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600)

來源: FormatRun58 2022-12-09 17:41:57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102592 bytes)

追趕數字藏品風口的豬

2022-12-02 13:34:14
34人評論

作者孫思元

相信自己靈魂的高貴和誠實,並且用生命和不完美的世界對抗

1

2013年,我和初中同學齊飛玩得甚好。

我覺得那個時候物價還不算貴,也可能是對於一個眼界有限初中生來說,沒有那麽大的物質需求和什麽迫切而不切實際的欲望。我倆放學常去一個熟食店,買當天人家賣剩下的邊角料吃。

那一年,國家打下去一個“大老虎”,看到新聞上說到他的受賄金額,我不禁驚呼:“1.29億!那是多少錢啊!”齊飛握著半隻雞腿,跟我一起感慨:“前無古人,恐怕也是後無來者吧?”

從那以後,網絡新聞上,錢好像變得越來越不像錢:某個網紅向災區捐款500萬,某個高官落馬後查出3000萬不明資產,某個明星偷稅漏稅罰款8個億……十年辛勞不抵直播一秒,一生勞苦換不回半套房,人與人的差距越來越不可思議。

 

初中畢業後,齊飛隨父母去了山東,雖然不再和我常常聯係,但總能看見他的朋友圈裏閃動著各種生意。這些年來,我見過他賣過鞋,賣過飾品,賣過平板,賣過手機。從今年春天開始,他的朋友圈裏一直在搞“NFT”,什麽是NFT?其實直到今天我也不太懂。

編者注:NFT,Non-Fungible Token,即非同質化代幣,是指使用區塊鏈技術,對應特定的作品、藝術品生成的唯一數字憑證,在保護其數字版權的基礎上,實現真實可信的數字化發行、購買、收藏和使用。在國外,數字藏品被統稱為NFT。

我問他在搞啥,他富有激情地跟我說:“豬站在風口上,也能起飛……我們是豬嗎?不,我們是新時代的佼佼者,是弄潮兒,是搶灘登陸的第一杆旗!2022年是數字藏品的元年!去搶吧,今天下午發的是湖南省博物館的‘大尿壺’!”

“大尿壺?”我完全聽不懂他在說什麽。

“不要問是什麽,搶到就是賺到!你快點下載一個APP,哥們兒帶你賺大錢!”齊飛在語音留言裏大聲喊著,背景傳來地鐵呼嘯的聲音。

“啥APP?”我問。

“是鵝廠做的,國內第一個數字藏品的APP,你搜……”

我按照他的指導,木訥地下載了APP,裝了,還將信將疑地實名了——在填寫實名信息的界麵時,我有些怯懦地停頓了一下手指:“這玩意兒咋還需要身份證號啊,不能有問題吧?”

“你那身份信息值幾個錢?”齊飛一句話,就打消了我的疑慮。

APP裏的輪播圖最上麵,是湖南省博物館的“長沙窯數字藏品”,再往下,還有西安博物院的“漢唐明鑒銅鏡”,甘肅省博物館的“魏晉壁畫磚”,中船文科出品的“山東艦”,敦煌文創……反正都是大IP大製作。

齊飛在微信那頭接著指引我:“哥們兒沒騙你吧?都是文物。”

我卻更加不解:“那然後呢?”

齊飛不再跟我解釋,隻是告訴我,“買就對了”,“未來的風口一定是數字藏品”,“跟緊‘大廠’,跟緊風口,就一定能吃到時代紅利”。然後就和我舉例什麽叫“風口”——以前的電商、微商、直播帶貨,和如今的數字藏品。

“那這東西的價值是啥啊?”我還是一頭霧水。

也許嫌我問得太頻繁,齊飛直接給我發來了一個“價格表”,上麵都是另一個“大廠平台”的數字藏品,“大劉2000+”“敦煌5000+”,名頭都如雷貫耳,設計樣式也精美異常——但我還是覺得費解:這不就是一張圖片嗎?一張圖片,會有人花5000塊錢買嗎?我還是想再問問齊飛,可那邊呼嘯的地鐵入站聲音,打斷了我的提問。

就這樣,我被齊飛拉著進到了一個群裏。此後的半年裏,我又在這個群見到數百萬的流水化為烏有。

2

當天下午,湖南省博物館的“大尿壺”開售了,不到30秒的時間,售罄。

群裏有許多人紛紛亮出自己的購買記錄,有的人買了1個,有的人買了4、5個,還有人買齊了全套。買得少的人看著敢於包圓的人,就後悔自己膽子太小,想再加購也沒有了。

群裏的人隨即又談論起來價錢。

有人說:“我看這個壺,至少得值1千。隔壁的‘敦煌’賣的時候才19塊9,現在都炒到4、5千了。”

又有人說:“跟著鵝廠準沒錯,絕對是‘起飛’就完了,到時候開放二級市場,隨便一個圖都是成千上萬。”

還有的人玩得早,手持“齊白石”、“山東艦”這樣的狠貨,還曬出了在二手閑置平台上,有人出價萬元想“簽合同”購買擁有這些數字藏品的賬號的截圖。

我趕快給齊飛打語音:“你買沒買‘尿壺’啊?”

回複裏,齊飛沒好氣地大聲嚷著:“我最近沒錢了,錢都在其他台子上,再說我也忘了(時間),想起來的時候在地鐵上,信號不好,就沒搶到!”

我扯著嗓子喊:“那你把你手裏有的賣了不就有錢了嗎?我看他們說一個最低賣1000呢。”

齊飛罵我“棒槌”:“我介紹你的那個台子沒開放二級市場,不能交易,等政策呢!”

我擰著眉:“那你們買啥啊,不能交易有啥價值啊?”

齊飛在我耳邊放炸彈似地說:“這個台子是國內投資最大、IP最牛、製作公司最強的平台,它在等政策(允許)才能開放二級市場——你想想,小成本的野生平台現在都有利潤,這個平台如果開放‘二級’,那就是毀天滅地的效果,一個藏品幾萬、十幾萬,那不是隨隨便便?”

