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580)

來源: FormatRun58 2022-11-05 08:30:06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75921 bytes)
 

被村裏流言圍獵的漂亮女人

2022-11-02 10:45:40
19人評論

作者孫思元

相信自己靈魂的高貴和誠實,並且用生命和不完美的世界對抗

1

我出生在東北下崗潮時期的一個“城中村”裏,能記事時,大人們基本都湧入外地的各處城鎮謀生了,從小在一起的玩伴們總能隨口說出一些我不知道的地名。

每到過年的時候,外出打工的大人們就都會回來,他們都很狼狽:男人們梳著背頭分頭,穿著破皮襖,但是腳下的皮鞋鋥光瓦亮;女人們因為寒冷,滿頰的紅血絲,但偏偏要散著大波浪——似乎到現在,每逢過年時她們也還要燙一頭卷發,穿一身紅。

這些“城市締造者”回歸田園,與留守在家的人講著自己在大城市的見聞,一個蘋果硬要說成一個西瓜,一盒中華硬要扯出一根雪茄。這些人裏,有一個人我印象最深,別人都喚他“大老楊”。大老楊人如其名,肩膀極寬,個子極高,胳膊極粗,雙手抱著肩膀就足以把門堵住,生生的像棵枝繁葉茂的大楊樹。他下崗前是保衛科的,後來同事們都跟著大形勢當了警察,他卻因為太憨回家種地了。

那些年,大老楊在全省各地販水果,賣老家的沙果、葡萄、李子和香水梨。他會開車,還有一膀子力氣,這是他唯一安身立命的東西。開春時沒有水果能賣,但他人憨厚,出門時還是得走一大圈——先從西路出發去鄉裏的表哥家,因為表哥要從長春轉去哈爾濱打工了;再經表哥家去同鄉滿勝家,因為滿勝也要去河北看望自己在那邊打工的媳婦,順道拉著去南方一個東北菜館子打工的表妹;然後還得在“二月二”頭裏趕到一個將要去上海打工的老夥計家,求人家幫忙在上海買一種老母親吃的藥,把錢一並給人家。這些親戚朋友,每個人都帶著自己的“家當”坐上大老楊的小三輪,去大城市。

我上幼兒園的那年,大老楊過年時帶回來一個女人。那女人長頭發,白皙,豐腴,看起來比大老楊小十幾歲。在小小的村子裏,這樣一個老實人帶回一個這麽美的女人,很是轟動,一幫老娘們帶著小崽子都湧去了大老楊家。

我和一眾小夥伴偎在大老楊家的炕上,看著大人們在那裏嘮嗑。王大娘站在門口直咂摸嘴:“長得這麽排場的姑娘,你瞧瞧人家的頭發,黝黑黝黑的。”李姥姥一邊摸著那女人的手,一邊看著那對水溜溜的眼睛:“這小姑娘的手,又嫩又軟,肯定沒幹過活都,我們大老楊可是好人啦,姑娘!”隨即又對著大老楊喊:“家務活以後可不能都指著姑娘!”

馮瘸子從廚房走進屋,一手提著褲子,一手係著褲帶。他是村子裏為數不多沒有外出打工的男人,我記不清他因為什麽瘸的了,隻記得他總在人家爐膛裏撒尿,在人家柴火垛上拉屎,偷村裏女人晾在屋外的衣服。他趴在我們的前麵,用手比量著那女人的屁股,比量完用眼睛來回瞄著兩手的距離,說了句:“這麽好的娘們兒,咋就讓他大老楊抄著了?”

這句話聲音不大不小,但是全屋子的人都能聽得到。有人裝作沒聽見,有人直瞪馮瘸子。場麵冷了有兩秒鍾,馮瘸子就被王大娘拎出了屋外。

但馮瘸子的話,其實也是所有人的疑問——為啥這麽好的女人就跟了這麽一個粗人?大老楊有啥啊?好像啥也沒有嘛。

 

開春前,大老楊和女人領了證,辦了婚禮。女人叫馬暢,大老楊隻說她是自己在外幹活時認識的小老妹,認識很多年了。她家裏沒親沒故了,他尋思自己也老大不小了,馬暢也願意,那就結婚。

他們的婚禮辦得很熱鬧,村裏隨禮沒啥講究,大老楊被隨了幾大筐雞蛋,好幾笸豆包,還有大紅盆和暖水壺,像極了農工業間的等值交換。馮瘸子也帶來了一個老暖水壺,那是他父親過世時,大老楊隨給他的。記賬的王大娘直說馮瘸子不講究:“隨出殯的東西被你拿來隨結婚,這喪良心事兒就你幹得出來。”

馮瘸子滿不在乎:“嫂子你別說這個,要不是你當年給我家老爺子隨的洋火受潮了,我也就一並拿來了。你們給我啥我就還給你們啥,咱誰也別虧著誰!”

當天的席麵,是我童年記憶裏最鋪張的一次。大老楊喝得爛醉,新娘馬暢穿著大紅的衣服,燙了頭。本來大老楊還為她租了婚紗,但是她沒舍得,穿了一下讓大家看了看,就立馬脫下去裝起來了。

當天參加婚禮的村裏男人,沒有一個不羨慕大老楊的——自己的媳婦早就因為風霜雪打容顏不在,指頭像蘿卜條,腰比缸粗,一個響屁驢聽了都羞愧。可人家的媳婦,白皙水嫩,眉眼含情,朱唇帶笑。

2

那年,大老楊走得很晚,一來不想再周轉一圈了,二來是受母命,得馬上生孩子。其實,從大老楊和馬暢結婚的第二天起,村子裏的人就開始揣摩馬暢什麽時候能生孩子了。

李嫂子說:“她那個小細腰,能揣住嗎?”

胖嬸附和道:“就那個體格,一看就不是幹活人,誒喲說不好喲,大老楊也是的,這種人能過長嗎?”

等大老楊和一眾兄弟走後,村裏除了老弱病殘就是婦女了。在一個沒有男人的村莊裏,漂亮過所有女人的美貌是一種巨大的麻煩。馬暢的到來似乎革新了大部分婦女的觀念,以前她們每天操持老人,管教孩子,下地幹活,什麽妝容啊、美容啊早都沒有了,可有了馬暢,大家出門最低也要洗把臉,有人還特意買了支牙刷,就放在門外的窗沿上。幾年以後,牙刷頭隻剩下一排毛了,那也接著用。

馬暢的一天,通常是從婆婆家開始的。她給婆婆做完早飯就回家,中午再來婆婆家做午飯,晚上再來一趟,保證一天全勤。見她從不下地幹活,村子裏的婦女無一不羨慕。

“真好喲,一天就做飯也不幹活,哪像咱們,還在這搓苞米。”說著,一個老嬸子就把手裏的兩穗苞米搓得直冒火星子。

“那你得說人家有本事,人家婆婆指著她生孩子呢。大老楊累死累活一年到頭,錢全給老娘,你知道這些年攢了多少錢?”另一個老嬸子打打褲子上的灰,拎起笸籮在空中篩了篩,就回了家。

其實馬暢每天是不清閑的,隻是她每天很少出沒在村裏人的視野裏。這個秘密最先是被馮瘸子發現的——遊手好閑的馮瘸子天天都倚在小賣部旁邊的“話吧”門口,石階都被他蹭出了一個坑。那個時候已經有手機了,但在村裏也不是人手一部,小賣部裏沒什麽好買的東西,銷量最好的就是“爐果”,一種幹巴巴的小饅頭,類似餅幹的口感,用牛皮紙包著。如果是小孩來買,馮瘸子就在小賣部門口絆小孩一跤,等爐果散落一地,他就上去搶。沒小孩來的時候,他就喜歡偷聽“話吧”裏那些女人給在外地打工的丈夫打電話,聽到興起,還要附和幾句。

一天,馮瘸子見了迎麵而來的王大娘,就湊過去神神秘秘地問:“誒,你們知道馬暢天天都幹啥不?”見王大娘壓根不想搭理他,他就截住幾個婦女的去路,流裏流氣地說:“誒別走啊,嘮會兒,你走那麽快幹啥,你家裏有老爺們啊?”

