套的嬰兒用品。可我卻高興不起來,因為沒提前來看過房,我被這房子的簡陋驚呆了,同事更損,癱在客廳裏用木板拚起來的床上,說道:“老張,你這屋條件也太差了吧?劉禹錫見了都得連夜把《陋室銘》改成《湯臣一品》,農民工住的臨時板房也比這強啊!”

同事此言非虛:這房確實有90多平米,不過是毛坯狀態,水泥地麵上的仿木紋地板革還是妻子租住的時候購置的;客廳的窗戶倒是很寬,但布滿汙漬,也根本沒有“落地”,紗窗還缺一個;所謂的“配套設施”,不過是一台老式大屁股電視機和一台已經包了漿的老式洗衣機;廚房牆麵和抽油煙機上掛滿油汙,已看不清本色,灶台是用幾張學校老式木質課桌拚接而成,燃氣灶卡在上麵搖搖晃晃;臥室的床用幾塊厚床板釘成,書桌也頗為複古,像是20年前教育係統配發的老式教師桌,上麵貼著猛男專屬hello kitty粉色貼紙。

妻子眼中露著狡黠,向我解釋屋裏這些家什的來源:房東在教育局工作,好像以前是哪個鄉村小學的校長,搞教育的沒啥錢,當年2萬塊買下這房,也沒錢裝修,就把小學廢棄的桌椅板凳搬來當家具,這麽一直湊合住著。“親愛的,你怕我受苦,如果知道這房子比較簡陋,肯定不願意讓我來住,所以我才瞞著你。”

對於這間房子,我唯一喜歡的就是每麵牆上的繪畫,要麽是荷花,要麽是風景,亦或是些後現代主義的極簡線條。妻子是美術生,性格開朗樂觀,她說大學剛畢業的時候沒什麽錢,圖便宜住到這裏,房子雖然簡樸,但生活畢竟是自己的,便拉著合租的同學在牆上作畫,還在陽台的大瓷盆裏種了多肉植物,後來搬走沒人管,這些小花花也長得很茂盛。

至此,我身上的疲憊一掃而光,興致勃勃地開始陪著妻子裝扮新房——畢竟房子是別人的,生活是自己的。作為本市土著,我就好像是個“北漂族”,短短2年搬了3次家。可家境優渥的妻子始終沒有嫌棄,反而依舊樂觀豁達,跟著我在這座城市裏奔忙。

2

在小城的婚戀市場裏,房子是剛需。我沒房子,所以以前不敢談戀愛,更不妄想結婚,但我又曾固執地認為,自己其實不缺房子,於是就在這種擰巴的狀態下保持快樂的單身漢生活。

我是軍工移民後代,爺爺在建國初期參加支邊建設,老爹更是在80年代才入伍來到這座小城。相比於本地很多家庭,我堪稱“家境優渥”:爺爺是交通廳的處級幹部,奶奶在自治區人民醫院工作,老爹和媽媽都在國企上班,整個家族都“吃皇糧,掙工資”,作為家裏的單傳獨苗,童年時期居住在“與世隔絕”的軍工廠家屬院,上有父母寵著,下有工廠兜底,吃穿不愁從未缺過零花錢,手裏總有時下最新奇的玩具。

2000年,父母趁著低廉的房價,在市區師範大學附近買了套80多平的商品房,曾一度讓發小和同學羨慕。可幸福的時光總是短暫,沒過幾年,趕上國企改製,老媽下崗,去剛在小城時興起來的英語補習班代課,每天連軸轉;老爹收入減半,作為老黨員的爺爺卻死活不願意幫著兒子跑關係調單位,於是老爹幹脆辭職,打算入股戰友的長途客運生意。

雖然戰友願意幫助他,但老爹生性要強,執意自己出錢購車。他七拚八湊,離20多萬的購車款還差些,彼時正趕上軍工廠家屬院拆遷,廠裏表示,職工可以選擇在動遷完畢後分配回遷房,亦或者把房子退掉拿4萬元的補償款。於是老爹毫不猶豫退掉了家屬院的房子,又向爺爺借了點錢,勉強購買了一輛二手大型客車,開始做長途客運生意。

創業初期老爹根本沒多餘的錢聘請司機,就自己開車,全年無休。創業不到2年,老爹就靠著客運生意掙了幾十萬,還高價聘了個司機,彼時塞北小城的經濟疲軟,房價相當便宜,家裏的錢買套別墅都有富餘,於是老爹便讓老媽抽空去購房,給我將來結婚時備用。隻可惜,老爹酗酒的毛病愈演愈烈。他每天的主要活動從跑車變成了收車票錢後喝大酒,老媽怎麽看他怎麽不順眼,購房的事兒也始終耽擱著。

時光一晃到我初中畢業,城市交通飛速發展,長途客運業受到巨大衝擊,車票錢收入減半,房價卻開始飆升。泡在酒缸裏的老爹終於靠譜了一回,盤算了家裏的存款,專門挑個日子,鄭重其事地提醒老媽:“孩子一天天長大了,趁著現在還有購房的能力,抓緊下手吧!”

老媽瞅他要多厭惡有多厭惡,已經產生了離婚的念頭,這場談話演變成了吵架,買房的事兒也就不了了之。2010年春天,老爹看著一日一變的房價和嚴重超跌的客運收入,特地停了班車,推了酒局,親自帶著我跑到彼時新建的“東河灣”挑了套商業住宅一樓,還送小院兒和精裝,總價60萬出頭,家中存款恰好可以全款支付,還有盈餘。

“這房跟獨棟小別墅似的!真他媽的漂亮!”老爹喜歡的不得了,幾乎沒有砍價就當場簽了合同,支付了2萬定金。簽完合同的老爹興奮不已,當晚攢了個酒局,都開始憧憬未來退休後帶孫子的幸福生活了,期間還不忘給老媽打電話通知此事,可老媽卻又在電話中和老爹吵了架。

大概隻過了十幾天,老爹便在喝酒時突發腦溢血被送進了醫院。當我和老媽接到通知趕到醫院時,醫生直接下了病危通知書。這種事對於剛上高中的愣小子屬於五雷轟頂,我站在醫院不知所措,老媽也不說離婚的事了,跑去辦理住院手續——這時老媽才意識到,老爹屬於“個體戶”,醫保需要自行繳納,可老爹借口沒時間,將此事推給她去辦理,她卻由於看酗酒的丈夫不順眼,也沒把繳納醫保當回事兒。

經過一夜搶救,老爹脫離了風險,可後續每天近1萬元的治療費用掏空了家底,除了把存款全部扔進去外,加上變賣客車和客運線路的錢,才勉強沒有借外債。至於那套已經簽了合同的房子,聽說售樓部扣了老爹預付的定金後,第二天就漲價賣了出去。

3

老爹出院後一改往日飛揚跋扈的性格,老老實實找了家企業上班,也戒了酒,在家裏對老媽謙遜十足,也不再說離婚的事了,主動承擔家務,兩句話不離自己酗酒把兒子的婚房給酗沒了的事兒。

“你現在知道錯了?”家裏“家徒四壁”,可老媽總有種得勝的快感,敲著桌子罵道,“老張!你當初但凡聽我一句,咱家也不至於淪落成現在這樣!”