他放完炸彈就掛斷了,留下我一個人細細品味著“毀天滅地”和“十幾萬隨隨便便”。

我又找了找平台資質的信息,確定是我從小看到大的那個熟悉的logo,確信了這家公司的實力和背景,再一看到琳琅滿目的各個“省博物院”的背書,我更加確信:我的時代來了,我要做風口的豬。

 

時間過得很快,新一批藏品很快就又上線了,我也開始了在群裏做夢的日子。在沒有藏品發售的日子裏,群友們就互相催眠,想象著這個航母級平台能開放二級市場的那天,自己該買哪裏的房子、買什麽牌子的豪車;在有藏品發售時候,則互相猜測哪個藏品可能升值速度高、升值空間大。

讓我入局的第一批藏品如約而至——那是由“國博衍藝”發售的“時光考古”係列。看網上介紹,這是中國國家博物館的全資子公司,在“提前購”的抽獎中,我又恰好被抽中了——仿佛一切財運都指向了我。

這時群裏的“收藏家”們又開始了討論,大概意思是,這次發售的不但是國家博物館的藏品,而且還是3D製作,比平麵的數字藏品更值錢。我得意地亮出了自己被選中“提前購”的截圖,當即有人加我好友,要用500元買我的“提前購”資格。

投資者的狂熱心理是可怕的,這讓我更加篤定,如果這批藏品真的值錢,那絕不可能隻值500或1000。於是我一口氣買了一整套“時光考古”,分別是玉虎頭、虎鈕蟠螭紋銅罍、“王命傳”青銅虎節、七牛虎耳青銅貯貝,共計472元。

付款之後,我反複回味著這幾件藏品的名字,越發覺得自己也成了個投資者——如果十幾塊錢的東西能賣到幾千塊的價格,那幾百塊的東西想必是要幾萬塊的,不然就不符合“市場規律”了。

群裏人數已經突漲到了三四百人,大家的熱情都被點燃了。我心裏那點隱隱不安很快就被其他人的購買記錄打消了,甚至覺得自己投資得還不夠多——

每一次發售的藏品,都是“限量”的,機不可失,失不再來,誰也不知道下一款“爆款”是什麽,所以最好的商機,就是把握好當下。

3

我在群內“收藏家”們的介紹下,又陸續買了很多看起來比鵝廠更靠譜的“國家級平台”出品的數字藏品——什麽國家權威紙媒平台下屬網站與藝術基金出品的“非同小可”(紀念某大師的係列畫作),某國家傳媒平台旗下網站出品的“陽陽師師”(航天卡通),以及某國家級科研機構和另一個“大廠”聯合推出的“月壤”(登月主題)。

一時間,NFT圈裏各家子孫皆王侯將相,各種門派皆名門望族,投資的風向標也來回繞,當我覺得“大廠”IP堅實穩固時,就會有更堅實穩固的“國字號”注資加入。這讓我覺得,這個市場不但欣欣向榮,而且越發正式合規——這大概就是“未來”的模樣。

也許以我今天的思維水平還解讀不了數字藏品對未來的意義,但它應該會是未來絕對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吧?正如同15年前我不能理解網上購物、10年前我不能理解比特幣、5年前我也不能理解直播帶貨一樣。

帶著這樣的憧憬,我開始瘋狂地執著於在各種平台加購各種“藏品”——每當你覺得手裏的藏品已經很多花了很多錢的時候,總會發現永遠有人比你投資得更多——總之,數字藏品一片火熱,各種“起飛”。

正當我覺得差不多可以階段性收手時,齊飛再次對我進行了一番轟炸:“讓你買的藏品,你買了多少?”

我試探性地說:“大概不到2000吧……”

我以為他會覺得已經很多了,但是聽他的語氣,顯然還是覺得我不夠局氣:“跟你說,數字藏品出大事了,周傑倫你知道不,周傑倫的NFT失竊了!價值300多萬的一個‘無聊猿’!”

“300萬?就一個頭像?一個圖片?”

我的驚呼可能露了怯,讓齊飛覺得我孤陋寡聞:“庫裏(美國籃球明星)手裏有一個‘無聊猿’是花了18萬美金買的,餘文樂手裏的NFT更是數不勝數,還有,陳冠希也玩,現在一個‘無聊猿’的地板價已經達到了40萬美元……”

我隻能表示自己已經聽不懂他說的是什麽了。一個圖片或者說一個頭像,又有什麽價值呢?

“你別管有什麽價值,我說了你也聽不懂,反正它就是有利可圖。這都是商機,不比你苦哈哈看新聞解讀政策、買該死的基金然後一天不如一天強嗎?那麽多明星和大公司都在紛紛入市,人家傻嗎?這玩意肯定掙錢。”

齊飛對我的每一次價值觀輸出,最後總是能恰到好處地落在“掙錢”上。他很會琢磨人的心態,就像每一個投機者一樣,他不但告訴了你人生的目的性理應如此明確,而且還在萬花叢中給你點了引路的明燈。

“兄弟呀,周傑倫的NFT失竊了,就證明這個東西真的掙錢,今天的市場肯定是炸裂得起飛!等著收錢吧——一兩千也叫錢嗎?你開瑪莎拉蒂的時候你就會感謝我了。”說罷,他便要掛斷電話,但可能又覺得隻提錢缺少說教意義,又補了一句:“幹大事而惜身,見小利而忘命,非英雄也!”

我後來查了查,這是煮酒論英雄時,曹操評價袁紹的論斷。

我打開手機,“周傑倫價值300萬NFT失竊,何為數字藏品?”這條內容果然被衝上熱搜——越來越多的人要是知道了這片“藍海”,那就不能再叫“藍海”了。

而緊接著,齊飛又為我緊鑼密鼓地安排了一串野生數字藏品平台來掙錢——通過在這些平台掙來的錢,滋養鵝廠平台裏的投資,等待國家政策開放二級市場,去迎接數字藏品的春天。

4

在五一勞動節前,齊飛帶著我進了一個人數不多的“內部谘詢群”,玩的是一個名為“盒子”的APP。

他神神秘秘地囑咐我:“我把你拉群裏,你別在群裏說話,群裏有操作你就跟著‘走’就行,準沒錯。”

“為啥不讓我說話啊?”