“現在就是沒有流氓罪了,不然真他媽報警抓你,看我不找前村二老蔫給你當豬劁了!”王大娘白了一眼馮瘸子。

馮瘸子對挨罵不以為意,神氣地擋著嘴,眼神瞟著眾人,又吹了個口哨:“她天天出去,不在家。”

這句話點燃了一眾婦女。她們圍過來,懟著馮瘸子讓他“快說說”。

“我那天早上,跟著她出了村,她在離咱們兩條街外的電大上學!”馮瘸子挑著眉毛,賣弄著自己的情報。

“那咋了,人家要求進步,上個電大咋的了。我這是手裏有活,不然我也去。”王大娘這麽一說,其他的女人也覺得有點掃興,就要回家了。

“別走啊!你們想啊,那電大裏都是二十多歲三十出頭的,大部分都沒結婚,嘖嘖嘖,那一個個小姑娘小夥子,你再看咱大老楊!誒呀你們還不懂啊?”馮瘸子連拍手帶跺腳,似乎生怕暗示得不到位。

“不能吧?”王大娘遲疑了。

“那你就想吧,她上電大幹啥?我敢肯定,老楊家不知道她上電大,這他們家能同意嗎?她那麽漂亮……”馮瘸子揣著手,一副為大老楊憂心的樣子。

3

我們一堆小夥伴都喜歡在村口玩,那裏人多,車也多。那時馬車騾子車還可以上路,馬路上有很多被輪胎壓扁的馬糞,時間長了被曬幹了,就變成了一個個枯草團。村口的垃圾堆成山,但是也沒人管。垃圾山中間有一條隻能過人的小路,一個穿著闊腿牛仔褲、黑外套的漂亮女人總會在傍晚時抱著一摞書走過這裏——那是馬暢,我們一幫小孩親熱地跟她打招呼,但她隻草草和我們揮了揮手,就走了。

再往後,就如同馮瘸子所預料的,馬暢開始往家裏“領人”了。那是一群與馬暢差不多年齡的男男女女,他們坐在大老楊家的院子裏,有時聊天,有時看書,有時探討一些我們小孩聽不懂的話題,每次都說很久才離開。有時候,馬暢的老婆婆會過來,老太太一來,馬暢就低著眉,那些人也就知趣地離開了。那種感覺就和我叫小夥伴回家玩,我媽一回家他們就趕緊離開一樣。

有一次,我們一夥熊孩子扒著牆頭,打算去偷李大爺家晾的風幹腸,卻在牆上看見馬暢和她老婆婆正在院子裏爭吵,馬暢的同學們則在拉架。一般,我們撞到誰家老公打老婆,婆婆打公公,婆婆打兒子,兒媳婦打老婆婆,都不會離開,尤其是打得人仰馬翻那種,肯定得看一會兒,可那天我們都趕快下牆了——馬暢太美了,她在我們這些小屁孩心裏的地位是不可侵犯的,我們不想影響這種美感。

我們走的時候,聽見馬暢喊了一句:“我就是和他們學習學習,那你給我交錢!我去學校學,不帶回家了!”

我心想:不用學習還不好嗎?不上學還非得上?腦子缺根弦。

那天以後,馬暢——這個全村婦女效仿的形象典範——“和她老婆婆打起來了”的消息傳遍了村子。婆媳打架,村裏人早見怪不怪了,但馬暢帶同學回家學習、還要求婆婆出錢讓她上學這事,還是超出了大家的理解範圍。

之後,馬暢依舊每天早出晚歸。或許是她覺得讓同學們隻坐在院子裏不夠禮貌,也可能就是想做給她老婆婆看,總之,在一個雨天,她把同學們請進了家門。

很快,在外打工的大老楊,在果子成熟前半個月就回來了。他還是很實在,沒有直接回村,先繞了一大圈,把一道回來的兄弟們先送到了各村各鄉,最後自己才回家。

大老楊的小三輪卡在村口的垃圾山那裏進不來。我看著他把車停在村口,提著包裹穿過垃圾山的通道,步履蹣跚,前胸後背都濕透,胳膊上的疙瘩肉依舊看著孔武有力。他一進村,就有一堆婦女圍了上來,有噓寒問暖的,有問候自己家爺們兒近況的,寒暄之後,大部分人的話題最後都轉向了馬暢,起勢都是一樣的話:“我聽說……”

在聽完無數個“我聽說……”以後,大老楊的眼珠子瞪圓了起來,步伐也變得快了。有些婦女們看著話好像“夠勁兒”了,就離開了,剩下的都尾隨大老楊回了家門口。我們這些小孩也跟著——我們的視野更好,大人們站在院門口,我們趴在牆頭上。

那天很不湊巧,馬暢邀請來家的同學裏沒有女的,都是男的。大老楊拽開門,手扶著嘩啦作響的門簾,看見了正有說有笑的馬暢,當場掀了桌子,撕了書,還將那幾個男同學踹出門。

他鉗住馬暢的雙肩,叫嚷著什麽,我們在外麵隻能聽個大概——第一句並不是罵馬暢帶人回家,而是罵她忤逆自己的母親。在嘶吼過了母親生養自己長大、父親早逝以後,他才問起馬暢“領人回家”的事。

院門口的眾人本想進去攔著,但是大老楊實在是太有威懾感了。那是我第一次見到他發脾氣,以前他被村裏人占便宜、欺負,也沒見他發過火。他吼的最後一句我們都聽見了:“讀書?讀的屁的書!”說罷,他就從屋裏出來,對著愣在院子裏的男學生們大吼:“還他媽不滾?再來我打折你們腿!”

這話是對男學生們說的,也喝退了看熱鬧的人。馮瘸子一臉驚訝,拍著胸脯:“我的祖宗,大老楊真嚇人啊,嫂子你不害怕啊?”

王大娘說:“你大哥前些年天天這麽跟我喊,習慣了。”說完,王大娘站住,拽著馮瘸子問:“要我說這事兒怪你——是不你跟老太太瞎說話了?”

馮瘸子一臉無辜:“別的啊嫂子,我就是跟老太太說了說這個事兒,她歲數大了,有些事兒不能讓她被人騙了。”

4

那段時間裏,大老楊去哪都帶著馬暢。聽說他帶著馬暢去了他媽家,要求馬暢跪下道歉,馬暢始終不肯,為此兩人大打出手。村子人都說馬暢是覺得下跪太過封建才不肯的,沒有人覺得是因為馬暢壓根覺得自己沒什麽錯。

到了收獲季節,大老楊下地收果。我們這些孩子想摘個果子,得爬上樹去使勁兒抖枝子晃下來,他不用爬樹,隻用一個長長的鉤子勾彎滿是果子的樹枝,伸伸手隨便就摘下來好多,一排樹走一趟,就是滿滿兩大笸籮。

他穿著大靴子,打著補丁的牛仔褲,打著赤膊,樹上抖落的灰塵落在他臉上的絨毛上,汗水沿著喉結流到胸前,大概因為中午飯喝了點酒,從脖子到鎖骨都泛著紅。馬暢就站在地頭,看著丈夫摘果,目光溫柔清冽,像牽著丈夫的線,轉過他身上的時候,大老楊就舉著手裏的果子向媳婦的方向用力揮舞,然後馬暢也朝他揮揮手。

我們摘果摘累了,就去馬暢身邊跟她聊天。她常常考我們一些詩詞和典章,我第一次知道“紅高粱”和“餘占鼇”,就是從她嘴裏。她說,在她心裏,大老楊就是餘占鼇,一個有血性的老爺們。她還蹲在地上給我們寫那個“鼇”字,告訴我要學習要讀書,說讀書以後看到的世界會更美。

她還沒說完,大老楊就走過來,給了她一顆又大又飽滿的李子,問:“你看它是什麽顏色的?”

“紫色的啊。”馬暢答。

“不是紫色的。”大老楊擦去果子上紫色的霜,顯出了黃色的皮,笑了,“它是黃色的!”

大老楊母親讓兒子帶兒媳婦下地幹活,大老楊推托了句“馬暢身體不方便”就帶過去了。看到的人都明白,兩口子和好了,畢竟久別勝新婚,我甚至覺得大老楊摘的李子吃起來都甜多了。但是村子裏的婦女們看見大老楊把馬暢攬在懷裏,則是生氣的居多。為什麽生氣,到今天我也想不大明白。

等果子裝上車,大老楊就又要走了,這一走基本就是等過年才回來了。於是村子裏又開始有人嚼舌頭了,說馬暢咋還沒懷孕。

馮瘸子會在人多的地方故意問王大娘:“嫂子,你跟我大哥當年多長時間生的孩子啊?”。

“兩個多月吧就有了,這玩意早了晚了的能咋的?”

“不應該啊,按說大老楊這人高馬大的,不得一次就種上?”馮瘸子嘬著牙花子,摸著下巴。

 

大老楊走的時候,村口的垃圾堆被人清理出來了,村頭廢棄的房子,也被人收拾出來改成了理發店,屋頂上摞著好幾個輪胎,輪胎裏插著一麵紅旗,染發燙發的招牌就掛在門上。

大老楊載著從各家各戶收來的果子,被全村人送行。走到村口,他對馬暢說:“回去吧,等我過年回來給你帶紅毛衣和紅風衣紅靴子!咱在這兒再燙個頭。”

在七大姑八大姨對兩口子的調侃中,大老楊的車開走了。大老楊和婆婆同意馬暢去電大上學了,但是不能往家帶人,不能與同學出行,也不能夜不歸宿。這個“約法三章”的目的性不言而喻。

大老楊走了後,馬暢的老婆婆沒事兒就去兒子家裏,幫收拾家務,馬暢就去電大上學。

5

一天,在外打工的“大嘴叉子”突然回村了。與對大老楊一樣,婦女們前呼後擁地把他擁進了村——他是去山西下礦的,沒想到出了礦難,礦主被抓起來了,他拿著工友的喪葬費想給人送回老家,卻發現死掉的工友早沒有家人了。這筆喪葬費就落在他手裏,錢倒是不多,但是足夠回來開個店,不用再出去打拚了。

