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577)

觀人隨筆|鄭州隔離日記:我帶著一歲寶寶等待戈多

 

編者按:這兩天,聽到很多異地朋友跟我訴苦,講述他們自己遭遇和看見的故事。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麽,就讓他們把自己的經曆寫下來,我試著發出來。還是那句話:也許沒有回聲,但我們必須發聲。

剛過完30歲生日的第二天,一直擔心的事情終於發生了——我們全家都要去隔離酒店進行集中隔離。

可見,我生日許的願望一點都不靈。

imagev

由於鄭州疫情持續發酵,我們居住的單元內出現了確診病例,作為“上三下三”,社區早在一周前就統計過我們的信息,但是遲遲也沒通知要集中隔離,心存僥幸的我們都以為逃過一劫,隻要居家隔離足不出戶就行。沒想到,該來的總是會來的。

因為家裏還有一個一歲多的寶寶,在被通知後,我和社區工作人員進行了多輪溝通,希望社區可以考慮我們的實際情況,讓我們居家隔離。然而在疫情防控麵前,個人的特殊情況隻是毫不起眼的一點小插曲。沒人會考慮80多厘米的孩子如何穿得下180厘米的防護服,沒人會考慮不能吃鹽和味精的孩子如何適應隔離酒店統一的飯菜……

在夜幕降臨的時候,我們坐著負責轉運的公交車到達了隔離酒店。孩子此時終於停止了哭鬧,但是長時間的哭泣也讓他的嗓子變得嘶啞。

image

遠處,空蕩蕩的城市馬路

到了隔離酒店,據說,我們就由社區交由隔離專班接管了。按照社區的報送,我需要單獨跟一歲的孩子一間,老公和媽媽也單獨各一間。由於我平時上班,從來沒有24小時照顧過孩子,擔心照顧不了他的起居。老公和隔離專班反複溝通,專班終於同意可以我們三口一間。疫情下細小的溫情讓我們非常感激。

上樓後,萬幸的是,酒店條件很不錯,房間也夠寬敞舒適。脫下防護服,我們對房間每個角落都噴灑了自己帶的消毒液和酒精,並把床單被套枕套也換成了自己帶的。隔離生活正式開始了。

隔離的第三天,整個酒店由於第一次每個房間都住滿了人,電路超負荷運轉,造成了停電停水。

由於沒有電,電梯無法運轉,25層的高度,酒店人員也沒法人工爬樓梯送飯。從早上九點到下午四點,隔離人員都隻吃了一頓早餐。大人能撐得住,孩子卻忍不住餓。沒有電也沒法溫水給孩子泡奶粉,孩子哭得稀裏嘩啦撕心裂肺,隻能給孩子吃帶的零食餅幹蛋糕。向酒店反應後,他們說會想辦法解決。

這時,隔離群裏開始有了很多不同的聲音,有人說酒店是想餓死我們嗎?有人說,我們是隔離,不是坐牢?!坐牢也得給飯吃!甚至有人打電話到酒店前台辱罵工作人員……眼看事態越來越嚴重。

隔離專班醫療組的工作人員在群裏說,大家沒有吃飯,酒店工作人員同樣沒有吃飯,在得知有一歲孩子需要熱水泡奶粉後,一手提著燈一手拿著開水壺沿著消防通道一步步向上爬樓梯上去送水,請大家相互理解包容。群裏不同的聲音小了很多,我也才知道,原來孩子衝奶粉的熱水這麽艱難……

imagev

發放的中藥

幾天來,群裏不時爆發出多次被隔離群眾和隔離專班,酒店的衝突。疫情之下,每個人似乎都沒錯,每個人都很辛苦,每個人都在拚命掙紮和隱忍,卻仍然難以為繼,那到底是誰錯了?我不知道。

一歲的孩子正是愛跑愛跳的年紀,在家雖然不能出門至少可以多個房間得竄一竄。但是在酒店,就那麽小小的一方天地,孩子很多次一個人走到門口拍門想出去,或者讓我抱著指門,我隻能說,我們現在不能出去。孩子瞪著懵懂的大眼睛看著我,不知道為什麽。

其實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我不知道問誰,也不知道誰會給我答案。我能做的隻是抱起孩子,去窗邊看一看,希望最喜歡看汽車的他,可以轉移注意力,暫時忘記要出門的事。

隔離酒店就在鄭州東站附近,昔日繁華熱鬧的東站商圈車流曾川流不息。然而此刻,不論早晚,這裏差不多一分鍾隻有一輛駛過。孤零零的小車顯然無法讓孩子更有興趣,他看了一會就要求下地,又到門口拍門去了……

今天,已經是集中隔離的第五天,按規定我們可以回去了,可是,仍然沒有任何消息。問,就是等通知。“等通知”這幾個字,似乎是我們的統一宿命,沒有選擇,沒有退路,隻有等……像等待戈多一樣。

 

 

======================================================

疫情滯留鄉村,我重新理解這片土地 | 人間

 吳聚平 人間theLivings 2022-10-22 08:30 Posted on 北京

 

 

土地,對於我這一代,既是出發又是歸屬。而對於我的孩子們,它隻能是一種體驗。

 

配圖 | 作者供圖

 

 
 
 
 

 

 

2020年春節過後,因為疫情失業的我和同樣原因開學遙遙無期的兩個孩子,滯留在村裏生活了幾個月。每天接收著網絡上鋪天蓋地的信息,疫情的嚴峻,前線同胞的艱辛,作為幸存者的唏噓,“固知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在那種情境下,唯有把心思沉浸到眼前的生活中。事實上,自從上大學以後,我從來沒有如此長時間地在村裏待過。

這是粵東北部的一個小村鎮,一條省道穿鎮而過,南下幾十公裏就到了縣城,一直往南則直達珠三角。這裏北鄰江西,是客家人聚居地區,山多地少,村民們也就靠山吃山。上世紀90年代起,大量青壯年開始外出廣州、深圳等地務工。2000年以後,這些外出務工村民在城裏買了房子,搬出村莊,現在隻剩少部分留守老人與兒童還住村裏。最近幾年,我每年春節回一次老家,發現平時鄉村固然是凋敗了下去,過年卻又空前地有了人間味,許多村民從城裏返鄉拜祖、走親戚,因此得以聽見許多故事。

