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585)

來源: FormatRun58 2022-11-12 18:25:02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139809 bytes)

被貧窮詛咒的阿江,下輩子別再倒黴了

 條子 全民故事計劃 2022-08-22 08:32 Posted on 北京
從這時候開始,我就覺得這小孩挺倒黴的,似乎什麽也做不好,誰也不喜歡他。

 

 

這是全民故事計劃的第663個故事—

 

 

他叫林鴻江,我叫他阿江,我和他是發小。

 

而我叫寧悠然,這是我爸花錢找人取的,我爸咧著嘴,這件事都快在他嘴裏盤包漿了。悠然,一生安好悠然。

 

我住在雲南的一座十八線小城市——文山,這裏節奏很慢,人不多,天很藍,我的成績也一般。

 

小時候回鄉下,我認識了阿江,那時我六歲,他比我小一歲。滿臉的鼻涕,蹭著點灰,太邋遢了,我不喜歡和他玩。但他表姐是孩子“頭頭”,硬要把他塞進這個小群體。

 

我們玩翻石子,他的指甲摳進泥裏,劃到碎石子後出了血。但是他沒哭,抬起頭對表姐笑著說:“不疼不疼,我們繼續。”事實上也沒人理他疼不疼,我轉過頭去,他站在群體的最邊緣捂著手指發呆。從這時候開始,我就覺得這小孩挺倒黴的,似乎什麽也做不好,誰也不喜歡他。

 

我爸是彝族,我媽是漢族,沒有猶豫,我的戶口本上也填了彝族。後來我又轉回鄉下讀小學了,老家是邊境縣,我爸說,我要一直在這讀到初中結束,為了高考加分。

 

我的前桌就是阿江,他的臉擦幹淨了,眼睛很大,時不時轉過來問我借東西。我不喜歡他,我認為他喜歡占小便宜,我和他並不熟,但他以為我們是朋友。

 

那是他認為的,我當然不這麽認為。他一靠近我,我就哭,老師就會拉開他,瞪著他,被罵的隻有他。但他還是笑嘻嘻的,即使耳朵被老師掐得泛紅。我看著他,不自覺地讓自己也成為他倒黴的緣由,明明他什麽都沒做,但老師也不喜歡他。

 

初中時,我去了縣一中,阿江卻輟學了,我規規矩矩讀書,不出意外,和他不會再有任何交集了。但他爸和我爸認識,偶爾會有幾天,我放學回家,他就坐在我家沙發上。

 

後來我才知道,阿江家裏條件不好,沒錢供他讀書,公立上不去,去了也是吊車尾,想拉他去私立初中改造改造,但學費太貴。阿江爸商量著把他的姐姐嫁出去,用彩禮錢供他讀書,阿江不願意,鬧得兩邊都不好看。

 

那時阿江十二歲,到處在村裏喊他爸賣女兒,鬧得人盡皆知,他爸走到哪都被議論,回家狠狠揍了他一頓,就再也沒提上初中的事了。

 

阿江不讓她姐幹農活,他想要她姐讀書,但阿江的姐姐已經輟學兩年了,不願再回去了,她的思想變了,覺得不讀書也沒什麽不好。她在網上交了個男朋友,和家裏吵了一架就離家出走了。

 

姐姐的突然失聯,嚇壞了阿江一家,他們到處找,也不見半個人影。電話聯係不上,周圍人也不清楚。後來才知道,阿江姐姐去貴州了,拉也拉不回來,便再也沒有聯係。阿江沒說話,掏遍全身就一百二十來塊,全塞給了他姐。

 

等我初二的時候,阿江來讀書了,比我小一屆,人突然長得瘦瘦高高的,抽了條,但是更黑了,像個猴子。有時候在走廊遇見,他和我打招呼,我隻是點點頭,不太想搭理他。

 

到處有人起哄我和他的關係,我隻是皺著眉頭,想離他遠一點。早讀時他來找我借體育課的排球,剛好念到:“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大家打著哈哈,笑嘻嘻地看著我和門口的阿江。

 

阿江跑步特別快,長手長腳,姿勢雖然不好看,但甩得開,步子大。校運會他總是站在領獎台上,有人和他合影,他舉著反光的塑料獎牌,咧著嘴笑。這大概是他唯一的高光時刻,學習上他就不太行,也許真不是讀書的料,以至於讀得很費力。

 

大概是倒黴,或者真的沒有什麽人格魅力,阿江總是一個人,沒什麽朋友。班主任總是影射他放學跑去打籃球而不是學習,他並不在意,還是攤著不及格的數學試卷笑。但意外的是,阿江的英語很好,但偏科太嚴重,再好也無濟於事。

 

初三中考前一個月,我因為太緊張,總是不吃早飯趕早去學校早讀,落了胃病,病發的時候疼得死去活來。他開始給我送早餐,是我爸喊的,早餐錢給他雙份,帶給我一份,他自己吃一份。我又覺得他占便宜了,但他把這幾塊錢存了起來。

 

直到初二下學期,學校封閉管理不給帶電子產品,他偷帶手機被老師發現,老師一把拿過摔在地上,手機碎得稀巴爛。阿江走出教室把殘骸掃起來丟進垃圾桶,就再也沒有回來了。我看著他背著書包衝出教室,那麽多人帶手機,就他被發現,然後教室裏一陣窸窸窣窣,都是藏手機的聲音。我知道,老師拿他當雞來儆猴了。

 

他又輟學了,用早餐省下的幾塊幾塊的散錢買了張車票去了廣東。

 

第二天起來,我爸告訴我阿江走了,我有些錯愕,這個人,怎麽就安不下心思好好讀書呢?
 