大嘴叉子的外號不是浪得虛名。他能言善辯,會撮合,會離析,以前跟馮瘸子好得穿一條褲子,之所以遠去山西打工,也是因為風評在村裏實在不好。但是今時不同往日,如今他拿著一筆錢回來開店做買賣了,在村民心中就比馮瘸子強了很多。

村子裏最大的娛樂就是撲克和麻將,但是平常大家都沒有錢,所以也很少有人玩。大嘴叉子一回來,就拉著村裏人去自己家打牌,有打牌的就有去看熱鬧的。他家平時隻有他父親住,養著一條慫狗。別家的狗都是立著尾巴,站在自家庭院裏見到人就嗷嗷叫,可大嘴叉子家的狗,尾巴一直低垂著,夾在屁股中間,見人來就跑,人隻要抬抬手,它就縮回窩裏了。

打牌時,大嘴叉子才知道大老楊娶了個年輕媳婦的事情。

“馬暢?哪個馬暢?”他驚訝地問。

“大老楊帶回來的,說是認識好多年了,在一起打過工。”牌友們七嘴八舌地向他講了馬暢的來曆和長相,還要上電大和不生孩子。

“是不是特別白,特別水靈,大屁股,大長頭發?”大嘴叉子一拍腦門兒,向眾人反問道。

眾人齊聲說對,仿佛是達成了什麽重大共識。

“不生孩子?不生就對了!”大嘴叉子呷了一口茶水,瞥著眾人的反應。所有人都在看著他手裏的杯子,一口水緩緩下去,大嘴叉子才又開口:“她呀,是那個長春附近縣裏的人,原先去過沿海什麽城市捕過海蠣子啥的,下過水的女人,一般都坐下病了。”

說完,大嘴叉子又補了一句:“但是這是她自己說的,那具體因為點啥,你們就尋思,那傻大楊啥樣啊,家裏窮得叮當響,兜裏窮得響叮當。一把歲數了,好女人誰跟他啊?她馬暢為啥這麽遠嫁過來啊?她自己說沒爹媽,那指不定是家裏嫌丟人不認她了,那都不好說!我就不信啥好女人不生孩子了——而且她會玩牌,麻將更是不在話下,會使老千,一個眼神兒你手裏五餅就被勾走了!”

“哪能那麽神?”有人不信。

“你還說不神?那大老楊的魂不就被勾了去?”立刻有人反駁。

大嘴叉子的杯子裏沒水了,拍了拍聽得入神的我,讓我給他接杯水:“誒呀,這還有小孩呢,都不應該讓孩子聽——告訴你嗷,可不興往外傳啊,就屋裏這些人聽聽就得了。”

當時屋裏坐著的各家各戶的人頭在村裏也就算都齊的了,他卻專門跟我說這種話。我心裏氣,給他接了杯水,又往裏啐了口唾沫,看見門外的狗,我又踢了一腳。

回到屋裏,大人們的想象力似乎都被大嘴叉子打開了,各種“怪不得……”“我說的嘛……”充斥在空中,歡聲笑語。我聽不下去,便離開了,那條被我踢過的狗正在牆邊嘔吐,看見我就鑽回了狗窩。我心想:“早晚把你狗窩點了!”

 

毫無意外,關於馬暢,又不知道多少個版本的故事傳進了大老楊母親的耳朵裏。總之,大老楊又回來了,是半夜悄悄回村的,看見誰也不打招呼。然後,他母親進了醫院,馬暢則天天在家。

馬暢和大老楊的最後一次爆發,是在她老婆婆家的院子裏,又引來了全村人圍觀。

“你在外麵有幾個相好的?!”大老楊吼著。

“我在外麵一個都沒有,原先那麽多人一起打工,我清清白白!”馬暢叉著腰回答。

“你放屁!我不就是你在打工時認識的?那大國小斌小亮,你不也都認識嗎?”大老楊貌似得了理。

“那你跟你這些兄弟又認識多少妹妹啊?用我說嗎?你跟你兄弟在外麵掙錢以後不嫖嗎?你兄弟去嫖,你就一次沒去過嗎?”馬暢也開始口無遮攔了。

“我沒有!一次都沒有!”大老楊很堅決。

“那我也沒有!”馬暢也堅決。

當馬暢提到大老楊的那些兄弟們時,圍觀的婦女們就已經開始對她產生敵意了。她口中的那些人,就是她們的丈夫、兒子、兄弟甚至是父親。對這些為了全家生計在外奔波的男人們,有很多話不能說,很多事不能提,很多東西不能想。馬暢的那一句話,無疑觸痛了女人們心裏最脆弱的地方。那些事,可能她們都沒想過,或許,不敢深想。但是問題既然被馬暢給提出來了,如果不能解決的話,就要先解決提出問題的人。

在老鄰居們的指責和議論下,大老楊慌了神,本來就是自己的家醜,要關起門解決的事情,卻被馬暢推向了全村層麵的道德問題,讓他騎虎難下。搬弄口舌間,王大娘看出了大老楊的為難,她衝出人群,拽著他和馬暢兩個人的手,把他們推進了屋子裏,揚著手喊:“大老楊,你個大老爺們,你家事情,你自己解決!”又回頭轉向眾人說:“散了吧散了吧!”

當天晚上下了一場好大的雨,女人的哭聲和狗叫聲都湮滅在轟隆的雷聲裏。電視裏放著本省新聞,父親感慨道:“好日子來啦,振興東北老工業基地指日可待啦,咱們跟北京都並排了。”他伸了個懶腰,鑽進了被窩。我心裏想的則是:今天鬧完,馬暢會何去何從?

6

大老楊很快又走了,村裏的人都覺得泄氣——為什麽他不當著全村人的麵把馬暢打一頓?為什麽不和她離婚?還有惡毒的說:“不應該離婚,這種女人就應該揍她一輩子。”

可大老楊走了,沒有解決任何關於馬暢的問題。不過這次他一走,馬暢開始頻繁出現在村裏的麻將館——所謂麻將館,不過是一間破敗老房子裏支了張桌子,一個破布袋裹著“嘎啦嘎啦”響的麻將牌,誰愛來玩誰就來。隻是村裏的小媳婦幾乎沒有去的。

我再也沒見過馬暢抱著書去上課,但是給老婆婆做飯還是照常的,其餘的時間就都在打麻將。村裏人都沒錢,打麻將也不講究輸贏,偷牌就偷牌,詐和就詐和,打出去的牌再拿回來也可以。於是,馬暢在村裏人心裏,形象也沒那麽高高在上了。

但我上房爬牆的時候,總會看見馬暢在自己家院子裏讀書,隻是人一來就趕緊收起來。我不知道她發沒發現過我,也許有,也許沒有。

 

一天,馮瘸子讓我教他上房:“你叔我年輕的時候,你別說上房了,上樹,就是上煙囪,叭叭叭我就是仨跟頭。現在不行了。”

他問我,各家各戶的牆哪個地方有坎,哪個地方有抓手。我不搭理他,但一個愛賣弄的小夥伴,把我們飛簷走壁的技巧對馮瘸子傾囊相授。

沒兩日,馮瘸子就與馬暢正麵對峙上了。那個時候村裏洗澡不方便,大眾浴池又十分便宜。不過人們趿拉著鞋從土道走回家,腳就又髒了,一般人家都在院子準備個盆,接了壓水井的水,直接涮涮腳丫子,講究點的就在自己家院子再洗一次腳。

馬暢就是講究的人,她每次從大眾浴池回到自己家院子,都會解開頭發,彎著腰好好抖抖,再仔細洗衣服。有天馮瘸子笨拙地爬上了大老楊家的房子,卻下不來了——按他的狡辯,他不想偷看馬暢洗腳,但是他下不去,就不得不看。

在馬暢的哭泣中,一眾人把馮瘸子從屋頂上薅下來,推搡到了大老楊母親家。麵對著一院子人的注視,老太太的手顫抖著指著兒媳婦,先行開腔:“你怎麽還能跟他搭連上?”

馬暢抹著眼淚,一擰脖子:“什麽叫我和他搭連?他偷看我!”

“你老老實實的他能偷看你?”

“我被人欺負了,倒是我的錯了?”馬暢質問老婆婆。

“滾!滾出去!不要再來我的家!”老太太下不來台,就推著眾人出了院子。

馮瘸子知道自己沒事了,反過來笑罵著,尋找誰剛才扯他衣服最凶、誰推他最用力。眾人哄笑著,指著小賣部的方向罵他:“看大老楊回來不把你打死!”。

眾人眼看著馬暢向“話吧”走去,打電話給大老楊,把這件事原原本本講了一遍。可大老楊這次仿佛沒了什麽氣性,沒什麽表示,也沒再回來。

“看來,大老楊跟馬暢是到頭咯。”王大娘歎著氣說。

“為啥啊,是因為大老楊我倆關係好嗎?”馮瘸子嬉皮笑臉地接話道。

“是個屁!這男人啊,因為女人生氣,打她罵她,那都是因為在乎,不在意才會冷淡,一冷淡,就快了。”

7

馬暢也似乎預感到了什麽,在臨過年前,天天去“話吧”給大老楊打電話,問他什麽時候回家,說她要紅毛衣,紅風衣,紅靴子,讓大老楊回來再帶著她去村口理發店燙一頭卷發。

馮瘸子看見她來“話吧”,就默不做聲地離開,想必他心裏也清楚,馬暢和大老楊能到今天這步田地,他也有一定的責任。

大老楊沒有給馬暢確定的歸期,隻告訴馬暢,別每天都打了,浪費錢。再多說話,就是問自己的老母親怎麽樣。

之後,馬暢就開始喝酒了。她每天和人打完麻將就去喝酒,每天都要喝好多酒再回家,有一次她來到我家喝酒,喝醉了就跟我媽說:“老楊問我是不是最近一直打麻將,我就納悶,他怎麽什麽都知道啊?他不是說我打麻將嘛,那我就打唄!”

