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587)

來源: FormatRun58 2022-11-15 18:25:04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70533 bytes)
 

守不住愛情的“女王八”們

2022-11-15 12:16:58
82人評論

作者三胖子

還沒活太明白。

1

寬姐離婚沒有波折。

寬姐不能生育,丈夫吳銘提出離婚時,本以為會有一場惡戰,不想沒有任何硝煙。在財產分配的問題上,寬姐也不執著,她沒哭沒鬧,一句抱怨都沒有,根本不像棄婦。這搞得吳銘有些懷疑人生,還旁敲側擊地問我們:“她是不外麵有人了?”

這怎麽可能呢?寬姐長成那樣,買賣也一般,雖然當時五愛市場裏但凡有倆糟錢兒的老爺們兒都實現了“老娘們兒自由”,但老娘們兒卻很難一步邁入“老爺們兒自由”的情感小康。

離婚半年沒到,吳銘就抱上了大胖兒子。他大擺筵席,也不知是中年得子真高興啊還是為了告訴大家“確實是寬姐那塊地不行”。

得知消息,寬姐就要去隨禮,還要跟我們一塊兒去。可誰敢帶她啊?誰不知道她在五愛市場的“英勇戰績”?她那身板子要真砸起場子來,也太費老爺們兒了。於是大家都沉吟不語,誰也不肯表態。

寬姐一對豆鼠子小眼睛一瞪,直接飆了一句髒話,之後就跟我們嘮:“我擱家一貓,人不更背後講究我了?咋的我都得去,去了誰他媽想說啥也得把Ⅹ嘴給我閉嚴!”

“真不鬧事兒?”我們表示出極度的不信任。

“要鬧早鬧了!”她輕蔑又不屑地說。

“咱可事先說好嘍,真鬧事,以後咱可不能再處了。”

“啥話說的?”她一撇嘴,肥胖的肩膀側成一堵牆,“你寬姐是那種人嗎?”

當天下午,五愛的商戶們浩浩蕩蕩地去了酒店,到了之後,寬姐不但沒有鬧事兒,反而表現得大方得體。

這就使她在行裏贏得“厲害是厲害,但是人家講理”的名聲來。

 

對於寬姐的這一頓操作,行裏的封莉表示不理解,說她可做不到。封莉的老公錢戰平時在廣州打貨,“家外有家”不是什麽秘密,她自己知道,但絕口不提,我們也不提。

行裏人管這樣處境的老娘們兒叫“女王八”。男王八不好當,但女王八好當。男人當了王八不作聲,別人要說你“窩囊”;女人當了王八不作聲,別人會誇你“識大體”,理解你的不容易,甚至還會有人認為你是心機深沉,打算謀定而後動,正在下一盤大棋。就像電影、電視劇裏演的大老婆一樣,忍隻是一種手段,或是為了維持家庭表麵的完整,或是為了給孩子鋪排出路,或是為了謀取最大利益和最後的勝利。

但封莉竟然說她不是。她說自己愛錢戰,沒有錢戰她活不了,她怕真跟錢戰挑明了,錢戰就會離開她,那她連妻子這個名分都沒有了。她總對外人說:“外麵的野娘們兒再騷再浪,她也是個小,到啥時候我都是正宮娘娘。總有一天他會知道,這世界除了我之外,沒有老娘們兒真心對他好。他早晚會回到我身邊。”

聽到這話,眾人皆不語,誰還能說什麽呢?有時下了行,大家一起出去唱卡拉OK,封莉就唱二人傳,唱《王二姐思夫》。她又不大會唱,就自己改詞,也不跟著調,拿著麥瞎吼一通:“二姐我坐在繡樓啊,眼望外邊。我的那個錢郎啊,他一去不返。錢郎他走一天,我在牆上劃一道啊,哎嗨哎嗨呦。他走兩天我往牆上劃一雙啊。錢郎他走了一天又一天呐,哎嗨哎嗨呦,我橫橫豎豎劃滿了牆啊……”

唱到後來,封莉總是淚流滿麵。那樣熱鬧的場麵,你說她是有多麽敗興。但沒有人敢說話,也沒人阻攔,就那樣看她唱,看她流眼淚。有的女人眼淚窩子淺,還要陪一陪,也跟著掉幾個眼淚瓣兒。

最後的結果,隻能是大家不歡而散。

每年錢戰都會回沈陽一次,一般是過大年,待個三五七天就走。我們後來才知道錢戰即使回家也不肯跟封莉同房。據說她打扮得花枝招展,噴香水,耳熱臉紅的,而錢戰嫌惡地偏過頭,看都不肯看她一眼。

封莉半夜不睡,跟錢戰吵,咆哮聲響徹整棟樓:“我哪兒不好?我哪兒比不上她?”“我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你還要我怎麽樣?”“求求你了,看我一眼,就一眼。你看看,我身上沒掛殺人刀。”

錢戰不為所動,冷靜地問她:“到底離不離?”

“不離!不離!除非我死。”她扳過錢戰,“錢戰,我愛你。”

在那個原配羞於說愛的年代,封莉就能把這三個字大膽地說了出來。但錢戰認為封莉不配說“我愛你”三個字,他對封莉說了挺傷人的一句話:“你脫光了躺在那兒,我看都不會看一眼。”

事後很多年,我想起封莉,都要十分認真地想一想:封莉是真的愛錢戰嗎?還是錢戰讓她退出得太不體麵?還是她不能接受這種來自丈夫的堅決否定?

不得而知。

2

離婚後,寬姐致力於心無旁騖地掙錢。有人打趣,讓她盡快給我們找個寬姐夫,她就不遺餘力地罵:“光他媽的說嘴,倒是行動啊!給我劃拉啊!你們一個個的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饑,你們瞅瞅你寬姐,都他媽旱成啥樣了?”

眾人哄然大笑。

後來,寬姐的生意越來越好,發達了。發達的寬姐出去辦了公司,徹底離開了五愛街。但剛離開的時候跟我們還有聯係,還會一起約出去唱歌、喝酒、吃飯、旅遊。

吃飯唱歌都行,但我們都不大愛跟寬姐一起去洗海澡。一起去海邊玩兒的時候,寬姐能站海邊旁若無人地拿個澡巾往下搓泥。我們大老遠看著,誰也不願意承認是跟她一塊兒來的。但寬姐會在海裏頭搖著胖胳膊,玩命地衝我們喊:“哎,快下來啊,這兒疙瘩的水清涼兒,來來來,快點兒快點兒。”那語氣,似乎是很怕別人不知道我們是一夥兒的,也很怕別人會跟我們搶地盤。

但其實,寬姐那一套操作下來,方圓五十裏的海域都恨不能渺無人煙——誰樂意靠近她啊?人那都膚白貌美大長腿,穿著比基尼,擺著各種千姿百態的pose嬌滴滴的。她呢?往水裏一撲騰,說掀起滔天巨浪可能是有點兒誇張,但說是人猿泰山還穿個比基尼就挺貼切。那場麵,誰看了心裏能不哆嗦吧?

寬姐去哪兒都自在,就是愛跟人幹仗,動不動就聽她“嗷嘮”一嗓子,“剛才你說誰是胖娘們兒呢?”上去就把人撲倒。都一塊堆兒來的,大夥兒能咋辦?能看著她一個人孤軍奮戰嗎?上吧!可大家心裏頭都叫苦,雖說我們每個人在五愛市場都是身經百戰、動不動就跟人幹仗,但那都是為了買賣、為了利益,跟寬姐一起幹這種仗,對我們來講,那就實屬“逼良為娼”了。

事後我們會責怪寬姐,寬姐認罪態度良好,但堅決不改。下一次再有相同的情形,她依然“嗷嘮”一嗓子,然後還是一招惡虎撲食。在她的觀念裏,管他打得過打不過呢?先把對方壓身底下再說。

 

起先,封莉是跟我們一起混的,後來就不怎麽出來了。那時,她跟錢戰的那段名存實亡的婚姻已經維持了6年之久,這6年咋過來的?誰也不知道。

一次,錢戰回沈陽,在行裏跟封莉就幹起來了。封莉說他:“你不是個老爺們兒,你褲襠白長那二兩肉。”錢戰看著她冷笑,說:“對你來說就是白長。我就是拿它當個擺設跟你也沒關係。”

打人不打臉呢。封莉木住了,她看著錢戰,腮幫子上的肉顫顫地打哆嗦。隔壁賣貨的大姐看不下去,將錢戰推搡開,說:“你還有理了?封莉哪點兒對不起你?”

