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602)

來源: FormatRun58 2022-12-14 17:53:26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64562 bytes)

是誰逼死了惡媳婦

2022-12-08 15:07:25
0人評論

作者路得

文藝女青年,用寫字自我治愈

1

2017年,傳正媽離開山東老家,去上海給兒子帶了一整年的孩子。到了年底,他們一大家子齊齊整整地回村過年了,熱鬧又歡喜。據說,傳正前一年在上海沒少掙錢,他媳婦又懷上了二胎,小日子過得蒸蒸日上。留在村裏的傳正爸也沒閑著,這個遠近聞名的泥瓦匠,這一年做工也賺了不少。

到了臘月底,傳正媽三天兩頭地拉我媽進城,說是要逛超市辦年貨。回家後,我媽兩手比劃著,嘖嘖道:“傳正媽真舍得花錢!豬下貨買了整整兩套,活雞買了兩隻,豬肉、牛肉買了幾十斤,還有好幾條羊腿。這一大家子人,這一堆東西要折騰成吃的,也夠她累的。”

在我們老家,主婦們準備過年的吃食時,往往免不了一番操勞——豬下貨要烤成燒肉,活雞要宰殺,豬肉得剁成肉糜做丸子,得炸得燉,還要熬肉湯做肉凍。為了祭祀祖先,有的人家還要預備一堆講究的食物,比如:煎餅、花饃、糯米糕、豆沙包……

那天,我媽派我去胡同後麵的傳正家拿做花饃的模子,我一進門,就看到傳正媽正忙得腳不沾地。她浸在刺骨的水裏洗東西的兩隻手已經凍成粗壯的紅蘿卜了,頭頂卻騰騰地冒著熱氣。她說兒媳婦大著肚子,幫不上什麽忙,所以裏裏外外都是她一個人的活兒。

到了大年三十,忙活完了,剩下的就該是享受了。村裏家家戶戶放了鞭炮,晚上7點半,我們一家正在吃年飯,屋後的胡同裏突然傳來一陣嘈雜的爭吵聲,裏麵還夾雜著女人的嚎哭聲。我媽立即放下筷子,說這是傳正媽的聲音,“我得去看看”。我爸說“年飯還沒吃完呢”,可我媽已經麻溜地跑出去了。

過了半個鍾頭,我媽回來了,說是傳正奶奶非要回正屋過年,傳正媽攔著不讓,就被自家男人打了兩個耳光、踹了兩腳,“嚎得可傷心了,我跟傳傑媽還有六嬸子勸了半天”。雞飛狗跳之後,傳正奶奶到底也沒能跟兒子孫子一起過年,被送回自己住的小屋,是哭著回去的。我媽歎道:“這婆媳倆結了死結似的,解不開了。”

夜裏9點多,我們一家人坐在炕上看著春晚昏昏欲睡,忽然救護車的聲音由遠及近。我爸媽剛想出去看是什麽情況,在院門口遇見了匆匆趕來的傳傑媽,她壓低嗓子說:“嚇死了,嚇死了,傳正他媽上吊了!傳正和他爸跟著去醫院了,傳正媳婦大著肚子還帶著孩子,嚇壞了。嫂子,你快去跟我看看,我自己害怕,大侄女你也來,壯壯膽……”

傳傑爸和傳正爸是沒出五服的叔伯兄弟,兩家一直走得比較近,我家又是離他們最近的鄰居。沒辦法,我們3個女人隻能壯著膽子往屋後的胡同走去。救護車剛走,傳正家的院落裏燈火通明,水泥澆築的小院顯得明朗整潔,青磚紅瓦房的屋簷下掛著一排簇新的大紅燈籠,齊齊整整的。我心想,傳正媽不愧是村裏頭等拔尖要強的體麵人,再忙再亂,家裏都被她操持得井井有條。

見大門敞開著,我們就徑直走進客廳,一股肉香立刻撲麵而來。支著的凳子上放著兩大盆燒肉、兩隻煮好的雞,還有一大盆冒尖的肉丸子——這些都是傳正媽在年前辛苦備下的。傳正媳婦和孩子被留在家裏,正在裏間屋裏哭。我們連忙上前安撫,一問才知道,原來這一家子的年飯還沒吃,孕婦和孩子都還空著肚子呢。傳傑媽當機立斷,把這娘兒倆帶去自己家安頓了。

 

沒過多久,傳傑媽又來到我家,她進屋就一屁股坐在炕上,說起了傍晚在傳正家發生的事。

5點多,家族裏的代表都聚在傳正家,正商量著過年拜祖宗的事,這時傳正奶奶突然鍋著腰、拄著棍,顫顫巍巍地從外麵來到了裏屋,往炕上一坐,說:“我不走了,我要跟我孫子、孫媳婦、重孫女一起過年。”說罷,老太太就順勢躺在炕上。

傳正爸媽早就跟老太太分了家,老太太在不遠處的一個小院裏已經獨居許多年了。婆媳二人的矛盾由來已久,村裏人都心知肚明。傳正媽自然不肯:“這屋裏頭就一盤炕,還有一張雙人床,我們住還擠呢,你回來讓我住地上啊?”

但在除夕這種闔家團圓的日子,族裏的老老少少看著80多歲的傳正奶奶死活要在兒子家過年,紛紛動了惻隱之心,就一起勸說傳正媽。也有人早就對“不孝”的傳正媽有意見,借勢語出不恭:“老人回都回來了,你還往外攆,也太不像話了!”

傳正媽向來要強,哪裏能聽得這樣的話,登時就火了,對著老人一通吼:“燒肉給你送過去了,雞、豬頭肉、肉凍、魚,什麽都給你送過去了,這屋裏頭有的,你那屋裏頭都有,炕燒得暖和和的,你好好過你的年好了,回來找什麽不痛快?”傳正奶奶抹著眼淚,露出可憐的模樣,嘴裏不停地重複一句話:“我就想跟我孫子、我孫媳婦,我重孫女過個年……”

傳正父子向來把麵子看得跟命一樣重,當即臉上掛不住了。傳正當場說讓奶奶晚上住自己的臥室。傳正媽一聽,急了,紮煞著兩隻手,就要把婆婆推出去。推搡間,傳正爸按捺不住脾氣,狠狠地給了她兩巴掌,又踹了兩腳。傳正媽哪裏受過自家男人這麽下麵子?嚎哭得可慘了,她當著眾人的麵,反反複複地說:“我在這個家裏爭命似地一輩子,怎麽反倒成了外人了?”

一家人鬧成這樣,族人都坐不住了,紛紛起身告辭。後來,傳正父子跟著大夥兒一起出門拜祖宗,兒媳領著孩子待在房裏,傳正媽想不開,就在自家柴火棚子的橫梁上搭上了根繩,悄無聲地把自己掛了上去。

 

一場突如其來的變故,讓村裏人的“年”變得索然無味。正月初一,有消息說傳正媽應該能救回來;正月初二,他們說救過來也是植物人了;到了正月初五,傳正家已經在籌備喪禮了。

正月初六,我收拾東西回了北京。我媽給我打來電話,說她和傳傑媽去幫忙收拾遺物,看到傳正媽的大衣櫥裏碼著一排排的新衣裳,“好些連吊牌都沒拆”。她的抽屜裏有一堆金項鏈、金戒指、金耳環,還有玉鐲子——大多是兒子兒媳孝順的。

傳正媽才將將53歲,就這麽拋下一切走了,我媽不禁感慨:“這麽好的日子,她怎麽就這麽想不開啊!”

