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597)

來源: FormatRun58 2022-12-04 11:56:05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75933 bytes)
 

第一屆00後開始考公

2022-11-28 12:29:53
28人評論

作者風飄絮

舉目無定處,何路是歸途。

1

最初我是不願意考公的。

2000年,我出生於河南省一個國家級貧困縣,在這個高考超級大省,成長為一名“小鎮做題家”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在高中自習做題的間隙,班主任背著手訓話,最常告誡我們的一句話就是:“這裏太苦了,你們一定要離開這裏,去更發達的地方去看一看。”這話我很認同,對於當時的我來說,二十分鍾電動車就能轉到頭的縣城,十年如一日的“不變”生活令我恐懼,我害怕留在這裏被同化,離開這裏的念頭支撐著我熬過高中三年。

在填報高考誌願時,我不顧父母想要留我在身邊的期盼,將第一誌願填到了外省一所當年剛剛開始以一本線招生的學校。在2015年,這所學校還是公認的三本,饒是如此,由於城市和名氣傍身,它升級後第一年在河南招生理科就遠超一本線28分,而這個分數可以在河南上一所老牌一本了。

2018年9月,錄取結果出來以後,我如願來到了杭州,這個在我筆記本上出現了一次又一次的城市。

我報的專業是中文,入學時身邊幾乎沒有同學以考公為目標。大一大二的時候,學校鼓勵我們去參加各種各樣的創新創業大賽,我也參與了一些營銷項目和公關大賽,最後發現當時積累的東西有限,企業認可度很低。大部分同學也是同樣的感受,比來比去,並沒有什麽獲得感。後來為了兼顧課業,我選擇了在校內“文創所”實習,工作輕鬆安穩,沒有什麽壓力,也學不到太多東西。

期間我找到了份寫公眾號的兼職,每篇推文報酬是400塊,大概要寫6個小時。我戲謔地和室友說,如果我一周能接到5篇推文的話,那一個月可以賺到8000了,還蠻好的。室友帶著些疑惑和不屑的語氣反問:8000塊就把你收買了?

到了大三選擇未來去向的時候,我們一個班50個同學,計劃考研的超過半數,剩餘的也多以留學為目標,準備考公的才寥寥2個人,還有1個女同學選擇了直接進企業實習就業。我們當時提起找工作,總覺得它代表著向現實屈服,而這種屈服是可恥的,考公屬於直接就業的一種,排序同樣在升學之後。

我們宿舍4個人全部選擇了考研,經過精挑細選,每個人都選擇了不同的專業,我們的方向好像明確了,但未來好像又迷茫了。

 

我選擇考研隻是因為不甘心讓自己的最高學曆止步於本科,沒什麽特別感興趣的研究方向,隻想擺脫中文專業,對於讀研後要做什麽並不確定——反正相比於無從下手、風險未知的就業來說,以讀書做題考試為主軸的考研看起來路徑明確、成效可見。

2021年3月,我做了一些職業測試後,想著“繼續探索自我”,選擇跨考心理學的研究生。我買了一些專業書籍,每天夾著它們去圖書館,考研就這麽開始了。

可能是我並沒有強烈的考研動力,每天都學得很煎熬,任務規劃倒是寫下來了,執行的時候又一拖再拖,晚上睡覺前總在責怪自己一天下來沒學到什麽,第二天又繼續不情不願地去到圖書館。到了大三升大四的暑假,我自認自製力不夠,有了一種“永遠也學不進去”的無力感。父母也和我說,心理學專業畢業不好找工作,這時候我才意識到,自己並沒有去好好了解過這個專業的就業前景。

與此同時,學院三番五次地召開就業動員會,班主任跟我們關係不錯,私下殷切地規勸我們,考研越來越難,對於我們這樣的雙非一本不是好選擇,她說上一屆的中文係考研全軍覆沒,勸我們及早打算及早找工作。我開始搖擺,連連詰問自己:我真的喜歡心理學嗎?我真的想考這個研究生嗎?但除了考研,我能幹什麽呢?

這時,學校開設了免費的線下公考輔導班,將校外的老師請到校內授課,每三天結束一門“行測”模塊,“申論”的時間則比較靈活,周一到周六,早九到晚九,上課地點就在學校教學樓,離寢室五分鍾的距離。

抱著“多些信息多條路”的想法,我報了名。聽了兩個月課,我覺得考公的習題比起考研的對我友好很多——我高中是理科生,那些數量關係、判斷推理題學起來比較容易,大學期間又積累了一定的寫作經驗,那些寫作題和主觀題我可以很快上手。

不過我當時隻是出於“逃避備考瓶頸期”和有便宜不占白不占的心理去聽了線下課,並沒有真的把考公納入未來的選擇。線下課結束後,我又回到備戰考研的狀態——我還是希望自己能向更高的地方攀登,對於回家考公所代表的“停滯”甚至“倒退”極為抗拒。父母並不理解我的排斥,他們反反複複地要我考個公務員或者教師編製,但每次我都以“先要考研”搪塞了過去。

我清醒地感知著自己不停在內耗:8點到圖書館,一放下書包就拿起手機,不想看網課也不想做習題,對設置好的學習計劃非常抵觸;這種無意義的心理鬥爭往往持續到10點,終於克服了自己心裏的排斥感後打開書,學不到2個小時,就到午飯時間了;然後下午又重複前麵的天人交戰,十分不情願地去完成一項項學習任務,做完一些模擬題,發現距離目標院校分差巨大。

就這樣,我疲憊地度過了3個月,對可預見的考研失敗無能為力,直到最後結果的到來。不過我們班同學整體考研成績相對不錯,實現了“零”的突破,有10個人順利升學,再加上2個暫時就業的同學,4月份初統計就業率時,我們班的數據是25%,全學院最高。

我們宿舍無人上岸,2個人堅定地要繼續“二戰”,另1個則選擇先在學校做行政兼職過渡一段時間。我的心氣在考研的過程中幾乎消磨殆盡,感到十分疲憊,隻想找個安穩的地方停歇。

雖然我抗拒回到小鎮,但我無處可去。寒假,我隻能回到家裏,希望能順利度過這個寒冬。

2

回家以後,媽媽聽到我說杭州很多就業崗位實習工資3000塊,轉正後不過5000,發展2年運氣好能提到7000塊後,露出不可思議的神情——我們這個十八線小鎮當個服務員都能拿3000塊了,超市招大學生一個月還給5000,她不明白為什麽還會有那麽多的大學生願意留在杭州。

我也不明白,之前我好像也還有自己的堅持,但這份堅持在考研失敗後似乎也無所謂了。

家裏的生活是閑適的,每日三餐都是合胃口的飯菜,不用再糾結點什麽外賣。出門就是電動車,二十分鍾就可以在小鎮逛個來回,想去哪裏都不用再在高德上查好路線,再經曆半小時起步的換乘。在杭州經曆了被膨脹發酵的信息持續衝擊的快節奏生活以後,我發現生活在大城市裏會很累,於是對家鄉的平淡也沒那麽介懷了。

去年年末,因為父親從腳手架上摔了下來,我忽地產生了一種責任感——作為家裏麵最大的孩子,我已經22歲了,父母也快50歲了,他們衰老的速度比我長大成人的速度還要快。如果我可以當上家鄉的公務員,就可以很方便地照顧他們。我開始幻想,如果我能有一份朝九晚五的穩定工作,又有較高的社會地位,養一隻貓一隻狗,隨時能吃到家裏的飯菜,好像這樣的生活也不錯?