錢戰冷哼哼著轉身離開,封莉一眼泡子的眼淚含在眼眶裏,最終還是落了下來。

下行了,大家就勸她說:“你這是何苦呢?不行就離了吧。”

封莉大喊一聲:“不,我不離!我不離呀!”

眾人就都住了聲。一輩子就這樣搭在那樣一個薄幸寡情的男人身上,值當嗎?也許封莉認為值當吧,也許隻是不甘心——反正已經等了這麽長的時間,繼續等下去吧。等到老爺們回心轉意,再跟她恩恩愛愛,夫妻雙雙把家還什麽的。

錢戰走後,封莉沒事兒就在檔口裏哼啊唱的:“錢郎你走一日,我牆上劃一道,你走兩日我牆上劃一雙啊……”

我一聽她唱這個心裏頭就酸,等她把最後一個音哼唱完,原本圍坐在一起的姐妹們便沉默著無言紛紛散去,背後都說封莉是個情種。有人說:“女人,誰又不是個情種呢?都是。隻是封莉命不好,碰著個小人,又不肯認命。”那時還沒有“渣男”這種說法,我們隻能說錢戰是個小人,這小人耽誤了封莉一輩子啊。

“男人一夜,女人一生麽。”有人感歎。

“是啊,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著扁擔挑著走麽。”又一個女人低聲喟歎。

在那樣嘈雜的五愛街,這幾聲低低的感慨,竟那樣清晰地鑽進了每個人的耳朵裏。

3

為了幫封莉打發時間,大家沒事兒就找封莉去混。但她變得不領情了,總是推說有事,不是今兒個娘家七大姑八大姨有事,就是明兒個大姑子小嬸娘有事。哪能總有事呀?就有人說,自己偶然看見封莉跟一個老爺們兒一前一後地走。走走走走的,那老爺們兒一回頭,拽了她一把,封莉還一臉嬌羞。

五愛街的老娘們兒除去賣貨就是八卦,幾顆好奇的腦袋瓜子立即湊了過去。我後來倒真的見到了那個男人,但純屬意外。

那天封莉沒上行,這在她這兒是少有的情況。我尋思她家也沒個男人,女兒剛上小學,還小,可別出了什麽意外,於是下行後就拐到她家的小區裏去了,抬頭一看,大白天的拉著個窗簾,我就有些急。

我“噔噔噔”地上樓,跟一個正下樓的瘦高男人來了個狹路相逢。那男人上穿黑色套頭衛衣,下穿藏藍牛仔褲,褲腳兒稍微往上挽了那麽一小圈,底下是黑皮鞋。下樓時,他嘴裏哼著:“一呀麽一更裏呀,月亮照窗台。忽然聽見有人敲煙袋……”

這調子有點兒葷,我心想:不知是哪家不正經的老爺們兒,怎麽大白天的在樓道裏頭唱?見到我,他嘴裏的小調兒停了一下,我們擦肩而過後,他下了一個樓層,小調兒又響起來:“哎,是我那情郎哥來。解開你的鈕啊,伸進你的懷……”

再朝上走,終於到了,我一麵敲門一麵喊封莉,不大一會兒,聽見屋裏麵有踢踢踏踏的腳步聲。封莉來給我開了門,她穿著睡衣,披頭散發的,臉色倒是美,滿麵紅光。

我站在門口有些不知所措,問道:“怎麽沒上行?咋的?中六合彩了(那時五愛街不少人玩地下六合彩)?”

她低頭把我讓進去:“不是,早上起來有點兒不得勁兒。”

我在廳裏坐下,她返身就把臥室的門帶上了,我就突然有些醒過味兒來了,站起來就要走。封莉往出送我,送到一半兒,她突然一手把我拉住——她手竟是哆嗦的,哇涼,我沒說話,不知說什麽呀,我又不是她婆家人,也不是錢戰,更不是來捉奸的——她怕什麽呢?

封莉說:“妹子,我——”

“你別說了,我啥也不知道,嘴還有把門的。”

她就掉眼淚了:“姐苦呀。”

我低下頭,說我知道你苦。

封莉抬起頭看我,眼神變得有點狠:“你不知道呢!你知道個啥?”說完轉回頭,拿手背狠狠地抹眼淚,另一隻手則狠狠地把我的手甩開。“你不知道!你怎麽可能知道?”她沒管我,徑自坐回到沙發上哭開了。

我有些動容,歎口氣,就重新走到她身邊坐下。她一下將自己的上半身摔在沙發上,摟住沙發墊子,捂住嗚嗚咽咽的哭號聲——她不敢大聲哭,關上門過日子,誰也不想讓左鄰右舍看笑話。她是要強的人,但再強的人也是人呀。

“女人也是人呀。”我咽一口唾沫,輕輕摸著她的肩膀。

“我活得像不像是個人呀?”她含糊不清地哽咽,“這是第一次呀,我實在……我實在……”

我本來還想問:“人可靠不?以後咋想的?有沒有打算?”但是後來仔細想想,都沒有問。有些問題,讓它爛了吧。像秋天的樹葉子從樹上落下來,掉進泥裏,就讓它爛進泥裏吧。

 

封莉哭了好久,終於起身。她的眼睛和臉都紅腫著,不敢用正眼看我,很奇怪,我也不太敢拿正眼去瞧她,像是我們都做下了件多錯、多離譜、多麽違背道德的事兒一樣。

偷人嘛,養漢哪,怎麽不算是大事?然而錢戰早公開跟別人在一起了,還理直氣壯得很呢,不少人還說“這是人家錢戰有本事”。我硬逼自己去看封莉,然而還是不大敢看她。

“在這兒吃呀?”封莉抹著眼淚對我說。

“吃。”我嘴上立刻答應,但心裏正在恨自己多事——幹嘛要來這一趟?恨不能馬上離開才好。

封莉不再多說話,轉身戴上圍裙就去了廚房。三菜一湯很快就做好了,有青菜、有肉、有粉條子,騰騰地往外冒熱氣。我埋頭吃,愈發覺得封莉的廚藝好,可她的男人竟不知珍惜,偏偏要去外麵打野食。

封莉禮讓我,一個勁兒地給我夾菜。她不說“夾菜”,說“鉗菜”,一個勁兒地讓我自己鉗,自己卻並不吃。漸漸地,我碗裏的菜便冒出了一個尖兒,成了一座小小的山丘,一低頭,菜就能抵到我的鼻子尖上了。

我說:“再不要夾了,封莉。這都多少了?”

她還是說:“你吃你吃,你看你吃東西這挑性大,你咋不吃呢?”

我說我正吃著呀,滿嘴都是了。封莉還是自顧自地說:“你光說吃,你也不動筷子、不動嘴。”

我拿著筷子的手就僵在半空裏,感覺自己不會吃飯了。

“封莉!”我的聲音突然有些大,“沒有人怪你。”

封莉的手也停在半空,筷子尖上還有一筷頭子菜,似乎馬上就要掉下來似的。她看著我,直勾勾地看。看著看著,菜掉了一些,她“啪”的一聲放下筷子,趴在桌子沿上,一邊哭一邊說:“妹呀,你不知道這些年姐咋過來的呀。姐十點多就醒呀,醒了就感覺被窩裏冷呀,我將四角壓嚴實了還是往裏頭鑽風,一股子一股子的風。我尋思著咋這個冷的法兒呢,我就點了電熱毯,可是點了電熱毯我卻被烙得睡不成。一睜開眼睛看看牆上的鍾表,一看十點多,再看,還是十多點。走了半天也沒往前走五分鍾。妹啊,夜咋就這麽的長!”

