搖擺中的石家莊
文 | 蔡家欣
編輯 | 王一然
“石家莊給了我很大信心”
陳勇 商超巡查員
14號在網上看到放開的消息,我就決定到石家莊去。我想看看石家莊究竟什麽樣,我本身的工作是巡店,去了也不耽誤事。15號到石家莊,出站後,出示一次健康碼,所有人都是呼嚕嚕地往前走,坐地鐵公交隻要綠碼,根本沒人看核酸。
我和幾個司乘人員聊了兩句,他們說兩個月工資都沒發全,不想繼續封了。還有幾個幹農活的老人,有兩個滿頭白發,扛著蛇皮袋,聽口語像河南或者山東。他們原來在石家莊的工地上幹活,後來被封了,等了40多天,一解封就趕緊過來。我感覺他們是急衝衝往工地趕。那天天氣好,陽光打在他們身上,我這種外人看了都很欣慰。
我們做的是商超。16號我去了萬達廣場的永輝超市,被封後第一天開門。永輝超市劃分比較細,生鮮區是人最容易去的地方,導購全穿“大白”。傳統的營養品、日化區,戴個口罩就可以。超市很大,裏麵不到100個人,我覺得這算多的。
我們有商品在裏麵,我進店的目的是和導購聯係,得到他們的支持。這是我最基本的一個工作職責。做導購的人幾乎家庭條件都不是很好,每天能上班掙錢,銷售拿提成就很開心。之前保定的一個導購,40來歲的大姐,離過婚,疫情前基本工資兩三千,銷售拿個一兩千塊提成,一個月收入大概四千多。
自從保定加碼,她每個月隻能拿2000多,孩子還在讀書,家庭開支覆蓋不上。他們就不願意封控。為什麽?沒錢了要吃飯,吃上飯才會考慮健康。
我能理解他們。世界上隻有一種病最可怕——窮病,我這兩年全為了錢在打拚。我的窮跟疫情沒有直接關係。2020年以前我自己做事業,本金都虧了,要從頭開始。以前到一個城市大概三天就能找到對口的工作,現在因為疫情找工作變難了。
像這次,10月20號我到常州,找不到一個正兒八經的工作,很多在報紙上招聘的企業,隻做廣告。在常州待了10天,我又到宿州,11月4號才入職現在這家企業。
●新政後的石家莊超市。講述者供圖
今年5月我被封在安徽阜陽,兩輪42天。開始有焦慮,後來習慣了。被封在家裏麵失去自由,我不知道你對這兩個字怎麽理解,反正這種滋味沒辦法用文字語言來表達,無奈、心酸、壓力,所有組合在一起,最多的就是無力感。
我家在安徽,有房貸有孩子,還有父母。不管社會怎麽停,一個月幾千塊的房貸不可能給停了,這是一座大山。一個五口家庭每個月的開支,極度節儉也要2500,房貸7000塊,一個月基本要1萬塊。現在每個月隻是剛剛好,家裏不能有任何意外,我生活得小心翼翼,一點錯都不能出。
網上很多人反對放開,我也能理解。我用階層來解釋,有的人是中產,本身收入就比我們高,父母也能掙點錢,那麽把健康放在第一位,完全可以理解。
這是我第一次到石家莊。石家莊給了我很大的信心。我住的賓館,三個年輕人一起辦的,都是廣東人。他們有100多個房間,價格從300多調到80多1天,石家莊封控後,他們的費用都裹不住了,手裏原有的資金虧完了,還借了一點。他們認為住宿業的春天要來了,原來那些被子舊了髒了,通通都不要,說是購置了一批新的,準備迎接新客人。
地鐵上下班人很多,很多的意思是,車廂能坐滿不用站著。其它時間,6個人的凳子能坐3個人就不錯了。我也觀察了不少人,有一對夫婦帶著小孩跑,都不戴口罩,一個中年人,極度近視,為了玩手機,自己帶放大鏡在地鐵上看,還有人在路邊用手機打牌……
我覺得人們沒有恐慌心理,如果恐懼,一定是急匆匆地走過去。印象最深的是一個40來歲的人,拿著CT片在那邊抹眼淚,看他衣服,手上的繭子就知道家庭不是很富裕。
我在的兩天(15日和16日),石家莊的核酸點都是免費的,不是網上講的完全關閉,願意就做,不願意就不做。做核酸的地方不超過賓館1公裏,很方便,下午5點排隊,前麵有小200號人。這裏的疫情比較嚴重,但我感覺當地政府在試探,從火車站開始放開來。按照我的邏輯,這個城市會慢慢火起來。
進石家莊好,出石家莊是相當困難的一個事情。16日到唐山就查得嚴,我在石家莊哪個區什麽地方住,要到哪裏去,坐什麽車都要報備,還要48小時核酸。下一站打算去秦皇島,昨天晚上報備,也不允許我從石家莊去,要真管控起來了,隻能按照他們的要求,你想到哪個地方去,就得接受哪個地方的政策。
