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601)

來源: FormatRun58 2022-12-11 08:23:40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84486 bytes)
 

房子和騙子,逼出了一個瘋子

2022-12-06 10:47:16
16人評論

作者走水

剛入行的心理醫療師,醫院裏工作,醫院外記錄

 

 

精神司法鑒定是一個十分謹慎且理性的工作。鑒定大都涉及法律糾紛,從法律上來說,當事人的精神狀態是法院對當事人民事行為能力判斷的重要參考,這必然會影響到判決。所以下結論時,一定要慎之又慎。

但是,精神鑒定,總歸是鑒定人的,也是由人來鑒定的,怎麽說,怎麽做,都繞不開人性的某些層麵。我曾跟著鑒定科師兄做過一段時間的雜事,他給我講過不少故事,其中一個,我印象深刻。

以下為師兄自述。

1

2009年6月,再有一年我就可以考中級職稱了。袁主任說,我們醫院待遇差,留不住人,很多像我這樣的年輕醫生考上中級就往大醫院跑,他希望我不要學那些人,老老實實在這裏幹,他過兩年就要退了,會盡量“推我一把”。

所謂的“推我一把”,就是讓我參與醫院的核心業務——精神司法鑒定。

我們醫院是市裏為數不多具有精神司法鑒定資格的機構。可以這麽說,一個精神科醫生,一旦有了司法鑒定的經驗,在這座小城就相當於有半隻腳踏進了“專家”的領域,再不濟也能混到醫院的中層。

我心裏很感激,但也很糾結。我們這個專科醫院的待遇確實很差,我一個農村出身的窮小子,不知道到底要工作多少年才能在城裏買房安家,所以早早就存了跳槽的想法。可一想到可以到司法鑒定科參與鑒定,說不定能借此扶搖直上,就猶豫了,況且,我在這裏的一線崗位待了這麽些年,放棄所有基礎到綜合醫院去重新開始,想想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先幹著吧——我隻能這麽寬慰自己。

 

袁主任沒有食言,7月份,他就通知我以旁聽記錄的身份去參與一次鑒定。被鑒定者是一位老師,姓馬,男性,56歲,診斷為“急性精神障礙”。此次鑒定,法律上涉及的是一樁房屋產權糾紛。

鑒定過程出乎意料的順利。問老馬最近有沒有聽到什麽人對他說話,他篤定地說“有”,還能細致地描述出來;問他最近能不能看到什麽,他說“能”,而且指著我們背後說,“現在正好有一個女人站在那裏”;提問的過程裏,老馬表現得煩躁,時聽得懂,時聽不懂,還一直狠狠抓自己裸露在外的胸膛。

突然,袁主任說“暫停鑒定”。

老馬被帶出去後,主任讓我也先出去,說鑒定組的專家成員決定要討論一下。討論沒有持續多久,我又被叫了進去。袁主任說,現在要將專家組兩兩拆對,分成3組,依次對老馬進行提問,“出於對結果可信度的考慮,3次提問的專家完全隨機分配。”

我百思不得其解——在我看來,老馬的表現幾乎就是一個標準的模板,何必還要再走這麽複雜的流程?我還得再辛苦記錄3次。

記錄到第二次提問時,我才發現了蹊蹺——老馬的回答,實在太“標準”了,甚至“標準”得過了頭。

為什麽這麽說呢?精神病學的臨床診斷大多依賴於症狀判斷。簡單來說,診斷很大程度上依賴於醫生的問診,醫生要根據問診的情況,對照症狀學上的標準描述,一一比對,看符合哪一種病種的劃分。但精神疾病有一個特征,那就是不同病種之間,有可能存在某些症狀相似甚至雷同的可能,而且這種情況在臨床上很是常見。所以,精神病症狀上,對某種具體的病種,有它的“核心症狀”,對其所屬某大類疾病,又有符合這一大類疾病的“通性症狀”。

診斷時,為了確診,核心症狀和通性症狀都是醫生要考慮的。一般來說,患者表現出某種核心症狀,醫生多會考慮“疑似”,如果再加上一兩條通性症狀,那麽基本可以考慮“確診”。

從這個角度來說,病種的確定,跟病人症狀的“分類組合”是有關係的。老馬的問題就出在這裏——3對專家組合的提問,裏麵涉及的核心症狀、通性症狀也是隨機分配的,但是老馬的回答全都符合。難怪專家組成員一致同意袁主任的做法,這說明他們早就懷疑了——當前的老馬,有“詐病”的可能。

前兩組提問完畢,袁主任要求暫停一會兒,他看了看我的記錄,吩咐道:“最後一組不用進行了,直接讓老馬進來吧,我單獨問他。”

“這……不好吧?”我猶豫了,“單獨鑒定”按規定是不行的,這是出於安全的考慮。

可袁主任拉了我一把:“你也一起來,學點東西。”

 

鑒定室裏,袁主任毫無征兆地問了老馬一個問題:“這個房子究竟是有什麽糾紛,要讓你來參與這場精神鑒定?”

按道理,這個問題跟鑒定老馬的狀態毫無關聯,我也沒搞明白袁主任為什麽這麽問。

可是,老馬出離的憤怒,幾乎是噴湧而至:“他們合起夥來騙我!我根本沒有賣過房子,更沒有簽過什麽狗屁協議!”

但也就憤怒了一會兒,老馬忽然又退潮似的蔫下去,恢複一開始不靈醒的模樣:“腦子脹死了,哎呀,是他們騙我的,騙我簽字,不要再問了!”

袁主任跟我同時看向對方——這下好了,傻子都能聽出來,老馬前後矛盾。

袁主任囑托護士把老馬帶回了病房,讓我重新調出他的病曆。病曆上,診斷處清清楚楚地寫著:急性精神障礙。

不用袁主任解釋,我都能看出現在的問題很麻煩——病曆裏有診斷,說明當時收診的醫生確實認為老馬有明顯的精神異常表現。可就現場的鑒定表現來看,老馬極有可能存在“詐病”的傾向。

主任想了很久,對我說:“你,去找一趟老馬的主治醫生,問問當時首診的具體情況。”

2

說來也可能是巧合,老馬的主治醫生也姓馬。送材料過去時,我跟他開玩笑:“小馬,這個老馬是不是你親戚啊?”

他笑了笑,沒說話,接過材料仔細看了看:“這……我不知道說什麽啊。”

“啊?”我以為聽錯了,“你的病人啊,怎麽就不……”

“他確實是我的病人,我也為我的診斷負責。”小馬很嚴肅,“就當時入院的表現來看,馬老師絕對符合急性精神障礙的表現,但按照袁老師的鑒定,他又可能是‘詐病’——那我該說什麽?什麽我也說不了啊,頂多就是個‘無法鑒定’吧。”

我尷尬地笑笑:“那萬一他是發病進來又被治好了呢,你醫術高明唄。”

“那我就更不敢瞎說了。”他把材料遞回給我,歉意地點點頭。

袁主任聽了我的轉述,使勁揉了揉眉頭:“‘無法鑒定’,唉……這就難搞了呀。”

“這有什麽難搞的?”我不以為然,“急性急性,來得快,去得快,當時有問題現在沒問題也不是說不通,哪怕他真的是‘詐病’,如實下個鑒定的結論不就好了?再說了,‘無法鑒定’也不是不可能……”

“瞎放屁!”袁主任罵了我一句。

他說,麻煩就麻煩在這個“如實”上。如果按照目前來看,老馬“詐病”的可能性極大。但是,病曆上又清清楚楚寫了“急性精神障礙”,這是我們醫院的醫生下的診斷,他又信誓旦旦說對此診斷負責。那麽,承認老馬目前是“詐病”,那跟醫生當初的診斷就是矛盾的了。

“而且這個問題現在出在我們醫院,你說‘無法鑒定’,不是自己打自己巴掌?”

“那直接確定老馬有問題行不行?”我問了一句。

“這不是亂彈琴嗎?審都不審,直接虎頭鍘?我是包拯啊?”

袁主任雖然是罵,但還是耐心給我解釋了一番:就算直接確定老馬有精神障礙,那麽法院也會要問一個問題——在實際發生糾紛的時候,老馬到底是個什麽狀態,有多大的民事行為能力,在案件裏要承擔多大的責任——以現在掌握的具體情況,是沒辦法下定論的。老馬有“詐病”的傾向,誰知道他的病什麽時候是真的,什麽時候是假的?這“真實的情況”完全撲朔迷離,所以,除非去理清實際情況,不然貿然下結論影響了判決,醫院百分百是要背責任的。

說完,袁主任站了起來:“得去了解案情了。”

雖然我是第一次參與鑒定,但也能明白,他從心底是不願意做這個決定的。醫院是看病的地方,屬於衛生係統,而查案斷案是司法機關的職責,兩者之間,為了判決的理性公正,平時一定要恪守邊界。可問題是,正是我們醫院在這個案件裏搞出了個麻煩——當時接診的小馬,明明白白地給老馬安了個“急性精神障礙”的名頭,又堅持自己的診斷是沒問題的,而我們的鑒定過程裏,老馬又明顯地不對勁兒。為了鑒定結果的真實,醫院必須去了解實際情況,對老馬在發生糾紛時具體的精神狀態做一個有參考意義的結論。

袁主任一拍手:“踩線就踩線吧,總不能這把年紀還給醫院抹黑吧。”

辦案機構接到我們的請求後,答應得很不情願。接電話的工作人員說:“本來就是個扯皮的事,這樣不是越扯越長了嗎?那個買房的天天來法院鬧,你們是專業機構,趕緊出個結果啊。”

袁主任笑著解釋:“正是因為扯皮扯得麻煩,我們才必須慎之又慎。”

