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575)

 

五愛街模範婚姻的終結

2022-10-19 10:04:17
24人評論

作者三胖子

還沒活太明白。

1

向衛東是五愛市場裏的一個小老板,其人圓肥粗壯,上下身基本等長,腹大如鼓,臀大如盆,幾乎消失的脖頸後麵還連皮帶肉打了兩層褶兒。多年來,向衛東的形象都沒怎麽變過,一直維持著板寸發式。一眼望過去,他八字眉下目光閃爍,嘴闊牙凸,一笑還略歪,倒使人覺得有幾分憨厚。胖雖然胖,走路倒快。走路時兩隻膀子紮開,朝後掄圓,不大一會兒就走到人前麵去。

一次偶然的機會,算命的夏岩見到了向衛東,背後就囑咐我不要跟這種人深交。我問怎麽了,夏岩說:“大奸似大忠。這個人心胸狹隘、自私自利、沒什麽智慧偏又貪心,事到臨頭什麽也指望不上不說,還要出賣人的。”

我有些不理解,夏岩繼續說:“扮豬吃老虎就是這種人,但有保密的事情或者能見一分利錢的事情,也不可與之共。”

“那他媳婦兒呢?”我又問。

向衛東的媳婦兒名叫陳曦,中等身材,偏瘦,眉清目秀的。乍眼一看沒什麽特別之處,不過受端詳,耐久看。她性子烈,嘴皮子溜,但跟人相處卻極有分寸,是那種“不吃飯能送人二裏地去”的玲瓏人物,偏還不貪小便宜,是個講究人。

“早年命裏沒什麽大財運,財來財去一場空,撐死了是個過路的財神,有時連過路財神都輪不到她做。婚姻也到不了頭,38、9歲是個分水嶺——”夏岩皺眉沉吟著,不再往下說。

我識趣笑笑,沒有朝下問了。咋說呢?向衛東和陳曦這兩口子的財運是真不咋地,他們在五愛的生意做得不好不壞,一年到頭也就混個吃喝。撒手不幹吧,多少有些不甘心,舍不得辛辛苦苦支巴起來的攤檔;幹吧,又沒有太大的油水。

矛盾中,向衛東先失去了信心,他跟陳曦商量,檔口生意由她繼續做,他每天抽出些時間去給人“牽驢”——“牽驢”不掏本錢,還能掙錢——在五愛賣貨的高峰期,牽驢的扮作上貨的買賣人,拿一個黑色塑膠袋子,問老板哪個版好賣,一拿一套號。當然,他們中間要與老板或服務員演對手戲,裝得要像,入戲要深。

一些不太自信、剛入行的新手,甚至是江湖老鳥都有可能打了眼睛,於是順理成章地上了賊船,跟風進了一堆貨。

把貨拿回去賣可以賣,但賣不完想再如約拿回來調就有些難——到嘴裏的肥肉再吐出那是二百五才幹的事兒,五愛街買賣人不興這個。最常被拿出來拒絕的理由是絕版了。絕版類似當鋪的絕當,即為當款服裝已經售賣一空下架。服裝廠家也撤了版,開始做打的新版了,生產線都不生產了還怎麽退換?後來啞巴虧吃多了,上貨的就弄清楚了其中的門道,牽驢的自然遭人唾棄。而當時的賣方市場也把五愛街的買賣人全部都養驕傲了。畢竟張三不買李四買,李四不買還有王二麻子,後繼者不乏其人。所以風氣延宕下來成了氣候,順道把最後一批來五愛淘金的商戶撂在裏邊哭爹喊娘地上不了岸。當然這是後話。

 

陳曦心疼丈夫,不願意叫他幹那不太體麵的工作。向衛東居高臨下地瞅著瘦弱的妻子,嘴一歪笑了,拿大肚子朝前一腆,輕輕撞她一下,“咋了?心疼啊?到時候好好獎勵獎勵我,啥都出來了。”

他們兩口子說這些酸倒牙的話,也不背著點人,我們在旁邊聽見了,隻能低頭笑而不語、裝聾作啞。

有時,也換陳曦主動撩扯向衛東。向衛東站到檔口裏跟人正經說話呢,陳曦的一隻小手從他寬大的上衣後背底下伸進去,手指頭輕輕地往上爬。向衛東強忍這種甜蜜的騷擾,有時臉竟憋得通紅,陳曦得逞後想要偃旗息鼓,向衛東倒不幹了,他反手撈過她的小手,又親自把它送了進去。

兩人好得不分白天晚上、不分場合地膩歪,行裏的好事者不免起哄,提議他倆別做買賣了,幹脆把檔口閘門拉下來,想幹啥幹啥。這倆人就更輕狂了:“咋的?我們有證。”

這感情哪有絲毫要破裂的跡象?我甚至有些懷疑夏岩那雙眼睛的準頭了。

2

雖然檔口生意一般,但陳曦的臉上從來見不到半點愁容。對於錢,她看得開,認為過日子過的是人,財聚人散,這是體現世間公平的定理。所以“多有就多花,少有就少花,沒有呢,還可以不花”。

陳曦從來不去跟周圍的人比較,也不嫌棄自己的丈夫沒本事。向衛東也很懂得投桃報李,比如:他正在外麵跟朋友吃飯喝酒,牛皮正吹得滿天飛呢,隻要陳曦一個電話,他立馬回家;婆媳之間有了矛盾,他也十分明確地站陳曦,“當我麵別說我媳婦兒,我就瞅她好。”

到了冬天剛煞冷的時候,沈陽的供暖公司還沒開始給暖氣。向衛東必先下行,到家了先將電熱毯點著,再將熱水袋灌好,飯菜燒好。陳曦回家吃現成的不說,碗筷都不必洗——因為自來水管出來的水涼,“多拔手啊”,向衛東舍不得。此外,我還親眼見過向衛東給陳曦洗腳、洗襪子、洗內褲。羨慕之餘,隻能深歎同為女人不同命了。

當然,再恩愛的夫妻也會有鬧別扭的時候。

一次,行裏一個業戶家裏辦喜事,陳曦跟我們一同去隨禮。向衛東不樂意了,言談間都是在說五愛街是“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那業戶剛來沒多久,也不知道能不能幹長遠,這禮錢隨出去就是打了水漂,根本回不來。

陳曦耐心開導他:“三頭二百的,別說咱拿得起,就是拿不起也得拿,這是人情世故。倆山不常見倆人常見,一輩子這樣長,誰知道未來誰求到誰門下?再說了,左右檔口大家結了伴都去,就我因為這幾百塊錢不去,那以後咱有事兒,大家不也得合計合計嗎?”

向衛東表麵上被做通了工作,但心裏卻耿耿於懷。他不給陳曦好臉色,隔幾天臉色才算開晴。

還有一次,陳曦看中行裏三樓一家賣的上衣,讓向衛東去樓上拿一件。她覺得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一件事兒了,但向衛東嘴裏答應著,卻沒有行動。陳曦以為他忘記了,就催了一回,向衛東還是隻答應,但並不去。陳曦有點兒急眼了,向衛東忙賠笑臉,說自己不是舍不得花錢,而是覺得那件衣服陳曦穿起來不好看。

“我還不知道你?就是不想讓我買吧。”陳曦不相信。

這下,向衛東著急了,他臉紅脖子粗地賭咒發誓:“掙錢不給媳婦兒花給誰花?你這麽地,下行咱就打車去中街。上商場裏去買,看中哪件就買哪件,你看我到底舍不舍得給你花錢。”

陳曦這樣會過日子的女人當然不肯去商場買貴價貨,於是三樓的那件衣服也就再也沒有了下文。

 

更奇怪的是,向衛東不願意陳曦回娘家。隻要她一回娘家,他就要撂臉子生氣。

一開始,陳曦以為是向衛東跟自己感情稠,一時半刻也不願意分開,後來才發現遠不是那麽一回事兒。一次,兒子說漏了嘴,說每次從姥姥家回來,爸爸都必定要細問他:“你媽都給你姥買啥了?你姥給沒給你錢?你媽給沒給你姥錢?你媽回去買菜沒?買肉沒?”