21日回到蘇州,我又被隔離起來了,至少要7天。聽說這兩天石家莊的大學生回家了,感覺這波(疫情)很難搞幹淨,(石家莊開始全民核酸),我倒不覺得失不失望的,這都是民意裹挾。超市還是正常開放,隻不過對每個時間段進人的數量有要求。
以我微薄的思考能力,我覺得石家莊已經放開過,重新關上不至於,今年已經封過兩次,地方的經濟壓力很大了。
“以前的不習慣都習慣了,突然間放開又不習慣了”
丁丁 普通白領 兩個孩子的母親
14號那天看到這個政策,我們挺不知所措的,很不安。你不知道周圍有什麽事,可能這個人是陽性,但你就是不知道,其實到現在還是這種狀態。
周一(14號)通知線下教學。我開始想把孩子送過去,但一直有小道消息,哪個學校又陽了,我想算了別去了。周圍有一個小孩每天都去上學,都會帶回來消息。
據說學校管理還可以,下課不讓小孩亂竄,除了上廁所要在屋裏待著,上課口罩也不讓摘。50個人的班級,周一18個人到校,周二14個,周三8個,到周四就隻剩5個。周五那天,那小孩就跟他媽說,他也不去了。
單位還在居家辦公,我也沒太出門。剛開始是觀望,看一下外麵到底是什麽狀況。過了兩天,趁著人少我自己騎車去外麵溜達了一圈,順便買藥買口罩。
路上倒是蠻正常,不像網上說的這麽冷清,我覺得人流量至少恢複到放開前的80%。原來退燒藥不讓買,現在登記姓名就可以,買了也不會彈窗變碼。
●石家莊地鐵一角,乘客零星坐著。講述者供圖
這三年疫情對我個人有影響。我們是私企,有好多項目回款慢,大家的收入都受到影響。生活也不太便利。今年5月我生孩子,隻能一個家屬陪護。我是剖腹產,有一兩天基本上動不了,孩子一直哭,爸爸就得連軸轉,有點顧不過來。要在以前,家裏親戚都能來搭把手。
我自己倒沒有經曆過那種完全的隔離。石家莊今年封控過兩輪,每次三天左右。有一段時間出門,要在早上10點前做核酸,做完後,居委會給發一個條才能出去。剛開始肯定都不習慣,後來慢慢也習慣了。結果以前的不習慣都習慣了,突然間放開又不習慣了。
那幾天核酸點雖然開著,但已經沒有要求三天兩檢,一切都是自願的,需要就去做。排隊的時候,居委會的人一直提醒大家把距離拉開,保持一米,一點聚集都不行,做完就讓人趕緊回家,盡量別出門。之前其實都不太管,而且他們自己也捂得越來越密實,口罩都換成N95。我自己的感覺是變得更敏感。
我們家幾個大人都打了疫苗,(感染了)大不了就吃藥弄幾天。關鍵我家小寶剛半歲,什麽防護措施都沒有,老人本來冬天就愛咳嗽,肺也不好,(萬一)再染上病毒,他們也很痛苦。
所以我們也挺糾結的,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把我們當試點。幾乎每天都傳要封控,一傳就好多人跑去買菜。大家都習慣了。其實當時(14號)也沒有清零,就這麽放開,肯定會有問題,所以大家就一直這麽傳,也是人們心裏比較忐忑吧。
這種狀態,我們也沒辦法,隻能自己保護自己,尤其孩子和老人,盡量把口罩戴嚴實。我囤了一些藥,會看一些預防的東西,出行就自己開車或騎車,盡量不坐公共交通。
昨天(20日)晚上10點多,小區物業來發抗原,通知早上做核酸。我們小區完全不能出門了,聽說有的地方做完核酸,拿出門證能出兩個小時。看看(病例)數據,我們已經麻木了。但相比上周(放開),總體感覺還是好些吧。
“這次隻是一個波瀾”
石家莊某三甲醫院外科醫生 陳軍
上周在一個病例還是緩慢增加的狀態下放開,不是一個特別好的時機。從心理預期來說,大家明白最後會放開,或者說會有這麽一個過程,理智上能接受,但情感上會有一點突然。
(14號那天)石家莊全區的高風險達到600多個。高風險地區在增加,病例數也在增加,突然宣布不測不查(核酸)了,大家心裏都會發毛,很不踏實。
從醫療條件來說,石家莊到底有沒有這個能力?對石家莊的三甲醫院來說,不管放不放開都會很難。武漢人口1200多萬,三甲醫院有60多家,石家莊人口1100萬,現在的三甲醫院隻有20來家。總體來說,石家莊三甲醫院的承受能力要比武漢弱。
如果發生醫療擠兌或者像之前武漢大範圍的患者湧入,每個三甲醫院要負責的患者數量更多。這還不論技術水平沒有武漢醫院高,全國(或許)也不會再像武漢那樣大範圍的支援。
按現在所謂的千分之零點幾的重症率,放開之後有多少重症病人,石家莊三甲醫院的呼吸科、ICU有沒有那麽多床位和呼吸機,有沒有那麽多醫生?