2

今年農曆三月初七是我媽的生日,在北京打工的我很難回家,隻能給她發紅包、買東西,然後打電話祝壽,聊了幾句,我媽突然在電話那邊歎息道:“傳正媽也是今天生日,她要是活著,今年有58()了。”

傳正媽是1964年生人,比我媽整整小6歲——不知不覺,她已經走了5年了。

這幾年的年節回家時,我也從長輩們的嘴裏陸陸續續聽說了她的一些往事。

她的父親在“土改”時立過功,在村裏十分有威信,家境也好。她的兄弟初中畢業後在村裏當大隊會計,很受尊敬,她和姊妹們也都遺傳了母親的美貌,個個出落得高挑、白皙。不同於一般的農村女孩兒,她們家姐幾個做姑娘時都沒有受過任何委屈,她從小就膽大、直率,不僅能說會道,還愛開玩笑,是村裏出了名的“潑辣美人”。

到了婚嫁的年齡,她選對象的眼光也是十分挑剔,挑來選去,最後看上了同村的鄭國兵——也就是傳正他爸。這個男人不善言辭,但寬肩長腿、國字臉,男子氣概十足,還有一手泥瓦匠的好手藝。

可她父親對這門親事卻很猶豫——鄭國兵家境貧寒,父親去世得早,他母親一個寡婦拉扯著一兒三女苦苦支撐門戶,是本地方圓十裏出了名的“厲害角色”。這女人年輕時脾氣暴躁,打斷過丈夫的胳膊,丈夫死後,脾氣更是有增無減,有時為了一顆白菜、一株玉米,就能跟人撕破臉皮,甚至動手打人。

可這時的她已經被愛情衝昏了頭,父親說什麽也聽不進去。她父親隻好發話,說結婚可以,但鄭家必須拿出“三轉一響”(自行車、縫紉機、手表、收音機)的“四大件”,以此來表示結親的誠意和對自家女兒的看重。

鄭家一貧如洗,“三轉一響”那時加起來要幾百塊錢,一個寡婦哪裏拿得出來?可鄭國兵也是倔強,非這姑娘不娶,他母親沒辦法,隻好抹下臉麵滿世界找人借錢,急得嘴上都起燎泡了。東拚西湊,還是不夠,沒辦法,她隻好給大女兒迅速定親,換來一筆彩禮,將窟窿填上了。

傳正爸媽結婚後,做了婆婆的傳正奶奶,動輒將“四大件”的事兒掛在嘴邊,說兒媳是“三轉一響”換來的祖宗,“但到了我們家,還得聽我的”。她過日子節省慣了,吃地瓜剝下的皮還要家裏人卷在煎餅裏吃掉,傳正媽不從,她就破口大罵,抓起地瓜砸在牆上;而愛幹淨的傳正媽,也受不了婆婆生活粗糙,看著老太太撿回的破銅爛鐵、廚房裏亂糟糟的鍋碗瓢盆,總是暴跳如雷……那時村莊落後閉塞,哪家的婆媳吵架並不稀奇,隻是鄭家婆媳鬥得格外厲害,除了兒媳懷孩子、坐月子的那段時間有過短暫的太平,其餘的時候,幾乎爭吵不斷。

傳正出生後,傳正媽就想分家,但婆婆不肯,想繼續做一家之主。傳正爸雖然長了1米85的大個頭,卻是個黏糊綿軟的性子,他夾在老娘和媳婦之間左右為難,到後來就幹脆靠外出打工躲了出去。

有一年春節,傳正媽和傳正奶奶又為了瑣事吵起來,整條胡同都充斥著婆媳對罵的聲音。傳正爸躲在別人家裏打“夠級”(撲克),傳傑爸一個勁地勸他:“哥,哥,趕緊回去看看嫂子和大娘,拉個架,別讓她們真打起來,大過年的不好看。”

傳正爸眼皮都不抬,說:“讓她們鬧吧,我眼不見不煩。”

旁邊的人起哄:“對,對!老娘們的事,老爺們不摻合,讓她們折騰去,翻不了天。”

因為在前後胡同住,又都是直爽性子,傳正媽跟我媽很聊得來。丈夫的不作為讓傳正媽非常無助,她不止一次跟我媽說,自己被婆婆氣得胸口疼,半夜醒來傳正爸卻睡得呼呼的,怎麽叫都叫不醒。一跟他訴苦,他就說:“我娘到底是個老的,你忍著點讓著點不就過去了?非要吵吵得左鄰右舍都知道,都笑話你不孝順,連我都扯上了。”

傳正媽受了委屈沒處說,結婚頭兩年還能三天兩頭地往娘家跑,但後來她父親過世了,她哥性子窩囊,嫂子跟她不對付,她再回去,就被張口數落:“自己沒能耐,掙了個不孝的名聲,惹得我們也被人笑話。”傳正媽氣不過,跟嫂子幹了一架,於是“不孝”、“厲害娘們”的名聲就越傳越遠了。婆婆見她娘家沒人為她撐腰了,就更霸道了,時常聯合兩個未出閣的女兒一起欺負這個“外人”。

那時傳正媽會抱著小傳正來我家串門,說著說著,眼淚就流下來了:婆婆和小姑子們坐在大門口吃西紅柿,寧可分給過路的人,也不肯拿一個給她;她們偶爾幫忙帶傳正,就對孩子說她的壞話——想到兒子會被挑唆得跟自己不親,傳正媽堅決不肯把孩子給婆婆帶了,忙的時候寧願把傳正捆在背上。

直到兩個小姑子相繼嫁人,傳正奶奶沒了幫手,才略微消停了些。雖然沒有正式分家,但她早已跟兒子一家分灶吃飯了。

 

傳正10歲那年,一家勞務派遣公司的人找上門來,說要派一批人去西藏搞建設。他們看中了傳正爸的手藝,想請他過去幹3年,給出的待遇非常好。

傳正爸有些猶豫,畢竟家裏老的老、小的小,他怕自己走了女人孩子會在村裏受人欺負。然而,這次傳正奶奶和傳正媽,竟然一致攛掇他去西藏——兩個女人心裏打的算盤截然不同:當媽的想兒子掙大錢,自己可以跟著安享晚年;當媳婦的想男人有錢,可以徹徹底底地跟婆婆分家。

傳正爸走後,婆媳倒是相安無事了。傳正奶奶還幫兒媳婦種煙草、收麥子、掰玉米,有時忙不過來,還叫女兒女婿們回來幫忙,那段時間,傳正媽的臉上輕快了許多。

3年一晃而過,臘月,傳正爸回來了,紅光滿麵的。他賺了多少錢大家不知道,有人傳言說是十幾萬。隻是鄭家的歡樂氣氛沒有持續幾天,婆媳就又爭吵起來,據說是因為傳正爸給媳婦買了金首飾,而老娘和幾個姊妹卻什麽都沒有——這無異於捅了馬蜂窩。這次,傳正媽受不了婆婆的吵鬧,就把結婚時買“三轉一響”的錢加上利息,都給了老太太,說要分家。婆婆不答應,又哭又嚎,後來又改口說,分家可以,但兒子外出打工掙的錢得分她一半。

當時我們村裏有一戶人家打算搬往城裏,要便宜出售自家的小院,這個院子離鄭家隻隔了一條街,傳正媽就打算買下來給婆婆養老,任誰來勸都沒有用。她說自己願意立下字據,以後每個月都給婆婆送米、麵、肉和養老錢,“保證給她養老,但絕不住在一起”。老輩人覺得這樣做也算可以了,然而傳正奶奶撒潑打滾,扯住自己的兒子又打又罵,傳正爸被鬧得受不了,就又借口說要進城做活兒,躲了。

