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個小夥在郊區被凍成冰坨子,
現場惟一線索是一隻棒棒糖 |
【牙城往事】是魔宙出品的故事係列
講述100個發生在中國北方小城的奇案
這裏落後、寒冷、破敗、殘忍、蠻荒、危險還有一定人情味兒
希望能給你帶來和日常完全不同的體驗
大家好,我是朱富貴。
上中學的時候,我每天放學,校門口永遠聚著一群年輕的小混混。
他們沒有工作,無事可幹,又處於一個極其躁動的時期,校門口就沒安寧過,隨時有人打群架。
那時候最常見的工具是鋼管和木棍,因為這兩樣東西最容易獲得,而且傷害相對可控。隻要不出人命,在當時都不是大問題。
我小時候這樣的場麵可見太多了
有一次上課前,我前座一個女同學進教室,直接趴在桌子上哭了。
一問才知道,她哥在校門口讓人拿刀紮了,當場就死了。
衝突原因很簡單,兩人為了爭奪校門口商店最後一包煙。
那時候的年輕人一無所有,記掛的東西也很少,這包煙關係到麵子,為這點麵子就可以殺人。
今天的故事也跟一個一無所有的年輕人有關,就因為他一個輕率的動作,幾個人的命運隨之改變,滑向深淵。
這是牙城往事第一季的終結篇,作者是夏陽。
看過這個係列的讀者,都知道這個係列的特點——高沉浸、強氛圍、還有不讀完就猜不透的謎,就像看一部高質量的懸疑電影,極有爽感。
全文接近五萬字,周四、五、六連推三天,一次看爽。
話不多說,好戲開始了。
拉格朗日點
夏陽
這世上有一群人,無名無姓,也見不得光,隻能以一種粗糙、隱秘、殘酷的方式,活在我們熟知世界的背麵。
一
2004年
01
教室安靜下來,兩陣鼾聲愈發清晰。
任老師注視著那兩個酣睡的男生,粉筆在掌心斷成兩截,衝向台下。
張碩,李子旭,你倆給我滾出去!
兩個男生同時驚醒,茫然地看著對方。
滾外麵睡去。
兩人站起來,眾目睽睽下穿過課桌,離開教室。
走廊陰冷,四麵透風,張碩剛出來便被寒氣打透,一周以前還沒有這麽冷,甚至一度令他以為今年會是個暖冬.
然而一場暴風雪過後,這座城市現了原形,氣溫驟降至零下三十五度,全校師生都裹得像滿洲裏套娃廣場上的套娃,一起搖晃著進校門的場麵蔚為壯觀。
牙克石的冬天,你可能一覺醒來,連學校在哪兒都不知道了
隻有張碩依然穿著這件破舊的棉服。
李子旭說,冷吧,我把羽絨服借你穿吧。
張碩說,那你穿啥?
李子旭說,咱們倆一人穿一會兒,冷了就換,活人還能讓尿憋死?
張碩說,講究。
李子旭的羽絨服像一床厚被子,張碩剛穿上,臉上立刻有了血色。
李子旭說,你也得讓你奶給你買件厚衣服了。張碩說,我奶哪有錢。
隔著走廊結霜的窗戶,李子旭遙望對麵的新教學樓,這棟樓剛打了個地基便在冬天停工了。
李子旭說,等樓蓋好了,咱們也畢業了,淨便宜別人了。
一個菱形的光影打在走廊的牆上,正好蓋住牛頓肖像上的臉,張碩動,光影也動,這是羽絨服背後的印花,鏡麵一樣反射的光。
反光打在李子旭臉上,李子旭躲開,疲憊地說,你幼不幼稚?
張碩說,我算是讓你給坑了。李子旭問,什麽意思?
張碩說,我天天上課睡覺,任大明白根本就不管,因為你她才把咱們倆攆出來的。
她找我好幾次了,讓我別跟你接觸,怕我耽誤你學習。
李子旭說,你就多餘搭理她。
張碩也來到窗前,視線落在校門方向的一麵石牆上,石牆上的四個字——天道酬勤。
你想好考哪個大學了嗎?李子旭搖了搖頭。
也是,高三再琢磨也行。李子旭說,我想去北京。
北京好啊,首都,高思雅好像也要去北京。
李子旭扭頭盯著張碩問,你怎麽想起她來了?
張碩沒回答。
李子旭繼續說,高思雅說要考北京,說的是清華北大,我跟人家能一樣嗎。
隔著教室門,任老師講課的聲音時遠時近,張碩聽了一會兒,不是很清楚——就算清楚也聽不懂。
兩個男生又換了幾次衣服,靠對方的體溫取暖,然後不鹹不淡地聊幾句。
李子旭忽然說,我問你一個問題。
你說人死了以後會怎麽樣?
張碩一愣,反問,什麽玩意,你有什麽想不開的?
李子旭說,你早晨來的時候沒看見警車嗎?就在龍興洗浴旁邊的胡同口,圍著一圈人,估計是死人了,年年冬天不都有凍死的嗎。
張碩說,你想多了吧,有警車就非得是死人?
李子旭追問,你真沒看見?