實際上這是一個非常簡單的數學問題,感染率和死亡率擺在這裏,如果所有人感染一輪,那我們有沒有足夠的醫療資源去解決這個問題?
說放開挺簡單的,就是告訴大家不測也不查(核酸)了,但有沒有配套的政策?如果石家莊疫苗的接種率能達到90%,大家就不會這麽擔心,實際上沒這麽高。還有對新冠後遺症的判斷和宣傳,對特殊人群的防護有沒有做到位?
我們應該把這些事情先跟大家說清楚。從政策的角度來看,現在所謂的放開隻是一根樹幹,但上麵沒有枝葉。
作為臨床醫生,我們最大的擔心是政策導向的問題。雖然都在討論放開,實際上從醫療的角度來說,還沒有一個指導的東西,就是醫院到底該怎麽收治感染患者——
比如患者到病區被感染了,那醫院封不封病區,還是設置專門的房間治療?患者來到你的科室,你的科室又治不了這些病,那醫生該怎麽辦?又或者患者過來做手術,身體倍兒好,但一查陽性,沒症狀,不影響做手術,這種情況又該怎麽辦?現在這方麵的政策是比較缺失的,所以還是要等。
我個人感覺這幾年醫患矛盾在逐漸尖銳。這兩年對醫保的核查,用藥報銷這些方麵都在收緊,現在還大力推集采。這些反過來也會影響醫生,因為在給患者治療,需要更多地遵循醫保政策,比如可能會先用集采的藥或器械。從患者的角度來看,大家都想更健康,也想花得更少。實際上這就是一個矛盾。
疫情是一個加速器,讓這些問題更快地凸顯出來。我是一個外科醫生,會麵臨各種各樣的外科感染,像膽囊炎、闌尾炎都會發燒。去年開始,醫院要求設置發熱門診,隻要發熱,都要去發熱門診。
發熱門診查兩次核酸,查肺部CT、血象,非常嚴格。像腹腔感染,患者明顯是腹痛,疼得哇哇叫,你還讓他查這麽一套,急診都不接。這種情況下,患者肯定會有極大的反感。
我自己就遇到過,一個化療病人腹腔感染,去了急診體溫稍微有點高,就被打發到發熱門診了。本身就是晚期腫瘤,身體不太好,還要折騰,家屬肯定有意見。
我們也隻能解釋,確實有這麽嚴格的政策要求。另一方麵,發熱門診和急診是一個性質,一般不走醫保,等於患者自己掏錢找麻煩,所以很多患者確實很難理解。
●近日,石家莊街頭市民出行。講述者供圖
醫生護士執行防疫政策,患者要盡快治療,中間就會產生矛盾,矛盾的根源在於政策不太靈活、合理,但最終承受衝突的是一線的工作人員。一邊是患者壓力,一邊是上級的防疫壓力。這種情況下,一線的醫務工作者會困惑,到底該怎麽幹這個事?