陳曦對此感到生氣,她覺得向衛東作為一個男人,實在有些小氣,但轉念一想,又覺得那是因為他們條件不好所致。“如果有了錢呢?也許向衛東會不一樣。”更何況,隻要不提錢,向衛東對她算是百依百順。

兩相權衡之下,她決定忽略丈夫身上的小瑕疵,繼續跟他好好過日子。為了盡可能地避免衝突,陳曦開始有意不參加五愛街姐妹間的聚會,減少了參加行裏人婚喪嫁娶百日宴的次數,甚至刻意少回娘家。有時,她會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對我們說:“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嫁對了男人沒有。”

那時,行裏大多數人隻看到向衛東對陳曦體貼入微,就都勸她要想開點,畢竟人無完人嘛。可我想起夏岩的那些話,就愈發覺得向衛東這個人肉厚不易看穿,不好下定語——他雖極力慫恿妻子節省,但對自己卻並不摳,跟哥們兒朋友出去喝酒,今天你做初一,明天他做十五,麵子上十分過得去。

有一次,我給附近的業戶分了點外地特產嚐嚐,陳曦當時不在檔口,向衛東竟然毫不猶豫地全部幹掉了。事後陳曦對我說,她心裏不得勁,但又不能說,因為說了會讓大夥兒覺得她圖那一口吃的。

她坦言說自己曾因為這些大家看不到的細節動過離婚的念頭,感覺為人處事相差太多,不過一想向衛東對自己的好就心軟了。更何況,她也不願意在向衛東人生低穀的時候離開他,“那樣幹不仗義。”

3

電商起來以後,五愛街的生意就越來越不好幹了,許多新老業戶都離開了。其中一些人眼光長遠,提前下了五愛那條大船去另謀出路;還有一些人生意做得實在大,就把販賣服裝當作副業,有一搭沒一搭地帶著做;那些依然堅守的商戶見生意沒起色,床費(檔口租金)又一直居高不下,就商量著一起跟床主叫一板,把床費往下打一打。

有人帶頭,又是都得利的事兒,大夥兒就跟著捧場。決議是如果租金降到一定範圍內,他們就繼續租用原檔口,如果不成,則威脅床主會統一退租。具體退不退,到時候看情況,話並沒有說死。

結果,這次“起義”並沒有成功,床主們咬死了,不降一毛錢。相比之下,業戶們就被動了許多,畢竟每個檔口的貨還在往外發,挪檔口是牽一發動全身,再說還要一一通知老主顧,太麻煩了。所以幾番權衡之下,業戶們就妥協了。

不想這事兒沒過多久,向衛東家就賣了一把“紅門”。那年陳曦35歲,眼看自家生意沒有太大的指望了,就去了趟南方帶回一個服裝品牌,打算拚一拚。沒想到,這個品牌的女裝竟然賣“紅門”了,為他們打了一場翻身仗。

一夜暴富這種事在五愛街並不稀奇,大多數業戶都會趁著鴻運當頭乘勝追擊。不過向衛東這人謹慎,他認為自家賣“紅門”實屬偶然。

之後該品牌的銷路也確實一路下滑。連滑兩個禮拜後,向衛東坐不住了,就跟陳曦商量要關掉檔口,幹點其他營生。陳曦也覺得見好就收沒毛病,兩人就退了租。直到這時,一位床主才無意間向旁人透露:原來,當時業戶們跟床主談判之所以沒成功,是因為向衛東提前找到自己的床主告了秘。床主們之間也有聯盟,有了心理準備,再加上有向衛東當內奸,他們自然在談判中掌握了主動權。不過,向衛東這內奸可不白當,作為交換條件,他家的床費降下一成。這中間的差額,床主之間另有交涉。

這件事,陳曦從頭到尾也被蒙在鼓裏。從旁人那裏聽到這個消息後,她先是很意外,之後就主動跟行裏的人疏遠了。

 

離開五愛街以後,向衛東考察了一些新買賣,但他不是怕受騙,就是怕賠本。他賺過大錢,於是心態上有點高不成低不就,不是嫌做大路買賣的利潤沒多高,就是嫌做小生意得吃苦。總之,他對好些生意都看不上眼了。

坐吃山也空,銀行卡裏的數字變動又使向衛東坐不住了。這時節,他把主意打到了陳曦身上——他提出要跟陳曦離婚——為什麽離婚呢?他打算幹票大生意,但這生意有風險,賺了當然好,如果不幸賠了可能會把房子也搭進去,那樣就連累了陳曦母子。

向衛東早就盤算好了,離婚後孩子歸陳曦,房子一人一半,陳曦付給他一半的房價款,他就搬出去住。說出整個計劃時,他並不去看陳曦,還把自個兒講得十分偉大,“不能讓你們母子沒地方住,我一個大老爺們兒,哪都能住下。”

一開始陳曦以為他在開玩笑,後來才意識到他是認真的。如果放在以前,她肯定答應了,但“內奸事件”曝光以後,陳曦就有些吃不準向衛東究竟是一個怎麽樣的人了。

本能和過往的人生經驗使陳曦覺得,丈夫的人品是有問題的,他既然能出賣別人,當然也可以出賣她。可他們好歹夫妻一場,一起過了這麽多年頭,她又不願意把丈夫想得太過卑劣,心中還對他抱有一絲幻想。

於是陳曦來找我,想問問我的看法。她之所以選擇我,是因為那時我早不在五愛街幹了,業戶被出賣這事兒與我無關,說話會相對公正些。但我一聽前因後果,就覺得向衛東的計劃裏有詐,可又不好明說,因為說到底都是猜測嘛。

我隻好建議陳曦把錢握在自己手裏,穩當些,“咱也不能說向衛東玩心眼兒,但你們都甘苦與共這麽多年了,他應該了解你。你不嫌貧愛富,也不怕被他連累,不然跟他過這些年幹啥呢?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他那話說的,不就見外了嗎?”

陳曦低頭不語,她那樣聰明的人,心中其實早就有數了。結婚多年,她陪向衛東熬過了數不清的風雨,把自己從青春少女熬成了黃臉婆。如今沒有什麽“利用價值”了,向衛東居然就要一腳將她踢開嗎?

那天,陳曦轉身離去的背影很落寞。

4

陳曦不同意離婚,向衛東便借機吵架。他說她眼皮子淺,不肯離就是怕他將來有了成就會真甩掉她,又說她見不得自己好,說她狠毒、自私、冷漠、無情、卑鄙還缺德。

陳曦是個直脾氣,反問道:“我哪兒缺德了?你一分錢沒有時我跟著你,一分一毛地從嘴裏摳扯,才攢下一套王八窩。”

向衛東理直氣壯,腆著肚皮回懟:“那是因為我對你也夠意思。我對你不好嗎?大冬天一個碗不讓你洗,飯都我做,下行到家讓你吃現成的,哪個老爺們能做到我這樣?”

陳曦無話可說,吵完之後她開始反省,這是她頭一次回望他們的過去,也是頭一次審視自己的婚姻,頭一次分析當初向衛東對她的好。最後,她總結出這些年向衛東對自己的那些好,有一個共同的“特色”——不花本錢。

“看我年輕貌美,能幹還能生兒育女,就哄一哄寵一寵,反正也不搭啥。一旦得了勢,我又沒有什麽價值了,他就露出了自己的本來麵目。”看明白的陳曦堅決不離婚,縱使離婚,她也要財產對半分,一步都不讓。向衛東似乎早有準備,他把每一個錢都死死攥在自己的手心裏,而且開始偷偷轉移財產了。

此後,陳曦過上了那種要一分花一分的日子。如果她骨頭硬,不要錢,那向衛東就樂意一推六二五,一分錢也不往出拿。如果她開口要,向衛東也不肯痛快地給,第一句話往往拉長了聲調:“上回給你那些錢都花哪去了?”這種質問對於陳曦來說無疑是一種羞辱,她爭辯說,家裏的錢是他們兩個掙下來的,應該有她的份。

向衛東則紅著臉和眼睛,憤怒地將手指戳到她臉麵上罵:“我×你媽,陳曦,有能耐別管我要一分錢。”

陳曦很失望。想起從前沒錢時,向衛東曾經承諾等以後有了錢會給她買這買那,她一直是相信的,從沒認為那是在給她畫大餅。她以為當時不給她買是因為向衛東沒有錢,直到如今明白過來,向衛東不給她買,是因為根本不想給她買——這兩者是有著很大的差別的。

 

兩人翻了臉,還生活在一個屋簷下,生活就變成一種折磨了。陳曦受不住,身體先亮起了紅燈,情緒也不穩定。每天,她都要為了日常開銷跟向衛東幹仗,一幹仗就會被氣得歇斯底裏。有幾次我在場,見她氣得直哆嗦,嘴唇周圍一圈卻老青,給我嚇壞了。

我抱著陳曦讓她別那樣激動,身體要緊。她卻止不住眼淚,哭得撕心裂肺,那種哭號是一種從裏向外發出來的、聽起來令人毛骨悚然的悲鳴。而向衛東隻是遠遠地,冷漠地看著,完全無動於衷。之後他冷笑著拂袖而去,說陳曦是在演戲。

漸漸冷靜下來的陳曦對我說:“我知道,向衛東這是想讓我死。”

我悲傷地想,真是至親至疏夫妻,當初這倆人可好得像一個人似的呀。我不知道該怎麽往下接話,隻覺得心口堵得慌,做人真的是太沒有意思了。

我跟向衛東說不上話,於是請了行裏一個爺們出麵去勸他,心想也許男人之間好溝通,或許能說得動向衛東。那爺們拍著胸脯子打了包票。

爺們對向衛東說:“陳曦跟你這麽長時間,任勞任怨,大好青春全搭你和家庭身上了。就光看她是孩子媽的麵子上你也得給人拿點錢才能讓人走路,不然你讓她一個()40歲的離異婦女沒著沒落的,上哪兒去啊?”