趁兒子不在家,傳正奶奶就在一天夜裏叫回了幾個女兒,將兒媳婦狠狠地打了一頓。這一架打完,家終於分了。

回憶起這件往事,我媽唏噓不已:“要不是我們幾個娘們兒去拉架,真是要出人命的。”

3

傳正奶奶搬出老宅後,一直在村裏說兒媳的壞話,有時碰見開門的人家,她就徑直進去坐在炕上說。大家敬她年齡大、輩分高,也不好意思拒絕,隻能聽她絮絮叨叨地說個沒完,而且人越多,她說得越歡。那些陳年瑣事在一些“有心人”的傳播下,弄得村裏人盡皆知,傳正媽的名聲就更差了。

在山東農村,兒女不孝順老人可是大罪過,免不了被人戳脊梁骨。我們村一些輩分高、愛嚼舌的老婦時不時會聚堆聊天,在背後講傳正媽的不是,末了還會添上一句:“傳正爸也是個沒本事的,就治不了一個娘們,由著她的性子作踐自己個的娘。”有時,她們看熱鬧不嫌事兒大,還會當麵挑唆,有次富春奶奶趁人多的時候故意對傳正爸吼一嗓子:“趕緊給你娘領老人金去,可別被‘外人’偷偷昧下了。”

無論外麵的人說什麽,傳正爸從來不為媳婦爭辯,更不會勸阻自己的老娘——隻要村裏人不說他,怎麽著都行。有時在外丟了麵子,他回家還要對傳正媽發脾氣。漸漸地,傳正媽對這個自私的男人寒了心,如果不是為了兒子,她是想過離婚的。

後來,或許是累了,傳正媽變得不愛吵架了。她才剛剛40歲出頭,頭頂就早添了白發,眼神也暗淡無光,眼角都是皺紋。當年的那個嬌媚潑辣的美人,似乎一去不複返了。

 

既然丈夫靠不住,傳正媽就把所有的心思放在了兒子身上。

傳正的長相隨了媽,眉眼清秀,身材又跟他爸年輕時一樣,寬肩長腿。傳正媽把這根獨苗捧在手心裏,當村裏人養孩子的理念還是“吃飽了就行”的時候,傳正就已經喝上了麥乳精這種“奢侈品”。到了兒子上學的年紀,傳正媽更是扒心扒肝地陪讀,初中時還費了大力氣把他送到市裏去讀書。每個周末傳正放假回家,他家就像在過節,傳正媽燉牛肉、包餃子、做排骨,變著花樣地給兒子補身體。

傳正也爭氣,學習成績一直名列前茅,但家務活、地裏的活,他啥也不幹——他媽也不讓他幹。傳正不愛說話,表情總是冷冷淡淡的,村裏人都誇他“規矩”、“穩重”,其實隻是因為他從小就夾在奶奶和媽媽中間,不知不覺學會了他爸的那套“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處世之道。

2007年,傳正考上了上海的一所名校,傳正媽終於揚眉吐氣了,胡同裏又能聽見她歡快的大嗓門了。到了9月,夫婦二人送兒子去大學報到,順便在上海遊玩了一番。回來之後,傳正媽穿著時髦的衣服,興奮地跟我媽描述著自己的見聞。她說大學附近有很多小販推著三輪車賣小吃,“那麽多學生,隨便賣點什麽順口的都能掙錢!”

她似乎是頭一次看見了小院落以外的世界,那麽大、那麽精彩,似有無限的可能,於是整個人的心境也隨之開闊了——當然,她不可能獨自去上海謀生,但是去縣城安家是有可能的。

那時我們村裏的“能人”都開始往縣裏跑,有的人看中了縣城掙錢的機會多,有的是為了讓孩子享受更好的教育。傳正媽也攛掇丈夫去城裏買商品房,她明麵上說,“住在城裏,我去找個工廠給人燒飯,你有泥瓦匠手藝,到處有人爭著要,到時候兒子領著媳婦過年回家,一家人在城裏聚,體麵”,但真實的理由,她卻不大好說出口——她早就受不了村裏人的指指點點了,她想遠離婆婆,逃離這個令人窒息的環境。

為了兒子,傳正爸終於答應去縣城買房了。

4

2011年冬天,剛大學畢業不久的傳正跟女友結婚了。傳正媽終於熬成了別人的婆婆,她對我媽說:“人家養了那麽好的一個閨女,長得漂亮又知書達理的,我可不能虧待了。我要跟我兒媳婦好好處,讓那老太婆看看。”

她說到做到:兒媳婦幹的不吃,她做湯的;兒媳婦鹹的不喜,她就做甜的,久而久之,婆媳好得就像親母女一般,出門走路都要手挽著手。兒媳也孝順,逢年過節就給她買新衣裳、金手鐲、金項鏈,她笑得合不攏嘴,故意穿戴好了出去給鄰居們看,迎接眾人的稱讚。

那是她人生中少有的幸福時光。

傳正婚後,本來他爸媽指望著他回老家考公務員,然而他們小兩口都在上海找到了不錯的工作,就打算先幹幾年,多掙點錢。傳正爸媽沒辦法,每年少不了要往上海跑幾次,可回到村裏,他們總對四鄰說:“一室一廳巴掌大的地方,房租就要5千多塊,這還不是在市裏呢!真不清楚這些年輕人到底咋想的,要受這罪!”

2014年年底,傳正媳婦生下了一個女兒,長得跟小精靈一般漂亮,傳正媽抱在懷裏舍不得撒手。2015年一整年,她幾乎都待在上海,在那個一室一廳的小房子裏做飯、洗衣、帶孩子。到了臘月,傳正媽終於回老家了,她衣著光鮮,但人憔悴了不少。她的顴骨原本就高,臉瘦了之後,眼窩也深深地凹陷了下去,整個人顯得十分疲憊。

她抱著小孫女來我家串門,坐在我家炕頭上跟我媽聊天:“上海人說話哇啦哇啦的,真是一句也聽不懂。外地人也有,說話照樣聽不懂,一年到頭就沒見過幾個山東人。有時我抱著孩子出去遛彎兒,有人跟我打招呼,我聽不懂,心還慌得厲害,隻好假裝聽不見……屋子小,東西多,堵得滿滿的,我睡在客廳的沙發上,一年下來,腰都要廢了。”

說著說著,她又抱怨兒子和兒媳花錢大手大腳:“天天收快遞,都來不及拆。我那兒媳婦,什麽小零嘴好吃就吃什麽,家裏都沒有斷過。衣裳也是,冬季羽絨的、棉的、毛的,買了個遍,就這樣怎麽能攢下錢?”

之前我媽也去城裏幫我弟看了半年的孩子,回家後身心疲憊,頗有同感。她說現在的年輕人都這樣,自家兒媳婦也愛買:“可錢是人家自己掙的,人家愛咋花咋花,咱們還真管不著,幹脆眼不見為淨。”

傳正媽勉強笑了笑,接著歎息道:“現在的兒媳婦跟咱們那會兒可不一樣了嘍!”

我媽接話:“那可不是!現在的兒媳婦有工作,都能掙錢,真鬧大了,(我們)連孫子、孫女都見不著。你看看咱這周圍,離婚的、娶不上媳婦的人家有多少?我們那時候做媳婦,是婆婆是在上頭壓著,現在呢,是媳婦在上頭,得伺候著。我們這一輩女人,前半輩子看婆婆臉色,後半輩子看媳婦臉色,也是夠了!”