望著滿桌子的菜,我已經再沒有心思下筷子了。我想,是我的嘴找不著飯了,還是飯找不著我的嘴了呢?我不知道。隻知道我的心像打了麻藥,還被人剜著一樣。說疼吧,也不是,大概是一種“木”,說不清道不明的。

4

隔天,封莉就開始在行裏躲著我,再隔許多天,她還是躲著我。其實她不躲我,我也想躲著她呢,我不知道怎樣麵對她。

實際上,封莉不止躲我一個人,行裏從前要好的姐妹她都躲著。大家都說封莉是越來越怪癖了,我心裏知道是怎麽回事,但什麽也不能說。每當別人議論她時,我隻能說:“她願意自個兒待著就讓她自個兒待著唄,誰沒有個煩心的時候?”

不想沒多久,封莉居然悄無聲息地換了檔口,也沒跟我們說一聲。之前誰換檔口,都會事先跟左鄰右舍打個招呼,畢竟在一處做買賣的時候,彼此有照應不說,說話嘮嗑的也有個熱鬧勁兒。可她竟然悄咪咪地跑單幫兒了。

後來,封莉對我們說是檔口到期了,床主要給漲價錢。但床主我們誰不認得?漲沒漲價誰不知道?大家知道她在撒謊,心裏頭都不舒坦,但誰也沒有再開口問了。

 

隔了半年左右,一天下行,封莉去家裏找我。我挺意外的,更意外的是她完全變了一副樣子——瘦,黃,一張臉跟黃表紙一樣。我讓她進屋坐,她執拗著不肯,說就一句話,站在門口就說完了——她想從我這裏借五千塊錢,一個禮拜就還上。

我有點意外,因為這錢不算多,按她家的買賣,不至於要出來借的啊。我說:“你進來,你站門口算幹啥的啊?別人還合計有啥事兒呢!有啥話不能進來說?”

她遲疑著進了門,卻不肯換鞋,隻木樁一樣站在門口。門卻在她背後先掩上了,再“咯噠”一聲響起,關了。

“封莉,咱這麽多年的姐們兒,你這是幹啥?你究竟要幹啥?有啥事兒不能跟大夥兒說?誰是能看你笑話還是咋的?再說,誰看誰笑話?不都這慫樣兒嗎?”

封莉沒有正麵回答,隻是追問:“你借不借吧?”

一周以後,封莉沒有按時還錢。五千塊,也不能追著屁股去管她要。大家都在行裏,低頭不見抬頭見的。再後來,大家嘮嗑時候一提,才發現封莉居然管每個人都或多或少借過錢了,而且都沒有還。

“她這是幹啥?買地下六合彩了?”

那時候,五愛確有因為買地下六合彩出事兒可哪兒(到處)都借錢的人,大夥就合計去勸勸她。但封莉說啥事兒沒有,牙關咬得噔噔緊,把所有人氣得夠戧,都說:“誰也救不了想死的鬼呀。”

這天我去廁所,正走著,遇見了封莉。她人幌子一樣在行裏飄一樣地走,並沒有看見我。我一把拽住她,問她幹啥去?咋的了?她扭轉過臉來瞅瞅我,笑著說:“錢戰要回來了。”

“錢戰要回來了?因為啥?”——當時,離過年還遠著呢。

“因為啥?沒錢打貨了。”她低下了頭。

“怎麽會沒錢打貨?”我問。

封莉不說話,扭轉頭接著走,背影虛虛的,腳步輕輕的。我頭皮有些發麻,卻在此時聽她揚聲唱了起來,還是《王二姐思夫》的那一段,詞兒又有了一些改動:“錢郎你走一日,我牆上劃一道啊;你走兩日,我牆上劃一雙啊,你前前後後走了三年又三年,我橫橫豎豎劃滿了牆啊,哎嗨哎嗨呦。”

背後有人碰我,說:“你說封莉這又是咋的了?瘋了?”

我回頭看那人,一時竟沒有認出是誰。對方邀我一起去廁所,趟子裏人多,我倆不時偏過身子才能擠過去。

我還沒來得及進廁所,就聽到一個尖銳的聲音突然從背後傳了過來:“錢戰,我他媽*****祖宗!”

我一聽,這不是封莉的聲音嗎?頓時屎也沒了,尿也沒了,兜回頭就朝她剛去的方向跑。行裏人太多了,我就拿手胡亂撥開。人家罵我,我也不理會,還是呼呼地往前跑,隻聽見耳朵裏都是自己喘氣的聲音,大得像刮了台風。終於跑到天井圍欄邊,我低下頭,見樓底下已經圍了一圈人,中間則空出一個圈兒來,封莉躺在那兒,一動不動。

 

第三天頭上,錢戰回來了,臉上隻看得到疲憊,看不出悲喜,如果非要說,懊惱更多一些。因為這事兒比較敏感,錢戰不主動,沒人往前湊和。在他料理封莉的後事時,大家才斷斷續續的從他嘴裏知道了封莉的一些情況。

她後來找的男人是個街溜子,也不上班。開始的時候還帶著封莉吃一吃、喝一喝,沒事兒給買個小禮物,可睡在一起後,這些節目就全部自動取消,取消了不說,沒錢就管封莉要。

一開始,那男人還編個理由涎著臉要,後來不給,就打封莉。封莉扛打,打也不給,男人就麵目猙獰了,說:“嘿嘿嘿,不給錢,我把咱倆的錄像整到你姑娘學校去。”

街溜子有個數碼照相機,據說兩人在一起情到濃時,街溜子說錄下來那是情趣。封莉想起那些細節,腦子裏應該有種天崩地裂的轟然巨響。對她來說,那應該是一道無解的題。

被逼得走投無路的封莉想到了死。那天,她跳樓之前給錢站打電話,哭號著罵他:“不是你,我沒有今天。不是你,我不能認識那三孫子。不是你,我不能上他的套。我死,不怪那小癟三,要怪也是怪你,我做鬼也不放過你錢戰。”

錢戰對大夥兒說:“我就知道她守不住。”

“六七年啊!為什麽要讓她守?為誰守?守什麽?”我真想替封莉問一問。

錢戰又說:“傻Ⅹ老娘們兒,以為自己是老爺們兒呢?!咋搞都行。丟人現眼。”

這一次,我連替她問一問的想法兒都沒有了。

5

後來,我離開了五愛街,姐妹們又和寬姐聚了聚。那兩年寬姐生意做得順,錢賺得溝滿壕平。她開一輛名牌車,上牌子要花個萬把塊,普通車牌號似乎襯不了她的身份。手機號也是,後麵連著幾個“8”,風光得很。

寬姐找男人,都是小男人,體格子棒棒的,嘴甜,會來事兒。帶出來大家一瞅,就有人開始教訓寬姐:“是不是瘋了?有錢燒的?那小子黃嘴丫子沒褪淨呢,比我兒子大不了幾歲,能跟你好好過日子嗎?”

寬姐不置可否,說:“原先那個倒是老,咋的?跟我好好過了?”

來人一時語塞,我就笑著說:“你把你兒子管好得了,別讓上了她這條賊船。這娘們兒現在有貨,神氣得很,啥都敢幹。最重要是,到時候不知道你倆咋論,咱們也為難。別人家的兒子你就別管了,你也管不著。她?你更管不著了。”

寬姐接話:“她兒子可不行,大小不說,我可不想管她叫媽,咋的也不能讓她高出我一輩兒。”

大家哈哈大笑。

事後,寬姐感謝大家對她的關心,說自己那麽大歲數了,會看人,讓我們不要擔心她:“人對我好著呢,啥老小的,會疼人就行。”

還是有熱心腸的,斷言到最後寬姐肯定會吃虧。寬姐說:“我能吃啥虧,騙財騙色?我有色嗎?”