有明確政策指導的前提下,醫患矛盾都這麽突出。放開後如果沒有配套政策,隻靠醫院、科室甚至醫生自己決定(收治方案),就沒有人(為醫生)撐腰,矛盾會更加突出。
上周兩三天一個所謂的“放開”,大量社會人員就擁著去醫院做核酸,甚至都不是治病,隻是最細枝末節(的一個環節)。很多事情最終會落到醫務工作者身上。比如之前20混1,10混1,現在單人單管19塊錢,這個事情怎麽去跟患者交代,患者理不理解?可能最後落腳點還是醫患矛盾。
我一直比較支持清零,我覺得這對社會大眾的健康來說更好。但不放開雖然對醫療沒有太大影響,但大家都要上班掙錢,做生意開店的,確實沒法生存。我家人在政府機關工作,疫情以來,她長時間處於一種高壓的工作狀態,責任很重大,容不得半點疏忽,也覺得受折磨。
放開頭兩天,路上人特別少,大家都還處於一個觀望的狀態,也沒人出小區。後麵幾天有人陸續開始上班,路上人會多一些。除了早晚高峰,其餘時間路上沒什麽人。
也有不一樣的想法。我帶孩子去公園玩,有幾桌老人在打麻將,都沒戴口罩。我在旁邊聽他們講話,他們的概念是既然放開了,那就是沒有大問題,也不太擔心這個事,反正出來玩最重要。
17號晚上,社區群和小區群都在傳要臨時封控。我去超市囤菜的時候發現人挺多,感覺大家沒有太多的抵觸情緒。可能大家也都想明白了,封控確實有損失,但放開也會影響整個社會的健康,反正最後都聽政府的要求走就行了。
20號又宣布五天全民核酸檢測,這應該是最近的數據顯示有大量的社會麵感染,我覺得也是對當下疫情實際情況的一個反應手段。
所以不管是從一開始的不檢不測,到後來的社會麵檢測,再到現在的連續檢測,以及伴隨的封控手段,我覺得這都可能是一種嚐試,事後來看,這次可能不會被定義為一個徹底的放開,隻是一個波瀾。
(應講述者要求,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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幹過17種兼職:日子一眼望到頭,但什麽煩惱都沒有
有錢過,但時代紅利一去不複返
13歲的時候,曹青檸體驗了人生的第一份兼職。她去工地上當小工,賺了700元辛苦費。農村出身的她用這筆錢買了個MP3,滿足了自己小小的“時尚心願”。
也是從那一刻起,她認識到了自食其力掙錢帶來的滿足和快樂。於是整個讀書期間,她一有空閑就去兼職,一共嚐試了商場櫃姐、棉花采摘工、服務員、導遊、流水線普工等17種不同的工作。
豐富的閱曆帶來更加清醒地自我認知,曹青檸時刻提醒自己,這不是最終的選擇。在兼職人生裏,她遇到了很多和自己年齡相仿的女孩,有的人初中畢業就和老鄉訂了婚,還有的一輩子也離不開流水線。而她如今已走出西北大山,在上海站穩腳跟,成為了父母眼裏的家族驕傲。
再次回顧這些兼職故事,曹青檸有很多感慨:對於像她這樣的90後一代來說,利用假期打工掙錢可能也算時代的紅利,而在自給自足、掙錢享樂的幸福感背後,她也借此目睹了城裏人“花錢不過是一串數字”的奢侈人生,也切身體會到“穀賤傷農”帶給祖輩的麻木與悲哀。
以下是她的自述。
一
青春時尚與工地雜工
我出生在甘肅農村的一個山溝溝裏,父母在我和姐姐很小時就背井離鄉到周邊城市的工地打工,童年記憶裏隻剩下爺爺和奶奶。他們和典型的西北農民沒有什麽兩樣,整日扛著鋤頭來往家和田壟,常年就穿著兩身換季衣裳:奶奶身上的灰藍色斜襟盤扣短衫和黑色褲子都是自己用縫紉機踩的,爺爺則穿著白得發灰的汗衫,外套永遠是一件中山裝短褂。
大山深處的老家,交通閉塞、十分落後,我完全不知道“幼兒園”是什麽地方,甚至到了該上學的年紀,還都大字不識一個。直到7歲那年,媽媽回來過年,看到我滿臉凍瘡、衣服裹著髒泥巴,嘴裏隻會說簡單方言,頓時下定決心,帶著我和姐姐到城市,與爸爸、小妹團聚,全家人一起漂泊。
淩晨5點,我們坐上大巴車,一路穿過黃土漫天的戈壁灘,直到晚上11點才到出租屋。這裏是一座寬敞的城中村住宅小院,媽媽在空曠的後院給我們姐妹爐子生火暖身子。我凍得直哆嗦,卻十分新奇未來的生活。
西北甘肅的住宅,大多是這樣的村落房