馬暢的酒一直喝到了小年,第一批外出務工的人回來了,各家各戶都開始置辦年貨了,大老楊的母親也在準備東西了。老太太來我家借了一個行李箱,還告訴我媽別跟別人說。幾天後大老楊終於回來了,說要把自己母親送去親戚家過年,大年初三再回來陪馬暢過,這兩天讓馬暢注意安全。

大年三十當晚,馬暢喝了得有兩斤散裝白。東北的散裝白酒度數高,沒有酒精時,拔火罐都用這種酒點,一杯下肚,火辣辣的感覺燒著食道一直到胃。喝醉的馬暢,眼睛是腫的,臉是紅的,回來的小夥子們爭先恐後,都要和“楊嫂”喝兩杯,彌補一年前沒喝到喜酒的遺憾。

喝到半途,馬暢伏在酒桌上問了一句:“我是不是給他丟人了?他過年都不帶我去親戚家。人家家家都三十兒過年,我初三過年。”聽得桌上的小夥子們一頭霧水。

在眾口呼喚中,馬暢又喝下了一杯杯酒,澆灌自己的委屈。她不算能喝,但是能吐,吐完了接著喝,能喝更多。從大年三十喝到初二晚上,她和村子的“少壯派”打成了一片。

初三那天,醉醺醺的馬暢起來就去到理發店門口等著開門。她說要燙個頭,等她的“餘占鼇”來接她去串親戚,燙頭發時間長,不能讓他等。那天,我也被母親催著去理發了——頭發實在太長了,反正我也沒舅舅,沒什麽忌諱。

理發店老板看馬暢站著都直晃悠,就趕緊讓她進門先坐了,我進門時,她渾身的酒氣隔著老遠就能聞到。她當時坐在理發店裏睡著了。理發店中間有個爐子,爐子上接出三條煙道,被老板砌成小腿高、屁股寬的矮火牆,代替凳子。那裏坐著燙屁股,所以上麵有墊子,很多人坐在上麵蹭來蹭去,已經發黃發黑了。

老板對我說:“孩兒啊,你先暖暖和和坐一會兒吧,今天叔燙頭的多。”說完,他拍醒沉睡的馬暢,馬暢支支吾吾地說,要卷發。老板就把她的頭發一綹一綹分開,捆上各種顏色的圓筒,再兩根皮筋兒捆好。

時間長了,越來越多裹著頭發、捆著小圓筒和皮筋兒的女人都過來坐在火牆的墊子上。我之前幾乎沒什麽機會可以這麽近距離地看著馬暢。她坐在理發椅上,烤著頭發,眼睛是腫的,眼袋也出來了,臉好像也胖了很多,沒以前那麽好看了。她閉著眼喘著粗氣,好像是打著呼嚕,偶爾還順順自己的胸脯,偶爾還皺皺眉。

“快好啦啊,再堅持堅持。”老板拍了拍馬暢的肩膀,馬暢緊閉眼睛點了點頭。不一會兒,我發現馬暢的理發椅上流下來一攤水。我立刻反應了過來,那是尿。我心想,原來人喝醉了就憋不住尿啊,跟我小時候一樣。

老板也注意到了她的異樣,拍她的肩膀,說:“妹子,妹子,起來去爐子邊坐會兒吧,那暖和……”

可這次的馬暢沒像幾分鍾前那樣點頭,而是直接重重地垂下了頭。

8

大老楊在初三那天上午回來了,抱著大紅色的風衣,還有紅毛衣、紅靴子,怔怔地站在自家門口。理發店老板殺了隻雞,在店門口撒了雞血。

那天晚上,全村的大人都去大老楊家。他們不讓我們這些小孩去,我就帶著小夥伴,用收集來的幹馬糞,把大嘴叉子家的狗窩燒了。我們圍在狗窩前站成一個弧,那隻狗不敢出來,火焰一直向下,那狗一開始是“嚶嚶”叫,後來幾次想衝出來,都被我們打回去了。直到狗沒了叫聲我們才離開,我心裏沒有一點欣慰,因為我不相信馬暢死了。

當晚,村子裏的人都很忙碌,又都憂心忡忡。我回家就睡覺了,睡前看著窗邊大嘴叉子家還火光衝天。

 

後來我上小學了,家也搬離了城中村。

走的那天,王大娘家做的燉魚。蔥薑蒜爆香,豆瓣醬和自己做的臭大醬在一起炒,油要用過年?的葷油。切點肉片,茄子要用手掰成塊。最後把收拾好的魚順進去,大火燉。她一年隻燉兩次魚,一聞到燉魚的香味兒,滿村子就都知道她爺們兒回來了,下一次飄出燉魚的香味兒,就是她爺們要走了。

馮瘸子沒飯轍的時候,總去王大娘家門口聞味兒解饞,唯獨燉魚的時候他不敢去。王大娘是村裏唯一敢收留馮瘸子的人,馮瘸子也隻幫王大娘幹活。我再長大一點,就聽鄰居說,馮瘸子的腿是因為年輕時調戲衛校女大學生,被男學生砸折的。

那個時候,村子裏的人還會時不時提起馬暢,都為她感到惋惜,他們又都覺得,“馬暢是多麽好的一個小姑娘啊”。但等大老楊母親離世、大老楊搬走以後,也就沒人提了。

 

我上次回村子裏,是因為那裏要拆遷了,我得去看著我家的房子。

那天,我也去看了看大老楊家荒了多年的院子,突然好奇:一個小小的院子,怎麽裝得下這麽多稀奇古怪的事情?看著當年馬暢梳洗打扮的那口壓水井,她嫁進來的時候也是在那拜的天地。我甚至在想:當年的馬暢真的沒有發現過我在房頂和牆頭偷看她嗎?

正想著,一聲喇叭打斷了我的思緒。一輛鏟車開了過來,司機朝我比劃,示意我快離開。我走出幾步,“轟隆”一聲,大老楊家的院牆全被推倒了。

從村口出去時,又看見那個早已經大門緊關的理發店,馬暢死後,村裏人幾乎都不再來這裏弄頭發了,房頂還摞著輪胎,還有一根旗杆。

(文中的人物為化名)

 

=====================================================================================

 

 

從梅竹村出走的母親

2022-11-01 14:18:02
64人評論

作者海心

我現在也不知道介紹啥

梅竹村靠一條不寬的柏油石子路通往鎮上,通往我外婆家,也通往外麵的世界。這條道路的兩旁有著布滿綠植爬痕、黴跡、裂紋的低矮舊建築、烤煙廠生鏽的大鐵門,偶爾還有幾個老婦坐在自家門口曬太陽。時常有貨車從這個死氣沉沉的村莊經過,留下飛揚的塵土和坑窪開裂的路麵,從不會在這裏休整片刻。

我在這條大路上下車,走過飄灰的黃土路,望向那道黃漆斑駁的小木門。鐵鎖和釕銱上的鏽和院頭老高的雜草同十多年前一樣,並沒有任何區別。我撥弄了幾下鎖,生怕它會散架,心想:即使敞著大門,寫上“請進”,大概也沒有小偷願意光顧這裏。

而這裏,是我曾經的家。

1

1993年的秋天,十九歲的阿蘭因為懷了孩子,匆匆舉辦了婚禮。說是婚禮,其實就是在村子裏的曬穀場上擺幾桌酒而已。之後,她就跟著丈夫搬進了梅竹村,成了楊家祖宅裏的當家女人。

兩年前,阿蘭進了梅竹村附近的一家火炮廠編炮仗。編炮仗就像編辮子一樣,編一封能算兩毛錢。廠房裏連空氣中都漂浮著火藥粉末,粉末會沾滿手指,鑽進發絲鼻腔,即使下班後洗上幾遍,那股味道依然揮之不去。

阿蘭從一進廠,就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她一頭濃密的自然卷,長發及腰,用發卡別起來,很洋氣,身材也苗條,瓜子臉和小嘴巴在一眾女工中算是打眼的。工友楊小剛見了她幾回,便動了追求的心思。他買了盆栽小花,天天在她宿舍樓下等,被拒絕了幾次,越挫越勇,又拉著朋友在樓下彈吉他,唱情歌。阿蘭看他如此堅持,便收下了盆栽。

就這樣,在楊小剛的軟磨硬泡之下,倆人慢慢熟悉了起來。後來,他們一起外出吃飯、逛街、去台球廳玩。楊小剛會跟阿蘭講述自己的童年,說母親是如何拋棄自己的,父親如何無能,自己又是如何無依無靠……久而久之,阿蘭便對眼前的這個青年生出了無限同情。