“所以呀,騙你的錢。”

寬姐說世上還是好人多,哪有那麽些個壞人啊?再說了,錢在她手裏握著:“他說騙就騙啊,也得我肯撒手呀。”

來人不肯放棄,又恨鐵不成鋼地說寬姐是不見棺材不落淚:“那人家圖你啥?你自己說,不圖錢圖你個啥?”

“人格魅力,懂不懂?”寬姐的語氣十分堅定,“再說了,蘿卜白菜各有所愛,也許他就好我這口呢?”

半年後,寬姐果真跟小男生分手了。但讓我們始料未及的是,寬姐雲淡風輕,小男生卻痛徹心扉。他死不撒手,還把電話打到我們這兒,讓我們勸寬姐繼續跟他在一起:“我對寬姐是真愛,如果寬姐不跟我在一起,我什麽都做得出來。”

這下,我們這幫老娘們兒又有事兒忙活了,還有人開始懷疑人生:“難道現在的世界如此瘋狂了嗎?小男生真的愛上寬姐了?”

寬姐看著那個大惑不解的女人笑了。改天,她拿出一筆錢,對小男生說:“我不能耽誤你,你還年輕。”

男生握著寬姐胖得像豬蹄膀一樣的手,掉了淚,說自己深深愛著寬姐,不怕被耽誤。寬姐的臉色就開始往下沉,拍拍小男生的手,說:“你得懂事兒啊。再這樣下去的話,錢我可一分都沒有了啊。聽話,以後有啥事兒找寬姐,寬姐能辦的肯定好使。”

於是,小男生輕輕放開了寬姐的手,再也沒在她的生活裏出現了。

6

過一段時間,寬姐請大家吃飯,又換了一個男人。這男人跟上一回的不一樣,老成一些,戴個眼鏡,一看就有文化。

姐妹們都住嘴不出聲了,怕說出話來讓有文化的男人笑話,給自己丟人,也給寬姐丟人。但還是不放心,背後就問寬姐:“人家有文化哩,圖你個啥呀?你寬姐一張嘴,祖宗十八代都可以在一起雜交,人家文化人能受得了你?”

寬姐就又開始“蘿卜白菜、各有所愛”那一套了。

“上一回吃那虧忘記了嗎?最後不還是用錢把人家給打發了?有錢也不是你這麽騷包的,小心讓一個變態的圖財害命了呀。也不是沒有先例,我們可都為你好。”

寬姐說她自己也寂寞呀:“我怕個啥?手裏頭有錢了,但是炕頭子上沒有男人嘛。深更半夜地睡不著覺。睡不著覺了想什麽?像男人想女人一樣嘛,女人就不興想個男人?寬姐我可以給自己找個男人的嘛,至於說行不行,合適不合適,那也得先找下再說呀。”

大家仿佛就想聽到這句話,於是都了然了,也都釋然了。對寬姐的擇偶觀也就更寬容了一些,甚至還有人沾沾自喜,覺得寬姐有錢有什麽用?孤零零的一個人,也比不上自己有老頭兒(丈夫)。管他打呀鬧呀一輩子,到了是個伴兒。再說了,兒成雙女成對的,擱眼目前光看著心情就寬展嘛,扛活都有勁兒。再見寬姐,也就有一絲優越感了。

後來,寬姐跟文化人黃攤子的時候,大家又去安慰她,勸她找個老實本分的,別整天胡扯亂拉,淨跟那不著調的人在一塊兒混。

那時節寬姐抽煙,女士香煙,細長細長的一根,苗條的煙管與她肥胖的指頭極不相襯。寬姐偏過頭看著中指上碩大的鑽戒,噴出一口煙霧來,張了張嘴,好像是想說些什麽的,卻終於什麽也沒有說。

有人看出門道,認為寬姐跟那些有了錢的男人一樣,沒想過成家,就是想“玩兒玩兒”而已:“寬姐錢多的是,多得花不完,她不差錢。而且她沒有子女,錢留給誰?誰給她開心她就給誰唄。”

這個說法震住了所有人,女人們先是沉默,繼而分成兩派。一派認為寬姐牛Ⅹ,幹了男人們幹的事兒:“她讓那個小子,記得不?最年輕那個,讓他‘懂事兒點兒’。這個語氣你們細想想,像不像男人?”不等人答,她又說:“還有那句,‘你還年輕,我不想耽誤你’。”

這一派女人像哥倫布發現了新大陸,說得兩眼放光,十分興奮。另一派的女人則表示難以接受:“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樣,男人和女人不一樣。”

“怎麽不一樣?不都兩條腿支個肚子?不都是人?咋?女人不是人?”這說法遭到了強烈的反對,於是說話的人開始支支吾吾,她確實也說不出男人和女人究竟哪裏不一樣。

 

某天,一個驚人的小道消息傳來——寬姐又跟前夫吳銘搞在了一起。有人專門電話打到我這裏求證,可我又不是當事人,怎麽打證明?

真相很快浮出水麵:寬姐和吳銘真的開始出雙入對了。接著,吳銘的現任忍無可忍,帶著孩子打到寬姐公司裏去了,但是吳銘並沒有選擇回歸後建的家庭。

這真是一個瘋狂的世界。它的瘋狂在於,人永遠無法參透它的走向。那些恩怨與愛恨大體離不開兩個性別:男人、女人,所有的故事和事故也都圍繞他們展開。沒有劇本,全靠即興發揮,居然就能把生活折騰得如此令人眼花繚亂、應接不暇。

一開始,大家對於寬姐“是否真吃回鍋肉”這事兒持觀望態度,有人思量著應該盡盡朋友的本分,組個團去勸勸寬姐。但這個提議說出來,大夥兒的興趣都不太高。畢竟都是成年人了,知道自己在幹什麽,當事人也不是迷途的羔羊,都是自己做自己的主。尤其是像寬姐那樣的人。

寬姐和吳銘和好之後,就很少跟我們這幫朋友打連連了。就像天下無不散之筵席,我們中的很多人也似乎緣盡於此了。君子不下馬嘛,各自奔前程。大家漸行漸遠,慢慢走散。

7

當我得知寬姐因為騙貸出事兒的時候,她和吳銘已經經曆了漫長的看守所等待和開庭的過程,進監獄服刑了——原來,寬姐後期賺得溝滿壕平、往死造的錢,全部來自銀行。

我去監獄看她,走過漫長的通道,四周圍的牆老高,上麵還有電網,進去就不自覺產生一種森森的冷意。

“賠了麽?”我問她。

“搭上個信貸員的關係,給回扣。到我手才幾個錢?不過他願意貸給我,我肯出血嘛。再說他認為我有,或者認為我有能耐掙。靠吹嘛!隻有我自己知道我有沒有。”那邊的寬姐嘎嘎笑,“其實隻有我自己知道我有沒有。”

寬姐的小眼珠子仍舊是亮,表情相當狡猾。她對我感慨:“不應該離開五愛街,外麵玩不太轉,沒有文化不行。”

會麵期間,我沒問她什麽問題,她倒竹筒倒豆子似的,一樣一樣給我說。

“就玩麽,也不是用自己錢。心疼個啥?閻王爺幹小鬼——舒服一會兒是一會兒嘛。人活著不就圖一個樂兒?圖啥?”寬姐笑得寬展,似乎她並不是在牢房裏,沒有東西可以困住了她,她樂在其中,也享受在其中。

“我死了,也得拉個墊背的。”她又開始“嘩嘩”地抖著腮幫子的肉笑,像惡作劇得逞了的孩子。

寬姐說自己有過猶豫,畢竟前夫吳銘的孩子還小,後來她還是下了狠心拉他下水:“媽的,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幹啥不把他咬出來?當初就是這麽想的嘛,心軟?他當初也沒對我心軟。”

在看守所期間,寬姐靠著自己強大的人脈關係,還指使男號兒的人把吳銘打了一頓。當時吳銘前腳剛進看守所,男號兒的人就借放風的時候問了她:“寬姐,是不這小子?”寬姐沒說話,隻點點頭。第二天再看到吳銘,他眼睛腫了,臉也腫了,像個豬頭。

“也爽,也不爽。”寬姐說。

臨分別時,寬姐讓我替她去兩個地方轉轉:“你去小河沿兒,看那早市還有沒有?政府取締了沒?那時候,我跟你姐夫在那兒賣刀魚,秋刀魚一板一板地凍成坨,冬天,那手上的大口子裂的……”

她停一下,又給我比劃著說:“五愛市場,我那檔口現在賣啥?誰租著哩?換多少茬了呀?你回去不?回去了給我拍個照片,我想看看。那時候……”

我本來都想應承下來了,後來想想,拒絕了。我說:“有啥看頭?沒必要看。人回頭看,沒有必要。”

寬姐瞅瞅我,低頭想了想,爆了句粗口:“他媽的,也是。沒啥好看的。這輩子啥他媽的沒看見過?”