 
阿江飄去了廣東。

 

阿江像中了詛咒一樣,一直都不太順。他爸帶他去算命,算命先生搖著頭,隻說他命裏虧損,沒法善終。阿江不信,才和他爸商量,一個人去廣東。十四歲的阿江隻想著掙點錢也好,無所事事也罷。

 

阿江在廣東做工,進了幾年廠,專門幫人做電子零件,也不難,就是枯燥無味。他坐不住,總是打瞌睡,後來因為走神,食指被壓斷一截,工廠賠了錢,不敢要他了。中介抽了錢,加上年紀小,最後幹了幾年,兜裏也沒幾個錢。

 

阿江十八歲時,盯著自己缺失的手指,站在工廠門口晃了一下午,他想自己除了手指,肯定還失去了些什麽,但他說不出來,無力得隻覺得憤怒。

 

阿江去送外賣,用廠裏賺到的那點錢買了輛電動車。一開始不認路,全靠導航,因為超時被投訴了幾次,最後咬著牙拚速度,過紅綠燈時沒刹住車,被轉彎的轎車撞倒,緩了好半天才爬起來。他坐在十字路口,駝著背把車扶起來,司機探出車窗,嘰嘰哇哇地說著他聽不懂的方言。

 

阿江把車推到樹蔭下,外賣的殘渣留在太陽下,曬得幹巴巴的。他眨眨眼,一屁股坐在樹下,他想,又要賠錢了。

 

後來送了三個月,認熟了路,以為生活快好了,結果第二天起來電瓶車電池沒了。阿江翻著電瓶車的坐墊,舉著手算:“八百,要送好多單才掙得回來。”

 

換了電池,廣東下了大雨,雲盤在頭頂,天陰暗暗的,他騎著電瓶車摔進雨裏,訂單超時,他躺在地上,爬起來的力氣都沒有,風把雨全刮在臉上。那時候阿江第一次哭,客戶打來電話罵他,但聽著他的哭聲又熄了火。他躺了很久,聽見雷聲才猛地坐起來,賠了錢,又把泡濕的外賣吃了。

 

那時我二十一歲,去昆明讀大學,那年過年,阿江第一次回來。他似乎賺了點錢,來我家做客,提了不少東西,還是很拘束,特別是見到我的時候。

 

我爸要我和他說話,我愣了半晌問他在做些什麽,他隻和我說送外賣。我開玩笑說送外賣也挺掙錢,他說讀書更好,還說我畢業後會賺得比他多得多。

 

剛過完年幾天,阿江又走了,臨走前給我包了個紅包,我不敢收,我比他還大一歲呢。但阿江塞給我,說他工作了,叫我好好讀書。

 

我打開一看,六百塊。沒敢和我爸說阿江給我錢了,也沒敢花,隻是偷偷放了起來。

 

後來阿江又回來了,剛走一個月,他就被撞斷了腿,是他爸把他接回來的。有點嚴重,但能治好,隻是哪怕好了,站久了還是有些站不住。

 

我突然想到他在運動會上的模樣,老天真會找地方,哪怕他現在原本就沒有辦法再站上跑道了,但我還是為此惋惜。

 

突然一下子又回到鄉下,人生像是開了個玩笑,把所有人都逗笑了,除了阿江自己。

 

2019年,他二十歲生日那天,手機QQ提醒我他的生日到了,我用他之前給我的錢給他買了個蛋糕,我提著去阿江家裏,他一個人坐在沙發上發呆。

 

二十歲那年,他的生日願望是之後都平平安安。很大聲地念出來的,我說念出來就不會實現了。阿江搖搖頭,說隻有念出來,老天才聽得見。如果在心裏想就能實現,為什麽他那麽多祈求,老天都不理會呢?

 

阿江爸帶他說婚,他不願意,任憑他爸打罵,死活不願去,也不說原因。鬧得沒辦法,阿江又走了,這次是去昆明。

 

我開學時帶著他一起坐長途車,這是我爸交代的。下車後我和他分別,叮囑他好好找份工作,不危險的最好。他點點頭,遞給我一袋蘋果。我低頭一看,個個都紅,和他左手上的那道勒痕一樣紅。

 

我看著阿江的背影歎了口氣,真希望他不要再那麽倒黴了。
 
 
阿江又開始送外賣,二手車老是半路沒電,最後一咬牙買了摩托車,燒油是貴了點,但續航久,也不怕超時了。

 

大概是倒黴,阿江總是遇到奇葩單主。不是叫順便買東西的,就是要爬高樓層的。要麽就是下雨天接到遠單,輪子打著滑就拚命趕,要麽就是幾十杯奶茶一個單子。

 

直到2019年下半年,阿江微信和我說想開飯店,說我是大學生,覺得怎麽樣?我不敢給建議,左右我也就是一個普通學生,上了個大學也沒什麽本質變化。我和他說記得考量市場,萬一大家不愛吃,生意不好。

 

阿江開了飯店,拿出了所有積蓄,還借了幾萬塊,開了家專門做酸湯火鍋的店。開業那天我帶著舍友去捧場,他笑著說給我們免單。招了幾個工人,有模有樣。明明是不錯的地段,但人卻不多,我心裏說不上什麽感受。

 

剛開業一個月,本都沒收回來,疫情來了。

 