為了爭取更好的讀書機會,媽媽試圖托關係給我辦進城中村公辦小學,但遺憾的是我們外地人沒有名額,最後還是去了的城中村自建小學,車程一小時遠。在學校裏,我從未因有一口晦澀的普通話和長滿凍瘡的小臉遭到同齡小夥伴的歧視或嫌棄,隻因同學大多和我一樣,是農民後代,來自偏遠地區,在這裏讀書實現階級跨越。家長們會輪班騎三輪車接我們下學,一路最多能拉十幾個孩子。
童年本該無憂無慮,但我逐漸有了心事。我從爸媽無休止的爭吵裏得知,這幾年爸爸做裝修發跡了,結果“小賭加大賭”,越陷越深,輸掉兩套房子還欠了一屁股債。現在家裏日子過得緊巴巴,沒有收入來源揭不開鍋。爸爸一蹶不振,媽媽滿麵愁容:還有我們姐妹三個要讀書上學呢。
媽媽本來全職在家照顧我們,現在為了供我們上學,她決定自力更生。她不識字,就去工地上搬磚打雜做小工,每日搭建鋼架棚10小時賺100元。等到冬季天氣蕭瑟,水土凍住,媽媽又輾轉到酒店打零工或者去食品廠當臨時工。在媽媽的堅持下,我們一家從破產的邊緣走向了正常軌道。
盡管知道媽媽四處打工供我們讀書很艱辛,但我的學習並未開悟,成績排名靠後,隻因那時我悄悄沉浸在校園流行時尚裏。
讀書的時候,每天穿著一模一樣的校服,更讓青檸渴望擁抱流行的時尚
學校流行剪齊劉海,和好友刷QQ空間,我們爭相在網路世界裏留下些矯揉造作、訴述少年心事的話語。這大抵是當時最酷的事,我也跟潮,偷偷看了一些言情小說傷春悲秋。
“一切都是為了你們讀書”“生活很難”……我對媽媽的嘮叨充耳不聞,一心想買一個MP3,將白色耳機線繞過頭發插在耳朵裏,沉浸在自己音樂世界,年幼的我認為這就是時尚。為了滿足小小虛榮心,我纏著媽媽去工地做暑假工。
小升初那年暑假,在包工頭的允諾下,我來到工地幹活。每天8點上工,我帶著安全帽、白手套,用鉗子綁緊兩根鋼筋的交叉處,再次固定鋼架棚。一個叔叔悄悄在我身後幫我擰緊鋼筋連接線,確保這些活能經得起工頭檢驗。他們見我一個十幾歲的小丫頭跑來“勤工儉學”,總是笑著讓我幹累了就歇著,休息好了再幹。
中午時分,我坐在滾燙的水泥地上啃幾個饅頭,配點鹹菜,汗一把一把滴下來。正午是最累的時候,我們困了就在工地廢棄的木板上鋪化肥袋子沉沉睡去,不顧直麵太陽暴曬。下午2點幹活無疑更是一種煎熬,叔叔們曬得黝黑,汗水從帽簷順流直下,被工服背心吞噬,形成白色鹽漬。
堅持了10天,我扛不住離開了。當時工頭叔叔數給我700元辛苦費,我特別高興:MP3有著落了。買完MP3,我把剩下的錢用來剪齊劉海做造型和充值QQ空間,最後還買了一遝書,兼職所得的辛苦費所剩無幾。
但這段當小工的底層心酸我永遠也不會忘記:吃住狼狽,工作除了體力消耗沒有更多積累。但它也讓我明白:金錢帶來的快樂雖然短暫卻十分寶貴的,至少在實現心願的時候,我不不用低三下四懇求別人。
二
在商場和泥地切換人生
嚐過了做小工的苦,我開始格外熱愛學習,努力保持中上成績,拒絕當“差生”。初中畢業的時候,我一鼓作氣考上了當地排名第二的高中,開始了豐富的高中生涯。但在閑暇時我還是會給自己找一些短工,體驗生活的同時賺點零花錢,這也讓我體驗到在商場和農村泥地間切換人生。
高二的漫長暑假,我逮到了在商場當櫃姐的機會,平靜的高中有了起伏和波瀾。我開始以旁觀者視角觀察他人,感受貧富差距巨大的人生。
小的時候,青檸一直生活在甘肅西北的深山裏,性格也很是內向
站在市中心一個燈光刺眼、富麗堂皇的商場裏,我不善言辭、性格內向,連招呼都不敢打,與自信出入大牌門店的顧客形成鮮明反差。但為了業績,我漸漸大起膽子吆喝,也學會了觀察客人心理。
我印象最深的顧客,是一個媽媽為升大學的兒子掃蕩商場,她在我手裏買了2個行李箱共4000元,創下了我經手的最大訂單。為了給兒子采購上學物品,她還在商場上上下下買了不少其他品牌的衣物及其他日用品,置辦了至少4萬元物資。最後小車的後備箱一趟塞不下,她將剩下的幾大包高檔用品寄存在我們店裏,跑了3趟才搬運完。
當時其他櫃姐見怪不怪,但我卻從心底羨慕這個男孩:出生在富裕家庭便能隨心所欲。反觀自己,從來都是背著個舊書包就去上學。那個暑假我足足站了40天,賺了1500元,但這次的體驗讓我觀察,世上到還有一種人生叫做“富裕”。
這種天差地別的人生,反倒讓我看開了。命運依賴於個人的頭腦、運氣和出身。有能力和頭腦的人靠自己雙手創業實現階層跨越,收獲富裕人生;而有運氣的人買個彩票就成百萬、千萬富翁,一般家庭一趕上拆遷照樣富裕。
