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士畢業後的功名利祿,是他給自己畫的大餅 | 人間
“我都算過了,博士4年,就‘博一’在校,其餘3年返崗工作,就能恢複全額工資。檔案弄過去就能享受全日製博士各項福利,除了每月1500元國家助學金,還能每年參評獎學金,讀博4年的收入大於脫崗1年的虧損,穩賺不賠。”
配圖 |《黑狗》劇照
我是在2015年求職麵試時第一次見到的桑老師。他身高將近1米8,一頭黑發又卷又密,再加上黝黑的膚色、清瘦的麵龐和略微深陷的眼窩,長相跟那個叫明道的台灣演員倒有幾分神似,但那身皺巴巴的西裝又透出了一股鄉土氣息。大家都是來這所高校應聘輔導員崗位的,他卻像老員工似的侃侃而談:“這所學校人事代理和事業編製同工同酬,還不扣職業年金,幹上幾年鐵定轉正給編製。”
他站在我身後,主動跟我搭訕:“兄弟,看你像是外地名校畢業的,這個麵試肯定能過,一會散場我請你吃個飯,咱們認識一下?”還沒等我想好怎麽客氣地回絕,他緊接著又說:“沒事,我請客,待會兒你麵試出來,告訴我考官問的題目就行。”
麵試結束後,我們來到校外城中村的一個蒼蠅館子。桑老師盯著菜單,好半天才點了一葷二素,其中還包括一盤10元的涼菜拚盤。幾杯果啤下肚,我們都放下戒備,聊了起來。
桑老師先把我的個人情況問了個底朝天,之後才說自己是廣西人,農村家庭出身,“家境是全村數一數二的”。他說自己從小“南人北相”,愛好曆史,從本省一所師範類院校曆史學專業畢業後,打算“潛龍在淵”,先工作兩三年,之後想走學術道路,重振中國古代史學研究……
麵試結果公示後,我和桑老師雙雙在榜,成了同事。入職後,年輕輔導員很快打成一片,桑老師總是談古論今,針砭時弊,慢慢就成為我們這群人的“精神領袖”。每天他的辦公室裏總是擠著一堆同事插科打諢,一到飯點就吆五喝六下館子。因為關係不錯,桑老師今天找這個同事幫忙取快遞,明天拜托那個同事助力拚多多砍價,用他的話講:“人和人的交情就要彼此麻煩,互相給辦事才能更深更好。”
那時候,外向開朗的桑老師在職場上混得如魚得水,做學生工作更是敢打敢拚敢擔責,頗有書生意氣。他憧憬著靠個人奮鬥改變命運,過上幸福的生活。
學生事務千頭萬緒,大學輔導員幹的是個良心活兒。大家剛入職時都鉚足了勁,一邊要手忙腳亂地管理學生,一邊要擠時間參加各類培訓、考試和會議,想給領導同事留個好印象。
相比別人削尖腦袋積極表現,桑老師似乎對功名利祿毫不感興趣,私下表示:“我進高校是想著搞學術,振興中國當代史學,參加這些虛頭巴腦的活動對我沒啥好處。玩命幹輔導員到老也就是個‘學生頭’,轉崗幹行政就是跪舔領導。熬成科長處長又有啥用,一年才掙幾個錢?老子誌不在此,等考上名校博士說走就走,誰留我都沒用。”
入職大半年後,同一批進來的輔導員都對工作失去了新鮮感,漸漸把精力放在經營自己的生活上。可桑老師不同,他老把目光盯在別處——沒多久,他就把工資明細、績效份額、學院創收、單位小金庫、評職稱內幕摸查得一清二楚。到後來,連領導同事們的個人隱私、升遷背景也打探得清清楚楚。
正是通過桑老師的嘴巴,大家才知道:某位常把“夫妻恩愛”、“家庭和睦”掛嘴邊的中層領導,其實是個“三婚男”;某位不到30歲的教務老師生的3個孩子,爸爸都不一樣;某位年輕副教授是靠嫁給比自己年長近30歲的導師才評上“青年學術骨幹”的;某位衣著樸素、低調寡言的女同事,父親是廳級高官;某位女老師買了奧迪SUV,對外宣稱有車貸,其實是偽造購房手續套取公積金全款買的……大家戲稱桑老師是“單位百事通”“學校包打聽”,他不置可否,說這也算一種“曆史考證學的人際場域應用”。