廚房裏默默洗碗的老爹低聲嘟囔:“你要是當初給我繳了醫保,也不至於花那麽多錢嘛……”

此話一出,氣得老媽猛拍桌子,老爹便閉了嘴——其實老媽認真核算過,就算她當年給老爹繳納了醫保,醫保外部分也是筆大錢,我那“獨棟小別墅”照樣留不住。

老爹依舊不擔心自己的寶貝兒子沒房,畢竟在上世紀80年代初,爺爺單位落實政策,補發了不少工資,還在市中心的“團結小區”分了兩套50多平米的小房,我作為家族三代單傳的獨子獨孫,老爹堅定地認為,肯定會獲得其中一套。

不過老爹和爺爺的關係不太融洽,60年代初,爺爺在婚後不到半年便跟著部隊來到小城屯墾戍邊,後來爺爺受到衝擊,整整6年沒能回鄉探親,期間還有3年不知所蹤。可能由於自幼父愛缺失,我眼中穩重嚴肅的老爹在爺爺麵前常像個青春期的男孩兒,父子倆常爆發爭吵,以至於後來老爹住院,爺爺都沒來探望過。

出院後沒多久,老爹就跑到爺爺家獻殷勤。這麽過了幾年,性格大變的老爹終於融化了與父親之間的堅冰,關係也愈發融洽,爺爺甚至說過:這裏比不上老家,等孫子考上大學,就把小城的房子賣掉,再貼上自己的存款,帶著全家遷回老家定居,給孫子在老家買套房——畢竟支邊家庭,很難融入這裏,終歸是要落葉歸根。

 

時光一轉眼來到2015年初秋,爺爺出門遛彎時摔跤,股骨頭和左臂骨折,老爹和我趕到醫院,無微不至地照顧。可不知為何,爺爺手術的刀口遲遲無法愈合,身體也一天比一天差,竟在醫院住了小半年。2016年春節前,爺爺執意要出院,除夕前幾天,爺爺便因突發心梗去世。

說實話,對於爺爺的突然離去,全家人都沒任何心理預期。出殯當天,老爹哭了,不是嚎啕,隻是坐在靈堂裏默默地流淚——我覺得,老爹這是真的傷心,他當初照顧爺爺並不是為了“討好”,而是很單純地對自己這段有瑕疵的父子關係感到遺憾和愧疚的補償。

喪事過後,爺爺的單位來家裏收集工作資料,眾目睽睽之下,奶奶從書架上一本外文書中找到了遺書——是爺爺出院後不久寫的,可能那時候爺爺就覺得自己時日無多了。能看出來,遺書是爺爺躺在床上寫的,用了張從筆記本上撕下來的紙,期間換了兩次筆,字跡歪歪扭扭,並不工整。

爺爺在遺書裏簡短地回憶了一生,他覺得年輕時紮根邊疆,為了祖國建設無怨無悔,但也哀惜自己始終沒能回到記憶中的那個山清水秀的故鄉;他還認為,自己對妻子和3個孩子付出太少,導致了3個孩子的悲劇——我的大姑新婚不久,丈夫便因肺癌去世了,留下遺腹女,從那以後,大姑的精神就不太正常,在單位辦了停薪留職,前幾年穩定了才回去上班;小姑性格尖銳乖張,離過兩次婚,最終嫁給了一個條件不太好的男人,帶著女兒苦哈哈地熬日子;至於我家,父親因酗酒導致腦溢血,從鬼門關上走了一遭,最終落個近乎破產的情況。遺書最後,爺爺對奶奶和孩子們道了歉,說將自己名下的其中一套房子過繼給小姑,而現在居住的這套房,則由奶奶支配。

眾人看完遺書,大姑先不幹了,當即扯著嗓子對小姑喊,讓她把那套房分給自己一半。小姑則說,其實早在爺爺剛出院的時候,就已經帶著委托書去房產局做了過戶變更手續,她已經是那套筒子房的所有人了。

此話一出,家裏頓時雞飛狗跳,我和老爹趕忙上去拉架,年過七旬的奶奶坐在沙發上抹淚,爺爺單位工作人員見情況不對,轉身便逃。後來,隻有老爹讀完了遺書的最後部分:爺爺把存款留給3個子女,其中屬於老爹的那份,足夠給我支付婚房的首付了。

不過銀行表示,這些存款有遺產糾紛,如果所有繼承權人無法達成協議,就去法院起訴,在最終結果出來前,拒絕支取任何款項。雖然最後大姑和小姑沒鬧到法院,但這筆存款就一直凍著,也因為小姑提前過戶了房子,導致姐倆老死不相往來。

“我當兵後直到轉業參加工作,就沒怎麽回過家,就算回去了,也常和你爺爺發生矛盾。你小姑雖然性格不太好,但她歲數最小,始終陪在你爺爺身邊,你爺爺把房子過戶給她也在情理之中。”每當老爹回憶此事,都會反複說這些話,“你爺爺上過大學,有文化,腦子裏沒重男輕女的思想,老爺子反而覺得,我作為兒子,你作為孫子,應該自強自立自主奮鬥,女孩兒應當得到最多的照顧。因為我是男孩兒,從小甭管吃的用的,都比兩個妹妹少。到了現在,我好歹有個住處,你大姑喪偶,房子自動繼承給她,隻有小姑,沒有自己的房,你爺爺覺得她在婆家抬不起頭,才把房子過戶給她。”

我悲慨道:“爺爺臨終前最掛念的事,就是離開這裏,他始終不喜歡這裏,氣候太幹了,也太荒涼,甚至覺得沒什麽人情味兒。他夢想著回老家居住,哪怕是去世後,也想著安葬回老家,但爺爺也知道沒這個可能了,他估計想不到自己去世後兩個女兒會爭奪房子鬧成仇人。”

仔細想想,爺爺住院時,我曾悉心地照顧過,也算是盡到做孫子的責任了,沒留下什麽遺憾——雖然爺爺並沒有給我留下遺產,但作為孫子,又有什麽臉麵去埋怨上一代人的這些事兒呢?

“所以,兒啊,我去世後,如果有機會,把我的骨灰埋回老家的祖墳裏。40年了,我從沒喜歡過這個地方。”老爹像是開玩笑,又像是鄭重其事,“如果祖墳還在的話,就把我埋進去。不過小20年沒回去過了,鬼知道祖墳還在不在。”

4

爺爺去世後,老爹再沒說過買房的事。他覺得這幾年房價就像坐了火箭一樣呈指數級增長,以他那“微薄”的退休金外加我剛入職不久的工資,想要湊個首付都難。但在法律層麵,我和老爹名義上還在市中心最繁華地段有1/3套房和近30萬存款,說是“家徒四壁”,卻又好像有些名不副實。

現實的問題就擺在這,無法解決。

老爹退休後,開始關心起自己年僅24歲寶貝兒子的個人問題,常托戰友和同事介紹女兒來相親。其實我早就看出來了,由於家庭條件確實一般,連套房都沒有,外加我長得也隻能算“初具人形”,老爹的那些戰友和同事並不情願,隻是礙於情麵,才把女兒派過來跟我吃個飯看個電影。我單位裏的年長同事也常給我介紹對象,但每次聊起房子的事兒,對麵的姑娘就“知難而退”了。

隻過了幾次,我就摸清了相親的套路,可能是自尊心作祟,後來再相親便開始故意搗亂,幹脆將女方約在單位門口不遠的書店咖啡館,不修邊幅,說話言簡意賅,明確表示:現在我家比較窮,但架不住祖上闊過,銀行裏還放著爺爺生前的死期存款和市中心漲到1萬多1平米的半拉房,算下來能有個幾十萬,您如果願意等,咱倆未來可期,如果不願意等,我用信用卡分期。

一般情況下,來相親的姑娘聽到這兒,就露出個尷尬而不失禮貌的微笑說自己有事先走了,然後在背地裏暗罵介紹人是傻X。我就這麽渾渾噩噩混了幾年,根本不考慮結婚生子這檔子事兒。可同事李哥鍥而不舍,每年都堅持要給我介紹幾個對象,屢次未遂,屢敗屢戰。2019年末,他又給我介紹了個姑娘,在統計局工作,姓郝,比我大1歲,據說剛分手不久,我可以趁虛而入。

例行公事似的,我挑了個周末,吃過午飯,與相親對象約在了書店咖啡廳,對方突然發微信說臨時有事,讓我等她。偷得浮生半日閑,我便借了本約翰斯卡爾齊的科幻小說坐在咖啡廳裏讀,正看得入迷,突然有人在耳邊輕問:“您是‘張大炮’先生嗎?”