在這一次長時間的逗留裏,我開始記錄這裏的一草一木與人事。這個過程中最大的收獲,就是重新發現了村莊。

 

 

1

 

2020年除夕前幾天,我和先生帶著兩個孩子從深圳回到了這座小縣城,準備在這裏過完春節後,就返回城裏務工、上學。疫情驟起,大年初一開始,居家隔離,兩個孩子在屋裏窮盡了各種娛樂(折騰),整天鬧著要出去。最終,正月初七(1月31日),我們決定下鄉,回到幾十公裏外我娘家的村莊。

路上車輛不多,下高速站口時,幾位穿著防護服的工作人員把測溫探頭伸了進來。從高速進入省道,再進入更窄的鄉道,沿途絲毫感受不到往年慣有的過年氣息,隻偶爾看見屋簷下一群人聚在一起曬太陽嘮嗑,路兩邊貼著巨大的紅色抗疫標語。

回到村裏的第三天,便有村幹部上門發傳單,告知各位村民,從即日起不得讓親戚與在外務工人員回村。此舉宣告了封村,鎮衛生所的一名醫生每天風雨無阻進村來給一戶從湖北回來的人家測量體溫。我試著向女兒講述這次疫情事件,希望她知道自己正在經曆的曆史。

我們慶幸自己回到了村裏,在商品房裏隔離了七八天的大人與孩子,終於與久違的太陽親密接觸了。5歲的女兒陽與2歲多的兒子準,從踏上土地的那一刻起,就像籠中釋放的鳥兒,充滿了喜悅與生機。

半個月後,家中的弟弟妹妹和我的先生回城上班,留下我與兩個孩子,開始了一段漫長的鄉居生活。

村莊裏沒有什麽特別的娛樂,但孩子們每日都不會感到無聊。天晴時,一塊石子一朵菜花就能讓他們著迷。下雨時,一汪水也能讓他們演出小豬佩奇的劇情。 

我們沒回來之前,隻有我父母在家,村莊裏留守下來的也大多是和他們一樣的老人。可即便是冬日寂靜的村莊,也有它的聲音——每天早上,天才微亮,我們便聽著屋後雞打鳴的聲音睜開雙眼,“雞打鳴了,在叫我們起床呢”。初升的太陽在院子裏撒上一層蜜光,兩個孩子醒來吃完早餐,便跑去屋後空地上喂雞。

| 姐弟倆給雞鴨喂食

 

晨光下,雞昂首挺胸,邁著腳步在枯草堆裏覓食,孩子的到來,似乎並未讓它們感到驚擾,反而有些莫名興奮地聒噪起來。幾隻鴨子圍在鐵絲網內,不怎麽走動,似乎在享受光的撫慰。陽對弟弟說:“他們在請求爸爸媽媽帶他們去遊泳,你知道嗎?”大鴨子們聽此議論,隻是莞爾一叫。

從屋後往回走,牆角邊上搭著一架木梯子,陽戰戰兢兢順著它爬到牆頭大叫起來:“媽媽,我看見了花園!”

其實那是母親的菜園。園子不大,但冬天常見的幾樣菜都很齊全,葛菜,白蘿卜,豌豆,芥菜,蒜苗,蔥花,油麥菜……中午母親到菜園裏擇菜,會順手把一個生菜芯剝給陽吃,這曾是我們物質貧乏的童年時的心愛之物,但孩子自然吃不慣這清野之味,隨後棄之。過了霜,菜園裏的菜就越發翠甜。芥蘭球,白蘿卜,菜芯,都是摘了就可以生吃的,滋味因為凜冽而令人難忘。

我教陽分別記住菜園子裏普通話的菜名和土話菜名,比如園門那片蔥鬱的薄荷,土話叫“粉陳”,“粉陳配鴨”是我們回味無窮的絕味。盤開蔥鬱的蘿卜秧,露出一截白,陽大叫一聲:“蘿卜!”(她喜歡吃蘿卜)包心菜的“顏值”很高,也吸引了她的注意——母親鍾情於種包心菜,也許這樣的一顆一大包,種起來有成就感。

芹菜與蒜苗是冬天的配菜之王,可以搭配一切肉類,炒臘肉尤佳。芹菜則是除夕早上那一鍋柴火雞湯香菇雜錦粥裏的“靈魂”。對於陽,這些菜蔬還不具有上述意義,她記住它們的方式是“這個菜我吃過”——枸杞湯她喝過,便很快認出了枸杞;豌豆是早已熟悉的,不僅因為常吃,還因為“豌豆公主”,這次她記住了它的俗名“雪豆”,這時的雪豆正在一茬茬地忙著開花結果,“有一朵花,就會變成一顆豆”。

| 在園子裏摘油菜花的小女孩

 

下午,在籬笆邊上,我們發現兩個幹掉的絲瓜。我告訴陽:“絲瓜沒老的時候,無論炒著吃,還是煮湯都很甜。”摘下那絲瓜,找出一根木棍,把瓜皮敲碎,剝出雪白的絲瓜絡。瓜絡經脈交錯,猶如豐富的神經網絡,整個結構是大自然完美的手筆。一點點剝開瓜絡尾端,露出幾個小孔,從孔裏倒出一溜溜白瓜籽。兩個小家夥趕緊伸出手去接,很快便裝不下了。

準下意識就把瓜籽往嘴裏放。我提議:“拿個袋子把瓜籽裝起來,明天拿去種下。”

第二天早餐過後,陽便提議去種瓜。我在儲物間裏找出了一把小鋤頭,帶她去了屋前的土地上,把雜草除掉,挖一個小坑,她來放瓜籽,蓋上土,又去水龍頭下裝了水,給土澆水。

我們便懷著期待的心,等待著種子發芽,抽苗,開花,結瓜。

 

 

2

 

長日無事,母親說,我們做粄(bǎn,客家語裏是各類糯米、粘米糕點的統稱)吧。

說做就做,父親把泡水一夜的糯米和部分粘米去打了米粉,母親去折了芭蕉葉回來。芭蕉葉寬大光滑,一片片撕下來泡在水裏,一會盛放黏粄去蒸,更容易起落。兩個孩子自然不會放過這樣好玩的芭蕉葉,他們幫倒忙地撕扯著葉片,惹來母親的一通抗議:“外婆做粄要不夠了。”

