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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年4月的一個周一,我的班主任兼語文老師戴青沒來上班。一開始同學們以為她隻是臨時請假,但一周後,學校卻直接給我們班安排了新的班主任和語文老師。
那是我們機械廠子弟學校變化最大的一年。上學期3班的劉老師調去了市三中,春節後教英語崔老師也被外校挖走,那段時間我們的任課教師總在換,化學老師一學期就換了3位。
但戴青老師的離開實在太突然了。母親埋怨,“明年你們就中考了,她該帶完這學期再走的”。父親則說,人往高處走,鳥往亮處飛,“中師”(師範中專)學曆的老師都走了,戴老師身為鳳毛麟角的大學生,肯定不會留在這裏跟子弟學校玉石俱焚的。
的確,那年戴青老師才23歲,本科畢業,正是“往高處走”的好時候。早有傳聞說她當年入職就是個“意外”,來子弟學校隻是臨時過渡,“雞窩哪容得下鳳凰呢?”
在我的回憶裏,戴老師幾乎是個完美的老師——她脾氣好,說話從來都是低聲細語的,不像那些從工廠轉崗來任教的老師,動不動就對學生掄拳頭;她很漂亮,烏黑的長發配一件青色碎花連衣裙,像是電視裏的廣告明星;更重要的是,上她的課本就是一種享受。我作為語文課代表,得到過她很多額外的照顧:自從發現我喜歡寫作,她便常常指導我,送給我很多相關書籍;她周末去文化市場給班裏的圖書角買書時也會帶上我,遇到我喜歡的書,就花自己的工資買給我;那時我經常生病住院,她還帶著課本去廠辦醫院給我補過課……
可直到最後離開,她都沒有跟我們道一聲別。
很快,我就聽說了,戴青老師並不是“離職”,而是“失蹤”。
消息最開始是學校裏幾位教師子弟傳出來的,他們從父母口中聽說,戴老師是突然不知去向的,那段時間,學校、家人、廠保衛處和派出所都在到處找她。之後,母親也告訴我,廠裏的職工中同樣有傳聞,說子弟學校教語文的戴老師“離家出走”了。對於這些傳聞,校方先是沉默,後來也承認了,還公開發了通知,說如果有哪位學生或家長知道戴老師的下落,或者近期見過、聯係過戴老師的,請來學校提供線索。
看到通知,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戴老師失蹤前的那個周末,我見過她——那天在校門外的胡同裏,她正在和張景春吵架。
張景春是戴老師的大學同學,也是她的男朋友。他並不是子弟學校的老師,隻是在學校辦了個物理補習班。補習班是偷偷辦的,學校並不知情,用的是學校的教室,每節課20元,比外麵的輔導班便宜得多。我的物理成績不好,母親便在戴青老師的建議下給我也報了名。一起補課的同學有十幾個,我們在周末悄悄溜進學校上課,上完課後再悄悄溜出去。
我和同桌鍾源一直擔任補習班的值日生,課後負責打掃衛生和鎖門,走得也比別人都晚。周日下午補習課結束後,我倆正好撞上那一幕——當時張景春背對著我們,揮舞著手臂衝戴老師喊著什麽,情緒似乎很激動,戴老師的臉色很難看,她一定看到了站在胡同口的我和鍾源,但並沒有搭理我倆——我倆見情形不妙,就趕緊走開了。
我把這件事講給母親,問她要不要告訴學校。母親擔心惹麻煩,沒同意。鍾源同樣保持了緘默,他爸說人家情侶吵架沒什麽好奇怪的,而且,那學期他的物理成績提高了不少,“我爸還讓我找機會單獨去問張景春,能不能上那種‘一對一’的輔導”,因此不讓他在外麵亂講話。
學校公開向學生和家長征集線索後,校內一時間各種消息亂飛,以至於有老師在課堂上說:“長得漂亮不論在哪兒都吃香,一朝出了事,不僅男老師坐立不安,連男學生都伺機而動。”後來學校大概看情形不對,先是收回了之前征集線索的通知,很快又禁止學生在公開場合討論此事。
2002年暑假前,學校照例要在假期裝修教學樓,我和班上幾個同學被叫去語文組辦公室幫忙收拾衛生。在辦公室裏,我見到了張景春和另外一位陌生男子,聽老師們介紹說,那是戴青老師的哥哥。
戴老師失蹤後,張景春的物理輔導班也停了,從那之後我一直沒見過他。那天在辦公室,我們一起收拾了戴老師的物品,公家的留給學校,私人的由他們二人帶走處置。戴青老師的書放滿了一整張書桌加大半個書櫃,她哥哥見書太多,出去找三輪車了,留下張景春和我們一起打包。中途有人從辦公桌的櫃子裏找到幾本戴老師的日記,之後張景春便一直坐在旁邊讀日記。
收拾完後,戴青老師的存書被捆紮成幾大摞放在牆邊,其他物品裝進幾個大塑料袋,被張景春和她哥哥一並帶走了。望著空蕩蕩的辦公桌和空出三格的書櫃,鍾源很傷感:“看來戴青老師真的不回來了。”
鍾源也是機械廠子弟,我和他坐了3年同桌。當年他寫滿“戴青”的周記本被同學瞧見過,雖然他一再解釋本子上寫的是一位與戴老師同名的港台明星,但他暗戀戴老師的事還是在同學中不脛而走。沒辦法,“證據”太多了——他的QQ昵稱一直叫“愛戴”,後麵跟著一串非主流字符做修飾;戴老師當年在班裏的任何號召,他總是第一個響應;戴老師叫值日,無論他是不是值日生,總是操起掃帚就開幹;平時還愛跑去語文組辦公室忙前忙後,發現戴老師的暖瓶空了,拎起來就往水房跑;戴老師提議大家報周末的物理補習班時,他是班上第一個報名的,一口氣買了60節,連戴老師都勸他:“不要買這麽多,張老師不一定會上這麽久……”
那天從學校回家的路上,鍾源拿出兩個徽章一樣的東西,把其中一個遞給我,說是剛剛從戴老師辦公室抽屜裏偷拿的,沒給張景春他們,就當留個紀念吧。
我接過徽章,上麵是一隻米老鼠,而鍾源的那個徽章上寫著“XX師大話劇社”。我隨手把米老鼠塞進書包口袋裏,鍾源看到了似乎有些不高興:“咋了?不喜歡?不喜歡的話還給我。”
我沒有還。
2
新學期開始後,語文組辦公室來了新老師,戴青老師以前的辦公桌和書櫃裏又擺滿了各種書和雜物。打那以後,鍾源不再往語文組辦公室跑了,1年後,我們結束了機械廠子弟學校的初中生活,分別考入了不同的高中。
高中3年,我和鍾源有時會在電話裏聊到戴老師,詢問一下彼此有沒有關於她的消息,但誰都沒有。
高二那年冬天,借著機械廠子弟學校辦校慶的機會,我和鍾源回了趟母校。當時子弟學校成功轉為公辦九年一貫製學校,還在馬路對麵的樓盤裏開了新校區。校慶結束後,當年接替戴青老師做我們班主任的黃林民請我倆在學校新蓋的教職工食堂裏吃飯。鍾源問他:“學校這幾年有沒有戴老師的消息?”黃老師沒有正麵答複他,一臉壞笑地說:“咋了鍾源?你個小毛孩子還掛著人家呢?”
鍾源來自單親家庭,母親在他幼年時病故,父親也再沒續弦。鍾源從小跟父親生活,父親對他的管教甚是嚴格,甚至有點殘暴。小時候,鍾源經常因為各種原因被他父親關在廁所裏收拾,他家住一樓,他被打得哭爹喊娘,聲音總會清晰地傳到街上。大院居民大多知道鍾源他爸的臭脾氣,很少有人去管閑事。
所以,鍾源從小也是個固執的孩子,初中時,他堅持要在學校做完全部作業再回家,於是經常晚上8、9點鍾才背著書包走出學校大門;有段時間他決定晨跑減肥,於是在一個暴雨磅礴的大清早,我就看見他一個人繞著學校操場瘋跑。
跟他做同桌後,我發現他身上時常帶著各種傷痕,他說都是拜他爸所賜。那時唯一能夠且敢於拯救鍾源的大概隻有戴青老師。戴老師住的地方和鍾源家相鄰,每次聽到鍾源的慘叫聲,她便會立刻趕去鍾家。鍾源他爸最初幾次還打算跟戴老師“理論”,但很快就被戴老師駁得啞口無言。
戴老師讓鍾源挨打的頻率大幅降低,機械廠改製的那段時間裏,鍾源他爸顧不上回家,鍾源就每天跟著戴老師在辦公室吃飯,然後一起回家。麵對同學們羨慕的目光,鍾源更是驕傲地聲稱,戴老師還給自己洗好了衣服。
我不知道這些事情是不是鍾源在之後的若幹年裏,一直堅持不懈尋找戴青老師下落的根本原因,但至少,對鍾源而言,她肯定不僅僅是一位老師。在尋找戴老師這件事上,鍾源把他這種一根筋的性格詮釋得淋漓盡致——戴老師失蹤之初,四處打聽她去向的男生數不勝數。等後來學校把這股風潮壓下去後,唯獨鍾源還在堅持,他一改放學後留在教室寫作業的習慣,下課鈴一響,收起書包就往校外跑。有幾次,我看到他鑽進與機械廠家屬區一牆之隔的某科研單位試驗田,或者在戴老師曾經住的筒子樓下探頭探腦,就問他在做什麽,他就說在找戴老師。
我一度以為這家夥魔怔了,找人咋還能找到試驗田裏去?鍾源就站在試驗田邊,望著牆那邊的筒子樓家屬區說,他曾見過張景春來過這裏。很久之後我才意識到,那段時間鍾源應該是在跟蹤張景春。
那時鍾源的父親還是機械廠下屬某車間的主任,是中層幹部,跟保衛處的領導有些交情。從父親口中,鍾源得知警察也在懷疑張景春,隻是調查不出什麽結果。本來鍾父找保衛處打聽張景春的情況,是為了衡量還要不要讓兒子繼續報張景春的物理補習班,而信息傳到鍾源這裏,卻成了他進一步懷疑張景春的理論依據。
私下裏,鍾源經常悄悄給我透露一些從他父親那裏打探到的“內部信息”,比如:“前天張景春被派出所叫走了,關了一整天,又放了”“昨天下午保衛科有兩個人被警察帶走了”“戴老師的媽媽過來了,在廠保衛處辦公室裏扇了張景春兩個耳光”,等等。
但這些事大多沒有下文,到後來,可能鍾源父親發現兒子找他打探這些消息的初衷跟自己的並不一致,便拒絕再向兒子透露這方麵的消息了。
鍾源的這些舉動,黃林民自然也看在眼裏,一次,他在班會上語焉不詳地說了句話,沒提事也沒點名,但目光卻是瞥向鍾源的:“我警告班裏的某些同學,要明確自己來學校的目的是什麽。有些事情歸學校管,學校管不了還有警察管,你整天上躥下跳的,想幹什麽?”
