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下,一個餐飲老板關店前的24小時
他嘲笑自己“當初開店花了3個月,但關店隻用了3天”。
“最後一天”
待收的桌台| 作者供圖
當被問及,為什麽不繼續堅持或者東山再起,老秦苦笑,“要是做得下去,誰願意關店?”
“全家人都靠著這家店”
小小的雞公煲店,寄托了老秦對生活的所有期待,更重要的是,“能把兒子接到身邊,讓他不重蹈自己留守兒童的覆轍。”
“去後廚偷學手藝”
雞公煲上桌了| 作者供圖
每天晚上關門時,老秦都會打開看房軟件,和同樣忙碌了一天的妻子念叨,“幹滿1年,我們的投入就賺回來了,幹滿5年,兒子在上海的首付就有著落了。”
“開店思考3個月,關店隻用3天”
他自嘲道,“開店思考3個月,關店隻用3天。”
“關門才能活下去”
最後一天| 作者供圖
至於未來做什麽,老秦沒有明確計劃,“我都40多歲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後 記
(本文人名均為化名)
口述:老秦
撰文:張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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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危機撞上行業寒冬:前金牌講解員的疫情3年 | 人間
他快40歲的人了,卻連份正經的工作也沒有。他不知道該怪誰。怪自己嗎?當初,自己冒險也隻是想打拚一個更好的未來而已,根本不知道會淪落到現在這個地步。
配圖 | 《平凡的榮耀》劇照
今年端午節後的一個周六,辦公室的王哥給二胎辦滿月酒,喊了一幫同事去他家吃喜麵。我們到得早,開席前沒事做,就在附近找了一家KTV打牌、唱歌。
牌打到一半,包廂裏突然進來了一個男人。他背著大包,包上插著兩根小紅旗,頭戴黃色棒球帽,身上的白色襯衫已經被汗水浸透,黑色皮鞋跟褲子上都是泥點。雖然看起來有些狼狽,但他身板方正,體態很好,隻是麵容憔悴,尤其是兩個眼袋,腫得像金魚。
這人我看著眼熟,但想不起來在哪見過,其他同事一見他,立馬上去打招呼,問他怎麽現在才來。男人接過大家遞過去的紙巾,不好意思地說:“本來中午就想來,但好不容易接了一個團,就拖到現在。外麵下雨,又怕你們等急了,就冒著雨趕過來了。”
我悄悄問旁邊的同事這人是誰,同事說:“老四,原來的講解組副組長,以前跟王哥住一個宿舍,兩人關係最好。你來前一年就辭職了,所以你沒見過。”
同事這麽一說,我想起來了——其實我在博物館接待中心實習的時候,見過這個老四。當時他在講解室門口拉遊客,要給人家當導遊。那時我還奇怪這人怎麽敢直接搶我們生意,講解組長說,他是以前的老同事,現在過得不容易,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算了。後來,野導遊拉客被人投訴,組長因此被領導訓了一頓,隨後博物館就下發了通知,不準野導遊在館內拉遊客了,老四就不見了蹤影。
晚上正席結束後,王哥又把同事們拉到外麵吃宵夜。幾杯酒下肚,大家開始互倒苦水,述說疫情下各自的遭遇,哀聲一片。這時,老四突然大聲說:“你們夠了,你們遇到的那不叫事,好歹你們也有個穩定的收入。我從一個金牌講解員到一個無業遊民,老婆孩子都快養不起了,你們有什麽資格在我麵前叫屈呢?”