可他在背後八卦別人的同時,別人也在八卦他。聽同事講,桑老師家境不好,母親常年身體欠佳,一輩子也沒出過那個小山村。也有人說桑老師母親早逝,父親務農,一年到頭掙不了幾個錢。好在他一路刻苦學習,成為村裏唯一一個考上大學的男生,雖然本科隻是一所二本院校,但他仍是“全村的驕傲”。
大學時,桑老師早早瞅準了一個女孩,等來省城讀研時,不待畢業,就和這個大他好幾歲的女友領證結婚了。正因如此,女方家的戶口本上多了一個領拆遷補償款的名額,他也不用買房了。
從2016年起,我們所在城市的房價一漲再漲,晚買半年,就意味著十年奮鬥白費一場。加上之後的限購搖號政策,一時間一房難求。後來,坊間又瘋傳買車也要限號加搖號了,大家又迫不及待地去買車。
單位裏大多數同事的家境還不錯,爹媽總能幫襯點,桑老師逢人就問:“你老爹老媽在哪給你買的房?”“每平米多少錢買的?……兩年後再出手,你小子穩賺200萬。”“你的車啃老來的吧?還是要有個好爹啊!”“媳婦家掏錢給你買的車,居然沒登記在老丈人名下,軟飯硬吃呀。”
對我這個“最佳損友”,他自然不會嘴下留情:“你的車是你老爹全款給買的,肯定沒貸款,別想蒙我。你除了那套兩居室,真的再沒別的房子了?我算過了,你的工資減去房貸,再加年底取的公積金,剩的錢還能供得起一套房……”
在桑老師的“公示公證”下,同事們對彼此的資產情況、甚至連相親對象的情況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大家的關係開始變得微妙起來。私下,桑老師說起別人有的而自己沒有的,酸氣的言語之中就會多出一絲戾氣:“老子將來博士畢業,去待遇好的985名校,可以甩那些啃老的十條街。”
為了養家糊口,桑老師放下了身段,去給初中生當家教、帶學生去外地實習(有出差補助)、參加監考閱卷(有勞務費)。每月發工資時,他的微信語音來得比銀行的短信還快:“商老師,你這個月工資多少?我的比上個月少了1塊3。你五險一金分別扣多少?登錄財務係統截個圖發我看下。”
兩相一比較,要是他多,他便高興,若是他少,就要我請吃飯。一次,他竟拿著我的工資明細截圖去財務處討說法,把我嚇得不輕。
大家對桑老師這種過分關心和宣傳雖有不快,但念在同事一場,聚餐活動還是會叫上他。一般來說,大學城的平價館子,五六個人吃一頓飯不會超過300元。同事們默認“誰組局誰結賬”,可每次輪到桑老師請客時,他總不忘叮嚀一句:“下次該X老師請客了,到時去商場裏那家新開的燒烤店。”
久而久之,大家對他便有些反感了。
2018年,有人說我們學校要集資蓋房,每名教職工有望通過內部價分到一套教師公寓。一石激起千層浪,一些反應快的教職工已經開始四處籌措首付款了。
桑老師趕緊盤算著一套房能少花多少錢,以自己的工齡職稱能分到幾樓幾室,甚至連每個房間怎麽分配使用都想好了。但那時他剛上班沒幾年,手裏沒攢下什麽錢,又沒法向老爹和老丈人開口求借,便整日唉聲歎氣。
毫不誇張地說,桑老師等分房這一天等很久了。可能是住在老丈人的回遷房裏多少有寄人籬下之感,可能是妻子生了孩子以後不上班,身在農村的父親又無力接濟,桑老師夫婦婚後爭吵不斷。有時,他會用“贅婿”自嘲,在高校工作,偶爾有不錯的福利,可能是他在嶽家唯一能拿得出手的東西了。
“平台很重要,咱們學校雖然待遇低,但好歹有地蓋房。分一套三居室在我名下,和老婆孩子搬過來住,那才叫一家人。等考上博士畢業了,名校挖我過去,那邊再分一套房,解決我兒子入學問題和媳婦就業問題,這套房就租出去‘以房養房’。趕在退休前再把兒子工作安排到位,賣了這套舊的買新的,他住一套,我住一套。”桑老師不由自主地開始暢想未來。
