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奇聞錄67

來源: FormatRun58 2022-11-13 17:37:00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81266 bytes)

罕見病患兒媽媽:

 

孩子天生愛笑,這是我遇到最絕望的事 |

 

 

陳拙老友記 天才捕手計劃 2022-11-01 06:55 Posted on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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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好,我是陳拙。

 

你們看到這張圖的第一感覺是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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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容燦爛,活潑可愛?

 

但實際上,這個孩子正處於發病狀態,燦爛的笑容和積極的性格是種罕見疾病的特征。

 

這種病叫“天使綜合征”,患者表現出來的“樂觀”,是由於他們的神經係統發育異常,這種病雖然不會帶來病痛,卻比死亡更讓人絕望——

 

患者常年需要貼身照顧,卻無法感知到外界的一切情緒,無論照顧多久,永遠不會被他們記住,更得不到任何回應。

 

甚至當母親崩潰大哭時,他們會坐在旁邊,大笑鼓掌。

 

正在忍受這種絕望的家庭,國內記錄在冊的,就有上千個。

 

暢雨的媽媽是其中之一。

 

雖然明知沒有特效藥,也不可能被治愈,但她還是決定做點什麽。

 

為自己女兒,也為上千個有同樣經曆的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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麵對一段永遠不會有回應的感情,你能堅持多久?

 

每天午夜一點,我打開微信,置頂有一條不斷閃爍紅點的消息。這是一個名叫“天使很快樂”的群,群裏的每個人都在尋找這個問題的答案。

 

我點進去,有人正在說——“如果哪天孩子真出意外了,就不搶救了,這樣對大人和孩子都是一種解脫。”

 

老實說,這個問題我也沒有答案。

 

這個群裏所有人,包括我,我們是一群“天使”的父母,我們的孩子得了一種叫“天使綜合征”的罕見病。

 

和別的病不一樣,這個病不會帶來身體上的疼痛,也不會立馬奪去人的生命,但會切斷患者和外界的一切感情連接。

 

他們像天使一樣,帶著所有屬於一個新生命的美好降臨在一個家庭,卻也因為這份美好,讓每一個深愛著自己“天使寶寶”的父母,在漫長且無望的陪伴裏想要放棄。

 

麵對一段永遠不會有回應的感情,沒人能堅持多久,確實。

 

但如果,不回應的那個人是你的孩子呢?

 

這是我和我的“天使”暢雨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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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這世上隻有一個詞形容我女兒最貼切,我一定會回答:天使。

 

暢雨剛出生時,護士把她抱回病房,她就像一節紅色的糯米藕,頭頂一撮金黃胎毛,護士說出生發紅的孩子長大了顯白。

 

沒過多久,皺皺巴巴的小東西舒展開了,真的白得像剝了殼的雞蛋,大家見了都喜歡得不得了,誇我的女兒是一個皮膚雪白、頭發金黃的小天使。

 

她天生就是一張笑臉,有她在的地方,免不了熱鬧。

 

來個人串門,暢雨賣力揮舞著手臂,兩條短腿繃得筆直,腳心對腳心地拍打。親戚逗她,她也特別捧場,紙巾在麵前晃晃,暢雨就能嘎嘎笑出聲來,腦袋跟著前後擺動,像是在給自己打節拍。

 

家裏人都說這孩子長得太喜慶了,以後可以去德雲社當托了,人家“領掌”你“領笑”。

 

因為暢雨愛笑,生活裏很多事都變得輕鬆不少。

 

小孩感冒發燒,醫生總要拿壓舌片探探喉嚨,別的小孩一進門就哇哇哭。暢雨完全不一樣,醫生對著她做口型“啊”,她見了就張嘴笑,跟被按了開關似的,醫生抓準機會壓下舌頭、記錄完病情,她還在那兒樂嗬嗬。

 

最後的結果,往往是整個病房的人都像看過一場喜劇表演,被逗得合不攏嘴。

 