“張大炮”曾是我的網名,女孩兒的輕語把我從科幻世界拉回到現實世界,抬頭便看到相親對象,她1米73的個頭,化著淡妝,麵容恬靜,穿了件駝色的風衣,顯得知性成熟;而我肥胖油膩,胡子拉碴還不修邊幅,與她完全就是兩個世界的人。

看了下表,已經2個小時過去了。她很不好意思,說道:“沒想到您還在等我,發微信您也沒回,我以為您生氣了,趕過來發現您還在,實在是對不起。”

“啊……沒事沒事。”我拿起手機,果然有幾條微信未讀消息,解釋道,“不好意思,剛才看小說太入迷,沒顧上回複。”

“您不生氣就好。”相親對象笑起來很治愈,向我伸出纖細修長的手掌,“您稱呼我為郝小姐就可以。”

我起身把書還了,陪著郝小姐在店裏逛。她明顯有心事,不像前麵那幾位沒聊幾句就開始試探家庭和房子的事。我也懶得活躍氣氛,便買了幾本劉慈欣和東野圭吾的小說準備離開。這時,郝小姐突然讓我把書借她。細下一問,她分手一年多,受傷挺深,遲遲走不出來,正在尋找轉移注意力的精神食糧。我受寵若驚,連著給她推薦了幾本深愛的科幻小說,又帶著她去彈弓俱樂部玩兒了整個下午。

大概人人都有反骨,接連打碎幾十隻啤酒瓶後,郝小姐的精神狀態明顯變好,話也多了起來,一直待到傍晚才結束相親。各自回家後,我們依舊在微信上閑談,聊得很高興投機。從交談中得知,她是周邊縣城人,獨生女,母親是國企會計,父親在藥企工作,爺爺剛從小學校長的崗位上退休,全家收入頗高,放在整個西部地區都算是富裕人家。

我對郝小姐頗有好感,但出於自身硬件缺失,始終沒敢明言自己沒房這事。經過思想鬥爭,我開始安慰自己:人家肯定看不上我,後續接觸也沒必要裝了,把自己最真實的形象展現出來就好,還能落個“買賣不成仁義在”。

大概過了半月,郝小姐主動約吃飯,我帶她到好友開的音樂燒烤店裏,點了滿桌大串兒,斜叼著煙,開了瓶白酒開始胡吹,又趁著酒勁兒跑到舞台上嚎了首調跑到二裏地外的俄語歌曲《Комбат》,完全將郝小姐當哥們兒處,以至於好友專門對我小聲提示:“你帶來那姑娘人不錯,注意點形象,別搞黃了!”

就我這形象和家境,不用搞也黃了。回到餐桌前,郝小姐很開心,也是借著酒勁兒,對我說道:“張大炮先生,我對你挺有好感的,你這人真實不做作,比那些虛頭巴腦的男人好多了,要不咱們相處試試?”

這是第一次有女孩兒能對我說出這種話,我酒被嚇醒了大半,慌忙解釋道:“我家庭一般,還沒房子,其實現在不具備結婚的條件……”

話沒說完,就被郝小姐打斷:“我隻是說先相處,你就開始琢磨結婚的事兒了?”說完,她從手機上找出照片給我看:“我有房子,就在地鐵站邊兒上,是間小公寓,剛裝修完,正在開窗通風散甲醛。張大炮,我相信你未來可期,買個房對你來說是小事兒。”

我捏著手裏的酒杯,臉紅到胸脯上,一時竟不知所措。

5

可能年近而立的愛情就是極簡主義,沒有海誓山盟,也沒有刻骨銘心,我和郝小姐很簡單便確立了戀愛關係,並發展迅速。未來的嶽父嶽母對我竟很滿意,隨之而來的便是壓力——郝小姐長得漂亮,還家境殷實,父母不但給她在城市裏買了間公寓做嫁妝,還有輛15萬的標致轎車,而我窮得叮當響,作為支邊三代,本市土著,甚至在這座小城裏連間房都沒有。

由於此前的經曆,我對購房的事兒懷有深深恐懼,覺得以自己的能力絕無可能完成如此“壯舉”——然後,三線小城的好處就顯現出來了,雖然房價經過飆升,但本市普通小區二手房的房價並不算太離譜,每平米8000元左右,湊個首付應該並不困難。

得益於我的好人緣,不少戰友和同事得知我要購房,紛紛主動表示可以借款。2020年3月初,我趁著新冠疫情導致房價略降,幾乎沒怎麽挑,便在西城區選了套位置、地段和配置都不錯的房子。房主是個醫生,表示可以留下全套家具和家電,於是我拿出工作這幾年的全部存款,又向同事朋友借了7萬付了首付,貸款30年,每月還3500。

當月末,房產局過完戶,我拿著新房鑰匙坐在車裏,恍惚間感覺這就像夢:購房對我來說並不算“洪水猛獸”,集齊首付款的過程並不困難,而後每月的房貸對我來說也沒什麽壓力,用公積金就能付掉大半……可能是老爹的原因,導致我把購房這件事看成了人生中最大的障礙。

不過這時我才想起來,買房這事兒竟然還沒來得及告訴女友和父母。老爹接到電話,開始堅定地認為“你這小廝是閑得無聊來消遣灑家”,直到我舉著房產證來到新房,給老爹視頻過後,他才相信。隨後老爹堅定地表示,每月房貸他包圓兒了,也算是變相為兒子買了婚房,我卻想明白了很多事兒,跟老爹說:“爸,其實給兒子買房這事兒並不是義務,父母沒必要捆綁在孩子身上,就像爺爺把那套房子給了小姑一樣,留給咱們是情分,不留是本分,現在我還貸沒什麽壓力,您也不用多想。”

聽完這些話,老爹不禁老淚縱橫,說自己熬了一輩子沒買成功的房,咋他娘的在兒子手裏就像玩兒似的……不過兒子是真長大了,不論物質還是精神,都要遠比他富足,“這樣吧,我把房貸替你還一半,然後把房子租出去,每月租金可以抵扣另一半,兒子你就無債一身輕結婚吧!”

不過我沒同意老爹的意見,既然有了屬於自己的房子,那麽一定要住進去。就在過戶後拿到鑰匙第四天,我叫著同事幫著把為數不多的行李搬了過去,有幾個同事還特地將家裏閑置的書架、冰箱和洗衣機送了過來。此後的幾天,我把舊家具扔掉,將新家以自己的思路收拾布置妥當,又在新廚房給自己做了個硬菜,獨飲掉一瓶白酒,躺在主臥的大床裏,心裏說不出的美,此前沒有房子帶來的自卑和辛酸一掃而光。

當年9月,我與郝小姐去民政局扯了結婚證,婚期定在1年後的國慶節。作為已婚人士,雙方父母執意讓我們住在一起,好能盡快要個寶寶。不過我的房子離妻子的單位太遠,思來想去,我做了“軟飯男”,又搬了一次家,住進了妻子小公寓中。

婚後的生活很幸福,但問題很快便來了——當然,問題出在我自己身上,由於借了同事7萬元外債,自尊心作祟,我總想著盡快還上,免得在單位“低人一等”,便開始有計劃地存錢,又開了本網文做連載,用稿費投資了好友的二手車行,與此同時還在備戰司法考試,每天甚是辛苦。可妻子那邊又表示,結婚需要8萬元彩禮,雖然她家表示並不著急要,甚至可以免掉,但這無疑刺激了我脆弱的玻璃心,久而久之,我的脾氣開始暴躁。

其實原房主也不怎麽地道,房子看著幹淨整潔,但實際上,客廳、衛生間的暖氣漏水,廚房電線短路,淋浴器甚至有安全隱患,房子租出去後,租客不停地反映問題,為了省錢,我親自擠出時間開車半個多小時跑到新房進行修理——近半年的時間,我變成了一名技術精湛的水暖電工,可心態也崩了,隻要妻子提起關於房子或是彩禮的事,就會爆發一場爭吵。