會見時間結束了,寬姐起身,背影還是寬寬的,一堵牆一樣。我心裏想:這娘們兒心可真夠大的,人生混到這步田地,也不知道上個火。瞅那一身膘,似乎一斤分量也沒掉。

(文中人物皆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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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高端醫療中介騙局

2022-11-14 09:53:12
32人評論

作者劉二先生

不放棄

1

2021年3月一次打羽毛球,中間休息的時候,我問球友大海:“我最近左胳膊抬起來特別費勁,平時左肩膀也疼,晚上睡覺都隻能右側躺著,該怎麽辦?”

大海愛鑽研,悉心照料母親20多年,不知不覺自己也成了半個醫生,啥都懂點。聽我這麽一說,他鐵口直斷:“你這是肩周炎,調整下睡覺的姿勢慢慢就好了。盡量平躺,左右側躺要平均。”

可到了7月,不僅左肩左臂越來越疼,就連背上靠左的第一根肋骨也疼得厲害,根本無法平躺。我從小身體好,沒咋得過病,之前在北京待了20多年,除了看牙看眼睛,就沒進過醫院,對於疾病可以說是毫無經驗,隻覺得這肩周炎需要時間,仍咬牙堅持著。

到了10月,因為堅持運動加上配合著自創的“拍打治療”,我覺得身體已經開始明顯好轉,與常人無異,但這時老婆看了些科普文章,感覺不妙,勒令我假期結束必須去醫院檢查。

國慶長假一過,我們到本地最好的A醫院,做了CT和核磁共振。第二天取結果的時候,醫生讓老婆靠近電腦,開始竊竊私語,我在旁邊一看,就知道麻煩了。

回家路上,老婆對我說:“不管發生什麽,你都別害怕。不管發生什麽,我們都永遠在一起。”

我問她:“你說實話,真的是癌症?”

老婆故作輕鬆地點點頭:“現代醫學發達,癌症算不上不治之症了,沒啥了不起的。”

我頓時發起飆來:“不可能,我平時連感冒都很少得,怎麽可能得癌症?”

鬧了會兒,我得出了結論——一定是醫院搞錯了。

老婆把我哄回家之後,安撫了一陣,馬上給我姐留言——我父母年紀大了,不敢驚動他們。我姐正在成都出差,得知消息就往回趕,到我家時已是晚上了。在姐姐、姐夫和老婆輪番勸說下,我總算是初步接受了事實。我原本打算先去成都複查,不行再去北京複查,現在我決定:就在本地複查一次,不折騰了。

第二天,我去了B醫院,我姐朋友W在那裏當院長,他看了片子,肯定地說,“肺癌沒得跑”,“趕緊把煙戒了吧”。然後又建議我去A醫院做PET-CT,還介紹了他在那裏的同學R醫生:“PET-CT最準確,我們市隻有他們那裏才有這個設備。他們有錢得很,一下子買了兩台,一台都要好幾千萬呢。”

PET-CT做一次要8000元,一口價,沒得商量,而且不在醫保報銷範圍內。一聽這價格,我肩膀手臂後背哪兒都不疼了,隻有心止不住地疼了起來。

PET-CT結果出來之後,R醫生給出最終結論:肺癌晚期,立即住院治療。

A醫院在我國西南地區聲名顯赫,附近幾個省的人遇到大病和疑難雜症都會紛紛湧來,這裏的腫瘤科住院樓一直人滿為患。即便貴為該院王牌醫生,R醫生在“病床緊張”麵前同樣一籌莫展,隻能讓我回家休息等通知,說“正常情況下三四天之內肯定能入住”。

當晚,老任夫婦請我們兩口子吃飯。老任是我高中同學,畢業時通過“招幹”考進了檢察院,前些年坐過一個級別不高但非常有實權的位置,幾年下來也積累了不少人脈。隻是因為家裏沒有背景,很快就被退居二線了。他和我是肝膽相照的朋友,也是我確診後通知的唯一一個同學,此時請我吃飯,自是為了安慰我。

聽說我住不進去醫院,老任笑了,說他正好有個親戚在A醫院腫瘤科負責放療,可以請他幫個忙。他當我麵給親戚打了個電話,5分鍾不到,我姐的電話也來了,說R醫生通知她,讓我今晚務必做好核酸,明天一早去找她辦入院手續。

於是我就住進了A醫院腫瘤科住院部最大的一間病房,有9張病床,9張陪護椅——這些陪護椅,白天基本上是給需要輸液但沒有病床的“門特病人”用的(“醫療保險門診特殊病種”的簡稱,是指病情相對穩定,且需要在門診長期治療的疾病),晚上則是病人家屬打瞌睡用。60平的病房,時常擁擠著小30個人,不誇張地說,比菜市場還要熱鬧。

我的病床在房間的一個角落,我比較喜歡安靜,不太受得了房間內交織著悲傷、絕望與些許歡樂的嘈雜,到快中午時,實在受不了,跟老婆一商量,索性回家了。

2

晚上臨睡前,我突然想起:這一住院,肯定是沒法上班了,前路茫茫,誰知道會發生什麽,那就負責任一點,趕緊把工作辭了吧。想到這兒,我立即給榮榮發消息,說自己得了癌症,已是晚期,從現在起停掉所有工作。如果能好,到時再重新合作吧。

榮榮是我多年好友,在北京時我們是合作夥伴,親密無間,一起做出過一些成績,然後就各奔東西——她遠赴日本發展,我則去了家公司上班。

2016年,因為兒子快要上小學,我決定來年回四川老家讓兒子提前熟悉環境。這時榮榮找到我,說她在日本的公司做起來了,希望我能加入其中。於是,2017年3月,我將“北京-老家”的行程改為了“北京-東京-成都-老家”,到日本玩了十幾天,和榮榮和她老公談好了合作方式,我便以顧問的身份,正式加入她的公司。這段合作持續了4年多,如今,也該結束了。

很快,手機不停響起來,一看是榮榮發來了好幾條信息,“領銜”的是一筆5萬元人民幣的轉賬,寫的是“安心治病”,下麵是一堆語音,自然都是圍繞著我的病情展開,讓我特別感動。當時就想,大家都這麽關心我,支持我,我得振作起來——就算是癌症又如何?

