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家蕩產保住的幺弟,歸宿是流水線 | 人間
弟弟經曆了那麽多的曲折來到這個世界上,事實證明,他也終究隻會是流水線上的一個螺絲釘,一個經濟學家眼中的“人口紅利”,僅此而已。
配圖 | 《喬家的兒女》劇照
前 言
現今的夫婦如果想要一個孩子,往往要提前準備好久。
首先要有房子,再看看自己的收入,是否能養活、且養好一個孩子,還要考慮孩子出生後是否有人幫忙帶,在哪上幼兒園、上小學……所有條件都滿足後,才開始備孕。萬事俱備後,嬰兒才在一家人的精心嗬護下,來到這個世界。
回頭想想我弟弟來到這個世界上的過程,則充滿了各種偶然性。而且一路坎坷,一路艱險。
我是家裏的第三個孩子,是個男孩,上麵有兩個姐姐。我出生的時候,計劃生育政策已非常嚴苛了,我家屬於“嚴重超生”。
為了生我二姐,我爸丟了教師的工作,還被罰沒了很多糧食,一家人跟著餓肚子;為了生我,我爸帶著我媽東躲西藏,這家親戚住一周,那家親戚住半個月,還一起去要過飯,這才把我生下來,最後還被罰了300塊。
那時候,5元紙幣就算大票子,10元都很少見。每一張“10元錢”摸起來紋路都麻手,農民愛稱其為“麻大十”。有人偶爾得了一張麻大十,通常都藏在家裏舍不得拿出來花。誰家要掏300塊出來,裏麵都多是一塊兩塊的,聽著錢數不多,其實也有厚厚一遝。
我的發小小鵬是他家第二胎,也被罰了300塊。我爸說,小鵬他爸繳300元罰款的時候,心疼得手直抖,試了幾次才把錢遞上去,還扭頭苦著臉對我爸說:“真舍不得呀!如果我能從自己身上割下一塊肉抵這300塊錢,我也願意。”
收罰款的人聽見了,說:“繳完錢就趕緊走,別擋著後麵的人繳錢。沒人要你的肉哈,你的肉還沒有豬肉值錢哩!”
當年,一看我是個男孩,我爸很高興,就給我取名叫“安”。意思就是安心了,再不用跑著躲超生了。當然,如果我是女孩,他們極有可能還會躲出去再生一個孩子。
我有一個三伯,連著生了4個女兒,就繼續在外麵躲藏。村幹部托熟人給他帶話:“再不回來結紮,就把你的房子都扒掉!”他也讓熟人給村幹部帶回一句話,很有挑釁意味:“瓦房平房隨便扒,不生個兒子不回家!”
城裏人通常無法理解農村人為什麽那麽執著地想要一個兒子,斥其為:愚昧、沒文化。其實,但凡他們能在農村生活幾年,就不會這麽想了。對於這個問題,我這個農民是這麽理解的——
首先,過去農村的活兒都很重,耕田挑擔,沒有男勞力根本不行;再者,往前很多年,農村鄰裏打架都是常事。沒有兒子,跟人打架就隻有挨揍的份。
當年我們生產隊有三戶沒有兒子的人家,被打走了兩戶,走了20多年,兩位男主人早就死在外麵了。還有一戶沒被打,是因為侄子多。有一次,那家女主人去找我爸寫狀紙,她哭著說,我爸記。說著說著,她突然崩潰了,一把抹下褲子,對我爸說:“你看,你看哪,看看他們把我的屁股打成啥樣了!”
我們村的吳老三在計劃生育政策最嚴的時候,還生了5個孩子,前麵3個80後都是兒子。他還說了句我們全村人現在都還記得的話——“兒子多就是好,打架有幫手,一人打一拳,別人都招(架)不住。”
當然,到我們這一輩人就不怎麽打了,主要的原因是都在外麵打工,一年也難見上一次,也就談不上吵架、打架了。
最後,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沒有兒子,女兒出嫁之後就成了孤老。逢年過節,有兒子的人家兒孫滿堂,熱熱鬧鬧,而嫁出女兒的人家則冷冷清清。更何況,一家若是沒兒子,百年之後連宅基地和房子都會被生產隊無償收走,這一戶也就永久消亡了。
所以,要想解決農村的重男輕女問題,還得先了解原因,而不隻是在牆上掛幾條簡單粗暴的標語:不準重男輕女!