6

心思細膩的妻子看出我的自卑心態,為了不讓我在同事和好友麵前跌份兒,正巧趕上租客退房,便私下拉著老爹和老媽去新房布置,好讓我把妻子娶回到屬於自己的房子裏。

所有女孩兒都想著有個完美婚禮,她將婚房布置得極其細膩。可彼時我的心態已經完全炸了,得知此事後,耐著性子跑過去陪著妻子布置婚房,終於在結婚前3天,萌生了退婚的想法——當著老爹老媽的麵,我與妻子爆發了領證後最嚴重的一次爭吵。

幸虧有同事和家人的耐心開導,我還是結婚了。婚禮當天,奶奶和兩位姑姑都沒出現,由於沒有親戚,結婚儀式中需要有男方親屬出席的場合都由年長的同事和父親的戰友“假扮”。已經在警隊中擔任高級領導的師父,特地向分局審批,擔任了我結婚的總代東。婚禮結束,父親破例喝了點酒,臉紅撲撲的,眼裏好像是有淚,摟著我的肩膀說:“咱們這種外來支邊家庭,總是自帶優越感,不喜歡這座城市的一切,想逃又逃不掉,隻能在這兒紮根,開枝散葉,不知不覺早就融入到這座城市裏了。兒子,你長大了,雖然在這沒有什麽親戚,卻有不少願意真心幫你的同事和朋友,這算是另一種在這座城市裏生活的方式,在這點上,你做的比我好,但你要放下偏見,真真正正地把心融到這座城市裏才行啊!”

老爹這番話其實更像是說給他自己聽的,不過對我來說,也如醍醐灌頂,讓我終於做好了當丈夫的心理準備。我的房子在婚後不久又租了出去,外加老爹的幫助,我至今也沒有體會到房奴的感覺,也正式在這座塞北小城裏紮下了根。

 

今年夏天,趁著新冠疫情剛在小城銷聲匿跡,我帶著懷孕的妻子從小公寓搬到了公務員小區,又用了好久來布置這間堪稱簡陋的房子——如果以我婚前的性格,肯定是不願意勞神費力地為了保胎而搬家,更別說布置房子了,甚至滿腦子都是怎麽才能帶著老爹逃離這裏,回到老家生活。

轉眼到了今年10月,新冠疫情突然又肆虐在這座塞北小城。我被封在家裏,感慨妻子眼光獨到:我購買的那所房子小區已經成為“高風險”,而公寓更甚,由於人員繁雜,幾乎隔幾天就會出現陽性病例,物業也癱瘓了,全靠社區撐著,整間高層公寓裏青黃不接,生活垃圾無法處理,已經成了垃圾場——如果還住在那裏,是對妻子和胎兒的致命威脅。

而現在所居住的小區,物業精幹,又有社區工作人員和誌願者的默默奉獻,至今都是“無疫小區”。在網格員的幫助下,妻子的孕檢進行得很順利,2022年11月10日,妻子順利在醫院誕下一女。因為疫情,第二天我們一家三口就被醫院“趕”了出來,再次回到簡陋的家中。

我已經變成了父親,升級為母親的妻子依舊保持著開朗樂觀的性格,絲毫沒有產後虛弱的狀態,躺在床上在微信群裏給家長們開視頻曬娃。父母們也被封在了家裏,老爹隔著屏幕看著孫女,開始擔心起來:“你們現在住的地方那麽簡陋,我們又過不去,你能伺候好這娘倆嗎?”

妻子卻絲毫不擔心,笑容快要溢出屏幕了,半開玩笑似的說道:“您家當年支邊過來,條件可比這艱苦多了,不也挺了過來了嘛!現在張大炮是個合格的好丈夫,這兒雖然條件簡陋,但隻要我們一家三口能在一起,豬窩也是我們的家。”

我覺得,妻子的話就是真理。

 

=============================================================

 

 

我爸,構成了農村父親的大多數

2022-12-27 17:06:46
10人評論

作者田舍郎

初中輟學,農民工, 幹過縫紉工、泥瓦匠、 水電工、鍋爐工等

1

幾年前,我跟我爸說,我想學著寫幾篇文章,我爸嘲笑我:“你寫文章?我還不知道你,初中都沒畢業,連一封信都寫不好,還想寫文章!”

他說這話的梗在1999年。那時我在新疆當“包身工”,給家裏寫過一封信,寫得歪歪扭扭,滿篇錯別字。信是寄到村裏小學的,我表哥是小學的老師,見是我寄回來的信,就在學校辦公室拆開當眾讀了起來,讓我成了一個笑柄。

後來,我還真寫了幾篇,並發表出來了。我告訴了我爸,我爸不相信,很驚訝,說:“連你這樣的文盲都能發表文章啦!?那真是中國文壇無人!等有時間了我也寫幾篇,我隨便寫寫就比你強!”

我媽嘲笑他:“你是啥樣的貨色我還不知道,連句話都說不順溜,顛三倒四的貨,還想寫文章?”

我爸不服氣地說:“你不要小量我,我好歹也是高中畢業呀。”

聽我爸這樣說,我就笑著鼓勵他寫,還給他拿了兩冊信箋和兩支圓珠筆。從這以後,每次回老家,我都問我爸,你的文章寫了沒有?他每次都說,“太忙了,沒顧上寫”。一晃到了2020年秋天,我大姐請我爸去市裏幫忙看孩子,我就打電話給他,讓他趁這一段時間有空,寫幾篇文章,他答應了。

2020年冬天的一天上午,我聽到樓下有人按電動車喇叭,聽著像我爸的電動車,忙跑到陽台上一看,果然是他。我問他來有啥事兒,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從口袋裏掏出我給他的信箋,說文章已經寫好了。

我和我爸坐在陽台上曬著太陽聊天,吃小蜜桔。我爸先跟我數落我媽的不是,說我媽跟他不是一條心,愛藏私房錢——我媽說家裏沒錢了,而我爸去挪動大缸的時候,突然發現缸底下壓著1萬零900塊錢;又跟我數落我二姐的不是,說二姐都40歲了,啥都不幹,一分錢不掙,還要靠他養活,他忙了一天回到家,二姐連飯都不給他做。

我勸慰他幾句,他又高興起來,說:“小安,我給你講個故事吧,真讓我哭笑不得。”

我爸說,前幾天,他騎電動車去街上趕集,剛走幾裏路,看見路邊上站著一個年輕女人,伸手攔住他,說:“叔,你能帶我去街上嗎?我不白坐你的車,我給你錢。”我爸說:“順路的事,要啥錢呐。”就停住讓她上車了。

他們一邊走一邊聊天,我爸問她:“聽口音你不是我們這裏的人呀?”女人說她是廣西人,是被我們這裏的一個男人騙來的,她和那個男人一起在廣州打工,談起了戀愛。那個男人說他家裏條件不錯,住的是樓房,結果來了一看,住的是破瓦房,她就想走,那男人不讓她走,她這是偷著跑出來的,準備去街上坐車。

一路上,女人把那個男人說得一無是處,狗屁不如。我爸就說:“聽你說,這個男人住得離我不遠,他叫啥名字呀?你說出來,讓我看看誰恁不是東西!”

女人說:“他叫張XX(跟我爺爺同名)。”

我爸驚得兩手一抖,差點沒把電動車騎到路邊的溝裏。

女人驚訝地問:“叔,你怎麽啦?”