張碩移開目光說,沒有。
教室裏再次傳出任老師的聲音,她在喊高思雅。
兩人警覺起來,耳朵貼著門,任老師的聲音更清晰了一些,去把外麵那兩個玩意叫回來吧。
兩個人還沒來得及反應,教室門就被轟然拉開,伴隨湧出的暖流,他們像兩個保齡球瓶一樣,雙雙跌進室內。
躺在彌漫著消毒水氣味的地上,笑聲如潮水般綿延不絕,鋪天蓋地籠罩著他們。
兩個男生仰著頭,破馬張飛,同時看著一頭短發麵色冷峻的高思雅。
這時候,窗外下起了雪。
02
聽見洗手間的水聲,李漢江從沙發上起來,感覺身上沒有一根骨頭是自己的。他看了看手表,還不到六點。
這塊表是前妻送的,表蒙碎了, 不耽誤走字。
說是前妻,一直也沒離,李漢江其實知道她在哪,她跟一個男的住在滿洲裏。
滿洲裏,在中俄邊境上的一個城市
那男的是開飯店的,李漢江去過一次,下午到的,店裏隻有一個服務員,他點了一桌子菜自己坐那喝。
從下午喝到晚上,沒見著人,他結賬走了,花了六百多。
從此李漢江就染上了酒癮。
杯裏有一口昨晚的剩茶,李漢江端起了喝一口,覺得味兒不對又放下,洗手間水聲還是沒停。
李漢江雙手撐著膝蓋站起來,到洗手間門口,看見李子旭正撅著屁股,腦袋紮水龍頭下麵艱難地洗著頭。
李漢江問,你今天怎麽起這麽早?
李子旭彎腰憋氣問,啊?就起了唄。
兔崽子。
李漢江念叨一句,轉身穿過客廳,走進兒子的臥室。
臥室收拾得很幹淨,一床單人被疊得四四方方,緊貼床頭。
李漢江手伸進被子中間,摸不到一絲體溫,卻摸到了兩百塊錢,這是他前天偷偷放在裏麵的。
洗手間水聲停了,李子旭還沒出來,李漢江走進廚房,在平底鍋裏打了兩個雞蛋,先鏟出來一個,是李子旭愛吃的單麵蛋,自己那個翻麵接著煎。
剛關了火,微波爐叮了一聲,牛奶也熱好了,他又從冰箱裏拿出四片吐司,一人兩片,裝盤上桌,吹風機還在衛生間嗡嗡響。
等了半天,李子旭總算扭扭捏捏出來,走到餐桌旁問,家裏有遮瑕膏嗎?
啥玩意?
李子旭指了指黑眼圈,說,遮瑕膏,化妝用的。
李漢江說,你看我像化妝的人嗎?
李子旭沒說話,坐在對麵,摸了下牛奶杯,燙,手縮回來,吐司夾著煎蛋往嘴裏送。
李漢江看著兒子頭上油亮的發膠,問,你那腦袋讓狗舔了?
李子旭沒抬頭說,弄著玩。
你給我輕點嘚瑟,我告訴你,現在是關鍵時期,學習重要。
李子旭不說話,專心吃,李漢江說,跟你說話呢聽見沒有?
李子旭說,聽見了,問李漢江,你昨晚喝到幾點?李漢江說,沒幾點。
李子旭問,跟誰喝的?李漢江說,就你劉叔,還能有誰。
李漢江又補充道,喝完你劉叔要去洗澡,我沒去,直接回來了。
李子旭問,他怎麽天天找你喝酒?
李漢江笑著說,你劉叔跟我一樣,都有個不省心的兒子。李子旭說,謝謝誇獎。
李漢江說,你比他家那小子還能強點,那小崽子又離家出走了,還是因為要畫畫的事兒。
李子旭問,找回來了嗎?李漢江說,找啥呀,我讓你劉叔報警,他說不用,都習慣了,過兩天自己就回來了。
李子旭三兩口打掃完早餐,起身穿過客廳,來到李漢江的屋裏,打開大衣櫃在裏麵胡亂翻找。
李漢江跟進來問,瞎翻啥呢?
李子旭說,去年在沈陽買的那件皮夾克呢?
李漢江問,咋又想起來了?上回讓你穿,你說花裏胡哨的。李子旭說,不穿可惜了,挺貴的。
李漢江鼻子哼了一聲,露出一抹笑,推開李子旭說,躲開,都給我翻亂了。
他從大衣櫃最裏麵拿出那件皮夾克,皮麵散發著一股陳舊的氣息。
李漢江一陣心酸,想起一家三口在五愛市場買這件衣服的時候,那是這個家庭最後的一段幸福時光。
五愛市場,沈陽最大的批發市場
李漢江把衣服遞給兒子,問,誰呀?領回家讓我看看。李子旭臉一紅說,胡說八道啥呢。
他接過皮夾克走出臥室,對著鏡子穿好,外麵套上羽絨服,把書包扔門口彎腰換鞋,剛擰開門鎖要出門,李漢江在身後喊了一句,你先等會。
李子旭不耐煩回過頭,又幹啥?
李漢江掏出那兩張嶄新的百元鈔票,站在兒子麵前說,一百塊錢一件事。
李漢江往兒子手心裏塞了一百說,第一個,我也是明事理的人,有錯就認,我跟你道歉,我昨晚其實沒回來,在澡堂子睡的,提前走的是你劉叔。
李子旭點點頭。
李漢江問,你有什麽要跟我說的嗎?李子旭猶豫片刻,說,沒有。
李漢江沒有追問,又遞給李子旭第二張鈔票,說,二一個,我也是從你這歲數過來的,你心裏有啥想法我都知道,但我還是那句話,幹啥都不能耽誤學習,聽見沒有?
李漢江說第二件事的時候,眉眼突然黯淡下來,像有人在他的瞳孔裏關了燈。
李子旭忽然覺得父親老了,他接過錢,轉身下樓,出單元門蹬自行車,艱難上路。
風一陣陣呼嘯而過,從四麵八方來,到四麵八方去。李子旭感覺耳朵都快被吹掉了,幾次停下來,雙手捂一會兒再接著騎。
走走停停,堅持到學校也沒有戴羽絨服的帽子,生怕破壞自己精心設計的發型。
03
聽明白了嗎?