原本在我出生當年,我爸就去結紮了,我家斷無再生孩子的可能。
我爸是我們村唯一一個主動去結紮的男人。我問我爸,以前結紮都是女人去,你一個男的咋想的?我媽就笑著說:“這事兒你得問我。”
那天,我爸回家對我媽說,村幹部通知了,讓咱們村的婦女明天去結紮。我媽說她不想去,兒子還小,還在吃奶,結紮後要躺在床上半個月動不了,孩子咋辦?“你去吧。”
我爸就說,“行,我去就我去。”
我爸高中畢業,又自學過醫,知道男女結紮都是怎麽回事——女性結紮對身體的損傷要遠比男性結紮大,之後要住院一周,還得一名家屬伺候;男性結紮隨做隨走。
第二天一早我爸就出門了,中午也沒回來。到了下午三四點鍾時,我媽急了,對我小爹說:“你哥該不會是去結紮了吧,你去衛生所裏看看,要是結紮了,就把他拉回來。”我媽在架子車上鋪了一床舊被子,小爹就拉著架子車走了。剛走到村口,就看見我爸自己走著回來了。小爹問我爸,你沒結紮呀?我爸說結了,沒事兒。
我爸說,那天村衛生所總共51個人做結紮手術,隻有我爸1個男的。醫生說,男的結紮簡單,放在後麵做,就讓我爸一直等著。
一個女的膽小,嚇得直哭,她男人安慰她:“沒事兒,小手術,你哭啥子?等手術做完了,我殺老母雞給你吃。”女人說:“你說得輕巧,那你咋不做?”男人就說:“男人不能做,一做就沒力氣了。家裏的田地都指望我呢,我要沒力氣了,那咱這個家靠誰去?”
那時候,農村絕大多數人都是文盲,簡單地以為男性結紮就跟劁豬騸牛一樣,一結紮男人就成了太監了。盡管村幹部一直在宣傳,說對身體沒有大的影響,但根本沒幾個人相信,也不耽誤他們找點樂子。後來,我爸和別人吵架,吵到激烈處,總會被“揭短”:“你沒有卵蛋,你是個太監!”這確實讓父親很惱火。
我爸一個人坐在椅子上等著,聽到有人在別的房間裏議論他。一個說聽說今天還來了個男的結紮。另一個就說,“他是不是腦子有問題呀?人家都是女人來。”最後終於輪到我爸了,醫生也說:“你咋就一個人來了,家裏也沒跟個人,他們就恁放心?”
我爸脫了衣服,躺在手術台上,渾身直抖。醫生說:“你別害怕,小手術,一會兒就好了。”
我爸說:“我不是害怕,我是冷。你們應該拿被子給我蓋一下。”
醫生拿過被子蓋在我爸身上,說:“是有點冷,對不起哈,我們大意了。”
事實證明,那兩個醫生確實是馬大哈,結紮手術根本沒做好。幾個月後,我媽就又懷孕了。我爸氣地直罵:“他媽吔,這給我做的啥結紮手術!”
後來,我媽又懷孕幾次,怕孩子多了養不活,就都去流了。我7歲那年,我媽懷了我弟,原本是打算跟往常一樣流掉。那天我爸陪她一起去鄉衛生院,去流產的人還挺多,兩人就坐著排隊。臨到我媽的時候,醫生中午下班了,讓我媽下午再去。
那時候也沒有車,步行回家還挺遠,我爸就帶著我媽去我舅爺家吃飯。舅爺住在衛生院附近,聽說他們是來流產的,就力勸他們把孩子生下來,“門戶大,不受人家的欺負。養到幾歲就能放牛了,長大也是個好勞力。”
我爸媽本就覺得我憨憨傻傻的,長大了極可能娶不上媳婦,舅爺再這麽一勸,他們更心動了。於是,在舅爺家吃過午飯,兩人沒再去衛生院,直接回了家。原本在我出生當年,我爸就去結紮了,我家斷無再生孩子的可能。
我爸是我們村唯一一個主動去結紮的男人。我問我爸,以前結紮都是女人去,你一個男的咋想的?我媽就笑著說:“這事兒你得問我。”
那天,我爸回家對我媽說,村幹部通知了,讓咱們村的婦女明天去結紮。我媽說她不想去,兒子還小,還在吃奶,結紮後要躺在床上半個月動不了,孩子咋辦?“你去吧。”
我爸就說,“行,我去就我去。”
我爸高中畢業,又自學了過醫,知道男女結紮都是怎麽回事——女性結紮對身體的損傷要遠比男性結紮大,之後要住院一周,還得一名家屬伺候;男性結紮隨做隨走。
第二天一早我爸就出門了,中午也沒回來。到了下午三四點鍾時,我媽急了,對我小爹說:“你哥該不會是去結紮了吧,你去衛生所裏看看,要是結紮了,就把他拉回來。”我媽在架子車上鋪了一床舊被子,小爹就拉著架子車走了。剛走到村口,就看見我爸自己走著回來了。小爹問我爸,你沒結紮呀?我爸說結了,沒事兒。
我爸說,那天村衛生所總共51個人做結紮手術,隻有我爸1個男的。醫生說,男的結紮簡單,放在後麵做,就讓我爸一直等著。
一個女的膽小,嚇得直哭,她男人安慰她:“沒事兒,小手術,你哭啥子?等手術做完了,我殺老母雞給你吃。”女人說:“你說得輕巧,那你咋不做?”男人就說:“男人不能做,一做就沒力氣了。家裏的田地都指望我呢,我要沒力氣了,那咱這個家靠誰去?”