我爸又尷尬又好笑,也不吭聲了。到了街上,女人拿10塊錢給我爸,我爸擺擺手,沒要,讓她快走。

講完了,我和我爸都嘿嘿笑起來。我拿出我爸帶給我的信箋,笑著說,我看看你寫的咋樣。我爸立刻很不好意思地站起來,說,“我先走,我先走”。說完,逃也似地溜走了。

 

我爸一共寫了兩篇,每篇千字左右。其中的一篇短文抄錄如下:

童年

1955年11月10日,我出生在淮河岸邊一個小山村,記事時已是1959年這個多災多難的年裏。記得家裏喂了一頭牛,牛欄邊栽著一個桐樹杆子,裏麵鋪些稻草和一床被子,這就是大人的床了。三間破草房,二間小偏房,一盤石磨,用來吃麵用。一頭驢一次隻能磨20斤麥子的麵。這一年也不是不產糧食,隻是糧上交了,公糧每人(大人)一天隻能吃7大兩,生產隊裏支了一口大鐵鍋,集體做飯來吃。

你想想人餓急了,有頭有臉的人夜裏偷著做點吃,這7大兩糧食就名存實亡了,剩不了多少。每次生產隊做飯,一家去一人打飯。隻見那大鐵鍋裏的稀飯翻著大水花,水花帶著熟米粒翻動著,打飯人拿著大木把木瓢,就是一瓢。在鍋裏看著有些米粒,裝到飯桶後,米粒沉底了,顯出半桶水了。

每次打飯都是大姐提著木桶去打飯,母親煮著一鍋菜,孩子們麵黃肌瘦,雙手托著小臉眼巴巴地等著,大姐有次打飯回來了,不高興,為什麽?因為打飯的人給隊裏幹部打飯時,那木瓢對著水花舀一瓢,把比較多米粒給舀走了,社員們的飯米粒就更少了。

飯打回後,誰也不準吃,母親把稀飯和煮的野菜倒在一塊拌勻了,才可吃飯。有時隻能一天吃兩頓飯。可是中午沒吃,晚上又特別的餓,還是把中午省下的飯給吃了。所以大人說:一頓不燒鍋,兩頓一般多。

那一年,門前一口塘,有半塘水,四邊長著很多灰灰菜,我提著母親用高梁稈編的小四方筐掐著灰灰菜,挖木箕棵。灰灰菜好吃,木箕棵四圈兒嫩葉嚼得動,中間不能吃,吃不動。那一年,有個順口溜:路憲文管的寬,管得家家不冒煙。社員餓死一大片,他說社員吃幹飯。榆樹皮、榆樹葉子、草根、米糠、麥麩、槐花吃盡吃光。人吃糠大便不下,用樹釺子弄。槐花吃得人眼皮腫。有人偷吃牛肉被撐死,有的人餓得提不起褲子。

這一年禍不單行,父親病逝了。父親的模樣記不起來了。父親得了牙癰,沒吃沒穿,沒錢醫治,沒有力氣,請不起人幫忙。父親死時沒有一個親人在身邊。家裏一個小腳母親,一走三擺。二個女兒,一個兒子。沒吃沒穿,破衣爛褲子。無法把屍體運回家。可憐的父親臨死時沒有看親人一眼,去不了。父親臨走時沒有一件新衣穿,沒有一座土墳在。父親死不閉目,心想著兒子、女兒、老婆。母親淚如雨下,放聲大哭:老天爺你怎麽不睜眼看看我這一家人以後可怎麽活呀!

母親中年時才有了我,起名“冬成”,希望我能長大成人。頭上的頭發留了一個圈,叫鐵圈,圈著我,怕我長不成人,隻能等到12歲時才能除去。襖是大襟的,就是當時女式的,為是保暖,一個兒心疼的,可憐天下父母心。小時候沒有玩具,我就自己做了一個鐵環推著玩,玩著玩著,玩走了我的童年。

我爸的小作文(作者供圖)

2

讀完了我爸的文章,我忽然想寫寫我爸這個人。

在寫我爸之前,我在網上搜了幾十篇寫父親的文章,通讀了一遍。我發現這些文章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那就是隻寫父親的正麵——父親是高大的、偉岸的,和藹的、可親的、正直的、善良的……等等,在這些作者的眼中,他們的父親就沒有任何缺點。

我希望我能寫出一個真實而又立體的父親——要說他是一個極好的父親,一想起來就感動得痛哭流涕,那倒不至於;要說他是一個很壞的父親,吃喝嫖賭,棄養子女,那也沒有,他就是農村一個平平常常的父親,這樣的父親構成了農村父親的絕大多數。

首先,我要說,我爸是一個既聰明又愚蠢的人。

先說說我爸聰明的一麵吧。

我爸高中畢業,當時在我們這個生產隊是學曆最高的人。剛分田到戶時,別人家隻會老老實實種水稻、小麥,賺不到什麽錢,也就混個溫飽。而我爸則嚐試著種經濟作物——西瓜。那年代會種西瓜的人極少,西瓜的價格還可以,農民沒錢買西瓜,家裏隻有糧食,我爸就采用更靈活的銷售方式——讓他們拿糧食來換西瓜,一斤麥子換三斤西瓜。

因為我爸的腦子活絡,日子也就比別人家過得紅火些,這也引起了一部分人的眼紅。生產隊的吳隊長一手拿著賬本,一手拿著鐮刀,來到我們家的西瓜地邊,說是要割資本主義的尾巴。我爸很生氣,一把把他推到了田溝裏,說:“你給我講講啥叫資本主義,你要能講得清,我的西瓜讓你隨便砍。”

別的村民聽見吵嚷聲,也圍過來觀看。於是,我爸和吳隊長就“什麽是資本主義”展開了激烈的爭辯。吳隊長是個小學都沒畢業的文盲,自然辯不過我爸,最後隻能紅著臉悻悻而去。

當年我們村有一片飛地,飛地上長著587棵針葉鬆,吳隊長想把這些鬆樹賣掉,5毛錢一棵,293.5元起拍。大家都覺得不算貴,但沒一個人敢要。其實大家的顧慮是非常現實的,幾十年來,幾乎所有的財產都是集體的,集體可以隨意地無條件地剝奪個人的任何財產,花錢買這一片樹林,萬一過兩年再被集體無償收走了怎麽辦?個人的財產權能有保障嗎?

我三爹覺得很便宜,說:“就是一個樹頭(樹冠,那年頭沒柴燒,而鬆樹的枝杈是非常好的燃料)也值5毛錢。”

大家就說:“那你趕緊買呀!”

他卻又推說自己沒錢,買不起。沒辦法,吳隊長又降了幾塊錢,285塊錢。

我爸要了。就這285塊錢,還要分3年還清。買下鬆樹林,我爸就置辦了一套木工用的工具,自己無師自通地學會了木匠。農閑的時候,他就在家做椅子,做好了,刷上漆,我媽再用毛筆在椅麵上塗兩朵小花,再上一層清漆就完工了。逢集的時候,我爸就挑著6把椅子去街上賣。我爸有眼光,買下這片鬆林,不但能通過賣椅子掙錢,還讓我們家不缺柴燒。

我爸還會織網、會捕魚、會針灸、會挖草藥、會種煙葉、會烤煙葉、會寫毛筆字、會寫狀子、會殺豬、會接生孩子,我們姐弟四個有三個都是他接生的。我可以說,在方圓百裏之內,也找不到第二個能同時會這麽多東西的農民,這樣的人,你能說他不聰明嗎?

2016年的端午節,我和大姐一家回老屋看望父母。我爸身上穿的西裝是我給他的。大姐的孩子是我父母帶大的,所以跟我爸很親近。我爸開著拖拉機整稻田的時候,一條大蜈蚣被水泡了出來,爬上拖拉機,又爬到我爸的身上。我爸及時發現,把它捉住,裝到塑料瓶裏。他右手拿著秤鉤,準備在塑料瓶上紮幾個透氣孔,以防止把蜈蚣悶死。一條蜈蚣可以賣2塊錢,我爸很開心。(作者供圖)

但同時,我爸也有很愚蠢的一麵。能說明我爸愚蠢的事太多了,我就隨便舉兩個吧。

1996年,我爸在自家的院子裏挖了一口井。他自己用鐵鍬挖的,挖到2米多深,泥巴無法甩上來的時候,我就用井繩拴著小桶縋到井底,幫他把泥巴拉上來。我們父子合力,挖了10多天,總共挖了約有10多米深,然後把磚頭縋下去,圈好井壁。可費了很大的力氣打好的井,水卻不旺,每天隻能拔上來兩擔水。

第二年夏天,我爸說他想到一個好主意,他讓我去公共水井裏挑水回來,倒在自家井裏,這樣井裏的水位就高了。看他的意思,如果一個月不在井裏打水,那井裏的水就會越積越多,最終能變成自流井——你們有見過如此的蠢人嗎?真是將軍無用,累死小兵。如果按他的要求做,我就是累死,也是在做無用功,可如果不按他的要求做,又怕他晚上回來責怪,說我懶惰。

怎麽辦呢?