大家立刻安靜下來,繼續悶頭吃飯。
老四的故事,是同事那次聚會後講給我聽的。
他大學念的是師範,但畢業後沒有去做老師,一直在我們博物館做講解員。因為身材高挑、談吐幽默,熟悉文史知識又精通外語,他很快就成了館裏的“金牌講解員”。很多重要接待工作,領導都點名由他負責,他的講解提成自然也不低,每月能到手1萬元以上。
所以當老四在3年前提出辭職的時候,大家很詫異。好多人都勸他不要輕易舍棄一份安穩的工作,但是他的態度很堅定,覺得自己一個大老爺們一直當講解員,沒有前途。館長也找他談話,問他是不是遇到啥難處。老四的回答很簡單:他是合同工,35歲了,已經沒有入編的可能,講解員吃的是青春飯,現在他的形象、體力已經跟不上了,早晚要從講解一線退下來,之後就隻能拿著微薄的底薪等退休。他不甘心這樣,就想為自己謀劃一條新的出路。
原來,就在老四提出辭職不久之前,一個做旅遊業的老板找到了他。那老板想在本地開個旅行社分社,需要老四這種有人脈、經驗的人幫忙打開局麵,就許諾讓他當合夥人。
老四認真考察了一番後,動了心。2019年,老四拿完單位發的年中獎以後,拒絕了領導的挽留,果斷辭職回家,靜待旅行社開業——當時那位老板剛租好辦公室,裝修等雜七雜八的事要一件件落地,按計劃,旅行社得等到春節後才能正式營業。
老四的妻子花姐原來也是我們博物館的講解員,她早先一步辭職,去了一家大型旅遊公司上班。依靠妻子的這層關係,老四在本地很多旅行社掛了兼職。他會用英、日、韓三國語言講解,隔三差五就能接待一個外國團,收入也算可觀。
轉眼半年過去,2020年的春節就要到了。節前,老四就聽說武漢出現了一種新型病毒,同行群裏也在講各地旅行團被取消。春節向來是旅遊旺季,可這時花姐定好的出差計劃卻在不斷地變動,老四察覺到了一些不對勁,但那位老板信誓旦旦地保證,又讓他把各種擔憂拋之腦後了。
大年初二,本市各個景區關門、各種旅行團被取消。公司有一堆事情需要善後,花姐慌亂不已,每天都被綁在電腦前處理工作。老四倒是很冷靜,他認為這隻是一種普通的流感,隻要冬天一過,一切都會好起來。
3月,眾多行業因疫情遭受重創,旅遊業也是一片蕭條。老四問那位老板打算什麽時候開業,老板先是說裝修沒收尾,又說營業執照還在審批,到了年中,他幹脆不回老四的消息,也不接電話了。到了實在拖不下去的地步,他終於跟老四攤牌,說因為疫情,自己的旅遊公司要壓縮規模,本地的旅行社分社就暫時不開了。末了,他遞給老四一個信封,說是感謝他這半年來幫忙跑腿的感謝費。
老四頓時眼前一黑。
那天,他到家後就躺在沙發上,一口氣睡到第二天中午,睜開眼才想起來車都忘了開回來,也不知道自己前一晚是怎麽回的家。
事情既然已經走到這一步,他不得不跟妻子一起盤算當前的處境:他們有些積蓄,各種貸款基本結清;雙方父母都有收入,沒有養老壓力;學區房已買,孩子上學無憂;妻子工資收入尚可,維持家庭基本生活開支問題不大,隻要老四盡快找到一份穩定的工作,一家人的生活基本就能回歸正軌。
老四依然打算幹老本行,他給很多旅行社都投了簡曆,可一個多月過去都沒有動靜。他決定不再幹等,開始跑出去拉活——拿著導遊的牌子站在各個景區門口,給人當“野導”,有時也推銷紀念品、酒店住宿之類的。
“野導”是一個灰色群體,名聲並不好。因為他們經常和“黃牛”、打架鬥毆、強買強賣聯係在一起,所以一直是各個景區管理機構嚴厲打擊的對象。在博物館做講解員時,老四是瞧不上那些野導的,不光因為他們行為舉止粗放,時常有坑害遊客之舉,還因為他們故意講一些野史八卦,吸引、誤導遊客。