她似乎生來就對快樂有非常強的感知能力,也樂於傳遞給別人,對於痛苦卻要慢好幾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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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收藏的大爺知道這是兩個“天使”孩子,送給他們兩個錢幣留作紀念

 

我帶她去打疫苗,我們坐到診台前,醫生脫下她的褲子、抹酒精,直到針紮進屁股裏,暢雨好像才反應過來——

 

嘴巴微撅、眉頭拱起一座小山、眼角往下耷拉,眼淚就快要往出掉時,針被拔走,暢雨的表情也瞬間凝固,一副要哭不哭的樣子很是滑稽。

 

我抱起她,一手對著她的臉露出掌心,再拿開,反複幾次,暢雨愣了兩秒,立馬又咯咯咯笑起來。

 

這些經曆總讓我產生一種錯覺,好像再難的事也能被她的笑容化解。

 

直到一次我抱暢雨下樓,一個沒留神腳下踩空,從台階上滑下去一米多。我趕緊低頭查看懷裏的暢雨,結果我倆一對視,她突然張口嘎嘎嘎笑個不停。

 

我驚得都忘記站起來了,這場景有種奇怪的熟悉感。以前家裏有人打噴嚏、滑一跤,或者掉個東西,暢雨也是這反應,隻不過那時候人多氣氛活絡,沒人覺得小孩的反應有問題。

 

暢雨的笑聲還沒停,大概持續了十幾秒,直到笑得喘不上氣,連嘴唇也慢慢泛紫,口水順著嘴角往下淌,才停下。

 

我皺緊眉頭瞧她,卻見她微微仰頭換了一口氣後,又開始了第二波賣力地笑,如此反複了三四回,直笑到力竭。

 

換我繼續發愣。活了三十多年,我第一次對“人隻有開心才會笑”這件事,產生了懷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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暢雨一歲那年,我第一次知道了“天使綜合征”。

 

在上海,滿十二個月的孩子都要做智力和聽力障礙篩查,暢雨被查出了發育遲緩。

 

一個月後,一位給暢雨看過病的教授助理突然說,有一個國際專家會診的機會可以給暢雨。

 

我當時激動到不行,連連點頭,掛了電話才覺出不對勁:這樣珍貴的機會怎麽會落到我家暢雨頭上?

 

會診當天,七八個教授圍著暢雨,我站在一旁聽著從他們嘴裏蹦出的陌生名詞。直到基因檢測報告出來,我看見確診結果:天使綜合征。

 

沒想到,這世界上真的存在“愛笑的天使”,我心裏天真可愛、永遠笑著的暢雨,原來是因為這種病導致的病態麵容。

 

“天使”會不受控製地放聲大笑,不分時間、場合、對象。對象可以是親近的人,也可以是陌生人,甚至一切沒有生命體征的東西。

 

在“天使”眼裏,這些事物沒有任何區別。

 

過往暢雨對著我笑的那些畫麵在腦海裏一一閃過,我忍不住問自己,那我在暢雨心裏,算哪一種?

 

回程路上,我一個人坐在車裏,打開廣播。以前暢雨也愛聽這些廣播,聽一會兒便要笑出聲來,我放得小聲點都會被她的笑聲蓋過。

 

很多時候我什麽都不用做,隻要她在我身邊,我的心情就會變好。

 

我一直覺得那是母女之間與生俱來的依戀關係。

 

記得月子裏,暢雨嘴巴微張,探出一小截舌頭,我以為小家夥是餓了,連忙湊過去喂奶。我不知道,這是“天使綜合征”孩子的特殊麵容——

 

她們的下頜比普通人更寬,控製力也很差,閉不攏嘴,舌頭會忍不住往外冒。

 

吃奶的時候就更費勁,吃一口嗆一口,剛吸進去的奶立馬順著兩個鼻孔噴出,沒過兩天還起了燒,去醫院一查,吸入性肺炎。

 