以我的自製力,再考一年研究生也毫無希望,平平無奇的簡曆也很難在大學生遍地的杭州找到一份不錯的工作。過年的時候,正值省裏公考報名,在家裏人一遍遍“考個公務員試試”的念叨中,我還是報了名。

不過,我內心深處還是覺得“回家”低人一頭,所以報的是市裏最好的幾個崗位之一,還報了一個“選調生考試”練手。

 

備考之初,我加了一個近2000人的“河南公務員考試交流群”,裏麵有和我一樣剛開始備考的“小白”,也有考了好多年和已經“上岸”的老哥老姐。今年河南省考平均49:1的報錄比,意味著1個人的“成功上岸”背後是48個人的失敗,所以大家都學會了用調侃來消解苦悶,很有苦中作樂的精神。

我剛進群的時候頭像是隻貓,為了配合頭像,我把QQ上的職位改成了“動物園”。結果在閑聊中,就有人問我“大佬你是哪個動物園的”,我以為對方是在開玩笑,就說自己“是xx動物園的”,他又問“你們動物園福利待遇那麽好幹嘛想不開考河南的公務員?”我這才意識到,他真以為我說的那個動物園是真的。

在群裏麵了解到一些公務員的工作實況後,我對公務員這份職業也沒那麽排斥了。我在家裏自學了1個月,每天重複著“做題—糾錯—總結規律”的循環。剛開始做行測題的時候很有意思,因為不需要太多的知識儲備,更多的是考驗思維,做錯了或者做不出來也不會有多少挫敗感,甚至會有一種思維被重新塑造的興奮。

但準備考公的新鮮感很快在我與懶惰的拉扯中消退,我再一次陷入了“學不進去”的窘境。為了緩解精神內耗,逃避自我問責,我把這種情況歸咎於環境原因,希望通過去自習室備考提高學習效率。

我家所在的小鎮很偏僻,想去自習室就要跑到市裏。家人對我的這一舉動頗為不解,他們不明白,家裏有書桌有空調,還有人管一日三餐,為什麽我還要大張旗鼓地出去花錢找自習室。他們給我舉偉人可以在菜市場苦學的例子,我辯白,我不是偉人,所以才要想各種方法幫助自己。

市裏的自習室很多,基本都圍繞在兩所大學周邊,但包住宿的少。通過閑魚、大眾點評、高德地圖與爸媽的微信朋友圈搜集信息,我鎖定了4家帶住宿的自習室,費用基本每月在350到650元,決定擇日去實地考察。

我收拾好了行李,爸媽隻覺得我是頭腦發熱、一時興起。如果在杭州,我完全可以自主選擇住哪裏,但在家裏,我的事情似乎隻有被家長許可後才具備正當性。在我的軟磨硬泡下,他們終於答應,但在考察過程中我們又產生了不少分歧。我本來看中了一家在巷子裏但學習氛圍很好的自習室,才正月十八就已經聚集了三四十個學生。但我爸全程皺著眉頭,參觀後堅決反對,理由是這裏連路燈都沒有。他希望我去另一家開在辦公樓裏的,26樓,左邊是2間自習室兼背書室,右邊是打通了2間房的住宿室,三四十人的大通鋪,用蹲廁改造的淋浴間,所有人共用洗漱池。我爸說那裏進去要經過兩層門禁,而且隻住女生,很安全。但我一想到簡陋擁擠的住宿環境和一大屋子室友可能產生的摩擦,就已經全身在抗拒了。

最後,我們折中選擇了第三個自習室,一個村莊裏的5層自建房,正對門是所師範類學校的後門,旁邊是一大片荒僻的墳塋,一樓開了家小超市,二樓是大自習室,三樓四樓設計成賓館樣式的房間,另外三樓的一個小房間被改成“背書室”。我去的時候裏麵還沒什麽房客,老板說現在太早了,過段時間會有學生來,可一直到我搬走,這裏依舊沒什麽學生。

我住在走廊靠窗的房間,窗戶外麵是工地,每天早上6點,強烈的陽光和轟鳴的拖拉機會準時將我吵醒,然後我再獨自前往背書室,打開空調和氛圍燈,等吃完早飯再回來刷題。這個小背書室通常一天也沒什麽人,偶爾下午會來一兩個女孩子,其中一個是樓下小餐館老板的女兒,我吃飯的時候和她媽媽聊過兩句,她媽媽說她反正寒假閑著無聊,想來自習室就來了,另一個是個準備考研的小姑娘,她休息的時候我見過她桌麵上的法考書籍。

偶爾自習室的老板也會來和我一起備考選調生考試——他是旁邊那所師範類學校的非全日製研究生,還沒畢業,和這裏的房東太太商量之後,做了自習室的老板,也幫房東太太拉客。他不常來,來的時間也多集中在下午或晚上,坐一會兒又走了。

當時2022年的疫情還沒卷土重來,我在粉筆APP上做題時偶然看到市區有線下模考,於是每個星期六都會去市區蹭線下模擬卷。每次看著自己60分出頭的行測成績,我就想著,把這個板塊提一點,再把那個板塊也提一點,這次一定能考上。

現在回看,那個時候是有頗多不足的,也是我因為無知信心最膨脹的時候。

後來,疫情複發,線下模考被叫停,河南省的選調生考試和省考都被延期——這次延期對我來說宛如及時雨,讓我多出來了補救薄弱知識點的時間。我火速訂了回杭州的車票,帶著“利用圖書館好好學習”的天真想法回到學校裏。

然而4月到6月中旬,大量的事情向我湧來。之前因為考研,我的畢業論文幾乎一字未動,而4月中下旬就要提交定稿,5月中旬就要答辯,答辯之後又是畢業的一係列手續和材料籌備。我每天忙得著火,等到一切都塵埃落定的時候,已經是6月初了。趁著還在杭州,我又來了場畢業旅行——彼時河南疫情嚴重,如果回家,連出市都要審批。我在杭州周邊玩了一圈,至此,返校的2個多月,帶回來的考公書籍,我幾乎毫無翻動。

3

2022年6月17日,我回到河南,此時推遲的考試都宣布了時間——選調生考試6月25日進行,省考則延遲到了7月9日。

離考試時間很近了,我卻遲遲不能進入狀態,在內心的焦慮催使下,媽媽介紹我去報了一個很小的公考輔導班。輔導班設在一個七拐八繞的小巷子裏,包括我在內一共8個學員,隻有3個人是應屆畢業生,其餘幾個有人是大學畢業後一直在考公,有人是辭職脫產考公,有人是退伍後簽訂勞動合同,希望能通過公務員考試轉編製。

我是8個人裏麵年紀最小的,他們都叫我妹妹,每天都會有人帶些零食來分,我很喜歡他們。年紀最大的姐姐,已經是3個孩子的媽媽,她來自鄰縣,之前和丈夫在外地開小吃攤,這幾年想要穩定下來,已經全職備考2年了,但平時的做題正確率依然不太高。有天晚上講題課,她因為一道題忽然發了火,大聲地嚷著有道題是老師做錯了,“我就是按照你之前教的方法做的,現在這麽推不對”。我們麵麵相覷,眼瞧著她要因為這題和老師吵起來,紛紛轉移話題。

等到放學後老師走了,姐姐就委屈地哭著說,自己年紀大了,好幾年沒學,腦子肯定會有點跟不上的,老師講課那麽快,為什麽不再等等她呢?“我都33歲了,今年再考不上就完了”。我們圍在她身邊,七嘴八舌地安慰她“還有機會”,可誰都清楚現實的殘酷——考公年齡截止到35歲,留給她的時間和機會確實不多了。記得上次偶然聽到老師勸她下次報更偏更遠的崗位,“畢竟誰知道明年會不會不招,後年又是什麽形勢呢?”

坐我旁邊的中文係姐姐搭腔,說自己已經學兩年了,今年是第三年,不也還是一直在考嗎?我這才知道平時看起來溫溫柔柔的她,原來也已經奮戰這麽久了。她今年報了公安和軍隊的文職,我覺得和她恬靜斯文的氣質一點都不搭。

後麵那個看起來像跟我年紀差不多的哥哥說,他也考了很多次了,去年的考試關係著他的結婚成家,他寫試卷的時候手都是抖的。

可現在他還是又在這裏了。

後來我見到了他的女朋友,是個很優雅的老師,有編製,估計是要求男方也得有編製了——之前聽媽媽說,她曾給一個很漂亮的女孩子做媒,但中間人說人家的“底線”就是得“有編”,否則一律不予考慮。

我們還有一個學員,老師說他每年都“進()麵()”,可每年都差零點幾分。

這考試怎麽能這麽殘酷呢?我剛開始看“報錄比”的時候,隻當它是個數字。可慢慢在輔導班裏接觸下來,越發覺得難過,除了最終上岸的“1”,比號右邊的兩位數都在否定每一個考生的一年甚至數年的努力,這個崗位可能對每個人都有著不同的意義。

臨走時,那個大姐姐抹了把淚,挨個和我們握了手,很感激地說“謝謝你們”。我隻恨自己嘴巴笨拙,說不出有力量的話,實在配不上這番感謝。我幫助不了她,也改變不了她大概率要落選的命運,我都自顧不暇,在這場殘酷的考試麵前,我們都自身難保。

4

6月25日,我備戰考公以來的第一次試煉——選調生考試來了。

我知道選調生考試來源於一次很偶然的機會:在2月份報名省考時,我才剛剛了解卷麵的題型分類,之前隻知道有“國考”“省考”,對選調生考試聞所未聞,甚至不清楚它是否屬於公考。直到臨近選調生考試報名前一天,有初中同學問我選調生報名的事情,我才知道這是一場專門麵對應屆生的公務員選拔考試,還需要滿足一些選拔條件才能報名。