語音聊了一會兒,榮榮突然想起一個叫董青的同胞——她在東京有一家餐廳,董青經常帶朋友去那裏吃飯,時間長了就成了朋友。這個董青在日本做高端醫療的中介,是“董董醫療服務平台”的負責人,榮榮讓我等一下,先別睡,她去問問董青,我這樣的情況是否適合赴日治療。

沒一會兒,榮榮的語音又來了,讓我把CT報告、病理報告等發給她,之後我就睡著了。

第二天起來,就看到手機上都是榮榮的語音留言。她說董青會給我提供東京最好的醫療資源,一定能徹底治愈我的癌症,又說讓我盡快去辦赴日醫療簽證,“千萬不要耽誤了”。

我趕緊回話感謝榮榮,但也表示我不會去日本治病,相信在國內也能治好。榮榮的語音很快又來了,核心意思是,生命第一,必須來日本治療,不要擔心費用,赴日本治病及生活所產生的所有費用,都由她一力承擔,“你們絕對不用花一分錢”。

我非常堅決地謝絕了榮榮的好意——我跟老婆解釋說:“這個人情太重了,我們還不起。”

本以為事情就這樣過去了。隨後的幾天,我住進醫院,開始了放化療同步治療。做了幾次放療之後,無論肩膀手臂還是後背都不疼了,爬坡上梯比誰都快,醫生護士都把我當家屬,沒人相信我是病人。

可接下來的化療難受得要命,我咬牙堅持過那幾天之後,跟R醫生說:“我再也不做化療了。”她說:“你放療效果很好,但化療也很重要,至少還要再做一次。”

我說:“我身體受不了,最多再做一次,絕對不多做了。”

我對化療的抗拒,榮榮很快就通過我老婆知道了,她便借此來勸說我,說日本那邊的免疫療法特別好,不僅療效顯著,而且不需要放、化療,“不用承受無謂的痛苦就能把癌症治好,何樂而不為?”她還強調,董青那個醫療服務平台是日本大使館官網推薦的、具有“身元保證資質”的機構,由它給我們提供在東京醫療相關的服務,可以絕對放心。

“身元擔保資質”其實是一個日本官方性質的牌照。日本政府規定,想要去日本看病,必須提供一份由具有“身元擔保資質”的機構開具的“身元保證書”。據網上查證,想要獲得這種擔保資質牌照並不容易,要由日本經濟產業省和外務省聯合審批,審核還挺嚴苛。

一番了解後,老婆顯然是動心了,開始順著榮榮的話一起勸我。榮榮還再三跟我強調,日本治療的費用比國內還要便宜,且不由她個人出錢,而是由公司出錢。

兩人一唱一和一周後,我終於被說服了。處在待孕的關鍵時刻的榮榮不宜太操心,她立即把我老婆和董青拉了一個群,開始著手辦醫療簽證:“你們去辦吧,我負責出錢就是了。”

老婆做事情一向雷厲風行,加上疫情之下赴日治療的病人比以往少得多,董青生意慘淡,對我這一單自是非常重視,榮榮在費用方麵有求必應,大家辦起事情來效率自不用說。

11月28日,重慶領事館通知老婆:簽證下來了,可以到成都去取,也可以快遞過來。接到電話的時候,老婆正陪我在離醫院不遠的江邊散步,那天天氣特別好,我們心情也特別好。

然而好事多磨,回到病房翻看手機,突然跳出一條新聞:因奧密克戎肆虐,日本宣布將從12月開始封國。老婆趕緊跟重慶領事館聯係,領事館的工作人員顯然也是第一次遇到這等事情,不知道該如何應對,最後隻能告訴我們,保險起見,還是到時候重新走一遍流程吧——因為我們不能立即出發,而簽證隻管3個月。

3

12月10日,在做完2次化療和33次放療之後,我出院了。我已經感覺不到身體的絲毫異樣,平躺著側躺著都能睡,上下樓梯和走醫院裏的陡坡,甚至比健康人都要輕鬆。

臨走前,我問R醫生飲食方麵有什麽忌諱,她說沒有,但嚴禁抽煙喝酒。我又問運動方麵有什麽忌諱,她說沒有,但不要過度。最後,她跟我說:“你的一切指標都非常好,接下來隻需要做免疫治療,就可以維持很長時間。出國做也行,在這裏做也行,都一樣。”

大約又過了10天,簽證又下來了,這時榮榮已在東京為我們租好了房子,房子在銀座,寸土寸金的地方。和老婆商量了下,決定過完元旦就走,正說著,董青發來消息,要求我立即在國內醫院做一次全麵檢查,把結果發給她,日本醫生要看。

我馬上拿出手機掛號,卻發現最近3天都沒有R醫生的門診,找其他醫生又覺得不太合適,於是幹脆掛了C醫院的號。C醫院設備不差,但水平有限,照出我肝上有陰影,但又判斷不出是什麽,就在報告上注明“癌細胞疑似肝轉移”,並打了一連串的問號以示疑問。

我當時也沒在意,想著自己身體好好的,不可能有肝轉移,再說,反正也要交給日本的醫生,到時聽醫生的就是了,沒必要想太多。

把檢查報告全部發給董青後,我就忙著參加各種告別活動。期間,老婆有意無意地跟我提起,說這次去我們也要帶點錢,不能真讓榮榮一人承擔全部費用。我說那是當然。過了幾天,老婆又很鄭重地說起帶錢的事,我感覺有一點異樣,但也沒多想,仍說那是當然,隻是多問了句:“你打算帶多少錢?”

老婆說家裏還有30萬現金,“我們全帶上”。我說行,我們在日本最多隻能待3個月,這些錢應該夠了,而且我手機裏也帶著幾萬塊錢呢。

 

過完元旦,1月4日,我和老婆乘車前往重慶。當天在日本領事館指定的萊佛士醫院做完核酸,5日拿到檢測報告後就飛往沈陽——當時國內隻保留了部分國際航班空港,重慶已無法直飛東京了。

東京大雪(作者供圖)東京大雪(作者供圖)

一路上的艱難困苦無需多說。1月6日中午,我們有驚無險地抵達東京成田機場時,已是疲憊不堪,等到走完一切流程辦好所有手續出了機場,已經下午4點過。此時,空中飄著鵝毛大雪,地上白茫茫一片。後來才知道,這是東京十年來最大的一場雪。

董青公司的小戴跟合作的司機開車來接我們。因為下雪,車開得很慢,到銀座時天已經黑了。榮榮租的房間是一個大開間,幹淨得很,租金合人民幣每月1萬元以上。家具都是榮榮新買的,尚未拆封,沙發床、桌子、櫃子和各種收納箱,全是宜家的風格,需要自己動手組裝,就像未來2個多月的生活,我們需要自己去麵對——那時我們剛知道,在我們來之前,榮榮已經回國待產去了,此時正在上海的賓館裏隔離著呢。

我們在東京宿舍附近的街景(作者供圖)我們在東京宿舍附近的街景(作者供圖)

收拾好房間,老婆給我說了實話——之前她跟我說得帶錢來並非無的放矢,董青認為這次治療費用會很高,榮榮一個人出錢不合適,勸榮榮讓我們也出一部分錢。榮榮接受了她的意見,大概怕我因此不來了,就轉達給我老婆。老婆也怕我心疼錢,所以也沒跟我說實話。

我聽後埋怨老婆:“你該跟我說實話的,這不隻是錢的問題,也涉及知情權。之前雖然我們也打算花一部分錢,但至少名義上是榮榮承擔全部費用。與董青那邊的合同和費用,我們都不好過問,如果名義上是榮榮和我們一起出錢,那麽我們就可以要求事先了解合同及費用這些事情,而不是兩眼一抹黑地就過來了。”

老婆歎了口氣,並未多言。我也知道,既然都來了,隻能好好應對。

 

按照日本政府的規定,外國人入境需要下載一個軟件,然後居家隔離14天。這14天中,每天需要通過軟件報告身體狀況,工作人員偶爾也會通過軟件抽查你的位置信息——不過總的來說,主要還是靠自覺,平時下樓去便利店買東西或者去餐館吃飯,都是允許的。

董青認為我們前來看病,屬於日本政府可以理解的“特例”,所以第二天就安排人開車接我們去醫院了。說是醫院,其實是位於東京都港區白金台的一家私人診所,名叫“東京CAクリニック(CA診所治療)”。

診所最外麵有一處小小的等候區,窗台上擺放著兩本雜誌,都翻開到了登有診所主人木村修院長采訪內容的那一頁。我很熟悉這種套路,當時就有一種不太好的感覺,不過想著,既來之則安之,也就努力讓自己釋然了。