“群裏的都是這個平台的內部人,有一手資訊,而且現實生活中也可能都是大老板啥的,你說一句,深了淺了的,別說不帶著你賺錢。”他一邊告誡著我,一邊和群裏的“大佬”討論著市場走向。

五一期間注冊的賬號,平台會給免費“空投”一個數字藏品。這個藏品的價格跟著市場走,因為是免費得來的,所以我賣多少都是賺的。這個平台的二級市場裏數字藏品也是種類繁多,粗略來算,價格從200塊到7、8萬不等。

我在驚歎“真的有人會花8萬塊錢買數字畫作嗎”之餘,看了看交易記錄,發現裏麵最貴的那幅名為“張飛”的畫,不過出自於一位名不見經傳的畫家之手,其個人履曆也多為“鍍金”。這個藏品在最便宜的3800元時被人買下,爾後7000元轉手賣出,那個花7000塊購畫的人,居然以1萬7千塊又賣了出去……當這幅畫流轉到倒數第二個買主手裏時,隻被賣出了4500塊,但是現在它又被標價8萬。

這幅藏品價格的大起大落,令我十分不解——有人靠著“低吸”賺了1萬多,有人卻賠了1萬多,但是起起伏伏後,它仍然位居價格榜榜首。

齊飛給我的解釋是,“和官方活動有關係”。例如馬上要開始搞五一活動了,官方就會派出機構“拉盤”,令原本低迷的市場“振奮起來”。這時會有大批的資金進入市場,包攬掉所有幾百塊錢的低價藏品,然後把幾百塊錢、甚至是十幾塊錢的低價藏品標價大約1500元左右出售。

於是,市場裏的散戶手裏有藏品的會大量賣出,手裏沒藏品的看著別人賺錢了,就會大量買進。這時平台就會“及時”給出利好的“假日活動”條款:在活動期間,凡有購買記錄的用戶,會在活動結束後免費獲得“空投”的藏品——這些“白給”的藏品,理論上的倒手利潤大概在700到1000多元。於是貪圖小利的散戶們就會高價接盤,然後忍痛“低拋”,換取“空投”藏品,再變賣獲利。

想要靠交易記錄賺取“空投”藏品,又不想讓幾百塊高價賣來的藏品砸在手裏等著日後被別人“低吸”,就隻能“快進快出”,按照交易規則隔天就平價賣掉。於是,每晚23:59到00:01的3分鍾裏,就成了交易最劃算的“黃金時間”,隻在幾秒鍾,市場交易就會結束了——如同潮水退去以後的沙灘,有人撈了滿桶的海鮮,有人連褲衩都被海浪衝走了。

而群內“大佬”們的“布局”,就是指導我們,哪些“藏品”在多少價位合適入手,又在哪個價位合適出手。活動的那一晚,我和齊飛通著語音,開著5G,“大佬”們一聲令下,我買了2個“賽博狗”,花了1230元。

“買到了嗎!快快賣!原價賣!”齊飛在我耳邊咆哮著。

我操作著價格,按照每隻狗615元的原價賣出去的時候,係統卻顯示要收取5%的手續費——也就是說,我就算原價賣出去,也會虧損61塊5。我突然心疼起這些錢來,覺得好像是把它們扔了一樣。

“到底賣完了嗎?”齊飛還在我耳邊喊著,“我可是解決完了,兩次交易,分別在兩天,哥們淨賺倆‘空投’(藏品)!”

“你怎麽沒跟我說還得要手續費啊?而且這麽貴!”我一邊埋怨他,一邊算著用什麽價格把狗賣出去才能不虧損。

“兄弟,還是那句話,成大事就不能惜身!才61塊5,幾個漢堡錢,你快點出手?不然砸手裏了!”齊飛最後的一句話點醒了我。

我迅速把價格改到“650元”,但此時市場上的狗價突然暴跌,每次刷新都會跌一點,直到跌到了480塊,我真的慌了起來——“千萬別砸手裏”,我一著急,隻能加快拋售,有人出價多少我都要低2塊錢,於是價格就被砸的越來越低。我1分鍾裏改了10幾次價格,終於在00:08分的時候將2個“賽博狗”以單價478塊賣了出去。

巧得很,我賣出去以後,狗價跌到了450元,就沒有再跌。

本來我可能隻是虧損61塊5,但是這麽一搞,虧了200多。可是奇怪的是,雖然虧得多了,但是我竟然有一種逃出生天的幸存感。我在心裏勸自己,如果不是早早拋出去,說不定要賠得更多。

當我跟齊飛說我賠了多少的時候,他直言我腦子有問題:“我的大哥,你是不是還挺美,覺得自己跑掉了沒砸手裏?你被人‘低吸’了!我要是你我就不跑了,不合算了。”

“我也不知道它後來就不會再低了啊,沒經驗啊。下次下次,我不心疼那點手續費了。”我奉承著,又在想著到時候變賣“空投”藏品的事。

“到時候一個‘空投’能賣多少錢?”齊飛在群裏問著那些“大佬”。

“年輕人,沉住氣,多注冊幾個號,多玩幾個號,一個‘空投’一千四五輕飄飄!”一個山水頭像的人,發來一段長長的語音,嗓音沙啞,聽著是南方口音,語氣裏的沉著讓我覺得信服。

5

那天以後,我在“盒子”上的操作的水平可謂是“快準狠”——不就是“快進快出”嘛,我和齊飛為了防止藏品高價入手無法拋出的情況發生,幹脆互相購買,一個人買,一個人賣,在藏品價格高漲時,我們同時控製4個賬號,輪流購買,隻為了換取“空投”。

“兄弟,你猜猜昨天平台公告這幾天‘空投’了多少藏品?”齊飛喜不自勝,還沒等我回話,就拍著巴掌對我說,“55萬個‘空投’!就說明有55萬次交易記錄,光是手續費,那些內部的人說,就1個多億——我他媽的老天爺,啥也沒幹,1個多億!”

“那咱倆能有多少?”我問。

“算上這3天咱倆‘低吸高拋’的,再加上囤的貨,還有過兩天發的‘空投’……毛算,我能給你1萬5,夠意思不?”

齊飛急切地想等我發出一個爆粗口的回應,我也突然覺得,這個世界本該如此——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讓時代的弄潮兒翻江倒海。然後我又在暗暗懺悔——我太謹小慎微了,我後悔自己的每一次猶豫,如果不猶豫的話,那至少還能多分1萬。

算算我這一個多月在“盒子”上投了多少錢呢?大概不到500塊——鵝廠的平台我的投資也不到1000,但是現在轉手就要拿到1萬多!我一下覺得生活的目標明確化了,70後80後炒股,90後幹直播帶貨,我們新世紀的人玩數字藏品,都是掙錢,都是不被各自時代理解的產物,但是過十數年回頭一看,恰恰是一批先驅者創造了無數個奇跡。後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以後的人就會理解今天的我們了。

 

當天晚上,我和老師上急診夜班。一個出租車司機拉來自己的妻子,女人膽道結石,劇痛難忍,需要做手術,老師讓司機先去交至少2萬的住院費,司機說:“剛給兒子交完補課費,一下拿不出2萬啊,我得湊湊。”

我覺得他有點磨嘰,說:“挺大個人了,2萬塊錢拿不出來?”