那段時間他渾身是勁,一有空就去建材市場了解行情,到同事們家裏去參觀裝修、家具。可沒過多久,就又有傳言說退休教職工也要參與分房,且人事代理員工不屬於正式編製,沒有分房資格。
這消息瞬間在年輕教職工中炸開了鍋,一些人開始私下串聯,準備集體請願。桑老師被推上了帶頭人的位置,他組建了名為“分房請願一家人”的微信群,不厭其煩地轉發各類紅頭文件,聲稱分房是廣大教職工神聖不可侵犯的權利,退休員工參與分房就是想為子女多吃多占,是“為老不尊”。
眾人各懷心思,除了口頭聲援之外,卻沒一個人願意跟桑老師去出頭。桑老師無奈,又轉發許多兄弟院校的分房新聞,同時自爆自己一家三口擠在50平米小房子裏的種種辛酸:“家裏沒陽台,臥室都朝北,晾衣服都要掛廚房,長期曬不到陽光導致一家三口都缺鈣。”
激憤之餘,桑老師還寫了一封萬字的請願書發到群裏,號召大家簽名。那封請願書半文半白,開頭一句是:“良禽擇木而息,良臣擇主而事,無恒產者無恒心,有恒產者有恒心。”似有暗示不分房就不在這幹了的意思。
麵對洶洶民意,最後學校無奈表示,因為教育用地無法變更用途,教師公寓修建計劃暫時擱置。一些年輕老師因此吃了悶虧——因為等著學校分房,就一直沒買商品房,結果回過頭來市麵上的房價又翻了一番。於是他們又怨恨帶頭請願的人“一顆老鼠屎壞了一鍋湯”。退休職工也怒斥有的年輕人“不奉獻光索取,不懂得尊老愛老”。
桑老師忙活了大半天,結果落了個裏外不是人的結局,還被各級領導叫去談話。盡管他一再保證會“愛校如家”,“長期在學校幹下去”,但還是被“敲打”了。有人指點他:去給領導送點禮,畢竟是要在學校久幹的,低頭認個錯,不求進步高升,但求平穩安寧。桑老師果斷拒絕,聲稱自己還是“有二兩硬骨頭的”:“愛分房不分房,都分不到才好,反正我分不到,他們也分不到,買高價房活該!當初跟著我鬧就好了,今後什麽事我也不挑頭了。”
桑老師找我聊天,痛斥那些“沉默的大多數”的格局素質皆是“中人以下,不可以語上也”。為了遠離這些人,他打算趁年輕考個博士。
“將來轉教師崗評職稱,破格當副教授、教授、‘長江學者’,每年輕鬆發表十幾篇核心期刊,十幾篇權威刊物,完成幾個省部級科研項目,學校光科研獎勵就能給幾十萬。”他的眼神眺望遠處,似乎巨額科研獎勵就在那裏,“到時別的名校來挖我,老子說走就走,安家費50萬,科研啟動經費50萬,還能解決家屬就業和子女入學,肯定比現在過得好,最起碼老子買書的發票都能給全額報銷——到時讓那些人看看,桑老師原來都不如他們,最後怎麽比他們都過得好,要啥有啥,還都跑到他們前頭去了!”
我本想勸他不要盲目樂觀,但聽他這麽一說,也不知說什麽好了。畢竟,我不知道自己算不算他口中的“那些人”。
隨後的日子裏,桑老師真的開始認真複習考博了,上班要麽遲到早退,要麽出工不出力,學生有事也都是推給其他同事處理,還美其名曰“黃老之道在於無為而治”。至於學校的各項集體活動,他更是躲得遠遠的,說自己隻幹“實實在在打糧食的事”。
桑老師第一次考博選了複旦,還是“申請—審核製”博士,導師更是選了曆史學界的一位知名教授。當時博士生招考政策稍有變動,一些高校擔心通過筆試、麵試環節招錄的學生隻是考試型人才,不具備科研能力,幹脆放權由導師“欽點”,選擇適合自己科研方向的學生。
桑老師進入了麵試,愈發信心滿滿,逢人便說“今後來上海我請你吃飯”、“下學期在學校你就見不到我了”。但最終,由於第一學曆的院校層次太低,他被申請的那個導師拒之門外。
可複盤總結時,桑老師覺得自己失敗的真正原因並不在此。他懊惱地對我說:“你想想,其他考生跑導師那兒混個臉熟,再送點特產禮品,肯定比我這隻發郵件聯係的寒門清流感情深、勝算大……”