我在旁邊插嘴,說現在當兒媳婦也不容易,又得工作又得顧家。傳正媽連忙稱是,說上海競爭激烈,她的兒媳婦一出月子就去上班了,中午還要回家擠奶,還怕胖了不好看,餓著肚子減肥,晚上回到家,也還要時不時地加班,拿著個電腦敲來敲去,“我在旁邊看著都覺得累”。

可傳正並不體諒媳婦的辛苦,“跟他爸一個德行”。每天下班回家,他就捧著手機窩在沙發椅上,不管孩子也不做家務,他媳婦常常被他氣得臉色鐵青,傳正媽看氣氛不對,就趕緊幹活兒,累得要命。

“所以,互相體諒體諒吧。”我媽安慰她。

傳正媽搖搖頭,說自己再怎麽使勁,再怎麽忙,在孩子們的嘴裏都落不著好。我媽笑著拍了她一下,說:“你看你手上戴的、身上穿的,不都是你兒媳婦買的?你這兒媳婦算好的了。”

聽了這話,傳正媽的臉色立刻開朗了不少,又誇起兒媳的各種好處來:她的月薪有2萬多,還升了主管,比傳正更有前途;過年的時候,她給婆家買了很多東西,一點都不摳搜;她學曆高,長得又好看,生了孩子也沒變樣,反而顯得更嫩了……看得出,傳正媽對兒子兒媳還是滿意的,隻不過在上海待了一年,兩代人相處產生的那些瑣碎的不適讓她有些鬱鬱寡歡。

我媽給她出主意,說可以跟親家母商量,輪流去上海帶孩子:“兒媳婦跟婆婆在一起容易多心,有點事兩人都憋屈,都難受。”

傳正媽有些遲疑,吞吞吐吐地說:“傳正跟她丈母娘能處得來嗎?再說孩子誰帶大的跟誰親,我老不去,孫女就忘了我了。”

我心下一緊——傳正媽到底還是一個傳統的女人,她的世界就是幾間土房,還有土房裏的丈夫、兒子。即便現在兒子結了婚,她也想盡可能地在兒子、兒媳、孫輩的生活中占有一席之地。雖然她比傳正奶奶明事理,但內心深處的那些隱秘的自私和渴望,依然困住了她。

5

2016年春節剛過,傳正媽又隨兒子一家去了上海。孫女斷了奶,她輕鬆了不少,可以時不時帶孩子回老家住一陣。但兒媳想念孩子,她住不了多久又要返回上海,就這樣,一年得來回跑好幾趟。

一次,我在老家休完年假要去上海出差,傳正媽帶著小孫女也要趕回上海,我們正好同行。一路上,小女孩鬧騰得要命,一會兒要喝水,一會兒要吃東西,一會兒發起脾氣,把傳正媽累得夠嗆。

好不容易等孩子睡著了,我們就壓低嗓子聊了幾句。傳正媽問起我的婚姻,我推搪說沒有找到合適的人。她說:“像你這樣的,在大城市能自己掙錢養活自己,早結婚、晚結婚、結不結婚都不大重要。像我跟你媽這樣的,一輩子困在農村、困在家裏,現在又困在兒孫屋裏頭,從沒有為自己過過幾天舒暢日子,也沒多大意思。”

接著,她說起自己一宿一宿地睡不好覺,白天也沒精神,幹什麽都提不起勁。我小心翼翼地說可能是更年期到了,她點點頭,說兒子兒媳給她買了一大堆補品。我忙順著她的話誇讚,可這一次,她似乎不願意繼續聊“孝順”這個話題了。

她顯得焦慮又有些迷茫,說傳正兩口子在上海幹了幾年後,被大城市的先進繁華迷了眼,不願意回老家發展了。他們打算在上海買房,想讓兩邊的老人都出點錢,可是她和傳正爸之前在縣城買的房子爛尾了,幾十萬的首付壓了進去,隻能等政府接手把房子蓋好再賣出去。她鬱鬱地說,縣城的房子自己也住不上了,“他們小兩口想以後單獨過,我們去了也沒有地方住,住在一起也不舒服”。

我勸她想開點,可以學學我媽——我弟有了孩子之後,我媽去幫忙照顧過一段時間,在和我弟妹發生過幾次拉鋸戰後,她自覺相處難受,就選擇退出。後來,弟弟的嶽父嶽母去幫忙帶孩子,我媽就可勁地送東西:蒸饅頭、烙煎餅、大包子、當季的新鮮蔬菜、家養的土雞、兔子……每個星期都送,幾乎從不間斷。偶爾去看孫子,也一個勁兒地給親家公、親家母陪笑臉、道辛苦,年節時又給兒媳封大紅包,哄得我弟妹和她爹媽都十分高興。

我媽覺得,人家畢竟是自家爹媽,有啥問題都好說,孩子由外公外婆照顧,兒媳心裏就痛快,兒媳心裏痛快了,自己兒子就好過了,而自己作為婆婆,“出力不討好,隻討人嫌;出錢、出東西賺臉麵”——如此,人人舒暢,闔家太平。

可傳正媽覺得我媽這樣做實在太傻,光是“自家買的房由親家公親家母去住”這一點,她就接受不了。我也能理解她,這一生真正屬於她的東西太少了,她拚了命地想扒住點什麽,守住點什麽,付出的代價就是自己過得很累很累。

幾天後,我在上海的事辦完了,回北京之前,我突然想起傳正媽說她在上海很孤單,就主動聯係她,說想請她出來吃頓飯。她怕我花錢,隻在傳正租的房子附近找了一家快餐店。坐在餐桌前,抱著孫女的她顯得有些手足無措,看著服務員把菜一樣一樣地端上來,張張嘴,卻什麽也沒有說出口,隻是一個勁兒地陪笑。

那種從骨子裏透出的膽怯、拘謹讓我感到一陣陣心酸——她在村裏是那樣潑辣爽快的人啊,可在上海,她卻成了一個戰戰兢兢的外鄉人。

 

2017年農曆四月,在傳正媽去世的3個月多後,傳正奶奶從炕頭上跌落下來,當時就死了。村裏人都說傳正媽真傻,死得不值,“多熬幾個月,老太婆就死了,大好的日子就這麽放棄了”。

後來她和傳正爸在縣城的房子終於建好了,她也看不到了。傳正賣了那房子,拿著錢在上海安了家。他的丈母娘接替了他媽的“位置”,跟去上海給他們小兩口帶孩子,一切順理成章。

傳正爸在老家的日子過得也不錯,喪妻不到一年,他就找了一個相好,怕兒子多心,也沒有過明路,倆人遮遮掩掩地在一起。

直到現在,我媽都認為2017年除夕下午的那場婆媳鬧劇,隻是壓死傳正媽的最後一根稻草。她年輕時自由戀愛,滿以為會婚姻幸福,誰知在夫家被婆婆、小姑子欺負,丈夫卻連一個屁都不放。後來好不容易分了家,婆婆四處說她壞話,村裏人也排擠、看不起她。兒子傳正成了她生活中唯一的希望,可他長大有了事業,有了自己的小家庭,也漸漸指望不上了。在上海帶孫女的那幾年,她終於如願遠離了老家的那些糟心人和糟心事,但始終無法融入大城市,壓抑得要命。這輩子,傳正媽最介意的就是被當成“外人”,她為這個家付出了所有,卻沒有人真正看見她、心疼她。

文中人物皆為化名

 

==========================================================

 

 

被丈夫的情義債逼死的妻子

2022-12-07 11:33:37
70人評論

作者蔡寞琰

學法律的文字愛好者

1

2020年5月22號,我的當事人夏福順涉嫌綁架一名10歲小孩。接到警方通知後,我匆匆趕往派出所。

夏福順的家人正配合警方調查,他們反複陳述著一件事——“我爸在家幾乎不與我們溝通,在外麵才話多……我們能想起的藏身地,全部都說了。”