我拿起這蕉葉就知道怎麽玩,沒有刻意地回憶,全是輕車熟路的動作——沿著葉脈上清晰的紋路一條條往下撕,兩條小葉一折一反拚起來。陽看著也要學,卻是不行,挫敗得要哭鼻子。

蕉葉備好,看母親揉粉,搓成粉團,開始包蘿卜粄。陽過來湊熱鬧,我隻好分出一小團粉給她玩,說好,她做的小團團,蒸好以後隻給她吃。

粄包得差不多了,要在大鍋裏用柴火蒸。打火機點燃了鬆針,火“騰”一下劈劈啪啪爬了起來,趕緊加上小竹片,再撒一把鬆針,看小竹片徹底燒起來,再加大木棍。爐火轟轟地燃燒著,把我的臉烘得熱乎。這不是斯文的火,這是有強大勢能的火,能聽到它們的呼嘯,從柴木的生命中掙脫而出。灶房裏除了燒柴,還有些木料的邊邊角角,我撿出來丟給姐弟倆。“看,木工區!”陽拿著木板敲起了快板詞,還要和準一起模擬幼兒園木工區的課程。

回到天地廣闊的鄉村,姐弟倆的手腳似乎掙脫了束縛,到處蹦跳攀爬。麵對兩隻好動的“猴子”,父親想了想,找到一截山上背回的長木,用刀和鋸子修理得長短適度,削得光滑,然後依著院牆,搭建出一個簡易秋千架,讓他們盡情地玩。

 

------

比起秋千,孩子們更喜歡父親養的兩隻黑狗,一來就親熱上了,如同見到認識已久的朋友,躍躍上前。我擔憂地阻攔著,於是孩子與狗便兩相對望著,試探著,準興奮得哇哇叫,嘴裏念著 “狗狗”。

很快,兩隻狗在姐弟倆的嘴裏便有了名字——大狗和二狗。大狗是隻公狗,去年生病看過獸醫,從此總是膽戰心驚地防備著人類。父親總不讓孩子靠近大狗,怕被它給傷到。二狗是隻黑母狗,就靈性得多,它總是溫順地低著頭,任由準摸頭捏耳扯尾巴,不吭不哧。準每次吃飯,總是要把二狗叫在跟前,將飯菜捋到地上讓它吃。

下午兩三點鍾,父親收拾好背簍,走出院門往山上去放牛,兩隻狗一前一後跟在他前後,一路歡脫,撒野,鑽到野草叢中,在山旮旯處玩起追逐遊戲。父親在一處山坳停頓下來,打理牛群,兩隻狗大概也跑累了,臥在一旁聽山風。

“山上靜悄悄,有狗做個伴,就沒那麽瘮人。”一次一起上山時,父親對我說。

每天傍晚時分,兩個孩子就會出現在院門不遠處,一截道路的盡頭,準備迎接他們的外公回家。但凡見到兩隻黑狗遠遠地跑了過來,他們也就知道外公就在後麵不遠了。

2月底,開著三輪車專門給人家送米糠的春盛,在院門口看到兩隻狗毛黑閃閃,說:“我竟不知你家有兩隻這樣好的狗,冬至有人找狗怎麽也找不到——他們就要黑狗,出到2500都找不到。”

母親聽了,動了心思:“那你幫我看看現在還有沒有找狗的,怕這隻公狗傷到我家倆孩子。”

過了兩個星期,一瘸一拐的春盛又走進客廳,從褲袋裏掏出手機打電話:“1350賣不賣?”

父親答應了,母親想到前麵人家出到2500都不賣,現在這不是太虧嗎?於是就遲遲疑疑說:“再加50吧。”

春盛拿起電話又打了過去,那邊不同意加錢,母親咬咬牙說:“不加那就不賣了。”我也讚成——想到兩隻狗在山林裏陪父親的畫麵,挺好的。

3月初,疫情餘波未了,隔壁鎮開始捕雞打狗。很快,村幹部就敲開我家院門,給我們派了一張紅色宣傳單,告訴我們,雞要圍起來養,狗要拴繩子綁在家裏養。凡外放的一經發現,也是要被打()的。父親就把兩隻狗關在老屋下麵,失去自由的它們在地堂前嗷嗷亂叫,轉圈,屋前一塊剛翻過的地被踩出一個個梅花形爪印。過了一陣子,風頭過去了,父親重新把鐵門打開,如往常一樣讓它們一起跟著進山。

姐弟倆與兩隻狗混熟了,尤其是二狗,總是任憑孩子們揉搓與戲耍,還不忘熱情地用它的舌頭舔孩子的臉,惹得準右手抱住那狗頭,左手忙去擦臉。母親拉開準,擔憂地嗬斥:“不能惹它,它肚子裏有了狗寶寶,小心咬你!”

二狗的肚子果然漲大了許多,但它還是每日跟著父親進山。一日母親喂狗時說:“這狗隻怕快要生了,自己在門角處扒了許多禾稈做窩呢。”不久的一天早上,我們果然在禾稈窩裏看見蜷縮在二狗身旁的5隻“小黑”,光溜溜紮堆在一起,個個像小老鼠般大,眼睛緊閉著,“嚶嚶”叫個不停。

從此陽和準的日常活動裏又多了“看狗寶寶”這一項。孩子們總是念叨:“好可憐的狗寶寶,好可憐的狗寶寶。”

| 出生第二天,五隻狗崽在吃狗媽媽的奶

 

生了娃的二狗也坐月子,但隻臥了兩天便出門活動了。它還記掛著自己的寶寶,出去的時間往往很短暫,逛一圈,喝點水,就返回了。二狗一著窩,狗崽們便一哄而上,咬住它的奶頭拚命吮吃,吮了十天半個月,二狗的眼窩子都深陷下去了,一副滄桑的模樣。父親說:“狗崽吃奶,母狗快吃不消了。”便吩咐母親給二狗添飯時,多添些肉和湯骨頭以增加營養。