可如今落魄的鳳凰不如雞,沒有其他技能的老四隻能“屈尊”加入自己曾經鄙視的野導的行列,才發現這活兒並不好幹:首先,拉活兒很辛苦,每天風吹日曬的,接單也不穩定;其次,要躲避各方管理,隔三差五就要被清理一次;最後,麻煩事很多,時不時就會和遊客、同行爆發衝突,需要有極強的心理素質和極厚的臉皮。
起初老四拉不下臉,用帽子、墨鏡、口罩把自己捂得嚴嚴實實的。他擠不過別人,常常窩在一個小角落裏等活兒,結果一個星期都沒開張。後來豁出去拉到活兒了,又因為收的講解費過低,擾亂了行情,被同行修理了一頓。挨打之後老四才知道,野導也分成小團體,新人想融入進去必須得有老人帶。被逼無奈的他隻能拉下麵子,托人找到一個老“黃牛”幫忙說情。
後來,老四的生意慢慢有了起色,逐漸打開了局麵。他靠著自己強壯的體格,看見遊客就往前衝,也會為爭搶好的參觀位置跟大媽們吵架。但疫情之下,遊客實在稀少,他賺的那點講解費是不夠養家的。為了多掙錢,老四開始不斷降低自己的底線——開始帶遊客買假冒偽劣的紀念品,去特定酒店吃“宰客餐”,還會倒騰一些高價門票……
雖然幹了很多難以啟齒的事,但老四堅守住了一點,就是不亂講解,“講解是在科普,是在還原真實的曆史,要對遊客負責,曆史負責”。
做野導期間,老四跟人打過架、被罰過款,還被刁難人的遊客帶到派出所。每到這時,他就會懷念起以前有單位撐腰的日子,可這世上沒有後悔藥可以吃。
另一邊,花姐的情況也不樂觀。因為旅遊業整體萎縮,大型旅遊公司也撐不住了,30歲出頭、沒啥特殊技能的她就被裁員了。夫妻倆雙雙失業,回家算了半天的賬,越算越絕望:老四超過了35歲,想找個穩定工作很難,花姐倒是還能再拚一把。於是,夫妻倆商量了一下,老四繼續打零工,花姐報名應聘本地景區、博物館的講解員崗位,不期望工資太高,穩定第一。
但計劃趕不上變化,兩人折騰了幾個月,工作還是一點起色都沒有。失望的氛圍彌漫在整個家庭裏,生活磕絆不斷,夫妻倆每天除了吵架就是冷戰,後來老四都不敢回家了,就算接不到活兒,他也會在景區裏待一天,晚上再找個網吧打遊戲,直到深夜。
老四對朋友說:“我終於理解為什麽那些失業中年人,寧願假裝工作也不願意回家了。因為在家裏會撕掉一切偽裝,露出血淋淋的現實。”
2021年春節後,老四和花姐因為途徑風險地區被居家隔離,每天在家“混吃等死”。後來老四說,當人真的徹底放棄的時候,就什麽不在乎了,“這樣渾渾噩噩地過下去也不是不行,日子再差能差到哪去?”這樣一想,夫妻關係反而和諧了很多,甚至開始商量要二胎了。
一天,花姐在刷短視頻,突然來了句:“現在網上正在搞‘雲旅遊’,你幹嘛不試試呢?”老四形象不錯,標準的國字臉,嗓音厚重,有點電視台主持人的味道,比一般的網絡主播氣質好多了。
老四打心眼兒裏看不上那些短視頻,覺得那些人講的都是野史異聞,純粹是在歪曲曆史,娛樂大眾。但花姐卻一本正經地說,既然網上很多視頻內容都是瞎扯的,那你可以反其道行之,講一些正經的曆史知識,說不定會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老四沒有搭理妻子,解封後,他很快又去景區拉客了,但春節假期一過,一天接一單都難。看到那些網紅主播月入百萬的新聞,老四不得不重新思考妻子的提議。其實,他沒指望能靠短視頻掙多少錢,隻是想找個事情幹,不然人就真的廢了。