抱著有棗沒棗打三杆的態度,我在網上提交了報名申請。因為選調生崗位的設置,考上後有3年“基層服務期”,在此期間離職會被追責,所以我一直都不怎麽重視這個考試,一開始就是想拿來練手。畢業後我回家備考,覺得時間緊迫,一度不想去參加了,隻想主攻省考,公考輔導班的老師就繞著彎子勸我,說選調生的全真模擬能頂3次線下模擬。我一算,選調生考試來回的2天,比3次全真模擬的6天,能省下4天時間,確實劃算。

6月17日的下午,我抱著輕鬆的心情和朋友一起出發去了鄭州——選調生考試按市劃分錄取名額,筆試時,同一個省的考生,統一在省會城市的考場舉行。我、朋友以及朋友的同學一起租了民宿,她倆一間房,我自己一間房。我們一起聚著看電視,沒人表現出來焦慮,下午3點後,我們各自出發提前去看考場。那天天氣很熱,到了考場大門前才知道因為安全原因,考場不提前開放,隻能站在門前對著準考證看看自己考場的方位。

剛下出租車,就有很多人圍到我身邊嘩啦啦地往我手裏塞資料,藏在資料後麵的是他們的微信二維碼。

“幫忙掃個碼吧,美女。”

“大熱天的也不容易。”

這是最常聽到的說辭,他們都是各個公考培訓機構派來考場門口“拉新”的,年輕的多是老師,穿著隨意的婦女多是兼職,目的就是為了盡可能多地加上考生的微信。我一開始並不理解——考試在即,現在再加考生,誰會報班呢?事後我才反應過來,公務員考試的報錄比決定了大部分考生注定落榜,而沒“上岸”的多半還會繼續考,成為培訓機構穩定的生源。

看完考場,我的手中被塞滿了大量的資料,回到民宿,其他兩個小夥伴也是如此。晚飯後她們回房間聊天,我在客廳的桌子上做下午領到的模擬題,模擬題難度偏低,這在考前為我注入了許多信心。

晚上11點的時候,我覺得自己應該睡覺了,但還沒有看錯題,又不敢睡,於是倚在床上看錯題,12點半,房門被敲響了,兩個小夥伴探頭說看見我房間燈還亮著,問我怎麽還沒睡。我如實說了原因,她們笑著說“你怎麽這麽卷”。但是我心裏清楚,我隻是因為拖延,沒有分配好複習時間,不得不把任務壓到睡前。

淩晨1點,我睡前定了6點半的鬧鍾。但剛到早上6點,我就自己醒來了。起床洗漱,關掉鬧鍾,收拾好行李,準備待會兒直接拉著行李箱去考場。6點半,我敲了敲對麵的房門,我們在民宿裏熱了麵包牛奶,邊吃邊看最新的時政預測,吃完打車去考場,和昨天預演的一樣順利。

下車後,又有很多人圍住我發資料,經過昨天的演練,我學會了拒絕,一言不發地往前走。工作人員在大門前維持秩序,驅散著周圍聚集的機構宣傳者。進入考點後還有漫長的等待,準考證要求考生提前2個小時到考場,但臨考前半個小時才允許考生去尋找自己的考試教室,在這之前,所有考生都要聚集在指定的空地上。我索性尋了個陰涼的地兒,把行李箱一橫,坐在行李箱上看起了申論材料,等周邊的人群散得差不多了,再找自己的教室。

進了考場後我也沒什麽緊張的情緒。在我看來,這次的選調生考試隻是打怪路上練手的一個小BOSS,手到擒來。試題整體偏簡單,一張卷子包含65道行測、2個論述題和1篇大作文,考試總時長2個半小時。我做得很順,在考試結束的最後一分鍾寫完了大作文的最後一句話。

考完試,同考場的考生漸漸離去,我蹲在教室前的行李放置區,拉開行李箱,想把隨身帶的書先放進去再拉著走,這樣比背在包裏省些力氣。點卷的女監考看見此景,帶著幾分驚奇和不屑,和她的同事說:“這還有人拉著行李箱來考試呢。”

這話的語氣聽得我不太舒服,好像在說“你看這兒有個土包子”。這有什麽好驚奇的呢,我就是覺得行李箱更省力氣不可以嗎?我心裏不快,卻不知道該怎麽反駁,隻能拉著行李箱離開了,和同行的小夥伴們在考場外約好餐廳聚餐。

 

回家之後我就沒怎麽在意這次考試的消息,繼續日複一日地做著模擬題練習和糾錯,畢竟更重要的省考還在7月9號等著我。

到了7月7號時,我突然接到一個考公培訓機構的電話,說明天選調生考試就要出分了。我這才知道查分的時間,查出來成績剛好是第十八名——本市的選調生名額是18名,我剛好是內圍線的最後一個。這個分數其實是相當危險的,但我當時並沒有感知到,隻覺得整個選調生考試的過程太順利了,巧合的開場,巧合的分數線,種種巧合湊在一起,讓我產生之後也會順理成章的“()過麵()”、體檢入職的錯覺,如同許多次突然撞到我懷裏的機遇一樣。

5

選調生筆試出分的第二天就是省考的筆試,我把選調生麵試的入圍當做省考成功的預兆,信心滿滿地去參加了。

這次考點在本市,有父母陪考,等到第二天我考完再一同接我回家。

第二天6點半我起來時,我爸已先我一步醒了。他問我說早上想吃什麽,我不想麻煩,說等下我洗漱完出去隨便吃一點就可以。他執意不肯,要出去帶飯回來。等我洗漱好後,我爸已經帶早餐回來了,胡辣湯小米粥豆漿各一份,麵食油條包子千層餅混在一起。他殷切地看著我,後來我才從媽媽口中得知,他當時為了找早餐鋪走了兩公裏。他本來腿就有傷,不能走動過久,這樣的付出讓我很感動,但也倍感沉重。

省考的考試安排是上午考行測,2個小時,120道題;下午考申論,2個半小時,4道論述,1道大作文。在行測考試前我看了很多機構的時政押題,心想說不定就押上了呢,結果拿到卷子一看,啥都沒押上。這次考試的行測題偏難,我習慣先做圖形推理,做完就大呼不妙,10道題裏我能確定答案的隻有4道,剩餘的都推不出來。

“過,快過!”——我心中警鈴大作,絲毫不敢再在不會的題上耽擱,經驗告訴我,糾結很長時間的題,即使做出來了答案往往大概率也是錯的。

沒做出來答案的圖形推理題

資料分析倒是意料之外的簡單,但這個模塊我本身做得不太熟練,也省不下時間。我飛速地瀏覽著一道道題,自認和在模擬考試時速度一致,可直到距交卷還有3分鍾時,還有10道題沒做。

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做得這麽慢,之前老師說“你們省考成績大約會比模擬成績低個10分”,我還不相信,心想,都是一樣的知識點,我的正確率怎麽會低呢?原來在這裏等著我呢!

答題卡已經塗完了,老師說這種時候就該把不會的題“蒙一蒙”了——可我明明是應該會的。最後3分鍾裏,我用之前快速讀網文的習慣,看一眼題幹提取出整體的印象,然後再用直覺和選項匹配,半蒙半寫地做完了最後10道題。

出了考場,我就覺得完蛋了,果不其然,粉筆社區、微博超話裏都是一片哀嚎題難的聲音。

我強撐著繼續參加下午的申論,這場考試又給了我些許信心,每道題都出得很淺,讓我覺得可能還會有奇跡發生。

 

第二天考完後,我一頭紮進選調生麵試班裏準備——畢竟,省考成績是不確定的,選調生進了麵試是已經確定的。

報這個一對一麵試輔導班花了4000元,每天練5到6個小時。對練老師反反複複地和我強調,這是一個速成的課程,他隻是把形式教給我,到時候我隻要“保持中流”,“不站在末尾”,就能“上岸”。他每天給我灌輸很強的信心,我當時覺得,隻要正常發揮,這個職位肯定穩了。