高思雅看著張碩問,張碩一臉茫然,搖了搖頭。
高思雅從筆袋抽出一支水筆說,我畫一下你就明白了。
她在草稿紙上畫下一個圓,點了兩個點,說,這是兩個天體,一個在這,一個在這。
張碩越靠越近,幾乎跟高思雅頭挨著頭,張碩的發絲落在了她的臉上,有點癢。
她抿了抿嘴,鎮定下來,邊畫邊說,現在有五個位置,分別是L1到L5,我給你標一下,第三個天體在這些位置上。
它與那兩個天體的位置保持不變,也就是相對靜止,這就是拉格朗日點——這回明白了嗎?
拉格朗日點示意,L1-5的位置對於圖中兩個黑點,永遠處於相對靜止的狀態。
張碩說,明白了。
高思雅很驚訝,她已經做好了繼續解釋的準備,卻沒想到成績墊底的張碩這麽快就理解了,她問,真明白了?
張碩說,真明白了,靜止,意思就是一動不動,跟王八似的。
高思雅在張碩的手臂上錘了一下,笑著說,你怎麽那麽煩人?
張碩動作誇張地揉了揉,說,輕點。高思雅說,別矯情,我根本沒使勁。
張碩問,你沒事總研究這些東西幹啥?考試又不考。
高思雅反問,你不覺得特別浪漫嗎?
張碩搖了搖頭說,這玩意有啥浪漫的?
高思雅說,你是不是喜歡音樂?張碩說,還行吧。
高思雅說,天文學就是音樂。
高思雅並不排斥張碩,盡管班主任任老師多次暗示她,離張碩遠點——容易被帶壞。
但她並不這麽想,相反,她覺得張碩有一種別人沒有的特質,具體是什麽,高思雅說不清,但能感覺到。
張碩拿起高思雅桌子上的筆袋,指著上麵的卡通小人說,你是真喜歡太空,這是宇航員吧?
高思雅驚訝說,你連巴斯光年都不知道?
張碩說,又是啥?高思雅說,玩具總動員沒看過?電視上播過好幾遍了。
張碩接不上茬說,我以為你們這種好學生都不看電視。
筆袋巴斯光年
高思雅忽然想起一件事,說,對了,蔡老師找你了嗎?
張碩說,菜包子啊?高思雅說,你怎麽老給人家起外號。
張碩問,他要幹啥?又找我弄節目?高思雅說,你別不情不願的,蔡老師特別喜歡你,他不是還送過你禮物嗎?
張碩笑了,在身上上下翻找。高思雅問,你找什麽呢?
張碩說,我讓你看看他送我的是啥禮物,就一個破撥片,還是學校文藝部定做的,你要我給你。高思雅說,我不要,破爛就給我是吧。
吉他撥片
張碩忽然停下來,說,那我送你點別的。高思雅問,什麽?
張碩看著她,高思雅梳著一頭齊耳短發,帶著一副圓框眼鏡,臉上的皮膚像嬰兒一樣,他認真地說,我把我自己送給你。
高思雅臉頰一紅,做出一個嘔吐的表情說,你惡不惡心。
她躲開張碩灼熱的目光,一抬頭,卻撞上了另一雙冰冷的眼睛。
李子旭不知道已經在門口站了多久,兩人目光相撞的瞬間,又同時躲開。
張碩再次發出一陣笑聲,他也注意到了李子旭,邊笑邊說,你那頭發咋跟鋼絲球似的?
張碩這一句話,讓李子旭立刻局促地用力壓自己堅硬的頭發,發絲卻依然倔強地挺立著,忽然,門口傳來一個男生的聲音——土匪下山了。
張碩從高思雅旁邊彈起來,逃回自己的座位,教室裏響起桌椅板凳碰撞的聲音,人群像開了燈的蟑螂四處逃竄。
任老師在半分鍾後進入教室,教室像真空一樣安靜,人人端坐於桌前伏案苦讀。
任老師端著保溫杯,說,一個個挺能裝啊,你們學習是給誰學呢?是給我學嗎?
一片死寂,任老師沉默了幾秒,隨即看向高思雅說,帶著把昨天的題過一遍。
高思雅拿著昨天發的卷子走上講台,像電視裏開福利彩票女主持一樣,一個個公布答案。
窗外的太陽穿過雲層,一束陽光打進來,正好照在她身上。
她看到李子旭脫掉了身上的羽絨服,裏麵穿著一件花哨的皮夾克,貼滿了各種奇怪標誌。
花哨的皮夾克
張碩拿著圓珠筆,用筆帽的一頭不遺餘力地戳著李子旭的後背。
李子旭猛然回頭,兩個男生竊竊私語,不知在說些什麽。
04
自行車騎到中央街的時候,張碩坐在後座,指著路對麵一個正裝修的底商說,這馬上要開一家遊戲廳,叫湯姆熊。
從台灣流行過來的室內遊樂廳,大人小孩都有得玩
李子旭使勁蹬了兩圈,說,我不玩遊戲。
拐了個彎,橫穿馬路,他們在百貨大樓門口鎖上自行車,李子旭已經氣喘籲籲,不停往外呼出白煙。
中央街百貨大樓
張碩說,回去那段我騎。
兩人一前一後走進商場,李子旭問,你來這兒幹什麽?
張碩說,消費。
首飾櫃台後麵站著一個女人,妝挺濃,注意到這兩個臉凍得通紅的男生,瞥了一眼,又看回手裏那個巴掌大的小鏡子上,繼續塗口紅。
張碩走到麵前說,什麽態度。
女人最後對鏡子抿了抿嘴,抬起眼皮問,買什麽呀?