向衛東說:“我管她誰管我啊?再說,我不說房子可以給她嗎?她是青春,我不是青春嗎?我也陪了她二十來年啊。再說了,我這麽胖,還喝酒,將來身體肯定不好,我給自己留點錢不很正常嗎?”幾句話把那爺們說得啞口無言。

5

曠日持久的離婚大戰將陳曦折磨得不成人形,一個禮拜天,陳曦求我出一趟車,她想回老家給父母上上墳。

那時我剛出完一場交通事故,本不想碰車,但她這麽一講,我倒不能拒絕了。我父親走了以後,我趕上什麽事情想不開,也會去給他上墳。上了墳,燒兩張紙,哪怕什麽也不說,就在他老人家墳前站一站、停一停、名正言順地哭一哭,心裏也像好過不少似的。

我以為陳曦肯定給父母買了不少香燭冥鏹,那天,還特意開了丈夫的車,他的車後備箱要寬闊一些。沒想到陳曦隻從樓上拎下來三大袋疊好的金元寶,外帶一柱香和一些高粱。

陳曦說,那些“錁子”(金元寶)是她自己疊的,在大佛寺周圍的攤檔買的紙,5塊5一百張。她笑著對我說:“活人吃飯都費了勁了,死人的錢,向衛東更一毛不拔了。”

我無語,這真是我所見過的摳門男人的最高境界,堪稱業內天花板,無出其右。

 

有陳曦指路,車到了地方,是片郊區某處無人看守的野外墳場,一大片小小的丘陵,四圍倒有三麵環樹。先種的樹較高,後植的樹較矮,高矮錯落。樹上集棲著喜鵲、麻雀,一旦有人走近,便飛起一群,那翅膀扇動空氣發出“撲楞楞”的一陣響,很有勢頭。

野外墳場地勢不平,中間還有一處大的凹陷。陳曦告訴我,這個坑是專門挖的,每當有人要入土,家屬必定會為其準備許多紙活兒:花圈、紙人、紙馬、紙房子、紙轎子、侍候人的童子什麽的。紙活兒太多了,墳前放不下,隻能挖個大坑集中在一處燒。

陳曦帶著我七拐八折,繞過一個個隆起的小土丘。路上她跟我說,她爸先沒的,過了幾年,媽也走了。媽死後,她把兩人並了骨,葬在了一起。其實,他們老兩口的感情也沒有多好,為他們並骨前,她曾考慮過是否要這麽做,但親戚朋友們都勸,她隻好妥協。

“這就是世人所期待的生同床死同穴嗎?”我很迷茫。

終於,我們來到陳曦父母的墳前。陳曦放下東西,就開始清理雜草,我也跟著動手,用礦泉水清洗上供用的白瓷碗、酒杯和小香爐。那香爐裏原本有一些米,但因為擱得時間太久,日曬雨淋已經有些板結了,陳曦把它們全部倒出來,裝進新米。

她拿上一柱香點著,煙嫋嫋地在墳前盤旋升起。點完香,陳曦沒說話,又點著了一些金錁子。她每往火裏添上一捧,那火勢便被壓得小一些,但火舌很快試探著舔上來,於是有的金錁子“嘭”的一聲裂開,翻著紅色的灰燼,直到另外一捧又壓上來。

燒到一半,陳曦流淚了,她很平靜地開口:“媽,爸,我挺好的,你們不用惦著。閨女給你們送錢來了,在那邊別省,想吃啥吃啥,想買啥買啥。”說到這裏,她似乎是想到父母生前,自己很少回娘家盡孝,於是咬住了嘴唇,不出聲了。

隔一會兒,她又往火裏添了一捧元寶,然後低下頭,眼淚掉進草裏。那草的葉子薄薄的,帶著茸邊,可能會拉人手。陳曦卻不顧,她伸出一隻手輕輕抹幹了滴在草上的淚,之後又抬起頭來重複剛才的話:“媽,爸,我挺好的,你們不用惦著……”

她就這樣說了很多遍,把我也說得哭起來。我心想,兩位老人如果真的地下有靈,怎麽能不惦記她呢?然而,現實又是那樣無能為力,連活著的人都無法左右。

元寶都燒光了,陳曦才起身。她拍打拍打身上的灰,倒問我記不記得回去的路,我覺得有些莫名其妙,“不是有你指路嗎?下回你再來,我還拉你,隨叫隨到。”她笑了笑,停一下又說:“回去我不給你指道,看你怎麽辦,你咋不記道呢?”

我說地球是圓的,怎麽樣都回得了家。聽我這樣說,陳曦停下來,茫然四顧,“家,哪裏還是我的家呢?”說完,她又回頭看一眼父母的墳,自我解嘲似的笑笑:“小時候啊總想長大,長大了嫁人多好,當新娘子,披紅蓋頭。小時候玩過家家,我拿我媽的藍圍巾當紅蓋頭。現在想想,小時候是真傻啊。”

“走吧!”她拍打落在身上的紙灰與塵土,又叫我也好好拍打拍打,“這裏不幹淨,別帶回去髒東西。”

我說自己什麽也不怕,又遠遠回望了一眼她父母的墳頭說:“這裏哪裏不幹淨了呢?這裏可能是世間最幹淨、最消停的地方了。”

6

那天返程的時候,陳曦竟真的不給我指路了,我們一路走走停停,周周折折地才回到沈陽。一周後,陳曦又找我,這次是帶了兒子向陽一起來的。

那時向陽剛上大專,在本地某專科學校學“王牌”道橋專業。孩子很沉默,當初選擇專業時並沒有跟任何人說起自己選擇這個專業的原因。我隻知道這個專業就業率很高,畢業以後工資也不低,唯一的缺點是工作之後會離家遠,飄忽不定的。

一看那娘倆的架勢,我就知道一頓飯自然省不了。陳曦倒也不客氣,說:“你請就你請。”飯間,她指著我對向陽說:“兒子,以後有事你老媽無法解決的話,就找你這個姨。”

我說自己的兒子自己管,我又不是太平洋警察,“咋管恁寬呢?!再說了我有個屁能力管啊,我自己都離了歪斜的。”

“到時候你給咱兒子撐個場子就行唄。”

我比劃一下自己的個頭,說就我這小個兒,能撐起來個屁。陳曦說我是文明人,不該當著孩子的麵,不是屎就是屁的。大家說說笑笑,一頓飯就吃完了,陳曦也沒說啥具體的事。我問她,她也不說,隻講自己之後也許會去外地打工,“外地掙錢多,總得先把肚子糊弄飽再說。”

我把這娘倆送回家,想想又總是不放心。不知道向衛東那個神經病正常點沒,也不知道他們進行到哪一步了,更不知道她對自己的未來做了什麽樣的規劃。真是“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原先以為這是封建糟粕,現在想一想,糟粕畢竟比大餅來得實在。第二天晚上沒啥事兒,我又主動邀陳曦出去喝點兒。我們找了個安靜的地方坐下,要了兩個小菜,她看看飯菜,顯然沒什麽胃口。這時,有人給我來電話,說有個寺院要打“地藏七”,問我去不去。我說實在沒時間,就推掉了。

掛了電話,陳曦說她想去寺院看看,我說她以前也沒念過經,不適合去。見她有些失望,我又於心不忍,於是合計合計,改變了主意,就提議帶她去山上住一天,權當散散心。

 

那個周末,我們兩個就開拔了。到了地點,難免拜拜佛,添些香油錢。因為是被人介紹過去的,住持接待了我們,又預備了齋飯和房間。大家講講談談,陳曦在一旁聽著,末了,她竟問住持會不會看相算命?把住持都給問樂了。

晚上,我在大殿跟著做晚課,陳曦也在一旁跪著,雙手合十,眼睛微閉。我不知道她在想些什麽,是在祈禱嗎?

晚課結束,我又去廚房找了點兒吃的。陳曦說不餓,自己還跪在大殿裏,我吃完了飯她仍舊跪在那裏。我說:“你總這樣跪著很奇怪,你不會念經不行就磕頭吧,磕大頭、小頭都行。”我們所說的大頭就是等身長頭,要五體投地,小頭就是跪下磕個頭,這算一個,起來跪下再磕一個,這算第二個。我給她演示一番,她便開始磕頭,很虔誠。

我看了一會兒,出去接了個電話,接完電話回來看她,仍舊在磕頭。一下又一下,機械重複的動作。於是我便一個人回了房間,躺下沒多久竟然眯著了。

醒來時,2小時過去了,天色那樣晚,屋子裏、四周都是漆黑一片,我下地點燈,看看另外一張床,空著,才發覺陳曦還沒有回來。我出去找她,發現她仍舊跪在大殿裏,臉埋在拜墊上,不知道是不是在哭。

“我還以為你失蹤了呢,嚇我一大跳。深更半夜的讓我滿世界找你。”

陳曦沒多做解釋,站起來跟我回房間。洗洗涮涮之後,兩人嘮點閑嗑,就準備就寢了。可到了半夜,我突然被“啊”的一聲慘叫聲驚醒。我一骨碌坐起來,陳曦也跟著坐起來,她的頭發萎成一團雞窩樣,在頭頂蓬著。大白牆壁映著她一個瘦小的黑影子,看起來怪瘮人的。