監控顯示夏福順作案時身穿保安製服,腰間掛有手銬,對在外麵玩鬧的一個小孩嗬斥了幾句,而後兩個人有一番對話,小孩左顧右盼,最終遲疑地上了車。約莫40分鍾,車輛進入監控盲區,暫時失去畫麵。

此時,距案發時間過去12小時。警方已對夏福順之前的行車軌跡以及住處進行了搜尋,暫無所獲。家屬的情緒已失控,小孩的母親喻冰清之前與我打過交道,在派出所直接將矛頭指向我,衝上來撕扯我的口罩,“你個做賊心虛的東西,我們戴口罩是因為疫情,你卻是見不得人,就算化成灰我也認得你。雖說我不認識夏福順,但我知道他愚蠢懦弱,沒膽幹出那種事。最壞就是你這個當律師的,冷血無情,殺人不見血。誰會狠心追到病房問一個癌症病人要賬的,還揚言要起訴,才把人活活逼死。”然後,又拿出手機對我一頓拍,並撂下狠話,“但凡我兒子擦破一點皮,我分分鍾搞死你,鏟平你們律所。親戚朋友們,若我們有個三長兩短,就認清他就是凶手。”

我不想與她理論,轉頭對民警說,“你們要是懷疑我是同案犯,請你們直接羈押,按法律規定對我進行審訊。我不想三番五次地被請到這裏來,無故麵對謾罵和誣陷。”

民警勸解道:“在兒子失蹤的情況下,家屬有情緒可以理解。我們暫且沒有證據表明你與此案有牽連。你得知道,警察不是神,破案需要信息、技術等方方麵麵的支持,尤其是未成年失蹤案件,分秒必爭,多掌握一絲線索,就多一分希望。”

見我不說話,民警勒令喻冰清刪除視頻,“這裏不能拍照攝像。人家是我們請來協助破案的,不是嫌犯。你無端糾纏,就算人家知道線索,怕惹禍上身也不敢說。”

我說人命關天,自己不會計較,知道的都會說出來,“夏福順的作案動機大概是因與喻冰清的債務糾紛。他的妻子剛去世沒多久,心中難免鬱結,因而失去理智。”

然後,我才轉過去看著喻冰清——“都這個時候了,他都家破人亡了,你還說不認識他?”

 

民警聽了後,馬上叫夏福順的兩個女兒進來,“你母親是在哪裏去世的?不是問墓地,那裏有人看守,現在特殊時期,他不預約進不去,等下打電話詢問一下就行。”

得知地點後,民警決定去夏福順妻子去世的地方,路上問我,“夏福順綁架小孩後,卻未給家屬打電話,沒提任何要求。依你的判斷,孩子是否還活著?”

“大概率還在,有些人做好人沒定力,做壞事又瞻前顧後,認死理,夏福順還不至於壞到拿小孩動手的地步,不過碰麵了,我們要順著他的思路附和。”我推測道。

大約5個小時後,我們趕到了那座滿是灰燼和黑木樁的山下,燒焦的餘味與撲麵而來的熱浪夾雜在一起,嗆得我忍不住咳嗽,49天前,夏福順妻子就死在這兒。

一行人走到半山腰時,夏福順的大女兒忍不住哭了出來,“媽媽,我苦命的媽媽……”我旁邊的民警突然舉起手槍,開了保險,讓我後退——

夏福順果真到了這兒,孩子也在,手腳被綁,蜷縮在一個圓圈裏,沒有動靜,我心頭一緊,連忙細看地上有無血跡。夏福順手持柴刀,跪在一旁,見我們來了,絲毫沒有感到意外,一手提起柴刀,一手將孩子摟在麵前:“你們怎麽才來,給我幾分鍾把話說完,不然我做得出來的。”

就在此刻,孩子醒了,極力忍住哭聲,“警察叔叔,我爸媽錯了,夏叔叔是好人,他隻是捆住我,給我講道理,還給我喝可樂吃餅幹,君子在小人麵前是吃虧的……”

持槍的民警滿臉汗水,卻不敢擦拭,“孩子沒事,都能談。既然你對孩子那麽好,我們相信你不是那種是非不分的人,就現在這架勢,嚇著孩子,不是你的本意。”

“你折騰得還不夠嗎?”夏福順的小女兒往前走了一大步,一臉不耐煩。

民警見狀打斷了她,繼續朝夏福順喊話,“我們聽你的律師說,事情根源在於債務糾紛,他還特意為此過來。我們相信你出此下策,是為了解決問題,而非製造事端。”

“我相信你心裏是有大愛的,怎會傷害孩子,不過是想教他講道理,不想他被爸媽影響,擔心他以後長歪。若我猜得不對,或你有什麽要求,現在提出來,我理解你,就算你迫於無奈做錯了事情,我願意做你的辯護人,將事情捋清楚。”我猜想小孩口中的那番話,一定是夏福順逼他這麽說,聽民警提到我,我也說話了。

“就這樣歸元了,欠我的錢得還,其他沒有了。我不想弄成敲詐勒索,為表誠意,我先放人。”夏福順丟了柴刀,朝我們走來。持槍民警放下槍,關了保險,其他民警衝過去將夏福順按在地上。

天空突然烏雲密布,很快雨水成片砸了下來,夏福順哭著喊起來:“老天爺,你為什麽早不下雨?老婆——我的老婆,這世上你最可憐……”

2

當日,夏福順因涉嫌非法拘禁罪被警方刑拘,經警方調查,在轉移小孩的過程中,其還有4名同夥,均在幾天後相繼落網,他們是在工地上做事的工人,都沒有任何前科。我也履行當天的諾言,成為夏福順的辯護律師。

幾天後,我去看守所會見他。由於此前對案情有所了解,此行也就是問問他在裏麵的情況,看他需要些什麽,聊會兒天。

夏福順見我來了,雙手作揖,“蔡老弟,麻煩你了。律師費我女兒她們怎麽給的?之前的錢你就沒要,現在又要為我瞎忙活,如果他們沒給,我欠著一定不耍賴。”

我說:“既然你決定要做好人,就不該再想那60萬的。好人難做,是因為要付出代價;做壞人上癮,不過是想獲利。有時候顧好自己,取中間,不拖不欠,也總比後來走極端好。事已至此,你失去了那麽多,如果能得到一個教訓也是好的。”

夏福順沉默了一會後,問我有沒有煙,“就目前而言,一根煙都比那60萬要重要。我在乎的不是錢,而是我那麽信任他,都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他卻一直算計我。”

夏福順口中的“他”就是那個被綁架孩子的父親曹邦群,一家小公司的老板,經常承攬一些工程來分包下去。過去,夏福順從他那裏找活幹,還曾稱他是“自己的貴人”。

 

2019年8月,夏福順的妻子陽冬花找我谘詢,拿了一張欠條的照片,上麵寫道:“本人欠夏福順、陽冬花夫婦裝修款陸拾萬元整,半年內結清,如若違約,本人願承擔相關法律責任。”落款人為曹邦群,時間為2017年1月2號。

陽冬花問我能否追回這筆債務,律師費是多少。我仔細看了欠條,說若欠條屬實,打贏官司問題不大,關鍵是債務人是否償還得起這筆錢,若無財產可執行,就算起訴最多也隻能暫時將其列為失信人員。並且,就算一時半會要不回錢,但律師費要照收。

陽冬花攤開雙手:“是這樣的,我不想再掏錢出來,隻要你幫我追回這筆債,到手後你拿8%作為律師費,看你意下如何?至於曹老板,你去打聽一下就知道,他家大業大,有公司,還有別墅、車子什麽的,60萬對他來說就是零花錢。”

我隨後也查詢了有關曹邦群及其公司的相關情況,發現有數10條訴訟信息,不過沒有大額的債務糾紛,但風險還是存在。我提出做風險代理的話,除去差旅費,得收取標的額的12%作為律師費,陽東花滿口答應,“還有個問題,能瞞著我老公起訴嗎?”