那個司機很委屈:“小兄弟,疫情啊,出租車停運,孩子上學老人要養,你是不知道現在掙錢有多不容易啊!”

我沒再說什麽,斜著眼瞧著他,心想:嘿,1、2萬塊錢,能有多不容易?

6

售出的“藏品”的錢如約而至,我拿著齊飛分賬的1萬5,一時隻覺得這個世界不是錢難掙,而是因為人與人之間在機遇和信息差,還有能力和勇氣的差異。

緊接著,我一直“投資”的鵝廠平台與波士頓美術博物館合作出品了莫奈的“睡蓮”係列藏品,大概是因為之前沒搶到梵高的“向日葵”,我瘋狂地買了6個“睡蓮”。買完後,我就看到關於“互聯網+文物複蘇運動”,以及國家參與“區塊鏈技術”的新聞推送。

選對道路便一直打算走下去,這種“以販養吸”的套路讓我著迷。我與齊飛分工明確,他四處搜羅可以賺錢的數字藏品平台的信息,我留在市場上“撿漏”。

大概也是這個時候,數字收藏市場突然陷入一種低迷狀態。

齊飛問我:“你看到咱倆賣出去那些‘空投’的消息了嗎?”。

“啥消息啊?交易信息啊?”我隻覺得無聊。

“對啊!咱倆1600賣出去的那個藏品,買的那個人最後是500塊錢賣出去的!笑死我了,怎麽會有這種腦殘,高價接盤。”

齊飛的狂喜,讓我想起來第一次參與買賣的我——大概也會有人無意間看見我的交易記錄,發現我的愚蠢。

 

就在齊飛笑人腦殘的那晚,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內部谘詢群”裏的“大佬”們突然紛紛退群散去。我怎麽聯係齊飛也聯係不上,隻看到其他群裏聊著什麽“Luna幣崩盤了”。

Luna幣是啥?也是一種NFT或者數字藏品嗎?

我等到第二天,才等來齊飛的解答。大概前一夜他也很難過,我這才知道,他原來一直在把自己從數字藏品平台賺來的錢,通過網絡上認識的大佬投進了“加密貨幣”。而所謂的“數字收藏市場”裏,有近乎一半的人,也是靠“玩幣”起家的。

齊飛認識的“大佬”也不過是莊家食物鏈的底層的“大韭菜”而已,我們能聽到的“一手消息”,都不一定倒了幾手了——換句話說,我們美滋滋地覺得自己和“散戶”有信息差,卻不知道我們的信息源頭,也很可能隻是一個“大散戶”提供的而已。

齊飛說他是在2021年初時入手Luna幣的,那年Luna幣一路高歌猛進,全年漲幅超800%。一直到2022年5月,才開始走低。但是有“大佬”用不標準的普通話告訴他,這個時候最應該“加倉”,“越跌越吸”——“幹大事而惜身,見小利而忘命,非英雄也”。

他把在數字藏品掙來的錢全都拿去“加倉”了,5月12日Luna幣全麵崩盤,跌幅98% ,他靠日日夜夜、下載了無數APP、快進快出、心驚肉跳賺來的10多萬,灰飛煙滅。他說本來是準備拿這錢考研的,在學校附近租個房子什麽的,奢奢靡靡地備戰。可現實就是這樣的,太過火熱了,就該澆一盆冷水醒醒。

“你說我們是不是會錯意了,數字藏品,可能不是那麽回事兒?”我說。

“元宇宙、NFT、數字藏品、區塊鏈,以後肯定是時代發展的風向標,什麽是元宇宙,什麽是數字藏品,我也說不清楚。”齊飛的語氣逐漸平和了。

“你看吧,你還說我不懂,壓根你也不懂。你懂個錘子元宇宙,數字藏品就算是風向標,也不會讓你我玩明白的。”我也想扯出一句半句古語教育教育他,思來想去,他虧了那麽多錢,就算了吧。

“我們也不是全賠了,我們還有鵝廠的藏品,那個肯定不會倒的,我買了五六千的東西,梵高的向日葵,龍門石窟的大佛,莫奈的睡蓮,齊白石的蝦,如果有一天政策下來了,我還是能翻身,那肯定值個十來萬了!”齊飛振奮著我,也振奮著自己。

如他所說,我們的確一直把夢想寄托於這個平台,從小玩鵝廠的遊戲,現在用鵝廠的通信軟件,如果把這個數字藏品平台和通信軟件互通,那一定是最新的社交方式——應該就是所謂的“元宇宙”吧?

7

我倆繼續“以販養吸”,隻不過投的不是數字藏品了。

齊飛在疫情早期就從華強北購置了許多二手平板(電腦)或組裝平板——因為疫情,需要上網課的需求大增。在華強北,大概一個平板成本四五百,好一點的iPad成本也不過千元左右,均可以按照利潤五百左右出手——大學生不好騙但是錢多,小學生的家長往往就是買一個能湊活事兒的就行。

我們還倒賣過一件艾佛森(美國籃球明星)的簽名球衣,帶機構認證的,是他用一套茶海加一串“星月菩提”和他們學校的留學生換的,“原來‘星月菩提’值錢,現在屁錢不值,老黑啥也不懂,給他一串玻璃球說是景德鎮的他也不知道”。球衣是76人(NBA的一支球隊)主隊配色,賣了2萬,那張機構認證編號證書賣了5千。但是我倆都沒有很興奮,隻是覺得這錢不刺激了,來得不快、不直接。

後來的日子,就是實在沒勁了。“賺快錢”真的會消磨一個人的意誌,當你清楚地知道今天動一動手指就有1萬多的收入時,你會覺得天空都被自己的盛氣頂得很高,按月發工資的工作仿佛都不入眼了,幾萬塊難倒普通人的事情隻會讓你覺得可笑。人輕飄飄了,腳也踩不實了,摸到哪都是軟的。還是會急躁會憤怒,但是對生活仿佛又多了一些從容和樂觀,當然,還有不屑——這種狀態讓人無法提振精神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仿佛做了,這“快錢”就算白掙了。

齊飛後來和我的交流平和了很多,很少再打電話或語音,而是盡可能打字。他最後一次打電話是問我,有人要5萬塊買下我們的賬號,賣不賣?聊了幾句,我倆一致覺得,不能賣,辛辛苦苦搶來的那麽多以後價值連城的“藏品”,怎麽能區區5萬就賣了?