2020年初,突然開始戒嚴,很多店鋪都陸續關門了。阿江也是,他拉下卷簾門,看著堆放的桌椅發呆。

 

疫情越來越嚴重,阿江關門回鄉下了,再不走,就走不了了,比起封在這,還不如回去。我封校了,也出不去,他從門口遞給我幾袋水果一箱牛奶,告別的最後一句話,還是叫我好好學習。

 

走的那天,阿江發了一條朋友圈,坐在城際客車裏,拍了一張昆明高架橋的照片。高架橋上種滿玫瑰,雲大團大團的,這是個浪漫又美好的城市,但有的人沒運氣享受。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有的人不是不想,而是做不到。就像阿江一樣,總是過不好自己的生活,哪怕很努力,還是差點運氣。

 

他和我開玩笑,說沒辦法再開店的話,就繼續送外賣去,實在不行再進廠,做什麽都行。我說好,難得他看得那麽開。但烏雲壓頂,得等到下雨才會散開,阿江人生的雨,還在醞釀。
 
 
阿江在家裏一直等,怎麽也等不來好消息,甚至因為老家是邊境縣,疫情比昆明還要嚴重。

 

直到2021年2月,阿江咬著牙,又回到昆明開店。卷簾門剛打開那會兒,屋子裏一下子透入陽光,灰塵在光柱裏飛舞,阿江難得地激動了一會。

 

開業了幾天,生意不太好,但一切總有了盼頭。直到通知下來,有人感染,就在他店裏吃過飯,一店的人都成了密接,店得繼續關著了。

 

此時,阿江放棄了,他轉讓了桌椅設備,停了租金,隔離幾周後,又風塵仆仆地回家了。

 

等我2021年6月放暑假回去,聽說阿江的姐姐從貴州回來了。因為生病,所以拖著病體,顛簸著回來了。一個人回來的,沒帶丈夫和孩子。

 

阿江的姐姐沒辦法,丈夫家沒錢給她治病。後來阿江拿出僅有的兩萬塊,送姐姐去醫院。我和他說,他還有七八萬的債沒還,應該給自己留一點。

 

阿江和我說沒必要,姐姐就這一個,他這麽倒黴了,家裏人肯定會幸運一些。

 

事實上,他沒說對,7月底,阿江的姐姐去世了,一共花了五萬八,也沒能救回這條命。

 

那天晚上,他獨自給姐姐守夜,靈前放了一個黑漆漆的大鐵盆,他一晚上燒了幾十遝紙錢,我坐在旁邊,忍著困意和他一起燒。

 

阿江說,老天喜歡欺負窮人,閻王肯定也是。我給姐姐多燒點,別活著的時候窮,死了還窮得抬不起頭。阿江哭得很小聲,說怕姐姐聽見舍不得。

 

阿江再也沒有離開家了,像是認命一樣,留在了這裏,幫父母鋤地,背玉米,剝玉米,曬玉米,像一個普通人一樣,和他夢裏想的完全不一樣,但他似乎因此沒有再那麽倒黴了。

 

但他還是會洗澡打翻沐浴露,被樹枝劃破衣服,吃飯濺一身湯,摔倒在田埂上,總是忘記在下雨的時候帶傘,也買不到最喜歡的本子寫日記。

 

我和阿江說,也許這是抑鬱症。

 

阿江不了解,他不認為自己生病了,隻是變得普通了。但他確實越來越敏感,總是崩潰,情緒低落,濺起一身塵埃,灰頭土臉地麵對自己的內心。

 

2021年,阿江22歲生日那天,我送了他一隻小狗,專門挑的一隻黃色的,還是用他去年春節給我的錢。我一直沒花,隻想花在阿江身上,這本來就屬於阿江的錢。

 

阿江說這隻狗就叫小狗,沒有名字,他不會取名字,不如就叫小狗。

 

有了這隻小狗後,阿江似乎好多了。但他還有債務,小狗不可能幫忙還債,阿江還是要出門。

 

2021年9月,那天阿江來和我告別,我說可以等我開學一起去。他說不行,他不去昆明了,他還是得去廣東,進廠,穩定些。

 

為了省錢,阿江吃食堂最便宜的西紅柿雞蛋麵,一連吃了一個月。保安大爺看不下去了,讓阿江中午跟著他一塊吃。做了點紅燒肉,燒魚塊。阿江吃了很多,但太久沒吃這麽好,吐得滿地都是。

 

阿江哭著和保安大爺鞠躬,不停說對不起,鼻涕和眼淚混在臉上,和小時候一樣。他現在依舊站在社會邊緣,但是他笑不出來了。

 

2022年3月,阿江在廠裏幹了半年,太節省導致營養跟不上,精神也因為高度重複的勞作,身體和心理一起垮了。他從廣東回雲南,專門在昆明逗留了半天,來學校找我。

 

我出不去,在南門和他說話,看著他憔悴的臉,我顯得小心翼翼,於是我們對視一陣,相互沉默。

 

成績還好嗎?阿江先開口了。我說還不錯,年級前列,有機會拿獎學金。阿江嘴一下子咧開,笑了起來,盯著我,誇我讀書一直很厲害。

 

我說你小時候也可以好好讀書的,就是沒走這條路。阿江說太難了,對他來說,讀書沒辦法改變什麽,雖然不讀書也沒辦法,但總歸是一條路。

 

阿江給我送了一箱牛奶,他很瘦,麵色發黃,感覺下一秒就快暈了,但他把牛奶給我了,總感覺這箱牛奶是他用命榨出來的一樣。

 

我接過牛奶,遞給他一張紙條,上麵寫著:Everything will be fine.