又過了一周,狗崽們漸漸長大,眼睛打開了。它們不再局限於小窩裏吃媽媽的奶,要往外活動。有些小狗漫步到了地堂上,被準捧起來抱在懷裏,那表情,就是“捧在手裏怕化了”的生動演繹。

小狗們越來越活躍,每天母親捧過去的一大盤飯都不夠它們吃了。父親說,再這麽下去,要把那點穀米都吃完了,人也不夠口糧了,這疫情也不知道要鬧到什麽時候。於是便找了一個趕圩的日子,把幾隻長大的狗崽帶出去賣了。

陽和準發現狗崽不見了,放聲大哭,問:“小狗崽到底哪裏去了?”父親隻好編個理由,說小狗被人偷了。陽聽了,哇一聲,哭了很久。

 

 

3

 

剛開始因為“不串門”的規定,我們哪也不敢去,隻在家門口玩。後來天氣暖和些了,警戒鬆懈了,孩子們便忍不住往外跑。

在村裏,陽最開始結識的朋友是鄰家的大嫂子。大嫂子在我們院牆外頭她的園地裏給果苗鬆地淋水,抬起來頭,逗院牆內的陽玩:“你怎麽長得這麽漂亮啊?”陽一聽,就嘻嘻哈哈纏上了這位嫂子。

到了傍晚,陽告訴我想去院牆外大嫂子家玩,她出了院門,亦步亦趨地到了大嫂子家後門口,我在後麵喊,她根本不理:“我要去找我的大朋友阿Y嫂啊!”

我悄悄跟在她背後,發現第一次自己串門的女兒,在她那位大朋友家客廳裏吃起了麻棗條與炸米糕。這是陽第一次跨越內在的院牆,聯絡外在世界,尋求友誼。

過了一段日子,住在村上頭的一位小姑娘趴在我家院門口,和陽隔著鐵柵欄對話。

“我讀中班了,你呢?”

“我讀大班”。

說著,陽把小姑娘讓進了院內,兩人一起打起了秋千,又跑到地堂上玩沙石。她們走到哪兒,準就如跟屁蟲一樣跟到哪兒。“阿準真調皮”,“阿準不準碰我們的泥巴”……毫不例外,大的總是躲著小的。

第二天一早,陽還沒起床,那小姑娘已騎著自行車到了我家門口:“陽陽,你還沒有起來啊?”陽一聽到那叫聲,從被窩裏呼一下爬起來。兩人騎著自行車“呼啦”出去了,往水泥村道上衝,路的盡頭是小姑娘的家。過了一會兒,兩輛自行車“呼啦”又從道上回到了我們家。

女孩們的友誼之船開始揚帆。兩人抱起房間裏的洋娃娃,把門關上,扣上反鎖,我隻能在門縫裏偷聽。

“媽媽,妹妹餓了。”是陽奶聲奶氣的聲音。

“我來喂她吃飯。”是小姑娘的聲音。

晚上洗澡,我好奇道:“你跟阿玲(小姑娘的名字)誰是媽媽,誰是寶寶?”

她嘻嘻笑著:“她是媽媽,我是寶寶。”

如我們的小時候一樣,不用誰教,自然地就會玩起“過家家”,這是獨屬孩子的奧秘。

| 和新朋友一起玩過家家

 

幾天後的一個中午,陽哭喪著臉從外麵回來了:“阿玲她不跟我玩了。”

“她為什麽不跟你玩呢?”

“我不知道。”她憂心忡忡。

然而不久後的一天早上,阿玲的聲音又從院門外傳來了:“陽陽,你還沒起床啊!”陽一聽那聲音,早忘了以前的別扭,又呼一下起來跟朋友匯合去了,兩個小身影在屋裏屋外、屋前屋後穿梭著。

友誼繼續在三日好兩日吵中延續著。過了幾日,我發現陽和我們說起了家鄉話,說話的語調、神態,竟像是換了個人——她在無意識模仿新結識的朋友。“你別總是學阿玲說話,到時候你就忘記你自己說話的樣子了,就像‘邯鄲學步’故事裏那個人一樣。”我說。她嘻嘻笑著,沒有理會我。後來想想,我真是多慮了,她的模仿是熾熱友誼的必然,也是她融入鄉村生活的印跡。

 

 

4

 

雨水之後,氣候徹底地溫潤起來。一開始下著霏霏細雨,天地之間昏昏沉沉,人也跟著像迷失了一樣。雨過天青,漸漸聽到了鳥聲,它們的身影在樹木殘枝之間飛騰。屋簷下,幾隻燕子嘰嘰喳喳飛回了往年的舊窩,準抬頭見到,眼睛一亮,十分歡喜。走出家門口,踩在濕泥上,一層毛茸茸的新綠冒了出來。造物主從不遲到,春已悄然登場。   

| 雨水那天的土地

 

過幾天,雨勢漸漸大起來。早上醒來,孩子們在門口駐足,看雨點在地上激起一圈圈漣漪。

“這下魚該得救了。”我想到那接近幹涸的魚塘,說道。

父親卻說:“這樣的雨要連著下一兩整天才有流水呢,已經旱了大半年,去年8月以來就沒下過大的雨。”

連著下了一天的雨,遠處的山脈一片雨霧迷蒙,空氣冷而清,有一種新生的氣息。經過這段時間的鄉居,兩個孩子悄然發生了一些變化。之前隻會講普通話的陽,現在學了一嘴不鹹不淡的家鄉話。準則從一個個白胖的小嬌娃,變成眼前皮膚紅赤、光著腳丫在地上跑來跑去的村野男孩。

不得不感歎孩子對於環境的適應,以及環境對他們的改變。

 

------

陰曆二月初九,是鎮上趕圩()的日子。自從疫情防控調到二級後,防範措施寬鬆許多,村口防疫點的帳篷還沒拆除,幾個孩子在裏麵玩耍。圩日雖然還沒完全恢複,但一些基本的生活物料都能買到了。