高考結束後,鍾源提議我們一起去趟海邊。我倆在省內的幾個沿海城市裏選擇了煙台,表麵理由是去煙台旅行的花費少,但其實還有個心照不宣的原因——那裏是戴青老師的故鄉。
我倆並不知道戴老師的老家在哪裏,也沒有她家人的聯係方式。但鍾源還是找到了一片沙灘,言之鑿鑿說,戴老師小時候住的地方一定就在這附近。我問為什麽,他說是戴青老師上課時說的。我不記得戴老師在課上提過,但鍾源卻當場背誦了一段課文——那篇文章叫《趕海》,是我們初中時校本教材裏收錄的戴老師的文章。
那年的校本教材裏有兩篇戴老師的作品,《趕海》寫的是她小時候的事,還有一篇《虎山遊記》,寫她的大學時代。我對後一篇很熟,卻不怎麽記得前一篇。鍾源一邊背課文,一邊向我指點周圍的景色:“看,站在這個位置,正好看見那個山頭……你朝南看,那邊能隱約看到漁港……我查過這片地方,以前是個漁村,97年後才開發成現在這樣的。”
說著,鍾源忽然換了話題,說自己一直有個很大的遺憾,就是幾年前收拾戴老師辦公室的東西時,沒有看一眼她的日記。我說你這算什麽遺憾,老師的日記你怎麽可以隨便看?鍾源卻說,為什麽張景春能看?我說人家是男女朋友,能一樣嗎?
“我敢打賭,那些日記戴青老師肯定不想讓張景春看,不然怎麽會藏在辦公室裏?這東西不該放在家裏嗎?”鍾源說,當年我們在收拾辦公室時,張景春一直蹲在旁邊看戴老師的日記,他也一直在旁邊觀察,總覺得張景春看日記時的狀態不對勁,“也不知道戴青老師在日記裏寫了什麽,把張景春氣得臉都扭曲了。”
我對那幾本日記有些印象,因為當年戴老師給我講寫作技巧時,就用自己的文章做過案例,而那些文章就出自她的日記本。但我並不記得張景春看日記時“臉都扭曲了”。
鍾源接著說,那天他看到張景春把戴青老師的3個日記本都塞進了自己的隨身挎包,沒有像其他物品那樣打包進黑色塑料袋,很可能根本沒把日記本交給戴老師的哥哥。我說這倒有可能,或許張景春隻是想留個紀念而已。
“留紀念?你的意思是他一早就知道戴老師回不來了?”鍾源問我。
我說算了,我不跟你爭了,你又上那股子勁了。
3
高中畢業後,我並沒有和鍾源同步去上大學,而是又複讀了一年,於2007年考入本省師大。戴青老師同樣畢業於這所學校,我和她差了11屆。
新生入學時,鍾源來學校找過我。那時他已在青島的一所大學讀大二,說要來給我做“新生向導”。他帶我走過西聯教室、大學生活動中心、南區宿舍,又去了學校後街。讓我震驚的是,他甚至連師大附近哪家鹵肉飯好吃、哪家網吧包夜便宜都一清二楚。我說鍾源你又不是這兒的學生,怎麽對師大這麽熟悉?鍾源笑了笑,說還能為啥,“女朋友在這兒唄,也是文學院的,你見了麵得喊聲師姐”。
我說你們學校沒女生嗎?還大老遠跑來我們學校談戀愛?不會也是因為戴老師吧?
鍾源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卻把我帶到了一棵樹下,問我還記不記得這棵樹。見我搖頭,鍾源有些失望,又問我記不記得戴老師以前貼在子弟中學教學樓大廳“教師風采”欄裏的那張照片?說著,他跑過去站到樹下,擺了個造型。
但我依舊沒有任何印象。鍾源隻好從書包裏找出一個本子,又從本子裏翻出一張照片——果然,當年的戴老師長發披肩,站在樹下,一身青色的碎花連衣裙和一雙白色布鞋——沒想到,鍾源竟把戴老師的照片都“偷”走了。
“我不拿別人也會拿的。”鍾源說。
當天晚上,鍾源和他女友一起請我吃飯,那位師姐很漂亮,同樣長發披肩,穿了一件碎花連衣裙。
“張景春是物理係96級的本科生,現在叫物理工程學院。戴老師是文學院的,我讓小慧打聽了他們當年的同學——物理係有個講師,姓霍,是張景春的同班同學;文學院這邊,對外漢語的輔導員是戴老師的同學,研究生畢業留校的;另外學校學工部還有一位王老師……”鍾源如數家珍般向我敘述,我反而有些懷疑他和小慧戀愛的目的了。
“你來了也好,有些事小慧不方便知道,更不方便做,你來做的話好些……”那頓飯的最後,趁女友去買單時,鍾源對我說。
“你要我做什麽?”我問他。
“我想知道張景春和戴青老師大學時的事情。”鍾源說。
直到2009年夏天,經過多方努力,我才通過一家戶外單車俱樂部和物理工程學院的霍老師搭上了線。一次騎行活動間隙,我跟他講了戴青老師失蹤的事,又謊稱自己的父親是省城承辦這起案子的警察,想了解張景春的情況,霍老師這才開了口。
“張景春是青州人,家庭條件不好,據說為了生他,他爸媽先給他生了5個姐姐。”霍老師說,大學時張景春心氣很高,成績也不錯,原本可以保送本校繼續讀研的,但他一心想考名校,畢業當年報了清華,沒考上,第二年報了複旦,又沒考上。後來聽說張景春又考了幾年,也不知結果怎樣。
“張景春這個人不太好交往。讀書那會兒他沒什麽朋友,大家都覺得他挺‘假’的,不好交心……”霍老師用了一個方言詞匯“愛演道”來形容大學時代的張景春,大體就是“愛裝X”“不實誠”的意思。
提起張景春和戴青的關係,霍老師說這事兒他記得。當年戴青是文學院有名的才女,長得又漂亮,追求者甚多,其中不乏很優秀的男生,但不知為何最後她竟然選了張景春。“我就記得當年學校劇團演話劇,戴青總演女共產黨員、女英雄,張景春總演漢奸、翻譯官,那‘三七分’一梳,配上他那兩撇八字胡,演得全校聞名。但誰知道後來他倆居然在一起了,你說這不是扯嘛……”
通過鍾源女友小慧幫忙聯絡,我又從學校學工部的王老師口中得到了一些消息。王老師和戴青是煙台老鄉,大學時代做過2年室友,關係很不錯。她說,戴青之所以會和張景春在一起,大概是因為張景春對她確實很“用心”——兩人交往前,戴青琴棋書畫都拿得出手,而張景春除了成績好,其他的一竅不通,但為了追求戴青,張景春強迫自己培養這些“愛好”,後來還真學得有模有樣;當年師大男女宿舍分處校園兩端,直線距離接近3站路公交,張景春每天早上都來給戴青送早點,無論刮風下雨,兩人在一起後也沒間斷過;而在與張景春交往之前,戴青有個大她兩屆的男朋友,但那男的畢業後公派留學,一出國就跟戴青分了手,那段時間正巧趕上張景春大獻殷勤,戴青便被攻陷了。
王老師也提到了話劇團的事:起初,張景春因為形象問題一直進不去,於是他自己寫了劇本出去投稿,專門給戴青設計了一個“女英雄”的角色,又給自己量身定製了個“翻譯官”。那個劇本在校外比賽中拿了獎,話劇團這才勉強招張景春進團做了“特型演員”,專門跟戴青搭戲。“放到現在,哪有男生肯費這番心思?”
戴青和張景春的關係確定得很突然。當時戴青身邊還有幾位追求者,其中有個研究生,各方麵條件都很不錯,戴青也挺喜歡,但就在一次假期旅行過後,戴青卻和張景春在一起了,“好像是那個研究生畢業後也有出國的打算,戴青一聽對方又是這想法,便立刻拒絕了……”
王老師說,她起初還感覺張景春隻是相貌不佳,但兩人戀愛後,她才知道張景春吃喝花銷全靠戴青資助,就有點看不過去了:“張景春這家夥除了嘴皮子比較溜,沒啥特別的。據說他成績不錯,可我們不是一個專業,也都是聽旁人說的。他一個大老爺們整天吃女朋友的軟飯,我就覺得這人不靠譜。”
我心想,在“吃軟飯”這點上張景春倒算是“從一而終”,大學畢業後戴老師也是一邊上班一邊幫他在學校招生辦輔導班。
“你覺得戴青當年愛張景春嗎?”我問。
“說不好。”王老師說,她見過戴青愛一個人時的樣子,但不是在張景春身上。那時同學們都覺得戴青隻是暫時沒遇到愛的人,碰巧張景春貼上來,臨時過渡一下而已,隻是沒想到“過渡”了那麽久。她問我為什麽打聽這些,我這才把戴老師失蹤的事講給她。她一臉驚愕,繼而口氣略帶驚悚地問我:“不會是張景春對她做了什麽吧?”
我說我也不知道,所以才來找你打聽嘛。
4
我覺得鍾源對張景春的調查屬實沒太多意義。無論張景春是好人還是壞人,他和戴老師誰愛誰多一些,都不能改變戴老師失蹤的事實,而且對尋找戴老師的下落也並無任何作用。但鍾源覺得有意義,很多年來,他一直篤定張景春就是戴老師失蹤的始作俑者。
“你看看他的博客和QQ空間!”鍾源發給我幾條鏈接,裏麵各有上百篇日誌和多到數不清的照片,訪問量和粉絲數也很驚人。
我隨手打開幾頁,竟然全是他外出尋找戴老師的記錄,還有些媒體報道的鏈接——一家本地報紙刊載了很多張景春騎在摩托車上的照片,摩托車後座綁滿了行李,行李上插著一麵旗子,配圖下麵標注的拍攝地點是東北某省,報道最後還掛了捐款鏈接。文章下麵的評論裏,滿是對張景春的稱讚和敬佩。
“這麽多年了,他還在找戴老師?”我問。
“我呸,張景春明顯就是以‘尋找女友’為噱頭出去旅遊順帶騙點擊量和捐款——如果換成你,你會這樣大張旗鼓地去找你失蹤的女朋友嗎?”鍾源啐了一口。
我說你這就有點對人不對事了,人家這樣做倒也能理解,或許是想通過這種方式擴大影響力,萬一真有人看到了新聞給他提供線索呢?
“反正我就是覺得這個張景春有問題!”