 

阿江打開,輕輕念了一遍。我說你英語還是那麽好,他抬頭看我,沒接我的話,隻和我說一切都會好,他要回去看小狗。

 

阿江的父母湊了湊,加上阿江這半年來省下的,幫阿江把債還幹淨了。阿江和我說,這半輩子白幹了,到頭來一分錢沒有,還要父母費心幫忙。我說他還小,沒過半輩子。

 

“因為艱難,我的人生實在是太漫長了。”阿江和所有人一樣,在普通的日子裏過得那樣苦澀。他說這是普通人的常態,隻是在他身上那麽巧合。

 

我認為他走出來了,他每天帶著小狗下田,拍拍視頻,發在短視頻平台。日子就這樣過去了,可他才22歲,卻早已沒有年輕時的勇氣。他不敢做選擇,不敢麵對父母的白發,他隻是靜坐在角落,做一點自己能做的活。

 

2022年6月,他和我說要去看日出,一切都會重新開始,他會放下,然後和小狗一樣快樂。

 

阿江有五百個粉絲,他拍了小狗吃飯的視頻,告訴大家他明天要去看日出,然後發出來,給所有人都看看山裏的太陽。

 

他四點就起床,帶上小狗,從後山開始往上爬。後山泥土鬆軟,山腳是一塊玉米地,他常來這裏。山上長滿了雲南鬆,地上鋪滿了鬆針,枯的新鮮的都有。這證明很多東西都在這裏重新開始,至少鬆樹是,鬆針也是。

 

他身子已經不太好了,爬得很艱難,小狗搖著尾巴,站在幾米前等他。

 

天太暗了,他喘著氣站在山頂,等著太陽出來。小狗圍著阿江轉圈,走到山頂邊緣。

 

阿江想抱回小狗,他傾身伸手,同時往前邁出左腳。突出的石頭一下子鬆動,阿江隻覺得左腳一滑,栽了出去。

 

沒有阿江在的山頂,太陽慢慢出來了,滿天的霞光,給山鑲了一層金邊。山邊缺了一塊,是石頭落下去了,阿江也落下去了。他死得太安靜了,以至於沒人知道,他的二十三歲生日快來了,但先來的,是祭日。

 

第二天,我是被我爸叫醒的,他和我說阿江沒了。

 

阿江的父母就在我旁邊,我沒敢去看阿江,他們說摔得很慘。

 

我數了數紅包裏的錢,還剩300,想了想又往裏塞了點,湊到了666。和阿江一開始給我的一樣,因為我不想在某種意義上,讓蛋糕和小狗,都成為阿江自己買的。

 

阿江的父母用阿江的手機一個個地發消息通知,告訴大家阿江死了,明天火化。

 

村裏的人都來了,吃了飯又匆匆散去了,隻有我們一家人和阿江的父母給阿江守夜。

 

阿江最新的視頻下麵有人說日出怎麽還沒發,不會沒起得來吧?我用自己的賬號回複他:“阿江起來了,但是又睡下了,所以沒看到日出。”

 

我給阿江也燒了很多紙錢,滿滿一盆。幾百米高的山頂,摔下去的時候,阿江一定清晰地想著什麽。然後粉身碎骨,連帶著把對未來的期望,重新開始的勇氣都摔得稀巴爛。

 

隨後我拖著行李,回到了學校。我的書桌上寫著阿江常對我說的好好讀書,現在我懂了,阿江羨慕我是悠然,是生活一直悠哉安然的悠然,事實上,我每次念著自己的名字,都會想到阿江,他的人生,也是悠然,隻不過是悠悠遠去,再不見安然的悠然。

 

所以一切都會好起來,除了阿江而已。
 
 
 
作者:條子,學生

編輯: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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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霸退學後

中國青年報 人物 2022-09-10 21:29 Posted on 山東

 

2000年出生的蔣逸雯一直覺得自己是個「奇怪」的小孩,她很難把自己塞進尋常的軌道。
 
小學三年級,她從四川轉學到廣東,課上老師講粵語,她聽不懂,會直接舉手說「能不能說普通話?」初二暑假,她給班主任打電話,大段陳述自己不想補課的理由,把老師說得「腦子嗡嗡」,成了班裏唯一沒補課的人。高中,她在班裏穩居前3名,但總在考試時哭。
 
「隻要學不死,就往死裏學」的標語、隨處可見的排行榜、不斷播放的鈴聲,都讓她難受。她說話慢條斯理,動作也慢,但學校裏幹什麽都要趕時間。宿舍8個人共用一個浴室,每晚共有40分鍾洗澡時間,別人用5分鍾可以洗完,蔣逸雯要用近10分鍾,室友為此告到了班主任那兒。
 

那所「當地最好的」高中——資陽中學,自習課上攝像頭轉動,一旦小動作被捕捉到,全班都要多上一節課,原本單周隻有一天的假期又少45分鍾。因此,高中同桌李玥陽很難扭頭去關注蔣逸雯在幹什麽。除了哭,蔣逸雯總在寫日記,休學後回去那段日子直接寫「很想死」。初中同學李美琪每周都會接到她從學校電話亭打來的電話,一說就是半小時,話題越來越集中——她倆都不想上學了。

 