那時候我也不知道“天使”有吞咽障礙,餓了就隻會嘴巴用力,不會下咽,食物經由下支氣管誤入肺部,很容易引起感染。

 

兒童醫院的小孩很多,我抱著暢雨來來回回,看別人家皮膚白的孩子,是那種乳白色泛點粉,不像暢雨是冷白色。我帶暢雨去紮針,她掙紮得厲害了,身上就會冒出無數暗紅色的小點,密得連成一片,像是過敏。

 

如今這些症狀都能得到解釋:天使寶寶全身色素沉著較少,一旦受刺激,毛細血管破裂,就會出現小紅斑;

 

還有那一遝被我捧在心尖上的周歲照,照片裏,暢雨乖乖坐在凳子上,兩隻胳膊時不時拍打墊子,像一隻剛出生還不會飛的小鳥撲騰著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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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經覺得她是上天送給我最好的禮物

 

我當時還輕輕掐她小臉,逗她,“小樣兒,翅膀還沒硬就想飛啊”。暢雨趴在地上抬著臉笑,手臂甩得更加用力,看得我心都要化掉。

 

但湊近看就會發現,照片裏,暢雨的衣服夾縫間,有一隻手一直扶著她。

 

暢雨12個月大了卻沒法一個人坐穩,也不會爬,別人給擺成什麽姿勢就是什麽姿勢。那時我隻知道她發育遲緩,沒想到是天使綜合征導致的行動障礙。

 

她最喜歡揮舞雙臂,這在醫學上也有名字:撲翼。

 

原來,暢雨早就向我展示了“天使”的所有標誌動作,隻是我之前不認識,還以為是獨屬於暢雨的可愛。

 

我好像從來沒有真正了解過我的暢雨。

 

緊接著,我就被告知,暢雨對我也是一樣。天使綜合征屬於罕見神經發育類疾病,智商的上限也隻有兩歲——她這輩子都不會記住我。

 

我想當然的依戀從來都不存在,我和我的暢雨甚至沒法像這世間任何一對平凡母女那樣彼此依靠、關愛。

 

廣播按鈕被旋到最右,聲音一下子大了許多,大到能蓋掉很多聲音,或許也包括暢雨的大笑聲。

 

我忽然止不住地掉眼淚。

 

車子還在往前開,我卻不知道路在哪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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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過後視鏡,我看到自己兩眼通紅,還好有眼鏡替我擋一擋。我揉了揉發木的臉,又試著像暢雨那樣笑了笑,才往樓上走。

 

暢雨一看見我就撲扇起雙臂,好像想讓我抱她,我本能地走向她,她兩手環住我的脖子,笑著用嘴在我臉上亂啃亂蹭。

 

我呆呆地盯著她,她一笑起來,眼睛就亮亮的,那裏麵藏著很多東西,卻始終沒有映出我的樣子。

 

暢雨沒有正眼看我,隻是抓著我的手放在她臉上,兩隻小手滑到我的背上時,輕輕拍了幾下,像在安慰我。

 

父母等在一旁,他們年紀大了,我不忍心再讓他們為我擔心。麵對這些我最親的家人,我所有的難過都被堵了回去。

 

一禮拜,我隻給自己一禮拜時間,痛哭幾場也好,一個人冷靜也行,在那之後,我得給自己和暢雨都找出一條路來。

 

天使綜合征無法被治愈,隻有“行動能力”這一項可以通過後天努力慢慢恢複。康複訓練成為我邁出的第一步。

 

我第一次帶暢雨去訓練室就被嚇懵了,屋裏的孩子各式各樣,有歪著腦袋坐在輪椅上隻有眼球在打轉的;有蹲在角落裏咬著手指神神叨叨的;我一時有些錯亂。

 

一轉頭,暢雨在我邊上,正朝我興衝衝地笑。

 

我還沒適應暢雨“沒心沒肺”的笑聲以及訓練室的特殊環境,但我沒有更多時間消化,暢雨每天需要上7-8小時的訓練課,康複機構又離家遠,我們一般日出出門,回家時能看上一場日落。