我說那你畢業之後回家考警察吧,專門查戴老師失蹤的案子。他說好,我們一起去考。我說你見過我這個專業當警察的嗎?他想了想說,確實沒聽說過,還是我自己去考吧。
但命運弄人,大學畢業後,我倒是真去外地做了警察,鍾源卻先一步回到老家的機械廠子弟學校做了中學數學老師——那時子弟學校已經轉為公辦,改名叫致高中學了。
大概是回去後總是觸景傷情,有一次鍾源微醺著問我:如果當年我倆把戴老師和張景春吵架的事情告訴學校,會是什麽結果呢?
“打我頭一眼看見張景春,就覺得他不像好人——你看,瘦長臉,八字胡,中分頭,怎麽看怎麽像電視劇裏的漢奸!所謂‘相由心生’,好人會長成這樣?你說戴老師當年那麽漂亮,怎麽會看上他?”鍾源絮叨著。
“那你當時還想著繼續跟他上補習班。”我揶揄道。
時隔多年再次回憶起少年時的悸動,鍾源大方承認了自己對戴老師的感情:“是的,當年我確實喜歡戴青老師,沒啥丟人的,都是那個年紀過來的嘛。你看,後來我談的女朋友或多或少都有點她的影子,我現在的老婆,不也是中學語文老師嘛!”
他同樣也表露出對自己父親的不滿,說當初就不該聽他爸的,如果一早把戴老師失蹤前和張景春吵架的事情告訴學校,查他一下,八成能查出問題來。
“你是不是把人家當成情敵了?你看你這副嘴臉,嫉妒讓你麵目全非。”我開玩笑說。
“哎,當時你咋也不跟學校說呢?你爸又不逼你跟張景春上課,我還指望著你能把那事兒告訴學校呢!”鍾源反問我。
我說,你怎麽知道我沒說?
“你說了?你跟誰說的?結果呢?”他追問。
“說了,跟黃林民。”
我當時不僅跟黃老師說了他們倆吵架的事,我還告訴了黃老師另外一件事——戴老師曾經跟我說過,她有離開學校的打算。
一次在跟戴老師去文化市場買書的路上,她說自己“可能也要走了”。雖然那時我對學校老師一個接一個離職已經司空見慣,但知道戴老師也要走,心裏還是很難過。我問戴老師調去了哪所學校,她說她不是“調走”,她已經考上了研究生,下半年要去南京上學了。
那時在我淺薄的認識裏,“大學本科”已經是學曆的天花板了。戴老師看我不太懂,隻解釋說“就是老師又去當學生了”。之後她又問我,如果她走了同學們會不會想她。我說肯定會啊,而且我肯定是那個最舍不得你走的人。她很開心,說平時沒白給我“開小灶”。
後來她又問我,如果她走了,我們還會不會報張老師的補習班?我說我不想報了,張老師課講得挺好,但脾氣太差了,經常吼人,還動不動用教杆抽黑板和講桌——其實這些早就有補習班的同學給戴老師反映過,但那時她的回複是:“張老師吼你是為你好,他怎麽不去吼別人?”但這一次,戴老師卻隻是點了點頭。
那天我回家後就把戴老師要去讀書的消息講給了父母,他們有些惋惜,但都說戴老師的選擇是正確的。過了一段時間,我又問戴老師去南京讀研的事時,她卻說“不一定會去了,因為張老師沒考上研究生”。我不能理解她話裏的邏輯,但覺得她不走挺好的。可回家講給父母後,他們卻說戴老師真是犯了糊塗。
母親說:“管她男朋友考沒考上呢,她先考上她先走唄,咋了?非得兩個人一起走?”父親則若有所思:“哎呀,恐怕不是戴老師不想去讀,而是她對象不讓她去讀吧。”母親說,怎麽可能,這關口考上研究生多不容易?父親卻說,這真說不好,如果戴老師去讀研究生,她和張景春兩人恐怕會“黃”。
我也搞不懂父母這番對話中的邏輯,但後來向黃老師“舉報”戴、張吵架一事時,為了增加說服性,還是特別“補充”了一句:“我覺得戴老師考上了研究生,張老師沒考上,張老師不讓戴青老師去上研究生,所以兩人在胡同裏吵架,然後戴青老師就失蹤了。”
我清楚地記得,當年黃老師聽我說這段話時眼皮都沒抬。我話還沒說完,他就讓我回去把數學自測題本拿過來給他檢查。
“結果呢?”鍾源追問。
“沒有結果啊,一個初二學生的話,誰會當真呢?”我說。
5
2014年春節,我和鍾源一起喝酒時,他又問我在省城有沒有公安係統的朋友,他想查一個人。我問他要查誰?他說查黃林民。
那時的黃林民已經是致高中學的校長助理兼初中部數學教研室主任了,是鍾源的直屬領導。當年黃林民當我們數學老師時,鍾源是課代表;黃林民當班主任後,鍾源是副班長;而現在兩人既有師生關係、又是同事、還是上下級。我開玩笑說,鍾源你可是黃老師正兒八經的“嫡係部隊”,有朝一日他當了校長,至少得提你當個教導處主任吧,“咋了?他對你不好?不該啊,上學那會兒在班裏他最喜歡你了”。
鍾源說黃林民對他很好,隻是回到中學這幾年裏,他聽到了一些早年的傳聞,感覺可能跟戴老師有關係。
在2013年的一次飯局上,老師們私下裏八卦,說黃林民正在遭遇一件不太能擺上台麵的麻煩事——他與一名學生家長傳出緋聞,他的妻子為此鬧到學校,搞得滿城風雨。酒桌上,一位頗有年資的老教師借著酒勁說,“黃林民這家夥有前科,十幾年前就跟那個失蹤的戴青之間也有點不為人知的故事”。老教師還說,他當年曾親眼在學校附近的新北超市看到已婚的黃林民和戴青手牽著手,“戴青的事情沒查到他頭上,是他走運,但俗話說‘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你看,到底還是出事了吧?”
飯桌上的多數人對“舊聞”都一笑了之,但鍾源事後又去找那位老教師,可對方意識到自己酒後失言,不想觸了黃林民這位未來領導的黴頭,還警告他不要拿著酒局上的話亂嚼舌頭。
“實話說,當年我也覺得黃林民和戴老師之間關係挺曖昧的,數學組和語文組的辦公室隔著一層樓,但我去語文組找戴青老師,經常遇到黃林民。我還納悶呢,他怎麽總去戴青老師那兒。”鍾源說完這話後又有些悵惘,“黃老師再好,也是結了婚的人,戴老師怎麽會跟他有什麽呢?”
在我的印象裏,黃林民也是當年機械廠子弟學校教師中比較特殊的一位。
他是數學專業出身,早年卻是我們的地理老師,後來還教過一陣子英語。他上課時總是西裝革履,領帶打得一絲不苟,在當年是少有的精致。2000年初學校剛給每個教學組配了台式電腦時,黃林民自己的ThinkPad在辦公桌上格外顯眼,在手機還是個稀罕物的時候,黃林民上課前的招牌動作就是走上講台,掏出手機放在講桌上。這種跨專業授課的全能,加上高大帥氣的外形,讓他在學生中的擁躉不比戴青老師少。
同衣著、用品一樣,黃林民在工作上高調得有些霸道——集體活動時他帶的班級永遠會占據最好的資源和位置,假如他班上的學生與外班學生發生衝突,處分重的永遠是外班學生。講課時,他經常毫不掩飾地質疑其他老師的水平:“這塊兒按我講的學,別聽XX老師的,他個幹鉗工的,知道個屁!”
如此看來,霸道的黃林民當年真從張景春那裏“橫刀奪愛”,也不是沒有可能。經鍾源這麽一提,我也想起一些碎片:比如一個傍晚我和同學翻進學校踢足球時,曾看到過戴老師和黃林民兩人壓操場,雖然沒有牽手,但從行走時相隔的距離也能感受出兩人關係甚是親密;又比如,黃林民代理5班班主任的那段時間裏,我們和5班頻繁一起去校外搞各種活動,森林公園,科技館、博物館,每次都是黃林民和戴老師帶隊,還讓班幹部幫他倆單獨合影。
“我覺得戴老師看黃林民和張景春兩人的眼神是不一樣的。”鍾源說,他覺得戴老師看黃林民時是“盯著看”,“眼睛一閃一閃的”,而看張景春時則是“撇著看”,“眼神飄忽忽的”。
我問鍾源想找人具體要查什麽,他撓了半天腦袋,卻說不出自己的需求。我說算了吧,既然戴老師身邊同事都知道的事情,警察肯定也早知道了,當年沒動黃林民,就說明跟他沒關係。鍾源卻說,你不覺得這事兒奇怪嗎——黃林民聽你講了戴老師和張景春在胡同裏吵架的事情,不應該很積極地告訴警察嗎?他和張景春可是“情敵”啊。
我說你以為別人都跟你似的?你別忘了,張景春和戴老師是正常戀愛,黃林民要是跟戴老師有什麽,可算是婚外情了,真捅破了,誰倒黴還不一定呢。
“那倒也是。”鍾源點了點頭,不過又不服氣地說,當年也就是黃林民結婚了,如果沒結婚,他八成會把戴老師“撬走”。
我問為啥這麽講,鍾源說,他上班後聽同事們聊得多了才知道黃林民這人不簡單:黃父退休前是機械廠領導,黃林民是戴著“太子”的光環進子弟學校任教的。2003年黃林民拿了南京大學數學係的碩士,2009年又拿到了華東師範大學的博士,學曆至今在致高中學都無人能及,當年完全是出於父母要求才回來當老師。黃林民將近1米9的身高,“正麵人物”的長相,與張景春“鬼子翻譯官”的形象是鮮明對比,“當年就張景春那條件,要不是黃林民結婚早,他能留得住戴青?”
“那時候我們年紀都小,想問題也簡單,壓根不知道裏麵會有這些道兒道兒。現在我們到了張景春、黃林民當年差不多的年紀,有些事也能看明白了,回頭看看,還真是複雜……”鍾源說。
“你現在又開始轉頭懷疑黃林民了?”我笑著問鍾源。
他想了一會兒,問我,有沒有一種可能:戴青和黃林民確實有“故事”,而且一同考上了南京的研究生。張景春本就懷疑二人,發現兩人又去同一座城市讀研,醋意大發,然後……
我說你這構思能力也是一流,要麽去當編劇,要麽去做警察,做數學老師真是屈才了。
我說這話是帶有幾分佩服的——這些年裏,鍾源通過各種拐彎抹角的“朋友”“關係”了解到一些線索,但都跟當年從他爸口中套來的“內部消息”性質差不多,大多有頭無尾。
“張景春2002年9月從機械廠家屬區搬走之後,先在化工廠小區住了半年多,後搬去了高新南路,2008年他住在陳莊東路,之後我就沒再查到他住哪兒,但應該沒離開省城。”
鍾源還查到,從2002至2014年間,張景春先後在6家教培機構當過物理老師,考過2次編製教師,1次公務員,還做過一段時間的保險推銷。他把所有能查到的東西都記在一個專門的本子上,多年下來,攢了幾大本。可惜信息確實有限,他能做到的無非是在能力範圍內監視張景春的一舉一動。後來當現實中失去了張景春的蹤跡,他隻能把重心轉移到網上。
6
那天喝完酒後,我也在想,算起來,戴老師已經失蹤12年了。
上班之後,我曾在公安內網上查找過這案子,可惜省際間的公安係統並未聯網,況且戴老師失蹤那年,公安機關還未實行網上辦案,這案子也就不太可能上網。
酒醒之後,我忽然意識到,這麽多年我倆雖然一直在找戴老師失蹤的線索,但多數時候其實都不得要領,更不知道這起失蹤案在官方記述中究竟是什麽樣子,或許警方已經對戴老師的下落蓋棺定論了呢?