我看到了這些截然不同的人生,身上不再有虛榮作祟。實際上,像我這種普通人也許終其一生都達不到“足夠富裕”的自我支配層次,但隻要不窮就好。
同一年的國慶節,我帶著“散心加旅遊”的心態,來到甘肅省的金塔市做兼職。我來自農村,但從未真正腳踏泥土下地幹活,這次采摘棉花的經曆,才是我第一次體會到農民的辛苦。
組團搭乘大巴車來到甘肅金塔市棉花農場,放眼望去是一片星星點點的棉花地。毛球一般盛開的棉花讓凋敝的農村逐漸升溫。我和同來的姐妹搭檔,拎著超大麻袋開始采摘。
采摘棉花需要先彎下身采摘花頭,再直起身放在袋子裏朝前走。大約才幹1個小時,我和姐妹就腰酸背痛,忍不住要休息。農場裏的十多個女性,三個和我們年齡相仿的女生過來做零工,其他都是手腳麻利的中年婦女。我們摘一壟的棉花,她們早已摘了2壟。她們喜歡聊家長裏短,偶爾還會和我們搭訕說笑。但我們隻要停下去閑聊,手上的活又慢了,距離越來越大,便不再言語,繼續埋頭采摘。
幹到收工時,過磅稱棉花是最激動的一刻,我總希望棉花量能壓得更實,這樣能賺得更多的錢。但奈何棉花作為原材料,出場價很低,我們彎腰費力采摘的特大袋棉花隻值40元,那一刻心中隻覺得悲哀。
“穀賤傷農”傷的永遠是最底層的農民:付出的最多卻收獲的最少。
幹完了整整一個國慶假期,我帶著辛苦賺得的400元,踏上了返校的旅程。回去的路上,我突然想起了農村老家的爺爺。他總是一副遲緩又無奈的麵相,每日在田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但幹累了就發發呆、望望天,不想幹了提前回去休息。
這或許就是“穀賤”背後,農民麵對人生的一種麻木和平淡。
青檸的爺爺不僅會種地,還會做手工賣錢
一年後的高考,我成績平平,隻考上蘇州一所三本學校,但能離開家鄉的大山,去到自己向往的城市生活,我就已經很滿足了。
為了賺取生活費,高三後的假期,我來到當地連鎖飯店當服務員。用餐高峰期,我時常像蜜蜂一樣跑來跑去,連回個消息的時間也沒有,但在服務客人的同時,我也窺見了很多餐飲業的內幕:蔬菜、鮮肉、碗碟都草草洗完了事,地麵上潑盆水就當擦地,角落裏滋生無數蟑螂……見證過這些內幕後,直到現在我都很少點外賣,基本都是自己買食材做飯。
這個忙碌的暑假也並不孤單,我還交了幾個一起打工的好朋友。不可思議的是,這些與我年紀相仿的女孩們大多在父母的默許下訂婚了。有一個女孩隻有16歲,家境貧寒,初一便輟學,隻能跟著未婚夫大廚在飯店當服務員。“我老公在哪裏,我就在哪裏上班”。
這是我第一次脫離校園,看到了同齡人不一樣的人生,好比踏入了人生的岔路口:她們的未來生活圈子隻有老公、家庭和服務工作;而我進入了大學,還有更遠的路要走。
三
一場耗時二十年的跨越
來蘇州上大學時,我剛滿18歲。成年於我而言,意味著更加自食其力,掌控自己的人生。
大學時期的周末,我很少像室友們一樣出去遊玩或戀愛,而是充分利用瑣碎時間賺錢。我和傳說中的“三和大神”一樣,為獲得即刻滿足,工資日結,做家教、訓練營教官、遊樂場導購員、攝影助手、寫手之類的短工。同時還在休息時間長的寒暑假做長工。我輪番變換兼職工種,一方麵就是想賺足夠的生活費,另一方麵就是單純想體驗生活,不同職業所帶給我的新鮮感會消解工作本身的疲累感。
迄今為止,最美好輕鬆的一段兼職經曆莫過於當導遊的日子。每年3-4月,春光肆意,風光宜人,我總會接到蘇州鄰近城市景區的邀請,給春遊的小朋友們當導遊。
華誼電影世界,青檸當導遊時經常帶小旅客光顧
沙家浜景區、無錫三國水滸城,常熟虞山尚湖等等····我趁著帶小朋友春遊的機會,將這些獨具曆史韻味的名勝景區統統遊了一遍。
大三最後的一個暑假,我在蘇州一家電子廠當普工,整理封箱電腦鍵盤,體驗了流水線工廠的囚徒人生。
一進工廠作業間,人變得特別渺小。這裏龐大的作業機器一環接一環,轟隆轟隆運轉不停,大聲說話被機器聲淹沒。工作期間,同事之間變得陌生,隻能和機器打交道。
我每天早上9點上工,晚上9點離開流水線,下班後依然心係流水線。我主要負責將機器出口“吐”出的塑料電腦鍵盤打包整理,整齊碼放到一邊。等到第二天9點上工,機器口又堆滿了七零八落的鍵盤,大約10多箱,我連忙找來箱子封裝,不喝水也不休息,直到晚上下班,倒頭酣睡。