陳曦說她剛才做了一個奇怪的夢,“跟真事兒一樣。”

夢裏還是古時候,她是一個小戶人家的獨生女,跟一個公子相愛了。但公子家人嫌雙方門第不相當,就給他定了親,對方是一個大戶人家的千金。公子想私奔、殉情,她卻說不能這樣消極,就想跟那位小姐打個商量,也許對方願意主動退親。

那位小姐真答應了,還和她成了朋友。意思是她這身份正好給這兩個相愛的人打掩護,請公子來賞個花啥的,名正言順的不就能把公子叫出來了。這一天,小姐約她去,說自家後花園的花開了滿園子,好看。她們逛了園子賞了花,小姐又要登高,後花園有個賞月樓,好幾層高,雕欄畫柱。小姐帶她上樓去,她剛登上最高那一層,沒來得及回頭呢,就被小姐一把推了下去……

之後,小姐與公子成親,公子卻一直不肯圓房,於是小姐穿著嫁衣上了吊。小姐死前發了毒誓,寧可不轉世投胎,也要一直纏著他們,叫他們生生世世不得結合,即使結合也不得善終。

經曆了這些事,公子心灰意冷,出家為僧。到老,成了得道高僧,在圓寂之前也發了一個誓:如果自己再世為人,一定要渡化往日的情人,讓她也明白這世間的愛恨情仇都是因為一念執著,都是個苦。

聽陳曦講完,我頭發倒豎,一絲困意也沒有了,上手一摸,胳膊上的雞皮疙瘩,密密麻麻的,“你的意思是,向衛東是那公子,你是那小家碧玉?”

陳曦點頭稱是,接著又說她從小不是做夢從高處落下,就是夢到一個紅衣女人。我“騰”的一下躥到她床上,說:“陳曦,你是不是讓向衛東給你整成神經病了?”

她一張嘴,什麽也沒說,我倆就在黑暗裏聽著彼此的喘氣聲。覺是肯定不能再睡了,隻能繼續聊天。陳曦說,晚上她磕頭的時候問了菩薩,向衛東為什麽要這樣折磨她,她跟向衛東之間究竟有什麽樣的緣分。“你說怪不怪?睡著了竟做了這樣一個夢。”

 

熬到快天亮的時候,我倆都有些挺不住了,但不好意思睡下去,隻好萎靡不振地起來去找住持解夢。住持聽完後沉吟,開示,結語是:“一切都有因果。因果想不輪回,首先得放下心裏的執念。不然這輩子苦,下輩子備不住還不如這輩子呢。”

用過齋,我們就準備下山了,臨行前主持叫住陳曦,說:“你做這個夢,是有些因緣的。有想不開的,不如解了吧,不要再互相傷害、糾纏下去。”

陳曦瞬間變了臉色。

回程時,陳曦才告訴我,她之前都準備好要跟向衛東同歸於盡了。說著,她從破皮包裏掏出了兩包毒鼠強。我一驚,腦袋裏一片空白,陳曦卻坐正身體,目視前方,十分平靜。

“你當我為什麽讓你陪我去上墳?我想動手之前,讓你認認道。如果你真有心,不能年年去,三年五年的也行,偶爾替我去看看我爸我媽。”

她低下頭,整理了一下衣服,輕描淡寫地說,“我這個人不是不能吃委屈,但也不能什麽委屈都吃。他敢毀我,就別怪我不義。孩子也大了,我有什麽豁不出去的?他向衛東小瞧了我。”

“大姐,那你這回還想那麽幹不?”我問。

陳曦偏頭瞄了我一眼,說如果不來山上住這一晚,她可能就動手了。但來了這一趟,做了一場奇怪的夢,她也想明白了,如果他們真有前世的糾葛,“跟這癟犢子沒有任何關係,就是最好的事兒了。”

7

陳曦回去以後,向衛東又跟她折騰了好一陣子,還是打、罵、互相飆髒話。看到那種情形,我就想,現在的人若是變起來,連轉世投胎這個步驟都省略掉了,一輩子要變臉好幾回、變心好幾回。

後來有一次,我實在看不下去了,就跟向衛東說了實話:“你以為你媳婦兒是善茬子?知不知道,毒鼠強都給你準備好了。殺人不過頭點地,把人逼急眼了,真同歸於盡,你還爭個粑粑?到那邊花去吧。”

向衛東有些被嚇到,可合計合計,還是覺得自己離婚可能會吃虧,於是又變了卦,表示不離了。他反複無常,真的很折磨人,我建議陳曦認真考慮一下。陳曦主意很定,堅持要離。她認為自己這輩子跟向衛東恩愛過,也反目過,對感情這事兒已經看淡,還是分開得好。

這場離婚大戰,以向衛東完勝而告終。陳曦操勞節省半生,最後隻拿到了數萬元,幾乎是淨身出戶的。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陳曦離婚後,事業居然越來越順了。她這個人儉省慣了,數年後就給自己全款買了個房,還給自己買了商業保險,到老了也有一個保障。

我原本以為她會跟我一樣土鱉,見了花花綠綠的鈔票眼睛會冒火,很難收住手,沒想到人家的境界可比我高多了。手裏存下一些錢後,陳曦就打住不幹了,改為小打小鬧。我勸她多賺一些錢再收手,她卻告訴我,《四十二章經》裏說了,豪貴學道難,她不想把自己整得太豪貴。

我想,陳曦是後來者居上了。我所知道的《四十二章經》還隻限於金庸老先生的《鹿鼎記》。

離婚後的陳曦除了工作之外,就是外出拜山訪廟。要麽就是每天在家裏做早晚課,很精進。如果手裏的錢充裕一些,她就歇業,去廟裏做義工,有時我一年半載也見不著她一麵。

我呢,繼續在紅塵裏浪蕩,我們最後一次通電話時,我對她說:“人一生求財求名皆可得,不過分大小而已。快樂與悲傷也都正常,那是人之常情,其實最難得的是平靜。你半生盡荒唐,半生盡逍遙,值回票價了。”

陳曦立即揭穿我,說我在撒謊,隻是嘴上說得好聽罷了,說:“如果你真這樣看,早向我看齊了。你放不下名利財食睡,是個蠢女人。”

我一陣笑,囑咐她未來有一天真虹化了,一定別忘記拉我一把。她先調侃了我幾句,之後沉默了一會兒,才輕聲道:“謝謝你啊,你功德無量。”

我知道她的意思,嘴上卻罵她這麽說話純屬有病。說完,我先掛斷了電話。

我想,陳曦是不會怪我的無禮的。說不定,她這會兒正在看著手機出神,然後笑著說一句:“這娘們兒!”

(文中人物皆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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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郊區,與衰老和死亡作伴的人

2022-10-24 10:09: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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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清新

誤入歧途的躺學家

霞西鎮算是上海的神經末端了,巨大的地鐵網絡如密布城市的血管,其中一條血管上的兩個點滋養著鎮中的兩塊土地。

像霞西鎮這樣的郊區,發展總是要比市區滯後許多,所以鎮子既有大城市千篇一律的規整,也還保留著村鎮自由生長的痕跡。出了地鐵往鎮子的邊緣走,就能從城市逐漸走進鄉村——當然是經過整飭後煥然一新的新農村,整潔的街道和花木扶疏的綠化帶,不遜色城市的任何一處角落,隻有老舊的房舍來不及重建,堪堪重刷了外牆,勉強裝點門麵,像是為了同後輩們合影匆匆換上自己最體麵服裝的老人家,拘謹裏夾帶著三分不合時宜。

鎮社區衛生服務中心就是這樣的一位老人家——嚴謹點說,應該是社區衛生服務中心的“分中心”。因為“總院”新落成不久,和馬路對麵新建的住宅小區一樣,帶著濃烈的摩登城市氣味。那裏的樓宇和設備都是新的,連在內工作的人好像也更有活力一些。但是“分中心”這裏就全然沒有那樣的場景,沒有門診,也不怎麽接待外人,連看門的保安都在打瞌睡——除了上下班時給幾個醫生護士開下門,他的睡眠幾乎不受任何人打擾。

從前的社區醫院隻看門診,後來為方便片區居民,就開設了住院部。然而這裏的住院部和大型醫院的住院部相比,隻是頂了個相同的名號,職能全然不是一回事:大醫院的患者來住院,是為了治療康複後出院回家,繼續正常的生活;而病人若進了社區醫院的住院部,則是漫無盡頭的住院時光,大多數時候,直至走到生命盡頭,才會再次跨出它老舊的大門。

所以,在本院職工口中,這個住院部有個更貼切的名字——“護理院”。

1

既然是護理院,那麽最重要的崗位之一,自然是護工阿姨。

胖阿姨是護理院裏眾多阿姨中的一員。她其實算不上胖,作為一名中老年女性,她和許多同齡的農村女性一樣,有著稍顯膨隆的肚子和略微浮腫的臉龐,因此即使四肢纖細,也會給人留下“胖”的第一印象。而餘下的十幾位女護工們又實在太精瘦了些,靠她們襯托,讓胖阿姨“胖”到了鶴立雞群的程度,於是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胖阿姨就失去了姓名。

不過,其他阿姨們在醫生和護士麵前也沒有名字,她們是小紅小麗,或者是小周小陳。我想這些稱呼,主要取決於每個護工的姓氏和同事們的有沒有重合,胖阿姨大概也是姓周或者是陳的,隻是因為小周、小陳被旁人占去了;或者她先成了胖阿姨,就可以把小周、小陳讓給其他人。

我很抱歉沒有記住胖阿姨的名字,她有時候會在工作服的上臂位置別著胸牌——照片職位都是空的,隻有姓名一欄是她自己歪歪扭扭的手寫字——我看過幾次,也沒記住。剛工作那會兒,為了表現得禮貌一些,我試圖叫她“某(她的姓氏)阿姨”,但叫了許多次也沒人應和,或者是另外一個護工阿姨答應了,再扯著嗓子幫我叫:“36床是誰的?36床的阿姨呢?”