3

可案卷拿回來後,我們發現,事情遠比我們想的要複雜。

老馬是一個退休的高中老師,老婆已經去世,在市裏某小區有一套三居室,平時獨自住。大概是去年(2008年)的5月份,一位在附近做早點的流動攤販老謝,稱自己從老馬的女兒手裏,通過明麵簽訂“無償轉讓”協議、私底下現金交易的方式,以實際成交價20萬(低於市價15萬左右)的價格,買下了這套房子。他手裏有老馬親筆簽名的全套轉讓協議,而且這份協議上的簽名已經做過筆跡對比,跟老馬的字跡完全看不出區別。

老馬承認字是他的字,但堅決否認見過這份協議,不承認自己賣了房子。可老謝拿著這份他“親筆簽名”的轉讓協議,非要讓他按照協議把房子騰出來,還告上了法院。一來二去,兩個人不知道鬧了多少回。老馬一個孤寡老人,敵不過日日來鬧的老謝,一氣之下,跑到老謝做生意的地方,作勢要一頭撞死在老謝的早餐車上,怎麽都拉不住。老謝報警之後,老馬還不消停,也不接受調解,胡言亂語,非要撞死,於是就被送到我們這裏。

更讓人糊塗的是,老馬隻有一個兒子(在國外),根本沒有女兒,他也否認自己有什麽“幹女兒”。他堅持認為,那個所謂的“女兒”,是老謝捏造的一個子虛烏有的人。而老謝言之鑿鑿地說,確實有一個年輕女性,拿著這份老馬親筆簽名的轉讓協議,從自己這裏拿走了錢。這個女孩長什麽樣、多高,老謝都能描述出來。

老謝去過老馬的小區裏麵求證,可這個老舊小區裏麵住戶很少,大都是像老馬一樣深居簡出的老人,誰都說不知道老謝說的女孩是誰,更不知道老馬有個什麽女兒。立案後,經查證才知道女孩聯係他用的手機號碼是用其他身份證辦的(那時還沒有手機號碼實名製),而且老謝也沒有這個女孩的照片——換句話說,從“誰提出誰舉證”的原則來說,老謝自己根本無法舉證,這個女孩到底存不存在。

 

看完案卷,袁主任一聲長歎:“越來越複雜了啊。”

我很不解:“也不複雜啊,裏麵不是描述得很清楚嘛,兩人衝突,老馬胡言亂語,要尋死,這份應該屬於供詞吧,真實性可以保證,那麽這個就已經可以認為他當時的精神狀態……”

“沒那麽簡單。”主任眼神凝聚,跟我分析:現在不是單純鑒定老馬“當時有沒有問題”這麽簡單了,必須要從“一開始”來分析——也就是說,從簽訂協議、發生糾紛,到最後發生衝突,這整個過程裏,老馬的精神狀態到底是個什麽樣子?或者發展的軌跡是什麽?可根據這個案卷的描述來看,我們現在完全確定不了。

但我們的鑒定結果,最終還是要直指老馬的精神狀態,目前來看,這勢必會影響到法院判決上的考量,即這份轉讓協議是否具有合法性——如果老馬真瘋,那協議無效,老謝吃虧;如果老馬裝瘋,又不承認有女兒,那麽協議隻能是有效的,老馬吃虧。我們的鑒定結果很有可能在房子的最終歸屬上產生影響,而且無論是什麽影響,最終都有可能會讓雙方矛盾的箭頭或多或少地轉向醫院的鑒定科。

“早知道就該考慮小馬的意見,老老實實寫個‘無法鑒定’好了。”袁主任癱在椅子上,“現在真是騎虎難下了啊,這斷案怎麽就跟醫院扯上了關係?”

4

事情到這裏,一下子就僵住了:我們說“無法鑒定”吧,人家卷宗都提供了;給鑒定結果吧,以現有材料,又無法保證結論準確性,還不如不給。

法院那邊每天一個電話催,袁主任實在是被逼到了牆角。一天,他把正在寫病曆的我拎起來:“走,去病房,找老馬!”

病房裏,老馬正跟一堆老頭打撲克,住院這段時間沒了老謝的掰扯,他的精神狀態看起來十分輕鬆。

袁主任把老馬叫到治療室裏,讓除了我們3個人以外的人全出去。

“老馬,咱倆見過了,我有些問題要跟你了解,關於你的鑒定。”

老馬點了點頭。

袁主任沒有閑扯,直接問:“房子到底是不是你賣給老謝的?”

老馬很詫異,先是矢口否認,又馬上回過神了,說:“房子賣不賣跟醫院有什麽關係?我是病人,不是犯人!”

袁主任笑出聲:“嗬,你腦子確實挺清楚啊,那你說說,你有什麽病?”

老馬絲毫不怵:“這是醫生的業務,問我幹嗎?”

袁主任十分冷靜,絲毫不在意老馬的態度:“老馬,字,你承認是你簽的,對吧?老謝手裏也有這份你親筆簽字的轉讓協議,對吧?你不承認你有女兒,也不承認你看過協議,但他又有這份協議,所以,那你們到底是怎麽協定的,難道他拿刀架著你簽?這樣的話,你還能整個站在這裏?”

“我不知道!”老馬一口咬定,他根本不知道老謝怎麽得到他親筆簽字的轉讓協議,同時還強調,在那之前他跟老謝根本就不認識,也從來沒去他早餐攤上買過東西吃。

“不認識?那不對吧?”袁主任站起來,盯著老馬,質問他:“既然之前你們都沒打過交道,那老謝幹嘛要買你的房子?是誰告訴老謝你有房子要賣的?又是誰把協議拿出來的?總不能是老謝夢裏夢見的吧?老馬,老謝口裏的那個人應該真的存在吧,你在撒謊吧?”

老馬也從床上立了起來,嘴裏支支吾吾,一會說假的,一會說自己不懂主任在說什麽。

袁主任絲毫不急,等著老馬靜下來,才開口道:“老馬,你要是還不講真話,那我就沒辦法了,醫院是不會幫你撒謊的,隻會如實下鑒定結論。那就是說,要麽是你一開始就說假話,要麽是老謝說假話,但不管誰說假話,這個事兒都算‘搞不清楚’,既然‘搞不清楚’,那就得講證據,協議就是證據——你這房子,別想要回來了。”

“放屁!要不回來?那本來就是老子的!”老馬怒罵,“百分百就是那個小蹄子!”

 

老馬終於被袁主任攻破了防線——老謝說的那個“女兒”,雖不是真的,但確有其人,而且跟老馬有點親戚關係。

老馬說,2007年年初,他在家洗澡時高血壓發作,幸好人還能撐著爬出來,抓起話筒打了急救電話,這才撿回一條命。他兒子因此飛回了國,等他轉危為安後,說一定要把他帶出國。可老馬說什麽都不幹,爺倆拗了一陣,兒子敗下陣來,退了一步,說給他找個保姆,老馬就同意了。想到那些保姆欺負孤寡老人的新聞,兒子托人從老家找了個小姑娘,叫馬小琴,17歲,初中畢業。兒子說,這孩子怎麽也算跟自己是本家,工資大不了給高點,能把老馬伺候好就行了。

老馬自己講,能看得出這個小琴是吃過苦的人,勤快,嘴甜。而且她還很上進,知道了老馬是個退休教師後,天天“馬老師”前“馬老師”後,有時候老馬翻翻自己以前的教案,她也湊在一邊看,很喜歡提問,還總能問到點上。老馬覺得這個孩子“能教”,找了關係,出錢給她報班,從基礎補起。他跟小琴說,隻要她能往上讀,他就供。小琴感動得涕泗橫流,當場認了老馬當幹爹。

講到了這兒,老馬忽然神情一變:“媽的,說到底是老子看走了眼,沒想到她是這種東西!”

老馬講,他在家有存現金以備不時之需的習慣,錢的數目還不小,幾萬是有的。有天他回家打算拿錢去買個新書桌回來給小琴用,結果發現錢少了。“老子問她,‘是不是你拿的?’唉,她也認,你說她急用,老子也不怪,你知道她說什麽?她說拿去賭輸了!”

出乎老馬的預料,被戳破麵皮的小琴頓時像變了個人,譏諷老馬有福不知道享,“要死的人了,留這麽多錢幹嘛?不如給我拿去花”。

“老子恨不得把她提著踢到樓下去,媽的,滾滾,滾遠點,別在老子麵前,惡心!肯定就是她,她把老子的房子賣了!”

袁主任看著異常憤怒的老馬,好像又在想著什麽。我根本沒料到一樁房產糾紛還能扯到這裏,聽完後也冷靜下來——我知道,在老馬心裏,幾乎就是認定了馬小琴通過某種手段,偽造了所謂的轉讓協議,那20萬,八成也是她拿走了。

可問題是,老馬既然有懷疑馬小琴的傾向,他為什麽還要一口咬定協議是老謝自己偽造的、根本沒有所謂女兒這個中間人呢?就他語氣裏對馬小琴的恨意來看,他根本不會好心到替小琴隱藏嫌疑,為什麽他一開始會冒著房子要不回來的風險,絕口不提馬小琴這個人呢?

我看了看袁主任,依舊是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既然他不提問,那就輪到我大顯身手了。

我忍不住開口:“老…馬老師!那個小琴,你現在能聯係……”

“今天就到這裏吧!”袁主任忽然開口打斷了我,我還沒回過神,已經被他拎了出去。

 

病房外麵,我真是又氣又慫,可我不敢大聲說,隻能跟袁主任抱怨:“這眼看著就要真相大白了,為什麽不讓我接著問?”

“真相大白?”袁主任不屑道,“我問你,你能看出他講話是半真半假吧?”

“是啊。”

“那我問你,老馬嘴裏,哪句是真的,哪句是假的?”

“這……”

“我再問你,你又怎麽分辨,他接下來講的,有多少是真的,有多少是假的?”