就這樣,我保持這個練習節奏一直到麵試當天。

7月21日,選調生麵試確認的前一天,省考筆試出分了,那個33歲的姐姐的成績離“進麵”相去甚遠,我看到她在群裏說,“我沒希望了”。

我顫抖地點開分數查詢的頁麵——又是第十八名,但和選調生的第十八名相比,卻是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下。我沒有替那個大姐姐哀婉的資格,因為這個成績進不了麵試——我報的省考崗位隻招2人,前六名“進麵”。後來我查了崗位分數線,和“進麵”最後一名還差3分。按照老師的說法,麵試如果想不被“翻()”,至少要比“進麵”線高5分以上——也就是說,我離順利入職還有8分之距,這在公務員考試中已經是很大的差距了,即便再學一年,我大概率也是填不平的。

我難過了一陣,但當務之急是接下來的選調生麵試。我安慰自己,假如麵試順利的話,省考沒過也無所謂,反正都有一個編製。

第二天,我趕赴市裏進行選調生麵試確認。媽媽前來一同陪考,我和她一起暢想著麵試通過後的未來:如果進體檢的話,明天還要在這裏多待一天,等我入職了,是不是能分到一個小兩居的宿舍?到時候再去學個駕照,每天白天工作晚上回家去住。

到了晚上,我翻來覆去地睡不著,假想明天麵試官提問我:假如你這次考試被淘汰了會怎麽辦?那我要先承認自己的差距,然後再說“之後會繼續以一個公民的身份盡自己的愛國責任,然後如果有機會還會努力抓住其他機會進入公務員隊伍為人民服務”。

嗯,不錯,我滿意地翻了個身,繼續在腦海裏完善著自己的答案。

考試時我的運氣也很好,抽中了一個靠前但也不是特別靠前的麵試序號——這是我之前一直期盼的,不會被壓分,也不會因為等候時間太長而過於焦灼。

我碰到的有一道麵試題是這樣的:假如你是一個領導,要組織一次重要的會議匯報,老張是主講人,小王負責技術支持,但在前一天老張感冒了嗓子啞了不能講,你想讓小王救場,但老張不樂意,小王不敢上台,請問你該如何勸說二人,請你進行情景模擬。

這道題我不會,但也沒有緊張,因為河南快10年沒出過“情景模擬”的麵試題了,我沒準備,別的培訓機構也不會押這種題,我覺得自己答得還挺順的。

公布麵試分數的時候到了,我聽到自己的麵試分數:79.8分。這是一個幾乎倒數的分數,筆試又分差很小,於是我順理成章地被“翻”了。

這次“進麵”55人,最後22人進體檢,1:1.2差額錄取。最後一名是坐在我旁邊的女孩子,在沒出成績之前,她始終是一副輕鬆的、甚至有些倨傲的神態,說自己省考報的市直監察委也“進麵”了。直到聽到自己壓線進體檢後,她才用有些顫抖的聲音問朋友:“那如果前麵的人沒有放棄資格的怎麽辦?”

她朋友答:“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我該怎麽辦了,她已經是孫山之位,而我還在孫山之後。這樣的結果從概率上來講是很正常的,但和之前預想自己會通過的巨大反差,還是讓我很難接受。我以為自己拿到的會是一個“畢業即入編”的“天選錦鯉”劇本,連之後怎麽慶賀都想好了。但事與願違,我隻是大多數與編製失之交臂的失敗者中的一員。

最難過的還是我很清楚這次麵試分數就是我的全部水平——我已經做到了盡力下的最好,但卻依然與別人有著巨大的差距,之前建立的自信一下被擊碎了。

至此,我大四這一年為未來謀出路的嚐試,全部以失敗告終。

6

在考公的過程中,由於付出的沉沒成本過大,加上周圍人反複不斷地勸說,很容易陷入一種“萬般皆下品,唯有入編高”的思維陷阱裏。這條路上,不少人準備了兩三年,不停重複地學習考試,將“上岸”當做這輩子唯一的目標,而周圍的人大都對這一舉動表示支持,好像獲取編製才是生活唯一的答案。

記得臨考試的前幾天,爸爸反反複複地強調:“我們要有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勁頭,照著公務員‘上岸’死磕到底。”

我不喜歡聽他這樣說,好像我隻有當了公務員才能擁有完整的人生一樣。偏偏周圍其他的長輩也認為花費數年來換取個編製是極為劃算的買賣,好像我最好的這幾年青春,和其間要麵臨的痛苦,跟後幾十年的安穩生活比起來一文不值——而且我隻能有這一種活法。

選調生麵試落選後,我又報名了本縣跟本市的事業編,鄰縣的事業編,以及“三支一扶(大學生在畢業後到農村基層從事支農、支教、支醫和扶貧工作)”和教師資格證考試。我在家裏整天準備著,呆滯著,看時間被浪費,精神壓力很大。不出意外,“三支一扶”考試又一次沒有“進麵”,沒等後麵的考試來到,我意識到自己已經走入僵局了。

我不想踏入“學習—考試”的輪回,我無法想象自己數年如一日準備公務員考試的樣子,單是麵對這種假設,就足以讓人恐懼了。

本來在畢業前我攢下來2萬多塊,計劃考公失敗後就拿著這些錢出去旅居,給自己放半年的“間隔年”,好好想一想自己要什麽。可在家考試的花銷遠比我想象中的要大,培訓班再加上來回考試的車旅食宿,已經把這些錢花得差不多了,不夠再支持我所計劃的漂流生活。

我開始試著投一兩封校招簡曆,想找一份離家近的工作。但除了有編製的工作外,小鎮最好的工作是超市的“管培生”——但這份工作真的有前途嗎?

到了8月底,我下定決心準備出去找工作,一邊學駕照準備學校推薦的工作麵試,一邊兼職寫稿尋求突破。爸爸一直在勸我說:“不要找工作,大不了考到35五歲,我們不缺你工作的那點錢,考上了是一輩子的事情。”

考不上呢?我開始還會同他爭辯,後來就隻是微笑,不再言語。家庭能為我提供的幫助僅限於吃住,一旦失敗,找不到工作丟失競爭力的隻有我自己。

我不能再繼續擴大風險,於是又回到杭州。這裏雖然不是我的歸宿,但它有對口的工作,能給我提供在社會上立足的機會。我得先立起來,確保自己有一份活下去的本錢。回來杭州後的一個星期裏,我麵試了6家公司,通過了5家。大學錘煉出來的文字能力還是給了我很大的幫助,我能寫,也不怕寫,所以崗位要求隻要是會寫的麵試,大概率都會讓我通過。

考慮到年底不好找工作,我沒有繼續麵試,挑了個“文案”的崗位入職了。現在的工作節奏還不錯,工作內容也比較喜歡,唯一不滿意的就是薪資,試用期3個月,扣完五險一金,隻有4800。

有次跟家裏打視頻電話,我跟父母說上班真的好快樂,我爸在那邊嗤笑,說:“日子一天混兩晌,反正到手也就那一點錢,剛好夠你吃吃玩玩,你覺得挺舒服是不是?”

我對他的不屑感到憤怒,卻不知道這憤怒該指向哪裏。這份工作讓我覺得自己是有價值的,是安全的,之前準備考試的時候,我覺得每天都生活在虛無中,現在的工作每個星期都會接觸一些我不知道的知識,能感覺到自己的成長,我終於走上了正常的社會時鍾,有了自己的社交圈子,穩定的生活規律。我靠自己的努力好不容易從一次次無望的備考循環裏走出來,他憑什麽這麽輕易地否定我呢?