李子旭看著櫃子裏琳琅滿目的金銀首飾,心裏愈發疑惑,他見張碩從兜裏掏出一把鈔票,灑種子似的甩到櫃台上,指著櫃台最裏麵的項鏈說,把那個給我包起來。
女人一聲冷笑,不為所動。
聽不懂啊?張碩說。
女人指了指,問,是這條嗎?
女人顯然是在明知故問,但張碩仍認真地點點頭,女人接著問,你再看看多少錢?
兩個男生同時探過頭,見項鏈上一個小小的價簽上麵寫著1400元。
女人用塗著紅指甲的手,將櫃台上的錢扒拉開,兩張整票,加上一把零錢,一共四百,說,你這剛夠個零頭。
張碩趴在玻璃上,喃喃道,不對呀?前兩天我來看還是四百,金價漲了?
女人說,不懂別亂說,四百是鏈子的錢,值錢的是上麵的吊墜。
張碩說,那你不說清楚了。
女人撇嘴一笑說,要不這樣吧,你就買條鏈子,鏈子也單賣。
張碩過了會才反應過來,說,你埋汰誰呢?
李子旭一把拉住張碩,邊往外麵拽邊說,行了,趕緊走吧。
兩人從百貨大樓出來,再次跨上自行車,張碩似乎忘記了來時說的話,自然地坐上後座,李子旭沒有計較,繼續擔任起車夫的工作。
在反射著陽光的雪路上,李子旭奮力向前蹬,問,給高思雅買禮物?張碩無精打采,嗯,她下禮拜生日。
李子旭接著問,你倆好上了?張碩說,感覺就差這一哆嗦,怎麽,你有想法呀?
李子旭沒回答,接著問,你哪來的錢?
張碩也沒有回答。
張碩拿出來李子旭的那兩百塊錢,說,你爸真行,一出手就是兩百。李子旭說,他也就剩給我點錢了。
張碩說,知足吧,你還有個爸。李子旭不說話了。
張碩將那兩百塊錢塞回李子旭的羽絨服兜裏,說,謝了,還是你講究,但是用不上了。
錢放回去後,張碩從李子旭兜裏摸出來一張卡片,拿出來,笑了。李子旭問,你笑什麽?
張碩晃了晃那張網吧的會員卡說,你不是說你不玩遊戲嗎?這啥?
李子旭一把奪回會員卡,單手捏閘,自行車停在了翠楊路的十字路口。
張碩順勢下車,他們共同的路到這裏結束,兩人家在兩個不同的方向。
05
張碩將剛發下來的卷子撕掉一角,裁出四四方方一塊,用舌頭舔了舔,貼在自己右邊的眼角上。
眼皮總算是不跳了。
這幾天一直沒睡好,閉上眼亂夢不斷,醒過來卻一點都想不起來,就剩下一身疲憊。
偏偏最近任大明白吃飽了撐得沒事幹,學會在後門趴窗戶了。
不管誰的課,隨時隨地一回頭,都能從教室後門那塊玻璃上,看見她埋在陰影裏的臉。
他看見李子旭走進教室,兩邊鬢角掛著白霜,帶著一股殘餘的寒氣坐在他前麵。
早晨教室很暗,頭頂的燈開著,光線正好打在李子旭羽絨服的印花上,一個反射的光斑落在身後的黑板報上。
李子旭問,任大明白怎麽還不來?這都幾點了?
張碩沒說話,他的目光依然沒有離開教室的窗戶,時不時還向校門口的方向瞟。
他心裏懊悔,進校門的時候沒敢多看兩眼,現在也不能確定停在外麵的警車,和那天早晨胡同口的是不是同一輛。
前兩天他們在走廊罰站的時候,李子旭提到警車,張碩沒多說話,其實他早晨來上學的路上看見了那輛警車。
那時候還沒有圍觀的人,警車橫在龍興洗浴旁邊的胡同口。
張碩伸頭向裏望,一名警察從胡同裏出來,單手咬掉手套,拿出手機,看見了他,邊揮手邊說,趕緊走,別往這邊湊活。
李子旭忽然回頭說,以前就有過這種事。張碩問,什麽事?
李子旭說,警察。張碩不說話了,心砰砰跳。
去年夏天不是還來過兩個嗎,說咱們被評為禁毒宣傳學校,當時還拉橫幅放禮炮,整得挺熱鬧。
張碩說,有點印象。李子旭又問了一遍,任大明白怎麽還不來?
任老師罕見的缺席,讓教室裏亂哄哄像個菜市場,張碩置身其間,有一種站在陌生的十字路口的感覺。
他忽然開始耳鳴,反應過來是教室裏突然陷入寂靜,後門有人。
張碩低下頭,用餘光看向後門上的玻璃窗,心跳聲在耳膜處,如鼓點般密集。
站在後門的是一個警察,張碩認出來,就是那天在胡同口揮手驅趕他的警察。
警察離開了,繼續向走廊深處走,張碩等待著他從前門進來,前後門短短幾米的距離,在張碩的感官中被無限延伸了,像一條扯不斷的皮筋。
那個警察出現在前門,但沒有停留,張碩默默長舒一口氣。
李子旭回過頭,問張碩,你沒睡好吧?