 

為了不浪費訓練時間,我甚至有了固定的穿搭——

 

舊運動鞋更寬鬆,進訓練室一掙就能脫;運動褲方便跑動,那些好看的裙子都穿不上了;黑色T恤不用仔細打理,暢雨沒法好好吃飯,我的衣服不可避免地蹭上她噴出來的各種食物…

 

訓練室裏陪著孩子的家長們,每人身邊都放著一個超大的“媽咪包”,裏麵放著小孩吃穿用的各種物品,方便照顧孩子。

 

每次隻有看到這些家長們,我才能想起自己還在一個“正常”的世界。

 

暢雨學會爬行用了整四個月。等她可以匍匐前進了,康複師拿條長毛巾從腹部兜起她,讓她的胳膊自然伸直,像提線木偶。

 

暢雨看見自己的身體離開地麵,小臉漲得通紅,激動得口水落成一道線。

 

我盯著這一幕看了很久。我在想,是不是很多年前人類祖先從爬行到第一次學會直立,也這麽興奮?

 

如果暢雨沒有出生在21世紀,而是在一個所有人都還不會走路、不會說話的原始時代,是不是也能成為“正常人”?

 

我的麵前,暢雨仍被吊在半空,四肢晃蕩著在地上劃過。我走近,將她的手指一點點掰開、掌心撫平。她抬起臉來,眼神像在探索什麽。

 

我的暢雨或許隻是來錯了時代——在漫長的人類進化曆程中,總有一處是適合她的。在那裏,她不必成為今天的任何人,不必做這些康複訓練,也能活得很幸福。

 

我突然這麽想。

 

在我們的共同努力下,暢雨開始爬得利索起來,也能歪歪扭扭地走幾步了。我真為她感到高興,但新的麻煩接踵而來。

 

“天使”有很嚴重的睡眠障礙,暢雨一晚最多隻能睡夠五小時。行動能力變強後,她醒了也不會老實待在床上。頭兩次我睡得半夢半醒,手一摸進棉被就摸了個空。

 

我嚇得一骨碌爬起,剛打開房門,就聽見外麵傳來悉悉索索的聲音——

 

米袋被扯開一大口子,地板縫隙裏已經嵌了不少米,暢雨就坐在一堆米裏,手心還抓著一把倒進倒出。有時候大米會換成麵粉,她像一個擀麵杖,在裏麵來回翻滾;

 

書桌、書架也是她常去的地方,那些書她翻著翻著,就撕成了一片一片……  

 

Image暢雨把紙巾弄得到處都是,你瞅她,她就一臉無辜地看著你,每次我都不忍心說她

也許是因為“天使”不會說話,暢雨特別喜歡搞出各種聲音,見我從屋裏出來,滿臉透著興奮。

 

我頂著昏昏的腦袋,這輩子第一次感受到,一天,24小時,可以這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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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康複訓練的成果,在夜晚成了一種負擔。暢雨的搞破壞能力顯著提升,也更容易遇到危險。

 

有一次她竟然打開房門一個人跑下了樓,我家裏找了個遍不見人,突然發現大門漏了半條縫,我幾乎是俯衝下樓。暢雨正被困在深夜的樓道門口。

 

怕暢雨受傷,我收起了家裏一切擺在台麵上的東西,很多裝飾品、消遣品扔了;必須要用的家具都裝上了海綿防撞角;房門在高處加了鏈條鎖;就連冰箱和馬桶也鎖住了。這要是小偷進來都得納悶兒。

 

我被暢雨的睡眠障礙傳染了,這樣反複多次後,隻要有一點兒動靜,我腦子沒醒,人已經坐起來了。

 

那段時間我最怕天黑,孩子他爸忙著賺醫療費,夜裏根本起不來,那意味著我得自己在家——一個被四麵高牆圍住,到處光禿禿的密閉空間裏,獨自麵對暢雨這些古怪行為。

 