那時候,農村絕大多數人都是文盲,簡單地以為男性結紮就跟劁豬騸牛一樣,一結紮男人就成了太監了。盡管村幹部一直在宣傳,說對身體沒有大的影響,但根本沒幾個人相信,也不耽誤他們找點樂子。後來,我爸和別人吵架,吵到激烈處,總會被“揭短”:“你沒有卵蛋,你是個太監!”這確實讓父親很惱火。
我爸一個人坐在椅子上等著,聽到有人在別的房間裏議論他。一個說聽說今天還來了個男的結紮。另一個就說,“他是不是腦子有問題呀?人家都是女人來。”最後終於輪到我爸了,醫生也說:“你咋就一個人來了,家裏也沒跟個人,他們就恁放心?”
我爸脫了衣服,躺在手術台上,渾身直抖。醫生說:“你別害怕,小手術,一會兒就好了。”
我爸說:“我不是害怕,我是冷。你們應該拿被子給我蓋一下。”
醫生拿過被子蓋在我爸身上,說:“是有點冷,對不起哈,我們大意了。”
事實證明,那兩個醫生確實是馬大哈,結紮手術根本沒做好。幾個月後,我媽就又懷孕了。我爸氣地直罵:“他媽吔,這給我做的啥結紮手術!”
後來,我媽又懷孕幾次,怕孩子多了養不活,就都去流了。我7歲那年,我媽懷了我弟,原本是打算跟往常一樣流掉。那天我爸陪她一起去鄉衛生院,去流產的人還挺多,兩人就坐著排隊。臨到我媽的時候,醫生中午下班了,讓我媽下午再去。
那時候也沒有車,步行回家還挺遠,我爸就帶著我媽去我舅爺家吃飯。舅爺住在衛生院附近,聽說他們是來流產的,就力勸他們把孩子生下來,“門戶大,不受人家的欺負。養到幾歲就能放牛了,長大也是個好勞力。”
我爸媽本就覺得我憨憨傻傻的,長大了極可能娶不上媳婦,舅爺再這麽一勸,他們更心動了。於是,在舅爺家吃過午飯,兩人沒再去衛生院,直接回了家。
也不知道從什麽時候,我媽開始慢慢摸索出一種“技能”——能看出孕婦懷的是男孩還是女孩。
她曾經給幾個孕婦看過,都說中了。她估摸著自己這次懷的是個男孩,但也不能百分百的確定。於是在生產前,她跟我表姨說好了,萬一生個女兒,就抱給她,由她找個人家收養——後來生了個男孩,表姨很失望,說收養的人家都找好了。
從這天開始,村幹部再讓我媽去孕檢,我媽就請我小姑去。那時,我小姑有一兒一女,兩個孩子都快成年了,早不打算再要了,孕檢當然是沒有的。為了穩妥起見,我媽還通過熟人,給負責孕檢的醫生送過50塊錢——在1990年,50塊錢也能買不少東西,而且幾乎所有的事情都能通過花錢搞定。
小姑長得比我媽胖,臉也比我媽大一圈,長相差距很大。醫生登記身份證的時候,怕旁邊的人看出身份證上的照片跟我小姑明顯不一樣,還用左手蓋在身份證上,抄幾個字抬起來看一下。
可沒過多久,我媽懷孕的消息還是傳出去了。
我家和小亮家是鄰居,誰家有個什麽響動,對方都聽得見。小亮的父親叫元海,很喜歡打聽別人家的事。我媽懷我小弟的事,很快就被元海聽去了,在村裏到處嚷嚷。村婦聯主任姓餘,是吳隊長的老婆,沒多久就專程來了趟我家。
那時候夥食不好,我媽營養跟不上,胎兒也小,根本不顯懷。餘某問我媽:“我聽元海說,你懷孕好幾個月了,咋一點兒也看不出來呀?”