胖阿姨遠遠應了一聲,幫我叫人的阿姨就會說:“哦,原來是胖阿姨你的(床位)啊?我聽醫生叫了半天,還以為是新來的額。”

當然,用床位號來稱呼一位護工阿姨是更加方便的選擇,連小周、小陳都不用記。作為醫生,我知道哪些病人歸我負責就好,病人當然也可以用床位號來代替——盡管從人文關懷的角度,叫他們的名字顯得更溫暖,但是哪有床號來得方便呢?

“36床,醫生你可曉得?36床這個老嫲嫲,昨天晚上要自殺哩!”胖阿姨匆匆跑過來,聳起肩膀用衣服揩了一把臉上的汗。之前她喜歡直接撩起衣服的下擺擦臉,被我笑過一次太不雅,就改成了用衣袖擦。

自殺?!我悚然一驚。在這個住著百來號人的小小護理院裏,每天需要處理的事情並不多,一位病人的自殺未遂,無疑是一件極為重大的事情。

我趕緊越過胖阿姨,徑直走向病床前,老太太安穩地朝左側臥著,正沉沉地睡著。她是個右側乳腺癌的病人,原發癌腫已經重度潰爛了,所以隻能朝左邊側躺,即便左邊的臀腿已經出現壓瘡,也不能更換姿勢。

我扭頭瞥了一眼,老太太床頭的雜物都被清理幹淨了,堆在了床下的兩個塑料盆裏。胖阿姨跟在我身後氣呼呼地走進病房:“你看她現在睡得像死人一樣,昨天晚上折騰了一夜不睡覺呢!”

胖阿姨說得不全準確。病人確實睡著了,但睡得並不安穩,她的呼吸很急,一口氣沒有完全吐出來又趕忙吸進去,吸得太短促,短到完全不夠支撐完成這一呼吸的動作似的。

“氧氣呢?怎麽沒有吸氧了?”見到病人好端端躺著,我懸著的心算是落回了胸腔。

“還氧氣呢!你都不知道這個老嫲嫲昨晚幹了什麽好事!”

在胖阿姨的描述裏,最早出現的自殺端倪是在昨天傍晚,36床的老太太用2張濕紙巾蓋住口鼻,試圖讓自己窒息。但是這樣的行為不會被誰當作“自殺”,胖阿姨隻當是她又在亂丟紙巾了。36床常把紙巾丟在枕頭下、被窩裏,像是私藏什麽寶貝一樣。因為濕紙巾會弄濕床鋪,胖阿姨會用大嗓門像訓斥小孩子一樣大聲嗬斥她。

“聾啊,不說大點聲音她聽不見。”胖阿姨如此解釋,雖然她對著醫生講話也是極高分貝。她說,到了淩晨,36床采取了第二次行動。這次她直接將紙巾塞進了嘴裏,為了快點死亡,她還用上了吸氧管——這條是為她供氧、使她順暢呼吸的塑料管,被她纏繞在自己的脖頸上,用來勒死自己。

這也是胖阿姨沒有繼續給老太太吸氧的直接原因——為了不給她“自殺”的道具:“你說這個老嫲嫲,是不是沒事找事?她子女那麽孝順,你們醫生護士對她那麽好,她還成天要死要活的,不是叫大家都沒得臉麽!”

胖阿姨所謂的“對病人好”,主要是指我們每天給36床腐爛的傷口清洗、換藥。每次拿掉最外層的隔尿墊,就能看到傷口深處滲出的膿液已經將紗布染成灰綠色,隨著紗布一層層揭開,原本彌漫著花露水氣味的房間很快就會充滿腐臭味。最內層的紗布總是緊貼著腐肉,即使用凡士林紗布隔開也無濟於事。蚊蠅從窗戶縫裏鑽進來,趁我們轉身夾取消毒棉球或者丟紗布、膠帶的空隙落下來,在發爛發臭的胸口短暫地棲息一下,似乎那幾秒鍾能給它們莫大的慰藉。

胖阿姨不喜歡36床的病人,縈繞在她身邊的濃重腐臭味是一個很重要的原因。36床剛剛住院時胸口隻有拳頭大小的潰瘍,還可以坐在凳子上,那時候胖阿姨是很喜歡這個老太太的——哪個護工阿姨會不喜歡一個能完全自理的病人呢?可後來每次提起36床剛來護理院時的病情,胖阿姨總要抱怨一通:“老嫲嫲太作,早些做了手術,也不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而每次我也都要跟她強調,可能病人當時就已經是腫瘤晚期,失去了手術機會。

隨著腫瘤細胞的擴散,36床逐漸不能下床,不能自己穿衣、吃飯,連大小便都需要胖阿姨的幫忙。她總是叫疼,每次胖阿姨稍微碰一碰她,便不停地呻吟。可是不碰她怎麽行呢?胖阿姨每天都要給她擦拭身體,換幹淨的衣服、尿布,要給她喂飯喂水……胖阿姨說自己的手像是有刺,一挨著老太太,她就能叫喚個不停。

“我想碰她啊?她這個爛肉,誰聞著不反胃?也就蒼蠅蚊子喜歡。我噴這麽多花露水都蓋不住她這個肉臭味,一開窗戶蚊蟲都往房裏飛!趕都趕不贏!要不怎麽說你們醫生對她好呢,天天給她換藥,就是親女兒也沒這麽孝順的。”胖阿姨念叨了許久,從抱怨自己的辛苦又轉到誇讚起醫生來。我叫她不要總當著病人的麵說臭不臭的話,她不以為然:“她聾呢,聽不見,聽得見就好咯!”

我似乎看見36床的眉眼微微聳動了下,不知道是在忍受疼痛還是在假寐,但我知道她的神誌一向清楚,便示意胖阿姨噤聲,有什麽事等查房的時候再說。

2

走到辦公室門口,聽著裏麵嘰嘰喳喳一團,同事們大約也是在聊36床自殺的事情。醫生、護士、藥房、化驗室……聽起來,似乎這天上班的人,都湊在了一起閑談。我隔著門聽了兩句,覺得莫名煩躁,轉身去了空無一人的操作間。

這裏大多數時候都是護士的專用場地,存放著各種藥水、針管,一些櫃子上掛著鎖,裏麵有什麽東西我也不知道。和我關係最密切的可能就是停在角落的搶救車了,不過來這所醫院以後,我從未搶救過誰。

搶救車裏的藥品很少,我打開一格一格的小抽屜,慢慢查看,回想上一次用這些藥品時候的場景。

我曾經在一家大型三甲醫院工作過幾年,算是見過一些生老病死。那裏的病人住不長久,好轉了就得出院,好不了的毛病,就等加重了再回來,所以就會有反複就診的“老病人”。

老病人會有一些優待,比如弄到主治醫生的私人電話。醫生和老師一樣,倘若公開了私人聯係方式,就可能麵臨無止境的打擾,所以他們一般隻會留下電子郵箱或者座機號碼。但是一個病人跟你這兒看病久了,跟你要手機號,就不太好意思拒絕,況且他們心裏有數,也不會無事騷擾。我在呼吸科的時候也曾有這樣一個老病人,是個肺癌晚期的患者。他最後一次住院的床位是10號,便稱他為10床吧。

當時10床的兒子打來電話,說他父親這兩天咳嗽又有加重的跡象,還咳了兩口痰,裏麵帶血絲,詢問近期有沒有床位可以住院。我們叫病人立刻住院,那邊還有些猶豫,說想處理一些事情,等過完周末再入院。

但是老病人的好處也在這裏,他們對醫生百分百信任,依從性極好,你叫他來住院,他不會懷疑你是想賺他錢。上午11點打來的電話,下午2點鍾,10床和他的兒子就來醫院了。午休時間剛過,幾個同事都有點昏沉,機械地做著手頭的文書工作,按著常規準備收一個病人。