我徹底語塞。

袁主任沒有再繼續攻訐的語勢,他耐心地告訴我,所謂精神鑒定,本質上跟偵查偵破是分不開的。不是所有人都會跟你講真話,況且,老馬已經明顯地在撒謊隱瞞,再接著問,雖然能挖出點什麽,但更多的是他接著編下去的謊言,“與其接著問,不如另尋他路”。

“另尋他路?”我若有所思,可又思無可思,“哪兒還有路啊?”

“你是真不適合幹鑒定啊……”袁主任搖搖頭,“找馬小琴!”

5

袁主任說的找馬小琴,並不是由我們去找,而是將這個信息反饋給辦案機關。畢竟知道了名字,哪裏人,找到就是件很順利的事。

讓我們沒想到的是,馬小琴被找到後,很直接就承認了房子確實是她偽造協議賣掉的,錢也賭博輸光了,“錢是沒辦法還了,要坐牢就坐牢,我認”。

審馬小琴的時候,出於了解老馬當時精神狀態才能出具最終鑒定結果的考量,醫院必須了解具體經過,所以我們也參與了。在了解馬小琴的具體作案手法的過程時,我們知道了一個更狗血的事——她口裏的老馬,跟我們之前了解的那個老馬,完全就像是兩個人。

 

馬小琴確實是老馬老家的本家親戚,出了五服,但是同姓。她沒有考上高中,在老家蹉跎幾年,不甘心自己的命運隻能跟老家那些等著嫁人的姑娘一樣,就四處托人找關係,想到城裏謀生,正好遇到老馬的兒子來找保姆,雙方一拍即合。

她一開始也認為,自己這個遠房叔伯是個老師,又肯教自己,是個大好人。她充滿希望,下定決心,覺得隻要自己踏實肯幹,勤勞好學,一定會改變命運。

隻是馬小琴沒意料到,老馬會對她動了色心——老馬先是暗示她,說自己老婆早亡,兒女不在身邊,是個孤寡老人,希望她能“慰藉”一下自己。馬小琴一開始裝聽不懂,做完家務事就躲著老馬,也不再跟著他學東西。老馬見得不了手,徹底撕破臉皮,屢屢強行動手動腳。

馬小琴開始不肯就範,可她反抗過於激烈時,老馬就威脅她,要讓她滾回老家,還要跟老家人說她手腳不幹淨,是被趕回去的。當時的馬小琴根本不知道要怎麽辦,她不是沒想過跑,可一旦那樣做了,老馬肯定會回老家亂說,以他老師的身份,怕是不少人會信他話,到時候,老家回不去,城裏待不下,可如何是好?

她覺得自己別無選擇,反抗的心一點點減弱,最後選擇了麻木地接受。

事情的轉折源於馬小琴發現自己懷孕了,告訴老馬後,老馬當機立斷,打開放錢的抽屜,讓她自己拿著錢去醫院拿掉孩子。馬小琴完全沒有了主意,隻有無盡的恐懼。雖然她從沒想過自己這麽早就要當母親,但還是懇請老馬讓自己把孩子生下來。可老馬的回答把她打進了深淵:“生下來幹嗎,老子幫你養?再說誰知道是不是你在外麵勾三搭四懷的野種?要不是本家,老子才懶得管你。打了!”

之後,老馬沒有跟她再廢話,他怕馬小琴不去醫院,便去外麵搞來打胎藥,逼著她喝了下去。

這次的打擊,讓馬小琴徹底壓下了自己年少無知的一麵,開始學會用冷靜和理性麵對世界。她知道,自己現在對於老馬來說就是個想擺脫掉的麻煩,而她是無法製衡老馬的——藥流之後,她身體虛弱,也需要老馬給她一個安身之處,她隻能隱忍。

但與此同時,飽含恨意的她也立誌要讓老馬付出代價,甚至想過給老馬碗裏下老鼠藥——不過,到底沒那麽大膽子。

馬小琴說,在一次看法製節目的時候,她受到了啟發,想到了一個主意,既能報複老馬,又能讓自己撈一大筆錢——偽造協議,偷偷賣了老馬的房子。

她很快鎖定了“買家”——家裏的早餐,幾乎都是她天天去小區門口的老謝那裏買的,在日常的交談裏,她知道老謝在老家有個要讀書的小兒子,一直想接到城裏來上學,可是又買不起城裏的房子,兒子沒辦法落戶。老馬的房子正處在市裏學校最多的位置,對老謝來說,那是無比合適。

她跟老謝撒謊,說自己是老馬的女兒,剛讀完書回來的。老馬年紀大了,有了回老家的想法,很想把房子賣了,老謝動了心思。

可馬小琴知道,隻讓老謝動心思是遠遠不夠的,而且就算老馬要賣房,也得是“親自”賣。如果跟老謝講自己能代替老馬把房子直接賣了,諒老謝也不敢答應。

於是,馬小琴循序漸進。她每天買早餐的時候都跟老謝聊很久:有時候說說老馬教這麽多年書不容易;有時候說自己“媽媽”早走,老馬孤苦;有時候說老馬這麽些年,獨自供孩子讀書長大辛苦……她隻有一個目的——將自己和老馬塑造成父女情深、相依為命的形象,並植入到老謝的心裏。

老謝也真的信了,深受感動,每次馬小琴來買早餐,有時候是多給個雞蛋,有時候是多裝兩個包子。

馬小琴覺得,是時候了。

 

一天,老謝要收攤的時候,馬小琴來了,她沒買早餐,看見老謝,就哭了出來。

老謝問她怎麽了,馬小琴哭唧唧地說出自己早就準備好的謊言——老馬病了,得動一次大手術,要一大筆錢看病,自己不知道怎麽辦,隻能賣房子。但老馬現在人都出不了醫院,賣也不知道多久能賣出去,等賣出去了,老馬人都怕是不在了。她懇求老謝,能不能把自己“老爹”的房子買下,便宜點也行,讓她好有錢幫爸爸看病。

一來便宜,二來助人,說實話,這種情況下,老謝很難拒絕。但老謝也不是傻子,他提出要去看看老馬,馬小琴就說現在不能探視,老謝又提出去看看房子,馬小琴一口答應了——因為老馬那時回老家了。

在屋子裏,馬小琴帶著老謝四處轉,給他看了老馬藏在櫃子裏的房產證,還打開了老馬放錢的抽屜,指著裏麵的錢,哭著對老謝說:“現在家裏就剩下這點了。”

這下,老謝是徹底信了。馬小琴說,現在急用錢,也沒時間去交易中心過戶,可以先簽一個“無償轉讓”協議,老謝以現金付款,“等老爹熬過這一劫,再過戶”。為了讓老謝徹底打消疑慮,馬小琴又主動提出,房子隻賣20萬。

其實這個時候,隻要老謝冷靜一點就不會上當,畢竟,馬小琴提出的是現金交易,房子近乎是半價出賣,仔細想想就不合常理。但是20萬的價格徹底讓老謝衝昏了頭,他不是沒打聽過這裏的房價,隻想著要不是急著用錢,人家怎麽著也不會把價格定這麽低。他算是徹底入了套,毫不猶豫地配合馬小琴,在協議上簽了字。

馬小琴說,那份協議是她一早就做好的,也知道直接拿去讓老馬簽字是萬萬做不到的。在日常生活裏,她藏起對老馬的恨意,甚至還刻意逢迎老馬的某些需求。老馬終究是色欲熏心,有次借著老馬“事後”心情愉悅,馬小琴再次提出讓老馬給自己上課。她知道老馬有個習慣,會在教案的每一頁的右下角工整地簽下自己的名字。這就讓馬小琴有了“可乘之機”,每次等老馬教書育人之後,她都懇求老馬在紙上寫一點批改意見或是學習指點,隻要老馬簽了字,她就誇讚,這字好看,端莊,大氣。老馬便樂此不疲。

馬小琴弄來一遝A4紙,全部工整地在右下角畫了橫線。老馬問她這是幹嗎,馬小琴告訴他,以後要把老馬的學習批注整理成冊,留著慢慢複習。這一馬屁把老馬拍得暈頭轉向,甚至都忘了當初馬小琴懷孕時兩人的劍拔弩張。他一昏頭,興奮地連簽了好幾張。

至此,偽造協議最重要的一步,馬小琴徹底達成,隻等後麵的老謝老實上鉤。

6

既然馬小琴已經承認協議是她偽造的,關於老馬的精神鑒定結果就已經不重要了——老馬是否有精神疾病,不影響判決,我們如實描述老馬目前的狀態即可。老馬八成是以為,隻要自己堅持“裝成”一個精神疾病患者,這份協議就不具備合法性。這樣,他既能保住房子,又能瞞住自己欺壓馬小琴的事實。我想,這老馬一開始裝得太像了,把接診的馬醫生都瞞過去了,要不是鑒定過程裏露出了馬腳,袁主任堅持往下查證,可能就真給他糊弄了過去,百口莫辯的老謝虧就吃定了。

事情到這裏,我以為就此結束了,沒想到還有後續。

 

出於警示教育,沒多久,院長就用這個案例做了一次業務學習,強調在診斷過程中一定要慎之又慎,“不要出現前後矛盾的情況”。雖然他沒有在學習會上指名道姓,但誰都知道他指的是小馬醫生。

閑話這種東西,總有人說,傳來傳去,總會傳到小馬耳朵裏。有人說他誤診,有人說他醫術不精,小馬本身就是個較真且笨嘴拙舌的人,這閑話一傳,徹底成了個沉默寡言的人。

可我沒想到的是,小馬竟然辭職了。

在我的印象裏,他絕對不至於心眼小到因為閑話而辭職的地步——太不值當了吧?我想打電話問問他,他的手機卻怎麽也打不通了。

更讓我沒想到的是,小馬辭職的第二天,司法那邊的工作人員電話就打來了,問我“能不能聯係到馬醫生”,“需要他配合調查”。我說自己也聯係不上他,但可以提供他的住址——此前小馬剛剛搬過家,我去過。