天又開始下雨了,越下越大,平房的排水口開始嘩嘩地往下流水。我靈機一動,找來十幾米廢水管,一頭接在排水口,一頭插在井口,幾個小時之後,井裏的水就漫了出來。我把廢水管收起來,把井口的石板重新蓋好。

到了晚上我爸回來的時候,雨也停了。我爸問:“我早上走的時候讓你去挑水倒在咱家井裏,你挑了多少擔水呀?”

我說:“不少挑,少說有幾十擔吧。”

我爸有些不相信,掀開石板一看,好家夥,水井居然滿了。他驚訝地說:“你咋挑恁多水呀?”

我沒接他的腔。第二天早上掀開井口的石板再看,井裏的水位又恢複了老樣子,絕大部分的雨水都被井壁給吸收了,我爸此後沒再說過往井裏存水這樣的傻話。

也是在1996年,我們家承包了一片荒地,有10多畝。我爸和我媽商量了一下,最後決定在這片荒地上種柿子樹。他們從一家遠房親戚處買了400棵大拇指粗的樹苗,每棵2塊錢。他們暢想未來:“等收獲了柿子,就做柿餅子賣。每棵樹的柿餅子賣10塊錢,每年也能賣幾千塊呢。”

我們全家一起出動,去山上栽柿子樹。剛栽的小樹苗,一個孩子都能拔出來,這片荒地離我們家約有1公裏,如何防止樹苗被周圍的村民偷走,成了一個難題。我媽想了一個辦法:在樹苗的腰部刷一圈紅漆,這樣,看見誰家門口栽著刷紅漆的柿子樹苗,就可以認定是偷了我們家的。

紅油漆買回來,也刷過了。這時路過一個村民,說:“你們在這荒地裏栽柿子樹,還不被人家偷完了?”

我爸說:“不怕,我的柿子樹刷紅漆了。”

這個村民說:“遇到講理的好說,遇到不講理的,人家說他的柿子樹也刷紅漆了,這咋說得清呢?”

對呀,這樣看來,刷紅漆也不管用。

後來,我也忘了是誰想出來一個簡單又好用的絕招:把一枚圖釘摁在柿子樹苗根部的隱蔽處。如果我們和村民因為一棵樹苗發生了爭執,那我們就問對方的樹苗可做了記號,對方肯定說不出,這時我們就拔起樹苗,找到圖釘,就可以讓偷樹苗的人無法再抵賴。幾年之後,等圖釘鏽爛了,柿子樹也長大了,根深蒂固,不容易被偷了。

我媽就去街上買來幾盒圖釘,我們全家一齊動手,在400棵柿子樹苗的根部都摁上了一枚圖釘。

第二天,附近有一小群村民過來散步,其中一個村民說:“你們在這荒地上栽柿子樹,不怕被人家偷走了?”

我爸笑著說:“不怕,我有絕招。”

這個村民問:“啥絕招?”

我爸拿起一棵柿子樹,我媽想阻止他,可為時已晚——他指著柿子樹的根部對那群人說:“你們看看,我在每棵樹苗的根上都摁了個圖釘,誰敢偷我的樹苗,我拔起來一看,有圖釘的就是我的。”

我們所有的努力就因為父親這句話而功虧一簣。等那群人走了,我媽氣憤地罵我爸:“你媽吔,我恨不能一棍子打死你這個蠢貨!”

我爸這個人是沒有心眼兒的,單純到近乎傻。我媽說:有你爸在,咱們這個家就沒有隱私。你們要是有啥事兒,可千萬別跟你爸說,你爸知道了,也就等於咱們全村人都知道了。

3

我爸是一個既勤勞又懶惰的人。

不得不說,我爸最大的優點就是勤勞。他小時候因為挨餓,導致他對糧食有一種執念,不管有沒有錢,家裏必須得有糧食。所以,我爸總喜歡承包土地,村裏誰外出打工了,就把他們家的田地包給我爸耕種。

那時候沒有機器,插秧、收割、捆紮、挑擔、打場……全是人工。最重的活兒就是挑擔。我媽領著我們姐弟三人捆紮稻子,我爸一個人往打穀場挑。

那是怎樣沉重的活計呀——用粗笨的釺擔紮進稻捆,用兩手提著,再紮進另一個稻捆,兩捆稻子差不多有150斤,用兩手托著釺擔,使出全身的力氣猛地往上提,曲腿彎腰,用右肩接住釺擔,再直起身,這樣一擔水稻就到了肩膀上。空手走在稻田裏沒事,一擔水稻上了肩,雙腳立刻陷進了齊腕深的濕泥裏,每拔一次腳都很吃力,更何況肩上還壓著150斤的擔子。好不容易挨到田埂上,沾了濕泥的腳,又一步一滑。

剛挑第一天的時候,肩膀會很疼,會紅腫;等到第二天再挑,肩膀就會又疼又木;第三天再挑,肩膀就隻剩下木了。一個星期之後,肩膀不疼也不木了,上麵會長出一塊又厚又硬的肉墊子。水牛的脖子上麵架牛軛的地方,也有一塊又厚又硬的肉墊子,那是經常拉犁耕田磨出來的。在農村,經常勞作的男人的肩膀跟水牛的脖子一樣,粗糙厚實。

我爸不但在我們村承包土地,還去外村承包。外村的田地離我們家的打穀場很遠,接近2公裏。我爸也是順著田間小路,把稻捆一擔一擔挑回來。有時候天都黑透了還沒挑完,放在田裏又怕被別人偷走了,他就拖著疲憊至極的身體強撐著往回挑——不挑沒辦法呀,家裏還有年幼的兒女都等著他養活呢,他是這個家的頂梁柱。每年都要挑幾百擔,我爸是怎樣苦苦支撐下來的呀!每當回憶起他為了這個家辛勤勞作的場景,借用朱自清的話:我的眼淚又來了。

農閑的時候,我爸還會做椅子挑到街上去賣,或者給周圍的村民殺豬掙些手工費;再或者扛著自己織的大網,去給附近的村民打魚。我們周圍的村民都說我爸勤勞能幹,像老黃牛一樣,似乎就沒有閑的時候。凡是認識他的人,哪一個不說他勤勞呢?

但就是這麽勤勞的父親也有懶惰的一麵。我爸知道我要寫他,但他肯定不會想到我會寫到他懶惰的一麵,他也絕不肯承認自己是一個懶惰的人。

小時候,我們村吃水都是去村裏的公共水井挑水,每天早上和傍晚,井邊都會有好幾個人挑水,有男人也有女人。那口井離我們家100多米,井口離水麵很深,有10多米的樣子。打水的時候,要用井繩拴著水桶,放入井中,擺動井繩,讓水桶扣在水麵上,灌滿水,再拔上來,然後用鉤擔挑著兩桶水回家,倒入水缸。

我們家人多,用水也多,每天都要挑三四擔水——洗菜洗衣都在門口的池塘裏解決,否則用水還要多,也是個很辛苦的活兒。我小時候,我們家吃的水從來都是我媽去挑的,農忙的時候就不說了,農閑的時候,父親啥也不幹的時候,他也不去挑水。

有一天,姥爺來了,我媽忍不住向他傾訴,說我爸不挑水。我姥爺就批評他,我爸無力地辯解:“井太深了,我懶得往上拔。”

多年後,我媽向我們講起這事還憤憤不平地說:“你們看看,這是個男人說的話啵?井太深了,你一個男人都懶得往上拔,你讓我一個女人去拔!”