2017年6月15日,在經曆了休學、轉文科後,蔣逸雯還是無法適應。那天晚自習下課,她在課桌上給老師留下一封信,混在走讀生的隊伍裏,心情平靜地離開了學校。

 

「人是不一樣的,不是嗎?讓他們卷入同樣的模式,用同樣的標準去要求他們,是不公平的。」「我不奢望老師能夠理解我」「僅僅是接受它的存在就好了」。

 

 

 

 

文|郭玉潔

編輯楊傑

受訪者提供
來源冰點周刊 (ID: bingdianweekly)
 
 

母與女

 

詹敏在出差途中接到了女兒來電,女兒說,在給學校的信裏留了詹敏的電話。詹敏說:「你既然為自己作了這麽大決定,就不該留我的電話。」蔣逸雯解釋:「老師會覺得家長的話比較有分量。」詹敏說:「那你就應該告訴他們,你家長的話沒有分量。」

 

這就是詹敏和蔣逸雯相處的方式。她們常簽書麵協議,規定雙方權利義務,例如零花錢要怎麽花。詹敏對孩子發了脾氣會道歉,從不逼她學不喜歡的東西,買來書,也隻是「鼓勵」她讀。蔣逸雯從小就養成了維護自己權益的習慣。課上舉手詢問老師是否能說普通話,詹敏覺得很自然,因為她一直是這麽教的。

 

詹敏是個特立獨行的媽媽,她生於1975年,中專畢業後進了國營化工廠做機床維修,工廠倒閉後進光盤廠打工,自己花錢去學攝影、英語、計算機。2003年她就買了台式電腦,那時候論壇很火,2004年她在中國光盤論壇發帖,發起一個「為鄉村失學兒童捐款」的倡議,得到幾十人響應。詹敏就此開始了公益生涯。她聯係起這些人,拿到捐款,聯係助學機構,資助鄉村孩子讀書。再後來,詹敏和另一位創始人一起發起了「麥田計劃」,又發展成麥田教育基金會。剛做公益時詹敏收入比在工廠裏低,而且那時把公益作為職業的人「少之又少」。幾乎同一時期,她和蔣逸雯的爸爸離了婚。

 

在蔣逸雯記憶裏,五年級後,媽媽就不再做飯。她初中時,一個月裏有20天詹敏都在外地出差,周末蔣逸雯不想回家,拿著200元零花錢在城市裏遊蕩,去電影院、咖啡館、茶餐廳泡著。為了有人陪伴,她總是花錢請同學吃這個、玩那個,有時甚至會找自己不喜歡的人玩。

 

李美琪蹭了她不少飯。她每次和蔣逸雯一起回家,都覺得那「不像個家」,很冷清,東西亂糟糟擺放著,廚房裏也沒有開火必備的鍋碗瓢盆。她印象最深刻的一天是,她們兩個小孩打算在蔣逸雯家做蛋花湯,拿出一個雞蛋,最後做得很難吃。「很慘那種感覺,像兩個乞丐」。蔣逸雯形成了缺乏安全感的性格。「缺愛這個話題,從我們認識就在聊。」李美琪說。

 

但是,蔣逸雯「站在媽媽的肩膀上」,獲得了超越同齡人的見識。詹敏身處公益圈,身邊有很多「不走尋常路的人」,40歲還保持著單身的女性、大學退學的公益人。蔣逸雯和詹敏不夠親近,卻喜歡詹敏身邊有思想的朋友,很小的時候就和他們討論哲學問題。這些成年人很尊重蔣逸雯,一直用平等的姿態和她對話。

 

詹敏工作能力快速提高,成為別人眼裏的「女強人」,「麥田」發展成一個在90多個城市有誌願者團隊的公益組織。做公益的人收入不會太高,她們至今沒有房子,但蔣逸雯在高中前已出過國,參加過徒步旅行、公益籌款,認識國內外的大學生朋友,說一口流利的英語。初中時她對李美琪說要學泰語,李美琪覺得新奇,「從來沒聽說過」誰要學泰語。蔣逸雯記得小學四年級時第一次跟著詹敏來到安徽農村,這裏新成立了一所麥田小學。她記得,誌願者從大巴車上下來,「所有人都認識我媽,所有人也都知道我」。

 

有同齡人羨慕她有這樣開明的母親。但李美琪的媽媽不想讓女兒和她玩。有次她們出去,這位母親在背後偷偷跟蹤,李美琪發現後,和她大吵一架。

 

 蔣逸雯和母親詹敏 
 
 
「有大路不走,偏走小路」

 

聽說蔣逸雯從學校逃走,她高一時的班主任「生氣極了」。這位老師很年輕,蔣逸雯是他帶的第一屆高中生。蔣逸雯高一在理科班排100多名,按照資陽中學往年的升學情況,如果保持住這個排名,她能被一所「985」高校錄取。他曾評價蔣逸雯「太淘氣了!有大路不走,偏走小路。」

 

但蔣逸雯那封措辭工整、言辭懇切的信在傳遞,這不是一個青春期少女的短暫出逃,她做好了承擔代價的準備。除了母親手機號,她留下家裏的電話號,並附文「明天我會盡量全天候在家等電話」。

 

詹敏的工作是資助貧困少年兒童完成基礎教育,自己的女兒卻沒讀完高中。有同事言語間表達不理解,「不上學怎麽行呢,還是要上學啊」。但詹敏最終接受女兒退學的理由是,女兒學習能力很強,隻是不喜歡傳統學校。她提醒過蔣逸雯,家裏沒有條件讓她出國,「這會是一條比別人的路更難走的路,我沒有任何資源能給你。」