過了兩天,電話又打了過來。司法工作人員說,他們確認了,馬小琴和小馬醫生是兄妹關係,馬小琴從老謝那裏得到的20萬,在3天裏分批分次地匯入了小馬的賬戶。他們懷疑,在這起“偽造協議詐騙案”裏,他們兄妹都有參與。

在一早追繳老謝被騙走的那20萬時,馬小琴一直堅持說自己將錢賭博輸掉了,而且是在賭檔上以現金方式輸掉的。警察問她賭檔在哪裏,馬小琴就帶他們去了一個地方。可警察蹲守數日,並無發現,在走訪周邊居住人家的過程裏,被詢問的人都說這裏從沒開過什麽賭檔。

警察再追問馬小琴,她又換了說法,講自己把錢借出去了,可借錢的人跑了,現在也聯係不到。警察問她,有什麽證據證明自己借了出去,她又拿不出來。

之後,馬小琴繼續接二連三編了很多理由,就是說不清錢的去向。這讓警察不得不懷疑她在說謊。

後來查證馬小琴戶籍,警察又發現,她的父親再婚過,在之前的那段婚姻裏,有一個兒子。這個兒子上大學的時候將戶口轉到了城裏,所以一開始沒有查到——而這個馬小琴同父異母的哥哥,就是小馬。

警察本來是想讓小馬過去協助了解下情況,沒想到,當他們打電話到醫院找人的時候,人就失聯了。後來根據我提供的住址,他們在小馬的新家把他“蹲”到了。他們發現,小馬這個房子剛買沒多久,而且是全款買的。

這就讓人不得不懷疑了,他錢是哪裏來的?這一查,就查到了那20萬。

小馬在審訊時態度很堅決,堅持是自己脅迫妹妹,強迫她偽造協議賣了老馬的房子,然後又強迫妹妹將20萬轉給自己。他說,如果馬小琴不配合,就要回老家將她和老馬的事抖出來,讓她徹底做不了人。

馬小琴得知哥哥被抓了之後,更加不願意鬆口。她堅持說整件事都是自己一手策劃的,錢也是在哥哥不知情的情況下轉過去的,他根本什麽都不知道。

兄妹倆都想為對方開脫,自己攬下罪行,所以,司法那邊給醫院打電話,希望我們這裏能找一個跟小馬熟識的、又有些“詢問技巧”的同事,來幫助他們勸勸他,說實話。於是,院長就讓袁主任帶著我去,畢竟,這個事情,我們全程都參與了,而且,我們都算跟小馬熟識。

7

麵對我們,小馬一點都不緊張。

袁主任的眼神一直很冷漠。整個過程裏,隻有我不斷地提問,小馬一句句回答。他說來說去都是一個意思——自己大不了把房子賣了,錢還回去,但自己的妹妹是無辜的,都是被他脅迫的。

局勢僵住,我提問的速度越來越慢。因為我也不知道,到底要怎樣讓小馬說實話。

“砰!”袁主任使勁捶了一下桌子,他站起來,瞪著小馬:“你他媽的,當初老子帶教你們幾個人,就一個留院名額,你記不記得你是怎麽求我的?要不是看你人踏實,家裏困難,老子會把你留下來?你他媽就這樣報答我?”

霎時間,小馬的淚流了出來。

袁主任坐下來,又說:“我不講你的對錯,以德報德,以怨報怨,但你還是要想想你們兄妹以後,就這麽背著個汙名過一輩子,你踏實得了嗎?”

“袁老師,我……”小馬涕泗橫流,終於全撂了。

 

他告訴我們,馬小琴確實是他妹妹。他親生母親去世後,父親又給她找了個後媽,生下了馬小琴。後媽對小馬不錯,他高中時父親去世後,後媽更加愛護他了。妹妹讀書成績不好,早早輟學,全家全力供成績優異的他讀書。

小馬對後媽和這個同父異母的妹妹十分感激。來城裏上大學後沒多久,後媽也去世了。小馬悲痛之餘暗下決心,一定要在城裏安家,把妹妹接到身邊。馬小琴知道哥哥辛苦,一直不想來城裏給他添麻煩。

後來老馬的兒子去老家找保姆,馬小琴心想,去給老馬當保姆,有錢不說,還有地方住,兩全其美。所以也沒告訴小馬,就自己做主來到城裏做了老馬的保姆。雖然小馬知道後極力反對,但馬小琴信誓旦旦地保證,老馬是個好人,而且還教自己知識。小馬這才勉強答應。

老馬人麵獸心的一麵露了出來後,一開始馬小琴不敢跟哥哥說,她害怕老馬真的去老家亂說,到時自己百口莫辯不說,說不定還要連累有出息的哥哥。可小馬畢竟是個醫生,不可能看不出來妹妹流產後虛弱的狀態,百般詢問下,小馬這才知道了馬小琴的遭遇,拿著菜刀就衝出了門,發誓要將老馬五馬分屍。

馬小琴拉住了他。她告訴小馬說,現在去找老馬,老家夥認不認不說,就是有了鐵證,對他來說頂多就算是個作風道德問題。老馬畢竟年長,又是老師,在老家有威望,如果他真的添油加醋亂說,怕不少人還是會信他。

冷靜下來後,小馬仔細想想妹妹的話,確實不無道理。但讓他咽下這口氣,他又不願意,他必須找個辦法,報複老馬,發泄仇恨。

小馬仔細地問馬小琴,老馬有哪些生活習慣和癖好,想在裏麵嚐試找找突破口。當得知馬小琴竟然連老馬的房產證藏在哪兒都知道時,一個主意就冒出來了。

兄妹兩個計劃好後,這才有了後麵的老謝上當。

小馬本來擔心老馬會懷疑到馬小琴頭上來,就讓妹妹“偷錢”,故意被老馬發現,然後把她趕了出去。後麵若老馬發現更多,他就賣了房子帶著妹妹遠走高飛。可千算萬算,小馬也沒想到,老馬竟然因為和老謝衝突被送到了精神專科,更沒想到,接診老馬的,就是他自己。

這完全就是“意外之喜”,小馬立刻想到了一個“把屁股擦幹淨”的方法。

接診的時候,他心裏清楚,老馬隻是情緒激動,暫時的行為失控,絕對不是“急性精神障礙”。但是他在診斷和治療過程裏,有意無意地暗示老馬,隻要他是精神疾病,那這份協議的合法性就要受到質疑——換句話說,他在暗示老馬,如果這樣做,就能保住房子,而且,他欺壓馬小琴的事,也不會被人知道。

老馬不是傻子,必然會“心領神會”。兩個人在沒有互相點破的情況下,完美地達成一致。

這樣一來,老謝既無法舉證馬小琴的存在,又無法證明自己如何得到的協議,那這件事就會成為一灘渾水,真相難辨。對小馬兄妹來說,肯定是個好事。

隻是讓小馬萬萬沒想到,老馬在鑒定室的表演太完美了,完美到不得不讓專家們生疑。

 

回醫院的路上,袁主任讓我把車停在路邊。他跟我絮絮叨叨了很多,說小馬當時是怎麽進醫院的,如何努力,如何逐漸成為一個很不錯的精神科醫生,“如果不出這個事,我會把你們都安排到鑒定科”。

可是,沒有那麽多如果。

 

後記

師兄告訴我,事後,老謝知道了馬小琴和小馬的遭遇,表示隻要錢拿回來,他就不再追究。老馬拿回了房子後就把房子賣了,不知道是回了老家還是去了哪裏。

“那馬醫生呢?馬小琴呢?他們兄妹怎麽樣了?”

師兄說,雖然老謝表示諒解,但涉案數額不算小,他們該承擔的還是得承擔,具體的罪責和刑罰他就不知道了。過去了這麽多年,如今他們兄妹估計早就不在這座城市了,去了哪兒不知道,也沒有了聯係。

聽完這個案例,我滿心都是一個詞,意難平。看著我的表情,師兄笑了笑。他問了我一個問題,精神司法鑒定中,為了保證最大的公平合理,最重要的原則是什麽。

他看著我,嚴肅地自問自答:“忠於事實。”

(文中人物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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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碗方便麵,掩著大姨的傷口

2022-12-05 11:41:56
32人評論

作者胡千一

一個不太颯的infp

1

臘月廿四,北方小鎮的極寒天氣還在持續。我戴著大棉帽子,裹著厚厚的羽絨服,提著準備好的年貨,踉蹌地迎著白毛兒風往前走。老北風夾雜著雪絮,刮得人臉蛋子生疼,我半眯著眼睛,艱難地在已經拆遷了一大半的土平房區四處張望——滿眼的碎磚頭、土坷拉,隨大風刮過來的“紅色條條”,看樣子是誰家大門上的對聯。

走了許久,我在一間低矮的小土房前麵站定,屋頂塌了一角的土煙囪正冒著稀薄的白煙,煙還沒升空就被大風攪散了。我把手縮在袖子裏試探性地敲了幾下門,沉悶的敲擊聲被大風蓋了過去。我隻好使勁兒朝著生鏽的大鐵門砸了幾下,幾大塊土坷拉隨著震動突然從門框處掉了下來,我嚇得趕緊往後一閃,門開了——

“這麽冷的天,還在外頭傻站著幹啥?快進來!”大姨一邊說著,一邊用手飛快給我撣去身上的積雪,又拉著我快步穿過門廊,往屋裏走去。

屋外是化不開的寒冷,大姨的屋子裏卻是霧氣氤氳。我的眼鏡片上蒙了一層厚厚的白霧,什麽都看不見了,隻能聽見灶膛裏的木柴在“劈啪”作響。大塊大塊的木頭燒得正旺,灶台上的大鍋沒有蓋鍋蓋,滿滿一鍋水正“咕嘟咕嘟”翻滾著。我聞到了空氣中彌漫著陣陣香氣,那氣味是從一旁的小鋁鍋裏冒出來的。