能體現我爸懶惰的還有很多小事。比如,他高中畢業,又當過老師,但他從來沒有輔導過孩子的學習,農閑時也不曾有過,我寫作業的時候,他總是早早就上床睡了;我媽跟他分床睡之後,他幾乎從不鋪床,也不清洗被單,床上又髒又亂,用我媽那誇張的說法:掀起他的被單一抖,能抖下來一擔土。

西瓜收獲期間,我爸打電話讓我回老家吃西瓜。我爸和我媽在說什麽事我已經忘了,當時看他們挺開心的,就抓拍了這張照片。我爸的短袖是我買了又相不中給他的,這件短袖和他的年齡不相宜,可他不嫌棄,仍舊穿著。為的是把買衣服的錢省下來給孩子們花。(作者供圖)

4

我爸是一個既善良又殘忍的人。

我爸每天除了忙於生活,還給鄉親們幫了不少忙。在我們村,和我爸年齡相仿的人中,他是學曆最高的,鄉親們誰打官司了,就會來找他幫忙寫狀子,他也從不拒絕。寫狀子沒有任何報酬,他之所以願意幫他們寫狀子,隻是因為同情那些受到欺負的人。

我爸在農閑之餘,又買了幾本醫書,自己在家鑽研,居然學會了紮銀針、挖草藥。我所在的小村子叫張壪,在一百多年前,提起這地名沒人知道,但是提起“藥鋪張壪”,方圓幾十裏無人不知——這家藥鋪就是我的祖上開的,如果祖上的藥鋪沒倒,我爸倒是一個合格的接班人。

小時候,經常有一些中老年人找上門來讓我爸給他們醫治。我們家有一張很老的胡床,老人們裸著上身,趴在床上,我爸則在他們身上紮下很多銀針,有時候還會挖些草藥給他們吃。我親眼看見我爸治好過很多人。他給鄉親們治病,不收一分錢,延長治療時間隻會給自己帶來麻煩,所以他都是盡心醫治每一位患者。被治好了的人也會感謝我爸,有的買幾包點心,有的提一小籃雞蛋,有的買些水果之類的。還有的會買價值昂貴的煙酒,我爸居然還給人家送回去了。

我媽不想讓我爸給別人看病,原因是家裏孩子多,怕別人會帶來什麽傳染病,也怕把別人治壞了。本來治病不收一分錢,再把別人治壞了還得賠錢,家裏也就剛解決溫飽,哪有錢賠給人家?我媽責怪我爸的時候,他也不吭聲,等下次再有人上門,他還是照樣給別人看病,病人走了我媽又責怪他,如此循環往複。

我爸也曾拒絕過別人,但那個老太太一下子跪在我爸的麵前,說:“我求求你呀,你要是能治好我的病,我一輩子感謝你的恩德。”我爸沒有辦法,隻能把她拉起來,接著治。

我爸雖然沒掙到一分錢,倒收獲了一個好名聲,大家都說我爸是個好人。這幾十年來,我爸免費醫治的少說也有幾百人,你們能說這樣的人不是一個善良的人嗎?

但就是這麽善良溫和的人,也有殘忍的一麵。

有的人對待小動物很善良,他們能拿出口袋裏僅有的幾百塊錢去救治受傷的小貓小狗,極盡憐愛與細心,但他們可能在對待自己的父母時則又是非常苛刻而殘忍的——而我爸的殘忍是對動物而不是對人。我看過很多作家寫殺豬,但完全寫對的幾乎沒有。要是有時間我也來寫一篇殺豬,不過這一段就隻寫我爸是如何殘忍的。

殺豬的老千刀有一尺多長,如果算上刀把,簡直有二尺長。我爸殺豬的時候,左手拿著鐵鉤,右手提著老千刀,趁豬不注意,把鐵鉤塞到豬的嘴裏,往上一翻,鉤住豬的上齶,豬疼得發出慘叫,渾身的毛都奓起來了。我爸就這樣拉著豬朝前走,走到案板邊,別人幫忙把豬摁倒在案板上,我爸用左手扳著豬的下巴,右手握著老千刀,對著豬脖子捅了進去,斜著往裏一直捅到心髒,直到感覺刀尖已經紮破心髒,才把刀抽出來。豬血帶著沫子噴出老遠,我爸手上也往下滴著豬血。說實話,那一刻,我覺得他是有些殘忍的。

如果隻是殺豬,或許也談不上多殘忍,因為我對豬畢竟沒有多少情感,可我爸還殺過狗。我小時候很喜歡狗,狗也很親近我,我是決不能接受我爸殺自家的狗的。我爸倒從沒當著我的麵殺過自家的狗,但他總是說:“狗長胖了,過年殺了自己吃——這個小狗娃別送人了,養大了自己殺來吃——我以前殺過一個狗,長得很瘦,那時候也沒東西喂它,它就舔豬槽,剖開肚子,隻有幾片菜葉和一些糠渣子……”

我實在忍不住了,就吼他:別說了!可他的心粗得很,不太考慮別人的感受,明知道我不喜歡聽這些,可他還是會再次說起。前些年,我家的黑狗咬電線被電死了,他居然把死狗裝到編織袋裏,讓弟弟帶給我,讓我剝了吃——我怎麽可能會吃自家養的狗呢?還是自己剝皮!真不知道他怎麽想的。我隻能把狗帶到郊外去埋了。

另外,我還想再說幾句,無關殘忍,事關尷尬。我覺得很多農村的父親都是這樣,他們經常會在子女麵前說起牲畜配種的事。比如,逢年過節的時候回去看他,他就絮絮叨叨地說:“牛跑山了,那家的牛種好,長得大,以後降(出生)的牛娃子也大;母豬也要趕窩兒了,現在他們都是人工授精,也不知道中不中?……” (信陽人管牛配種叫“跑山”,管豬配種叫“趕窩兒”。

每次聽父親說起這些,我都既煩躁又尷尬,我真想吼他一聲:別說了!我真不知道他是怎麽想的,你就沒別的話題可說了嗎?誰關心你“牛跑山”“豬趕窩兒”這些破事兒!

5

我爸是一個既寡言又囉嗦的人。

我爸雖然是高中畢業,也當過幾年的小學老師,但是在我和兩個姐姐讀書期間,居然從來沒有教過我們一個字。我的學習成績是好是壞,考了多少分,他從不過問。

有一天,我問他:“你也當過老師,你是咋忍住不教我們一個字的?你是怕我們把你的知識學走了?”

他沒吭聲,但有些慚愧的樣子。我侄兒寫作業時,我媽就讓他去輔導,說:“小安就說你沒教過他一個字,現在輪到孫子了,你還不去教教他?”

他趕緊去了。但幾十年過去,他的那點知識都忘得差不多了,連小學的題都不會做了,對著孫子的作業本研究了半天,也隻能訕訕地走開了。

小時候沒有電,晚上都是用煤油燈照明。我爸在煤油燈前縫補他的破襪子,我拿著小學課本問他,爸,這個字念啥呀?他很粗暴地吼道:一邊去,再擋了我的亮,我摟頭給你一家什!有什麽事惹他生氣了,他的口頭禪就是:“我摟頭給你一家什!”成年後,回想起往事,心裏對他還是有些不滿。同時也覺得這句話粗暴而滑稽,我就經常模仿我爸,板著臉,呲著牙,盡量用難聽到刺耳的聲音吼道:我摟頭給你一家什!每次說完,又繃不住,噗嗤笑了。

有一天,我居然又聽到他對他孫子吼道:我摟頭給你一家什!