很快,董青到了,一個40來歲的天津女人,人高馬大,虎背熊腰,笑容可掬,滿麵春風,一見麵就噓寒問暖,殷勤備至,讓人感覺特別舒服。她把我們帶入木村院長的辦公室,辦公室不大,4個人在裏麵就已經非常擁擠了。

木村院長慈眉善目,溫文爾雅,舉手投足間無不透著禮貌和尊重,一看就讓人特別踏實。通過董青的翻譯,木村給我們講了大約20分鍾的治療方案,但對我講述的在國內治療的情況沒有絲毫興趣。最後,我簽了他出具的治療告知書,治療方案裏沒有任何與射線及放射治療有關的內容。

木村院長口頭提到:根據你在中國的檢查報告,癌細胞有可能出現了肝轉移,但隻是可能,目前不能確定,所以我們會安排你去專業的醫院進行複查,若確實有轉移,則可能會進行放射治療;未轉移的話,當然就不考慮了。

隨後,董青帶我們到診室,護士給驗了血。僅談話和驗血這兩項,診所收費33萬日元,按當時的匯率,約合人民幣1.7萬,我心想,夠貴的。

第二天做的樹狀細胞療法的“成分采血”,折騰了1個多小時,收費430萬日元——老實說,要是知道治療費用如此宏大,我是斷然不會來日本的。接下來基本上是例行公事的治療,一周兩次去診所,主要是輸液,輸免疫藥和抗癌藥,每次10多萬到100多萬日元不等,沒有意外,也沒有驚喜。

在我治病的這些日子裏,老婆拍了些素材發在了一個短視頻平台上,原本隻是想記錄下這段特別的生活,結果因此結識了另外兩名同樣從國內來日本治療癌症的病友家屬。她們一位叫陳明,自己是患者,由在日本的姐姐幫著辦的“永居”,來了很久了,因為享有日本的醫保,在大醫院治療花費很便宜,治療效果相當顯著;另一位叫秦月,陪老公來治療,她家在國內做能源生意,經濟條件很好,這邊的朋友給介紹了著名的友明醫院,據她說治療效果不錯,遂和老公決定在醫院附近買套房子長期住下來了。

由於我們隻是短期治療,前期老婆並未和她們多聊治療細節,隻是互相分享日常,打氣加油。那段時間,日本疫情嚴重,東京每天新增陽性都在1萬人以上,我們除了治療、吃飯、買東西之外,平時很少出門,好在有這兩位朋友在手機上的陪伴,日子倒也不寂寞。

4

不知不覺就到了1月21日。

這一天,木村院長表示目前為止治療順利,他將安排我去江戶川醫院做關於癌細胞肝轉移的檢查,以確定接下來的治療步驟。

我跟木村無法直接溝通,一切都得通過董青翻譯。我跟她說,這麽長時間了,我身體沒有絲毫異樣,肯定沒有肝轉移,無需檢查。董青則轉告木村的意見:還是檢查下穩妥。

回去的路上,我們又說起這個話題。董青說如果真的沒有轉移那最好,你就不用多花錢了;但如果確實有轉移,該治也得治,“如果不進行肝部放射線治療,你的病將無可救藥”。

見我仍有疑慮,董青便跟我講起她的情懷——她父親就是因為癌症去世的,感念於此,她對癌症病人的救治有一種執念,其中的感情,是親人一般的,讓我一定要相信她。見她說得如此誠懇,我也就不再堅持,心想等檢查出沒有轉移,大家都踏實。

江戶川醫院的部分建築(作者配圖)江戶川醫院的部分建築(作者配圖)

隨後的幾天,董青陪我去江戶川醫院做了各項檢查。江戶川醫院在東京的江戶川區,是一所很有意思的醫院——它的每一扇門與窗都有掛畫、海報或是塗鴉,天花板和牆壁上畫滿了漫畫作品,廁所和治療室都裝修奇特,甚至連醫院平麵圖都做成藏寶地圖,這一切,無不讓人感覺非常放鬆。醫院內外還特意飼養了鴕鳥、蜥蜴、蛇以及各種小鳥和觀賞魚,更令人樂而忘返。我很欣賞這家醫院的不拘一格,但對於檢查,隻當作是例行公事,毫無壓力。

然而,我最不希望的事還是發生了——1月28日,去CA診所治療時,木村院長告知,江戶川醫院確定我存在肝轉移,需要做射線治療。他繼而安慰我說,癌細胞轉移屬於正常現象,不用太擔心,而且這也不影響我們的免疫治療,隻是要多幾天時間用來做射線治療而已。

回家的路上,我問董青射線治療的確切費用,她說需要400萬日元左右。我說這筆錢太多了,得想辦法籌措,需要點時間。董青說她也許能想辦法幫著減少一些——之前日本醫院對外國人收費是本國人的2倍,最近才改為3倍,如果能鑽個空子,給我按照以前的價格來算,就能減少一大筆支出。我們一再對她表示感謝。

當天晚上,董青告訴我們,她已經想辦法給我爭取到了按照日本人的2倍付醫療費,總費用是311萬日元。另外,我們還需支付25%的服務費,即77.75萬日元,還有江戶川醫院的檢查費用16萬日元。所有費用加起來,總計404萬多日元,合人民幣20多萬。隨後,她給了我們一個銀行賬戶,要求把錢打在那裏麵。

1月31日,我和老婆在日本東京度過了一個永生難忘的除夕夜——治療到這時,我們倆手機裏的金額已所剩不多,根本不夠支付這筆費用,實在沒辦法,我硬著頭皮給我姐打電話借錢,我姐二話沒說就把錢轉了過來。

就在我們以為這一段花錢如流水的日子將暫告一段落的時候,2月3日晚,董青又給我老婆發消息,說江戶川醫院的黑崎主任聯係了她,我肝轉移的腫瘤比先前預計的更嚴重,需要調整方案——總而言之,就是治療費用可能會增加。

老婆表示很為難,請她無論如何跟院方通融一下,董青說她會盡力。

 

第二天上午,董青說有事來不了,是她公司的員工開車來接的我們。陪我們在診所的隻有小戴一個人,木村院長滿麵春風,告訴我昨晚黑崎主任等人經過再三研判,最終確認我肝上的“惡性腫瘤”其實是個良性血管瘤,所以“癌細胞肝轉移”不存在:“所以,我們的治療時間要縮短了。”

大家聽了都非常高興,我老婆立即在微信上向榮榮報喜,小戴也馬上向董青報喜。小戴在手機上操弄了一會兒,跟我們說:不好意思,董總讓我下樓去一下,我很快就回來。然後人就走了,隻留下我和老婆在診室裏。

按照之前董青對我們的承諾,我們在醫院的時候,他們永遠都會有至少一個人陪在左右,以方便翻譯。之前他們一直照此規矩嚴格執行,從沒有單獨把我們留在診所讓我們無法和醫護人員交流,唯有這一次是例外。

大約10分鍾後,小戴一個人回來了。又過了幾分鍾,董青也進來了,臉上的笑容肉眼可見的生硬。她說她剛去了木村院長的辦公室,院長問“劉是不是天生自帶好運的體質?”

我老婆很高興地問董青:“這樣就不用做射線了對吧?”

董青說:“剛才我問木村院長了,還是要做——當然,不掃描肝了,掃描肺部。這是為了你們好。”

我暗暗有點不爽,也覺得有些蹊蹺。很快,木村院長又來了,說明天(周六)開始做射線治療,下周一到周四再連續做4天,12號開始進入免疫治療階段。

回去的路上,董青一再對我說,必須進行肺部放射線治療,否則會嚴重影響免疫治療的效果。雖然此時我已是疑慮重重,但因為語言不通,無法與醫生溝通,同時也擔心董青所說的嚴重後果,為配合整體治療,終究還是選擇了隱忍。

作者在江戶川醫院放射線治療等候區(作者供圖)作者在江戶川醫院放射線治療等候區(作者供圖)

接下來的一周,我在江戶川醫院做了5次“托姆刀放射線治療”。在此期間,我先是左胸異常疼痛,繼而右胸也開始痛。董青再三安慰說沒關係,射線會有一些副作用,但都是暫時的,很快就會好。

放射線治療之後,又回到CA診所按部就班地輸液,這樣到了3月5日,整個治療終於宣告結束。董青高興地對我說:“你的病已經徹底治好了。”

她這話說得隨便,我的疼痛也並未消失,便問她:“都沒拍片檢查,就能確定治好了?”