兩口子為此做了很多準備工作,添換了新手機跟電腦,還分析了很多曆史類的講解視頻。老四在稿本上連什麽時候笑都會標清楚,對著鏡子一遍遍練習,可到了現場實地錄製的時候,卻發現完全不是那麽回事——他習慣對著活生生的人講解,並依據對方表情調整自己的語態、內容等。可一旦對著小小的攝像頭,那些練習了多遍的詞,到嘴邊反而卡了殼。
錄了大半天,花姐批評他表情僵硬、態度消極、內容也呆板,讓他換文案。兩人大吵一架,老四說自己是“金牌講解員”,知道怎麽講是對的,花姐則說他在體製裏待太久,脫離了現實,“現在是網絡流量時代,你應該改變自己”。
一周之後,老四終於錄出了比較滿意的視頻,信心滿滿地傳上了某短視頻平台,可是兩天下來,點讚沒超過兩位數。短視頻不行就玩長的,老四又在B站開了新賬號,可播放量也就幾百而已。眼看拍視頻不行,兩人又開始搞直播。老四換上了漢服、中山裝,把全市有名聲的景區都走了一遍。見觀看人數上不去,兩口子還挑戰過長時段直播,輪換著從開館一直講到閉館,最後講到直反胃。
就這樣忙活了兩個月,錢沒掙到,還搭進去不少,兩口子一邊喝酒一邊哭。老四也把那些視頻發給過前同事們看,我在聽他們說老四的故事時也看了看,也覺得他表現得中規中矩,內容並不吸引人。
那時大家問他怎麽不跟別人一樣多講點野史?他搖搖頭說:“我入行第一天,師父就告訴我,作為講解員不能亂講。我們這是在上課,要有責任心,更何況網絡傳播那麽廣。”
老四背後沒有專業團隊運作,又對講解內容有自己的執念,想靠拍視頻獲得成功,希望幾乎為零。大家正替他感到惋惜時,一個同事問他,之前是不是有段時間在輔導機構當老師?
老四點了點頭。
那是2021年上半年,一個朋友找到老四求助。說自家孩子有個課外任務,要去博物館當講解員,得錄視頻交作業。可他們去博物館申請,一直排不上隊,就想找老四幫忙,順便教給孩子一些講解技巧。老四沒多想,就帶著孩子在博物館轉了轉,又幫忙把講解要點梳理了一遍。
後來,這位小朋友的視頻作業被評為“優秀”,還被當成範例分享了出去。有類似需求的學生、家長很快就找了過來,忙不白幫,都給老四發了紅包。幾場培訓做下來,老四小掙了一筆,錢不算多,但那種講解帶來的成就感更讓他受用——他好像又回到了在博物館做講解員的日子,上班不止是為了掙錢,也是在傳播曆史文化知識。
沒過多久,老四突然接到了一位學生家長的電話。對方姓張,開了一家校外培訓機構,問老四願不願意去他那裏當老師。
老四覺得荒唐,他雖是師範中文專業畢業,但學的知識早忘了,去當老師恐怕會誤人子弟。張總趕緊解釋,說自己想拓展新業務,辦口才班和國學班。老四曾是博物館的金牌講解員,不僅口才沒得說,文史知識又豐富,給小孩上課沒問題。在張總的軟磨硬泡之下,缺錢的老四不再拒絕,培訓機構的課時費雖然不高,但相比當野導、做視頻,要舒適多了。
一開始,張總把口才班和國學班做成“體驗課”或“附贈課”,學生並不多。那老四也沒有怠慢,充分發揮自己的長處,把課得聲情並茂,竟真的留住了一批學生。
一天上午,老四剛下課,張總就慌忙找到他,說有個老師臨時請假來不了,下午的語文體驗課讓他去頂一下。老四連忙推辭,但張總直接把教案扔給他,讓他臨場發揮,還表示隻要去,就獎勵他500元,“如果有家長願意報名,獎勵翻倍”。
老四趕緊在網上找了相關視頻臨場抱佛腳,下午進班上語文課,居然“應付”了下來。更讓人意外的是,有家長當場就報了名,說“這老師斯文有禮的樣子,一看就讓人放心”。
張總一看這情況,就力勸老四帶語文課。他說最近教育局查得嚴,學校老師不能在輔導機構兼職,教師缺口很大。機構裏的全職老師又多是在校或者剛畢業的大學生,教學經驗並沒有比他豐富多少,所以不用太擔心。老四本想拒絕,但張總承諾給他漲課時費,他就答應了。