一年之計在於春,父親開始為春耕做準備。他一大早開摩托到圩上,買回了豆角苗、茄子苗、苦瓜秧等,交給母親到菜園去種。還有30多尾小魚苗,他自己拿到魚塘去放。下午,父親把專門從農業供銷站買回的稻穀種子泡在一個桶裏——這些稻穀要在桶裏泡上一天一夜,再撈起來放進一個竹筐裏瀝幹水分,等著泡開的種子慢慢發芽,再下到田裏去。

春耕的農序繁多,一般正月十五一過,就有人把田埂的雜草一點點用鋤頭撇下,燒掉,整出一塊幹幹淨淨的田地,隨時等待著春雨一來好種作物。

聽父親說,今年有個閏四月,所以一應農事都往後推移了。直過了二月二,田野間才有些生氣,陸陸續續聽到拖拉機春耕的響聲。父親把秧苗下到田裏後,也開上手扶式打土機到田裏翻整土壤。當他把一畝多的旱地翻好,又說:“不著急種,驚蟄還未到呢。”

“驚蟄未到種了會怎麽樣?”我問。

“驚蟄未到,後麵還有大冷的可能,再來一場雨,久不發芽的種子就漚爛在地裏了。”

“要說冷,到清明都還有冷呢!‘清明掂麻,冷死耕田孖’。”母親插了一句俗語。

“那時的冷已經不怕了,萬物都長起來了。不像現在,地上的草子都出得很零星呢,證明天還沒徹底轉南,轉南了就整個一層水汽籠罩,牆壁、鏡子直往下淌水,處處冒出黴菌,那時你就是把種子隨地一丟都能長得了!”父親辯道。

我對父親經驗的細致表示出崇拜,他嗬嗬笑著:“耕田就知了,不耕田哪裏知!比如至少要等到蛤蟆下塘了,連著三晚聽到它在塘裏叫,那就表明不會再冷了。”

母親慢悠悠地在庭前剝著花生種子,我一時興起抓了幾顆到嘴裏,被她責怪道:“這還不夠種,你倒吃!”我嘻嘻笑著——小時就總覺得花生種子特別好吃,不僅會時不時偷一些到口袋裏藏著吃,還有一次竟然鬥膽拿花生種子到鍋裏炒了吃,那異常的香氣當然逃不過大人們的一頓整肅。

又過了兩三天,花生種子已經剝得差不多了,眼看周圍的人家也都開種了,父親就說:“我們也種了罷,離驚蟄也就剩四五天了。”

 

------

根據本地氣候與地域特色,春耕一般分為旱耕與水耕,旱耕的作物有黃豆、花生,水耕就是稻穀了。前者是主要的經濟作物,這幾年黃豆的價格慢慢上來了,但是父親厭煩夏天毒太陽下打黃豆的苦悶,是不會去想那一途的:“種倒沒什麽,打就知道()!”

我當然知道他說的夏天打黃豆的情形。黃豆結籽密集,五六月份,豆莢與豆苗成熟,慢慢變黃,農民從田裏拔起弄回家,再捆成一小紮一小紮的,掛在屋簷下麵風幹晾曬,一直晾曬到豆莢幹裂,再放到地堂前去打黃豆。

打黃豆要專挑太陽火辣的日子,一大早把黃豆杆曬到地堂上,等到正午時,豆莢劈劈啪啪爆開,人們便帶上帽子,脖子上搭一條毛巾,趁熱“打豆”。一竿子錘下去,豆子“啪啪啪”爆開一地。此時暑氣從地堂裏往上蒸,黃豆特有的絨絨細毛也飄起來,粘在人身上,和著汗水,刺癢難耐,真是煎熬。打豆的人總盼著賣雪條(冰棒)的貨郎的叫賣聲,有些貨郎願意物物交換,最不舍得花費的婦人,也願意以一升黃豆換一根甜滋滋涼冰冰的雪條。

既然父親不想多種,我們家便隻劃了一小塊旱地給黃豆,其餘的一兩畝地都整出來種花生。花生油是一年到頭煮菜的剛需,必須得種廣了。

今年的花生地,父親選了屋背後東北角的一大片水田,還依稀可見去年收割後的禾稻頭。在水稻田裏播種花生,一是花生需要更濕的土壤,二則花生怕“累”種——如果同一塊地去年種花生今年還種,便結籽零落,收成可憐。作物和土壤也是喜新厭舊的,所以花生和水稻常常得間著種。

“我記得隻有靠邊兩塊地才是我家的,怎麽現在連著這一片都能種?”我問父親。

“那塊是阿困家的,那塊是小生家的,下麵兩塊是你二伯家的。他們都不耕種,所以我撿來一起種,好打理。”

目力所及,周圍還有不少長滿茅草的荒田,位置好的被村裏剩下不多的農戶撿來種了,偏遠些的就成為人家縛牛的荒草坪。

在父親看來,被遺棄的土地好像並不值得可惜:“我們這些地方,種田是難以維生的,土壤過於貧瘠,旱地居多,又沒有大河大溪。誰能出去不出去,還留在這裏窮種。”

 

 

5

 

等到種花生那天,一家老小都出動了。兩個孩子是去圖新鮮湊熱鬧,父親逗趣他們:“別把我的地踩實在了”。就連我,也被他說成隻是做做假把式的。

“媽媽,我也會種花生了!”陽跟在大人後麵,一邊把花生種子放進一個個土坑裏,一邊往嘴巴裏送花生米。那一瞬間,我仿佛看到了小時候的自己。

| 體驗種地的孩子

過了一段日子,我們去田野裏溜步,發現驚蟄前種的花生長苗了。陽跟在我背後,很認真地視看一圈,突然說:“媽媽,我怎麽沒看到花生啊?”