“今天外頭冷吧,聽說是年前最冷的一天,你看看你,臉都凍得黑青紫了。”大姨說。

從一進門,我就發現大姨穿得有些古怪。她頭上戴了兩個毛線帽子,其中一個露出了很多線頭,像是打毛線時候脫針了一樣,而上身套著的夾襖得有三五層,最外麵的一件是絳紫色搖粒絨外套,胸脯左上方隱約能看到“鋼廠”兩個字,下身則穿著笨重的厚棉褲,腳踩著帶毛氈夾層的老棉鞋。

這麽穿倒是保暖,可這一身行頭把患有多年風濕腰腿病的大姨壓得更垮了。她走起路來上身向前傾著,似乎隻有這樣才能肩負起這漫長寒冬丟給她的重量。

“大姨,我媽讓我來給你送年貨。喏,你看這是兩條鯉魚、這是白條雞、這個是糖和花生,每樣都給你買了點兒。對了,還有我給你買的一套保暖內衣,我媽說今年你逢‘九’,我特意挑了套紅的……”我一邊吸溜鼻涕,一邊從袋子裏一樣一樣地往外撈東西。

“大姨有錢呢,別讓你媽費心了。一會兒你走的時候,把門口木箱子裏那袋柿餅給你媽帶回去,我特意給她買的,又甜又軟,她從小到大就好吃這個。”大姨都沒多看我帶來的東西一眼,就把它們一股腦兒地都提到了屋外,“這天兒冷的啊,外麵就是個天然的大冰箱,東西放外頭準保沒個壞。”

 

我坐在小凳子上,一旁火爐上的小鋁鍋還在持續向外散發著香味兒。我伸頭一看,裏頭約摸有十幾個荷包蛋,爐子旁邊還散落著五六個方便麵袋子,麵餅被大姨單獨放在一個搪瓷盆裏。

“敏敏,你可真會趕時候,我正煮方便麵呢。你記得不?你小時候就愛跟著大姨,你媽問你為啥?你說‘跟著大姨吃方便麵,想吃多少吃多少,大姨從不管著我,而且大姨吃雞蛋從來不吃蛋黃,蛋黃都是我的……’你還記得不?”

我看著大姨,怔了一下,為難地笑了笑。然後大姨就把一塊塊麵餅放進鋁鍋,我低著頭,用筷子把麵塊一點點攪散。沉默的工夫,一大鍋方便麵就煮好了。

大姨從後屋拿出了一個小馬紮,另一隻手托著兩個大碗,夾著兩雙筷子,吩咐道:“麵就別出鍋了,咱倆就圍著爐子吃吧,熱乎兒!”之後,分給我的碗,被大姨瓷瓷實實地堆了一碗麵,上麵還摞了六七個雞蛋黃,搖搖欲墜。我端著熱氣騰騰的麵,剛才灌進鼻腔的老北風像是突然間液化了一般,直衝眼睛。

我倆一人坐一個小板凳,圍著爐子開吃了。方便麵煮得有些過火,軟塌塌的。大姨也不在意,一筷接一筷地夾著麵條,大口大口地往嘴裏送。每吸溜兩口麵,就一個蛋清。她“啪嗒啪嗒”地大口嚼完嘴裏的東西,再把小勺探進鍋裏,盛一口滾燙的麵湯喝下。吃到火熱處,她擤了把鼻涕,又掏出手絹胡亂抹了兩下腦門子上的汗。

在我的印象裏,“煮方便麵臥雞蛋”一直是大姨常吃的“主食”,這麽多年過去了,還是沒有絲毫改變。我的一碗麵沒怎麽動,吸飽湯汁的麵條顯得越發粗大、黏膩。大姨見狀,一把撈過我的碗,囫圇幾口就把剩下的麵都吃完了。之後她又撈出鍋裏剩下的兩個雞蛋清,就著已經“咕嘟”得發白的麵湯,一並吞了下去。

“真是長大了,胃口也不如小時候好了,你看你都沒怎麽吃。也是,煮方便麵有啥好吃的,大姨也吃膩了。”大姨一邊收拾碗筷,一邊小聲嘟囔著。

 

吃完麵,我一腦門子汗,準備去裏屋瞧瞧,可大姨不讓我進去。她說裏屋沒生爐子,“比室外暖不了多少”。

我不知道裏屋這樣冷,大姨晚上要咋睡,她解釋說:“白天我淨在外屋幹活兒,燒一鍋水就能把裏屋的火炕燒熱,等我進裏屋也差不多該睡覺了,這樣一冬天能省下不少煤呢,再說你看我穿得多厚,一點兒也不冷。”

我隻好止步,繼續坐在外屋的板凳上,盯著那一遝方便麵袋子發呆。沒多久,大姨一手托著腰,一手拿著幾個紙卷筒和一個大紅色線帽子從裏屋走出來:“今兒是臘月二十四,按規矩說要掃房子,大姨這身子搖搖晃晃的也夠不著,你戴上帽子給大姨撣撣灰吧!”

大姨住的這處房子是租的,不久之後就要拆遷了。夏天漏雨衝下來的黃土粘在牆上,好像一幅抽象畫,牆皮被劣質塗料搞得青一塊白一塊,看來房東也不打算花錢、花時間修繕了。角落裏結的蛛網,更不知道在那裏待了多久了,已經落滿了灰塵。

等我掃完房,外頭的白毛兒風漸漸停了下來,天也放晴了,陽光晃得人睜不開眼。我接過大姨手裏的幾個紙卷筒——原來是她托人買的幾副對聯:“就算是租來的房子,但好歹也算是有個自己的家了。年底超市都忙著加班呐,‘那個人’沒空幹這些事兒,你就給大姨把對子提前貼了吧。”

對聯、福字、鬥方,還挺全乎,我從裏屋一直貼到院子。大門的垛子因為是黃土粘上的,所以對子很難貼上去,我幹脆用圖釘沿著對聯外邊給它摁上去了。大姨站在寒風裏,滿意地打量著這一切。突然,她轉過頭跟我說:“敏敏,你給大姨念念,大門口那副對子上寫的是啥?”

大姨是不識字的,於是我開口念道:“門迎百福人財旺,戶納千祥闔家歡。”

2

我的姥姥姥爺一生育有4個子女,大姨排行老三,名叫周萍。可能是因為她是家裏的第一個女兒,打小姥爺就十分寵愛她。

60年代,我姥爺在一個北方小鎮的修配廠當廠長,家裏的物質條件要比普通人家要好一些。整個修配廠大院裏的人都知道,周廠長家的寶貝千金每天戴不重樣的花頭繩,吃的是牛奶泡餅幹,隻要城裏來了電影隊,周廠長永遠抱著她坐在第一排。

到了1965年年底,這種舒適的生活就戛然而止了——在一次對賬中,修配廠的賬目上硬是多了一個2毛3分錢的缺口,姥爺自然成了被眾人懷疑的對象。上級領導對他說:“老周啊,你是廠裏的老人了,平時幹工作的那股子勁頭大家也都看在眼裏,但是眼下這個缺口實在沒辦法,也隻有你來堵了。”姥爺是個寧折不彎的性子,自己沒做過的事兒,汙名他絕對不擔。上麵多次找他談話,讓他把“貪汙”這件事兒承認下來,然後廠裏會給他一個處分,今後他不能再當廠長了,但也保證他的飯碗不會丟。

事情傳開後,廠裏的一些小人開始四處造謠生事,廠裏迫於輿論壓力,就把姥爺開除了。在一個刮著暴風雪的深夜,姥爺趕著馬車,帶著一家老小離開了修配廠,帶著全家去了小鎮下麵的一個村子,那個村子在十裏八鄉是出了名的窮,村裏有“大姓”,宗族意識特別強,十分排外。姥爺隻能帶著老婆孩子搬進村子最邊上的一間小土房,房子的後麵是一片亂葬崗。那一年,大姨6歲,本來馬上就能去鎮裏的小學上學了,可因為變故,她讀書的事就泡湯了。為了多掙幾個工分讓一家人吃飽飯,姥姥都跟著家裏的男人們下地勞動了,大姨不得不蹬著小板凳開始學做飯,還要拿著鐮刀割豬草去生產隊喂豬。

1969年,我媽出生了。不久後,姥姥又要下地幹活了,所以帶孩子這件事兒理所應當地落在了10歲的大姨身上,她心裏埋怨,但也隻能無奈答應,白天要給全家人洗衣做飯,還要帶哭鬧不停的妹妹,有時嫌我媽哭得煩人,就在她身上狠狠地掐兩把。

我媽小時機靈、乖巧又懂事,頗受我兩個舅舅的寵。那時,20多歲的大舅在縣裏的工農兵大學上學,每次回家,都會給家裏的小妹帶回很多五顏六色的頭繩;二舅有時為了給這個小妹打牛奶,還去連夜排隊。

1975年秋天,大舅聽說村裏的小學要開學了,就拿出自己攢下的2塊5毛錢給我媽交了學費,說:“小雅(我媽名叫周雅),等你學了寫字,你要是想哥哥的時候,就能給哥哥寫信了”。

大姨卻不幹了——那時候,姥姥的身體狀況很差,家裏的一攤子事兒仍然是她一個人在操持。眼看著一手帶大的妹妹就能幫自己分擔家務了,沒想到大哥卻要把她送去上學。自從被下放到農村後,姥爺和每個孩子的關係都變得很淡漠,對大姨也沒那麽寵了。他不太關心他們,平時有了家庭矛盾,解決方法就是一頓毒打。他作為一家之主,對孩子們的事沒發表什麽意見,就算是默許我媽去念書了。

大姨拗不過哥哥,也不敢違逆父親,隻能獨自吞下了委屈。

 