2014年6月,我借著辦理戶口遷移的機會,找到了社區民警李警官。李警官50多歲,我入警時省廳政治部派人來我的戶籍所在地政審,就是他負責接待辦理的。此後我們一直算是朋友圈裏的“點讚之交”。
我本是抱著試一試的態度向李警官提及了那起案子,碰巧他就是當年負責案子的主辦民警。聽說我想了解當年的案情,他一下來了興致,問我是不是有什麽線索要提供。我說不是,隻是想了解一下案子現在是什麽情況。他的興致一下消去了一大半,又問我是不是戴青家的親戚。我說也不是,我隻是她以前班上的學生。
那天,李警官考慮了一番,大概是看在同行的麵子,才給我講了這個案子。
在警方的在偵卷宗中,機械廠子弟學校初中語文教師戴青失蹤於2002年4月13日夜。
案卷記載,戴青的同居男朋友張景春時年24歲,與戴青同住機械廠家屬區筒子樓307房間。張景春說,當晚8點左右自己獨自下樓散步,40分鍾後回到家中,發現女友戴青外出。他起初沒當回事,但直到10點鍾時戴青還沒回來,他有些擔心,於是出門尋找,無果。
4月13日夜,戴青徹夜未歸,張景春一夜未眠。4月14日一早,張景春先去了機械廠家屬區保衛科,又在保衛幹事陪同下去了東郊派出所報案。民警聯係了戴青的親屬、同事和朋友打聽其下落,未果。4月15日,周一,戴青沒有上班,學校方麵也聯係不上她,警方開始立案調查。
依張景春的敘述,戴青出走時身著紅色上衣,灰色運動褲,白色運動鞋,除此之外沒帶走其他行李物品。警方問及戴青失蹤前的狀態,張景春說兩人感情一直很好,已經到了準備談婚論嫁的階段,不知戴青為何會突然離家出走。
警方在走訪中了解到,同樣住在機械廠家屬區筒子樓的居民劉明文,在4月13日當晚見過戴青。劉明文係機械廠衝壓車間職工,住筒子樓302室,與戴青、張景春的房間相隔5戶。4月13日劉明文上夜班,工作至14日淩晨2點時不慎傷到了腳,車間領導安排工友喬順陪他在機械廠附屬醫院處理好傷口後回家休息。
上樓之後,劉明文和喬順見到戴青當時就坐在家門口,好像在等人。劉明文喊了聲:“戴老師,怎麽了?”戴青沒回答,也沒做任何反應。劉明文本想上前查看情況,但無奈自己行動不便,隻好先行進屋,囑咐喬順出門時看一下。等喬順離開時,戴青已不見蹤影,他以為人進屋了,便沒在意。兩人對戴青當時的外貌描述都是:“長發,身著紅色運動外套,灰色長褲,白色運動鞋,靠在307室門口,可能睡著了。”劉明文由此猜測,戴青大概是當晚因事外出,回家後發現沒帶鑰匙,便在門口等男友張景春。
門衛室的值班保安說,14日淩晨,張景春叫他開過大門。由於家屬區夜間僅留一側小門供人出入,張景春騎摩托車外出需要他開大門放行。當時張景春神色焦急,一邊催促他開門,一邊詢問有沒有見到女友戴青外出。值班保安並不認識戴青,也不可能一直盯著進出的居民,也記不清張景春出門的具體時間,隻能憑記憶推測大概在淩晨2點鍾以後——因為門衛室淩晨2點鍾換班,他給張景春開門時剛接班不久。
但另一名在上半夜值班的保安回憶說,13日晚上10點左右,他“似乎見過”戴青。他的女兒在子弟學校讀初中,他認得戴青。之所以說“似乎見過”,是因為當時有一輛白色富康車開出大院,他感覺坐在副駕駛上的女子像是戴青。這條線索比較重要,警方查找了那輛白色富康,但沒找到。保安也說那車應該不是家屬區居民的,因為之前他沒見過。
查到這裏,警方已經有點糊塗了:張景春說戴青的離家時間在4月13日晚8點到8點40分之間,保安看到戴青的時間是晚上10點,鄰居劉明文看到戴青的時間則是4月14日淩晨2點。這3個時間段,戴青都去了哪裏呢?
2002年時視頻監控還是個稀罕玩意,機械廠廠區都沒有。警方隻能一邊走訪,一邊聯係戴青的家人和朋友,打聽她的去向。
對於那輛白色富康轎車,張景春提供了一條線索:他說自己曾見過一輛白色富康送女友回家,戴青說是同事的車。警方立刻協調子弟學校查詢教職工的私家車輛,也沒找到。張景春隨後又說,他懷疑戴青的出走可能與黃林民有關,因為黃林民曾追求過戴青,並在戴青明確拒絕後仍一再騷擾,很不道德。
黃林民因此被警方調查,但他堅決否認張景春的說法,稱自己和戴青是同事關係,隻因在同一個年級組任教,平時交往多一些而已。警方調查了戴青失蹤當天黃林民的動向,並沒有發現任何可疑之處。大概是出於泄憤的目的,黃林民同樣舉報了張景春,說張景春大學畢業後不工作,借“考研”的由頭吃戴青的軟飯,而且張景春和戴青的感情並不好——由於戴青長得漂亮,張景春總疑心她在外“勾三搭四”,之前就曾跟蹤過她,還偷偷來過學校“查崗”,“如果戴青出事了,張景春的嫌疑最大”。
黃林民和張景春的矛盾當時確實引起了李警官的警覺,“有矛盾的地方就有突破嘛”。隨後,李警官分別對黃林民和張景春二人進行了重點調查。但很可惜,依舊沒有結果。
子弟學校的老師們當年都沒有提供有關黃林民和戴青之間存在感情糾葛的線索,張景春也拿不出黃林民“騷擾”戴青的切實證據;至於張景春“跟蹤”“查崗”戴青一事,黃林民很快承認自己也就那麽一說,他說自己在張景春周末借用學校教室辦物理補習班一事上幫了大忙,張景春非但不感謝,還跟警察說這種連累人的話,的確很讓人惱火。
我這才知道,當年物理補習班周末上課時,教室鑰匙是黃林民幫戴老師從總務科拿到的。黃林民在學校麵子大,校領導都敬他幾分,總務科明知違規也不願得罪他。換做其他人,張景春的補習班是沒法那麽明目張膽的。
7
“張景春的嫌疑,當年你們是怎麽排除的?”我問李警官。
李警官說,戴青的案子歸根到底隻是一起失蹤案,張景春雖有嫌疑,但在沒有實質涉案證據的前提下,隻能把他排除。
“他和戴青的感情非常好,好到讓我們感覺他應該不會做傷害戴青的事情……”。
李警官舉了幾個例子:比如當時張景春廢寢忘食地找人,在街上看到長得像戴青的姑娘便上去攔住人家,為此不惜被人當做流氓扭送派出所;又比如戴青失蹤後張景春重病一場,但他拖著病體依舊四處找人,幾次累暈在路上被人報警送回醫院;再比如他印了很多尋人啟事四處張貼,李警官甚至在離省城100多公裏的另一座城市的電線杆上都見過。
“大概2002年底吧,下大雪,那天張景春又來派出所找我問戴青的事兒。碰巧他來的時候所裏有點急事我得出去,於是跟他隨口說了一句,本意是讓他明天過來細聊。那天忙完公事已經淩晨了,沒想到回到所裏就看到了張景春。當時派出所大門已經關了,他坐在院門口墩子上等我,跟個雪人似的。我問他怎麽不回家,他說戴青走了,家就沒了,回去也是等消息,不如在這兒等。”張警官說,自己當時感動得不行,事後證明那個線索跟戴青沒關係時,他還有些愧疚,覺得辜負了張景春。
戴青出事後,她的家人都來過東郊派出所。後來戴青哥哥留在省城找人,期間由張景春一直陪著。戴青哥哥最初對張景春的意見很大,甚至動手打過他幾次,但可能最後也被感動了,漸漸原諒了張景春,聽說後來兩人關係還不錯。
在戴青失蹤後一年多的時間裏,李警官一直和戴家保持著聯係。戴青哥哥和張景春經常來派出所,拿著各式各樣的“線索”請李警官幫忙核實。外地警方也反饋過一些協查信息,戴青哥哥和張景春總在一收到李警官的消息後就馬上趕赴當地。但遺憾的是,那些信息都跟戴青無關。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2003年底,之後戴家的問詢電話就逐漸減少了。李警官明白他們是準備放棄了——尋人是一件複雜且成本極高的事情,絕大多數親屬都堅持不了太久,戴青家人找了一年半,已經是特例了。
“最後連戴青哥哥都不聯係我了,隻有張景春還時不時跑來找我問案子,每次問完都要請我吃頓飯,他好喝酒,一喝酒就說起戴青,一說起戴青就開始掉眼淚,唉……”李警官歎了口氣。
我聽出了言外之音,應該是張景春做到這一步,他覺得這人不存在什麽嫌疑了。
我又問了李警官一個問題:你認為戴青現在還在人世嗎?