“這不就是花生嗎?”我指著小小的花生苗對她說。

“不是,是吃的那個花生。”她急道。

我才明白過來她的意思是沒有看到花生的果子,便向她解釋:“要過大約3個多月,等到夏天的時候,這些花生苗才結果。而且,結了果子你也不能夠一眼看出來,它的果實是埋在地下,而不像水果一樣掛在枝頭上。”

她長長“哦”了一聲。

“但是黃豆就不一樣,它結了豆子,都掛在豆杆上,擠滿一整枝杆條。”接著,我又多說了句,“黃豆,就是‘煮豆燃豆萁’的那個豆啊。”

她似懂非懂地聽著,我突然意識到,我把這些經驗告訴她,就像當年父親把經驗告訴我一樣。

 

------

種黃豆那天,我一把脫掉鞋子,赤腳踩在田埂泥土上。腳底傳來一陣沁涼與鬆軟,棕黑色泥土像久違的老朋友,寬厚的,親切的。

突然,腳趾頭一陣火辣的針刺疼,我禁不住大叫一聲:“啊呀!”伸手亂抓,揉死了一隻肉眼幾乎難發現的螞蟻——這可不是一般的螞蟻,它是帶有毒性的紅火蟻,是最近幾年不知從哪裏傳過來的入侵物種。一旦被它蜇傷,傷口處立馬腫起,伴隨著劇烈的刺痛感。更難受的是,腫包要持續一段時間,每天夜裏睡覺時候毒性散發,讓人抓撓不止,無法入眠。

去年回村時我們到池塘邊去看魚,父親特意囑咐我們要給孩子穿好鞋襪子,我大意了,結果陽在半路被紅火蟻咬得哇哇大哭。現在,我才體會到孩子當日的刺疼。

最近一兩年間,紅火蟻群在本地迅速蔓延,不僅僅在田地裏到處都是,甚至房屋前後也築起一個個高高隆起的蟻窩。為了對付它們,父親買各種殺蟻藥撒在屋前屋後,可是效用不大,過不了幾天,這些猖狂的蟻便再次卷土重來。為了保護自己,每當出門勞作,父親和母親就要穿上專門的水靴。

“聽說這是從美國傳來的蟻種,是被間諜通過特殊方式傳到了本地。目的是搞壞中國的新農村。”慣於看國際中文台的父親一邊鋤地一邊說。

“不可能吧,從哪裏知道是美國的?”我不禁失笑。

“是真的,你還不相信啊?本來今年3月份上麵就要開展滅蟻行動的,現在遇上這場疫情,估計要泡湯了!”父親邊揮動鋤頭邊說。

猖狂的紅火蟻正逐漸在大地的每一寸肌理裏建築它們的王國與宮殿,芸芸蟻生與人類糾纏不休,鄉村便不寂寞了。一天,我發現屋前有一隊螞蟻連成了長長的隊伍,便叫陽快來看。

“媽媽它們排隊幹什麽?”女兒問。

“搬吃的東西回洞裏。”

父親回家看見了,拿出了滅螞蟻的藥粉沿著那長隊伍撒過去:“要下雨了,螞蟻搬家了。”

陽在旁邊大叫:“外公你為什麽要殺螞蟻?螞蟻太可憐了,嗚嗚。”完全忘了她之前被紅火蟻叮得大哭的事情了。

| 看外公滅螞蟻而生不忍

 

驚蟄過後幾日,花生黃豆都出了濃青的苗。一天午後,突然聽到一聲轟隆的雷響,繼而便下起了瓢潑大雨。

春雷是開天辟地的一聲吼——往往在莊稼下地後不久,某個不起眼的日子裏,也許前半日還是陽光普照,午後就突然起風了,烏雲雲集,四野俱黑,“轟隆!”一聲炸響,頃刻間便雨下如注,把人們懶散了一冬的神經吼醒了。

大氣循環係統加速啟動,雨霧雲霞湧動起來,作物長得更快。花開欲燃,鳥鳴愈亮,春往深處走,如癡如醉。

“雷公叫了!”本來下午要上山的父親搬張椅子坐在庭前,母親午睡醒來,也坐在旁邊的搖椅上,念了一句:“天公下吧,下出了水好下耕。”

這是屬於他們的無數個日常裏,一個平常的午後。秧苗已經下到田裏已有大半個月,用塑料棚育著長了一寸來高,如果雨水足夠,清明前後就能插秧。

雷雨過後,我們去田野散步,發現之前幹涸的圳溝開始有了長流水,水聲淙淙。清明節前一周,父親天還沒亮就起來,把幾塊水田用機器打好,起了之前育下的秧苗,一家人早飯後便全部出動去插秧。

插秧還是傳統的方法,和我們小時候沒有兩樣,一步一行,往後退著插。每一棵秧苗都需要鄭重地躬下腰身,把它插穩在泥土裏,所以耕田人才被稱為“麵朝黃土背朝天”。從讀書時起,所有的努力和奮鬥,似乎都是為了擺脫這樣一種命運。

站在田邊,我已經無法真正把腳邁進這散發出濃鬱泥土氣的水中。但對於孩子們,這一切是新鮮的,田水裏不時有什麽跳出水麵,引得他們毫不猶豫地跳進泥土中撲騰。

土地,對於我這一代,既是出發又是歸屬。而對於我的孩子們,它隻能是一種體驗。這一代人需要麵對的也許是生命不可承受之輕,到時候,不知是否還有一片土地可以回望? 

| 插秧那天

 

 

6

 

對於父親而言,雷打不動的是每天下午進山看()牛。下午兩點左右出發,一直到天色漸黑的時候下山。他背著自製的背簍,簍上插一柄篾刀,沿途砍一些斷木殘枝,再把樹枝在山坳低窪處圍起來,圈住牛活動的範圍。

這一片丘陵上如今都是成片的桉樹林。這些桉樹是私人老板承包種下的,長得快,木材用途多,前兩年已經收過一茬。沒有種桉樹之前,山上的樹以鬆樹和杉樹為主。鬆樹在低矮的丘上零零落落地長,在更高的山上卻是成片地長。到了秋冬,鬆針落了一地,鋪得厚了,便被割草的婦人用耙子耙回去生火。靠山吃山的人們,再把一些鬆枝砍下來曬幹,也是極好的燃木。杉樹葉因為是一排排的針刺形狀,平常小孩不敢輕易碰它,隻有婦人砍下杉葉針,背回做籬笆,防一些雞狗等動物踐踏菜地。

鬆樹與杉樹的逐年減少,部分是因為種植桉樹的時候被砍伐掉,部分是因為桉樹這個霸道的物種迅速肅清了其他植物的生長空間,毀壞了多樣性的植被。在山地上,我們再也難以尋覓桃金娘、金櫻子、梔子這些常見植物的影子了。大規模種植桉樹還打破了整個水土循環係統,近十年,村莊裏的溝圳小溪,已經難得見到長流水。最近一兩年,省市出了一些政策,禁止再種桉樹,原有的桉樹種植地正逐漸列入砍伐計劃。