一轉眼,我們這批輔導員已入職3年,具備申請講師中級職稱的資格了。有傳言說明年講師職稱的評審會從嚴從緊,不僅標準變高,名額還會變少,所以大家都高度重視,積極準備。
在高校,個人發展無非“職稱”、“職務”兩條線,所有的競爭都與自身利益息息相關。每年到了職稱評審和職務提拔的時候,雖然大家表麵上還是嘻嘻哈哈的,暗地裏卻爭得你死我活。
桑老師卻又像以前一樣不慌不忙:“我算過了,今年隻淘汰2個人。咱們這一批進來的,就周老師發的文章少,劉老師不太受領導待見,估計倒黴蛋就是這倆貨。”
我卻替桑老師操心,他發表的文章也不多,有幾篇還是學生給代寫的。他還不給評審委員們送簡曆,到時候投票,人家可能都不知道他是誰。可他依舊自信滿滿:“無所謂,我的文章又不全是花錢發表的,學術水平碾壓那些掏錢發表垃圾‘普刊’的,淘汰誰都不會淘汰我。”
誰知結果公布,周老師和劉老師順利入圍,桑老師被刷了下來。他氣吼吼地去找領導,領導搪塞說,事前已經替他給評審委員們打過招呼了,但“競爭太大,下次還有機會”。
桑老師又鬧到評審委員那裏,最後學校領導不堪其擾,索性答複:“小周、小劉雖然文章較少,但平時積極參加各類活動,為學校和院係爭得了一些榮譽。職稱評審參考科研文章,但‘不唯科研文章’,需要對一個人進行全麵綜合考量。”
鬧了一圈,桑老師像皮球一樣被領導踢來踢去,來來回回都是安撫他“明年還有機會,到時再說”。評職稱失利後,桑老師消沉了一段時間,經常在朋友圈轉發一些憤世嫉俗的文章。一些同事看到了,並不為他感到惋惜,反而還在私底下冷嘲熱諷。
2019年,桑老師苦盡甘來,終於成功考取了華南一所985院校的曆史學博士,主要研究竹簡帛書。
全日製博士就讀期間,要將人事檔案轉至學校,並由所在單位開具“同意就讀證明”。按照我們所在高校的人事管理規定,員工脫崗讀博,需要辦理停薪留職,在讀期間每月隻發基本工資,年底無績效收入,且要和學校簽訂協議,承諾畢業後返校工作。
對桑老師這樣一個拖家帶口的“贅婿”而言,要“麵包”還是要“科研”,確實是個難題。他去異地讀博,需要學院領導、妻子、嶽父的“三審三簽”,變數較大,他一度想要辭職,在大家的勸阻下,才沒有意氣用事。
為了能拿到檔案又不受工作單位的製約,桑老師開始了一係列的“騷操作”:他先給錄取學校保證,報名時沒有資料造假,自己確實是“非在職考生”,報到前會把檔案寄過去;之後,他請我們單位人事處檔案室的同事吃飯,稱兄道弟後,就以“提取公積金急用”的名義借出個人檔案,答應會盡快歸還,之後再補手續。
起初學院領導是不同意桑老師去讀博的——倒也不是阻撓他“進步”,純粹是覺得他在職期間考博沒走程序,損害了自己作為領導的權威。但在兩條“硬中華”的打點下,領導最終以高姿態同意,並表明自己馬上就退二線了,“下不為例”。
桑老師不斷為自己的妻子描述美好藍圖,說他博士畢業後能入職廣西某一流高校,待遇高還分房,能同時解決她工作和孩子上學的問題,並承諾今後每個月帶她和孩子回嶽父家一趟。最後,妻子無可奈何地同意了,他老丈人雖有怨言,也隻能睜隻眼閉隻眼。
人逢喜事精神爽,離校讀博前夕,桑老師請大家吃飯,席間難掩興奮之色,表示“一切盡在自己掌握之中”:“我都算過了,博士4年,就‘博一’在校,其餘3年返崗工作,就能恢複全額工資。到時畢業、工作兩不誤。再說,檔案弄過去就能享受全日製博士各項福利,除了每月1500元國家助學金,還能每年參評獎學金,讀博4年的收入大於脫崗1年的虧損,穩賺不賠。”
“那單位要是讓你歸還檔案咋辦,也不能一借4年啊?”我替他捏了一把汗。
“怕什麽,慫管,他要是催,我就拖著,反正也沒走程序留借條,管事的比我還怕呢!”