很多時候,明明暢雨就坐在我邊上,還在咯咯笑,我卻沒來由地感到孤獨。

 

暢雨確診後的第一個春節,老家的爆竹聲劈裏啪啦響了一地,大夥兒聚在一起有說有笑,隻有我帶著暢雨躲到安靜的裏屋,窗簾被拉得嚴實。

 

暢雨對我的不合群舉動完全沒意識,她手裏拿著一小片山楂,腦袋前後搖晃,整個人笑得沒了支點。

 

留我在一旁發呆。

 

我的腦海裏浮現出那些差點沒能等到新一歲的“天使”。

 

每到過年這幾天,天使綜合征的家長群裏就有孩子病情加重的消息。一些回小縣城過年的家長連夜雇120送到附近醫院搶救,剛到孩子就被下了病危通知書。

 

沉痛的教訓之後,大家才知道,“天使”的腦電波異於常人,一旦接收到強光、巨響,等同於受到了巨大刺激。

 

加上過年串門的親戚多,“天使”寶寶愛笑又長得白淨,誰見了都想逗一下,他們的大腦長時間處在高度亢奮的狀態裏,很容易引發癲癇。

 

自那以後,我守著暢雨,再沒有好好看過一次煙花,過一次熱鬧的新年。

 

此刻,窗外隱隱傳來鞭炮聲,還有小孩的尖叫,我突然覺得,比起天黑,更可怕的是晴天白日裏的孤獨。熱鬧就在不遠處,但我和暢雨好像被落下了。

 

甚至,我們兩個人也不在一個世界裏。

 

對暢雨來說,熱鬧和冷清沒什麽分別,她的智力上限隻有兩歲,把她放在一群人中間,她也隻會一個人玩。

 

我們之間壓根沒有交流,也不會有感同身受。

 

我記起一次她爸帶她去商場,一眨眼的功夫,暢雨沒了人影,我接到電話,著急得說不出話,全身上下隻剩兩條腿不聽使喚地往出邁。

 

我們最後在衛生間裏找到了暢雨,她看到這麽多人呼哧氣喘地跑過來,立馬放聲大笑起來,前額的頭發都弄濕了,還揮著手讓我看她手上的水。

 

她怎麽能連自己丟了都不知道,還能玩得這麽開心。

 

我衝過去一把抓住她,“你去哪兒了,你在幹什麽,你知道我有多著急嗎?啊?”

 

我忍不住朝她吼起來,手也抓得緊了,暢雨突然“哇”地一聲哭了出來,她委屈地拍著自己胸脯,又雙手合十不停地朝我拜拜,像是在說,“我知道錯了”。

 

我這才反應過來。

 

暢雨不會說話,也聽不懂我的話,她的委屈、著急,是因為被我的表情嚇到了,而不是因為懂得:我害怕失去她。

 

暢雨剛被查出天使綜合征的時候我總是會想到“阿茲海默症”,年紀大的人得了這個病會忘記身邊最親的人。

 

我以前總覺得那身邊清醒著的那個人會很痛苦,現在卻開始羨慕他們——至少他們一起經曆過的快樂和痛苦,都是真的,不像我和暢雨。

 

從頭到尾,暢雨都不會記得我,我的存在對她沒有什麽特別的意義。哪怕我時時刻刻都在她身邊,對她而言,她的世界裏也不會出現一個人,是“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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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來沒有聽過暢雨喊媽媽。

 

我其實沒有期望,因為“天使寶寶”不會有語言,這是在暢雨確診時我就知道的事。

 

但暢雨第一次發出類似“媽媽”的聲音,我還是立馬從沙發上蹦了起來,一拍胸脯,“哎!媽媽在這兒呢!”