因憐生愛,他們在一起了。當阿蘭把男友帶回家時,遭到了家裏人的一致反對:首先,楊小剛長發過耳,牛仔褲及地,看上去吊兒郎當的,不像個能正經過日子的人;其次,他不懂禮貌,見了家長不叫人,一屁股坐下就等著吃飯;最重要的是,阿蘭的父母向梅竹村的人打聽過,說楊家很窮,“扔塊石頭進他們家裏,連個尿罐也砸不到”——其實楊家有地,但沒錢蓋房子,可見這家人不是懶,就是沒本事。

為了讓女兒回心轉意,阿蘭的父母趕緊托人給她另外介紹了一個相親對象,對方家境殷實,嫁過去絕對不會吃苦。可家裏越想安排,阿蘭就越想反抗,也許是因為她的叛逆期來得晚了一些。

 

阿蘭從小就是個懂事的女孩。她是家裏的小女兒,上頭有四個哥姐,下麵還有弟弟。家裏孩子多,她並沒有得到過父母的偏愛。讀初中時,她在班裏年齡最小,成績卻名列前茅。因為大哥要蓋新房討老婆,父母總在她麵前吵得不可開交。她心裏明白,自己和二哥隻有一個人能繼續讀書了,她不清楚自己的學費對家裏來說究竟算不算多,能為大哥的新房多添幾塊磚,但如果非要問,母親肯定會告訴她:“女娃娃讀書沒用的,不如早早打工賺錢補貼家裏。”

開學前的一個晚上,阿蘭主動推開了父母的房門,說自己不想讀書了,父母都不言語,第二天午飯時,父親把自己碗裏的一條鯽魚夾到了阿蘭的碗裏。之後,父母就開始全力蓋新房、操辦大兒子的喜事,等大哥的親事定下來以後,阿蘭就去了火炮廠打工,盡管收入微薄,每個月還要省下十塊工資給小弟當生活費。

小弟瘦高個、桃花眼,同樣遺傳了一頭卷毛,十分多情,常有女同學追到家裏給他送手織的圍脖。他心思並不在讀書上,勉強讀完初中就去當兵了。阿蘭那時心想,如果自己當初能繼續讀書,怎麽也能考個大專。

常年積攢下來的怨氣,讓阿蘭很想離開家。她單純地認為,楊家的窮隻是一時的,隻要自己勤勞肯幹、肯付出,一定能和小剛一起改變生活。她無視家裏的反對繼續與小剛交往,不久就意外懷孕了。

在那個年代的農村,未婚先孕傳出去,足以毀了一個姑娘的一生。阿蘭舍不得肚子裏的小生命,父母縱然氣憤,也不得不點頭同意了這門婚事。婚禮上,楊小剛向嶽父母敬改口酒時,阿蘭母親全程黑著臉,不接杯子,也沒應聲。

2

梅竹村所在的鎮子在方圓百裏以民風剽悍聞名,這裏的小飯店永遠是煙氣、酒氣、戾氣彌漫,人們常常一句話不對付就大打出手。外地人在街上一聽見操著這裏口音的人拉幫結夥,幹脆繞道走。

在這裏,楊家以“窮”和“渾”出名。聽說楊家的祖先曾靠跑馬幫運藥材生意起家,家業鼎盛時,田地多得要租給別人種。但無奈子孫不爭氣,變賣家產成了傳統,到了楊小剛父親這一代,家裏就隻剩幾塊稀散地皮了。楊父再三強調要留著它們蓋房子,“多少給子孫留點東西”。可楊小剛還是時不時會打起賣地的主意,如果被父親罵“敗家子”,他就回敬道:“你又沒教我別的。”

以前村裏的婦女聚在一起提到這家子,都是撇嘴“嘖”一聲,再搖搖頭。二十多年前楊父成家後,回家天天對著冷鍋冷灶和妻子的那張冷臉,直到有一天他薅完地裏的草、掐了嫩嫩的豌豆尖回家,小兒子對他說:“我媽收了衣裳走了。”自那以後,他一個人下地,一個人做飯,吃完飯洗完碗就蹲在牆根腳,沉默地吸水煙筒。

兩個兒子把母親的出走歸咎於父親的窩囊。他們不服父親管教,時常夜不歸宿,來去無蹤。父子見麵沒話,像是房東和租客。兩個兒子在外惹了禍,被打的孩子家長找上門,楊父的態度總是“賠錢沒有,人也管不了”。對方隻好打自家兒子出氣:“你沾誰不好,沾他們家?!”

年輕的阿蘭那時並不知道家徒四壁意味著什麽,她滿心是和情郎成家的欣喜,還有對公公的憐惜。婚後那半年,阿蘭挺著越來越大的肚子,常常出沒於田間地頭,灶前井邊。公公從地裏回來時,她會早早備好熱水、熱飯,還有冒熱氣的毛巾。因為她的到來,丈夫和公公的關係也緩和了不少,能說上幾句話了。

村裏人對這個漂亮又能幹的兒媳婦豔羨不已,見著阿蘭的公公就誇讚:“你家爺倆個走狗屎運了,討著個有本事的媳婦!”楊父眯著眼,嘿嘿笑:“有哪本事喲,她管得住小剛就得咯。”

為了給家裏省水,阿蘭常挺著大肚子去村裏的井房洗菜洗衣。熟了之後,村裏的婦女們忍不住問她:“你()家裏是不是很窮啊?”見阿蘭不解,她們又說:“不窮的話怎麽會嫁到梅竹村來呢?嫁的還是他們家。”

 

隔年夏天,煙草剛抽出嫩葉,雨季也到了。雨水不停地順著破瓦漏下,滴滴答答地裝滿了地上和桌上的鍋碗瓢盆,又紛紛溢了出來。

阿蘭一邊埋怨丈夫“多久了還沒去買新瓦補屋頂”,一邊撐著床沿爬起來,去灶下拿小鐵鏟熟練地把積水往門檻外鏟。積水還沒清理完,羊水就先破了,她趕緊喊醒熟睡的丈夫,準備趕去縣城醫院。

下了班車,還有幾百米的路要走。楊小剛嫌大著肚子的妻子滿臉痛苦走在大街上丟人,就低頭走在前麵。阿蘭忍受著洶湧襲來的痛感,懇求他扶自己一把,他這才不情不願地挪到妻子旁邊伸出了手臂。

好不容易到了縣醫院,錢又不夠,他們隻能輾轉再去鎮醫院。躺到病床上後,阿蘭直到出院也沒瞧見自己男人的身影——楊小剛把她送到鎮醫院後就不知道跑哪兒玩去了。

阿蘭獨自忍受陣痛,終於在臨近傍晚時生下了我。後來她說,看到我時的那份欣喜,最終取代了她之前的恐懼和絕望。

3

生我那天,幸好母親在縣城時碰到了娘家村裏的一個大媽,托她給外婆帶了信。因為從家裏出來得急,外婆隻來得及在車站買一小袋鵪鶉蛋,等我生出來後,她才匆匆趕到鎮醫院。

外婆的到來,讓母親在這一天總算吃上了東西。外婆一邊剝鵪鶉蛋,一邊抹眼淚罵我母親不爭氣:“跟你說了,看不上他看不上他,你就是不聽話啊!”

母親別過臉不說話,鵪鶉蛋一個一個放進嘴裏,窗外的雨還在淅淅簌簌地下。

有了我之後,父親也不再掩飾懶惰的本性了,我就是他用來拿捏住母親的軟肋,他覺得自己再混蛋,母親也不敢跟他離婚。他從婚後就迷上了打牌,常常幾天幾夜不著家。母親還沒出月子,他就為了還賭債瞞著家裏人賣了一塊臨近馬路的地皮——原本母親和他已經商量好了,要借錢在那塊地上蓋個小飯店,以後好靠開店養家糊口。

母親知道這件事後,責怪我爺爺不管教兒子,又和我父親吵架。爺爺也顯出了“渾”的本色,幹完活就站在院子裏罵街,怨我母親生的是女兒,也不按時做熱湯熱飯了。他倆一個不敢管自己的兒子,一個管不了自己的丈夫,為了掩飾自己的無能,隻好把怨氣撒在另一個人身上。

矛盾愈演愈烈,母親決定分家,要靠自己把日子過好。爺爺氣得在床上躺了四天,顆米未進,直到母親答應攬下家裏所有的債務,他才鬆口——據說,這些債大多是為了能讓父親娶她才欠下的。

我滿百天後,父親在老宅堂屋中間立了一堵牆,一邊是爺爺家,一邊是我們家。這堵白花花的牆成了房子裏最新部分,讓周遭的一切顯得更加破舊了。父親新做了一扇黃色的木門,上麵繪有兩隻站在枝頭的喜鵲。母親說好,“黃色亮堂”。她把陳年的大小債務一條條列在小本子上,父親看了之後,收斂了點,沒再明目張膽地上賭桌了。隻是他依舊成天睡到晌午,遊手好閑。