 

後記

作為一名標準的小鎮做題家,我從小到大經曆了很多類似這樣的規訓:

——你理科天賦這麽好,適合學理科。

——女孩子就應該離父母近近的,高考絕對不許報出省。

——在外麵工作有什麽用?等回來不還是要從頭開始。

我的未來好像有一個“正確”的答題模板,每一步該怎樣,做什麽,都要跟這個模板緊緊貼合,所有的叛離都會被打上錯誤的標簽,我的人生不是我自己的人生,而是機器人最開始就設定好的圖紙。

這一年來我走得太匆忙了,唯一確定的是我確實不知道自己想幹什麽。

最近我又報名了國考跟浙江省考的公務員考試,報名的兩個崗位都不在我的家鄉,用來為來年的河南省考做準備。

我想回家,我想在父母身邊慢慢地生活。可是明明我也很喜歡現在從事的行業和工作——想到這裏我忽然感到很悲哀,難道我又要跳回那個“答題模板”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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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私生子弟弟的和解之路

2022-11-25 13:55:40
46人評論

作者文希

生活,一半煙火,一半清歡。人生,一半清醒,一半釋然。

2006年夏,我13歲,升初三。

從那年始,我腦海中就一直住著一個未曾謀麵的人,從他還未出生,到他也上了初中,從開始期盼著他胎死腹中,到最後隻願他平安喜樂。

1

初中之前,我們家一直住在小鎮上。2004年,我“小升初”,姐姐剛好參加中考,高分考上了縣城的重點高中。父親是老家村委會的村支書,一貫重視我們姐妹的教育,他決定在縣城租個小房子,讓母親去縣城給我們姐倆陪讀。

這樣一來,一家人就得分居兩地,母親內心是憂慮的——父親雖隻是個“村官”,但個子高大,樣貌英俊,氣質絲毫不輸縣級甚至是市級領導,每當有上麵的領導去村委會視察工作,總會鬧一些認錯領導的烏龍來。相比之下,母親是個樸實的農村婦女,隻讀過兩年書,年輕時尚能稱得上漂亮,但常年勞作的歲月過早地給了她蠟黃的皮膚和粗糙的雙手,她與父親同歲,看起來卻蒼老許多,夫妻倆站在一起,總會讓人覺得格外不搭。

雖有憂慮,但母親還是支持父親的決定,她吃了沒文化的虧,把兩個女兒教育成才是她最大的心願。

分居的頭兩年,為補貼家用,母親去了縣城的一家鞋廠工作。她每天騎車往返在出租屋和工廠之間,無論廠裏活多活少,從未落下姐姐和我的一頓飯。獨自留在村裏的父親,隻能周末來和我們相聚。

那幾年父親的事業越來越順,把村委會治理得井井有條,帶領村民們勤勞致富,深受村民敬重,更是得到了市裏、省裏的各種榮譽。我和姐姐總喜歡像集郵一樣幫父親收藏著他的榮譽證書和獎章。看著父親事業有成,母親的自豪感比我們姐倆還要強烈,更是傾盡所能將我們的生活安排妥當,讓父親少一些後顧之憂。

但我們也看得出,長期兩地分居,加上父親愈發優秀,母親心裏更添了幾分緊張,時不時就要打電話“問候”一下父親,有時吃著飯也會冒一句:“也不知道你爸吃飯沒?是不是又喝酒了……”

 

我讀初三那年,姐姐讀高三,在我們姐倆這關鍵的一年,母親辭掉廠裏的工作,專心照顧我和姐姐。

一天夜裏,姐姐還在學校上晚自習,在客廳做功課的我聽見母親臥室傳來了啜泣聲,頓感不妙——一定是她和父親之間發生了什麽事。

在我的一再逼問下,母親才道出事情的原委:前幾日晚上,父親睡著後,她接了父親手機的一個電話,是村委會的原婦女主任童芳——我對這個女人很熟悉,以前我去村委會找父親,她都會給我買零食,還總陪我寫作業。有一年,父親帶著我們姐妹跟村委會幹部一起去附近遊玩,一路上她都特別照顧我們姐倆,也照顧父親,細心程度不亞於我母親。雖然我和姐姐當時還是小孩,但卻天然地反感這種莫名的“友好”,可除了別扭,我們也沒別的懷疑的依據,隻能將這種反感壓在心底。

童芳之前也有夫有子,丈夫說是做生意的,其實就是“拉皮條”的,她兒子比我大一歲,大家叫他“明明”。前兩年,聽說童芳離婚了,兒子跟了前夫,她也離開了村大隊,村委會婦女主任就換人了。此後我再沒見過她,心裏隱隱的擔憂也隨之飄散。

如今,再次從母親口中聽到童芳的消息,卻是晴天霹靂——她已身懷六甲,還有3個多月就要臨盆,孩子的父親,正是我的父親。我難以想象母親聽聞之後是怎麽做到如此平靜的,她隻在當晚質問了父親,歇斯底裏地發泄了一通,然後就是一個人默默思考如何麵對。

母親問我:“我和你爸如果離婚,你想跟著我還是爸爸?”

在我眼裏,我們家一直很和諧,父母鮮少拌嘴,我從沒想過他們分開這件事。乍一聽,我很難接受,顧不得想其他的,也顧不得想母親的委屈,隻想要一家人永遠在一起。我央求母親原諒父親,央求她給我和姐姐一個完整的家。母親抱著我痛哭,對我的央求不置可否,最後卻也不忘叮囑我:“姐姐在準備高考,這件事先不要告訴她。”

我抹抹眼淚,點點頭。相比我比較沉悶、內向的個性,姐姐性格比較衝動,又正處關鍵時期,對她隱瞞此事是最好的選擇。

2

此後一段時間,我除了學習,最重要的任務就是盡我所能地“保衛家庭”——開導母親,挽留父親。

陪在母親身側,我總是有意無意地提起父親的好:父親在外公中風時帶外公去看病,抱上抱下,擦身體、喂湯藥、陪聊天,比親兒子都要任勞任怨;母親下工回家時,我和姐姐會坐等吃飯,父親則會幫著洗菜、拖地、收拾整理,從不當個甩手掌櫃;親戚朋友說起母親“有福氣嫁了個好老公”時,父親都會對母親不吝誇獎,說“娶到她,是我的福氣”……

母親起初並不願聽這些,但禁不住我鍥而不舍地吹耳邊風。漸漸地,她放棄了離婚的念頭,未將此事鬧開,沒將此事說與外人聽,也從未打聽過童芳的住所去出口惡氣。我一邊心疼母親的隱忍,一邊慶幸這樣可以保一家完整。

父親從未要求離婚,母親想離婚的時候,反而是他百般挽留。之所以會把“挽留父親”臆想為我自己的任務,是因為重男輕女的觀念在我們當地依然根深蒂固。當村支書多年,父親難免碰到幾個不配合工作的毒舌村民,指著他罵“沒有後”“斷子絕孫”。我從小也知道,父親雖然嘴上不說,但沒有兒子的確是他心中的刺。所以,我當時曾懷疑他和童芳是密謀已久,而不是一時不慎——那麽,父親下一步計劃是不是就是拋妻棄女,重建家庭?

一進入這個邏輯,我免不了對父親生出怨恨,哪怕他曾是我心中的權威,他的一句鼓勵頂得過母親的所有誇獎。但我始終沒有勇氣當麵質問他,我怕質問的力度不當,會加速這個家的崩塌。

思來想去,我寫了一封信塞在父親的衣服裏,訴說著我對他的敬與愛,也表達著自己的責與怒,還有替我沒多少文化的母親發泄委屈、細數功勞。很快,父親也寫了封回信壓在我的枕頭底下,他字字真切地懺悔著自己的錯誤,句句真情地請求我們的原諒,並承諾一定會與童芳撇清關係,繼續做母親的好丈夫、我和姐姐的好父親。

看了父親的信,我雖然鬆了一口氣,但也沒徹底放心——如果童芳沒懷孕,一切或許可以當作沒有發生過,但她懷了父親的孩子,父親怎麽可能對至親骨肉置之不理?我隻好一邊勸著母親相信父親,自己卻時刻警惕地在蛛絲馬跡中尋找童芳的痕跡。

 

有天晚上,我熬到父母熟睡,悄悄潛入他們房間拿出父親的手機。那時沒有微信,父親也不喜歡發短信,我在所有的通話記錄中都找不到備注童芳或其他可疑名字的人。於是,我瞄準了那些未備注名稱但是通話頻繁的電話,一一記錄在紙上。

第二天,我拿著那張紙條來到公用電話亭,顫抖著撥打起電話,一遍遍在腦海中排練著昨晚準備好的髒話。打第二個電話時,對方是女人的聲音,我一聽就知道那是童芳。可那時畢竟還是讀初三的小孩,聽出了想要找的人,卻一下生出了怯意,義正詞嚴的話沒有,冒出來的隻是結結巴巴的一句:“你這女的還真是不要臉!”

童芳一聽就知道是我,電話那邊傳來:“文文嗎?”似是疑問,又似是問候。我一時語塞,一段沉默之後,她先說了句:“對不起。”

我更是氣惱了,罵人的話說不出,隻能用小孩稚嫩的語言去辯駁大人之間的對錯:“如果真的覺得對不起,就把孩子打掉。就算你把兒子生了下來,我爸也不會離婚和你們在一起的,你還會被所有人唾棄的……”

她言語中雖有歉意,但是卻始終抱有底氣:“孩子打不掉了,沒有幾天就要出生了。我也從沒想過打掉,這是你爸唯一的兒子。你爸是否會和我結婚不重要,我以後有你弟弟就夠了……”

聽到她用“弟弟”這個詞的時候,我當時無論是從心理上還是從生理上都感覺到惡心。

“我才沒有弟弟,他有你這樣造孽的媽,肯定會死在你肚子裏!”