 

大概8月中旬的時候,鵝廠出了一個公告,大意是將不會再出品數字藏品,過往售出的數字藏品,將全部原價退款。

發布公告的第二天,齊飛對我說:“最後一個‘接盤’的傻X咱倆沒把握住,媽的,還是賣了好了,有5萬是5萬啊。”

我們聊起來,都說“回歸生活”後不能再“搞錢”了,得努力學習。但是齊飛顯得很傷感,他說他現在靜不下心了 ,不能踏踏實實學習了,心氣兒沒了。

“你說咱們為什麽這麽努力地撈偏門、賺快錢啊?”

“為什麽啊?”我也不知道。

“不就是不想一輩子仰望別人生活嘛!我們是不夠努力嗎?還是不夠用心?苦的日子我過夠了,我想過過甜一點的日子。我不想我爸心疼打車錢走回家,也不想我媽因為幾塊錢菜價跟人家斤斤計較。你說我們是不夠什麽呢,難道是不夠深刻嗎?我們苦得還不夠深刻嗎?那些人隻會告訴你低頭看看別人,‘其實你很幸運’,他們放著屁也要讓你聞著說‘真香’,他們設置門檻、劃下目標讓別人全力衝刺跑,連考研報班都要分三六九等。我現在想起來咱們那些做‘外圍’的女同學,也能理解了,我要是長得好看,我也去做‘外圍’。”

我感受著齊飛畸形的人生觀和價值觀,也感受著他對這個世界不算獨有的看法和不算獨到的思考方式。

他們都叫我們“Z世代”,什麽是“Z世代”,我不太懂,就像我也不懂什麽是“元宇宙”一樣,但我確信“元宇宙”會到來,一定會通過某種方式改變我們的生活。

難於自知,疏於自省,急於入世,又憤世嫉俗。我們這一代人活在群情激奮的無窮感傷裏,容易被左右容易被煽動,容易掉進消費陷阱,活在網絡的虛偽價值觀裏,活在雄辯滔滔的評論區裏,永遠隻能看到世界的一麵,相信這個世界非黑即白。

我們讀了書也沒看到世界,上了大學也沒找到什麽是人生,接下去的路又要怎麽走呢?甘心踏進體製的骨頭嗎?不,我不想,因為網上有人說那樣一眼望到頭的生活“不夠自我”。去找工作嗎?每年都是“大學生畢業就業最難的一年”。不想找,去考研吧,不知道能不能考上,反正大家都考。

“我們這些小城市的孩子啊,最容易被煽動,我們手裏的‘一手資料’不知道被大城市的孩子倒了幾手,我們跟他們之間的信息差,天上地下。大流兒說‘要考公’,我們一批人就呼呼啦啦地去考公了,網上好多人說‘要考研’,我們也覺得該考研了。其實我們對社會的認知止步於網絡,灌輸在腦子裏的養分也是別人嘴裏嚼碎了的饃。

“我們從小就沒有什麽夢想,我們心裏的理想職業都是軍人、醫生、老師、警察,你再問第五個,我都得想想——若幹年以後,我坐在某個崗位上,或許那天日光下澈,突然照在我不年輕的臉上,就和高三那年的晚霞一樣,我才猛然想起來,‘誒呦,我好像是有一個夢想’。但是我沒去實現,我也根本沒想去做,我也沒細想過眼下這個工作是不是適合我,我也就幹了一輩子,想到這兒,不敢再想,匆匆下班,接孩子放學,歸入人海。”

可能是說得太多了,我倆的聊天止步於此。

8

某一天,我無意間翻動齊飛的朋友圈,看到他們一家的照片。他偶爾也會和我說,他爸近年來身體不好,總去醫院,他媽常年服藥,弟弟也還小。他爸媽快六十了,還要給他倆賺結婚錢,“隻怕是有了結婚錢,就沒有了看病錢”。他想為家裏分擔分擔,但是走偏了路,如果不是Luna幣崩盤,他家生活估計會有很大改觀。

不過,他的朋友圈最新的幾條還是轉載的關於“元宇宙與數字藏品”和“Web3.0”的文章。他說已經準備好了“二戰”(考研)的錢,也覺得“夢該醒了”。最近有身邊的朋友剛剛了解起“元宇宙”,有點上頭,我倆都想以過來人的身份跟他們講講,但是又覺得自己玩的不是這東西,隻能說,這個東西早晚會來,具體怎麽來,誰也不知道。

迷茫的時候,我不知道又怎麽,就想起了在2018年的時候,有一次在自習課上跟齊飛在手機上聊天。

“科比退役以前我買了好多他的鞋和衣服,他一退役(這些東西)就水漲船高了。”他說。

“那你可真是狠狠賺一筆啊。”我說。

“也沒有,後來阿根廷踢冰島那一場,我梭哈了,誰能想到,梅西也不行啊,大爺的,全賠了!”