1980年,當年的貪汙案終於查清,真正的貪汙犯是一位廠領導的親弟弟。廠裏覺得對不起我姥爺,就按工齡補了他一筆錢,又將修配廠大院裏的3間土房分給了他。

一家人終於回了城。這一年大姨20歲,已經成了皮膚白淨、身姿挺拔的大姑娘,雖然穿著打補丁的衣褲,但是人看著幹淨又整潔。因為常年操持家務,她手腳麻利,走路帶風,兩根黑亮的大麻花辮總是甩來甩去的。可她身上的缺憾也很明顯,沒有文化,大字不識一個,也沒有工作,久而久之,就成了別人口中的“老姑娘”。

有段時間,我媽放學回家總能看到幾張陌生男人的麵孔,而一邊的大姨通常都是低頭沉默著,任由旁邊的人說得起勁兒。一天,家裏又來了一個皮膚黝黑的男人。他穿著一件有些褪色的黃軍裝,藍布褲子,一雙黑布鞋刷洗得都泛白了。他一說話,一嘴參差不齊的牙齒爭先恐後地往外跑。可姥姥姥爺似乎對這個老實巴交的男人很滿意,當天特意留了他吃晚飯,飯後還讓大姨送送他。

我媽聽兩個哥哥說,這個男人叫餘百盛,是修配廠裏已故的餘師傅的兒子。他從小跟著父親學技術,現在是修配廠裏小有名氣的技工,已經連續兩年獲得了“先進個人”的榮譽,廠裏人都說他是個難得的好後生。

之後的幾個月,餘百盛成了姥爺家的常客。他每次來都不空手,有時候提一網兜蘋果,有時拎兩瓶燒酒再帶半斤芙蓉糕。姥姥姥爺客氣地留他吃飯,飯桌上,長輩問一句他答一句,有時隻咧嘴憨笑。他低頭扒拉飯的時候,偶爾會悄悄瞟一眼大姨。

我媽最歡迎餘百盛來家裏做客了,她悄悄地問自己的大姐:“大哥說那個‘小餘’以後就是我姐夫了,是不?”

大姨沒有正麵回答。

1980年中秋節剛過,大姨要出嫁了,毫無懸念,新郎就是那個老實巴交的餘百盛。結婚當天,大姨拿出了10塊錢遞給我媽,認真地說:“小雅,姐就要離開家了,這錢你拿著,好好念書,將來找個文化人。”

之後,餘百盛帶著禮物,騎著一輛半新的“二八大杠”接走了大姨。對於大姨來說,這又是一次重大的人生轉折。她不知道結婚意味著什麽,對她而言生活好像總是這樣,讓她沒得選擇。

3

婚後,大姨搬進了修配廠的職工宿舍,日子過得還算幸福。可大半年不到,修配廠就因效益不好開始減員,姨父作為“先進個人”,領導要求他最先起到表率作用。

那時大姨剛懷孕,家裏沒了糊口的經濟來源,修配廠的宿舍也要開始交房租,姨父隻能在廠子南門外支起了一個修車攤。他每天早出晚歸,勉強能夠解決兩人的溫飽。

1981年6月的一個深夜,大姨被推進了產房。由於難產,她掙紮了18個小時才終於生下兒子。焦急萬分的姨父看著大人小孩都保住了,特別激動,隨即給兒子取名“保保”。

表哥的降生給這個小家庭帶來了快樂,也平添了壓力,為了能多賺些錢,姨父開始帶著家夥什走街串巷,流動修車。大姨也沒閑著,出了月子就找了一份糊火柴盒的工作。每天,她把孩子哄睡之後就抓緊糊一些,有時姨父回家早也幫她一起幹,一天下來能糊不少。

但日子並沒有因為二人的勤奮而變得好起來。不到兩年,修配廠黃了,沒去處的工人們也開始以修車和釘鞋謀生。眼看丈夫的生意被人搶了不少,大姨就在鎮上的酒廠找了一份洗瓶的活兒補貼家用,她每天不停地洗瓶子,一天能賺1塊5。

日子過得捉襟見肘,轉眼間,表哥保保8歲了。他特別懂事,從沒向爸媽要過一件玩具,每天傍晚寫完作業就跑到南門外去給爸爸送飯,回來還幫媽媽刷鍋、收拾家務。因為工作忙,大姨每天隻能回家做一頓晚飯,出攤的姨父吃飯更是沒有準點兒。平時,表哥都是饑一頓飽一頓的,有時帶著前一天晚上的剩飯去學校,有時放學大姨還沒回家,他就去姨父的修車攤上要幾毛錢,買一袋蔬菜方便麵充饑。方便麵黃綠相間的袋子上印著大塊牛肉,麵餅又沉又硬,嚼著吃、泡著吃都有滋味。每次他買上一袋,總舍不得一頓吃完,把麵餅從中間掰開,一半幹吃,一半留給爸爸媽媽夜裏吃。

那時,保保最大的心願是能飽飽地吃一頓燒肉——“燒肉”並不是純肉,隻是用二三兩肥多瘦少的豬肉熗鍋,再放進大塊的土豆一起燜煮。每個月大姨領了工資,就會在家做一頓燒肉,再用二等麵蒸出來一些帶花紋兒的硬饅頭,算是給一家人打牙祭。

這是保保最快樂的時候,扁扁的肉躺在碗底,它們經由姨父的筷子到了大姨碗裏,又從大姨的筷頭溜到了表哥的口中。大姨就著饅頭,大口吃著被油浸透的土豆,姨父則用饅頭蘸著菜湯,有時來上一口小燒,烈酒穿喉而過,熱辣直衝腦門子上去,似乎連平日裏的辛苦都輕盈了一些。

 

1991年,我媽生了一場大病,幸運地撿回了一條命。之後在娘家人的幫助下,她和我爸好不容易在鎮上安了一個家。住進新家後不久,我媽想請全家人來吃頓餃子——那時大家的生活都過得緊巴巴的,吃一頓餃子就跟過年一樣美。

一切準備妥當,我媽就挨家挨戶去請人,最後走到了大姨家。一進門,她就聽到保保在小聲抽泣,往地上一看,方便麵的麵渣撒得到處都是。

我媽問保保:“你告訴二姨,這是咋啦?”

“我吃完飯……又吃了半袋方便麵,我媽就打我。”

這時,大姨嘴裏還不停地罵:“明明剛吃飽飯,還要糟踐那袋方便麵,你今兒都吃了,明兒是不還得買?你咋一點也不知道心疼東西呢?還怨我打你啦?”

“行了,不就是半袋方便麵嘛。”我媽說了自己的大姐幾句,又對自己的外甥講,“今兒下午去二姨家吃餃子行不?”

一聽到有餃子吃,保保吸溜著鼻涕,高興地大喊起來。可他又怯生生地看了看大姨的方向。這時大姨發話了:“我們就不去了,你姐夫他擺攤沒遲早,我今天還得給別人頂班兒,保保就不去給你們添麻煩了。”

聽完這話,保保像個泄了氣的皮球,一下子又哭喪起臉,大姨就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我媽心疼孩子,再三勸說正在氣頭上的大姨:“沒事兒,你就讓保保去吧,正好大哥家的亮亮也在,倆孩子還能一起玩。我煮好餃子給姐夫送去,你的那份我晚上送保保的時候給你帶回來,就讓他去吧!”

表哥淚眼汪汪地窩在我媽懷裏,眼巴巴地望向自己的媽媽,大姨終於鬆口了,叮囑道:“你二姨的病剛好點,你要是想去就得聽話,不能給大家添亂,知道不?”

表哥高興得從我媽懷裏蹦了起來,大喊:“去二姨家吃餃子嘍!”

 

當天下午,我媽牽著保保一進家門,大舅的兒子亮亮就拉著他往出跑,說是要出去玩。臨走前,我媽囑咐他們別走太遠,記得早點回來吃飯,之後大人們就開始有說有笑地包餃子了。

不一會兒,亮亮表哥獨自衝進院門,帶著哭腔大聲喊人。屋裏的大人聽見動靜趕忙跑出去,隻見亮亮已經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了,他斷斷續續地說,保保被土埋住了,在後山,“我……害怕!”

不等他說完,大人們飛快地往後山上衝,等到了出事的地方,看見那裏多出了一塊楦土。男人們順著這堆土,用手使勁兒刨,一件米黃色的上衣先露出來了,緊接著露出的是保保的那張小臉,青紫的。

土終於刨得差不多了,我爸把保保從土坑裏抱了出來,隻感覺自己的右手冰涼,低頭一看,表哥尿失禁了,褲子已經全部濕透。大家不願相信表哥已經沒了,就背著他,跑著把他送進了縣城最大的醫院搶救。不久後大姨父聞訊趕來,靠在醫院冰冷的牆壁上,不斷用雙手揉搓著黝黑的臉。大姨扔掉了剛洗了一半的酒瓶,發瘋一樣地跑進醫院哭喊:“誰讓你去吃餃子的?誰讓你去的!”

我媽跪在搶救室門口,不停地顫抖,她不敢看身後的姐姐和姐夫。

4

姨父把保保葬在了修配廠宿舍後麵的東山上,大姨的精神受了嚴重的刺激,瘋癲了。無奈的姨父隻能把她送到精神病院治療,人更加沉默寡言了。他心疼大姨,也理解我媽的痛苦不堪,隻想著日子就算再苦再難也要過下去。

兩個月後,大姨被從精神病院接回來了,在藥物的控製下,大姨已經不像之前那樣的歇斯底裏了,但整個人卻如同行屍走肉一般。姨父每天除了要在外擺攤,回到家還要洗衣做飯照顧她,有時還要承受她突然的“發瘋”。

一天半夜,大姨突然從床上坐起來,急匆匆地穿好衣服就直奔東門口的大橋。她坐在大橋的鐵欄杆上,雙腳在空中晃蕩,一路尾隨她的姨父在一旁不敢靠近,怕她做傻事兒。

我媽我爸也趕過去了——那是保保沒了之後,我媽第一次去見她大姐。大姨回頭看了一眼我媽,突然破口大罵:

“餘百盛,你這個窩囊廢,你給我殺了她,她害死了你兒子你不知道?你是不是跟她有一腿,所以你不舍得下手,是不是?是不是!”