我媽笑著說:“根本就沒有,你要能看出來才怪呢。我有兩個女兒一個兒子,我都擔心養不活,我咋可能還要呢?你就是讓我要,我也不要。”
餘某又說:“要不是元海說你懷孕了,我也不信。”
我爸也在旁邊信誓旦旦:“你別聽人家瞎說,根本不可能的事兒,我都結紮了,我老婆怎麽可能懷孕呢?誰再造謠,我打爛他的嘴!”
餘某想想也是,就走了。
眼瞅著就8個月了,我媽的肚子大了起來,衣服也已經遮不住,隻好藏在家裏不出門。鄰居來串門,她就坐在那織毛衣,肚子上蓋著被單。
藏了大半個月,左鄰右舍又開始生疑,我爸媽都覺得再這麽下去,難逃被拉去強製流產的命運——我看過一個本地的小幹部寫的回憶錄,這個小幹部曾被調去幹了幾個月的計劃生育工作。為了完成上級下達的任務,他們把很多大月份的孕婦強行拉去流產,有的胎兒已經8個多月了,流下來還是活的,哇哇直哭,他們居然都拿去活埋了。小幹部後來常做惡夢,實在受不了,就給上級送禮,把他調到了別的地方。
我爸在家考慮良久,決定去醫院拿催產針。醫生還問我爸:“你用得好嗎?”
我爸怕醫生不拿給他,說:“我學過醫,知道咋用哩。”
的確,我們家姐弟4人,隻有我大姐是在醫院生的,其他孩子都是我爸接生的。但即便如此,他也不知道催產針要打多少。那天,他共拿了3支催產針,每支2毫升,先給我媽打了1支,等了2個小時,啥反應也沒有,就又打了2支。
晚上,我爸讓我去跟兩個姐姐睡。平時,我都是跟爸媽一起睡在一張破舊的老木床上,我跟我爸睡一頭,我媽睡在另一頭。有時候半夜醒來,就看見我爸跑到我媽那頭去了,兩個人在那頭哼哼唧唧的。
天冷了,水牛也要牽到屋裏來,就拴在我們的床旁邊。半夜聽到水牛“嘩啦嘩啦”地撒尿了,我爸或我媽還要披著衣服起來,拿著尿桶給水牛接尿。屋裏的地麵是泥土的,坑坑窪窪,每次都有不少牛尿撒出來。日積月累,在水牛的後麵搞出來一個很大的尿泥坑,騷氣滿屋。水牛很調皮,有時候還把屁股轉過來,對著我們的床邊拉屎。有時候早上起來,發現脫在床邊的鞋子都被牛屎蓋住了。
那天晚上,我跟大姐睡一頭,二姐睡在另一頭。我爸在那張破舊的老木床上給我母親接生,而水牛則在旁邊自顧自地吃稻草。我們姐弟三人都沒睡著,支棱著耳朵聽著。
我能聽到母親的喘息聲和呻吟聲,還有水牛咀嚼稻草的聲音。我爸偶爾會在屋子裏走動,拉開抽屜翻找東西。我感覺等了好久,終於聽到了嬰兒的啼哭聲,很微弱,像隻小貓兒在叫。
我爸再次走過來的時候,大姐問:“爸,我媽生了?”
“生了。”
“男孩兒女孩兒?”
“男孩兒。”
如此簡陋的條件,我實在難以想象他們是如何做到母子平安的。
後來,我的一個叔叔也學我爸,給我嬸子打催產針。也不知是不是劑量沒掌握好,嬰兒死了,還是個男嬰,兩口子哭得死去活來。後來聽我媽講,她跟我嬸子一起勞動時,看見我嬸子的人中上有一條橫著的皺紋。農村人都說“人中一條線,有兒不相見”,這樣的人命中注定是沒有兒子的。當然,也就是迷信的說法。
弟弟出生後的第三天,餘某又對我爸說,讓我媽去孕檢。這次我媽沒讓小姑代替,是親自去的。
那天下著小雨,20裏土路坑坑窪窪的,到處都是泥水坑,很難走。我媽的身體還很虛弱,我爸想用架子車拉著我媽去醫院,可試了試,一個空架子車都拉不動,剛拉了幾十米,輪子上就粘滿了泥。再說了,用車拉去,又怎麽跟衛生院裏的人解釋呢?沒有辦法,我爸隻好把水牛牽了出來。在水牛背上披了條麻袋,又在麻袋上蓋了條舊被單,然後把我媽抱上牛背,把家裏僅有的一把油紙傘撐開,遞給我媽。
那時候,家裏窮得連雙雨靴都沒有,我爸隻好挽起褲筒,赤著腳走在泥濘中。他背上披著一塊塑料布,手裏牽著水牛,一直把我媽送到離衛生院隻有200多米的地方,才把我媽從牛背上抱下來,讓我媽自己撐著傘去衛生院,他牽著水牛在那裏等著。
那天餘某也在,她帶著我們村的幾個婦女在那裏做孕檢。等我媽檢查完,鄉婦聯主任就罵餘某:“你這個婦聯主任咋當的,連點譜兒都沒有,人家身上還沒幹淨,你讓人家來孕檢。你還和人家一個生產隊,離得也不遠,有沒有你都搞不清呀?”