李警官笑了笑,說12年了,你也是警察,你覺得呢?當然,如果是被拐去了深山,那個另說,但中學老師在家中被拐走,幾率極小。
李警官的想法和我一致,於是我提出自己的兩個質疑,分別針對張景春和黃林民。
我把2002年4月13日下午在胡同裏看到張景春和戴老師吵架的事告訴了李警官,他有些吃驚,再三讓我確定,我說是自己親眼看到的。李警官問我還記不記得兩人當時為了啥事吵架?我說這個我就不知道了,我不可能湊上去聽,隻記得當時張景春情緒很激動,張牙舞爪的。
李警官沉默了一會兒,說他早年也聽到過一些傳聞——戴青當時有一位關係不錯的朋友,叫姚麗,戴青失蹤後張景春還去她家找過戴青。姚麗當年給李警官提過,戴青失蹤前,和張景春是有矛盾的,為此她還勸過戴青。
按姚麗的說法,當時兩人的矛盾在於“結婚”。那段時間張景春一直在催戴青結婚,理由是他父親身體不好,想趕緊抱孫子。雖然兩人已經戀愛4年,在省城也同居了近2年,但戴青依舊很猶豫,她說學校麵臨轉製,前景未卜,想等轉製落地後再考慮結婚的事,張景春不認可,兩人為此經常吵架。姚麗明白戴青的心思,但她沒把話挑明,隻是委婉地勸戴青,如果不想跟張景春結婚,就趕緊分手,免得夜長夢多。戴青當時沒表態,隻是說回去考慮一下,之後就再沒提過。
李警官回頭找張景春核實這件事時,張景春極力否認,並拿出兩人已經提前拍好的結婚照以證明姚麗的話純屬子虛烏有。看到照片後,李警官便相信了張景春。
“你說的這個事,如果早些年告訴我的話還有些用處。至於現在,可能連線索都算不上了。”李警官說。我說早年我就把這事兒告訴黃林民了,他是我班主任,我以為他會跟警察說呢。
然後話題就引到了黃林民身上。我把鍾源聽到的當年有關黃林民與戴青的私情告訴了李警官。當聽說有人曾看到兩人在新北超市手牽手時,他又是一驚,急忙問我要鍾源的聯係方式。我打給鍾源,想叫他來趟派出所,但鍾源不肯——大概是黃林民現在還是他的領導,萬一傳出去不太好。
臨走前,我跟李警官要張景春的聯係方式和家庭住址。他問我要這些幹啥,“你不是我們這邊的警察,不能碰戴青的案子”。我說我不碰案子,張景春畢竟教過我,雖然隻是補習班,但也算我半個老師,聽說他還在帶補習班,親戚的孩子物理不好,我去幫他找張景春報個班。
李警官應該並不相信我的說辭,但最後還是把張景春的地址和電話都告訴了我。
8
2014年國慶假期,在我再三請求下,李警官終於同意陪我去一趟張景春家——他也沒有問我為什麽給親戚小孩找個輔導老師還要叫上他。
張景春的住處位於省城西邊的一個“新村”。那裏是60年代統一蓋的一大片工廠家屬區,裏麵住著包括4家國棉廠、2家電器廠和1家皮鞋廠的職工家屬。這些企業基本都在90年代破產,自那時起,這個“新村”便成了市裏最大的出租房集中地。
李警官帶著我七拐八拐,中途還給張景春打了幾通電話確認樓棟號,臨近中午才在一座破舊的5層紅磚樓下見到了出門等待我們的張景春。這是我時隔12年後頭一次見到張景春本人,如果不是李警官介紹,我根本認不出眼前這個發福的中年方臉男人就是當年戴老師的男友。他刮掉了標誌性的八字胡,退後的發際線也不太可能再梳出“三七分”。他穿著黃色T恤、草綠色短褲和一雙皮涼鞋,一臉油汗,頻繁地拎起領子抹臉。
他大概已經等了我們一段時間,看見我們,離著老遠就伸出右手迎了上來。
“這位是小陳警官,我的同事。”李警官向張景春介紹我。他也沒認出我,聽到介紹後,隻是憨憨地衝著我笑,然後禮貌性地點點頭,算是打招呼。
張景春住在頂樓,上樓時他走在最前麵,扭動著臃腫的身體。看著他的背影,我腦海中突然浮現出戴老師的樣子——如果12年前戴老師沒有失蹤,會不會和眼前的張景春結婚呢?如果兩人結了婚,現在的戴老師會變成什麽樣子呢?
張景春住的房子目測不超過50平米,是60年代老公房的標準規格。屋裏收拾得還算幹淨,唯一有點特色的是牆上掛著很多相框,桌上也有,大多是風景照,還有少數他和別人的合影。進屋後,李警官先是和張景春聊家常。從他倆的對話中我大致了解到,張景春這些年一直沒結婚,輾轉於培訓機構當老師,偶爾接一些家教的活兒,收入還算說得過去。
聊著聊著,李警官逐漸把話題引到了戴青身上。張景春說他這些年還在堅持尋找女友的下落,之所以沒有找個穩定工作,也是因為他隨時需要外出找人,“一年至少出去三四個月吧,你也知道,找人這事兒需要花不少錢,我看手裏的錢攢得差不多了,就騎車出去。等錢花得差不多了,就回來繼續掙錢”。
李警官略感吃驚,問他這些年都去過哪些地方。張景春說,他從2003年起平均每年至少跑一個省,經濟寬裕的話還不止去一個省,這10多年,已經跑遍了全國的大多數省份。說著,他從屋裏抱出了電腦,給我們看了一些他在路上拍的照片,從新疆到黑龍江,從河南到海南,大部分照片我都在他的博客和QQ空間中看到過。
“你去這些地方的理由是什麽?”我問張景春,擔心他不理解,又解釋說,“我的意思是,你是得到了什麽線索,還是想起了什麽事情?畢竟戴青從大學到工作都在本省內,你跑去雲貴川這些省份找人,總要有個理由。”
張景春哽住了。半晌,他搖了搖頭,說不是因為得到了什麽線索,隻是想去找找看,萬一有什麽線索呢?也總比待在家裏幹等著強吧。
“有發現沒?”我接著問他,但這個問題明顯沒有意義——如果有發現,李警官應該一早便知道了。
果然,張景春說“沒有”。他歎了口氣,說最初兩年自己心裏還有些期許,畢竟那時戴青失蹤不久,同事朋友也會提供一些看似有價值的線索。但越往後這種期許越小,現在他再出去,更多的是一種心理安慰罷了。
“能講講你當年跟戴青的感情經曆嗎?”我說。
這個問題或許出乎張景春的意料,他看向李警官。李警官給我圓場,說小陳警官剛來,還不太了解情況。張景春點點頭,在接下來的1個多小時裏,給我講述了和戴青的過往。與我之前了解的情況差不多,他說與戴青在大三時通過學校話劇團相識,後來確定了戀愛關係。當然,在講述中他也回避了一些問題——比如他沒有講那個“抓漢奸”的劇本,把自己大學時代的蹭吃蹭喝說成是戴青對他的體貼。
當張景春講到自己陪戴青來到省城工作,一同住進機械廠家屬區的筒子樓時,我打斷了他:“你覺得戴青愛你嗎?”
張景春的敘述戛然而止,半晌,他反問我:“你這話什麽意思?”
看得出這個問題讓他很生氣。我趕緊解釋,說我的意思是“她平時對你怎麽樣”。他賭氣般說了句“很好”,就把目光移向了別處,似乎在表達對這個問題的不滿。
我又拋出了一個帶刺的問題:“戴青大學時有個前男友,早你們兩屆畢業,公派出國留學了,這個人你認識嗎?”
“不知道!”張景春回答得幹淨利落,不給我追問的機會。
“戴青失蹤前,你們之間發生過爭吵或衝突嗎?”
“沒有,我們感情很好,平時很少吵架,她失蹤前更沒吵過架。”
“你確定沒有嗎?不隻是戴青失蹤前,當天或者兩天之內的吵架都算……”我並不想立刻揭穿他,隻打算繼續試探一下。
但他還是說“沒有”,“確定沒有”。
“當年你從戴青辦公室拿走的幾本日記還在你手裏嗎?能給我看一下嗎?”我提出了最後一個問題。
這一次,他突然發作了:“日記?什麽日記?!我什麽時候拿過戴青的日記?你見過她的日記?!”
看到他這般反應,我急忙擺擺手,說沒事沒事,可能是我記錯了,你們接著聊。之後李警官接過話題,又跟張景春聊了一些閑話。大概個把小時後,我們提出了告辭。
還沒走到樓下,李警官立刻問我,“日記”和“戴青的前男友”到底是怎麽回事?我沒必要瞞他,待我講完,李警官有點生氣,說為什麽不提前把這些事告訴他,我說這些都是道聽途說的,沒法證實跟案子有關係。
李警官說:“那現在確定有關係了?”
我說不能完全確定,但感覺在“日記本”和“前男友”這兩件事上張景春可能撒了謊。李警官說可能是你問得太直白了,傷了他的自尊。
我說照常理是不該這麽問,但我想試探一下張景春在那段感情中的真實感受,因為當年排除張景春的嫌疑,底層邏輯就是“他和戴青的感情很好,因此不會加害戴青”。但如果兩人的感情並非如我們先前認知的那樣,張景春是不是就有了嫌疑呢?我覺得,無論戴青和黃林民之間有沒有瓜葛,張景春和她都到了快結婚的地步還出現這種信任危機,不就表明兩人當年的感情可能是有問題的嗎?
李警官點了點頭,問:“你還是懷疑張景春?”
我說當然,黃林民同樣有嫌疑。除此以外,在張景春家中的相框中,我沒有看到任何一張戴青的照片。他是一個喜歡“拍照留念”的人,又說兩人當年都拍了結婚照,既然如此癡情,那為什麽沒有一張合影的照片呢。
李警官說他對這點也感覺有些奇怪。另外,他很在意我剛提到的戴青的日記,返程路上五次三番問我記不記得那些日記本長什麽樣子,裏麵寫了什麽。我說自己確實見過那些日記本,但是對內容並不知情。但我估計,如果鍾源記憶中的場景沒有出錯的話,能讓看日記的張景春產生那種反應的原因恐怕隻有兩種可能,要麽裏麵是和出國前男友的感情經曆,要麽是後來跟黃林民的情感糾葛。我建議李警官聯係一下戴青的家人,確認一下張景春當年有沒有把幾本日記交給戴青哥哥。李警官在車上便立即聯係了戴青的哥哥,然後告訴我,“從來沒有”。
臨別前,李警官問我手裏還有什麽有關戴青失蹤案的線索,幹脆一並告訴他。我說暫時沒有了,但上次聽你說案子的時候有個細節我有點在意,保安說戴青失蹤當晚看到她是坐一輛白色富康車離開機械廠家屬區的,那年頭廠裏有私家車的人很少,黃林民的經濟條件可能是為數不多買得起私家車的人,你們當時有沒有查過他?
李警官說查過,沒有結果,“這種線索怎麽會放過呢?你也太小瞧老前輩了!”
我說那黃林民的朋友呢?他有錢有勢,結交的朋友應該也差不多,萬一哪個朋友恰好有這麽一輛車呢?李警官說沒查過,也沒法查,當年保安沒記住車牌,機械廠家屬區又沒有監控。警方原本也沒懷疑到黃林民頭上,更不會去查他的朋友。李警官也承認,當年調查黃林民時,受到了來自機械廠方麵的壓力——畢竟是“太子”,來“打招呼”的人挺多,所以他們簡單調查了一下,沒發現問題,便趕緊把他排除出去了。
我說現在還有可能再去查嗎?
李警官笑了笑,說:“你覺得呢?”