“那學校查起來怎麽辦?你這算是兩頭瞞、騙兩頭呀。”
“到時再說,反正畢業就去好學校了,巴不得學校把我辭了。”
轉眼,桑老師“博一”生活結束,回校返崗工作了。他依舊蟄居辦公室,隻幹自己的事,學生工作能躲就躲,能推就推,對科研以外的活動一概斥為“垃圾”。領導給他畫大餅、威逼利誘,統統無效——畢竟,他以為,自己博士畢業轉教師崗隻是時間問題。
大學看似恬淡清淨,其實也是涇渭分明的名利場。教師崗、行政崗雖同處一個單位,但由於崗位特性和工作環境差異,雙方常常相見不相識,井水不犯河水。
桑老師身為輔導員,卻一心追求“學術”,以“在讀博士”的身份和學校的一些專職教師打得火熱,一起探討國家社科基金、一區C刊、長江學者、學術年會這些“行業內情”,還會一起抨擊學校的製度規定,罵幾聲領導。他抓住時機組局請客,然後適時提出想加入對方的科研項目,或求推“學術大牛”的微信。
走上了不同的發展道路,我倆的關係自然就沒以前那麽熱乎了。桑老師偶爾也來找我聊天,說他的博士同學、新朋友的“路子野、資源廣、背景強”。我若提出一些質疑,就會遭到他的駁斥,慢慢的,我就多聽少說,到後來隻是笑而不語。
我已經轉崗到了行政部門,負責辦公室工作,職責包括保管、使用部門公章和領導名章。之前學校因公章使用不規範引發過不少糾紛,我接手此事後就更加小心翼翼了。
一天,桑老師讓學生抱來一摞厚厚的獲獎證書,說要加蓋部門公章——學校對蓋章蓋印有嚴格規定,要求辦公室對每份材料進行登記,填寫申請人、審批人、蓋章人姓名,防止“私蓋”,便於追查——這些證書又事關學生的評獎評優、考研推免,要是因為蓋章發生真假和數量問題,我和桑老師都難逃幹係。
為了保險起見,我給桑老師打電話:“你怎麽不自己來,學生啥情況都不了解,怎麽登記?”
“小事兒一件,還用登記嗎?我的事兒你就先給蓋了。”
“領導都沒審批,沒法給你蓋章,到時候問起來不好交代。”
“我找你們領導說過了,他說可以先蓋章後登記,你先給我蓋了,我等著京東‘618’搶券買書呢,這會兒走不開。”
聯想到之前桑老師“巧借”檔案,害得那位檔案管理員挨批背鍋;又想起他曾借著給學生證注冊蓋章的時候,想趁機給30多歲的妻子辦一張“00後”的學生證、享受各種半價優惠……我確實有點信不過他。
我問他找的是哪位領導,他吞吞吐吐的,說“好像是姓路的一個處長”。隨後,我給幾位部門領導打電話,結果他們都表示毫不知情,並要求我按流程登記、蓋章。“這家夥,挖個坑差點把我給埋了。”我長舒一口氣,解釋清楚後,就讓學生把證書抱了回去。
桑老師的電話隨後就到了:“你什麽意思?怎麽沒蓋章就讓學生把證書抱回來了?”
我壓著火氣又解釋了一番,電話那頭,他先是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就爆發了:“你也太不給兄弟麵子了!蓋個章的事幹嘛非這麽認真?誰讓你問領導了,你情商咋這麽低?悄悄一蓋不就完了嗎?你不說、我不說,誰會知道?要是這次職稱評審委員會成員有你們領導,我講師評不上找你嗎?”
我哭笑不得。他又開始罵我們這些做行政崗的就愛“拿權卡人”,作威作福:“你是科長你牛X行了吧,老子還不蓋了!”
桑老師終究還是親自來履行蓋章手續了。隻不過,他那天全程緊繃著臉,流露出一種被人欺壓的憤懣表情。他先把申請表摔在桌上,又故意用大號字寫滿一頁登記表,臨出門還撇下一句話:“感謝商老師您支持厚愛!”
此後,我倆就漸行漸遠了。
2022年,桑老師博士讀到第四年,聽說因為科研文章不夠,不符合畢業條件,不得已要延期畢業。此時,我們學院換了副書記,新官上任三把火,特立獨行的桑老師立刻被調整為“研究生專職輔導員”。
研究生人數比本科生人數大為減少,按人頭算的“學生管理費”自然也水落船低。桑老師還要經常跑去偏遠的老校區,“管理成本”和難度不降反漲。
現在,桑老師依舊每天在校園裏風風火火,隻是在食堂吃飯時,他總是一個人。不知是不是熬夜寫論文的緣故,他的臉色灰黑,身材也明顯發福。聽說他體檢查出了血糖、尿酸高,不敢再隨便約人下館子了。
沒變的是,桑老師依然熱心“安利”別人考博,逢人便問“文章寫咋樣了”“發表幾篇了”,又說“等畢業了就一起跳槽走人”,“去一個錢多事少風氣好的‘一流高校’”,“會分房,解決配偶工作子女上學,有房補、車補、油補、科研啟動費、安家費”。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編輯 | 羅詩如 運營 | 嘉宇 實習 | 吳問
商 颯 風
前大學思政輔導員,
現高校行政腐搗猿
===============================================================
===============================================================
電子廠的黑中介,救了15名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