我咆哮著掛了電話,心裏卻沒有一絲解氣的暢快,反而感覺如墜冰窖:童芳是一定會把小孩生出來——還是爺爺奶奶心心念念的孫子。我們家勢必會因為這個男孩的到來而改變。

那段時間,我幾乎每晚睡覺前都在想這件事,那也是我人生中心理最陰暗的時刻——我幻想著要是童芳還沒生產就車禍而亡多好,或者那個男孩胎死腹中也行。若非要生下來,她自己難產而死,把小孩放在母親身邊撫養也好,雖然委屈點母親,但總比在外麵隨時可能拆散我們家要好……

這些“非死一人”的邪惡想法在我腦海中閃過一次又一次,但終歸沒有實現。

3

沒有聽到“好消息”,但也沒聽到“壞消息”——我們家一直都很平靜,電視上原配教訓小三和小三糾纏原配的戲碼全都沒有出現。這件事隻有在姐姐和外公外婆知情後爆發過兩次激烈爭執,其他時間就像從未發生過什麽,誰也不會提起,但誰的心裏都裝著——姐姐是拿到了一本的師範院校通知書後知道這件事的,她大鬧了一場,責怪父親背棄家庭,但也就此作罷。畢竟,她也跟我一樣怕這個家散了。

家人不願觸碰的傷口,看熱鬧的外人卻喜歡在我們傷口上撒鹽。有嘲笑母親沒用的,說她老公養著情人還幫著老公一起賺錢。有嘲笑我們姐妹的,說再會讀書的女娃子也比不上養在外麵的兒子。也有嘲笑父親的,就算有兒子又怎樣,不能認祖歸宗和沒生一樣……這些流言蜚語以各種形式傳到我們耳朵裏,我們堵不住別人的嘴,隻能選擇走自己的路。

但這個家的確在悄然發生改變:父親更加體貼母親了,也更關心我和姐姐了,他經常陪著母親散步,盡量不缺席我和姐姐的家長會。不過他偶爾會消失半天、一天的,說是工作,但多半還是去看那對母子了。他的收入一直在增加,而家裏卻一直過得緊巴巴的,稍微多想一下,也能明白其中的原因。

母親大多數時候能保持平靜,但偶爾與父親拌嘴時會比以前難以控製情緒——背叛帶來的痛楚,很難徹底從她心裏拔除。他們那個年紀的人,雖然嘴上從不言愛,但我知道,母親深愛父親,沒有轟轟烈烈的語言,卻有從一而終的決心,即使心有委屈,她也無法忍受離開父親。

姐姐上了大學後,母親重回鞋廠上班,平時也開始拾掇一下自己。姐姐對父親抱有怨氣,人不在家,話也少了,我反而在家做著潤滑劑的角色。有時吃飯時看著父母氣氛緊張,我就想破腦袋講個不好笑的笑話,希望能緩解一下氛圍。我學習也更加用功,想方設法增加一些父親對這個家的眷戀。

 

3年後,我考上了重點法學院校。之後姐姐大學畢業回到市裏考了公務員,很快便結婚生子,過上了父母認為最“正確”的生活。

大四那年寒假,我見到了剛滿月的小外甥。新生命的誕生讓那年春節更加熱鬧。父親抱著外孫子,就像抱著一個稀世珍寶,在遠處看著我們在院子裏揮著煙花——每年過年,都是父親負責采購糧油、果子等吃食,還有燈籠、對聯這些裝飾品,他知道我和姐姐小時候過年最期待的就是放煙花,所以即使我們已經長大,還是把我們當小孩一樣哄著,從不忘記買煙花。我放煙花時偷瞄了一眼父親,雖然還是挺拔高大,但是他臉上已爬滿了細紋,青絲中也夾雜著不少白發,像母親一樣開始顯現出老態。

以前,我總是擔心父親會離開,怕我的生活中缺少他的陪伴。而這一刻,我發現時光讓我們的需求互換了,他成為了需要子女和外孫承歡膝下的人,於是小心翼翼地討好我們,怕我們離他而去。

從那時起,我不再為父母的婚姻而擔憂,相信即使出現了最壞的結果,我和姐姐也有能力應對一切局麵了。

不過每個父親陪伴我們的歡樂節日,我還是會忍不住去想,在世界的另一個角落,那個小男孩在和誰一起度過佳節?他是否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是否知道我的存在?他是否去過我們老家,是否還在這個縣城?他長大了是如何麵對自己私生子的身份……

父親在我們當地也算小有名氣,關於他的傳言從未停止過。有說父親一直都“兩邊跑”的,有說童芳早就帶著兒子去到別的城市的,也有說那男孩天賦異稟,讀書遠超過姐姐和我的。甚至,我的好友都曾問:“你是不是還有一個弟弟?”我也隻好回答:“哪有的事,我家就兩個小孩,我和我姐。”

我曾含蓄地問過父親那個男孩的事,他卻說早已沒有聯係。我知道,從他那裏得不到答案。當然,從母親那裏同樣得不到——那幾年,因為我和姐姐“有出息”,母親的臉上添了不少笑容。我不忍再刺傷她的自尊,而她似乎也在逃避這個問題,從來不提,就仿佛不曾存在一樣。哪怕偶爾在電視裏出現類似的劇情,她的臉上也沒有多餘的表情。

4

姐姐是村裏第一個考上一本的女孩,我則成了村裏第一個讀研究生的女孩。一時間,父母似乎腰板又都挺直了。姐姐私下對我說:“無論怎樣,還好我們家是完整的。我們倆姐們要爭氣點,讓媽媽更有底氣。”

我讀研二時,88歲的爺爺已臥床3個月,眼看就要油盡燈枯。爺爺奶奶很早就知道父親有私生子的事,剛知曉時,爺爺還作勢打罵父親,一副要給我母親做主的樣子。可到了彌留之際,子孫侍奉床前時,他卻將我母親叫到耳邊,輕聲說道:“我沒有什麽別的願望,隻是從沒見過自小在外的小孫子,臨走前能不能讓我見見他?”母親不語,父親則直截了當地說:“爸,你老糊塗了吧,外麵哪還有什麽孫子?你的孫子孫女都在這了,我們一起陪著你。”

爺爺沒有堅持,幾日後就駕鶴西去了,直到爺爺出殯,父親也沒有將那男孩接回。父親這麽做讓母親感到安慰,但這是不是意味著他永遠都不會公開承認自己有兒子了呢?那一刻,我內心竟矛盾起來,莫名希望將自己從小享受的父愛也分給那個未曾謀麵的弟弟一些。

我被自己這種想法嚇了一跳,後來想想原因,大概是時間能撫平所有的傷口,也能減少所有的恨意。

 

2017年,我研究生畢業,考上了老家的市中級法院。

入職那年冬天的一個下午,門衛保安大叔通知我去接一位“當事人”。我來到法院門口,看見一位微胖的中年婦女,一臉笑意中又透露著一絲心虛,支支吾吾,說有事情要和我說。我想著,最近的案件中好像也沒有這樣的當事人啊,便帶著困惑將她領到一間沒人的談話室。

門一關起,那婦女竟開始流起眼淚,開口稱呼起我的小名:“文文,你還記得我嗎?”

我打量著她,時隔多年,樣貌生疏,但這神情,讓我立刻猜到她就是童芳——我在初三時做夢都想扇她一巴掌,可如今時過境遷,麵對麵了,雖難說心平氣和,但確實也冷靜了許多。

經過一番聲淚俱下的道歉,她開始講述著這些年她和兒子的一切——果然,如我猜測的一樣,父親斷然不可能任親生骨肉自生自滅,一開始就根本沒有像跟我保證的那樣與童芳分開,在那男孩七八歲之前,他經常去看望他們母子,十多年前東拚西湊借錢給他們娘倆在市裏買了套房——要知道,直到我大學畢業,我家才在縣城買了商品房,成為趕上城鎮化的最後一批農村人。

聽到這些,我很難不生氣。不過,隻是一套破舊的兩居室,不值得讓一個女人放棄名分,甘願擔小三的罵名,童芳說:“我不圖錢,不圖名分,就是愛上了。”

我說:“你不要玷汙‘愛’這個字,愛絕不能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

童芳繼續講她的故事:

她和前夫離婚後,她與前夫的兒子明明在初中輟學了,還沒成年就去了上海打工。20歲的時候,明明在網吧通宵一晚後竟持械搶劫收銀員,最後還把收銀員砍死了。法院一審判決明明死刑,童芳為救兒子,在被害人母親家附近租了房子,每天給被害人母親做菜送飯,每次見到被害人母親,恨不得跪下把頭給磕破。終於在明明的二審宣判前,得到了被害人母親的諒解書,最終改判為死緩,執行期滿兩年後減為無期徒刑。

那時她與父親的孩子才6歲。因為她做了破壞別人家庭的第三者,她的家人幾乎和她斷了關係。漫長且沒有名分的生活讓她認清了現實,她與父親協商好真正分開後,才逐漸和父母兄弟關係有所緩和。去年,她找了一個已退休的男人結了婚,開始過正常家庭的生活。

雖然生活看似回歸正軌,但讓她發愁的是,本來小學還算優秀的小兒子,上初中後非常叛逆,現在讀初二的他整天沉迷於網絡遊戲,不願和別人交流,眼看著快要淪為不良少年。有了大兒子的教訓,她一直陷於小兒子也要誤入歧途的恐懼之中。

她在哭訴過程中,突然靠近,握住我的手懇求道:“文文,你幫幫你弟弟吧!他從小缺愛,如果你能出現多關心關心他,他一定會變得不一樣的!”