的確,12年過去了,估計那車子早都報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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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過張景春後,我給鍾源打了電話,一來把見麵的情況告訴他,二來想問他記不記得當年黃林民有一輛白色富康轎車。
鍾源在電話裏扯著嗓子說:“我就說吧,張景春肯定有問題!我對天發誓,親眼看見他把日記本塞進自己包裏帶走了。”至於張景春屋裏沒有戴老師照片一事,鍾源說得更直白:“他敢嗎?戴老師是他害死的,他把戴老師照片擺在臥室裏,半夜不怕鬼魂來找他索命嗎?”
可對於車的事,鍾源說記不得了,但可以在學校打聽一下。
我以為鍾源隻是隨意應承一下,然而他卻真查到了那台車。2014年底,鍾源打聽到黃林民有個叫程立虎的朋友,2002年左右時有一輛白色富康——他是在瀏覽學校某位老師的QQ相冊時,在一張拍攝於2008年的照片裏發現那輛白色富康車的。那是張一家三口的郊遊照片,車子出現在背景裏,他抱著有沒有棗打一杆的心思,跟那位同事打聽那輛車,結果那位同事說,車是他妻子剛拿下駕照時花幾千塊買的練手車,賣車的人他不認識,“是黃老師介紹的”。鍾源想方設法查到了車的前任車主叫程立虎,爾後又裝作不經意地在黃林民麵前提起了此人。黃林民沒有防備,承認程立虎是他朋友。
我說鍾源你可真牛X,警察12年前查不出來的事兒,你現在都能查到。但轉念一想,又覺得這事兒即便查出來,意義也很有限——當年黃林民的朋友程立虎有一輛白色富康車,那又說明什麽呢?既不能確定保安那晚看到的就是這輛車,也沒法確定坐在車裏的女人就是戴老師。
不過我還是把這個線索反饋給了李警官。雖然他也不抱太大希望,但還是答應我,由他出麵接觸一下程立虎和黃林民。
過了半個多月,李警官來電話,說真查出來了:“基本可以確定2002年4月13號晚上保安看到的那台白富康就是程立虎的。”
程立虎說,他和黃林民是發小,關係一直很好,當年黃林民還在程立虎上班的公司投了一些股份,算是自己“老板”之一,兩人平時走得很近。黃林民和戴青開始秘密交往後,經常把程立虎拉上。一來程立虎有車,來去方便,黃林民常讓他在周末和節假日開車帶自己和戴青去省城的南部山區“約會”——黃家在那裏有套房,是黃父用來“避暑”的;二來,程立虎的出現可以幫黃林民和戴青兩人打掩護,“三人行”,不至於引起外人的懷疑。
他記得,4月13日那天黃林民剛從外地弄到一批平時不常見的食材。晚上10點多,程立虎去機械廠家屬院接上戴青,3人在黃林民家附近的一家大排檔見了麵。吃過飯,程立虎又開車送戴青回了機械廠家屬院,時間大概是12點。那時家屬院大門已經關了,戴青在門口下的車,步行進院,之後程立虎也駕車回了家。
之後程立虎並沒有聽到戴青失蹤的消息,直到幾天後,黃林民打電話給他,問他那晚有沒有把戴青送回機械廠家屬區。程立虎照實說了,黃林民也就沒再說啥,隻是囑咐程立虎以後不要再開車去子弟學校找他,不要跟外人提他和戴青的關係,不到萬不得已,也不要把3人一起吃飯這事兒說出去。當時程立虎心裏還奇怪,幾天後當他從其他渠道聽說戴青失蹤後,緊張得急忙再次聯係黃林民。黃林民那邊似乎並不著急,又問了一遍那晚程立虎送戴青回家的細節後,囑咐的還是那3件事。
黃林民的前兩個要求,程立虎心裏大概明白,唯獨搞不懂那句“萬不得已的時候”指的究竟是什麽時候。黃林民也沒明說,隻讓他“自己把握”。他就想,如果有警察問到自己就實話實說,如果沒人問那就爛在自己肚子裏算了——結果並沒有人問過他。
李警官問程立虎對戴青失蹤這事兒怎麽看,程立虎說這些年來他也很矛盾,一方麵他覺得戴青的失蹤應該跟黃林民無關,兩人關係很好,沒聽說有什麽矛盾,而且那晚是自己把戴青送回了機械廠家屬區,又目送她進了家屬樓;但另一方麵,他又覺得黃林民在戴青失蹤這件事上的態度很奇怪,即便兩人是“情人”關係,戴青失蹤後黃林民也不該是那種態度。
不過程立虎也說,黃林民可能是擔心自己在學校搞婚外情的事因為戴青失蹤而曝光,況且當時他嶽父還在省城某機關主要領導的任上,所以最後才選擇了這種處理方式。
李警官又去接觸了黃林民,這次黃林民算老實,承認自己當年確實跟戴青有婚外情。他說,自己的婚姻是父母安排的“政治聯姻”,見到戴青後便動了離婚的念頭。當時戴青對男友張景春也不滿意,同樣有分手後和他在一起的想法。兩人本來商定一起去南京讀研,這樣既能在單位掩人耳目,又可以為之後一起生活做打算——一旦兩人都拿到研究生學曆,調去更好的工作單位不成問題,黃林民也就不用再巴結自己的嶽父了。
但黃林民堅稱戴青的失蹤與自己無關,當年之所以向警方隱瞞,隻是因為擔心婚外情曝光。
我說黃林民怎麽這麽痛快就認了?前段時間我還聽說他老婆鬧到學校去了呢。李警官說,他現在的確無所謂了,因為前段時間那檔子事兒,他已經跟原配離婚了。
按照李警官的調查結果,戴青失蹤前是與黃林民和程立虎見過麵的。於是也出現了一個問題:在張景春的筆錄裏,當晚8點40分他回到家時戴青就不見了;而程立虎說他10點之後等戴青時,把車停在了距筒子樓不遠的職工醫院門口,眼看著她從樓裏出來上的車——除非戴青在筒子樓裏還有一間屋,否則這倆人中必然有一人說了謊。
我說如果單論動機,張景春的嫌疑大一些,畢竟他在與戴青的感情中屬於受害方,與黃林民的競爭中屬於失敗者,因愛生恨的可能性更大一些;但李警官也提出:“黃林民一直說,如果當時沒有結婚,或者前妻家的背景不是那麽得罪不起,他肯定離婚然後娶戴青,程立虎也這麽說。他倆的目的大概是想通過表達‘兩人感情好’來免除嫌疑,但越這麽說,我越覺得存在一種可能性:就是戴青逼婚,黃林民反目,聯手程立虎製造了她的‘失蹤’。”
我說如果是這樣,戴青在“逼婚”前不該先跟男友張景春分手嗎?否則她逼得哪門子婚?就算“假設戴青的事情是黃林民做的,那得是怎樣的流程呢?”
李警官說隻有一種可能:當夜黃、程兩人又把戴青以某些理由約出去了,在外麵做了案。劉明文和喬順最後見到戴青的時間是4月14日淩晨2點,人坐在門口。之後喬順再出門查看時,戴青已經不見蹤影,她既可能回了家,也可能又出了門——而那個時間戴青進不了家門,很有可能是因為張景春剛好外出尋她,兩人剛好錯開了。
然而我憑借手頭的信息判斷,即便戴老師的案子是張景春做的,案發地點也極可能在機械廠小區外。無論是張景春的摩托車還是程立虎的轎車,隻要進出家屬小區,都得經過那道必須由門衛打開的鐵門。如果我的假設成立,張景春和程立虎、黃林民又有了同等嫌疑,我們依舊判斷不出究竟是誰製造了戴老師的“失蹤”。
我又想起一個問題——通話記錄。如果黃林民深夜約戴青出去,肯定要提前聯係她,查一下當年的通話記錄,看那個時間段有沒有人打給戴青不就行了?
李警官說當年案發時他們做過這方麵的工作,沒有結果:“說白了吧,這起案子一開始就走偏了,偏在沒當成殺人案來查。但是話說回來,如果當年按照殺人案偵查,也不會一直放在派出所,早上交刑警大隊了。”
“估計這案子還是無解,咱還是各忙各的吧,以後有時間回來探家,我請你喝酒。”最後,李警官說。
10
2015年元旦過後,我第二次去見了張景春。李警官當時推說有事走不開,讓我自己去的。
那次見麵的氛圍並不友好,張景春連杯水都沒有給我喝。見麵後,他立刻要看我的警官證,當看到我警官證上的工作單位並不是東郊派出所時,立刻發了飆:“你是哪裏的警察?你管得也太寬了吧?!”
他的質疑完全合理,我隻好現編了一個借口,說自己剛調到東郊派出所,證件還沒來得及更換。然後告訴他,我當年是戴青老師班上的學生,也上過他的物理補習班。但這些話對張景春沒有絲毫觸動,他火氣依舊很大,不斷對我重複著一些車軲轆話,說這些年他為了尋找戴青既無安穩工作,也沒娶妻成家,不知吃了多少苦,警察不但沒找到人,反而依舊懷疑他。又說黃林民當年和戴青搞婚外情,案發當夜叫戴青出去宵夜,那麽大的嫌疑,警察卻不把他抓起來。說到後來,他臉上青筋都暴起了,麵部肌肉也在不斷顫抖。
我隻好不斷跟他解釋說,警察做事是有規矩的,有了新線索,所有涉及的人和事都得核實清楚,不會帶著感情傾向去判斷查誰不查誰。再來核實一些事,並不意味著警方針對你。反複解釋了好久,張景春的情緒才稍微緩和了些。他不再叫嚷,隻是坐在客廳的板凳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煙。
我試著提出想拷貝一份他這些年尋找戴青時拍的照片和視頻,他冷笑一聲,說:“怎麽著?說了半天,這不還是懷疑我?”
我找不到繼續堅持的借口,隻好在臨走前問了最後一個問題:“張老師,你和戴老師戀愛時,去過Z市的虎山嗎?”