 

真實的世界向這個17歲的女孩徐徐展開。

 

休學後她先去上海待了一陣子,在麥田教育基金會的辦公室住。起初她對金錢沒有概念,辦公室其他工作人員做飯,她也跟著吃,沒掏過錢。直到有一天一個叔叔跟她談話,說她在這裏住著,吃也不用掏錢,住也不用掏錢,家務也不主動做。蔣逸雯才意識到,這些小事都有成本。

 

正式退學後,她想去「環境好、有文化底蘊」的小地方定居,最後「很隨機」定在了香格裏拉,「覺得這裏夠偏僻了」。她把行李寄過來,找了客棧、酒吧做義工,可以管食宿。

 

一來到香格裏拉,她就感覺舒服多了。「這裏的人、生活方式、空氣,都讓我覺得,世界上真有這樣的地方、這樣的生活啊。」前現代和後現代的元素在這裏交織。天空的藍、草原和樹林的綠、木頭和土地的黃,是香格裏拉的三原色,建築低矮、視野開闊。當地少數民族居民和外來定居者組成了一個多元社會,少數民族語言和英語都能派上用場。這裏的人身份觀念不強,寬容、鬆散。她在這裏可以閑逛、去社區圖書館自學、去和僧人學藏語。而她為這個她眼中的「理想社會」承受的代價是,來這第一天就遭遇了騷擾,在手機屏幕這端看著對方說「要去開房」之類的話,嚇得腿抖。後來她平靜地說,這類事情「太多了」,「那也是我來到香格裏拉首先打開視野的一麵」。

 

2019年前,蔣逸雯把重心放在學習上,沒有太多目的性,她遠程找學習夥伴,學法語、日語、中國文化,去非洲參加公益項目——在當地社區給居民修廁所,教他們衛生健康知識、製定管理洗手間的方案。更多時候則純粹是玩,時間長了,她感覺自己像一個「沒錢人家的富二代」,做的事情都不為生存,「就剩開心了」。

 

她錯過了高中畢業會考,沒拿到高中畢業證,坦然接受了這一點,「我既然拒絕了高中的折磨,就不該索取高中學曆的保護。」2019年5月,她和媽媽簽訂了一份《成年過渡時期權利法案》,「2020年12月31日失效」。其間,詹敏每月支付她1800元生活費、800元的創業資金,擁有她10%的營業額所有權。這樣的協議,從初中開始,她們簽了五六份,以前蔣逸雯覺得自己是「甲方」,這次她很自覺地把自己寫成了「乙方」。

 

 

 
 蔣逸雯和母親簽訂的《成年過渡時期權利法案》

 

在詹敏看來,蔣逸雯要麵臨的最大問題是生存。蔣逸雯聽說一個朋友職高畢業進了工廠,沒什麽愛好、不怎麽花錢,已經要買房了,覺得「震撼」。她的性格中,「3分鍾」熱度是常態。16歲休學那年,她在廣州逛街時看到一塊厚實的軍綠色布料。她把那塊布買回來,沒有縫紉機,自己畫圖,一針一針地縫,用了一個月,做成了一件緊身「朋克風」夾克。詹敏看了那個過程,看到女兒一次次犯錯,又打上補丁,很是感動。蔣逸雯愛上了服裝設計,它創造性強,靈感會在很多時候到來:看到一幅畫、一處風景。做衣服過程中,蔣逸雯心會很靜,問題一個個出現,再一個個解決。這和她在學校的學習狀態完全不同。

 

2019年,她「開始把重心放在賺錢這件事上」。她去成都待了半年,一邊學服裝設計,一邊在一家青年旅社做前台。她是個盡職盡責的前台,存下人生中第一筆萬元存款。

 

2021年1月,蔣逸雯有了一間實體服裝工作室,年租金8000元。玻璃的牆麵和天花板下,蔣逸雯在3米長的工作台前畫圖、製版、設計出20多件衣服,也根據客戶要求定製,接100多件的批量訂單。藍天和紅色土房在玻璃牆外形成一道風景。她習慣起床後慢悠悠吃早飯、看新聞,12點來到這,一直工作到晚上11點。剪裁的時候站著,縫紉的時候坐著,站著的時候很多,有時她抬頭看到鏡子裏的自己,「像個裁縫」,她很喜歡這個樣子。

 

蔣逸雯內心始終有很強的「邊緣」感,這投射在她的設計風格上。她喜歡帶有邊疆文化、西域風格的設計,給自己的品牌取名「關外」,「有一種漂泊感、不安定感,有異鄉人的感覺」,她一直覺得自己就是這樣的。

 

 

叛逆和和解

 

以前讀高中時,蔣逸雯總在課上讀課外書,像避難一樣逃進張愛玲、海子、泰戈爾的世界。張愛玲能讓她看到「痛苦生活裏的一點美」,海子和泰戈爾是她的兩個極端,代表絕望和美好。

 

在她不知道的地方,還有很多不能適應應試教育的孩子逃向藝術。在衡水中學,一個經曆了休學、複學糾纏的女生最終在大學選擇了「藝術教育」專業,她說,她在藝術裏才學會了認識自我、接納自我。

 