我告訴陽冬花,這筆錢屬於夫妻共同債權,她個人可以起訴,要瞞她老公不大可能,我問她是不是夫妻之間感情出了問題。陽冬花連忙搖頭,“他人還是不錯的。”

很多人提起夏福順,都說他“忠厚老實,為人仗義,隻是不善言辭而已”。在遇到曹邦群之前,他在工地上做大理石幹掛、貼地麵瓷磚之類的活。由於做事踏實,隻要是他幹的活兒,從來不用返工,因而曹邦群很看重他,便讓他分包一部分室內裝修。

陽冬花說夏福順剛出來打工時,家裏條件很差,“我們是2000年結的婚,當時他剛好給了我們家2000元彩禮。婚後我想買張一米八的床,想了想還是算了,我看重的是他的人。以前他對我很好,百依百順的,洗衣做飯,好吃的都留給我。”

為了改善生活,新婚不久的陽冬花也跟著丈夫一起在工地上做事,“那七八年雖然幹活很苦,我覺得日子很好過。後來遇到了曹邦群,雖說我們條件好了,買了房,有了車,我反而覺得自己心累,不快活。老夏的想法也多了,事情一大堆。”

自從“老夏”成為“夏老板”後,開始愛呼朋喚友起來,時不時帶一些工人回來吃飯。陽冬花每次都得提前在家準備老半天,待他們吃飽喝足、個個爛醉如泥後,還要一個人強打精神收拾到後半夜。一次,陽冬花忍不住說了幾句,夏福順卻有自己的一套邏輯——“你不把別人當人看,人家怎麽會給你幹活?他們看得起才來我家,現在誰還沒個飯吃。以前我隻是一個農民工,現在大小也是個老板了,得有點‘格局’。”

夏福順的格局確實給他帶來了好人緣,隻要是他承包的工地,就沒有請不到人的時候;他很少拖欠工人的工資,誰家有困難,或小孩要上學,他還會給予適當的支援,就算年底曹邦群沒有來得及結賬,他自己墊錢也會先把工人們的工資給結清。對於曹邦群,夏福順更是將其當成大哥,幹活時盡心盡力,結賬時從不催促;兩家也經常走動,還讓各自的小孩互稱對方“幹爹”。算起來,兩家交往也近10年了。

 

過去,曹邦群倒也不會讓夏福順為難,雖然工程款偶爾會拖些時日,但總會一次性結清。然而,也就這四五年,陽冬花越發覺得不對勁了,夏福順拿回來的都是欠條。

曹邦群總說過段時間結清,卻拖了一年又一年,最後欠了將近60萬,“說白了都是工人們的工資,以前我們還能墊付,但這幾年他給我們的價格太低,我們沒能賺到錢,就是這樣的情況下,我們還自己借錢墊付了30萬進去,現在找你起訴也是沒辦法了。”

我向陽冬花提議,反正走訴訟程序,夏福順是一定會知道的,既然她下定決心了,我覺得還是有必要當麵與夏福順談談,這樣就算以後有啥衝突,也是他們夫妻間的事。

3

在我見夏福順之前,陽冬花提醒我,“他倒是最聽外人的話,你幫我好好勸勸,他好麵子,不想撕破臉,總是說情義值千金,但我們賺的每一分錢都是(自己)出了力的。”

夏福順倒是沒有排斥見我,挑了一家高檔飯店,還請人作了陪。

當我問他怎麽看待陽冬花的決定時,他顧左右而言他,“很高興認識你們這些專業人士,我也想讀書的,可家裏沒條件,以後我有法律方麵的事還得找你,我老婆當然也是有她的想法。”

我說:“就當你同意了。”

他沒說話,隻顧著喝酒,到似醉非醉時,他搖頭晃腦地問我:“難不成我老婆一個人也能起訴?要不得哦,我不同意,你們能折騰出啥?”

我大概知道了他的想法,找服務員要來了紙筆,當場起草了一份債權轉讓協議,將他們夫妻的共同債權轉為陽冬花一人,並交給一旁作陪的人,旁人對夏福順說:“就是把那筆錢轉到你老婆那裏。”

夏福順低著頭,將紙張高高揚起看了一眼後,說:“我簽,什麽都是我老婆的,咱沒什麽文化,字寫得很難看,你們莫笑話我。”

期間,陽冬花打來電話,“我本想跟著一起來的,老夏說男人之間的事,沒必要讓女人摻和,不知道他聽你的勸麽?”

我當著夏福順的麵回答道:“他不管這事,我們可以試著去處理。”夏福順沒吭聲,一杯白酒下肚,又是點頭,又是搖頭。

 

幾天後,我向法院提起訴訟,立案後通知了夏福順,他說下次請我喝酒。陽冬花也收到了短信,哽咽著問我:“但願是一個好的開始,要結束了吧?”我讓她放心,這是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案子,何況證據確鑿,就算沒有律師,也大概率能贏。

可一個月後,陽冬花忽然打電話來大哭:“蔡律師,錢我不要了,我要離婚,他當那麽多人的麵罵我賤貨,還打了我……”就在陽冬花哭訴時,夏福順也一直在打我電話。

當我趕到他們家時,看見地上一片狼藉,四處都是碎碗片和剩菜,陽冬花坐在角落抽泣,夏福順的手在滴血,手裏還握著一塊碎玻璃使勁捏,我讓他丟掉玻璃,他反而加大力氣,“我太難了!我老婆今天受了委屈,娘家那邊要知道我打了她,該有多心疼。但是老婆,你得給我點麵子,人家來我家吃飯,是看得起我,你不該全程擺臉色。就說曹邦群,我們還沒撕破臉,以後我還要在他那裏找事做的,何況那麽多工人要養家糊口,他們都要吃飯,你要錢也不該在大夥兒喝酒的興頭上。”

陽冬花起身給我倒了一杯水,拿起掃把收拾屋子,也不看夏福順,“我知道你勤勞、體貼、有擔當,我生了兩個女兒,別人都在背後指指點點,你卻很知足,說兩個千金加上我就能過上三生三世了,有這樣的男人我還圖什麽呢?所以我告訴自己,你愛交朋友,喜歡熱鬧,我就幫你搭場子,光給你釀酒一年就得好幾百斤……”

夏福順終於鬆了手,自個簡單處理了一下傷口,然後去搶陽冬花的掃把:“老婆,你去歇著,讓我來……”

陽冬花沒有搭理,夏福順又從背後抱住她,“我都認錯了。”

陽冬花卻突然丟掉掃把,一連打了自己好幾個耳光,又用力抓頭發,“你說曹邦群是你老板,是你兄弟,你講情義,怕撕破臉,你可知兩個孩子的學費都是我去借的?別人都說我當了老板娘就不在工地做了,沒錢去做什麽,每次我去娘家借錢,都是說你鋪的攤子大,資金周轉不過來,事實就是有時候我連衛生巾都要省著用了……”

從陽冬花的哭訴中,我才知道,夏福順這幾年沒往家裏拿過一分錢,還自以為陽冬花管著他的所有家當,有時自己缺錢了,還得找陽冬花要。兩個女兒,大的快要讀大學了,小的在上初中,為了維持家庭開支,陽冬花有時不得不去外麵打零工。

所謂在城裏的這套房,還是曹邦群之前因著欠了夏福順幾十萬,就將一套地段很偏、完全賣不掉的房子抵給他的,而同樣的價錢,夏福順夫婦完全可以選擇一套更好地段的房子。

說到後來,陽冬花語氣逐漸緩和下來,苦笑道:“你在曹邦群眼裏連個小跟班都不如,我看著都心疼,還不如我們兩個人自己在工地上踏踏實實做事,做一天有一天的錢。就算賺不到錢,我們把房子賣了,回老家種田也好,實在沒錢就挖紅薯吃。”

不到半個小時,陽冬花便將客廳收拾得幹幹淨淨,去臥室梳妝了一番,再出來時,仿佛一切完好如初。

“你老婆不是不懂事的人,我沒回娘家是心裏還有你,自己的爛攤子能收拾好,說離婚是氣話,那筆債還得拜托蔡律師幫忙。”

我實在羨慕夏福順,甚至感覺自己該走了。有人識他於微時,而後風雨與共,一個男人就算事業乃至人生跌入穀底,身邊還有著不離不棄的人,他還求什麽呢?