“嗯,咱倆對賭阿隆戈登和紮克拉文誰是扣籃冠軍的時候,也是你贏了我50。”

“唐嫣和羅晉結婚場地一個小時1500歐,那範……你說咱啥時候能有那些錢?那樣我爸媽就不用打工了——我家倆兒子,得倆婚房。”

“別想那麽不切實際的了,好好學習吧……”

我說著,望向窗外,在河北冬日的霧霾裏,窗外的紅旗刮風的時候就舔著窗戶,不刮風就耷拉著。我打開窗,想去抓旗子,可我隻是能看見而已,怎麽也抓不到,霧霾嚴重的時候,可能也看不到。

文中人物和部分機構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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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裏蹲的26年,他結束了不起眼的一生

 李濛 全民故事計劃 2022-08-15 08:21 Posted on 北京
從那以後,大閃似乎養成了一個習慣,遇到挫折後就回到家裏蹲上一段時間。不溝通,不傾訴,整個人像一截木頭一樣躺在床上,思緒漫無目的地飄蕩。

 

 

這是全民故事計劃的第662個故事—

 

童 年
 
大閃第一次“家裏蹲”,是十一歲的時候。

 

大閃的腦袋很圓,卻從小頭發稀少。一層細軟的黃發伏貼在頭頂,露出幾塊白色的頭皮。人們送了他一個不太善意的綽號:光頭。
 
這個綽號起先在同學之間傳播,後來連班主任也知道了。每當大閃犯了錯,班主任就會怒目圓瞪,大喝道:“光頭,你給我站起來!”同學們捂著嘴發出竊竊笑聲。
 
大閃慢慢起身,弓著背,縮著肩,頭垂得很低很低,雙手在寬大的校服袖子裏發抖。從背後望去,仿佛一團暗沉的濃雲,隨時會擠出雨來。

 

他試過用帽子遮掩頭部的缺陷,但學校規定在校期間必須保持免冠。有一次自習課時,他的帽子被代班老師一把扯下,又激起班裏的一陣哄笑。

 

十歲以後,大閃的身體開始進入到快速發育的階段。他的身高像竹子一樣節節生長,後背厚實得像一堵牆。許多同學開始抱怨他擋住了看黑板的視線。於是老師將他的座位挪到了教室最後一排。
 
大閃背靠著牆壁,涼爽的觸感沿著脊柱緩緩爬升。他突然感到很安全,很自由。他知道,身後再也不會有譏嘲的視線在他的頭頂遊走,也不有揉成一團的草稿紙突然被丟到他的頭上。

 

大概也是在那時,大閃開發出了一個新的興趣——畫畫。他天賦極好,畫什麽像什麽。起先隻是在課本上發揮,給插圖裏的小人畫上防彈衣和衝鋒槍。後來開始醉心於人像。
 
TVB版《天龍八部》紅得發紫時,他回憶著劇中人的樣子,用自動鉛筆一下一下地勾畫。先起稿,再畫五官,最後精修頭發。一幅畫大概需要三節課的時間完成,眉梢眼角,一顰一笑,無一處不相似。

 

這套人像在整個年級得到了大規模傳閱,大閃的地位也驟然提升。他開始“接單”了。有人用一包零食換一幅喬丹的肖像,有人用一個鉛筆盒求一張暗戀對象的素描。家境好點的孩子直接付現金,定製一幅媽媽的人像當作討父母歡心的禮物。
 
大閃有求必應,無論報酬多少。他似乎並不在乎什麽酬勞,畫畫於他而言本身就是賞賜。每一張畫紙都像一張飛毯,帶領他抵達一個新的世界。在那裏,他忘記煩惱,忘記自己,隻剩下與紙上人物融為一體的純粹靈魂。並且,“光頭”這個綽號開始漸漸被人淡忘了,同學們提起大閃,使用的稱呼都是“那個畫家”。

 

大閃以為他會一直這樣下去,度過僅剩一年的小學時光,卻沒想到這平靜的白日夢再度被撕碎。那是一節自習課,老師布置了作業讓大家自行完成。大閃把頭埋在一摞書的後麵,畫紙藏在作業本下,又開始了創作。
 
畫得忘我時,畫紙突然連同作業本飛了起來。他抬起頭,班主任肥大的肚子對上了他的視線。畫了一半的作品被撕成兩截,丟在了兩排課桌之間。一雙大手鉗住他的肩膀,像抓一隻雞一樣將他提了起來。
 
教室裏的燈白花花的,大閃的耳朵嗡嗡作響。他聽不見班主任的辱罵聲,隻能看到對方的嘴唇一張一合,唾沫星子飛濺出來,其中一滴落在他光亮的腦門上。他感到惡心,想伸手去擦,卻不敢動,隻能任由那滴唾沫留在頭上,像一條蠕動的爬蟲……

 

那天放學回家後,大閃再也沒有回到學校。他蜷縮進自己的臥室,像蝸牛縮回殼中,隻有喝水和上廁所才會短暫地走出房間。大閃的父母和老師同學了解了下情況,便不再逼著他出門,隻是隔著門問他冷不冷,餓不餓。
 
大閃默不作聲。母親便把飯菜做好放在門口,等著他自己出門來拿。他們似乎懷有一種樸素的相信,兒子隻是暫時遇到了困難,他早晚可以走出來。

 

家裏蹲了十來天後,大閃的班主任登門拜訪,問大閃什麽時候能重回學校,學生不明不白曠課,他不知道怎麽和校長交代。母親用一隻胳膊把班主任攔在門口,指著他的鼻子罵了一通,說:“我的兒子我自己教”。班主任悻悻離開了。母親關上門,一轉身,看見大閃臥室的門敞開著,大閃站在門框裏,臉上掛著淚。

 

北 京
 
從那以後,大閃似乎養成了一個習慣,遇到挫折後就回到家裏蹲上一段時間。不溝通,不傾訴,整個人像一截木頭一樣躺在床上,思緒漫無目的地飄蕩。
 
在這段任由自己無限下沉的時光裏,他靜靜等待著受傷的細胞複原,搭錯的神經歸位,然後某一天,好像聽到什麽召喚似的,“騰”地起身,出門,一切又如往常。

 

被暗戀的女孩拒絕後,大閃在家中蹲了一個禮拜;發現父親出軌後,他蹲了兩個星期;高考失利,與心儀的美術學院失之交臂後,他蹲了整整一個暑假,直到開學前夕,才走出家門,去理了發,購置了大學要用的物品,買了一張去北京報到的單程車票。

 

大閃的母親似乎已經習慣了兒子處理情緒的方法。她覺得,既然兒子可以運用自己的力量走出來,那就隨他去,不要進行幹涉。強扭的瓜不甜,要是她強行把大閃拽出屋,搞不好還會適得其反。
 
她一直為自己是一個開明而包容的母親感到驕傲,直到很多年後,大閃離世,她跪在遺體前哭得直不起身,她不斷反問自己,是不是自己的包容害了他。

 