“周雅,你欠我的。憑啥當年你能上學,我就得在家洗衣服做飯?憑啥大哥二哥都覺得你好、你聰明?我啥都沒有了,現在你還把我兒子害死了。周雅,早知道當初我就應該掐死你,我掐死你!”

大姨在深夜的冷風裏嘶喊著,話說得越來越難聽,最終筋疲力盡的她從欄杆翻回到了地麵,被姨父一把接住。

我媽遠遠地看著自己的大姐,她不知道該怎麽解釋,也不知道該從何解釋。

 

大姨的精神狀態持續了將近大半年才慢慢好轉。她開始像以前一樣生活,給姨父送飯、洗衣服、收拾家。這期間,我媽去看過她幾次,每次她都表現得很正常,很平靜,姐妹之間似乎像是什麽事兒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1992年冬天,大姨再次懷孕,姨父這才感到了一絲難得的開心。產檢時大夫再三叮囑他們,說大姨是高齡產婦,之前又戴過節育環,加上精神受過刺激,要想留住這個孩子,必須要十分小心。

可奇怪的是,大姨對腹中的孩子好像並沒有什麽特別的注意,她在家甚至比之前更勤快了,勤快得有些反常,三天兩頭就把家裏的床單被罩大洗一次。

北方的冬天,室外的井水很難打,姨父一個大男人提水走路都感覺吃力,而大姨每次都要扛著根扁擔,擔著兩大桶水搖搖晃晃地往家裏走。直到一天,她在打水途中滑了一跤,流產了。

大姨靠在床頭,臉上沒有一點兒血色,也沒有表情。姨父想不明白,一直追問她為什麽要每天洗衣服?為什麽路那麽滑還要去打水?大姨平靜地說出了一段令人毛骨悚然的話:“我告訴你,我是故意的,我不會要這個孩子的。我就是要讓你們所有人都愧疚,讓周雅難受,她欠我一個孩子,我要讓她痛苦一輩子!”

看著似乎已經完全喪失了理智的大姨,姨父隻覺得麵前的這個女人變得十分可怕。他不明白為什麽生活剛能看到一點光亮,她就為了報複親妹妹,把自己尚未出世的孩子給“殺”了。姨父隱忍許久的痛苦、壓抑、委屈終於在這一刻爆發了,他沉默著從櫃子裏拿出一個黑布包,把自己的衣服胡亂塞進去,又從箱底翻出一本影集,抽出了一張一家三口的合影放進包裏。臨出門前,他回頭跟大姨說:“我們離了吧。”

起初,親戚們都以為這兩口子是一時賭氣,但過了幾天才知道,姨父是真的和大姨離婚了,而後,這個黝黑老實的修車匠就像人間蒸發了一般,徹底消失在了我們的生活裏。他走了後,大姨的怨憎對象又多了一個,她開始了漫長的獨居生活,為了養活自己,又回到酒廠車間裏洗瓶子。

5

雖然心中有恨,但大姨始終沒有和我媽斷了來往,有時她會來我家串門,姐妹倆還一起去逛街。

跟我媽說話的時候,大姨動不動就要在前麵加一句“如果我那孩子還活著……”一次,她倆不知道因為什麽事兒吵了起來,大姨就瘋狂地衝著我媽大喊:“周雅,我絕對不能讓你過得好,這輩子,你就得跟我一起苦!”

但過不了多久,大姨就又會來向我媽“求和”,每次的說辭幾乎都一樣:“小雅,其實姐知道不能怨你,這原本就是那孩子的命,也是姐的命。可姐有時候就是想不通,放不過,也許這一切都是我自己作的!”

1994年,我出生了。打從有記憶開始,我就跟大姨特別親,因為她實在太寵我了——每次我媽要揍我,她總會護在我身前;我媽不給我買的零食,她雙倍買給我;每個月隻要她輪休,就會第一時間來我家,把我接去她那裏小住。

對此種種,媽媽表現得無可奈何,隻是反複叮囑我:“在大姨麵前,不要跟爸爸媽媽過分親熱。”

如今我能回憶起的小時候和大姨待在一起的場景,似乎永遠都是在冬天。小鎮的冬天極冷,大姨怕我凍著,就在火爐裏填上滿滿一膛煤。寒風順著火筒吹進來,不一會就把煤燒旺了。她在通紅的火膛上坐起一口鍋,一鍋冷水不一會兒就沸騰起來。

在大姨家,我總能吃上煮得噴香的方便麵和雞蛋黃——這是和大姨待在一起才有的“限定美味”。大姨臥荷包蛋的手藝是一絕,拿著雞蛋在鍋沿兒上輕輕一磕,然後順著裂縫掰開蛋殼,蛋清和蛋黃就溜進了水裏。這時的水不能是滾開的,不然蛋黃臥不住,會散成一鍋蛋花。如此反複幾次,不一會兒,鍋裏就裝了十幾個圓潤的荷包蛋,個個白胖白胖、鼓鼓囊囊的。

蛋差不多熟了,大姨就從她隨身的布袋裏掏出幾袋方便麵,飛快地撕掉包裝,把幾塊麵餅和調料一並下到鍋裏。之後,她從櫥櫃裏拿出一個大搪瓷缸子,泡上一缸子白糖水,用一塊幹淨的白布蓋住,再連同鴨梨、海棠果一起拿到屋外的窗台上凍著:“明天一早起來咱們就有糖冰吃了,大姨給你放了好多糖,肯定特別甜。”

時間久了,我發現每次去大姨家,三餐中永遠少不了煮方便麵和荷包蛋。我小時候覺得那是美味,長大後才明白,那其實是大姨需要獨自咀嚼、消化的人生況味。

我曾經問過大姨,她為啥不吃蛋黃。她哼了一下,笑著說:“我也不知道,可能是沒那個福分吧。”

 

2000年農曆新年剛過,姥爺在睡夢中離世了,喪事吹吹打打辦了7天,來靈前吊唁的人來了一波又一波。葬禮上,我第一次見到了大姨瘋癲的另一麵——她跪在姥爺的靈前,斷氣似的哭喊著,怨自己命苦、怨哥哥們偏心,一邊哭早夭的兒子,一邊咒罵前夫懦弱無能。

外人看熱鬧,家裏人卻都視若無睹,默契地當作什麽事兒都沒有發生。保保走了快10年了,這個大家庭表麵看似一汪平靜,其實怨恨、絕望、愧疚一直在底下暗流湧動著。大家不願想起、提起當年發生的那起意外,可至親之間還是無法回到從前,再也不能坦誠相見了。

姥爺下葬以後,大姨就收斂了哭鬧,恢複到往常的樣子,那個葬禮上的瘋癲女人仿佛是所有人的共同幻覺。

又過了一個月,大姨帶著幾個罐頭、幾袋奶粉去看姥姥,掏出了一張皺皺巴巴的紙幣:“娘,這50塊錢你拿上,我要出去了,跟‘那個人’去北京,等我在那邊安頓好了,我再回來看你。”

大姨一邊說一邊抹眼淚,姥姥還沒來得及反應,她就哭著跑了出去。除了姥姥,大姨沒跟家裏其他人告別。

據說,大姨跟著一個男人去了北京。那時候電話不是家家都有的,大姨這一去,杳無音信。家裏人十分著急,舅舅們打聽到帶她去北京的那個男人叫董明山,很早就離婚了,是酒廠釀酒車間的工人,也是廠裏出了名的“醉鬼”,就算平時在大街上看見他,手裏也總提著個酒瓶子東搖西晃的。

家裏人越發擔心了,舅舅們正打算動身去北京找大姨的時候,大姨給姥姥家門口的小賣部打來了電話。她說自己在門頭溝住,董明山進了北京首鋼當工人,“我不識字,幹不了啥,就在早點攤兒當小時工,一個小時8塊錢……你們千萬別來找我,不然我就跑到你們永遠找不到的地方去”。

大家知道大姨平安後,算是鬆了一口氣,她的那股子倔勁兒家裏人都明白,所以就隨了她的選擇。大姨並沒像她當初承諾的那樣常回來看姥姥,隻偶爾給小賣部打個電話,姥姥腿腳走得慢,大多是舅舅們先去接。

2004年,我家裝了電話,把電話號碼告訴了大姨。那是大姨去北京後,我第一次聽到她的聲音:“敏敏,你媽托人捎的照片大姨看了,那是你參加演講比賽吧,大姨給鄰居們也看了,他們都說我外甥女真優秀……等大姨租個大房子,就接你來北京玩兒!”

自從聯係方便了,大姨每次隻要一買到IC卡就會打電話過來,我們守在電話邊上,聽她不住氣兒地說。她說董明山還在首鋼當工人,這些年他們住過門頭溝、住過通州,還在石景山租過房子。不忙的時候,她瞻仰過好幾次毛主席遺容,還獻了花。辦奧運會的時候,北京遍地的花團,遍地的外國人……

聽起來,大姨這些年在北京過得還不錯。

6

2016年大學畢業前,我跟朋友被係裏選中去北京參加一個創新項目的交流會。那是我第一次去首都,在火車上,我摸了摸媽媽塞給我的那個信封,然後拿出手機撥通了大姨的電話:“大姨,你猜猜我在哪兒?我明兒一早就到北京啦,我要去看你!”

大姨的反應並不如我預想的那般驚喜,她局促又緊張地問:“你就騙大姨,你媽哪能放心讓你一個人來北京呢?你騙我的對吧?”