 

暢雨沒再喊第二次。

 

我扶正她的肩,一點點轉向我,一遍一遍對她做口型,“暢雨,叫媽媽”,目光在她臉上急切地來來回回,重複幾次後,暢雨真的喊出了一連串“媽媽”。

 

叫得急了,她被口水嗆到,又咯咯咯笑起來,好像也被自己這副模樣逗樂了。我跟著她,也笑得很大聲。

 

那是我倆為數不多一起大笑的時候。

 

很快我就發現,我帶暢雨去康複訓練,她見到每一位康複老師都會熱情地叫“媽媽”,換來人家更熱情地回應。

 

“媽媽”,多麽容易打動人的詞啊,我看著暢雨乖巧地坐在老師的膝蓋上,倒沒吃醋,心想這樣也好,至少她們對待暢雨會用心些。

 

直到有天我帶暢雨去超市,碰巧邊上有個在理貨的小姑娘,暢雨脫口而出“媽媽”,小姑娘一下子臉紅了,忙說,“寶寶我不是你媽媽”。我有些尷尬,也趕緊拍拍暢雨,“媽媽在這裏呢”。

 

暢雨壓根聽不進去,開始放聲大笑,肩膀一聳一聳,抽動似的停不下來。

 

小姑娘看情況不太對趕緊走了,剩我一個人呆在原地,有些無措。

 

等暢雨笑夠了,我像什麽事都沒發生一樣抱她回家。超市裏買來的那些水果,暢雨不懂怎麽吃,她抓起一個橙子扔在地上,當球一樣追著橙子跑。橙子滾遠了,看不見了,暢雨很快不再有耐心,拿起一個新的。

 

就像她認了你當“媽媽”沒一會兒就把你忘了,又會去喊別人“媽媽”。

 

暢雨把橙子放嘴邊亂啃幾下,就往姥姥手裏塞,又叫著“媽媽媽媽”。姥姥糾正她,“叫姥姥,不是媽媽”,暢雨沒聽,仍是用兩手夾著橙子想把它拱進姥姥手裏。姥姥這才反應過來,暢雨是要她幫忙剝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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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姥在喂暢雨吃飯

 

我看著滿臉笑容等著吃橙子的暢雨,這場當“媽媽”的美夢徹底醒了。

 

我很清楚,那句在無數醫學文獻、報告裏出現的話已經在我的暢雨身上得到了印證——

 

“媽媽”隻是這群“天使”麵對所有人、所有想要達成的事時最基礎的表達,在他們口中沒有任何意義,它甚至不是一個詞,隻是一個發音像媽媽的音節。

 

是“mama”,不是媽媽——不是那個給了她生命,她受委屈時可以撒嬌、依靠,遇到危險第一個想要呼救的人。

 

認清這一點,差點要了我們兩個人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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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帶暢雨去遊泳,她已經會走路了,個子也長高了,站在泳池裏水隻到她胸口。即便這樣,安全起見,我還是給她綁上了各種浮力裝備。

 

一開始暢雨還在水池裏轉悠,時不時拿手拍水,腳丫蹬蹬。大概隻隔了幾秒鍾,我突然發現暢雨不見了。

 

泳池的水很清澈,那會兒是中午,陽光照進水裏。

 

我至今仍不敢相信那一幕——暢雨就坐在水池裏,水蓋過了她的頭頂,她一動不動,沒有像電影裏沉進水裏的人那樣掙紮、撲騰、叫喊。她什麽聲音也沒有。

 

我們四五個大人一起衝進水裏把她薅出來,頭露出水麵的那一刻,暢雨一下子哭出聲來。我把她放在腿上拚命拍她背,她吐出來好幾口水,除了哭再給不出其他反應。

 

沉在水裏的那幾秒,暢雨在想什麽?她是不是也害怕卻喊不出來,想掙紮但身體動不了?