退學、去香格裏拉、做獨立服裝設計師,大家都覺得蔣逸雯是個叛逆的人,但李美琪看到的相反,「她很缺愛,需要一種穩定的東西。」很多人為了她的未來著急,詹敏有同事會覺得,在蔣逸雯身上「還沒看到清晰的方向啊」。但李美琪,這位蔣逸雯近10年的老朋友說,「這幾年雖然她沒幹什麽實際的事,卻是很有意義的一段時間。」

 

最近兩年,蔣逸雯發現自己不再那麽愛寫作了。小時候她有強烈的成功渴望,總覺得自己長大了「會是個名人」,她覺得自己從小就早熟,「一切應該都會比別人來得更早一些」。但這兩年,蔣逸雯接納了自己是個普通人。

 

她和現在的男朋友在一起,有人很驚訝,因為男朋友看上去「不愛玩」,是個安分的人。但蔣逸雯和他在一起3年,感情穩定。男友是外賣員,他們住在一年2000多元租金的公租房裏。蔣逸雯熱衷於布置這個家,設計縫製了門簾、垂布,房間裏五顏六色,她甚至給冰櫃加上了一個好看的罩子。

 

 
 蔣逸雯精心布置的房間 

 

2021年年初,她作為模特拍了一組成衣照片,她身高1.7米,身材瘦削,一雙丹鳳眼,一對銀色圓形大耳環、一頭長卷發。她穿著自己設計的深褐色絲絨材質的少數民族特色西裝,站在香格裏拉牧場。1月,牧場一片光禿的黃褐色,圍欄內依稀可見牛羊。她的設計風格從「街頭一點、酷一點」走向更沉穩的方向,越來越偏愛厚實的布料,「也體現了我這幾年性格的變化」。

 

詹敏在反思對女兒的教育,「過分強調獨立」,讓女兒感覺自己不被愛。詹敏說,自己是個回避型的人,在打擊教育中長大,不擅長建立親密關係,女兒8歲時總黏她,但她會嫌煩,總甩開。現在想到這些她很心痛。教育是她的工作,她不斷在學習和糾正自己。

 

蔣逸雯拋棄了傳統學校,幾年過去,當時的班主任回想起她時曾說,「學校的製度是理念和現實的平衡。」他想說理念不一定能完全落地。

 

做了半輩子基礎教育資助,沒有人比詹敏更懂得學校的意義。她知道,對於大多農村貧困孩子來說,多上一年的學,「不是簡單知識量的疊加,而是學習能力幾何式地增長。」初中畢業生和高中畢業,哪怕一樣去工廠打工,後者抽象能力更強,就更容易進入管理層。她見到過太多貧困山區兒童通過高考改變命運的故事。

 

但詹敏也看到另一重矛盾。2010年之後,她發現經濟不再是農村孩子教育中最大的問題。以前學校推薦的貧困學生,在走訪核實中幾乎百分百能被認定為貧困,但現在,可能隻有三分之一符合要求。以往他們會在學校組成「麥田班」,但現在這樣的班級建立起來難了,人數湊不夠。詹敏覺得,教育不公平以另一種方式表現出來,即教育內容的不公平。在城市進行的教育創新如火如荼,遊學營、實踐課很多,鄉村學校卻保留著最傳統、最應試教育思維的教育方式。「小鎮做題家」「鳳凰男」,這些標簽都是對這些孩子的一種傷害。

 

2021年,詹敏從麥田教育基金會離職,想做教育內容上的創新。她來到雲南一所鄉村中學,在初中一年級做了半年的創新課程。教學生學習方法、自我認知,還設計了「真人圖書館」課程,邀請幾位老師講自己怎樣生活,怎麽接納自己,其中有作家、公益人士、辭職旅行的教師。

 

在課上,她讓學生自由書寫,看到一個女孩憤怒地在紙上狠狠劃拉。收上來後,第一頁看不清,第二頁寫著對老師的辱罵——曾有位老師冤枉了她。這個女孩家庭情況特殊,這次被冤枉的經曆讓她更難和人相處,會踩別的同學書包。詹敏收到那份作業,什麽也沒說,隻是在上麵寫「老師也曾經被人冤枉過,能體會到那種很憤怒的感覺」。後來,她看到那個女生一次不小心把同學的水杯撞倒,默默對著水杯說了聲「對不起」。

 

詹敏讓他們寫夢想。收到的答案有「上清華大學」「讓父母過上好生活」「把教養刻在骨子裏」。有學生問詹敏:「老師,你為什麽這麽寵我們?」詹敏說:「世界上就是有無緣無故的愛,不因為你學習好,也不因為你長得漂亮,就因為你是你。」

 

 

「在做自己喜歡的事」

 

蔣逸雯家庭中的三代女性都圍繞著教育打轉。

 

外婆李春琴88歲了,生於物質匱乏年代,15歲才讀了小學一年級,後來她考上了大專,學校卻被撤銷,她被迫回鄉務農。李春琴不甘心這樣的命運,在那個年代,她近30歲還不結婚,到處做代課老師。有人休產假,需要人手,她就頂上,等人返崗,她「又灰溜溜地回來」,幾乎去了鄉裏每一所小學。鄉裏的人笑話她。後來她做了30年老師,轉成公辦教師,做了鄉村小學校長、中學老師,教出了縣長。她有大學夢,「我一輩子就是想讀書啊」。

 

蔣逸雯(右一)和外婆(中)、表姐(左一)在一起 

 