我這才明白她來找我的意圖,感覺很諷刺:“我媽才沒給我生什麽弟弟,你自己造的孽,怎麽有臉讓我幫你拯救你的兒子?”

她情緒更加激動了:“你不認他當弟弟,但他心裏一直把你當姐姐。他七八歲時就知道自己的身世,知道自己還有兩個姐姐。自從他知道你倆,就把你倆作為他的榜樣。你爸在他麵前提得最多的就是你,你每一件優秀的事跡他都知道。他現在懂事了,覺得就是被你爸拋棄的孩子,所以有些恨你爸,不願聽他的話,你爸也根本沒花心思在他身上。”

我心裏很掙紮——這個在我腦海裏住了十多年的孩子,我對他的一切都十分好奇,我幻想了十多年他們母子的處境,如我所願,他們過得不太順意,甚至還有些慘,但一聽到童芳說那男孩可能要“廢了”,我還是有些惋惜;可一想到母親這些年的委屈,我覺得無法答應她的請求。

最後,我好奇地問了男孩的名字,他和我同姓,小名叫“天天”,大名是按照家族同輩份的字取的,名字中寄予著父親的情感與期望。我有些嫉妒,但不知是血緣作怪,還是其他什麽,我竟然就開始覺得和這個男孩有了更深的聯係。

5

第二天上班,我感到了莫名的煩躁。童芳的出現讓我知道那個叫“天天”的男孩就住在這個城裏,他讀的初中就在我單位附近。我沒留童芳電話,如果她再不來找我,可能也沒什麽機會能見到所謂的“弟弟”。

可就在那天我下班走出法院大門時,居然看見童芳帶著一個男孩站在路牙子上。那男孩的樣貌和神態中有不少父親的影子,尤其是一對大耳垂,簡直是複刻父親的一樣。我恍恍惚惚地走過去,還沒等我開口,男孩就用很洪亮的聲音叫了一聲:“姐姐!”他的聲音如此堅定,讓我沒有選擇,隻能答應。

為了不讓同事旁觀,我把他們帶到附近的一家餐廳。坐下後,我們都略感尷尬,還是童芳先開了口:“我昨天回去和天天說,姐姐很掛念他,他就迫不及待想見你了。”我對她的說辭是很想否認的,但是看見天天殷切的目光,也不好反駁。我沒話找話,詢問著他的學習情況,看見他身側的書包,就翻看了他的作業本和試卷。童芳趁機又說:“你看姐姐多關心你,有這麽厲害的姐姐教你,你可要好好學習。”

天天十分真誠地點點頭。我感覺自己似乎落入了童芳的圈套,但是天天看我的眼神又讓我無法拒絕——他似乎並不像童芳那樣有明確的目的,隻是單純地想要一個親人的關心和愛。最終,我把自己的手機號碼留給了天天,告訴他可以用與父親聯係的“老人機”和我打電話。

晚上回家,童芳打來電話對我表示感謝。我不稀罕她這樣一套說辭,和她約法三章——如果不是天天自己意思,她不可以打電話給我,更不能來單位找我;以後我如果約天天出來,也不希望她在旁邊。

沒過幾天,天天就打來電話,寒暄一番後,他膽怯地問我:“姐姐,你是不是不喜歡我?為什麽不和我打電話呢?”

我啞然——談不上喜歡不喜歡,我隻是不知道如何麵對。於是我反問道:“那你喜歡我嗎?”

“為什麽不喜歡?你是我姐姐啊!”

原來在他眼裏,我和他的關係如此簡單?是因為父親以前經常和他提及我和姐姐嗎?也可能是因為童芳出於對我們的歉意,沒有向他灌輸對我們的仇恨?出生不能選擇,我不能,天天也不能。忽然間,我想:天天有什麽錯,為什麽要讓他感受身世帶來的不公?

 

接下來的半年,我和天天經常保持聯係。我實在看不下去他那糟糕的成績,開始當起他的“家教”。在外求學7年裏,我做過5個小孩的家教,小學、初中、高中都教過,我自嘲工作了還要“重操舊業”。

法院的工作非常忙碌,晚上加班是常事。天天的學校到我單位走路隻需七八分鍾,工作日,我經常在他放學後帶他隨便吃點東西,然後讓他在我辦公室寫作業。不忙的時候,我就對他的英語和數學進行重點補課。我發現他對學習的悟性特別高,很多難題一點就通,隻是上初中後幾乎沒花心思在學習上,欠賬太多。

經過一個學期的專門輔導,天天的成績已從全班倒數上升到中等水平。他在我單位學習時,我們都很默契地很少講到父親和各自的母親。他會和我說他的同學、外婆,還有同母異父的明明,他說他小時候和堂表兄弟來往都很少,明明哥哥一直很照顧他,還會用零花錢變著法給他買好東西。我和他講得最多的是姐姐,我告訴他,姐姐是個有個性、有主見的女強人,也有一點臭脾氣,他聽到我講小時候與姐姐的趣事,有時會笑出聲來,透露著他對手足之情的向往。

“但姐姐工作忙碌,又有自己的家庭,為了不打擾她的生活,我不能帶你去見她。”我解釋道。

天天使勁點頭,對此非常理解。

除了監督天天學習,我也會在周末帶他去吃牛排、吃火鍋、吃烤肉,讓他和普通小孩一樣嚐試各種美食。半大小子食量驚人,他每次都能吃我的兩份飯量,末了,還會非常滿足地對著我笑。我似乎也在他身上收獲到了一種內心的滿足——我們倆相差13歲,沒有同齡人之間的較量,也不至於年紀相差太大而無法交流。我想,如果我和天天第一次相見是在高中或者大學,那我可能會因缺乏自信,始終將他當成自己的敵人;如果我們在更晚的時候相認,我可能會因為沉心於家庭,沒有時間多和他交心。

隻是,和天天相處結束後,回家麵對母親我總有一股愧疚。每次和天天出去,我都會想好各種說辭,也怕小城裏的熟人社會人多眼雜,萬一我和天天在一起被別人看了去,會偷偷告訴母親。

因為心裏負擔太大,我將此事告訴了姐姐。她也沒了當年的暴躁,對這個弟弟有著跟我一樣的矛盾感——曾經把他放置敵對麵,漸漸釋然後,內心更多的還是祝福。不過,最後她強調:“我不反對你和他來往,但我不想參與其中。”

6

天天升初三後,由於課程難度大了,他對學習的熱情又開始褪去。有天晚上,童芳又打我的電話,泣不成聲地說在網吧抓著了天天,想要把他帶回家,天天卻和她大打出手:“這都是我的報應,你媽的兩個女兒都有出息,我的兩個兒子都是沒用的。天天以後要是走錯了路,我也不想活了,你爸也要給他擦屁股。以前為了維護他心中的父親形象,我從沒找你爸鬧過,讓他保住了名譽,天天要是出了什麽事,我是不會放過他的!”

我很反感童芳的訴苦,更討厭她拿我父親來說事威脅我。但我還是撥通了天天的電話,約他見了麵。

天天見到我時就像犯了錯的小貓,不敢抬頭,講話聲音都小了很多。有一點童芳倒是說得沒錯,父親和她都拿這個孩子沒辦法,而我這個姐姐的話還是能起一點作用。

看著他一直沉默不語,我開口問他:“打你媽了?不會是替我打的吧?”