隨後,張總把老四包裝成了“名師”,一番宣傳之下,他的課居然排得很滿。
做語文老師並不輕鬆,雖然跟講解員一樣都是靠嘴說,但講課要求人的精神更集中,對自己說的話要更謹慎,千萬錯不得——現在的學生知識儲備大,又精明,問的問題刁鑽到超乎想象。老四每次備好課都要先在家裏拿自己孩子試講,加上他隨機應變,才能勉強應付。
適應了新身份以後,老四也有了“狡猾”的一麵。機構是按課時算錢的,有時書本知識講完了,老四就給學生講曆史故事,甚至還跟他們聊遊戲。雖然心裏有些愧疚,但看到每月按時到賬的課時費時,他念兩句“阿彌陀佛”就算過去了。
那段時間老四很辛苦,有課他就去機構上課,沒課就去景區當野導,人明顯瘦了一圈,也憔悴了很多。收入雖然沒有以前多,但養活一家三口人是足夠了。
前同事們問他,那些學生、家長真沒發現他是冒牌的“名師”嗎?老四意味深長地說:“孩子能提升多少成績,家長心裏都是有數的。他們主要是看別的孩子在外邊學,自己家的孩子也要去,圖個心裏安慰。”
老四做“名師”的那段時間,花姐經人介紹去了一家企業當文員,每月能掙到幾千元。可本地病例時不時就冒出來一個,學校、教育培訓機構隨時跟著疫情停課,景區也要關門。
張總的日子也好不到哪裏去。每次教育局、工商局、防疫辦來機構一趟,他就像丟了魂,連話都說不利索了。為了盡量符合要求,他把教室重新裝修了一遍,又把封閉的空間都開了窗。為了達到“間隔就坐”的要求,還多租了幾間教室,花了不少錢。等到2021年下半年“雙減”出台,老四的課時先是不斷被壓縮,然後是暫停,最後就是徹底沒了,課時費也是先縮再拖。
老四給財務發消息,對方幾天都不帶回的。老四跑去找張總,發現他正被一群家長圍著,嚷嚷著要退費。見此情形,老四也不好意思再打擾了。一個月後,老四再去輔導機構討薪,發現原來的教室關了一半,學生加起來也沒幾個。看著蒼老了許多的張總,他啥也沒說就走了。
到了年底,疫情多發,遊客人數斷崖式下降,做野導的老四又失業了。他再去培訓機構,發現教室都清空了,裏麵一片狼藉。門口貼了兩張字條,一個是“招租”,另一個是“辦公桌椅大清倉”。
雖然心裏早有準備,但現實還是讓老四很難受。想想自己快40歲的人了,卻連份正經的工作也沒有。他不知道該怪誰。怪自己嗎?當初,自己冒險也隻是想打拚一個更好的未來而已,根本不知道會淪落到現在這個地步。他越想腦子越亂,最後隻得痛罵自己,親手把穩定的生活給毀了。
2022年大年初一這天,老四終於收到了一筆轉賬。張總發來一段長文字,解釋說自己欠了一堆賬,隻能先從少的還,“錢多少就這樣了,以後有機會再聯係”。
老四沒有計較,還安慰了他幾句:“等疫情過去,還會東山再起的。”
張總回答:“被抽筋斷骨,想站起來,難嘍。”
端午節那次聚餐過後,我跟王哥外出辦事,我剛想打車,王哥說不用,然後我就看到老四開車過來了。到了地方,王哥去談事情,我就坐在車裏跟老四閑聊。
我問他怎麽想起跑網約車了?他說也是個巧合,有次他給幾個外地遊客當導遊,對方很滿意,問他能不能全程陪同幾天,還想包車,讓他推薦個靠譜的司機。老四一想,自己的車正閑著,就一並應承了下來。
這事兒讓他打開了新思路——他在旅遊行業幹了多年,對本市各大景區的情況可謂門兒清,能為遊客提供最合理的旅遊路線安排。於是他幹脆注冊了網約車,當導遊的時候就問客人有沒有包車需求,開網約車的時候就推薦自己的導遊業務……為了多掙錢,他在車裏備了洗漱用品與毯子,有時夜裏開到哪兒就睡哪兒。