誰也沒料到10床來得那麽聲勢浩大。他的兒子跟我們說,他爸上了電梯,輕咳了一聲,像是有痰卻咳不出的聲響。電梯裏人擠著人,他也是壓低了嗓子,可沒想到下一秒,就咯出一大口鮮血。很多人對疾病沒有清晰的認識,但都會對血有天生的畏懼,於是擁擠的電梯一下子就炸開了鍋,原本挨挨擠擠的人群,硬是給10床周邊空出了一圈小小的縫隙。

10床咳一聲咯一口血,從2樓到12樓。電梯門開的瞬間,人沒來得及出來,先噴出了一攤血。昏昏欲睡的我們被這突如其來的騷亂拉回了魂兒,默契地投入緊張的搶救。吸痰的吸氧的,從輪椅到推床,叫來各科的緊急會診,插管補液。

除了10床本人,周遭都在高速運轉著,隻有他慢慢喪失了意識,心電監護儀上機械的數字顯示他的心率、血壓、脈氧持續低走,氣管插管後仍有大量鮮血從管子裏溢出來。這時他已經停止了咳嗽——事實上他連自主呼吸也沒有了,床邊氣管鏡下去隻能看見一片紅,那是血栓堵住了左側支氣管。升壓藥和止血藥反複打進血管,醫護之間除了報藥名,沒有多餘的交流,輪替著進行胸外按壓。

10床仍然沒有恢複呼吸,漸漸地,連心跳也不能維持,心電圖成了一條直線。我們的魂兒像是忽然被放回了自己的身體,看了眼時間,15:30。家屬接受了死亡告知,放棄屍體解剖。

“就差一點點,我爸就睡上床了……”10床的兒子哽咽著說。

我們才想起來,這個病人還沒有辦完入院手續,這1個多小時的手忙腳亂,都是在醫院走廊的一張推床上進行的。沒有入院,沒有告病危,沒有簽一個字,所有的用藥、搶救都隻有口頭醫囑,甚至來的會診醫師都不是通過係統叫來的,而是呼吸科醫生憑私交一通電話搬來的熟人。10床是我分管的床位,這個時候,縱使再不合時宜,我也得把該補的文書材料都補齊。

於是我硬著頭皮,朝10床的兒子說:“那個……你能不能先下去辦一下入院手續?還有這邊一些的同意書需要你簽字……”

“應該的應該的。”他抹了一把臉,哆嗦著手開始簽字。走廊上,護工開始清理血跡,旁的病人在門邊看著,不知道是國人看熱鬧的傳統,還是物傷其類,隱約有克製的嗚咽聲,不知道是誰。

10床的病人到底沒有睡上10床。消毒後的床鋪上,塑料床袋都沒有來得及掀開,他的一應物品也沒來得及放進對應的櫃子裏。

回到辦公室後,沒有人說話,大家都在默默擦拭自己手上、腿上、腳麵上沾上的血跡。10床的兒子辦好了手續敲門進來,朝我們深鞠一躬:“謝謝你們。”他開口前的吸氣聲很重,每一個字也都咬得很重。

現在再也沒有那樣驚心動魄的搶救了。

以前我從未思考過,那些在大醫院裏搶救回來的高齡老人們,他們出院以後去了哪裏呢?他們帶著胃管、尿管,在所謂的“生命體征平穩”之後,要如何繼續生活呢?子女們在他們住院期間已經分身乏術、照顧不周,需要醫院的護工們幫手,指望他們恢複到生活能夠自理,簡直是癡人說夢。

直到我來到了這所護理醫院,才明白了那些我成功搶救下來的病人,如今可能過著什麽樣的生活。這座小小的護理院,將是這些病人此生的最後一站——如果殯儀館不來爭搶的話。

3

我每天查房的房間裏,躺著4個女性病人。除了神誌清醒的36床,其餘3個已經都失去了意識。她們都太老了,80歲,90歲,100歲……年紀在這裏已經失去了意義,病例上記載著的是他們來時的歲數,再加上他們住院的年頭,才是他們真實的年紀。

沒有人真的在意這裏病人們的具體年齡,因為他們看起來都差不多的老。他們年輕時住院的時候,也許還會嫌隔壁床比自己小10歲的人太幼稚,現在他們躺在一起,對外人來說沒有區別。

年齡總是隨著時間的流逝模糊自己的界限。他們露在被單外的臉,不過是在顱骨上繃了一張布滿老年斑的麵皮,牙齒也不齊全了,頭發稀少雪白,眼窩深陷,倘若沒有睜眼,你甚至不能確定那其中是不是還能盛得下一顆眼珠。

他們衰老得已經失去了性別特征,不光是無法通過麵容分辨,即使掀開被子,也很難看出究竟是男是女。被子下麵最刺目的當數赤裸的雙腿了,隻有少數人的腿能夠筆直地伸展著,大部分人的腿就像兩根離開樹幹太久、幹枯的枝椏一樣,交疊出奇怪的形狀——那是長期維持不當的姿勢所導致的,根本不能強行將其掰成正常的形狀,仿佛生來即是如此。他們的臀部,因為大小便失禁而包裹著雪白的尿不濕。再往上,是一件為了方便護工替他們擦拭身體而反著穿的病號服,衣服完整的背麵用來覆蓋住他們的胸腹部,紐扣散開在身體兩側。寬大的上衣勾勒不出女性下垂的乳房,偶爾能看出消瘦患者極度凹陷的腹部,像一艘破舊漁船的船腹,勉強裝得下一個想要渡去彼岸的靈魂。

“老樣子,沒得事情。”查房的時候,阿姨們常對我說這樣的話,手裏不停地忙活著自己的事情,給病人翻身、拍背,擦身、喂水。她們一般獨立照顧七八個病人,病人反正天天就那樣躺著,沒有變壞,也不可能變得更好。

胖阿姨手裏端著一碗滿滿當當的茶水樣的液體:“車前子的葉子煮的水,我們煮了一大鍋,夏天喝了好的。”她用50ml的大針管抽了滿滿一管的液體,慢慢地朝著一個病人的胃管裏打了10ml,然後是第二個、第三個病人。3個簡單的流水線操作結束後,就輪到了難度較大的36床。

先把病床搖高,再用幹淨的隔尿墊兜住病人的脖頸,哄小孩一樣哄著哼哼唧唧的病人喝一口水。36床倔強地緊閉著眼睛,好不容易喂進去的一口水也不願乖乖咽下,順著側歪的嘴角,一點點流下來,洇濕了胖阿姨未雨綢繆鋪好的尿墊。尿墊真是極好用的東西,幹淨,不必清洗,還很便宜。

“這個老嫲嫲不肯吃東西了,水也不肯喝。除了嗎啡(鎮痛用),其他藥也都不肯吃了。”胖阿姨歎了一口氣,她說和36床的家屬溝通過了,病人這樣不配合,哪怕她有心照顧,也做不到更好了。

喂完了36床,胖阿姨又轉回到了第一個病人床邊,推動注射器喂下第二“口”10ml,然後是下兩個病人。一針筒的液體分5口喂完,如果是半流質——正餐裏的菜、飯和湯放在破壁機裏打出來的灰褐色的糨糊——則需要次數更多一些。胃管進食不能太快,否則病人會嗆咳或者嘔吐。不過這難不倒經驗豐富的胖阿姨,每個病人喂一口,一個房間裏的病人輪流著喂下來,時間正好。然後換到下一個房間,對另一撥病人再做一遍相同的流程。

“能不能給這個老嫲嫲也插根胃管?再這麽不吃不喝……”胖阿姨拉住我,聲音壓得低低的,而後幹脆噤聲搖頭,意思是恐怕病人撐不了多久。

插管是護理院裏許多護工阿姨極樂於促成的事情。上麵插根胃管,下麵插根尿管,這樣的病人照顧起來就非常方便:一日三餐都打成糊,不用管病人喜不喜歡、想不想吃,從胃管裏直接推進去就行;喂水也方便,醫生讓喂多少就從胃管裏打進去多少,能精確到喂了多少毫升;喂藥更省心,不必再盯著病人、擔心他們偷偷吐掉,通通碾成粉末和在碎成糨糊的飯菜裏;插上了尿管,就不用天天再替病人換尿不濕,隻需要每周換一根新尿管——而那是醫生的事情。

阿姨們照顧這樣一個插管病人,就和照顧走廊上她們養的花花草草一樣,土幹了就澆些水,盆髒了就擦一擦,不需要反饋,也不期待互動,一盆花死掉了,自然會有新的花把空置的盆填滿。

不過胖阿姨並不熱衷於給尚能自主吞咽、排便的病人插管,反而病人每次新插一根管,她都會用那種過來人的惆悵的語調說:“這管子一插,又是要到死才能拔下來了哦……”

這個時候,36床的老太太忽然就不聾了,她有氣無力地囁嚅著說:“我不要插管。”

“那你要吃飯,你不吃飯,我就叫醫生給你插管。”胖阿姨趁機端起車前草煎的水,給她喂了一小口。

我一時分不清胖阿姨是真心想叫我給36床插管,還是隻想恐嚇一下這個老太太,就像一個母親恐嚇年幼的孩子說,不睡覺就會被大灰狼抓走。

4

護理院的前身是一家鄉衛生所,聽老資格的同事說,2000年之前這裏就被改造成了護理院,就像這裏的病人們不必區分年紀、胖阿姨無需考證的工齡一樣,也沒有什麽人在意這裏的曆史。過去二十餘年裏,護理院被翻新過兩次,我來之後,即將迎來第三次全麵裝修。胖阿姨總說,現在條件好多了,以前的環境是如何糟糕。