我們家的十多頭牛長期流放在這些林木與山嶺之間,那裏才有足夠豐茂的草料供它們吃食,成長、迭代,再賣出去。這樣的放牧與農業的耕作已經逐漸脫離開來了,牛不再作為主要的勞動力,而是作為一種商品期貨,培養增值。

五六年前,父親買第一頭牛,皆因他得了許多中老年人得的血糖病,上山養牛權當鍛煉身體。後來像那個母雞生蛋的故事一樣,他每賣牛得了一小筆錢,就再添一頭牛,母牛又養小牛,隔年又添買一兩頭,如今竟然有了十多頭。當他不動聲色地看著浩蕩起來的四蹄隊伍,也像個農夫望著一田莊稼一樣,心裏湧起感動與期待。

| 放養在山間的牛群

 

經過四十多分鍾的跋涉,我們跟著父親翻過一座嶺頭,又進入有少量水流的山坑。沿坑而上,不多久就看到了黃的黑的牛群。它們似乎在休息,小牛頂著頭顱,一撞一撞地吃母牛的奶。我抓起相機來拍視頻。父親警告道:“小心母牛打踢你!”我笑道:“拍了回去給姐弟倆看。”

這一切於我是不陌生的,作為一個從牧童聞笛時代過來的孩子,我漫長的童年時光幾乎都是與牛相伴。無論是田野還是山間,我永遠忘不了牛邁開腳步,甩起尾巴,哢吧哢吧啃噬青草的畫麵,還有那陣由韁繩蔓延至身上的,久久揮之不去的牛騷。

晨陽初起,從牛欄裏牽出去的牛胃空得癟下去,脊骨高聳著,等到太陽八尺高,牽回去時,它兩邊的胃已經被草填得漸趨於與背齊平了,在背後喝一聲“駕”,圓肚子便左右甩動著跑起來——那是牧童最具成就感的時刻。

放牛還是一切友誼的開端。小夥伴們成群結伴趕著牛群進山裏後,便守在山腳下,開始了玩樂時光。或找一塊光滑的水泥墓地打石子,或摘花覓果。稍大的男孩子們是不屑於與小女娃為伴的,他們帶上撲克牌,在草地上酣戰淋漓地打拖拉機。有個大幾歲的男孩每次牽牛進山都夾上一本流行雜誌,是他在城裏打工的哥哥姐姐們訂回來的,令我豔羨不已。

耕牛是從什麽時候退出鄉村舞台的呢?我想從這些牧童夥伴們漸漸長大、成為第一批輟學進城務工人員的時候,就已經有所預示。城鎮化進程不可阻擋,90年代快過去時,放牛的隊伍也逐漸寂寞了下去。更徹底的告別則在近十年,早期的務工者在城裏定居,老人進城帶孩子,村莊的空心化進一步加劇,耕種不再作為村民生存的重心,僅成為少數留守老人度過日常生活的一種慣性勞作。

當打田機在為數不多的田地上轟隆隆響起的時候,牛確實已經不再是必須。“養牛潮”出現在最近兩三年,人們覺得豬肉不好吃了,牛肉的價格自然就上去了。從耕牛到牧牛,牛的命運發生了根本的變化,過去是苦累命,現在是薄命。我一想到牛那大大的眼會潺潺往下流淚,就膽戰心驚。也許把它們趕到山野之間,讓他們野一點,更像畜生一點,對於它們命運的想象就會好受幾分吧。

 

 

7

 

一天中午,我們在田野中拍拍玩玩,突然路過一座墓地,那墓地在田埂下方占據了一個圓盤大小。

陽好奇地問:“媽媽,這個是什麽?”

我說:“墓地。”

她窮追不舍:“墓地是幹什麽的?我好想看看裏麵。”

“啊呸呸,裏麵住著死去的人。”我邊說邊拉著她趕緊走,心裏忌諱著不吉利。

“為什麽死去的人要住在這裏?”

我一時不知道怎麽回答,隻好支支吾吾,拿眼前的花草岔開了對話。

本以為她忘了,但到了晚上睡覺前,不知道怎麽,又繞回那個話題。

“媽媽,人為什麽會死?你會嗎?”

我試著解釋,每個人都會死去,當他們很老的時候。

她並不滿意:“人死了就要被放進那個箱子裏嗎?(指的是中午的墓地)”

“人死之後就要歸入大地。”

“在那裏變成什麽樣?”

“大概變成一堆骨頭了吧。”

“那肉呢?”

“變成了泥土。”

她一下悲傷得要哭:“媽媽我好怕死!”

說完眼眶一紅,她眼淚出來了。我隻好把她抱過來,擦掉眼淚,安慰:“比如說媽媽活到很老很老,那時候你已經長大會照顧自己,你還會有自己的孩子,我躺在床上動不了,需要人照顧。如果人人不死,就會有很多這樣的老人,人們都照顧不過來,而且地球還會被漸漸擠滿了,住不下去……”

她聽著,停止了哭:“那死掉的人,會變回來嗎?”

……

那一晚,她很晚才睡,平時獨立睡一頭的,這晚卻非要和我與弟弟擠在一頭。睡前還念叨了一句:“媽媽,我長大以後要做科學家,科學家就可以(找到方法)長生不老了。”

在我措手不及之間,這個小姑娘已經隱隱約約意識到了死亡的含義,並對空無充滿了恐懼。我想不到這一天來得這麽快,我想我的回答是蹩腳而慌張的,因我所受到的生命教育,是零碎的聲音、氣味與場麵構成的神秘和莊重,沒有人向小孩解釋“人為什麽會死”,大自然隻是把死盛大地展示給你看。

不知死焉知生?在一次次的鄉村葬禮中,隱藏著此地人們對生死的全部理解。村莊裏沒了一個人,不會像在城裏那樣總是悄無聲息的。死是頂大一件事,鑼鼓聲和著火炮聲,就是原始的喪音。當這些聲音一陣緊似一陣在最平常的日子裏響徹鄉村上空時,人們就知道某位老人走了。族係相近的人家就要趕著去喪親者家中幫忙料理。他們把族中醬紫色的帷幕取出來,在喪親人家大廳裏圍起來,讓孝子賢孫們在裏麵守靈,哀聲啼哭。