他這拚命精神讓我佩服,我問這樣收入如何。他點了一根煙,哀怨地說,起初業務還不錯,可外國打仗,油價蹭蹭上漲,“當年買車的時候為了麵子,花了大價錢買了這輛費油、難養的車,沒想到啊,現在一加油,我的血壓就跟著高,天熱了我都不敢開空調”。
為了省錢,老四後來晚上就不跑車了,隻在周末跑一跑。車出了問題,他就自己琢磨,如果是小毛病,就自己上手修,“我都快成半個修車師傅了”。
又聊到從博物館辭職的往事,老四悔得直揪自己的頭發:“要是現在還在博物館繼續幹的話,就算沒有講解提成,我們兩口子的基本工資加起來一個月五六千也夠用了,還安坐辦公室,不用四處奔波。我以前太高估自己了,覺得我是金牌講解員,我牛×。其實啊,是平台給力,出了這個門,我什麽都不是。”
我安慰他:“當年你能進入這個大門,也是自己有本事。”
他笑笑,又痛罵自己目光短淺,說當年從師範畢業後,因嫌老師工資低就沒進學校。他覺得如果在學校熬到現在,一個人養家都綽綽有餘了。臨了,他又自嘲道:“我這人就是命不好,幹啥都遇到行業寒冬,難道我就是那個改變大環境的人啊?”
我不知道怎麽回答。
後來,我們再出去辦事,王哥就沒喊過老四送了。我很奇怪,王哥樂了:“他自己修車,把小毛病搞成了大問題。嫌修車費太高,就直接扔那兒了。而且現在油價太高,開的還不夠賠的,說是有錢了再說吧。”
前段時間,我和王哥在博物館巡查展廳,又遠遠地看到了老四。
大熱天,他穿著民國樣式的長衫在錄視頻。看到我們,他趕緊衝過來,問王哥能不能把一個展廳的門打開,讓他進去拍個獨家短視頻,好漲點粉,“規定我懂,進去後我絕對不亂摸亂碰”。
王哥冷臉拒絕了,畢竟老四不是博物館的員工了,萬一碰壞點什麽,誰也擔不起這個責任。老四沒料到昔日的好友會拒絕自己,於是板個臉,也不接話茬,轉身就要走。
王哥把老四拉到接待室,遞給他一瓶水,讓他吹吹空調歇一歇。外麵的溫度都接近40度了,我們問他為啥穿那麽厚?老四一口氣把水喝完,緩了好一會才說:“天太熱,遊客更少了,網約車又不能開,思來想去還是再試試拍視頻。之前看到有個人穿著玩偶服發傳單,一群人關注,我這不也想著試試多賺點流量。”
我跟王哥忍著沒笑,老四轉頭又說,搞視頻他還是不行,回去就把賬號關了,還是老老實實幹線下吧。王哥問他今後有什麽打算,他擦了一把汗,說在考慮賣房子。
老四家的房是優質學區房,房價是他買房時的好幾倍了,“這個我還得感謝我丈母娘,要不是她當時逼著我買房子,現在啥都落不下。我想著把房賣了,拿著錢回老家置換幾個商鋪,坐等收租,不想那麽累了”。
他不像是在開玩笑,王哥就勸他不能放棄,好不容易從小縣城打拚出來,現在回去就啥都沒有了,“至少為了孩子得再仔細考慮考慮”。
老四說,自己這輩子也就這樣了,就算旅遊業恢複了,他也不打算再幹這行了。就想找個安穩的工作幹一輩子,看大門也行。然後,他苦笑著說,自己以後說什麽也不會讓孩子去企業打工,“一定要進體製,穩定太重要了”。
大家哈哈大笑。
送走老四,我問王哥:“他真會賣房嗎?”
王哥搖頭,說現在房地產不景氣,二手房難賣,降價多了他肯定不舍得,“而且他真的舍得就這麽放棄打拚了嗎?如果他是那種安享生活的人,當年就不會辭職了。他一直都是有想法、有追求的人,誰讓他遇到的大環境不好呢?”
鹿 大 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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