為了早日還清債務,母親幾乎把所有時間都拋在地裏了。平時沒人帶我,她就領著我下地,她往竹簍裏挑土豆,我就坐在土豆另一邊。農忙時節,難以分身,她就把我送去外婆家。

那時梅竹村的人主要靠種煙草掙錢。種煙是一件特別麻煩的事,一年一季。母親要在年前去山裏鏟回大量根上帶著土的野草坨,用火把它們煉成煙灰土。然後到了季節,鬆好地,撒下煙籽,把煙灰土蓋上去,待長出密密麻麻的小苗後,再挑揀長得好的,裝套到營養袋裏。在我的記憶中,各樣粗活細活母親都做得極好,一天能用茶杯給煙苗裝上五六千個營養袋。

每年四五月,等煙苗長成盆栽大小,才能移植到地頭,蓋上塑料膜,直到收成,中間澆水、打藥、除草、廢葉,基本不能停。遇到水源緊張的時候,母親要一擔一擔挑水到地裏。有時山裏放水,各家就趕緊扛上鋤頭引水到自家地裏。常有人為了爭奪水源大打出手,甚至發生過弟弟用鋤頭在親哥哥頭上挖了個大窟窿的事。

煙葉成熟後,要采摘、編織,再把一杆杆煙葉架到烤房的木梁上連烤幾天。這期間火不能斷,什麽時候加炭,什麽時候撤火,都有講究。煙葉出爐,還得“抬煙”——用擔架把烤得金黃幹脆的煙葉小心抬回家,等回潮變軟後,再把皺巴巴的煙葉一一抹平,按成色分揀,最後才能交到煙店換成錢。

收了煙葉,母親也不敢閑著,緊接著又要種大蒜。蒜種泡好水,用大拇指一瓣一瓣按進土裏,再施兩三遍肥。一百多丈的地,她一個人種不過來,後半截地還在按種,前半截地的苗已經長得綠油油了。

就這樣,母親靠自己的勞動還清了所有的債,還攢下了一點錢蓋了一個烤房,能幫人烤煙掙錢了。兩個紅磚房一高一矮,矮的一邊是火爐和炭,火爐連通高的磚房,磚房的頂是封嚴的,房裏橫上五層木梁,每層四根。烤煙時,一層站一人,把煙往上遞,架在梁上。烤煙季需要人全天看著炭火,搭個木板鋪上席就算是床。我家的烤房一共能裝下150杆煙,一杆煙能收3塊錢。烤房裏誰家有多少杆煙,母親都靠腦子記,從沒出過錯。

等我到了讀書的年紀,母親又時常去火炮廠兼職,下午放學,我就去火炮廠接她一起回家,有時她不在,我就坐在她的位置上編幾封炮仗再走。

母親曾堅信能用自己的雙手編織出想要的生活,沒想到最後卻隻是編出了無數封炮仗和無數杆烤煙,易炸燃易碰碎,和她的美夢一樣。

4

等沒人再來我家要賬了,父親卻開始伸手了。剛開始母親會給他錢,但隨著他要的數目越來越大,母親就有意見了。於是,父親就搶,喝了酒就在家裏翻箱倒櫃,摔碗砸盆,逼問母親把錢放在哪裏。一次,他搶走了家裏的存折,把裏麵的兩萬多塊錢揮霍一空。

沒了存款,到了家裏賣豬崽或交煙的日子,父親就會準時出現在家中,上演搶錢大戰。母親終究無力反抗,最後隻能哭著說:“留著給孩子過年的錢你也搶,你有沒有良心?”父親則麵無波瀾地說:“我要良心幹嘛?能吃啊?”

1997年,父親和同村的一行人去隔壁村打麻將,打到半夜困了,便借宿在麻將館老板家。當夜,老板夫婦瞥見一個小夥子褲兜裏露出幾張百元大鈔的邊角,就起了殺心,將人勒死碎屍,連夜拋到了公共廁所裏。東窗事發後,父親因為聚眾賭博被拘留了半個多月,可這件事除了成為他的談資和恐嚇我的故事,並沒有對他起到任何警醒作用,他依舊按時回家搶錢,按時賭博。

母親望不到出路,便收拾行李帶我回了娘家。父親趕來外婆家,跪在門口,痛哭流涕,承諾以後一定不再賭,會好好過日子。第二天,外婆看見他還跪在那兒,態度堅決地說:“你連路邊那條狗都不如,我就算養著她們娘兒倆,也不會讓她跟你回去。”

父親一跪就是好幾天,母親變得有些猶豫,她昔日的好友也來勸:“誰家的日子也不好過,離了婚又能怎麽樣呢?你舍得把孩子留給他,還是給她找個後爹?”母親沒見過外麵的世界,也不知道人生還有別的活法。“離婚”對她來說是個不小的挑戰,她思慮再三,決定再給父親一次機會,不顧外婆的反對,又帶我回到了梅竹村。

這一次,父親好好過了半年的日子,偶爾還會和母親一起下地幹活。他們的關係緩和了些,母親又懷上了二胎。於是,父親似乎又多了一塊籌碼,又沒日沒夜地泡在賭坊裏了。

 

1999年冬月,寒潮來襲,我家的瓦簷下結了亮晶晶透明的冰棱,母親用碗接了,拌上白糖給我吃,冰涼涼,甜絲絲。母親腹中的胎兒已經足月了,那天吃過晌午飯,她說肚子疼,喚我去找父親回來。

為了躲開警察,村裏賭錢的點是流動的,幾月一換。那段時間,打撲克的人會躲在村口小賣部的簾子後麵,打麻將的人藏在藥店老板的家裏。我直奔藥店的後房,說母親要生了,父親頭也不抬地回我:“生就生嘛。”我定在那兒不動,死死地盯著他,心裏怕得要命,但更怕母親在家出什麽事。藥店老板見狀,便幫勸道:“媳婦都要生了,還是回去吧。”周圍的賭徒們也紛紛附和,父親這才看了我一眼說:“打完這圈。”

我們到家的時候,母親正靠在沙發上,肚子鼓得像塞了一隻大氣球一樣,突兀又脆弱。她說“拿錢”,父親回“沒錢”,母親問:“打麻將有錢,生娃娃就沒錢嗎?”“你生你的娃,關我什麽事?”父親說完就走了,背影在巷口轉了個彎,就徹底消失在我的視野裏。

母親一言不發,隻是盯著牆流眼淚。我沒有辦法,出去敲了好幾戶的門,邊哭邊說“我媽要生了”,幾個有經驗的婦女便趕來我家幫忙。場麵很混亂,母親聲嘶力竭地呼叫,後來喊沒了氣力,就變成斷續的悶哼。

直到第二天夜裏,母親才在家裏僅有的那張床上生下了弟弟。床單和蚊帳上都沾滿了暗紅色血,母親對我說:“我以為我要死在那張床上了。”

得了孫子,一直對我家不聞不問的爺爺顯得很開心,特地給我弟弟買了銀製的長命鎖。幾天後家裏擺酒請客,把母親的娘家人也都請來了。酒桌上,大舅舅語重心長地對我父親說:“如今你女兒兒子都有了,以後好好苦錢過日子,家裏也有地蓋所房子。”

當時大舅在外做工程,經濟條件寬裕,很照顧我母親,因為看不慣父親的所作所為,常會說他。父親本就對大舅不滿,這次便借著酒勁回懟:“我家的事你家少來管!”之後兩人你一句我一句,打了起來,眾人把他們拉開,不歡而散。

客人走後,父親帶著酒氣和怒氣把母親逼到牆角,讓她和娘家斷絕關係。母親說:“你要我斷了娘家這條路不可能。”父親就氣急敗壞地把幾張飯桌都掀了,還把外婆送給母親坐月子吃的兩大筐雞蛋也砸了滿院。

從那之後,我就更少見到父親了。一晃就到了插秧的時節,按照習俗,村裏每家要出一到兩個勞動力,輪流去幫每家插秧,主家要提供晚飯,再給每個幫忙的人一包糖和兩個熟雞蛋。每到這個季節我都很開心——因為母親會把收到的糖都存起來,雞蛋則分給我和弟弟吃。

那天,母親去小波叔叔家幫忙,打算回家時,小波叔叔的新媳婦對她說:“你回去說說你家男人,怕是喝多了,當著我的麵就在這天井裏撒尿,要不得嘛。”母親臊得臉通紅,連忙點頭。回家一看,醉酒的父親像肉泥一般癱在沙發上。母親覺得丟臉,厲聲質問了他幾句,他就漲著黑紅的臉,怒目相向:“哪個說的?我去把她叫來問,我沒尿,我今天把你殺了!”說完,他拿上菜刀奪門而出。

傍晚的月亮總是不等太陽完全落下就悄無聲息掛在天邊。可能是因為那天滿月的緣故,我家門口的小路鋪滿月光,如同白日,晃得父親手裏的刀發出錚錚銀光。

5

我們離開梅竹村,就是在這樣一個月色如洗的夜裏——或許,用“逃”來形容更合適。

那天,確認父親走出巷子了,母親來不及收拾任何東西,就一手抱起還不會說話的弟弟,另一手拉著我奔出家門。她打算先到平時走得近的同村好友家躲一躲,走得很急,我幾乎是被扯著往前跑。石子路飛快在我們腳下往後爬去,弟弟不停哭叫,引得村裏的狗吠聲此起彼伏。