“是真的,我和同學一起來的,明天早上9點半就到了。”

電話那頭先是一陣沉默,然後就聽到大姨怯怯地說:“那你在西站下車,大姨告訴你怎麽走,大姨……沒法去接你了。”

從北京西站出來,我感覺北京比大姨描繪得更大,讓人有一種發懵的不真實感。我們根據大姨的指引,換乘了2次地鐵,之後又坐了近2個小時的公交車才到了她住的地方。同繁華的市區不同,這裏北向的房子都是磚瓦平房,南向的房子則是房東用彩鋼瓦搭起來的,紅紅藍藍的連成一片,感覺隨時都可以被輕易拆解。

在成片的小南房裏,有一間不足10平米的屋子屬於大姨,大姨管它叫“窩棚”,每月的租金是600元。狹小的屋子裏放著一張用木板支起來的床,床上的被垛疊得整整齊齊的,一個暗紅色的立櫃放在牆角,順過來是一張擺著碗筷的小矮桌,上麵堆著一摞花花綠綠的方便麵袋子——這幾乎是大姨“窩棚”裏肉眼可見的全部家當了。

7月末的北京像罩著一層巨大的塑料薄膜,悶熱得讓人窒息。大姨艱難地從床上下來,提起水壺一瘸一拐地往對麵的房東家走去。之後,她把從房東屋裏打來的涼水倒進盆裏,招呼我們洗把臉:“天氣太熱了,你們先拿涼水擦一擦,這屋子太小,千萬別中暑了。”

看到大姨的居住環境,我感到心酸,於是執意要在這個轉不開身的小屋裏給她親手做一頓飯。我在床底下找到了一口已經長黴的鍋,把它洗刷幹淨,大姨和麵,朋友打下手,不一會兒,一鍋美味的麵片兒就做好了。

由於生了火,屋裏的熱浪一波波向鼻腔奔湧,大姨脖子上搭著毛巾,時不時擦一擦,但汗還是止不住地往下流。她手捧大白瓷碗“呼嚕呼嚕”地往嘴裏吸溜麵片兒,最後把鍋裏剩的一點湯也喝了個幹淨。

她有點兒不好意思地對我們說:“好長時間沒吃麵片兒了,真香!”

我指了指床底下的兩大箱方便麵,說:“那你以後就少吃點兒這個。”

飯後,大姨神神秘秘地從被垛下麵摸出一個方便麵口袋,從裏麵倒出來的照片撒了一床:“你看,這個是你參加演講比賽的照片,剛才打水的時候我還跟房東說呢,我外甥女來看我了,就是特別會演講的那個。我記得我走那年,你也就這麽高吧,你看轉眼你都長成大姑娘了。”

“這個……你知道是誰不?”說著,她又拿出一張被剪去了一塊的照片。照片裏的大姨還年輕,身材勻稱挺拔,跟現在判若兩人。她旁邊的男孩瘦瘦小小的,一手拉著大姨,另一隻手連著被剪去的那部分。

“我保保哥?”我的聲音逐漸低了下去。

雖然我從未見過這個表哥,但我懂事之後,我媽會經常在我麵前提起他。她總會念叨:“你說,要是媽當初沒帶你保保哥上咱家吃餃子該有多好。這些年你大姨一和我鬧起來,我就想著,要不讓你去跟你大姨一起生活,你去給她當閨女。媽真的是一點兒辦法都沒有了,其實媽的痛苦絕不比你大姨少,這麽多年了,她為啥就是不能放過我……”

大姨在北京的這些年,每到逢年過節的時候,我媽就很想聯係她,但時常拿起電話又放下,之後就偷偷抹眼淚。有時我媽跟我聊天,聊著聊著就會說起保保:“如果那孩子還活著,這會兒應該結婚了吧!”

 

夜裏,大姨的“窩棚”裏悶熱難耐,我、朋友和大姨橫躺在伸不開腿的木板床上。大姨擠在我身側,一邊小心地調試著風扇的方向,一邊用一把破蒲扇給我倆扇風。

“你為啥不問大姨‘那個人’去哪兒了?他在廠子裏的宿舍住呢,半個月才回來一次,回來給我送房租和生活費。哎,每次回來也是醉醺醺的。這麽些年啊,大姨想過離開他回咱老家去,但是一想起他賣血給我湊錢治風濕病,我就心軟了。”

“說起風濕病,這麽多年在北京住的房子就沒見過個太陽。剛來北京那會兒想著找個工作幹,可我大字不識一個,到哪兒人家都不要,最後沒辦法,隻能去早點攤兒上給人當鍾點工,從淩晨4點到上午9點,一天能掙個40多塊錢。後來又從農貿市場躉玉米,賣煮玉米——對了,大姨還給人家通過下水,那個味兒啊,現在想起來都嗆腦子。”

“有一回,‘那個人’喝醉了打了我,我在街上哭了半夜,想回老家,但是身上一分錢也沒有。再說了,就算回去了,又能有誰呢你說……”

大姨躺在我旁邊,抱著我的胳膊小聲抽泣著,我耳邊充斥著她這十幾年來的心酸過往。汗水、淚水混合著燥熱潮濕的空氣,把我牢牢釘在身下那張伸不開腿的床上,我不知道自己最後是怎麽睡著的。

次日一大早醒來,我迷迷糊糊地看到大姨提著一袋東西回來了。她氣喘籲籲地說:“太熱了,沒睡好吧?大姨去趕早市了,給你們買了油條、豆腐腦,還有你最愛吃的脆桃,你看,一個得有1斤呢!”

吃過早飯,大姨把洗好的大桃子裝進一個幹淨塑料袋,然後一股腦兒地塞進我的包裏。我背起近10斤重的桃子,把我媽讓我捎來的裝錢的信封悄悄塞到了大姨的被垛底下。

臨走前,我抱著大姨,在她耳邊說:“大姨,我想讓你回去,雖然姥姥已經不在了,但那畢竟還是你熟悉的地方。”

“大姨知道,快走吧,下次大姨回老家去看你!”

後來想想,我這話說得有些殘忍,大姨北漂16年,甚至都沒回去看姥姥最後一眼。老家對她而言,也真的隻是個“熟悉的地方”罷了,比起充斥著恩怨糾葛的故鄉,冰冷陌生的北京似乎更能包容她,讓她感到放鬆。

7

2018年國慶節,我放假回老家才知道大姨已經在7月份的時候和董明山一起回到了家鄉。董明山的妹妹在鎮上給他們租了一個快拆遷的小院兒,裏頭有一間半小土房可以住。

董明山在超市裏找了一份保安的工作,大姨因為有風濕病,不能外出打工。她一回來,二舅就帶著她去申請辦理低保,奔波了3個多月,大姨終於每月能領到500元了。居委會的工作人員說,像大姨這樣的失獨人群還能申領一筆4萬元的補助金,“但需要失獨的夫妻雙方一起來辦理申請”。

大姨聽完這話沉默了很久,然後跟二舅說:“我一個人每個月500塊錢夠花的。”

二舅看出了她的心思——比起這4萬塊錢的誘惑,大姨更害怕這些年她所逃避的人和事會再次掀起波瀾。可大姨每月吃藥是一筆不小的開支,最終二舅還是瞞著她,私下多方打聽,最後在山西找到了餘百盛——他已經再婚了,但沒有孩子。

離婚近30年後,大姨和前夫在民政局的辦事大廳裏再次相見,他們之間唯一的聯係就是早亡的保保,還有眼前的這筆失獨補助金。填寫和遞交申請材料用了3天,餘百盛就在鎮上的賓館住下,期間他想請大姨和董明山吃個飯,但是被大姨一口回絕。

無奈、怨恨、還是漠然?大姨的心思讓人捉摸不透。

 

2019年農曆新年剛過,歡樂的氛圍還未徹底散去,親戚們就分別接到了大姨打來的電話。她說自己剛把4萬塊錢的失獨補助從銀行取出來了,要請大家吃一頓飯。

那天,大姨在鎮上最有排麵的三星級酒店要了一個包間,我們進入包間後,就看見她坐在正對著門的座位上,雙手懷抱著一個鼓鼓囊囊的布包,衝著大夥兒不停地笑。年剛過完,大家的腸胃還膩著,可大姨不由分說地點了一大桌子硬菜:烤羊腿、烤羊排、水煮牛肉、四喜丸子、紅燒帶魚、香酥裏脊……

不一會兒,烤得焦香的羊腿、油汪汪的羊排……一盤盤地端上來了。大姨吃一口肉配一口家鄉特有的60度白酒,滿麵油光:“我在北京的時候,別人總是跟我說:‘你們內蒙人真豪放,都是大塊吃肉大碗喝酒的主兒。’每次聽他們這麽說,我就想回來了,想回來體驗一把,今天這頓吃得確實是痛快!”

親戚們圍著滿滿一桌子的肉菜,都默契地沒有多說話。

吃得差不多了,大姨揣著布包,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她打了個飽嗝,用沾滿油汙的手霸氣地擋住了要去結賬的外甥和侄女們。隻見她小心翼翼地從一捆紅票子裏撚出幾張遞給服務員,說:“我請大家吃肉!”然後一屁股墩在椅子上,醉倒在桌邊。

那天,我們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把大姨送回家,抬到炕上躺下。她的眼睛閉著,臉紅撲撲的,像個小孩子,身上散發著羊肉的腥膻味兒和熾烈的白酒味兒,裝錢的布包依舊被她緊緊地摟在胸前。

大家圍著酣睡的大姨,全都一言不發。不久,大姨打起了粗重的呼嚕。那呼嚕聲真響,如春日驚雷,蓋過了所有人的歎息和那些無處安放的悲傷。

(文中人物皆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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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人的手指不知覺地抖動起來 -FormatRun58- 給 FormatRun58 發送悄悄話 (194 bytes) () 12/11/2022 postreply 08:46: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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