張碩疲憊地點點頭,李子旭說,任大明白早就來了,我看見了,一直在辦公室呢。
張碩意識到,警察去的方向,正是任老師的辦公室。
他兩條腿紮進了教室的水泥地裏,用盡全力才站了起來,教室裏恢複了時斷時續的說話聲。
張碩環顧四周,沒有人注意到他。
我去上個廁所。他對李子旭說,說完又覺得多餘,李子旭毫無反應。
走廊的燈依然是壞的,越往深處越暗,任老師的辦公室在盡頭,張碩去過很多次,但這次的感覺極其不真實。
張碩低著頭來到辦公室門口,耳朵貼在門上聽了聽,沒有聲音,輕輕推開一條門縫,漏出來一點光亮打在他的鞋上。
透過門縫,張碩看見了任老師,她呆坐在辦公桌後,眼神凝滯,毛糙的頭發從發夾上垂落,搭在額頭的皺紋上。
那名警察背對著門,坐在任老師對麵,說,那男的叫劉忠明,在光明路開了個牙科診所,死了。
牙克石牙科診所
任老師沒有回應,將那一縷頭發重新夾回去,端起旁邊的保溫杯看了一眼,又放回桌子上,發出一聲歎息。
警察並沒有跟高二九班的班主任任老師交談太久,幾分鍾後就出來了。
出來的時候,任老師注意到辦公室的門欠了一條縫,光線泄在走廊裏。
任老師蹲下,撿起一塊四四方方的紙片,撚了撚,隨手扔進旁邊的垃圾桶。
06
整整一天,張碩無處可去。
當他在任老師辦公室外聽到自己的名字時,他知道一切都結束了。
他跑到新教學樓停工的廢墟後麵,翻過低矮的圍牆,掉進一條無人的胡同裏。
胡同的積雪從未清掃,已被壓實成冰,張碩一路邊跑邊摔,走出胡同的陰影。
初升的陽光轟然而至,他覺得自己無處遁形。
他盡量避開行人,在一條條深巷中穿梭,走了很多以前從未走過的地方。
他越走越冷,身上的棉衣已如若無物,最終走到了一處多年來時有鬧鬼傳聞的爛尾樓裏。
鬧鬼傳聞裏的爛尾樓
一條野狗守候在此,但並未攻擊他,反而準許他踏入自己的地盤,帶領張碩來到一個避風處,張碩躲在裏麵,直至深夜。
入夜後張碩離開爛尾樓,街上的路燈好壞各半,照不清他的臉。
他想回家看看奶奶,又立刻驅散了這個念頭,雙腿本能地前進,像某種畏光的夜行動物,再次走向黑暗,在一條鋪裝路麵盡頭的分界線處,路燈的光亮徹底消失了。
眼前的大路變成了蜿蜒曲折的小道,張碩順著這條道走了很久,氣喘籲籲,棉衣裏甚至捂出了一層汗。
小道越走越窄,前方一片寂靜,聽見自己厚重的呼吸聲,像是另一個自己一路尾隨而來,他不確定到底走了多遠,身後的光芒已被吞沒。
走入密林的時候,空氣裏升起了月光,視線也清晰起來,遠處傳來火車碾過鐵軌的聲音,原來這裏是鐵道橋。
鐵道橋
上初中的時候,張碩跟同學來過幾次,都是夏天,他們帶著食物來這裏野遊,橋下有一條河,裏麵能抓到蝲蝲蛄。
他們會把西瓜扔進去冰鎮,有時候西瓜順流漂走,他們沿著河岸奔跑,邊笑邊追。
張碩對鐵道橋印象最深的。是一場午後的暴風雨,雨下得很突然,他們沒有時間挽救剛剛在河岸邊布置好的食物,匆匆躲進橋下,聽著雨水怒拍橋麵的聲音。
張碩看到一頭不知從何處而來的牛,它孤獨又驕傲地站在對岸,凝視著他們,隨後穿過雨幕,涉水而來,目視前路,走向遠方,最終消失在小山的後麵。
小山是他們自己的說法,事實並不是山,而是連接大橋盡頭的斷崖,大概有十幾層樓高,雜草叢生,樹木在上麵胡亂生長,所有人都說那上麵不安全,張碩從來沒有上去過。
現在,火車剛剛駛離的鐵道橋,張碩站得比火車更高,恍然間發現自己正第一次登上小山。
意識到的同時,張碩踢到了一塊埋在硬土中的石頭,腳下一拌,低頭踉踉蹌蹌衝了幾步,猛然停住的瞬間,風刮起尖利的聲音呼嘯而過。
張碩趴在地上,驚魂未定,如果再往前邁兩步,他就要從斷崖上摔下去了。
他凝視著眼前的深淵,結冰的河星星點點反射著月光,像一地沒有人打掃的碎玻璃,又像無數個眼睛,這讓張碩想起那個男人的眼睛。
當時那個男人躺在龍興洗浴旁邊的胡同裏,月光打在他的臉上。
他抓著張碩的褲腿,瞳孔裏同時出現了恐懼與期待,兩種情緒在兩邊搖擺,直到期待的一半逐漸被吞噬的時刻,張碩將他狠狠推開。
男人後退幾步,轟然發出一聲巨響,他的頭撞在旁邊鐵柱的圍欄上。
張碩跑出胡同,就像他今天跑出學校時一樣。
在胡同外,張碩拿出那個男人的錢包,他沒有勇氣看那個男人的身份證,拿走裏麵的現金,將錢包丟進路邊一個企鵝造型的垃圾桶裏。
此刻那個男人仿佛就在深淵裏看著他,等著他,張碩扶著身子晃晃悠悠站起來,一半的腳掌已經踏出斷崖的外麵,風更加淒厲,他的身體隨之搖擺。
他受到了召喚,這個召喚來自一頭眼神堅定的牛,來自一個目光驚恐的男人,來自深淵,張碩閉上眼睛,他在下墜。
當張碩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他已經懸掛在斷崖外,一股力量將他拉回,他和一個少年同時跌坐在地上,少年氣喘籲籲,另一隻手依然死死地抱著旁邊的枯樹。
張碩在月光下看到這個少年,對方似乎比自己要小一些,沉默了很久,張碩問,你是跟著我來的?少年說,我早就來了。
少年指了指密林處一塊巨大的岩石,他一直躲在那後麵。張碩問,你為什麽要救我。
少年沒有回答,目光越過張碩,仰望著天。
張碩順著少年的目光回頭望去,見天上出現一片綠色熒光的流彩,像一條蜿蜒的河,正在向他們的方向流淌而來。
極光,高緯度地區,高空中大氣稀薄的地方所發生的一種絢麗的發光現象
07
電視正在播放一個紀錄片,講的是大連市一個原本落後的地區發展沿海經濟的故事。
李漢江端坐在沙發一頭,嚴肅地觀看著,不時發出評價,海邊是好。
李子旭問,你今天怎麽沒喝去?