我媽就責怪他:“還那樣說,還那樣說,因為這句話,小安燎刺你好幾年,你還不知道拐!”(燎刺:信陽常用方言,意思是,揪住某人的小錯誤,不時用言語敲打,就像把人放在火邊烤,用針刺,讓犯錯人難受,卻又無可奈何。

從這之後,我再也沒有聽我爸說這句令人厭惡的話。

在教育子女方麵,父親是沉默寡言的,別想從他這裏聽到任何有用的教導。但在說那些沒用的閑話時,他卻能滔滔不絕,攔都攔不住,用我媽的話說:說正經的沒他,嚼無味的有他。

每當我爸囉嗦不休時,我就會笑著說他:“大爹,你別說了,我求求你讓我說兩句吧!”我媽和我弟也學會了,聽他囉嗦不休時,偶爾也會拿這句話來燎刺他。我爸也並不生氣,嘿嘿笑笑就不吭聲了。

這個梗是在2000年的清明節——我太爺爺有兩個兒子,在本村堂兄弟中排行老四和老五。老五是我爺爺,四爺爺死後,四奶奶把二兒送給了別人,自己帶著大兒和三兒改嫁他鄉。雖然都已經改了姓,但到清明節時他們還會回來祭拜太爺爺和四爺爺。老二的兒子,我管他叫堂哥,在武漢打工,他長得異常強壯,胳膊上紋著龍,像個黑社會。

祭拜完先祖,大家一起去我小叔家吃飯。飯桌上,大家就天南海北地噴開了(信陽人管大聲地閑聊、吹牛皮叫“噴”)。堂哥在武漢混了十來年,經多見廣,急著想噴噴,奈何長輩在噴,輪不到他噴。他剛張嘴開噴——我說……就被我爸高聲打斷了。他隻好停下來,等我爸噴完了,他又插嘴道,這件事兒……我爸又高聲噴了起來。如此幾次,他憋得脖子臉通紅。我在旁邊看著,就偷偷地笑。

後來堂哥實在忍不住了,就笑著說:“大爹,你別說了,我求求你讓我說兩句吧!”

全桌人都笑了起來,我爸這才把發言權讓給了他。我回家把這件事講給我媽聽了,我媽責怪我爸:“你看看丟人啵,少噴兩句能憋死你!”

我想,在農村,有很多父親都是像我爸這樣吧——他們根本就不懂得如何教育子女,他們連自己都沒活明白,又拿什麽來教育子女呢?我覺得農村的孩子和城裏的孩子主要的差距還不是戶口、房子這些外在的表麵的東西,而是見識、學識這些內在的教養的缺失。都說父母是孩子的第一任老師,可大多數的農村父母根本教不了孩子任何有用的東西。

2020年疫情最嚴重的時候,鄉與鄉之間的道路都封閉了,集市也封了。我爸擔心我買不到吃的,就給我送來了些,有我媽蒸的布袋條(長條型的饅頭,特別鬆軟可口),自家種的蘿卜、蓮藕、白菜之類的。我們在位於淮河的一座橋上會麵,橋中間被防疫人員用鐵皮封死了,別人傳遞東西時,把鐵皮扒開一個洞。我爸把裝東西的塑料袋從洞口遞出來,我接過塑料袋,突然又想到,應該拍照留念,就把意思給我爸說了,又把塑料袋遞給他。他明白意思之後,笑了,也非常樂意提著讓我拍照,因為這是紀錄他對我關心的重要時刻。(作者供圖)

6

我爸又是一個既粗心又細心的人。

小學五年,我一級沒留,順利考入初中。開學那天,別的父母都騎著自行車送孩子上學,而我卻沒人管。

別的孩子大多數都在小學留過一兩級,都比我長得高大,我那時候長得又瘦又小,騎自行車屁股都夠不到車座,隻能騎在中間的杠上,伸著腳尖才能夠到腳蹬子。我來回在家和學校之間騎了三趟,一趟帶竹簾(竹簾是把手指粗的竹杆截成兩米長,用繩子把幾十根竹杆綁在一起,使用時把竹簾展開,架在條凳或桌子上,就成了床),一趟帶被子,一趟帶了五十斤大米。

最後一趟,走到半路,自行車倒了,我想盡一切辦法也沒能把馱著大米的笨重的二八大杠扶起來——把米袋卸掉,先扶起自行車,米袋就無法抱上車座;把自行車放倒,把米袋掫上車座,我又扶不起自行車。我累得滿頭大汗卻無可奈何,直到求助一位過路的大叔才搞定。

上述這些小事對於一個成年人來說不過是舉手之勞,但對於一個小孩子來說,卻要拚盡全力。我爸完全可以一趟給我送過去,可是他沒有。

1998年,我初中輟學之後無處可去,就在家放了半年水牛。到了臘月,我爸在家門口殺豬,誰家想殺豬了,就把豬趕過來。我也每天早早起床去100多米外的公共水井裏挑水,回來倒在燙豬的大鍋裏。鍋裏倒滿了,還要再挑兩擔水衝洗豬肉,每天都要挑十幾擔,非常辛苦。給他幫了那麽多忙,他連幾塊錢的零花錢都沒舍得給我,所有的錢都拿去給我二姐讀書了,而二姐現在倒是經常罵他、追砍他。

有一天早上,我挑完了水,正吃早飯,突然在門縫裏看見我的初中數學老師趕著他家的豬來了。我讀書期間,就數學成績最好,數學老師很喜歡我,還鼓勵我好好讀書。現在輟學在家給我爸幫忙殺豬,眼看有成為殺豬匠的可能,我感覺沒臉再見數學老師了。於是我就跟我爸講了,請求他待會兒千萬別叫我出去幫忙。要叫,也一定等數學老師走了再叫我。

可他完全沒把我說的話當回事,不一會兒,就開始站在門口扯著嗓子喊我。我剛開始不答理他,盼望著他能想起我剛才囑咐他的話,可他沒有,反而更大聲地嚷嚷:“你是聾了咋地?”我隻好紅著臉,硬著頭皮走了出去,極其尷尬地跟數學老師打了聲招呼。在那一刻,我真的很生我爸的氣——你但凡能有一丁點兒顧及兒子的臉麵,也不應該這樣做。

我對我爸最溫暖的記憶發生在我幾歲的時候。我記得小時候的冬天特別冷,我們家門口有一口大池塘,每到冬天我和小夥伴都可以在池塘的冰麵上滑冰。小時候的雪也下得大,哪一年不來一兩場封門的大雪呢?早上起來,可以看見厚厚的雪從房簷上彎下來。

冬天的早上,都是我爸先起來煮稀飯。煮好稀飯,再喊我們姐弟三人起床。那時候我們村連電都沒通,房間裏冷得像冰窖,在桌子上放一碗水,不到一小時就結冰了。我們小時候也沒有內褲秋褲什麽的,隻能是光著屁股直接穿到棉褲裏。棉褲很大,前麵帶著肚兜,一下子把這麽大的棉褲裹在身上,冰得人很難受。

我爸心疼我們,就給我們烤棉褲。先烤大姐的,再烤二姐的,最後烤我的。我爸把棉褲翻過來,把棉褲的裏麵放在灶火上烤熱,然後趕緊團在一起,抱在懷裏,一邊跑一邊依次叫我們的名字。等我爸叫到我的名字,我就趕緊掀開被子站起來,把兩條光腿依次伸進我爸烤熱的棉褲裏。本來冰涼刺骨的棉褲,烤過之後變得溫暖而舒適。我爸的手也烤得滾燙——由於長年勞作,他的兩手滿是老繭,當他的手碰到我的屁股時,我能感到又燙又紮人。

整個冬天,隻要我爸有空,他都會給我們烤棉褲。從我記事的時候開始(在我記事之前一定也在烤),直到我開始讀小學,烤了好幾年。每想起這些溫暖的小事兒,我的眼淚又來了又來了。

所有跟帖: 

巨型鯊魚為何不停圍著潛水員轉? -FormatRun58- 給 FormatRun58 發送悄悄話 (194 bytes) () 01/02/2023 postreply 19:10:07

請您先登陸,再發跟帖!

發現Adblock插件

如要繼續瀏覽
請支持本站 請務必在本站關閉/移除任何Adblock

關閉Adblock後 請點擊

請參考如何關閉Adblock/Adblock plus

安裝Adblock plus用戶請點擊瀏覽器圖標
選擇“Disable on www.wenxuecity.com”

安裝Adblock用戶請點擊圖標
選擇“don't run on pages on this doma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