他夾著煙的手似乎抖了一下。
“沒有。”他說,但頓了頓,又補充說,“可能去過,我忘了。”
之所以向張景春提出這個問題,是因為我在他QQ日誌的一篇文章裏發現了一個問題。
他在2006年11月寫的一篇名為《九仙山記》的日誌中寫到:“1998年,我和戴青一同遊覽九仙山,並在碧霞祠外交換彼此的愛情信物。從那之後,這座山便成為見證我與戴青愛情的地方……”
九仙山是師大所在地以北20多公裏處的一座小山,主峰海拔500多米,在當地勉強算是一處風景區,但外地人基本不知道,我讀大學時去過幾次,風景一般,略顯荒涼。但不得不說,張景春的文筆不錯,在他的描繪下,九仙山的風景甚至與相隔不遠的泰山有得一比。那篇日誌的主旨是他舊地重遊,卻物是人非,給人一種淒涼的苦楚。有4000多次點讚,300多個留言,大多是安慰和鼓勵。
但我依稀記得,戴老師和張景春確定戀人關係的地方並不是九仙山——而是虎山——因為中學的校本教材裏收錄的戴老師的那篇《虎山遊記》,我讀了很多遍。
2001年,我寫了一篇遊記準備參加省報征稿,找戴老師指導。她看完我那篇天花亂墜的文章後直言:“文章不是流水賬,也不是堆砌詞匯,得有深度,描繪的景物之中要蘊含自己的情感。”之後,她便開始教我如何讓文章“有深度”“蘊含情感”,用的範本,正是那篇《虎山遊記》。
虎山是Z市境內的一座山,後來被當地開發成了風景區,跟九仙山差不多,也是離了當地便鮮有人知曉。戴老師寫下了自己大學時去虎山遊玩的經曆,通篇2000多字。在她的講解中,我學會了如何在描寫季節交替中表達“把握現在,展望未來”的中心思想;學會了如何用“秋天”表達悲傷、用“夏天”表達熱烈、用“春天”表達希望;同時也隱約明白了,這座名不見經傳的山之所以備受她的青睞,是因為那裏曾見證過她的愛情。
結合文章中明確出現的時間——1998年秋天——我判斷虎山應該就是戴老師和張景春戀愛開始的地方。但為什麽張景春卻寫了那篇《九仙山記》?是他記錯了?還是戴青老師在《虎山遊記》中表達的並非是她和張景春的愛情?
更令我意外的是,在我第二次見過張景春後不久,鍾源告訴我,張景春突然清空了他在QQ空間和新浪博客裏發表的所有內容。我心裏一驚,急忙上網查看。果然,QQ空間已不對外開放,博客裏也刪得空無一物。
鍾源問我那天跟張景春說了什麽,我把當天的情況複述了一遍,鍾源分析說:“難道是你提的那兩件事驚了他?”
我說我現在也拿不準——在常人看來,要照片和問定情之地這兩件事並不過分,張景春為何會被“驚到”呢?
好在張景春發在網上的那些日誌、照片和視頻一早就被鍾源下載保存了,他說再去研究一下,我也說再去研究一下那篇《虎山遊記》,看是不是自己先前理解錯了。
鍾源花了很長時間又把那些日誌、照片和視頻看了一遍,之後給我打電話,說發現了一個“可能說不上是問題的問題”:“張景春發在網上的照片和視頻,六成是在省內拍攝的。照片和視頻本身看不出什麽,但我核對了他拍照的所有城市,省城周邊的6座城市裏,隻有Z市他沒留下任何照片和視頻——有點怪,我不知道是他沒去,還是沒拍照片,或者是沒有上傳照片。”
這個結論聽上去貌似有些無厘頭,但虎山也在Z市,又感覺冥冥之中預示著某些事情。
再次讀那篇《虎山遊記》,我同樣感受到了一些異樣的情緒。戴老師的文章裏有大量對秋景的描寫和諸如“我追著風”“秋葉包裹著我”“風離我而去”“我答應秋葉,陪它看春暖花開”之類的語句,感覺她在落筆的時候,似乎也夾雜著對現況的絲絲悵然——誰是風?誰是秋葉?誰離她而去?她陪誰看春暖花開?她說人生要“把握現在、展望未來”,可為何字裏行間卻透露著對往昔的回憶?難道美好的過去更值得懷念?之所以“更值得懷念”,難道是因為今不如昔?
我想到了一些事,但不知道自己的思路是否正確,於是分別打給了李警官和師大學工部的王老師,求證一些事。
記得李警官說過,當年戴青失蹤後,警方曾調查過她那個不辭而別的前男友。我問李警官那個男人是哪裏人,李警官很快給了回複:Z市人。
我也記得王老師說過,戴青和張景春的戀愛開始於一次假期旅行後,我想知道兩人當年去了哪裏。王老師接到我的電話非常意外,說她早已忘了,但答應幫我找以前的同學打聽一下。幾天後我接到她的回電,說是幾經輾轉,打聽到了:也是Z市。
“當年他們是故地重遊嗎?”鍾源知道後,結合著《虎山遊記》的字句,不由得納悶起來。我說不排除這種可能——多年前,戴老師的前男友曾帶她去過Z市的虎山。前男友不辭而別後,她和張景春又去了那裏,在那裏,張景春向她表白。兩個畫麵在戴老師眼前重疊,她有感而發寫下了這篇遊記。
鍾源感覺不可思議,說如果張景春知道戴老師的前男友帶她去過虎山,他為啥還帶戴老師再去?身邊的女朋友愛著她的前男友,這不是自找沒趣嗎?省內這麽多知名景點,去哪兒不好?那時虎山還是個沒開發的荒山吧?
的確,戴老師的前男友是Z市人,兩人去虎山不足為奇。但張景春是青州人,雖說離Z市不遠,但偏要去虎山,難道真是為了故地重遊?
更為蹊蹺的是,在後來“尋找女友”的歲月裏,張景春又似乎在刻意忽略Z市與虎山的存在。
11
2015年春節後,我和李警官通了幾次電話。聽說張景春刪光了網上的照片,李警官雖也覺得有點意外,但並沒有表現出更多興趣。我理解他的難處,我和鍾源可以靠回憶和文字東一榔頭西一棒槌,但隻有那些能落地的線索對他來說才能叫線索。
不過李警官對Z市這個地方頗感興趣。我問為什麽,他說:“假如張景春害死了戴青——我是說假如哈,他要怎麽處理屍體呢?”
我說無非是埋屍和拋屍,機械廠家屬區不存在埋屍的條件,這些年也經曆了很多次規模不小的改造,張景春要是埋屍的話,肯定一早就被發現了。他當年有台摩托車,倒是有拋屍的條件,但如果是拋屍,他是什麽時間、又用何種辦法把戴青的遺體運出機械廠家屬區的呢?
李警官說,之前對案件的推理就是卡在了“屍體如何離開機械廠家屬區”這個點上,以至於想到戴青或許本就是在家屬區大院外遇害的,現在不妨先把這個點繞過去——假設張景春用某種我們並不知道的辦法成功把屍體帶出了家屬區,他下一步該怎麽辦?
我說,找個安全的地方處理掉唄。
李警官說:“對,但這下拋屍和埋屍的‘適用性’便反轉了。拋屍的案子基本是陌生人做的,如果張景春選擇拋屍,一旦戴青的屍體被發現,他第一個被懷疑。埋屍的案子大多是熟人做的,屍體不曝光,案子就沒得查,戴青就永遠是‘失蹤’。”
我一下明白了李警官對Z市感興趣的原因——它在省城東邊,而機械廠家屬區在省城東郊,兩地相隔不遠,夜裏騎摩托車通勤,快的話隻需個把小時。張景春去外地處理屍體,往東跑,最方便。
“張景春在Z市有沒有親戚?”我想,如果張景春選擇埋屍的話,必須找一個足夠安全的地方,“安全”的底線是“知根知底”,保證埋屍位置近期不會有被挖掘的可能。張景春不是Z市人,缺少了解土地留置情況的渠道,但如果在當地有信得過的朋友或是親戚的話,這件事就另說了。
李警官說,容他查一下。
2015年4月,我休假回了趟家。李警官告訴我,張景春在Z市的確有個親戚,是他的舅舅,在當地一家礦上工作。這是他從戴青哥哥那裏打聽到的,但戴青哥哥隻是憑早年的記憶,並不知道張景春舅舅姓甚名誰、家住哪裏。李警官之後拐彎抹角地確定了張景春舅舅的身份信息,但很可惜,老人早已去世,隻有老伴還健在。
幾天後,我帶著李警官給的地址信息去了Z市,站在張景春舅媽家的小區門口。我心裏有些失望——看來又是我想多了,這小區和機械廠家屬區差不多,張景春實在沒必要大老遠跑來這裏處理屍體。
張景春的舅媽已經快80歲了,身子骨還算硬朗。我簡單表明來意後,她告訴我,老伴已經過世快10年了,外甥張景春她也多年沒見過了。我提起2002年張景春的女友戴青失蹤的事,老人很震驚,說自己沒有聽說過。
我正準備告辭,老人又說起,早年間張景春曾帶著女友來過她家一回。我連忙問她時間,還有張景春女友的姓名。老人說時間是“九幾年”,張景春還在上大學,女孩的相貌和姓名她記不清了,隻記得長頭發,挺漂亮的。她還記得這件事,是因為她覺得當年老伴的待客方式不當,後來兩人為此事爭吵了多次。
那時張景春的舅舅領會錯了外甥的意思,以為外甥是因為自己家裏窮,不好意思帶對象回家,而他這邊好歹是國企職工,麵子上過得去,所以才把姑娘領到這兒來。為了招待張景春二人,舅舅割了地裏的菜,殺了家裏下蛋的雞,做了一大桌子菜,還按照本地風俗給姑娘封了個紅包當“見麵禮”。結果卻發現,根本不是他們想的那麽回事。兩個年輕人隻是來Z市玩,順帶到家裏落個腳,事後很快就走了。
老太太說起這事時,言語中依舊透露出哀怨,說當時老伴還嫌菜少,要不是自己攔著,恨不得把院裏看門的狗都宰了燉給他倆吃。
聽到她說家裏有院子能種菜養雞,我奇怪了起來。老人說,當時他們還沒搬到現在的小區,住的是郊區平房,老伴傷殘退養後單位把以前的苗圃劃給他一小塊,平時種菜養雞,算是額外增加點收入。老伴2006年去世後,單位收回了那塊地,也給她換到了現在這套樓房裏。
在我的一再懇請下,張景春的舅媽答應帶我去以前居住的老房子看看,但路上又告訴我,去了也看不到房子和地了,土地被礦上回收後轉租了出去,現在是一家駕校的練車場。我說沒關係,我就認認地方。
老人走得很慢,一邊走,一邊繼續跟我聊一些有關張景春的事情。她說自己和老伴一輩子沒孩子,早年間小姑子家裏窮,家裏孩子多,他們一直想過繼一個外甥女到自己名下,雖然這事兒後來沒成,但老伴也沒有停下對張家的資助。幾個孩子裏老伴尤其喜歡這個外甥,張景春考上大學後,小姑子家湊不出學費,老伴二話不說就把學費生活費包下來了。
讀大學時的張景春對舅舅舅媽也很上心,隔三差五就來,還幫舅舅種菜賣菜。大學畢業後,張景春去了省城,離Z市更近了,起初兩年還時常過來,但忘了什麽時候,突然就不來了。當時老人還很納悶,不知是不是自己和老伴哪裏得罪了外甥。起初老伴幫外甥開脫,說他工作忙,時間不像上大學時那麽寬鬆,後來可能也是被問煩了,隻是歎氣,然後甩下一句:“不來就不來了,又不是親生的,哪有義務天天來?”