 

我無從得知,它們成了永遠埋在暢雨心裏的秘密。我隻能從她懵懵的表情裏感受她的無助。

 

醫生說過,得天使綜合征的孩子是大腦裏的某個基因睡著了,沒法正常運作了。

 

那一刻,我把暢雨緊緊摟在懷裏,我總覺得真正的暢雨也睡著了,不然,她不會舍得這樣離開自己的媽媽。

 

這個病好像把我的孩子變成了一個木偶,受到傷害,遇到危險,她給不出一點反應,更不可能向外求助。而水池裏那個獨自向下沉的小身影,讓作為媽媽的我親眼目睹,竟然這麽疼。

 

這些年,天使群裏總有家長說孩子要哪天真出意外了,就不搶救了,這樣對大人孩子來說,都算是解脫。我那時候聽著,也不敢有答案。

 

我做不到真的把暢雨當作木偶,我希望她除了活著也能有盡量正常的生活,可如果這代價是讓我失去暢雨……

 

我不知道自己該怎麽選,但好像無論怎麽選都是錯的。

 

直到我有次開車帶家人出去玩,忽然聽見後座暢雨姥爺喊著,“暢雨!快吐出來!”

 

後視鏡裏,暢雨用手往嘴裏摳,口水流得到處都是,眼睛也憋得有點紅了,姥爺在給她拍背,但明顯不敢用力。

 

因為“天使”太容易出意外,我平時積累了大量的急救知識,知道暢雨一定是噎住了,黃金搶救時間隻有五分鍾,去醫院肯定不行了,高架上救護車再快也趕不及,我看準後方車距,趕緊往緊急車道上靠。

 

車子停下來,我顧不上設置警示牌,整個人撲向後座把暢雨拽出來,從後麵抱住。

 

當時暢雨已經快一米四了,因為難受恐懼一直在掙紮,我連續捶了幾次就使不上力了,隻能兩口氣並作一口,把暢雨轉了個180度,頭朝下抱起來,一下下顛,就像在抖麵口袋。

 

也不知道顛了多少次,我突然聽見哇的一聲,暢雨哭出來了。那哭聲特別響,是那種新生兒剛從媽媽肚子裏掙出來,到這世上的第一聲啼哭。

 

我癱在地上,渾身的力氣都像被抽幹了。那一刻,我和暢雨好像都經曆了一次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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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帶暢雨去森林公園,她舉起手來似乎想要擊掌,我抓住她的手一拍,她咧嘴笑起來

 

我忽然意識到,無論如何,我都是暢雨的媽媽,我總是出自本能地愛她,護著她。

 

而暢雨,她明明什麽都不懂,什麽都無法表達,也不可能給我回應——可就是那麽剛好,她唯一能發出的音節,和“媽媽”那麽像。

 

我永遠也忘不了有一次我聽見聲響,下意識往身邊摸,摸到一團鼓鼓的——睜開眼,小家夥睡得正香呢,我長出一口氣。

 

窗外隱隱透出些亮光,我悄悄拉開窗簾一角,是郊區的農民正往車上搬蔬菜,趕著去市裏賣。我攥住窗簾的手一下鬆了。

 

我已經很久沒見過這麽有生活氣息的場景,那一刻隻覺得,真好啊,天亮了,又一個夜晚熬過去了。我和暢雨我們都還在彼此身邊,平安無事。

 

後來,我偶然和群裏的家長提起那次意外,我記得自己說,“那天救過來了,我們就還有故事,如果救不過來,那就接著處理下一個事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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暢雨五歲那年,我送她去殘障學校寄宿。她的情況特殊,我親自找到校長說明,懇切地希望他可以多費心,收下暢雨。

 

我們口中的主角小小一隻,坐在一邊東張西望,臉上始終帶著笑。

 

我比暢雨大了整整三十歲,會比她先老去,總有一天,我沒法再護著她。

 

我曾經想到的最好的辦法是盡可能把她打扮成一個男孩子——

 

我看過太多智障女童被侵犯,卻因為說不出真相,無法被救助的電影,好害怕同樣的事情會發生在我的暢雨身上。所以從小到大我一直給她剪很短的頭發,很少給她穿裙子。

 

但現在我想到了更好的辦法。

 