大學的生活自由而散漫,尤其在大城市,怪人很多,這讓大閃變得不那麽惹眼。他的性格漸漸開朗起來,開始願意參加一些集體活動,也交了一些朋友。
 
我先生就是大閃在大學的好友之一,他睡上鋪,大閃睡下鋪。兩人經常逃課出去閑逛,身上沒什麽錢,就一人一支煙,蹲在路邊看車來車往。
 
那是2008年夏,北京奧運會即將開幕,隨處能看見福娃和五環旗,大街小巷播放著《北京歡迎你》。首都像一個敞開懷抱的巨人,將全世界的白日夢納入懷中。
 
大閃問我先生:“畢業後你要留在北京嗎?”我先生說:“想留下來。你呢?”大閃點點頭,說:“那就一起留下來吧。”

 

一年後,他們畢業了,留在北京找工作。大部分同學去做了平麵設計師和插畫師,幾年後又陸陸續續轉到其他行業。隻有大閃還在堅持畫畫。
 
白天他在一家小廣告公司做設計,晚上就回到出租屋裏畫油畫。房子租在六環附近,半地下室,僅有的一扇窗子半截在地下,半截露出地麵通風。大閃坐在窗子底下畫畫,各種各樣的鞋子就從他的頭頂經過。
 
他說那兩年他見過了成千上萬雙鞋子,新的,舊的,大的,小的。有舒適的涼拖,露出自信的腳趾。也有恨天高,把主人的腳磨出了血泡。他說那成千上萬雙鞋子,就是他心裏的北京。

 

那些年大閃的工作並不順利。學校知名度不高,行業內競爭激烈,再加上他總是不擅長處理和同事領導的關係,導致他換了一份又一份工作。後來幹脆放棄了任何在職場上的努力,跑去景區賣畫,也提供給遊人畫像的服務。十分鍾就能出一張速寫,收費二十元。
 
生意好時,一天能畫十幾幅。慘淡時,一坐就是一天。樹葉縫隙裏投下來點點光斑,在淡黃色的畫紙上跳躍著。大閃望著那光斑出了神。沒有人知道他當時想到了什麽。後來親友們整理遺物時,在他的速寫本裏看到了這樣一段話:

 

我的人生目標是:流浪遠方,畫畫,寫詩,酗酒,然後客死他鄉。

 

有一段時間,北京整頓街容市貌,擺攤不被允許,賣畫也在其中之列。大閃常常跟著其他攤販,打一槍換一個地方。聽到放風的人喊“城管來了”,就連忙收起畫筆,一手扛著畫架,一手提著寫生包,腳步淩亂地跑到另外一條街上。
 
最後一次出攤,他跑得慢了一些,落在了隊尾,被城管騎著電動車堵住了去路。他被沒收了畫架,並要求站在畫架旁拍照,作為城管出勤的證明。
 
大閃垂首立著,帽簷壓得很低很低,耳邊是相機的哢嚓聲和城管略帶嘲諷的訓斥,“這幫外地人,去找份工作不好嗎?”那一刻,一種熟悉的屈辱感湧上心頭。
 
大閃說,那件事讓他想起了小時候在班上受辱的場景,也徹底摧毀了他對北京的最後一點留戀。

 

幾個月後,大閃約我們一起吃飯。他瘦了一圈,皮膚蒼白,能看見青色的血管。我先生問他這段日子都在幹嘛,他笑笑,說:“沒幹嘛,在家裏待了一陣。”
 
然後鄭重通知我們,他要離開北京回老家了,村子裏的老房要拆遷,賠償款不多,但可以在鎮上開個畫室,教小孩學畫畫。
 
我們都說這是好事呀,都成拆遷戶了,還在北京漂著幹嘛。他拍了拍我先生的肩膀,說:“你們結婚的時候一定要告訴我,距離再遠,我也會趕過來。”

 

回 家
 
之後兩年,我們都再也沒有見過大閃。曾經在北京的這些朋友,大多也散落在世界各地。所有人都變得很忙,被工作、房貸和孩子占據著生活。偶爾有人會冒出來問一嘴大家的近況,群裏七嘴八舌聊上一會,便又恢複了沉寂。

 

2019年,我隨先生回到他的老家結婚。我們都是怕麻煩的人,結婚儀式精簡得甚至無法稱之為“婚禮”。結婚前兩天,先生在同學群裏通知了大家,但因時間倉促,婚禮現場過分草率,加之地理位置偏遠,我們並不想麻煩別人,也並不期待有人會特意趕來。

 

但是大閃來了。他當時正在湖南探親,收到消息後,立刻趕往結婚現場。先乘飛機,再換火車,然後是大巴,最後攔一輛黑摩的才抵達我們所在的村莊。他的衣服皺巴巴的,眼睛裏都是紅血絲,卻笑得十分開懷。他說早就答應過你,你的婚禮我一定會來。

 

那天我們聊了很多,大部分時間,都是大閃在描述他對未來的憧憬。他說下個月老家就要拆了,拿到錢後,就可以把畫室開起來。位置已經選好了,是小時候常吃的一家麵館,老板年紀大了,幹不動了,就把店麵轉讓出來。他比過去顯老了不少,頭發也更稀疏,卻比我們記憶中的任何時刻都更加快樂。

 

拆遷款打到村民戶頭上時,大閃還在睡覺。朦朧中聽到外麵吵成了一團,村裏亂成一鍋粥。他預感不好,急忙去查看賬戶,原本約定的款項,隻收到了三分之一。和鄰居們聊了聊,大多數人也表示沒有收到應得的錢。村長安撫大家,說錢是分批打下來的,剩下的錢還需要等待些時日。

 

一個月又一個月過去了,款項並沒有像村長承諾的那樣,落實到每個人的賬戶上。再去詢問,補償方式竟變成了“以租代征”。大家不由自主想到了最壞的方向:拆遷款在發放環節中被私吞了。
 
村民群情激憤,日日圍在村長家外麵發牢騷。大閃說,我們有合同,可以組織起來去打官司,去上訪。但說到打官司,原本憤怒的村民此刻卻犯了難。有人說請律師太貴了。有人說,告誰?村長嗎?都是一個村的不太好吧。討論了半天,願意和大閃一起去討個說法的,就隻剩下了同村另外兩個年輕人。

 

他們委托了一位律師,一紙訴狀將村委會告到了縣級法院。一審敗訴。二審又敗訴。聽說即使再上訴,贏得官司的幾率也很渺茫。他們不得不尋求另外的方法——直接向上級舉報。

 