青檸在電子廠的6樓宿舍休息,晚上睡不了拍下夜幕
工廠是個等級森嚴的地方,領班總是一副趾高氣揚的模樣,一直四處巡視,瞄著我們的一舉一動。他那副裝腔作勢、高人一等的模樣令人壓抑,我上個廁所都還要打報告,畢竟我的績效係數掌握在他的手裏。
在工廠宿舍,我的同齡舍友各式各樣,她們大多家庭條件不好,和我一樣進來做暑假工,下苦力掙生活費。令我印象最深的是一個戴眼鏡的斯文女孩,連軸上了12小時班後,她回宿舍休息時仍然堅持在被子裏打燈讀書,真有點“鑿壁借光“的苦讀意味。
她床鋪下麵的女孩則過著截然不同的人生。那個年輕女孩每到半夜三更便在洗手間裏稀裏嘩啦忙碌,濃妝豔抹盛情打扮一番後,搭乘廠裏工人的嘟嘟車去夜遊。早上回來後,她又急匆匆換上工服和我們一起上工。等到臨近回校的日子,我再也沒有看到過她。我從工友那裏得知,她搬去和廠裏的男朋友同居了。
在電子廠做工的記憶是灰暗、麻木的。巨大的廠房像蓋子一樣將我們框住,不停轉圈的巨型電扇是散熱器,頭頂的電燈是我們的陽光,地上粘連著永遠都洗不幹淨的機油。
40天過去,我揣著4000元從電子廠鐵門走出,瞬間覺得“刑滿釋放”,心情開闊。我再也不會回到流水線了。
現在的青檸已經在上海站穩腳跟,這是她的辦公桌
大學畢業後,我終於坐進了辦公室裏,成為一名新媒體運營者。回想起自己過去二十年的經曆,我依靠著時代的紅利,嚐試了17種不同的兼職,它們即時滿足了我在學生時代對金錢的一種渴望,也讓我積累經驗,有了對很多時興行業的認識,體驗到了不一樣的人生。
作為家族裏的第一批高中生、大學生,我脫離了父輩的約束,遠離了西北大山的桎梏,來到上海、蘇州這樣的大城市就業、生活。與我的人生起點相比,這樣的經曆本身就是一種跨越。
作者 安娜 | 內容編輯 百憂解 | 微信編輯 李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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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90後,上門給老人洗澡
我國已經進入“深度老齡化社會”。
也是更關乎尊嚴的事。
一年前辭去工作,
成了一名助浴師,
我們采訪了他。
責編:倪 楚 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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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一開始我是很堅定的,後來還建立了自己的團隊,想把這項服務推廣開。但第一次上門服務的時候,我也有些緊張和抗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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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楊俊祺在工作中
這對於一個剛剛踏入這行的年輕人來說,要克服這種心理障礙並不容易,但時間久了,我也慢慢習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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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門後,我們要先給老人進行基礎的身體檢查,比如量血壓、測心率等等。再通過詢問,確定老人能夠自理的程度、以前的基礎疾病,最後再讓家屬簽署一個免責協議。
這一整套流程也基本參考了日本。日本的助浴行業遵循一套完整的法律——《介護法》。服務人員必須持證上崗,為老人服務有很多細節要講究。但中國沒什麽案例和經驗,我們在學習、培訓的時候也費了很大功夫。