月亮光光地在我們身後追趕著,父親的威脅聲從不遠處傳來,我們慌不擇路躲進人家牆角堆放的幾捆玉米杆裏。恐懼真是一股強大的力量,我對弟弟做“噓”的手勢,平時哄不好的他好像聽懂了一般,安靜了下來。那幾分鍾,我隻聽得見“咚咚”的心跳聲,分不清是我的還是母親的。父親嚎叫著從我們眼前走過去,他走得越遠,月光就把他的影子拉得越長。我真怕心從嗓子眼跳出來,跳到玉米杆外麵去,緊緊閉著嘴巴不敢呼吸。

不記得過了多久,直到村子裏再度安靜下來,我們才敢鑽出來。我們去了母親平日交好的阿姨家,被告知父親才來這裏找過我們。男主人說:“這個村裏,誰不知道小剛渾?”話裏透出不願惹麻煩的意味。母親不想讓人家為難,就借走了自行車,連夜騎了三個小時的鄉野小路,帶我們逃回了外婆家。

在此之後的近二十年裏,我再沒有回過梅竹村。

 

後來父親又上演了幾次下跪認錯的戲碼,然而母親已經徹底絕望了。見她不為所動,父親便揚言,如果要離婚,他就要帶走我和弟弟——他十分清楚我母親的為人,不像我奶奶,不願過苦日子,就拋夫棄子跟著一個北方貨車司機跑了。

外婆看出我父親並不是真想要孩子,就勸母親把我和弟弟給父親,省得他總來糾纏:“你帶著兩個孩子也不好再嫁。”母親不應,後來她還告訴我:“不要記恨你外婆,她也是為了自己的女兒,就像我為了你和你弟弟,都是一樣的。”

此後父親再來,母親就避而不見了,由外公出麵交涉:“你浪蕩慣了,離了婚,自己一個人想幹嘛就幹嘛,沒人管,也不需要你給撫養費。”

或許是覺得外公說得有理,或許是鬧騰累了,父親終於同意離婚。2000年冬天,他和母親終於辦理了離婚手續,法院把我和弟弟的撫養權判給了母親,烤房歸了母親,其他房產、地基都是父親的。可父親並不守法,他轉頭就把兩處地基連同母親的烤房一並賣了,換了二十多萬現金,找了個縣城的姑娘。

父母離婚後,我們在外婆家過了一陣安穩的日子。外婆家住的是一個有幾百年曆史的三進大宅子,每一進都有兩扇包了漿的醬油色大木門。那房子頂上是木梁青瓦,地下鋪的是幾百斤一塊的白石板台階,木門檻也高,都到我小腿了,一進門就會被絆一下。

最熱鬧的時候,這座宅子裏外裏一共住了十幾戶人家,外婆家在最裏弄。每晚七點半,外公外婆看完新聞聯播,就會把木門從裏麵閂上,發出“吱呀呀”的響聲。當時,我和母親住在廚房上麵的小木樓裏,雕花木窗外是長滿青苔的青瓦屋頂。

我覺得和在梅竹村的時候比起來,外婆家這裏簡直是身處天堂——那是一個靠山臨湖的小漁村,總有吃不完的山地土豆和小鯽魚。村裏大多數人一輩子連省城都沒去過,都自豪地稱呼那個不大的湖為“海”。每家每戶都有用卡車內胎做的“充氣艇”,正好夠一人盤坐在上麵,外公白天上山種地,吃過晚飯就帶著漁網和木槳“下海”,第二天飯桌上就會有個頭小的沒賣掉的魚。後來母親說,如今一種身價不菲的魚類就是因為被他們小時候吃絕種了才這麽貴。

這個湖養活了外公,養活了母親,也養活了我和弟弟。當年母親嫁到梅竹村後,每逢艱難時節,總要靠娘家的接濟度日,我們經常能吃到外婆帶來的米麵和魚。外婆雖然嘴上罵母親不聽話自食苦果,又勸母親不要我們,但她時常會帶著我和弟弟去小賣部買健力寶和零食。在舅舅家飯桌上,他也總把魚籽夾給我,堂哥若表示抗議,舅舅就怒斥他:“你知不知道你小妹之前過的什麽日子?!”

6

秋天到了,秧田裏的水幹了,是割穀子的季節。媽媽和外公外婆、舅舅一起忙秋收,早出晚歸,堂姐領著我們一群小孩滿村瘋玩,弟弟哭鬧累了,就獨自在屋裏睡覺。

外婆家的村子民風淳樸,各家大門時常是不上鎖,可那天所有人回到家時,發現我弟弟不見了。眾人焦急尋找,母親卻說:“別找了,肯定是被那個無賴偷走了。”

果然,父親托人給母親帶來了話,說弟弟在梅竹村,“想要兒子就回去”。母親無奈收拾行李,外婆就把她鎖在房裏,說:“你敢回去,娘仨死在那兒也沒人會管你們了!”

當時外婆已經打算把母親嫁給同村的一個老光棍了。那個男人四十多歲,佝僂著,背駝得高高的,像背著一口鍋,有時他在村裏見了我,會給我塞幾顆牛奶糖,夥伴們見了便都取笑我:“背鍋要當你爸爸咯!”於是,我放學都避開他家,繞遠路回去。外婆看中這個光棍有房、無後,知根知底,想著如果我母親與他再婚,以後就可以在父母眼皮底下生活,跟娘家互相照應。她覺得自己操心這麽久,終於為小女兒找到了個不錯的歸宿,也顧不得小女兒願不願意了——總不能眼看著她又跳進同一個火坑吧。

一天我寫作業時,外婆停下納鞋底子的手,用針往頭上搔了幾下,鄭重地對我說:“你媽命不好,小時侯算命的就說她是要走第二步路的,人家不嫌你媽領著你,過去麽,你要會喊‘爸爸’喊‘奶奶’。”

我不知道“爸爸”有什麽用,也不在意誰給我當爸爸——但為什麽非得是個“背鍋”呢?當時我母親才二十六歲,正是好年華,可在外婆眼裏,她就是個離婚帶孩的女人,再婚也隻能再找個因某些原因娶不上老婆的男人。

母親不願意嫁給那個光棍,她見過一些女人在不幸婚姻裏煎熬許多年,靠著最後一絲勇氣和力氣離了婚,隨後又像提線木偶般任由父母給自己物色一個或是身體殘疾或是看不見的地方有問題的男人。再婚的酒席上,她們大多麵無表情或強顏歡笑,但更多人連場像樣的酒席也沒有,扯個證就跟新的男人搬到一起過日子了。

剛從泥沼裏掙紮爬出的母親,還沒緩過來就被外婆逼婚。外婆按時將吃食送進屋子裏,被關在裏麵的母親十分倔強,連著幾天絕食,外婆慌了神,才把她放了出來。母親想明白了:梅竹村是不能回去的,因為她永遠改變不了我父親;娘家也不能久留,因為父母也隻會強迫自己選擇他們認為對的路。

 

一天晚上,我們照舊和外公外婆一起看了電視,新聞聯播之後是天氣預報,女播音員說明天有陣雨。夜裏,我和母親一同躺在小木樓的床上,她問我睡著了嗎?我說,睡著了。

母親笑出了聲:“睡著咋還會說話?你從一點點大的時候就這樣,問你睡著了沒就說‘睡著啦’,非要讓人誇兩句‘囡囡最聽話了’才肯乖乖睡。”

我問母親:“你小時候也這樣嗎?”

母親說,小孩子都這樣,那時候她聽到外婆閂大門的聲音就趕緊裝睡,等外婆來檢查完,她就和舅舅從窗戶爬去屋頂上看星星。

我兩眼放光,央求母親帶我上一次屋頂。在我承諾自己以後絕不偷偷去後,她答應了。我們穿上外套,爬出小窗戶,鑽進黑壓壓的夜裏。一陣帶著青苔味的涼風襲來,幾點星光隱約在雲後麵,忽而閃出來,忽而躲不見。

在屋頂上坐定後,母親問我:“冷不冷?”

我興奮地說:“不冷!”

“你記得小夢阿姨嗎,她在城裏飯店打工,一個月有八百塊呢。”

“外婆說你要嫁人了,你不想嫁嗎?”

母親伸手緊了緊我的衣領說:“嫁了,人家對你不好怎麽辦?我想出去打工,等媽媽賺了錢再來接你好嗎?再想辦法把你弟弟也接來。”

我問打工的地方遠不遠,母親說:“不遠吧。”

我抱住自己的膝蓋,歪頭看她,她的眼睛閃著光亮,綴在臉上,像星星綴在黑夜裏。

當天夜裏,母親囑咐了我一些話,就收拾了幾件衣服準備走了。我們躡手躡腳地下樓,一點點打開那扇會亂叫的老木門。可我們推得越小心、越慢,它的叫聲就越嘶啞。

門終於開了,母親側身從門縫裏鑽了出去,風呼呼地灌進來。之後,第二扇門,第三扇門,我目送母親離開這棟三進門的老宅,她回頭揮手示意我回去。空氣是陰冷的,我想起天氣預報說要下雨,就趕緊拿傘追上母親。母親蹲下抱了抱我說:“怕是真的要下雨了,快回去睡覺,乖。”

這個擁抱,我一直記到了現在。

我不記得自己回去的時候有沒有閂上大木門,隻記得那天風很大。我睜著眼睛躺在床上等雨,好讓母親能用上我送的雨傘。後來,我等到了天亮,就把自己連同母親留下的字條交到了外婆手裏。

就這樣,我的母親從夫家逃到娘家,又從娘家逃去了一個陌生的小飯店。

7

父親找了新歡後,很快就把賣烤房和地基的錢揮霍一空,之後那女人就不要他了。聽說我母親要再嫁後,他憤恨地跟我爺爺說:“你望嘛,女人都一個逑樣!”