餘某也很抱歉,一個勁兒地跟我媽道歉:“你看看這弄得啥事兒,真是太對不住你了,這下雨的天,路也不好走,還讓你走恁遠。唉呀,我真是……這都怨那個元海……”
幾天之後,餘某看見元海就責怪他,一個大男人,就知道說瞎話。元海不承認,餘某就說:“你還沒說瞎話,你說她懷孕了,我前幾天親眼看見她在醫院做的孕檢,啥也沒有。你可把我坑了,因為這件事兒,鄉婦聯主任把我吷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
元海說:“那肯定沒有,要有那才怪呢,人家都已經生下來了,明年都會跑了!”
餘某還是不信。後來,越來越多的人說我媽又生了。餘某將信將疑,跑到我家一看,果然看見我媽抱著個孩子,氣得直抖:“17的把18的騙了,你們的膽子也太大了,現在計劃生育政策恁嚴,你們還敢要4個孩子。好好好,你們行,你們就等著處罰吧。”
等餘某走了,我爸我媽就趕緊轉移財產,把糧食和家具藏到鄰居家裏。等到天黑,我爸還偷偷地把水牛牽到我小姑家裏去。萬事具備,就等著“泰山壓頂”了。
我們村那時還沒通電,晚上也沒啥娛樂節目,所有的人是天一黑就睡覺。晚上九點多,我爸我媽都已經睡下了,餘某又來了。
她這次不生氣了,笑嘻嘻的,跟我爸我媽商量,讓他們私下拿500塊錢給她,“你們給我500塊錢,我保你們沒事兒。你們要不拿,就等著吧,非罰你們好幾千,罰得你們一輩子爬不起來。”
我爸我媽都覺得不靠譜,任憑餘某說得嘴角起白沫子,也沒給她錢,她悻悻離去。
我堂弟跟我弟差不多大,幺媽懷我堂弟時,為了堵餘某的嘴,我小爹給她送過禮。當然,也是她主動張口要的,我小爹說沒錢,她說送別的東西也行。我小爹就給她送了一蛇皮袋黃豆。收了禮,她就睜隻眼閉隻眼,村幹部下來抓孕婦的時候,她就讓人提前通知我小爹,帶著我幺媽躲出去。
幾天之後,餘某就帶著村幹部們殺過來了,讓我爸繳1200元罰款。那是1990年,1200元對於一個農民來說,實在不是小數目,要省吃儉用好幾年才能攢出來。家裏倒是有兩頭大而不肥的豬,如果能賣掉,可得300多元。可那一年超生的人特別多,到處是賣豬湊罰款的人,我們家的豬根本就賣不出去。
村幹部們又來催收的時候,我爸我媽就抱著弟弟跑了。我們家旁邊有一棵兩人合抱的泡桐樹,奶奶準備拿它來做“瞌睡籠”(棺材)的。泡桐樹生長迅速,木質鬆軟,用手指甲都能掐個坑,是很次的木材。因價格低廉,我們這裏的窮人都好拿它做棺材。
村幹部拿著钁頭在泡桐樹下刨土,說是要把泡桐樹放倒運走。奶奶很傷心,當時就哭了。這個可憐的女人呀,當初嫁給我爺爺時,我爺爺家還有30多畝田地,農忙時還要雇短工,日子很過得去。之後田賣房燒,爺爺也早早去世,撇下她帶著三個年幼的孩子,一輩子也沒能享上什麽福,能睡在一棵泡桐樹做的棺材裏永遠安睡下去,竟成了她最後的念想。村幹部本來也隻是嚇唬嚇唬她,讓她勸兒子把罰款盡快繳上。見她哭得傷心,也就收手走人了。
第二年,罰款又加了600快滯納金,變成了1800塊。我家沒錢繳,村幹部就開始砸我們家的房子。
一天我放學回家,正看到他們在砸房子。他們拿著鐵錘,順著木梯爬上房頂,要麽把瓦片敲爛,要麽把瓦片丟下來摔碎。晚上,躺在床上,我能看到漫天寒星閃閃。那次村幹部威脅說,今年再不繳,明年就是2400元。我爸實在沒有辦法,隻好把家裏的水牛賣掉,又借了些錢,湊齊了1800塊。
水牛是我們家最重要的財產,一家人的生活都指望它。耕田耙地,拉車打場,哪一樣活兒都少不了它。我媽感念它,每年過年吃年飯的時候,都會給它盛一盆米飯。賣掉水牛之後,明年的農活兒怎麽辦?一家人怎麽生存下去?不知道。火燒眉毛,隻能顧眼前了。