我把資料整理好,找朋友把它們都翻譯成中文,再按照中國的具體情況整理成文檔。現在給新入行的小朋友培訓,那些PPT上的字都是我一個個敲上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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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門助浴的年輕人團隊
此外,澡盆裏的水位也不會高過老人的心髒,水壓可能會擠壓老人的心髒,會很不舒服。這些都是我們要處處注意的細節。
據國家衛健委老齡健康司數據顯示,截至2018年底,我國患有慢性病的老年人超過1.8億,失能、部分失能老人約4000萬,1200萬完全失能;至2021年我國約有1.9億老年人患有慢性病,失能失智人數約為4500萬
沒想到一推開老人房間門,一股難以形容的臭味迎麵而來。我們雖然戴著口罩,但那味道根本擋不住。而且趙爺爺的床單、被套上也有嘔吐物的痕跡,似乎已經過了很久,一直沒有清洗。
晏楊俊祺(右一)工作結束後和老人合照
我們來之前問家屬老人的基本情況,得到的回複是,他沒有得褥瘡,也沒有大小便失禁。但是我給老人換衣服的時候才發現,老人背上有兩個拇指大小的褥瘡。
其實很多家屬或許知道要照顧老人,但他們並不知道如何科學照顧,日子久了,也沒有太多耐心。
臨走的時候,那位爺爺明顯特別舍不得我們。他不能說話,緊緊拉著小林的手,遲遲不鬆開。他身體微微前傾,一直看著小林,眼神沒有離開他的臉。那眼神裏有種說不清的迫切,有點無助,還有快溢出來的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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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國已進入“深度老齡化社會”
有些老人和老伴相依為命,也隻能等孩子每個月回來幫洗澡。但有時候,孩子在外地或者工作忙,洗澡這事兒也就無限擱置了。
養老院裏行動不便的老人
李阿姨叫她媽媽也是“乖乖、寶貝”這樣叫,就像嗬護嬰兒一樣。老人每根手指中間都墊了一張紙,膝蓋和膝蓋中間隔著被子,防止生瘡,照顧得非常細致。
還有一個70多歲的奶奶,她已經癱瘓在床3年多。因為當時突發腦梗,奶奶的老伴以為她隻是頭暈,沒有及時帶她去醫院,延誤治療導致現在癱瘓。
奶奶的老伴說,這幾年都是他給奶奶洗澡。她隻是不能說話不能動,但幹幹淨淨,至少看起來是體麵的。
奶奶的女兒都已經當奶奶了,所以去的時候四代同堂都在家裏守著。雖然隻是洗澡,但是他們一家人似乎很重視,都整整齊齊圍在旁邊。
那位奶奶的重孫才3、4歲,他說,“我也要給太奶奶洗澡。”我當時印象很深,因為之前去過的家裏總透著壓抑感。那樣和諧的場景是很難見到的。
現在,越來越多的年輕人開始提前關注養老問題
這樣的小細節本來也沒什麽,但是你看到老人手在顫抖,眼神裏對我們還充滿感激和疼惜的時候,就很受觸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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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對助浴師這個行業還是充滿好奇的,也不太理解我這麽年輕就每天和老人打交道。
目前,中國90%的老人居住在沒有電梯的傳統社區
成都的社區營造,老人在社區咖啡館前休息
後來我問他們,願不願意親自去給老人洗澡,他們都挺抗拒,覺得自己家的老人都沒有那樣照顧,沒辦法去給別的老人洗澡。
工作之餘晏楊俊祺也很喜歡出去旅行
我當時覺得,如果我再晚兩年做這件事,這個爺爺可能真的永遠都享受不到了。而且我現在更確切感受到了,到了這個年紀,老人們有多不容易。
晏楊俊祺正在準備和社區合作的資料
所以現在我覺得,人到老年不完全意味著痛苦和悲慘。有時候還是要看身邊人和社會是怎麽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