李漢江扭頭看了兒子一眼,反問,咋了,我在家你不方便出去啊?李子旭說,我不是那意思。
李漢江的目光重新回到電視上,在一段航拍下,大海向遠處無盡延伸。
李子旭說,海邊有啥好的,那玩意不就是水嗎?跟你喝肚子裏的酒都是一個成分。
李漢江反駁,你懂啥,人就是從水裏來的,你知道我為啥叫這個名嗎?我命裏缺水。
李子旭問,那我缺啥?缺太陽?李漢江說,你缺一頓揍。
李漢江的目光回到電視上,說,等你成家立業了,我就自己到海邊養老去。
紀錄片結束後,播了幾個廣告,跟著一段電視劇的預告片。
先是一片繁華的城市圖景,轉場進室內,屋子裏一男一女,男人似乎對女人懺悔一些什麽。
女人歇斯底裏,推開試圖靠近的男人,男人腳下一滑,頭重重地撞上旁邊的桌角。
預告片在女人驚恐的目光中戛然而止,出字幕,告知正片播出的時間。
李子旭沒看過這個電視劇,猜不出前因後果,李漢江更是表達了他對如今影視劇的見解——現在的電視劇都是啥破玩意。
李子旭嘟囔了一句,真漂亮。
李漢江笑了,說,你喜歡這種瘋的啊?李子旭回過味說,想啥呢,北京,那電視劇是在北京拍的,我是說北京真漂亮。
李漢江說,那你要這麽說,我也能說,北京有啥漂亮的,不就是磚頭壘的城市嗎?
李子旭說,不願意跟你說話,你還不如出去喝酒去呢,我劉叔這兩天咋沒找你?
李漢江說,你劉叔死了。
李子旭愣住了,回頭看著他的父親,李漢江表情極為平靜,仿佛隻是一件每天都會發生的事情——事實的確如此。
東北冬天,每年都能看到醉漢在戶外被凍死
他接著說,上午有警察來找我,我才知道,你劉叔那天從洗浴出去之後,在胡同裏摔倒了,一宿沒人管,第二天發現的。
父子二人沉默了一會兒,李子旭扭過頭,從窗戶倒影中看著李漢江的臉說,你可不能再這麽喝了。
李漢江眉眼低垂,迅速抹了一把臉,鼻尖通紅,說,進屋學習去吧。
李子旭站起來,向自己的臥室走,忽然停下,回頭問,我劉叔有沒有可能是被人弄死的?
李漢江說,其實我感覺警察也有那個意思,你為啥這麽想?李子旭說,電視劇看多了。
樓下兩聲淒厲的貓叫打斷了他們,李漢江感慨道,野貓也可憐,冬天又得死一批——隻要是活物都不禁折騰。
李子旭沒有直接進臥室,他來到廚房,給自己倒了杯涼白開,一口喝急了,心砰砰跳。
出來的時候,手裏拿著廚房早已滿溢的垃圾袋,對沙發上獨自悲傷的李漢江說,我去把垃圾扔了,都有味了。
李漢江沒有看他,說,讓你學習就勤快上了,去吧。
李子旭套上羽絨服,摸了摸兜,那二百塊錢還在裏麵,又換了雙棉拖鞋下樓,樓道裏聲控燈隨著他的腳步依次亮起,又在身後熄滅。
出單元門,李子旭將垃圾袋扔進對麵巨大的垃圾桶裏,站在原地等待著,不遠處再次傳來野貓的叫聲。
他尋著聲音,走入了一片黑暗,這是小區裏兩棟樓中間的把角,貓叫聲停了,李子旭說,學校找你都找瘋了。
我知道。張碩說,我要走了。李子旭問,去哪兒?
張碩說,不知道,走一步算一步吧。
李子旭動了動嘴唇,咽下原本要說的話,從兜裏掏出那兩百塊錢遞給張碩,說,我就這點了。
張碩遲疑片刻,還是接了過來,說,這回我可能真沒法還你了。
李子旭說,兩百塊錢能讓你記著我,值了。說完轉身就走。
張碩在後麵沒動,默默地注視著李子旭的背影,忽然說道,生命結束的時刻——
李子旭回頭問,什麽?
張碩蹙眉凝思,嘴裏念叨著,那小子怎麽說的來著?
他再次嚐試,生命結束的時刻,是永恒的開始。
李子旭說,你說啥呢?
張碩一聲輕笑說,這是一個小孩告訴我的,你不是問我死了以後會怎麽樣嗎,這就是答案。
二
2016年
01
屍體被發現在牙克石鐵道旁,一個被人稱作小山的斷崖下。
死者身上穿著一件黑色的羽絨服,後背有個鏡麵一樣的印花。
劉遠趕到的時候,老孟正在鐵道橋的一根橋墩旁抽煙,整個身影掩映在黑暗裏,像一部老電影,隻有一個煙頭的紅點忽明忽暗。
見劉遠打手電過來,老孟兩指掐著煙頭最後嘬一口,問,你就是新轉來那個小孩?