他愣愣地看著我。

我接著問:“聽到別人說‘打你媽’,心裏還是不舒服?”

他點點頭。

“雖然我沒和你說過,但你應該理解我不喜歡你媽媽吧?我和你這麽大的時候,你媽媽就是我生活中的陰影,我一直生活在父母離婚的恐懼之中。”我坦誠地說。

“可是爸爸不還是一直陪在你們身邊嗎?而我明明有爸爸,卻從來在外麵不敢提。爸爸一年多沒來看過我,我很想見他,但見到他又不知道和他說什麽。你還能怪我媽,我卻連能怪的人都沒有。”

我說著:“確實,我是怪你媽,但我也承認,除了給了你不體麵的出生,她還是位好母親。為了你和你哥,她吃了不少苦。這麽多年來,她忍受著外人非議撫養你長大,一個人打著兩份工,就想給你的生活多一些保障。為了讓你被更多人愛,她總是為爸爸看望你提供條件,還低聲下氣找到我,讓我們倆相見。在愛孩子這件事上,她和我媽一樣是全力以赴的。”

“但是爸爸還是不要她,也不要我,我可能連好的高中都考不上,他更不會再多看我。”

我想起天天說過,他一直管繼父叫“伯伯”,在他心裏,我們的父親才是他唯一的爸爸。被父親認可,是我們共同的期望。

“我小時候和你一樣,成績一下降就怕爸爸失望,怕爸爸怪媽媽沒有教好我,所以我不敢停止努力。但我也不覺得隻有會讀書才算有出息,隻是讓你以後多一些選擇而已。你如果現在盡力了,成績還是沒有提升,那就不能怪你,以後要是學一門技術,能自力更生也沒什麽不好。可是你現在就放棄自己,還對你媽媽動手,那我也會對你失望。”我的聲音開始嚴厲起來,他卻沒有表現出一絲叛逆期的不滿。

那晚我們聊過後,天天回去主動和童芳道歉。我知道,並不是我的話多有道理,是他真的在意我這個姐姐,他不想我看低了他。

我不清楚父親為何在天天小時候能長期陪伴,而如今卻幾乎不管不問,隻每個月固定給些生活費算作為父親所盡的一點責任。或許是因為天天長大懂事了,他心中有愧,不知如何麵對天天?或許是因為我們姐倆的爭氣和母親的隱忍,讓他認識到自己的錯誤,真心想撇清關係?

其實父親早就從天天那兒得知我們姐弟倆見過麵了。有一次,他假裝漫不經心地問起這事,我就不加掩飾地承認了。他沒有反對我見天天,隻是反複叮囑我不要影響到工作,說話時眼神躲閃,也不敢多看我。那神情讓我的心情極為複雜——這些年,我總會把這件事的過錯更多歸責於童芳,對父親則是愛多於責怪。但冷靜下來,我也明白,父親是這件事的始作俑者,是這個家和那個家創痛的製造者,那些暗地裏的煎熬和撕扯,也是他應得的懲罰。

我沒有勸他多給天天一些關心,我的行為已經讓我對母親充滿愧疚,不想再去增加自己的罪惡感了。我想,我是女兒,永遠都不會離開母親,而他是丈夫,我不能親手把他從母親身邊推開。

7

母親在某個周五來到單位等我。在門衛室,她從保安大叔那裏聽說我經常帶著一個“表弟”加班,姐弟感情甚好。她很疑惑,卻不露聲色,直到坐上車,才開始質問我。我隻能一五一十地告知。

當年隻有在剛知道父親出軌的那段時間,母親才為這事哭過,而那天,她再次號啕大哭起來:“這個賤女人,搶了人家老公,還想搶人家女兒,世上也找不到第二個這麽不要臉的人!”我一下慌了,她繼續哭著:“你真是我的好女兒!不天天回家陪著我,還幫她的兒子補習功課,帶她的兒子到處去吃東西,你讓她真是夠得意的!”

在母親麵前,我是理虧的,隻能找好聽的話安慰她:“媽,她沒有搶走爸爸,她已經找人結婚了,她永遠都拆不散你和爸爸了。她更不可能搶走我,我沒和她見過幾次,而且我也替你罵過她了。我知道你委屈,但她也得到報應了,她大兒子進監獄了,自己也吃了不少苦。”

我簡略講了童芳這些年所遭遇的事,母親似乎感到意外,但嘴裏一直說著“活該”來發泄多年的怨氣。等她心情平複,我繼續說:“這些年,你付出了那麽多,還好我們家有驚無險,最後還是在一起的。但是天天他真的很可憐……”

還沒等我繼續說,母親打斷我:“他可憐也是他自己的媽造成的,那是他的命。”

我理解母親的心情:“可是出生不是他能選擇的啊,而且我也是怕他和他哥哥一樣走錯了路,如果他真的做了違法犯罪的事,爸爸不可能不管他。你那麽愛爸爸,到時候你肯定又不忍心看著他有麻煩。”

母親並沒有被我說服,回去後,還去向姐姐尋找安慰。姐姐雖然心疼母親,但她一直幫我說話。姐姐向母親承諾:“我們姐妹倆永遠都是你的女兒,我們第一個維護的就是你。文文要怎麽去處理這個事情讓她自己去決定吧,這本來就不是簡單對錯能說得清的,遵從本心就好。”

姐姐也遵從了她的本心,她自始至終都沒有聯係、更沒見過天天。她覺得大家人各一方,過好自己的生活就好,不必相互打擾,母親也真的沒有再阻止我和天天來往。

 

從那以後,與天天見麵,我更加輕鬆與心安。大部分時間,我們的“約會”隻有兩個人,偶爾我也會帶著他見我的男朋友。男朋友像個大哥哥一樣鼓勵著他學習,教他長大後如何追女孩子,還和他討論遊戲裏麵的各種角色和技能。我們就像普通人家的姐弟,有說有笑,相互鼓勵,相互溫暖。

中考時,天天壓線考上了市重點高中,雖然分數不高,但已經讓我們非常雀躍。那個暑假,我帶他去了省會的歡樂穀——那是我答應過的中考獎勵。長到十幾歲,除了和童芳去過上海提籃橋監獄看過他的哥哥,他就沒出過我們市。與很多孩子相比,他成長中缺少的不僅是父愛,還有物質上的滿足。

歡樂穀裏到處是遊客們的尖叫聲。我和天天一起探險鬼屋,一起挑戰跳樓機,一起陶醉於7D電影,在一次次刺激的尖叫中,我們釋放著成長帶來的痛苦,也迎接著未來可能的美好。

我們在落日將盡時坐上了摩天輪。摩天輪緩緩升起,天天四處張望著城市美景,歡脫的身影透露著他的興奮。在摩天輪升至頂峰的時候,他凝望著太陽消失的地方。落日的餘暉灑在他的臉龐上,仔細端詳著那張臉,炯炯有神的眼睛,高高的鼻梁,微厚的嘴唇,雖然與父親的五官有所差異,但到處都是父親的影子。自從知道他存在於世,我就又開始了與他的和解之路,與父親的和解之路,也與自己的和解之路。

在天天凝望出神的時候,我打斷了他:“你長大想要幹什麽?”

他似乎早就想過這個問題,回答說:“我想賺很多很多錢,那樣我可以給媽媽買大房子住,如果明明哥哥能出來,我可以好好照顧他。”

我的心放下了:雖然他得到的愛不多,但他還能學會愛著別人。雖然我們愛的人不一樣,但不影響我們成為彼此的密友,成為親密的姐弟。慶幸,我多的是一個弟弟,而不是仇人。

 

後記

在我寫下這段經曆時,天天已經在讀高三了,正處最後半年的高考衝刺中。我已經輔導不了他的功課了,隻能經常給他加油打氣。他雖然成績一直平平,但是能保持樂觀向上的態度。我想,比起考上一個好大學,他能積極麵對生活顯得更加難能可貴。

如今,我父母在兩個女兒和兩個外孫的陪伴下,過著非常滿足的老年生活,父親甚至還多了點孩子氣,總希望我們姐倆哄著來證明他的重要性。母親反而比年輕時強勢了,遇到不合心意的事就少不了把父親一頓痛批。童芳幾次申請加我為微信好友,通過之後,時不時谘詢我法律問題,看在天天的麵子上,我也會挑著回答一些。

往事如煙,隨風淡然。

(本文人名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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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猴雜交」生下來的怪物? -FormatRun58- 給 FormatRun58 發送悄悄話 (194 bytes) () 12/04/2022 postreply 12:06: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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