在詹敏看來,母親把這種夢想全寄托在姐姐身上。詹敏是被忽視著長大的。因為沒有姐姐學習好,好吃的都要給姐姐,吵架了,「你是妹妹你要讓著姐姐」。詹敏初中畢業考試時是應屆生中全校第一名,但因為家裏條件有限,父母選擇讓中考全縣第二名的姐姐讀高中、考大學。高中時,姐姐想學文科,被父母逼著學理科,後來陷入抑鬱,在家學習了一年半,沒考上大學。出成績第二天姐姐就吞了安眠藥,被救回來。後來父母讓她去複讀,她嘴上答應下來,又在一個小旅館自殺一次。被救回來後,因為沒有及時幹預心理問題,病情愈加嚴重,時不時會狂躁、打人。姐姐最後終生服藥,無法正常工作生活,現在被88歲的母親像小孩一樣照顧著。

 

姐姐成了家族裏「房間裏的大象」,沒有人敢提,但卻在詹敏心裏種下「很深的恐懼」。在教育女兒過程中,她總擔心自己管錯了,壓製她,有時可能也走向另一個方向,「自由有點過頭了」。

 

詹敏的童年就在一所鄉村小學度過。她看到了母親教育學生的方式。2016年在上海出差時,她接到蔣逸雯的電話,說要休學,詹敏第一反應是「我媽會怎麽看我,她會覺得我教育很失敗。」

 

蔣逸雯就讀的是和姨媽同一所高中,高中時由外婆照顧。外婆對蔣逸雯小心翼翼,比如「最怕她把自己鎖在屋裏,最怕她哭」。蔣逸雯一哭,李春琴就給詹敏打來電話,很慌張,「她又哭了,怎麽辦」。蔣逸雯休學後,外婆很著急,她不斷給詹敏打電話,說還是要讀書、讀大學。

 

但現在,外婆學會了外孫女那句話,「她在做自己喜歡的事」。高中時蔣逸雯曾想過,「我適應不了高中,是不是也意味著適應不了社會」。詹敏不是沒有這個擔心,但她覺得這個世界會有一些空間給像蔣逸雯這樣的人。詹敏想到自己,內向、不擅長建立關係、對不認同的東西很難容忍,但也走出了自己的路。

 

蔣逸雯一直在探索從主流學校脫離的孩子,怎麽樣能繼續接受好的教育。退學之初,蔣逸雯參考英國「夏山學校」,線上發起了「夏山計劃」。夏山學校倡導因材施教,被譽為「最富人性化的快樂學校」。她招募到7-8名學員,每人收取了約200元,聘請了兩位導師,希望能辦一個想象中的家庭式學校:生活在一個空間,自主規劃課程,製定學習計劃,請導師來教。計劃進行了一個月,以失敗告終。學員參與程度很低,幾乎一項活動都沒開展。線上結營儀式上,有學員要求退錢。

 

2021年,蔣逸雯自考了雲南師範大學英語專科證書,今年又在考惠州學院服裝設計與工程的本科學位,已經考了8門。她想拿到學曆,進而去申請更多服裝設計方麵的學習機會。有人覺得她「兜了一圈又回去了」,她知道不是,因為自考很適合她,除學習之外不須受到約束。「不能讓它把我綁住了,完全影響到我每一天的生活了。」

 

她不期望自己的獨立品牌能在多大範圍推廣出去,但相信世界上有一群特定的人是喜歡的。

 

 今年8月,蔣逸雯給男友小胖過生日 

 

現在,她很難靠服裝設計養活自己,手工成衣成本很高,一開始她給一件衣服定價1000多元,沒賣出去,後來漸漸放低了價格。她常會接一些定製的訂單,客戶提出的要求很具體,她不得不「做一些自己都覺得不好看的衣服」。2021年生意最好的時候,她曾請過一個當地的裁縫做幫手,但很快發現付不出工資,還是自己來做了。最近兩年她不再要媽媽給的生活費,有時要靠一些「不喜歡」的事情賺錢,比如通過朋友介紹,給藏區的商業機構寫標書、項目書、報告。

 

但她從來沒動過「如果沒退學是怎麽樣」的念頭。詹敏想,女兒能知道自己喜歡什麽,並且一步步克服困難為此努力,已經比很多同齡人要強。

 

李美琪後來高三也休了學,「太不開心了」,一到學校附近就渾身緊張,她被老師、校長叫去談話,說「你成績這麽好,不上學有點可惜」。後來她參加了高考,沒報誌願。打了一陣子零工,發傳單、做服務員,一個月賺2000元,發現居然也挺開心。後來父母說可以送她出國,從小沒有零花錢的她很意外,她申請了一所花錢較少的法國大學,但意外地來到了適合自己的地方。這裏有很多教育經曆坎坷的人,她舒展了很多。

 

一個有相似退學經曆的人感歎:退學這個圈子好「卷」,大家不是在工作就是在創業,有21歲就進入福布斯UNDER 30排行榜,還有16歲退學去辦學校的。

 

蔣逸雯和李美琪都覺得這種氛圍很荒唐。李美琪說:「既然選了退學這條路,為什麽還要走回跟別人『卷』的道路上?」

 

但李美琪在承擔著選擇的代價,自卑深藏在心裏。在法國遇到一個中國人,是上完高中、考了大學的,她立刻會想到自己是「初中學曆」,覺得自己不能適應競爭,不能適應高考,是不是因為自己「有什麽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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幫你養成吸金體質 -FormatRun58- 給 FormatRun58 發送悄悄話 (194 bytes) () 11/12/2022 postreply 19:05: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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