更早一批的護工阿姨們已經離開了,胖阿姨算是現在這一群護工裏的“老資格”。早年的病人年輕一些,年輕到可以支起個小桌子打長牌。不過病人有活力就不好“伺候”,胖阿姨說他們“刁鑽”。而病人“刁鑽”,護工阿姨們就格外團結。病人們抱團擠兌阿姨,阿姨們則互相作證,向醫護證明彼此都做好了本職工作。等那些老頭老太太們從坐著變成躺著,從牙尖嘴利變得沉睡不醒,護工阿姨們的精氣神好像也在日複一日的枯燥護理照料中磨盡了。

家政公司在護理院常駐的領導也老了,常常說等自己老了也要住在這裏,和阿姨們一起。護工阿姨們便陪笑,卻從不正麵應和說“好”。

“住這裏要錢的哩!光是護工費一個月就要3000塊,還要吃飯哩,還要買尿不濕,還有床位費、吃藥……”胖阿姨掰著手指頭跟我算,邊算邊搖頭,“我們哪住得起喲?她(領導)想住就自己住吧。”

“錢”是一個不太能繞過去的話題。雖然說不管是貧窮還是富貴,死神都會準時來臨,但有錢的話,似乎能在臨終前的那段時間活得更體麵一些。

我從醫後送走的第一個病人就是個有錢人,如果別的病人可以床位號取代名字,那她則需要用樓層——那時醫院的22樓整整一層都是特需病房,各個科室的VIP病人都可以住進去,而各科醫生護士則需要專門跑去22樓對其進行診療。在醫院等電梯很誤時,就像等一輛隨心所欲的公交車,你不知道它什麽時候來,也不知道它經過時會不會停,更不知道它停下來以後你能不能擠上去。

電梯門打開,22樓裝修得不像醫院:走廊裏的地板和牆麵是木製的,燈光是溫暖的橘色,所有的綠植都栽在灰白色的陶盆裏——強調這一點,是因為我們很多植物都養在塑料飯盒中。這一層的房間內隻有一張病房,餘下的空間則是沙發茶幾,還有電視。

我第一次上22樓時覺得很震撼,就覺得“有錢真好”。但22樓畢竟不是我們習慣的病區,有時候我們忙忘了,會好幾天不上樓,這個時候VIP病人的家屬就會找過來,提醒我們該去看一眼。

22樓的病人是個瘦削的老太太,第一次見她,是她的腹腔引流管堵了,要上去幫忙衝管。她躺在搖高的病床上,電視機在放一檔本地的訪談類節目,又尷尬又吵。她的兒子看見我,很是客氣,滿口“麻煩您了”。

老太太狀態已經很差了,皮膚鞏膜都泛黃,腹圍有她身子兩倍粗。我想起來朋友曾經形容我的話——“一個麻團插了兩根筷子”,拿去形容這個老太太更貼切些——她除了一肚子積液,渾身上下都是骨頭。

我給她衝好管子,起身捶了捶腰。我平時腰就酸疼,倒不是因為這一會兒工夫累到,但老人家很快轉過來,滿是歉意地衝我說:“辛苦了,老是麻煩你們。早點死了就好了。”

我害怕這樣的論調,因為在這樣的話後麵我說什麽都很蒼白。我隻能說:你不要多想、好好休息、好好吃飯。

每隔幾天,總有人會想到這個老太太,彼此問的是:“你今天去看過22樓的嗎?”在特需病房,我們科就隻有這一個病人,於是“22樓”就成了我們醫生之間一個約定俗成的代號。因為總等不到電梯,誰有空兒,就吭哧吭哧爬樓梯上去,也做不了什麽,去露個麵,大概也算是在表個心意:我們還記得你。

某天,我們忽然就接到22樓護士打來的電話,說老太太不行了,要搶救。其實也沒什麽好搶救的,因為她住院的時候已經全放棄了,不止“有創(指心外按壓、氣管插管等會造成創傷的搶救措施)”,連藥物搶救也不要。所以,護士其實是通知我們去拉一張沒有絲毫起伏的心電圖,宣告一下死亡。

上去以後,22樓已經走了。接上電極,她幹癟的四肢和胸部皮膚都冷冰冰的,很幹燥,毫無生氣。

很小的時候奶奶告訴我,從前人是有尾巴的,人年輕的時候,尾巴也是年輕的,“朝天翹著”。我沒見過人的尾巴,隻能想象得意的狗的樣子——鄉下的土狗,尾巴上的短毛熨帖地貼著骨頭,細細長長一根,彎彎地指向天,指向自己的脊背。但奶奶又說,一旦年老或者生病,人的尾巴就會變得焦黃,預示著大限將至,命不久矣,所以看到一個尾巴失去神采的人,所有人都報以同情,他自己也會陷入巨大的悲傷和恐慌中去。人們害怕直麵死亡的逼近,最後就忍痛切掉尾巴,從此不再過提心吊膽的日子。沒了尾巴之後,即使死亡明天就來,人也能在今天活得沒心沒肺。

但我覺得,22樓肯定在死之前看到了自己的尾巴。衰老和疾病,就是一個不斷靠近死亡的過程,即使切掉尾巴,也不會改變這個事實,就像壞掉的鍾表不能停止時間。

5

一個人的時間定格了,其他人依舊還按部就班地朝前走。這個護理院已經送走了很多老人,而今依舊住滿了老人,外麵還有許多老人等著住進來。

這些年去去來來的也不光是老人,也有護工、護士,還有和像我一樣年輕的醫生將老去退休的醫生們替換下去。大家都習以為常,隻有胖阿姨試圖去“憶往昔”。她愛念叨許多已經去世的病人,比方我查房到一個高血壓的病人,她就要聯想到住在同一張床上的“前任”。

比如醫生問:“20床的血壓怎麽樣?”

胖阿姨就像是一個思維散漫的精神科病人,配上她難懂的蘇北口音,語句破碎,突然蹦出來許多話:“20床的血壓好得很——從前住在這張床位上的老爺叔,不肯好好吃藥,血壓老是高,一量高到200多,滿臉紅光……”

醫生聽不明白胖阿姨全部的話,隻能捕捉到“不好好吃藥”、“血壓高到200”等關鍵信息,急忙測血壓、查看醫囑。等一套忙完,胖阿姨才後知後覺地強調:“不是他,是原來的20床哩。現在的20床好得很。我說原來的20床,也是個高血壓的,已經走了好多年了……”

“走了好多年你還提他幹嘛?管好你現在的病人!”醫生沒好氣地說。

既然不被允許講已故的病人,胖阿姨就隻能講講她負責過的住院時間最長的病人了。第一次聽她介紹的時候,我饒有興致地聽了10多分鍾,在同事們已經去查下一個病房後,我仍舊在聽胖阿姨講故事。

那是一個已經在護理院住了將近10年的老人,腦梗、糖尿病、高血壓、冠心病……一切和衰老相關的疾病在他身上都集全了。胖阿姨入職護理院後不久,這個病人便也來了。醫生護士尚有崗位調動,隻有這位躺在43床的病人長久地陪伴著胖阿姨。

“43床,43床的命可是我救回來的哩。”胖阿姨在講解完那個病人的一般情況後,難得降慢了語速,略有神秘地說,“43床當年差一點就死了啊,家屬都放棄了,所有人都放棄了,隻有我不甘心呢!”

在胖阿姨的故事中,43床在7年前出過一次護理院,因為腹脹腹痛(那時43床神誌還清醒,知道痛)去了某外科醫院治療。在專科醫院治療了一個多月,病人情況卻越來越糟糕,於是外院的專家委婉地勸家屬放棄。

“就回來了呀,帶著壽衣回來的哩!”胖阿姨繪聲繪色地講述著。現在43床已經毫無意識了,一動不動地躺在病床上,充當除我之外的唯一聽眾。

“外科醫院的醫生說是腸梗阻,怎麽可能是腸梗阻呢?他每天都有大便的,當時就兩天沒解大便,我就說不可能是腸梗阻啊。可是沒人聽我的。我自己的病人,再沒人比我更清楚的了!”胖阿姨說到了關鍵之處,激動得眉飛色舞,“人就不是腸梗阻,他們(外院的醫生們)當腸梗阻治了一個多月,所以越治越重哩!”

確診腸梗阻當然不會隻憑大便的情況,專科醫院也不像設備簡陋的護理院,一個多月的住院時間肯定把相應的檢查都完善了,應該不會存在如此漫長的“誤診”。不過胖阿姨說得飛快,根本沒有給我插話的間隙,我便也不去試圖糾正她了。

“送回來不就等死了麽。我們這裏又沒什麽更好的辦法了。我左思右想就不服氣,我說他就不可能是腸梗阻哩,我照顧了他好幾年,他一出氣我就知道他哪裏不好了。依我看,他就是肺不好,是個內科的毛病。我就打電話給他家屬,勸他們去內科的醫院試一試。”胖阿姨頓了頓,像是吊人胃口的說書人,“結果你猜怎麽著?”