生老病死是如此自然地在村莊上演,大部分葬禮的死者都為老人,尤其在冬天,老人們往往熬不過,便化作了一陣鑼鼓音。2000年前後,此地開始推行殯葬改革,改土葬為火葬。可想而知,這樣的改革一開始不為人們所接受,於是有些喪事人家便想了各種辦法逃脫火葬,比如在夜晚發喪,不敲鑼打鼓,靜悄悄地進山。盡管如此,執法人員一旦接到相關舉報,還是迅速行動,把那已經入土的新墓挖了,連同棺木一起運往縣殯儀館。

到祖母離開時,火葬已經推行開來,據父親所言,祖母生前表達過對火化的恐懼。我記得她的葬禮一應還是和舊俗一樣,隻有兩樣不同——一是發喪那天不上山,直接運往殯儀館;二是因了她晚年信了基督,所以喪事當日來了一眾教會的姐妹們唱詩送別。

今天,鄉村的殯葬在新法和舊俗之間取得了一個妥協,前序一應舊儀式不變,最後火葬再入土。於是山上的墳塋還是一如以前的構築起來。到了清明時節,子孫們仍然到山上祭拜,隻是現在不許燒香燃爆了,開始推行文明祭奠。

每到清明前後,映山紅開滿了山崗,祭祀的鞭炮聲也從各處響了起來。墓地大部分在半山崗處,也有在村莊各處的,甚至於在人家的屋子前後,在田地中央。新墓有些是水泥澆築的,有講究的風水與設計,舊墓則多是一堆黃土包,年複一年,逐漸流失成為平地,祭祀時,後代們便在原來的地方再堆起一個土堆,聊作紀念。

每年清明,我也會回家參與家族的祭祀活動。幾位年輕的族人擔著三牲、香燭、火炮等物品,早早地出發,一眾孩子跟在大人後麵,繞過田野,爬上山崗,走到某處,人們放下擔子,一邊給墓地鋤草,一邊給後一輩的孩子們講述墓裏的亡者:“這是你們的曾祖父,他生了後山崗上那位你們祖父,他頂了不起的,當年在寨中起了一座大房子,那時候住大房的人可不多……”到了另一山崗,一座小土包前,年長的又開始解說了:“這裏埋著的是一個秀才,是個讀書種,可惜年紀輕輕早死了。”

孩子們聽著聽著,似乎把祖宗幾代的事跡聽了一個遍,但不怎麽往心裏去。有時祭掃中草叢中爬出一條小蛇或其他動物,人們會打趣說:“別打,這是你祖宗的化身呢。”

祖先們並未徹底遠去,他們通過各種痕跡影響著後人的生活。比如家裏的一張高腰木凳,父親說是當年做木匠的祖父打造的,而另外一張太師椅更古遠,是祖父的祖父流傳下來。祖輩們的觀念與行為習慣,深遠而無形地影響著後人。在這樣的生死混居中,一代複印著一代的命運,是安土重遷的典型。

 

 

8

 

五月的最後一天,城裏的學校發了開學通知。兩個孩子告別外公外婆,告別懶散的村居漫遊時光,告別一花一草和小夥伴們,要回城了。

回到城裏的那一天,準在房裏悶悶不樂,把屋子裏所有東西翻了個遍,像隻發愁的鳥兒渴望出去翱翔。陽收拾著上學的用品,明早8點,她將背著碩大的書包準時出現在學校門口。

半年的時間,孩子們見證了土地從荒涼到茂盛,植物從萌芽,破土,拔苗,開花到結果的過程——我們回到鄉村的時候,四野還是枯黃與荒涼,鄉村正步入冬至以後的日短夜長光陰,萬物蟄伏著;而我們離開時,村莊已經是鋪天蓋地的濃綠,烈日和暴雨輪番造訪這片土地。

春天種下的黃豆後來結了豆莢子,撥開青翠色的豆,帶著白色的微末,味道是清香的,煲湯是清甜的。菜園裏芥菜,蘿卜,蒜苗,蘭豆等冬令菜謝幕,換了一茬茄子,豆角,苦瓜等夏令菜。院子裏的楊梅還結了深紅色的果,準放在嘴裏咬一口,就酸得齜牙咧嘴的。

| 五月的村莊

 

半年前,寂靜寒冬裏,雞鳴與狗吠是唯一的響動。現在,到處是生動的各種各樣的叫聲。除了水鴨整日在屋後嘎嘎地聒噪,還有山腳下的鷓鴣在發出呼喚,塘裏的青蛙蛤蟆在求歡。到了夜晚,靜耳聽去,窗外是嗡嗡的蚊群,也不會少了蟋蟀與各類野蟲的音樂會。

但是,再也聽不到大狗和二狗的聲響了。在一個平常的日子裏,它們從外麵回到家,突然口吐白沫,狂躁奔跑,最後在村裏的一塊荒野地上倒了下去。父親猜測,兩隻狗是在外麵吃了人家投放了鼠藥的骨頭。它們走的那天,父親與母親心情都很壞,他們瞞著兩個孩子,告訴他們狗住到山上去了。

兩隻狗走後,母親吃完飯後,還是會把骨頭和剩飯盛到一起,想往狗槽喂食去,走到半道才意識到狗沒了。父親每天起床刷牙,照例望一眼水龍頭旁的草地,往常這個時候,兩隻狗已經臥在那裏。

我隻好說些安慰的話:“過段日子,再買一隻來養。”

“不買了,養不成狗,以後就養隻貓吧。”

 

------
以上這些文字,紀念這半年裏,一段老人,小孩,與狗相伴相居的時光。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編輯 | 唐糖    運營 | 梨梨


 

吳 聚 平

寫作是審視自我、

審視世界最好的方式。

所有跟帖: 

十八字條懸案 -YMCK1025- 給 YMCK1025 發送悄悄話 (194 bytes) () 10/29/2022 postreply 16:12:38

請您先登陸,再發跟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