因為要第二個兒子,我家被罰得一貧如洗。
盡管飯都快吃不上了,但我爸媽卻很開心,因為這個小兒子長得好看,又聰明伶俐。父親經常憐愛地抱起弟弟,說:“我的小千八吔,你花了爸爸1800塊呀,長大了就給你取名叫張千八。”
我們隔壁村的蔣某二胎是個女兒,跟我弟弟一般大,居然罰了2000塊,還有幾百斤糧食。他聽說我爸隻被罰了1800塊,很不平:“他們家生了4個才罰1800,我們家剛生二胎就罰了2000塊,還有幾百斤糧食,難道我們不是一個共產黨領導的嗎?”其實他是拖了2年,罰的滯納金。
餘某的侄兒吳老三生了5個孩子,卻連一分錢的罰款都沒繳。不但沒繳,政府還得給他發救濟糧。他家離我家也就30多米,家裏隻有兩間泥巴牆草房,草頂年久失修,都露天了。
村幹部去他們家的時候,他們早躲起來了。家裏僅有的幾件舊家具都藏到了鄰居家裏,門也沒有關的必要了,就那樣敞開著,省得村幹部再踹爛了。村幹部進屋看了看,陽光從屋頂漏下來,照亮了每一個犄角旮旯,空空蕩蕩。村幹部很失望,又去廚房看了看,突然眼前一亮,由於他們走得急,還有一口鍋沒有揭走。有個村幹部抱起一塊大石頭,對著鍋砸下去,“啪嚓”一聲,就隻剩下一個鐵圈了。
除此之外,對於他們這樣的人,村幹部毫無辦法。沒錢、沒房、沒工作,你總不能說開除他的農籍,不讓他種田了吧?
有了弟弟,我也變得忙碌起來。那年我讀小學一年級,家裏沒有表,我媽也不知道時間。看我放學回來,她就知道該做飯了。她做飯的時候,我就把弟弟接過來抱著。
農忙的時候,我媽讓我輟學在家帶弟弟。可我情願放水牛也不願帶弟弟,我說:“你怎麽不讓我姐在家帶弟弟?”
“你姐上四年級,你才上一年級。高年級的課耽誤幾天就跟不上了,你一年級有什麽要緊?”
“那要我帶弟弟,我就一直在家帶,以後農閑也不上學啦。”
“中,不上就不上。”我媽信誓旦旦地說。
我那時候真是很討厭上學。每天,我學母親唱兒歌,哄弟弟入睡,他醒了我就在稀飯裏撒上白糖,一勺一勺地喂他,把屎把尿,擦屁股換尿布。
那段時間,我和弟弟又經曆了人生中最凶險的一天。
有一天,我讓弟弟睡在搖窩裏——信陽人管搖籃叫搖窩——這把舊搖窩非常古老,也很大,有一米多長,我爸年輕的時候喜歡蜷著兩腿躺在裏麵睡午覺。
吳老三的母親和父親都先後死在這把搖窩裏。吳母喝藥自殺,急需送醫,又沒有擔架,吳父就借我們家的搖窩,把吳母裝在搖窩裏往醫院抬,結果吳母就死在搖窩裏。幾年後,大家又用這搖窩把吳父往醫院抬,吳父也死在搖窩裏了。搖窩送回來後,我媽用刷子洗幹淨,又把我放在裏麵。我最初聽父母講這一段時非常震驚,我媽笑著解釋:“那有啥辦法?人家救命要緊,我能不借嗎?送回之後也舍不得扔,也沒錢做新的,隻好洗洗接著用囉。”
我輕輕地搖著弟弟,想讓他入睡,可弟弟總是哭鬧不止,怎麽也哄不好。那時候,我爸還在外村承包了幾畝田,他和我媽在田裏插秧,我決定抱著弟弟去找他們。剛走出門,就聽見背後轟隆一聲,家裏那麵厚重的土坯隔牆就拍了下來,把那個舊搖窩、還有桌子椅子啥的都拍得粉碎。
日本有一個說法,說是家裏上百年的老物件都是有靈性的。難道是我們家這把傳了幾代人的老搖窩感覺到了危險,從而以我不知道的方式發出了警示,催促我抱著弟弟離開嗎?我不知道。
那時天熱,弟弟渾身上下隻穿著一個小肚兜,身上還有汗,光溜溜的,不好抱,而我太小,沒有力氣,就抱幾十米歇一下,不到2公裏的路,我愣是走了一上午,累得滿頭大汗。
周圍有很多鄉鄰也在插秧,聽了我家的事,都誇我能幹懂事,小小年紀就會保護弟弟了,我還挺得意。現在想來,那時的我可真悲慘。
弟弟小時候長得很好看,小嘴也會說,無論是親戚還是鄰居,都說他長大了比我有出息。我知道爸媽都認為我笨,上學也是浪費錢。有一天,我甚至聽到他們說,讓我長大了給弟弟當“大膀兒”——“大膀兒”就是大翅膀的意思,存在於這個世界的意義,就隻是幫助兄弟活得更好而已。