劉遠畢恭畢敬說,是,我叫劉遠。
老孟抬頭看了看他,劉遠又補了一句,師父。
老孟沒應,問劉遠,相機帶了嗎?
劉遠說,帶了,師父。說著從兜裏掏出來一個銀色的奧林巴斯牌卡片相機。
老卡片相機
老孟將煙頭扔進雪地,走在前麵。劉遠快步跟上,心裏還是緊張,仰頭看著對麵的小山,在這個角度看尤其淩厲。
他腳下一滑,一個狗啃屎拍在地上,手裏的相機衝著老孟就飛了出去。
老孟回頭,問,你咋回事?
劉遠站起來,忍著疼故作輕鬆地拍了拍身上雪,咬著牙說,沒事。
他從雪坑裏撿起相機,一抬頭見老孟又走遠了,幾步追上,在老孟身後喊,師父。
老孟回頭,閃光燈對著老孟猛然亮起。
老孟說,你是不有點啥毛病?劉遠說,我試試壞沒壞。
老孟瞪了他一眼,說,我不是你師父,別瞎套近乎。劉遠說,知道了師父。
那具屍體埋在一片鬆軟的積雪中,以頭搶地,凍成了一坨,劉遠將手電光照在屍體上。
屍體的臉已經爛了,五官全無,凝固的血一塊塊像打碎了紅色的玻璃杯。
近看,整個屍體已經辨不出人形,身上一件黑色的羽絨服刮開了好幾道口子,光束照在上麵,出現一瞬反光。
老孟說,先拍照。劉遠拿起相機,圍著屍體轉圈按快門,邊拍邊說,我新買的相機,第一個先拍死人。
老孟說,你第一個拍的是我,我謝謝你了。
遠近各拍了幾張後,老孟說,周邊環境也拍一下。
劉遠又對著鐵道橋和小山拍了幾下,一回頭,發現老孟已經戴上手套蹲在屍體旁邊,自言自語,頸椎折了。
老孟說著小心翼翼地將掀開屍體的羽絨服,露出前麵兩個兜,劉遠趕緊收起相機,拿出手電給老孟照亮。
沒有證件。老孟翻了一圈後說,最後手摸到羽絨服內兜,帶一個拉鎖,輕輕拉開,從裏麵摸出來兩張一百塊錢。
老孟一聲苦笑,彈了彈鈔票說,嘎嘎新。
他們能做的不多,接下來主要還是保護現場,等著法醫過來。
老孟在遠處找了個石墩坐下,又點了根煙,凝視對麵的小山,忽然站起來,一言不發地走過去,走幾步回頭對劉遠說,你過來。
劉遠跟上來,老孟說,手電給我。劉遠問,那我呢?老孟說,你在這等著。
當劉遠在半個小時後也爬上小山時,他看到老孟正用手電的光束一點點掃過崖頂覆蓋著荒草與碎石的積雪。
老孟聽見聲音,回頭說,我不讓你在下麵呆著嗎?劉遠說,法醫來了,沒我啥事,我也上來看看。
老孟說,你怎麽知道我在這上麵?劉遠說,師父是懷疑死者是從上麵掉下來的吧?老孟沒說話。
劉遠走到斷崖旁,俯身下探,隱約看到法醫的燈光。
老孟說,你悠著點,走平地都能摔,掉下去直接讓法醫順手一塊收了。
劉遠退回來,問,有什麽發現嗎?老孟沮喪地搖搖頭,說,按理說應該就是從這掉下去的。
他席地而坐,茫然望著天,劉遠看著老孟的背影,察覺到老孟有點駝背。
當老孟回過頭時,他發現劉遠已經消失了,四周隻剩下黑暗與寂靜。
他用手電掃了掃,依然不見人影,湧起一股不詳的預感。
老孟艱難站起來,密林深處忽然發出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尋聲靠近,劉遠忽然從黑暗中冒出來。
你嚇我一跳。老孟說,躲哪兒去了?
劉遠尷尬地笑了笑,伸出手,拿著一根沒拆包裝紙的棒棒糖。
老孟問,啥意思?劉遠說,我在那邊一棵樹底下撿的。
老孟點了點頭。
兩人沿著逼仄的小路返回,老孟走在前麵,下坡路讓腳底有些踉蹌,努力控製著步頻,回頭問劉遠,你叫啥來著?
劉遠,師父。
老孟接著問,咋尋思要當警察呢?
劉遠遲疑片刻,沒有回答。
02
歡迎光臨——說話的一個自動感應的電子門鈴,裝在立軍副食超市門口。
呂立軍聞聲從貨架後麵的小門裏出來,關緊門,問剛進來這個帶著狗皮帽子黑口罩的男人,要點啥?
男人身上掛著一團寒氣,在貨架間逼仄的空間來回踱步,聲音悶在口罩裏,說,看看。
呂立軍站在櫃台後麵,眼睛跟著男人轉,催促道,你要買啥我幫你找。
男人轉過頭,盯著呂立軍看了幾秒鍾,也走到櫃台前,指著下麵一包彩色包裝的棒棒糖,問,多少錢一根?
包裝的真知棒,當時沒有太多口味,也很受歡迎
呂立軍說,一塊。男人問,一包呢?