大閃給紀檢委寫了一封舉報郵件,匿名的。幾天之後,他的父母接到了一通村委打來的電話,對麵的聲音客客氣氣,和藹可親,說你們兒子最近好像給紀委寫過信哦,年輕人啊,脾氣有點大。

 

這場討要賠償款的戰爭持續了兩三年。原本和他一起的兩個年輕人退出了,說自己老婆孩子都受到了騷擾,不知道該怎麽辦了。大閃說沒關係,我自己來就好。
 
但實際上,他並不知道自己還能怎麽辦。老家已經被拆成廢墟,不久之後,一條筆直平坦的公路將要覆蓋這裏。鎮上那間他原本打算盤下來的店鋪,也早已轉讓給了別人。

 

2022年春天的一個早上,大閃吃過早飯,和家裏人說要出去辦點事。傍晚的時候,卻被同村兩個人攙扶著回來了。他衣服上都是土,膝蓋磨破了,手背上有抓痕。
 
母親問他怎麽了,他雙唇緊閉,一個字也不肯吐露。送他回來的一個人說,大閃去城裏火車站找了塊地,用一塊紙板把拆遷款被侵占的事,還有他這兩年上訪打官司的事,悉數寫了上去。
 
寫好後往那兒一跪,就等著過往的人來看。要是有人拿出手機拍照,他就把紙板舉得更靠前些,好讓人家拍得清楚。之後來了幾個穿製服的,要趕人。大閃不肯走,對方就稍微動了點粗。

 

母親哭著求大閃,別再鑽牛角尖了,一家人好好過日子吧。大閃站起身,有氣無力地擺擺手,搖搖晃晃地走回自己的臥室,關上了門。

 

隕 落
 
這一年,大閃三十七歲,距離第一次家裏蹲過去了二十六年。縮回臥室的那一刻,他仿佛又回到了小時候,在這方狹窄陰暗的空間裏,拒絕成長,拒絕與世界產生交互。

 

母親以為這一次還會和以前一樣,隻要耐心地等待,兒子總會走出房間。之後他們又會像什麽都沒發生一樣,繼續把生活艱難地過下去。

 

但是一個禮拜過去了,大閃沒有走出房間。

 

兩個禮拜過去了,大閃依舊沒有好轉的跡象。

 

他又開始抽煙了,一根接一根,也不開窗通風。煙霧填滿了房間,從門縫裏滲出來,一直飄到了客廳裏。

 

他的食欲很差。有時候母親早上為他準備好飯菜,晚上結束打工回到家,發現碗筷還紋絲不動地擺在桌上。

 

他的作息也變得混亂了。沒日沒夜地打遊戲,或者刷手機,或者隻是直愣愣地躺在床上發呆。睡眠似乎也離他遠去了,他經常連續幾天醒著,雙眼紅得嚇人,身體到達崩潰的臨界點時,才能淺淺睡上一會。

 

家裏人意識到,這一次恐怕與往日不同,大閃無法靠自己走出來了,必須依靠外界的幹預。他們先是把大閃尊敬的長輩們請過來,隔著門開導他,期盼大閃看在長輩的份上,可以走出房門,哪怕隻有一小會。

 

大閃不為所動。

 

後來家裏又不知從哪請來一位精神科大夫,希望專業人士的建議可以幫到大閃。但大閃完全拒絕與谘詢師的交流,甚至往門上砸東西,讓人家快滾。

 

最後,在各路方法都行不通的情況下,父母將希望寄托在了玄學上。他們在熟人的介紹下,找到了一位年逾八十的老人,據說是一位“半仙”。原本不信鬼神的他們,對著半仙又是作揖又是送禮,終於說服老人家上門看看。

 

半仙說這孩子怕是中了邪,身體不由得自己使喚了,得把邪神驅逐出去才行。於是收了一大筆錢,在院子中擺火盆,燒紙幣,手舞足蹈,念念有詞。折騰了大半天,身後傳來腳步聲,回頭望去,大閃竟真的出門了。

 

他站在那裏,瘦得像一把收起來的破傘。頭發幾乎掉光了,露出白花花的頭皮。一雙眼深深陷下去,仿佛月球上的兩個深坑。他啞著嗓子,說:“別忙活了,放我走吧。”旁人疑惑道:“走?去哪裏?”大閃不再說話,轉身回屋,仿佛用盡全身力量般,重重關上了門。

 

很多事情在當時覺得匪夷所思,事後在回憶的迷宮裏搜索,才發現一切早有征兆。還在北京時,大閃就曾對我們講過,他說自己一生都是失敗之人,世俗意義上的成就沒能取得半分,真正喜歡的事也沒鼓搗出個名堂。對於這個世界,他是徹頭徹尾的邊緣人,客觀上無法融入,主觀上也不想融入。

 

我猜測,大閃應該一直患有嚴重的抑鬱症,而拆遷款一案成為了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他喪失了生活的希望,於是躲回房間,過著自暴自棄的生活,任由生命抽絲般流走。所以他才會用那種近乎絕望的語氣對親人說:“放我走吧。”

 

但大閃其實並不是真的想走。他曾想要求生。

 

2022年7月的某個下午。大閃的父母出門打工還沒有回來。大閃打電話給自己在外工作的弟弟,說身體有些不適。弟弟說:“哥,你是不是太累了?睡一會吧。等我下班了去看你。”
 
弟弟放下電話後,越想越覺得哪裏不對,眼皮直跳,預感有壞事要發生。於是連忙打給街坊鄰居,拜托他們去看一看,隨後又撥通了120。

 

兩個鄰居迅速來到大閃家。大閃臉色蒼白,捂著胸口,嘴唇泛起青紫色。幾分鍾後,救護車趕到,實施了一係列急救措施。但車還沒抵達醫院,大閃就停止了呼吸和心跳。之後醫院立刻安排進入ICU,進行了整夜的搶救,然而最終還是未能挽回大閃的生命。

 

次日早上,大閃被宣布死亡,死因急性心梗,享年37歲。

 

他一生朋友不多,不婚不育。失去意識前,僅有兩個鄰居陪在身邊,父母和弟弟未能及時趕到。
 
 
作者:李濛,自由職業
編輯:蒲末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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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的超自然研究 -FormatRun58- 給 FormatRun58 發送悄悄話 (194 bytes) () 12/09/2022 postreply 18:00: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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