我們這裏,似乎每個村都有一個傻男人,就跟電影《隱入塵煙》中的馬有鐵類似。他們娶不上媳婦,無法成家立業,年輕的時候就給兄弟幫忙幹農活,兄弟施舍他一口飯吃,這樣的男人在我們這裏就叫“大膀兒”。等到老了,“大膀兒”失去了勞動能力,家裏人就給他買張火車票,送到很遠的地方去扔掉。大膀兒腦子不夠用,找不到回家的路,就永遠不會再回來了。我們這裏就有一個“大膀兒”,到老了就突然失蹤了,鄰居們都說是他的兄弟把他送到外麵扔了。
年紀稍大點,我就外出打工了,深知掙錢不易。所以,每年過年回家都會勉勵弟弟,讓他好好讀書,將來考大學,去公司裏做辦公室,不要像我一樣,無論去哪座城市,都幹最髒最累的活、拿最少的錢。
可事實證明,“聰明”的弟弟也不是讀書的料,讀到初中畢業,他也輟學了。
2007年的春天,他跟著姐夫一起到北京打工。那年春節我沒回家,姐夫把他送到我的小出租屋,我接過他的行李,歎了口氣。下午就帶著他去市場買了身衣服,又買了些吃的。幾年後,弟弟當著我和大姐的麵,有些不好意思地說,他那時候穿的褲衩都是我買的。我很驚訝,因為自己已經完全不記得了。
當時,我已經在北京服裝廠做了3年,每天坐在縫紉機上忙碌近16個小時,身心俱疲,卻又找不到其他出路。沒想到弟弟現在也要走這條路了,心下悵然。
那是弟弟第一次出門打工,為了方便照顧他,我讓他睡在我的上鋪。服裝廠的夥食很差,清湯寡水,而弟弟的胃口又不好,總是吃不飽。有一天夜裏,我聽到他說夢話:“媽……媽……我想吃肉了……”我心裏很不是滋味兒,第二天一早,就請假去菜市場買了幾斤排骨燉給他吃。
2011年,弟弟談了個女朋友,2012年春天兩個人就結婚了。那年下半年,我爸媽給了他一些錢,加上他自己打工攢的,有10萬元左右。他想買一台車,而我力勸他買一套二手房。為此,我還費心費力幫他找好了房子,想讓他去看看,可他執意買了車。以後住哪裏?靠什麽養車?買車有什麽用?他全不考慮,隻要眼前有了車,已經享受上了,這就夠了。
2018年秋天,我跟著弟弟去上海打零工,總是做不長久。終於找到一家,卻隻做了2天,每天12個小時,每小時18元。而弟弟因為把車停在廠門口,還被貼了一張罰單。也就是說,弟弟忙了兩天,隻掙了194塊錢,還沒扣除飯錢。
有一次,我們在中介所找了兩天工作,也沒能找到合適的。我看到弟弟坐在中介的沙發上,神情憔悴,眼神迷茫。我總覺得很抱歉,作為一個哥哥,我什麽也沒能幫到他。
2019年,我爸媽拿出全部的積蓄給弟弟買的兩層小樓終於裝修好了,等著他從上海回來買些家具就可以住了。
臘月,打了一年工的弟弟開著一輛轎車回來了。他衣著光鮮,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在外麵當了老板,混了好幾十萬呢。而實際上,他卻連一張床都買不起。這絕不是個例,我見過很多和他類似的年輕人,一個個人五人六的,都開著轎車,衣著光鮮,人前顯勝,其實口袋比臉還幹淨。
我原以為弟弟隻是沒錢,等2021年再次去上海打工時才知道,他還在網上借了5萬多塊網貸。
2022年3月,上海疫情爆發,很多工廠開始封閉生產,住廠的員工都有補貼。弟弟很走運,他們廠每天補助400元,加上工資200多,每天的收入接近700元,每月能拿2萬。2個多月的時間,弟弟就還完了網貸,我也為他鬆了口氣。可我哪裏知道,他一緩過勁兒來,又馬上把車便宜處理掉,換了台新車,接下來每個月要支付2千多元的車貸。