呂立軍說,一包十根,十塊錢,送你一張貼紙。男人說,拿一包吧。
呂立軍拿出一包棒棒糖,又從身後的盒子裏拿出五張貼紙,攤開在櫃台上說,自己挑一個吧。
貼紙分別是一個太空人,一男一女兩個牛仔,一條狗,一頭驢。
男人沒要貼紙,抽出來一根棒棒糖,拆了包裝,摘口罩含進嘴裏,其餘揣兜。
呂立軍一拍櫃台玻璃,說,哎我操,遠兒。
劉遠摘下帽子笑著說,認出來了。呂立軍說,我就說有點眼熟。
劉遠躬身趴在櫃台上,笑嗬地看著呂立軍問,買賣行啊?呂立軍說,湊活幹唄,咱倆多少年沒見了?
劉遠說,正經有年頭了,從我出去上學就再沒聯係過。呂立軍說,現在真當警察了?
劉遠說,那你尋思呢。呂立軍說,牛逼。
劉遠轉動著嘴裏的棒棒糖,碰撞在牙齒上發出咯咯的聲音,他注意到從進來開始,呂立軍的眼睛就不住瞟向貨架後麵的小門。
呂立軍說,咋還吃上棒棒糖了,這都小孩買的。劉遠說,戒煙用。
一陣沉默過後,呂立軍清了清嗓子,說,行,哪天咱倆好好喝一頓,我安排。
劉遠伏在櫃台上不動,笑著說,咋了,攆我走啊?
呂立軍說,說啥呢。劉遠說,還是你有別的事?有事我不耽誤你。
呂立軍說,我能有啥事,這店跟栓狗似的把我拴住了。劉遠說,沒事就行,我正好在你這兒暖和暖和。
他說著就往小門的方向走,呂立軍迅速從櫃台後繞出來,攔在前麵,嘴裏掰不開襠,念叨著,遠兒,遠兒。劉遠撞開呂立軍的肩膀,推開小門。
門後聲音驟停,劉遠從彌漫的煙霧中看著兩張麻將桌上的人,十幾隻眼睛同時齊刷刷看著他。
煙霧繚繞的麻將室
劉遠從兜裏掏出警察證,眾人紛紛站起來,繞樁一樣繞過門口的劉遠,無聲魚貫離開。
呂立軍目送著一個個背影消失在店門口,發出一聲尷尬的笑,說,都是朋友,過來打兩圈。
劉遠沒說話,揮手煽了煽煙霧,在其中一張麻將桌旁坐下,看了看麵前這把牌,單調五萬,眼瞅就要胡了。
他指著對麵的椅子對呂立軍說,坐下吧,咱倆多長時間沒見了,敘敘舊。
呂立軍板正地坐好,像第一天上學的學生,劉遠說,今天來的是我,但凡是個別人,不得罰死你?
呂立軍歎了口氣,說,我不尋思多掙點嗎,光指著這個小超市也不行啊,你看,從你進來到現在,有第二個顧客嗎?
劉遠說,那是因為你沒把心思放在買賣上,就說你這個棒棒糖,去年就在那放著,都過期了你還賣呢,能有顧客就見鬼了。
呂立軍說,你咋知道去年就有?劉遠說,廢話,我來看過你好幾次,你一回沒認出我。
呂立軍說,你整得我還挺感動,要不我再送你點啥吧,保質期內的。劉遠說,別扯犢子,先把你那堆過期食品處理了,真給人吃壞了是個事。
呂立軍連連點頭,說,處理,反正也沒幾個人買。他說著又笑了笑,劉遠問,笑啥?
呂立軍說,你不是刑警嗎?咋還管上這事兒了?劉遠一愣,呂立軍接著說,我也挺關注你,從小你就比我有出息。
劉遠一聲長歎,想起小時候的時光,說,你從小來錢路子就不正。呂立軍點頭說,是。
劉遠說,記著有一回我爸丟了兩百塊錢,懷疑是我偷的,要打我,結果發現那天你來過我家,才知道冤枉我了。
呂立軍說,是嗎,沒啥印象了,小時候這事兒沒少幹,小賣鋪的,同學的,我爸我媽的,誰的錢我都拿過。
劉遠問,最近還有誰買過這個棒棒糖嗎?呂立軍抬起頭,說,鬧了半天你也不是來看我的。
劉遠也沒必要藏著掖著,等待著呂立軍回憶,呂立軍說,上次確實來一個男的,我有印象,本來是來買煙的,付錢的時候又買了一包棒棒糖,十根。
劉遠說,那人長什麽樣能想起來嗎?呂立軍搖了搖頭,說,跟你一樣,包得嚴嚴實實的,看不清。
劉遠問,這人有啥特征沒有?呂立軍問,咋地了,出事兒了?劉遠說,別問那麽多,好好想想。
呂立軍擰著眉毛,緩緩說,穿一黑羽絨服,戴一個鴨舌帽。
劉遠說著拿出一張照片遞給呂立軍,上麵是一件羽絨服後背反光的印花,他在現場拍的,但沒有露出屍體,問,是這個嗎?
呂立軍拿起端詳,說,操,是。
劉遠心中驚喜,問,這人後來去哪兒了?呂立軍搖頭,不知道,真不知道,走了就是走了,再說我還忙著呢。
呂立軍說最後一句話的時候音量驟降,劉遠捕捉到了,問,那天也在這裏麵賭呢?
呂立軍低著頭默默點了點,猛然又抬起——我想起來了,當時有一個賭錢的跟著那人出去了。
穿著這件熟悉羽絨服的人是誰?
跟著他出去的人又是誰?
這一切,跟十二年前那起命案有什麽關係?
我現在就不多透露了,明天22:00你就會知道,所以記得來看。
世界從未如此神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