爺爺隻問:“那你把小兒子領來要咋整?”

父親沒有回答,他望了望我弟弟,又如往常一般離開了家——在他眼裏,養活一個小孩和養活一隻豬崽並沒有什麽區別。剛開始都隻會拱來拱去吃奶哭鬧,沒多久就會走會跑,再長長就能賣錢吃肉了。如今兒子已經過了最麻煩的階段,有什麽難的呢?留著他總歸還有一絲複婚的希望。

當時爺爺怎麽也沒想到,我父親這一走就是三年。村裏人有的說他犯事被抓了,有的說他為了五萬塊錢替別人坐牢去了,還有的說他在城裏找了個小婆娘過日子了。

2003年,父親回家了一次,那時爺爺的眼睛已經看不見了。父親在家留了一陣子,在桌上留下五百塊錢後就又離開了。爺爺害怕自己死了沒人管孫子,還曾讓我弟弟攙著他去派出所打聽消息。之後祖孫二人相依為命過了許多日子,弟弟說,爺爺瞎了之後,做的菜裏時常有螞蟻,久而久之,年幼的他就接下做飯的活兒。

那時偶爾還會有人來家裏要賬,說我父親欠了他們的錢,可見到爺孫倆過的日子,他們又隻好悻悻離去。爺爺和弟弟睡在那間放棺材的房裏,一天夜裏,蚊香燃著了那頂破蚊帳,瞎眼的爺爺感受到了熱浪叫醒了弟弟,隨後一老一小逃了出來——那場火,差點把爺爺的那口黑漆薄木棺材給燒了。

不久之後,爺爺去世了,村裏的老人說他是被火嚇丟魂了,魂沒了人自然也活不長了。他走的頭天晚上,把我弟弟叫到跟前,遞給他幾塊錢,反複叮囑:“拿著錢去坐車到你外婆家,去找你媽,聽見沒?”

第二天一早,弟弟起床上學,發現爺爺已經沒了氣。父親聞訊回來操辦喪事,問爺爺死前說什麽了,弟弟如實回答,父親就說:“你敢去,我就打斷你的腿!”

對父親的恐懼最終還是壓過了對母親的渴望,加上爺爺曾反複和年幼的弟弟灌輸“外婆不喜歡你,要不是有了你,你外婆早都給你母親找了好人家……”之類的話,弟弟不敢輕舉妄動。之後父親又消失了,留下弟弟獨自在楊家祖宅裏生活了三年。

爺爺在世的時候,弟弟還能勉強吃飽穿暖,爺爺沒了,他基本就是個孤兒了。家裏有糧食時,他放了學就自己煮白米飯吃,巷子裏的那對外鄉老夫婦常會夾一碗菜塞到他懷裏,他埋頭吃完,洗了碗再送還給他們。米袋空了,他就在放學後遊蕩進莊稼地,趁四下無人偷點瓜果蔬菜回家。有時運氣好,他還能在田裏翻撿到別人漏挖的大蒜、地瓜和土豆,拿回去烤熟,就是一頓飯了。

每隔幾天就有一個蹬著破三輪的老頭來村裏收廢品,弟弟把家裏能賣的東西都賣給他了。等屋裏實在沒物件能換錢了,他就把課本賣了,出去拾塑料瓶。老頭問他是否還有東西要賣,弟弟就說:“要麽你把我收走吧,我也是沒人要的廢銅爛鐵。”

孤伶伶的弟弟就這樣在梅竹村長到了七歲。他總低垂著頭,身體似乎停止了生長,比同齡人矮了一大截。後來我們把他接回到身邊,他每頓飯總要吃上兩大碗,零花錢也全是拿去買零食。母親開玩笑說:“他這是饑餓後遺症。”

8

2006年,母親領著我再嫁了。那時她已經把一頭自然卷拉成了黑長直,穿著時髦的牛仔褲、高跟鞋來學校接我,別人都問:“是你姐姐嗎?”的確,三十歲的母親比二十歲的時候漂亮多了,也開心多了。

母親的再婚對象是她打工的那個飯店的一位常客。這個男人濃眉大眼,頭發茂密,長得還算英俊,隻是透出股憨勁兒。每次他和朋友來飯店吃飯,總要遠遠地望我母親幾眼,偶爾眼神對上了,母親以為他要點菜,走過去時,他卻抓起紙杯低頭喝水,什麽也不說。

之後,他私下打聽我母親的情況,然後托人上外婆家說媒——這時他還沒和母親單獨說過一句話——上門提親的陣仗弄得很大,他大概叫上了家裏的親戚,開了四五輛氣派的小轎車來到外婆家的村口。外婆喜笑顏開,對這門親事表示滿意,還做了豐盛的菜招待他們。臨走時,那個男人還給了我一個紅包。

我第一次見這個男人,就覺得他長得很像魚,鼓溜著眼睛,微張著嘴巴,要說話卻又突然發現腦袋還沒準備好,卡在那兒。他結過婚,有兩個孩子,也是一兒一女。後來,那兩個比我小些的弟弟妹妹告訴我,他們的媽媽跟別人跑了。

母親和這個男人相處了一陣,談不上多喜歡,或許隻覺得他比我父親更合適過日子,而且成了家以後,她就能早點把我接去身邊,於是便同意了結婚。

母親是從外婆家廢棄了的豬圈裏出嫁的——村裏有傳統,離過婚的女人就不能再從娘家嫁出去了。那天的天色不大好,天空下起了似霧非霧的毛毛雨,看什麽都不太真切。母親及腰的長發在後腦盤了個新娘髻,上麵插著滿天星,還有一束白頭紗。

 

婚禮辦完不久,我就跟著母親搬到了新家。那裏確實是個富裕的地方,靠旅遊業為生,那個男人有個生意不錯的賓館,婚後由母親負責打理。我們五口人湊在一起過日子,生活平淡又忙碌,沒有什麽大的矛盾。

手機開始普及以後,母親和父親取得了聯係,每次問到我弟弟的近況,父親就說他們生活在一起過得很好,還以弟弟為借口,先後從母親手中“借”走了不少錢。母親曾提出要親自送錢去梅竹村,順便看望弟弟,可父親拒絕了,還威脅她:“你們敢來,讓你永遠見不到你兒子,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現在住哪兒!”母親隻得作罷。

不久後,母親輾轉聯係到了梅竹村的舊時好友,才知道父親一直在騙她。當天,心急又愧疚的她叫上大舅舅等一群人,直接去把我弟弟接了回來。這事兒她沒和任何人商量,包括現在的丈夫。

新家裏有了四個孩子,卻不如往日熱鬧了。我能感受到四處彌漫著的、看不見的硝煙,也明白戰火大概是從我弟弟頭上燒起來的。那時我讀寄宿初中,在家裏的三個孩子當中,弟弟最小,常被指使去給看店的大人們送飯。弟弟性格軟弱,難免受欺負,往往等他送了飯菜回來,盤子裏的菜都空了。

弟弟說,有一次他去送飯,不知道怎麽就惹到了那個男人,他當著弟弟的麵把飯菜摔在地上。之後,這種情況愈演愈烈,那個男人還當著我母親的麵對弟弟擺臉色。那段時間母親過得很壓抑,經常對著鏡子翻頭發,找出白發就讓我幫她拔掉。她想緩和關係,曾主動討好那個男人,可她喊他吃飯的時候,他就轉身重重砸上房間門以示抗議。

這種日子也是沒有辦法過下去的。一天,母親帶著我和弟弟從男人家搬了出去,獨自帶著我們租了房。一次偶然的機會,我在母親的首飾盒裏發現了他們的離婚證。

自此,母親不再把生活的希望寄托在任何人的身上了。她聰明勤快,又不怕吃苦,開過服裝店、賣過保險,幹哪一行都賺到了錢。

後來,我和弟弟都順利從大學畢業,參加了工作。母親的日子越過越好,至今依然單身。

(文中人物、地名均為化名)

所有跟帖: 

特斯拉的真實故事:被抹殺的天才,以40歲的年紀登上神壇,但為什麼40歲之後一事無成? -FormatRun58- 給 FormatRun58 發送悄悄話 (194 bytes) () 11/05/2022 postreply 10:20:28

請您先登陸,再發跟帖!

發現Adblock插件

如要繼續瀏覽
請支持本站 請務必在本站關閉/移除任何Adblock

關閉Adblock後 請點擊

請參考如何關閉Adblock/Adblock plus

安裝Adblock plus用戶請點擊瀏覽器圖標
選擇“Disable on www.wenxuecity.com”

安裝Adblock用戶請點擊圖標
選擇“don't run on pages on this doma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