“他舅過世之後,他就徹底不來看我這個老舅媽了,唉,人家說‘娘舅親娘舅親,打斷骨頭連著筋’,他卻是‘死了娘舅斷了親’……”
我隨口開解老人幾句,但她卻搖頭,說就是因為老伴去世之後,張景春這個外甥心裏也就沒了自己這個老舅媽,“其實他不是不來,隻是不來我家了。”
老人說,搬進樓房後,她無聊了,或者夜裏做夢想老伴了,便偶爾會去以前住的房子轉轉。那時老房子還沒拆,地也荒著,有一年她還悄悄在地裏撒了種子,算是個念想。那兩年,她有好幾次在老房子附近見到過張景春。她很詫異問外甥怎麽人都過來了,卻不跟她說聲,也不來家裏坐坐,結果張景春隻說是路過,然後便走了。
“你說都是親戚,有他這樣‘路過’的嗎?不就是他舅走了,這門親戚他也就不想認了嘛,虧當年我和他舅對他那麽好……”
聽到這裏,我心裏咯噔一下:“他來了Z市,不去你新家,卻去你老房子那邊轉悠,他是不是要看什麽?”
老人說不知道:“那裏有什麽好看的,他舅埋在公墓裏,即便上墳也用不著去老房子吧。”
我心裏有了一種預感——恐怕張景春要看的,並不是他的舅舅吧。
十幾分鍾後,我們到了地方。正如張景春的舅媽所說,那裏已經變成了駕校練車場硬邦邦的水泥地麵。老人站在空曠的練車場上想了一會兒,又把我領到車場西南角的位置,說如果沒記錯的話,應該就是這塊兒。
我在現場拍了一些照片,回到省城後立刻把情況匯報給了李警官。李警官想了想,說這事兒有點難辦,一來那塊地不在他的轄區,不好協調,二來那老房子現在不是荒地了,破壞性挖掘,要麽先給人個說法,要麽得跟人談好事後的補償。“如果真能挖出來什麽,那一切都好說,但如果啥也挖不出來,這筆賠償誰來出?”
我也理解,如果是規規矩矩走查案子的程序,線索和證據走到這兒了,李警官拿著手續去找當地公安機關協調好,雇台挖掘機作業即可。但問題是眼下這情況隻是我推測出來的結果,既沒有拿得出手的證據,也辦不出合理合法的手續,平白無故去鑿人家駕校的練車場,確實說不過去。
經過一番商量,李警官還是決定試一把。幾天後,經過協調,可以挖了。動工前,李警官私下跟我商量,如果最後真的什麽都沒挖出來,我們得自費賠給駕校一筆錢,加上雇挖掘機的錢,一共大概萬把塊吧——當然,如果真的挖出了什麽,這筆錢就算進辦案經費裏。
我把鍾源也帶去了挖掘現場,機器轟鳴下,水泥地麵被鑿開。之後挖掘機上場,很快,在一米多深的位置上,一具用被褥包裹的骸骨被挖了出來。
我和鍾源站在遠處看著這一幕,都沉默了。
我沒有一絲日常工作中的那種破案後的興奮感,瞥了一眼身旁的鍾源,隱隱看見他的眼角有些濕潤。李警官從遠處走過來,他沒見過鍾源,有些意外,我本想介紹他倆認識,但鍾源伸手在背後輕輕戳了我幾下,意思是不用了。
“唉,應該就是她……到這一步,往後的工作就交給我這邊來做吧。這案子,謝謝了。”李警官說,遠處的工地已經停工,刑偵技術人員已經在路上了。
“破案之後,可不可以把當年……”我想說,可不可以把當年張景春行凶的原因和經過告訴我。話還沒說完,便被李警官打斷了,他說沒問題,到時我回來,他請我喝酒。
回家路上,鍾源說等玩警官把事情經過告訴我了,我也給他講講。但臨分別時鍾源卻又對我說:算了,如果當年的情景太慘,就別跟他說了。
12
2015年國慶節假期,李警官按照先前的約定,在東郊派出所旁的小飯館裏給我講述了2002年戴青老師遇害案的整個過程。
凶案的直接起因是那年戴老師考取了南京一所高校的碩士研究生,張景春也參加了考試,但是沒考上。對於女友考研,張景春意見極大。他說,之前自己報考清華、複旦時,戴青一直勸他“腳踏實地”,因此那次考研他選擇了省內的山東大學,但不承想,戴青卻一頭紮去了南京。
按照張景春的規劃,戴青應該先跟他結婚,然後等他研究生畢業後參加工作,戴青再去讀研,這樣兩人的經濟壓力也會小些。原本戴青是這樣答應他的,但2002年初卻突然變了卦。張景春把戴青的變化歸結於黃林民的出現。
張景春一早就知道戴青對自己並沒有多少感情,他本是一個自視甚高的人,自認為成績好、有才華,找的女朋友溫柔漂亮,除了家裏經濟狀況不太好之外,其他方麵自己都走在了同齡人前麵。家裏窮這件事,自己眼下改變不了,未來能賺大錢就好了。
隻是,來到省城後的生活卻給了張景春很多打擊。他連續3年全脫產複習考研,卻死活考不上。他原本還以“自己考的是名校,要求高”為理由自我安慰,但不承想戴青隻考了一年,同樣是名校,卻一矢中的,他的心態崩了。那時他堅定地認為,黃林民家背景深厚,肯定在南京幫戴青走了後門,這是他倆之後雙宿雙飛的第一步,戴青一直拖著不跟自己領證,就是最好的證據。他要求戴青不準去南京讀研,留在子弟學校,年底前領證結婚,戴青自然不同意,兩人為此發生了多次爭執。
“話說回來,這戴青也是,既然一直看不上張景春,為啥不趁早把話挑明了?那樣大家都好……因為張景春對她好?也並不好嘛,她還得養著張景春,圖個啥?還有那個黃林民,也真是個王八蛋……”李警官說。
據張景春交代,他與戴青4月13日下午的那次爭吵,起因也是黃林民。他覺得,那天明明是周末,黃林民卻偏偏來了學校,而且自己上課時戴青也沒跟往常一樣跟他待在教室裏,肯定是趁自己上課去辦公室跟黃林民“約會”了。
黃林民當天出現在學校,的確是被戴青叫去的,是為了幫忙協調張景春的補習班。那時張景春的“外塊”一定程度上還得靠著黃林民,隻是張景春本人並不領情。兩人的爭吵和冷戰一直持續到晚上,當晚在家發生的事情,張景春也在訊問中進行了重新敘述。
2002年4月13日晚,張景春沒有像往常一樣下樓散步,隻是8點半前後去了一趟超市,買了掛麵和牙膏。回到家時,正巧遇到戴青掛斷電話。張景春就犯了疑心病,覺得戴青掛電話是在刻意躲著他。他質問戴青電話是誰打來的,戴青說了句“你管不著”,兩人就又吵了起來。最後,戴青摔門而去,張景春一個人坐在屋裏生悶氣。
9點左右,戴青回到家,10點鍾左右接了一個電話,換身衣服又要出門。張景春問她:“這麽晚了去哪兒?”戴青說了句“用你管”便走了。
張景春追到樓下時已經不見了戴青的蹤影,他並沒有看到戴青被程立虎開車接走的一幕。回到家後,張景春越想越氣,一個人喝起了悶酒。等到淩晨戴青回家,張景春又質問她幹啥去了,這次戴青沒隱瞞,直截了當地告訴他跟黃林民吃飯去了。
兩人又一次爆發爭吵,戴青索性給張景春攤了牌,說自己不想再繼續這段關係了,讓張景春收拾一下東西,“明天就搬出去吧”。
“戴青是子弟學校的老師,家屬區筒子樓的房間是學校給戴青安排的,她趕張景春走,沒什麽不妥。但這句話也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張景春被激怒了,借著酒勁,徹底失去了理智……”李警官說。
淩晨1點左右,張景春在毆打過程中失手致戴青死亡。“張景春說他也回憶不起是怎麽殺死的戴青,他既沒使用凶器,也沒用多大力氣,隻是推了戴青幾下,戴青先撞到牆上,又倒在床上,之後人就不行了。張景春的這些話眼下我們已經無從考證了,法醫檢查了張景春舅舅家老房子地裏的那具遺骸,DNA比對確定是戴青,但具體死因,恐怕查不出來了。”
當然,這並不影響最終對張景春的量刑。
至於張景春對戴青屍體的處理,李警官說過程並不複雜:戴青死後,張景春的酒也醒了,看著倒在床上的女友,張景春意識到自己也完了。求生欲讓他選擇了轉移屍體,隱瞞真相,想到了自己的舅舅——那個多年來一直資助自己,而且家裏有一塊菜地的老人。
“張景春說把戴青埋在舅舅那裏,不但人不知鬼不覺,而且——”說到這裏,李警官頓了頓,“而且他還能經常去看看戴青。”
“他是把戴青的遺體從筒子樓東頭的窗口順出去的。筒子樓本就在家屬院東牆邊,牆另一邊就是試驗田,進出沒有人管。他把屍體從窗口順到試驗田邊上,自己騎摩托車繞進試驗田,帶上屍體,然後去了Z市。”
我想起了當年鍾源跟蹤張景春去試驗田的往事,但還是覺得很不可思議:“他騎摩托車咋攜帶戴青的屍體?放麻袋裏?”
“不是,用繩子把屍體和自己綁在一起騎回去的。淩晨路上沒幾輛車,張景春也交代了,說如果路上被人發現報了警,自己也認了。”
但有一點我還是沒有搞明白——當年劉明文和喬順的證詞是什麽情況?他倆不是看到戴老師坐在家門口嗎?劉明文不是還喊了戴青兩聲?
李警官說,張景春交代,當時他不記得有這件事。我說怎麽可能呢?劉明文和喬順的筆錄裏可是清楚寫著,戴青穿著“紅色上衣,灰色長褲,白色運動鞋”,你們現場挖掘出來的戴青遺體是不是穿著這些衣服?
李警官說是這幾件衣服,但張景春已經認罪,這件事也沒有繼續調查的必要了:“查什麽?如果不是張景春把戴青擱在那兒的,就是鬧鬼了,查什麽?查鬼嗎?可能是張景春當時太緊張,忘了,也可能是他不想再費口舌解釋了。反正殺人埋屍的大罪都認了,無非一死償命,還扯那麽多幹啥呢?”
張景春最後說,他舅舅當晚知道他殺死了戴青,幫他把屍體用被子裹著埋進了自家地裏——但這一點警方也無從考證了。
案子落幕之後的一個早上,我收到了鍾源的信息,他說昨夜夢見戴老師了,在中學的語文課堂上。戴老師在表揚他,但究竟是為什麽表揚,醒來他卻忘了。
不久後的一天夜裏,我也夢到了戴青老師,卻是在師大校園裏——她穿著那件青色碎花連衣裙,身旁卻站著張景春。我想起了多年後的凶案,想上前把她從張景春身邊拉開,但伸手觸到她的瞬間,夢就醒了。
(文章人名和部分地名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