她說:“檢查又得花錢,何必呢?你放心,肯定治好了。”

我當然願意相信病好了,但仍無法消除疑慮。見狀,木村院長再三叮囑,免疫療法見效有個過程,回國之後不要急,要等兩個月之後再去醫院複查。

回國之前,在我們不斷地催促下,董青於3月10日將治療明細單給了我老婆,總花費1600多萬日元。老婆發現,射線治療的311萬日元費用,明細單上隻有董青公司的請款單,而江戶川醫院沒有出具發票,甚至沒有任何證明票據。董青的解釋語焉不詳,說“就是這樣”。

就此,算上日常、交通等花費,我這趟治病的花費超過了人民幣100萬,榮榮給我們付了60萬,我們付了55萬。我對妻子說:“早知道這樣就不來了。”她隻說,隻要治得好,就都值得。

出國這3個月,兒子一直寄住在他外婆那兒。雖然我們一直沒告訴兒子實情,但孩子大了,多少能猜出一點。臨回國前,我給他打電話問:“爸爸媽媽快要回來了,你想要什麽禮物?”他隻回:“我什麽都不要,隻要你們回來就好。”

5

回國之後,我的身體狀況總的來說並不比走之前更好,甚至還多了一分疼痛。但沒有了在異國他鄉的茫然無措,我感覺前所未有的好,也相信自己很快就能戰勝病魔。

我們再一次管董青索要在東京每一次治療的用藥名稱和劑量,她最後總算是發給了我。出於某種本能的反感,我沒有再跟她多聊。我老婆和陳明、秦月兩位保持著聯係,想到董青的拖延,便把我用藥的情況跟她們二位做了溝通。陳明久病成醫,細問了一下我先前的治療情況,聽完後,說我的治療方案“完全不符合日本的主流”。

這話說得不算委婉,我聽了後隱隱不安起來。

縱然有千般疑懼,我還是吃著木村院長開的藥,遵照他的要求,五一假期結束才去A醫院複查。結果令我大失所望——病情並無好轉,在日本做射線治療所造成的胸痛仍未消失。R醫生當即就給我辦了住院手續,讓我接受正規的免疫治療。

木村院長給我開了兩種口服藥——一種是環磷酰胺,每天一粒,一種是樂伐替尼,每7天服5粒,8900日元一粒,約合近500元人民幣——董青告訴我是專門針對我的靶向藥,“國內沒有,隻有日本才買得到”。見過R醫生後我才知道,這藥國內不僅有,而且還進了醫保目錄,每粒隻需110元不到。但可笑的是,這藥是針對肝癌的,而我得的是肺癌,所以R醫生立即讓我把藥停了。

至此,我們已經忍無可忍,老婆便開始到社交平台上吐槽“董董醫療服務平台”是如何的不專業,董青是如何坑人。

這篇帖子很快在日本華人醫療中介圈中傳播開來,網友們義憤填膺,紛紛譴責董青和她的公司,隨即有行家指出:“董青肯定黑錢了,因為在江戶川醫院做5次托姆刀射線治療,即使用藥按照最大的劑量,200萬日元也頂天了,絕對不可能需要400多萬。”

後來與一位在日醫療中介的交流中,我才得知有國內的患者通過中介去江戶川醫院做托姆刀射線治療,同樣5次射線,隻花費了125萬日元。我們意識到,不僅射線並不需要做,就算做,我們也被董青他們狠狠地宰了一大筆——那5次放射線治療哪是什麽托姆刀,分明就是董青他們舉在手裏的鬼頭刀。

 

我和老婆決定跨國維權。

榮榮此時忙於家庭和公司事務,沒精力關心此事,我們便單獨行動了。在熱心人士的幫助下,我們首先聯係上了江戶川醫院,院方還算負責任,用了兩周的時間,給我們出具了詳盡的官方調查報告。

根據這份調查報告,江戶川醫院並未做出任何關於“肝轉移”的結論。報告明確說明:“在本院做了計劃定位CT之後,發現患者肝髒並不是腫瘤轉移,而是血管瘤。2月2日本院黑崎醫生通過電話直接向東京CA診所木村醫生傳達了此事。當然,血管瘤不適合實施放射線治療。”

也就是說,2月2日江戶川醫院已明確告知木村及董青方麵,我所謂的“肝轉移”根本不存在,但董青仍於2月3日晚間聯係我老婆,說黑崎主任剛剛致電她,表示想增加我的射線量或照射次數——也就是想方設法要加錢。

然而即使這次加錢未果,董青仍勾結CA診所向江戶川醫院申請對我肺部進行了5次放射性治療,並以江戶川醫院的名義,向我收取了總計404萬日元(4047750日元)的費用。而江戶川醫院的調查報告顯示,他們實際收取的費用隻有71萬日元(712170日元),包括核酸檢測,核磁共振,定位CT,門診費以及5次放射線治療的費用。

報告並指出:“高出部分的金額,江戶川醫院並不知情,請谘詢‘董董醫療服務平台’。”

不久之前,又有受害者的家屬聯係我,揭露董青招搖撞騙的事實——她將其患癌親人騙到日本治療,收取天價費用之後,卻令患者因延誤治療而不幸去世。

董青居住在東京港區高輪台,據她親口對我所說,她買的是全日本最貴的公寓,每平米20萬人民幣以上,日常開的車是一輛保時捷。當時我們覺得她是女強人,現在才知道,她的每一枚硬幣,都沾滿了癌症患者的鮮血。她的整個財富大廈,不知道是多少癌症患者的屍骨堆積而成。

但縱使知道她行為不端,律師也隻能勸我們說:“如果想要告董青,我們還有很多工作要做,又是跨國,比較繁瑣……”

 

榮榮今年夏初生完孩子回到東京,對於董青的行徑異常憤怒,奈何董青隻是一味耍無賴,榮榮暫時也拿她沒辦法,隻能等候律師的進一步行動。我總是相信路是人走出來的,董青現在固然可以躲在日本當個縮頭烏龜,暫時躲過應有的懲罰,但躲得了一時,躲不了一世。

如今,我繼續在A醫院做免疫治療,恢複情況非常理想,R醫生說病情基本可控,“你這麽治著就行,會越來越好”。我便一邊治療,一邊在積極進行跨國維權行動。

最後,我總結了一些赴日求醫的注意事項,希望讀者諸君永遠不會需要它,但是當身邊有人需要的時候,不至於茫然無措——

決定赴日之前,一定要先選擇大型綜合醫院(日本稱之為“大醫院”)做遠程問診,拿到治療方案後,跟國內的治療方案進行對比,最後再決定是否需要出國。日本醫療機構未必強於國內的知名三甲醫院,雖有其先進之處,但在收費上對外國人並不友好,如果不是家庭特別富裕,或者買了覆蓋海外醫療的保險,不建議赴日治療。

若選擇赴日看病,首先要選擇一家“大醫院”作為主治醫院,既能保證醫療水準,也方便應對各類突發情況,千萬不要去小診所,很多都是坑人的。

如果選擇中介機構提供服務,請一定對其做充分的背景調查,不要完全迷信日本使館官網上對具有“身元保證資質機構”的背書。另外,要仔細檢查醫療費與中介費,數據必須清晰。醫療費即使中介代付代繳,也要管醫院要領收書。

把這些寫出來,是為了警示所有治病心切的病友和家屬們,出國治病,請務必小心,千萬不要重蹈我的覆轍。

(本文人物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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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10月16日西雅圖活埋案 -FormatRun58- 給 FormatRun58 發送悄悄話 (194 bytes) () 11/15/2022 postreply 18:38: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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