讓她在漫長的人生裏不隻依賴我一個人,我想要她適應很多人陪在她身邊,他們可以是“媽媽”,但不必是媽媽。

 

如果有一天我走了,我希望我的離開對她而言,也沒有意義。

 

這或許,才是屬於我倆最好的人生。

 

現在暢雨也的確如我所願,適應得很好,前段時間她參與拍攝了一支公益短片。候場時,她笑眯眯地坐在箱子上,跟每一個經過的工作人員打招呼。

 

她會抓著他們的手,嗯嗯啊啊地笑著點頭,又拉著人家的手放到我手上,一副給我介紹好朋友的架勢。

 

沒一會兒整個場子都因為暢雨暖了起來。

 

正式錄製時,其他孩子哭鬧得厲害,隻有暢雨麵對攝製組幾十個人和一眾長槍短炮,絲毫不畏懼,她露出標誌性笑容——八顆牙齒,嘴角彎成月牙,正如在我麵前無數次那樣。

 

導演直接喊“一條過”,誇她笑得很有感染力,就像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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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牽著暢雨,她對著鏡頭笑得自信、大方

 

我看著鏡頭前的暢雨,心裏清楚:截至目前,天使綜合征沒有被治愈的可能,而見證、參與了這段經曆的我,也永遠沒辦法將它從我的生命裏抹去。

 

和暢雨一樣,我也很難被“治愈”。

 

如果不能把暢雨從她的小世界裏救出來,那麽就讓我進去,作為她生命裏眾多陪伴者之一。也因為是“媽媽”,我覺得自己可以比其他人都堅持得更久些。

 

即便不會得到任何回應。

 

也許再過四五十年,我倆走路都沒那麽利索了,也都不再有什麽牽掛,隻是一個老太太和另一個小老太太,我們走在街上,可以一起不管不顧地大笑一場。

 

屏幕前的所有讀者,如果有一天你們看到一個小女孩、年輕姑娘、中年婦女,或者老太太,獨自一人笑得很大聲,請不要詫異,她可能是我的暢雨,我的“天使”寶貝。

 

如果可以,請你也和我一樣,對她笑一笑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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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暢雨祝大家,萬聖節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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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寫完後,我問暢雨媽媽:還有什麽是你沒來得及在故事裏說的?

 

她在電話那頭笑了笑,說壓力好大,不知道寫稿需要這麽多細節,“要是五六年前認識你,一件事一整天都講不完,現在說完一句就沒話了。”

 

她說能讓她掉眼淚的,她都忘了,再回想,就剩一個“熬”字。

 

沒有祥林嫂式地反複訴說自己的不幸,暢雨媽媽的講述過程一直是淡淡的,冷靜、清醒,不表露過多情緒。我知道她不是一天變成這樣的。

 

全篇最震撼的莫過於那句——如果有一天我走了,我希望我的離開對她而言,也沒有意義。

 

如果有什麽是我想讓你們看見的,或許就是這樣一位普通的母親,在每一個清晨和夜晚裏,源源不斷地,把自己能給的愛給了一個不會回應她的孩子。

 

當我們還在追問,沒有回應的愛能堅持多久?

 

暢雨媽媽告訴我們,無望可也不後悔。

 

暢雨媽媽最後在電話那頭特別嚴肅地告訴我,她堅信未來天使綜合征可以被治愈,”我的孩子不一定能等到特效藥,但肯定有一天,下一代、下下代‘天使’,有孩子能等到。”

 

可以不必是她的孩子,甚至可以不必是她這個媽媽。

 

數十年以後,哪怕隻有一個“天使”能發自內心地喊出一聲“媽媽”,都是最好的回應。

 

 

 

(本文人物均為真名)

編輯:野胡楊 渣渣盔

本文圖片來源於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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揭秘特斯拉總裁馬斯克的減肥”特效藥“ -FormatRun58- 給 FormatRun58 發送悄悄話 (194 bytes) () 11/13/2022 postreply 17:4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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