進電梯時,夏福順追上來對我說:“蔡律師,我聽說你也是農村裏出來的。你一個人單槍匹馬卻改變了一些固化的東西,同樣是人,為什麽到我卻阻力重重。”

我沒聽懂他想表達什麽,電梯下行時,突然能聽到外麵有男人的哭聲,應該是他。

4

接到法院的應訴通知後,曹邦群向陽冬花承諾,隻要她撤訴,3天內會將60萬連本帶利結清,為了表示誠意,他先給夏福順轉去5萬。陽冬花問我的意思,我說開庭還要些時日,法院還會先行調解,我們可以等他付清剩下的55萬再撤訴。

之後,陽冬花再給曹邦群打電話,就無人接聽了,發消息也不回。

幾天後,夏福順接到一個陌生電話,對方劈頭蓋臉將他一頓臭罵,“你曹哥都快被你逼死了,現在在醫院躺著,你個白眼狼,那麽多年的情意,不來探望就算了,就知道逼債,畜生不如!”

這次,陽冬花也猶豫了,“再怎麽說人家得了肝癌,我們再糾纏不清,無異於落井下石,確實太不講人情了,我們決定撤訴。”

我則傾向於一次性將事情了結,“都要開庭了,幹脆等法院判了再說,到時候你們要講情義,再把錢借給他治病就是。情是情,理是理,他耍賴在先,生病在後,今生不欠來世債,何況他有錢。”

出於維護當事人利益的目的,我還提到了委托協議:“按照協議,你們若未經得我同意,私自撤訴,那我們約定的律師費還是得支付的,我是不必講什麽情義的。”

夏福順則一副難為情的樣子,“你這麽說,我確實夠為難的。這樣吧,我們準備這兩天去醫院看望曹哥,你能不能跟我們一塊去,讓他知道我們現在也是騎虎難下。”

出發前我提醒夏福順,“我知道你們想要回這筆錢,又不想被人指責冷血,我是你們的律師,擔罵名不在乎,但你們要答應我一點,千萬不要意氣用事,亂說話。”

夏福順含糊不清地回答,“七八萬的律師費不是小數,我們確實有點壓力。”

 

到了醫院,我得知曹邦群是肝癌晚期,醫生說最多還有一年的時間。

曹邦群果然是在生意場上摸爬滾打的,見我來了,一點也不生氣,反而連聲道歉:“不好意思啊,因為身體原因,我向法院申請延期了。不是我故意要拖那筆錢,我們各種三角債轉來轉去,老夏是自己人,自然就放在後麵了,哪想到閻王爺也來插一腳。”

我不接他的茬,“老夏是個重情的人,得知你生病,他說自己以後給你幹活不要錢都沒事,但那60萬不是他的,是工人們的,實打實的血汗錢,別人追得緊。”

曹邦群沒理我,費力地拿起桌上的收費單給夏福順看,“化療什麽的費錢呐!現在我吃什麽吐什麽,三天瘦了好幾斤,上有老,下有小,治病都不安心。本想著年底還有一個大工程要介紹給你,不用墊資,應該能賺個幾百萬,可眼下……唉!”

見曹邦群打算下床,夏福順趕忙去扶,“老哥,你不要和你弟媳計較,女人做事容易情緒化。你我都沒有過不去的坎,你隻管安心養病,其他的事我們從長計議。”

曹邦群這才站起來跟我握手,“你的律師費由我來付,我現在就打欠條,以後盡管找我,沒必要再去麻煩我兄弟,想當年我們在工地上揮斥方遒,懷念那段日子。”

夏福順沒有作聲,我望向陽冬花,她看上去有些緊張,“今天我們就是來看看曹哥,這個時候聊別的不是太恰當,至於我們與蔡律師之間的往來,當然由我來談。”

說話間,曹邦群已寫好了欠條。我沒有接,說:“我們之間不存在委托關係,我不可能收你的條子。其他的事,自然是由當事人來決定,若沒什麽事我就先走了。”

出門後,陽冬花追了上來,我對她說:“如果你們沒打算要回那個錢,我可以修改協議,不算風險代理,給我5000塊就行,我雖然不近人情,還是講道理的。”

陽冬花歎了一口氣,“我倒是希望是自己得了癌症,這樣就不會有任何顧忌了。”

幾個小時後,我收到了陽冬花轉過來的6000塊錢。我沒馬上收,想了一下,還是打了個電話過去,讓她再慎重考慮,“我得到消息,曹邦群打算注銷公司,正準備做清算,賬麵上還有幾百萬,他拖欠的其實是工資,你們就當和公司結算。”

陽冬花過了十幾秒才回複,“公司是他的,這和逼他個人沒啥區別,我考慮一下。”

我沒再說什麽,那6000塊錢也沒收,想著等他們撤訴了再說吧。

5

一周後,我被主任叫去辦公室,說我被人投訴了,對方匿名舉報我“私自接受委托、不按律師服務收費管理辦法收費,以及恐嚇威脅對方當事人”。

我說:“夏福順的案件我是在律所簽的約,至於收費,不存在違規,何況還沒收到過錢。”主任瞪了我一眼,“人家沒舉報你多收費,是說你以明顯低於成本的收費進行不正當競爭,誰讓你隻收5000塊。”

由於我不存在其他違規行為,自然沒有受到任何處罰,但是“逼迫癌症患者,比套路貸還狠的催收方式”一類的流言蜚語蔓延開來,不知曹邦群幾時偷拍了我在病房的圖片,還評價說我“板著個臉,陰險毒辣,是帶著證件的禍害百姓的流氓渣滓”。

我打電話質問陽冬花,她一個勁兒地說對不起,“我們是撤訴了,曹邦群說就算死,也會先把我們的債給清了,老夏信他。我發誓,其他事情不是我們搞出來的。”

我反而鬆了一口氣,“你們對得起自己就行了,我這邊沒事,錢等你們收回再說。”

 

2020年元月,陽冬花給我打來電話,說曹邦群死了,但是錢還是一分未給,問我怎麽辦?我隻得告訴她,要再次起訴的話,隻能起訴曹邦群的遺產繼承人,問題是不知他是否有遺產,有沒有人願意繼承,否則的話,我也想不出好辦法了。

陽冬花聲音突然顫抖了起來,“他有財產的,有三套房,還有一家公司、兩台車,加起來有幾千萬的資產,一個零頭就能還清我們的錢,他家人會理解的,畢竟我們已經做到仁至義盡了,沒有哪裏對不起曹邦群,他走了以後我們還送了最後一程。”