前麵胖阿姨說“外科醫院”,我還能聯想到幾所以手術為主的專科醫院,等“內科醫院”幾個字從她嘴裏冒出來,我便覺得這個故事她杜撰的部分過多了。但出於禮貌,我還是配合地問了句:“怎麽了呢?”

“就好了呀!內科的醫院一看,根本不是什麽腸梗阻,就是重症肺炎。又掛了半個月的水就好了呀!”

同事見我久未跟過去,又調轉回來這個病房,解救了正聽著胖阿姨喋喋不休的我。

“你要是想聽,可有得聽了。她要顛來倒去說個不停的。”同事說。

“43床當時是腸梗阻嗎?”我好奇地問。

“這我哪記得?病史上都有的。”同事抽出幾本病曆夾遞給我,快步走入下一間病房。

7年前護理院還沒有啟用無紙化辦公,病史即便保存著,大概也塵封在病案室的某個角落裏吧。等我查完房路過43床門口時,胖阿姨似乎在那裏等著我,還想續上之前被打斷的話題:“要不怎麽說,43床的命是我救回來的哩!”

隻有胖阿姨記得43床那次是帶著壽衣回來的,不過病人家屬好像並不是很感激她,最直接的表現就是現在沒有人來問她病人的情況了。在這所小小護理院中,所有家屬與病人的關係都逃不過護工阿姨們的眼睛——如果家屬“寶貝”病人,總會追著她們問病情,即使病人今天和昨天相比根本沒有什麽肉眼可見的變化,即使病人明天的飲食和今天的毫無不同,那也要每天問上幾句,讓阿姨拍幾張照片或者打幾分鍾的視頻電話;如果家屬“不寶貝”病人,就需要阿姨們反過來催促他們:太久沒有送過水果、奶粉,或者作為必需品的尿不濕、紙巾即將用完。在胖阿姨的回憶裏,這一家人曾經很“寶貝”43床的,不然也不會花大價錢去外院給他看病,但是後來就變了。

“久病床前無孝子嘛。”我故作深沉地說。

“那是的呦,老人太長壽了不好呐,都是後輩的壽命換的。”她又說起,43床回來後的7年多時間裏,兒子和女兒都先後離世,之後兒媳和女婿也走了,現在輪到孫輩們在支付他的住院費用了。

“沒有的事,都是您照顧得好,老人家才長壽呢。”我怕又被胖阿姨拉住長談,趕緊結束了對話。

6

病人們是護工阿姨的“衣食父母”,阿姨們拿的算是“計件工資”:照顧一個病人,每天的報酬是100元,多勞多得。以往一個老人去世,新的老人會很快入院填補上,今年因為疫情,護理院進行封閉管理,不再收新的病人。護工阿姨們就陷入了手頭上的病人“死一個少一個”的窘境。

比起其他阿姨們,胖阿姨負責的病人還算安穩。不知道是她平時就把病人們照顧得好,還是這些病人的求生欲望格外強。他們反複發熱、咳嗽,但每次隻用了一些基礎的藥物之後,竟又慢慢平穩了。細菌好像也明白,弄死了這個宿主自己也難逃陪葬的命運,總是折騰三兩個禮拜就罷手了,仿佛隻是來刷一波存在感。

在這裏,對於病人的離世,沒有家屬會抱怨,更不會細究到底是護工還是護士或者是醫生的責任,導致了老人的死亡。疫情最嚴重的時候,家屬出不了小區,有一個死去的老人便直接從護理院被送去了火葬場——不知道後續家屬與火葬場如何聯係了——一切都那麽水到渠成。護理院在大上海的角落裏自顧地湧動,像是湍急河水裏的一處慢流。

病人越來越少,護工阿姨們顯得有些無聊了,忙完手頭幾個老人的一日三餐、翻身擦洗、喂水喂藥等活計,她們就坐在床邊或者走廊上刷著手機短視頻。如果沒有疫情,她們本可以讓別的阿姨幫忙照顧一下床位上的病人,自己短暫地休幾天假,回老家看一看。但是現在不可以,哪怕隻照顧寥寥四五個病人,她們也隻能困囿於這小小的護理院之中。

“還回家哩,我都一兩年沒出過這裏的大門了!”胖阿姨掛斷了和女兒的視頻電話,想了想,說,“上次家去(回家)有好幾年了,還是2018年哩。”

她希望女兒也能去醫院做護工,但是女兒並不願意:“()我們這兒錢少,說大醫院錢多。”

“大醫院做護工多少錢啊?”我調侃地問。

“大醫院,我聽說300()一天哩。”

那確實很多。照顧一個病人,300元/天,即使是大醫院的護工,也少有一對一的,基本上都是一個護工同時照顧4到5個病人,倘若護工人手不足,價碼更高。遇上病人治療順利或者家屬出手闊綽,還會額外給護工一些報酬。做護工吃住都在醫院,一年到頭穿統一的製服,開銷基本為0,日薪高達1000到2000元。粗略算了一算,我忍不住感慨:“比大部分打工人都高得多了。”

“那肯定還是沒有你們醫生高的。”胖阿姨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笑容裏有一絲藏不住的驕傲。

“我工資可比您差遠了。”即便按照每人每天100元的護工收費標準算,胖阿姨的日薪也有900元,確實比拿著幾千塊月薪的我高得多。

“你剛工作麽,以後會越來越好的。”胖阿姨又笑,忽然話鋒一轉,“醫生,能幫我看看我的體檢報告麽?”

我接過那薄薄的報告書,覺得這個文件夾似乎在辦公桌上見到過,便試探性地問:“你不是前幾天找黃醫生還是誰看過了?”

“我讓王老師看是看過了……這不是想著您是研究生,水平高一點,想讓您再幫忙看看有沒有別的問題麽……”胖阿姨有些尷尬,黑黃的麵孔微微泛紅。

護工阿姨們不算社區醫院的職工,隸屬於第三方的勞務公司,所做的體檢項目隻有簡單的基礎項,兩眼便看完了。在有限的指標中,胖阿姨的幾項血脂都偏高,數字後麵伴隨著向上指著的箭頭。

“就血脂高點,王醫生也這麽說的。其他的都沒有問題吧?”她問。

其他的項目並沒有檢查,我委婉地表示不能保證沒有問題。她便緊張地問:“那我要不要自己去做個大一點的體檢?”

看多了終日躺在床上的病人,護工阿姨們的健康意識非常強。她們常常憂慮自己有朝一日也會這樣失去意識躺在床上任人擺弄,轉念又覺得自己沒有這個財力買來這樣細致的照料——既然沒有錢,大概是吊不了這麽長久的命的,於是便又放下心來。不過若有個疼癢的不適,憂慮就會再次襲來,她們抓住每一個醫生反複詢問,比對不同人的解釋,試圖找出最優解。

全麵的體檢項目要花費幾千元,還要請半天假去大醫院,胖阿姨猶豫再三,決定先減減肥,讓血脂指標恢複正常再說。

我想起疫情之前因為身體不適請假回老家的一位護工阿姨,隨口問了一句她什麽時候回來,替換她的阿姨做起事情來不夠麻利。

“你說的是夏阿姨啊?她不來了。當時說身體不舒服,回家一查是血癌(大概是指白血病,或是血液係統的疾病)。”胖阿姨捏著自己的體檢報告,盯著上麵認不太全的字,語氣有點沉悶。

我想起夏阿姨走的那天,還是來辦公室叫我幫忙打出租車。因為鎮子偏遠,我還問她要不要送她到最近的地鐵站再轉地鐵去火車站。當時夏阿姨說不用,要直接打車去火車站,貴就貴一點。她拖著兩個行李箱和幾個包裹,幾個我分不清楚誰是誰的阿姨們送她到了護理院的門口。

“來這麽多年,淨窩在這鄉下了,還沒看過上海的高樓有多高呢!”夏阿姨上車的時候,伸手拉開了駕駛室的門,她自己都不好意思地笑了。

想來那個時候,她就已經知道些自己的病情了吧。我說:“那怎麽不就在上海治病呢?別人都生了病往上海跑,她怎麽還回老家?”

“在上海看病要多少錢哩!我們又沒得醫保。”胖阿姨用理所當然的語氣回答,反而顯得我的問題幼稚極了。

沉默了一會兒,我開口問道:“夏阿姨,叫什麽名字?”

“夏紅琴,紅顏色的紅,彈琴的琴。”胖阿姨不假思索地說,不知道她是不是會寫這幾個字。

我默念了兩遍這個名字,卻始終沒有在腦海中拚湊起夏阿姨的臉來。

(文中地名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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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迷迷糊糊地衝了上去 -YMCK1025- 給 YMCK1025 發送悄悄話 (194 bytes) () 10/27/2022 postreply 18:5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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