“若真是這樣,那還是一個很簡單的案件,問題是現在曹邦群也算是屍骨未寒。”其實我真正擔憂的不是這個,隻是不免有種不好的預感——就怕曹邦群是處心積慮想賴賬了。

“管不了那麽多了,”夏福順接過電話說道,“他真的是死不足惜,一次次騙我。”

令夏福順絕望的是,經過我們查證得知,曹邦群早在6年前就離婚了,他的前妻與其沒有任何經濟往來;曹邦群的女兒也明確表示,她不會繼承他的任何遺產;曹邦群對外宣稱的三套房,其中兩套登記在女友喻冰清名下,另一套說是他姐姐自己出錢買的,有銀行流水記錄,且購房時間是在曹邦群沒有任何債務糾紛的時候,兩台車也辦理了抵押。

說起來,他還真不算是“惡意轉移財產”,是後來才負債的。公司清算剩下200萬現金,加上其他辦公設備總共有300萬,但之前起訴的人正在等著法院執行,那筆錢還不夠償還曹邦群過去的債務。我說從法律層麵上,已是無能為力了。

大家都清楚,曹邦群的錢基本上都轉移到了喻冰清的名下,她沒有工作,卻住著別墅,還有一些產業,她給曹邦群生了一個兒子,上的是當地的國際學校。可令人苦惱的是,我們沒有任何曹邦群與喻冰清同居的證據,別墅的水電物業費都是由她一個人交的。

夏福順還對喻冰清抱有一絲希望,反複念叨著他之前和曹邦群的“兄弟情”,但喻冰清反而說自己受害者,“我被他騙得生了孩子,啥名分都沒有,為了不讓孩子被人瞧不起,被罵野種,我都是去夜總會上班,陪大老板喝酒賺的錢。”

陽冬花哭著給喻冰清跪下,求她給自己一條生路,喻冰清這才承諾每月還兩千。

我想著等過完年,無論如何都要試著將喻冰清以及曹邦群所有的繼承人都告上法庭,至於真相如何,就等法院的調查結果,但願能給夏福順和陽冬花一個交代。

誰也沒料到,就在過年前幾天,新冠疫情暴發了。

6

那段時間,我生病無法工作,隻得把手上所有案件都做了退費處理,有部分還按合同支付了違約金。等清明那天,卻突然收到陽冬花發給我的一條消息,“小蔡,你的病好點了嗎?能活著是最好的事,隻是好人不得好活,你以後隻要對自己好一點就行,不要哭。”

當時我狀態不好,隻是回複了一句“謝謝陽姐”之後,就沒再聯係了。

一直到月底,我恢複上班,才給陽冬花打去電話,提示手機關機。我聯係夏福順,他哽咽道:“我老婆到盒子裏了,怕影響你情緒,我們沒有告訴你,同樣是人,差距實在太大了。”

夏福順給我講了陽冬花最後幾個月的遭遇——因疫情原因,借錢給他們的一些朋友也因生意不景氣急需用錢,加上工人們沒事做,所有人都逼著夏福順賣房還錢。

陽冬花愧疚不已,寢食難安。不是他們不肯賣房,而是房子一時的確難以出手,隻要有人給她打電話,她便無地自容,“等疫情好轉,複工了,我們出去賺一分就還一分。隻要市場恢複了,我一定把家裏能賣的東西都賣了,欠錢不還就是忘恩負義。”

夏福順有時會勸陽冬花:“在這個社會,不是你欠我,就是我欠你。你也不要太自責了,我們不是不還,遇到困難了一時半會兒還不起,朋友之間還是有交情的,人家也沒說什麽,隻是說如果有的話,就先還一點給他們做生活費,不算逼債。”

陽冬花卻始終無法心安,“交情總是毀在錢財上麵,人家沒說難聽的話,我們就更要識趣。我現在每吃一口飯,每喝一口水,都覺得應該省下來,先緊著別人才是對的。”

好在事情有了轉機,有人願意出7萬塊錢買夏福順的車位,他的車子也找到了買家,能賣個4、5萬,等錢到賬了,就能暫時緩解那些朋友和工人們的生活,“剩下的錢我們總會還的,學誰也不能學曹邦群,因為那樣的話,我們死活不安心。”

清明節前一天,陽冬花突然對夏福順說,想回家給奶奶掃墓,她從小就跟奶奶親。本來夏福順打算一起的,但陽冬花說省點路費,“我回去山上燒柱香就回來。”

第二天,夏福順打陽冬花的電話,一直未接。下午,老家傳來消息,說陽冬花放鞭炮時,不小心把周邊的茅草燒著了,火勢蔓延,很快失去控製。她的手機和外套就丟在山腳下的路邊,可自己卻又折回去走進了火場。

她生前錄下了最後一段視頻,通紅著臉,掛著流不盡的眼淚,說話上氣不接下氣的:“我不想死的,誰料闖了這麽大的禍,不知道怎麽辦……這麽一大片山,被我燒了,10萬塊都不夠賠的。我答應了朋友,賣車位和車子的錢要還債。我一直想安心過日子,借我錢的朋友都是好人,是這場大火不給我活路,這裏的債我就用命來抵了……”

 

安葬好陽冬花後,夏福順帶著妻子的遺照找喻冰清要錢,喻冰清說自己出於對女人的同情,答應給1萬塊錢,“至於債務,誰欠的去找誰,我跟他不過是一段露水情緣。”

在看守所,夏福順再次提及麵子:“我一直想改變一些事,我爸爸在我們那裏是一個名聲不好的人,小氣,尖酸刻薄,還有些小偷小摸。雖然我身上流著他的血,但我一直想成為和他不一樣的人,希望自己有很多朋友,贏得別人的尊重。固化的階層需要打破,隻是我沒能像你一樣成功,我到底還是沒能越過我的階層。”

我笑他天真,“這個社會,沒有哪一個人真正能改變什麽階層,都在苟活,隻是有些人用金錢裝飾抬高自己,看著光鮮一點而已,要真正過好日子,一樣的為難。”

檢察院認為夏福順屬於綁架和非法拘禁的想象競合(編者注:想象競合,是指行為人以一個主觀故意實施一種犯罪行為,觸犯兩個以上罪名,以主觀故意犯罪從重處罰),應以綁架勒索罪論處。

我選擇罪輕辯護,認為他隻是涉嫌非法拘禁,綁架罪的主觀動機是勒索財物或其他非法利益,並伴隨著侮辱暴力行為,夏福順並無此意——他確實非法限製了他人人身自由,起因為他與被害人父母存在債務糾紛,捆綁的目的隻是為了拘禁被害人。

法院一審判決,夏福順犯非法拘禁罪,判處有期徒刑8個月,夏福順當庭表示不上訴,卻心有不甘:“為什麽我一心向善,卻成了犯人,而有些人卻能逍遙法外?”

我告訴他,當一個人對外麵的世界已經沒有善良的能力的時候,首要還是要選擇對自己好一點,對家人好一點。所有的問題都有答案,關鍵是在於我們能不能認清自己。最後是迷失,還是回歸。

(文中人物皆為化名)

所有跟帖: 

倘若黴運來臨 -FormatRun58- 給 FormatRun58 發送悄悄話 (194 bytes) () 12/14/2022 postreply 22:07:56

請您先登陸,再發跟帖!

發現Adblock插件

如要繼續瀏覽
請支持本站 請務必在本站關閉/移除任何Adblock

關閉Adblock後 請點擊

請參考如何關閉Adblock/Adblock plus

安裝Adblock plus用戶請點擊瀏覽器圖標
選擇“Disable on www.wenxuecity.com”

安裝Adblock用戶請點擊圖標
選擇“don't run on pages on this doma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