等疫情過去,他的工資又會恢複到平時的每月5千多元,我媽還在老家幫他帶著兩個孩子,他每個月也要寄回一點錢,我不知道他那點工資將如何應付。但是,對他來說,似乎都沒關係,隻要有新車開了,別的事都可以放在一邊。
佛家有一句話,叫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其實隻是安慰人的空話,並沒有任何的道理。弟弟經曆了那麽多曲折來到這個世界上,事實證明,他也終究隻會是流水線上的一個螺絲釘,一個經濟學家眼中的“人口紅利”,僅此而已。
田 舍 郎
初中輟學,農民工,
幹過縫紉工、泥瓦匠、
水電工、鍋爐工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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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遠二本裏,沒資格當「小鎮做題家」的窮孩子
文 | 鄒帥
編輯 | 毛翊君
「末梢」
綏化學院在黑龍江綏化市城區西部,邊疆農業地區,幾乎是中國高等教育的神經末梢。在這個不發達也沒有名氣的小城市,即便是現在的火車站,也會讓一些來報道的學生掉頭就走。
這裏沒有高鐵,都是綠皮火車,到站的時候真叫“下”火車,就是你要走過火車高高的一節一節鐵台階,地麵的磚也凹凸不平。有學生下了車沒去學校的接站點,打一輛出租車在市裏兜一圈,拎著行李箱就回家了。
這是屬於有選擇的人,很多人沒得選。學院至少三分之一是貧困生,生源主要來自中西部地區的縣城和農村。一些沿海經濟發達的地區,即便有招生計劃也很難收到學生。
她隨手翻了下我的簡曆,問:“這是什麽學校?”
我說:“綏化學院。”
“綏化學院在哪兒?”
我說:“黑龍江。”
“你當初怎麽沒上個正經點的學校呀?”
——《心裏有根》節選
我在80年代畢業於這個學校,做過中學老師、公務員、 記者,2005年回到母校教寫作課。17年裏我接觸的學生超過 3000 人,其中有很多是留守兒童,半數需要靠助學貸款和打工完成學業。
他們能夠考來這裏,也已經拚盡全力了。高等教育的學生分層,是基礎教育學生分層的累積和延續。現在有個詞叫“小鎮做題家”,但我的絕大部分學生沒有機會做這種人,他們條件更差,在村屯。
他們的父母多是農民、進城務工人員或是下崗職工,有的離異,家裏有好幾個孩子。他們小時候可能會挨餓,還需要照顧生病的父母,或是打工掙學費。來綏化上大學,是很多人第一次坐火車或出遠門。
為了給爸治病,我家借了幾萬塊錢。爸這邊剛走,我姑就管我媽要錢。房子本來是我爸媽拿錢蓋的,爺爺奶奶住東屋,我家住西屋,各過各的。我爸才走沒幾個月,剛開春,爺爺奶奶就往外攆我們,對我也愛搭不理,像對陌生人一樣。他們好像開過家庭會議,大爺、大娘和姑姑跟著一起攆我們。以後,每隔一段時間攆一次。 ——《媽媽還在坐月子,爸爸走了》節選 高二暑期,我跟著工程隊高空作業,安裝玻璃幕牆,一天工資70 元。我有恐高症,讓人用繩子吊下去以後,我管住自己不往下看,最怕吊繩搖晃,心髒好像懸在半空跟著一起搖晃,特別難受。我的低壓達到49,有天午休暈了過去,旁邊沒人。醒過來以後,旁邊還是沒人,有點兒後怕。 ——《謝天謝地,我選擇了你》節選
●艾苓。講述者供圖
寫這本書之前,我也在寫學生的故事,主要是學校裏的生活。愛人提醒我,你們學校的貧困生這麽多,如果不把貧困生寫進去的話不完整。我就設計了一個微型問卷,發到微博、QQ空間,學生還有一些陌生人給了各種反饋。
有人說“我從來不參與貧困生評選,特別討厭,每次評選的時候我都會溜號”。還有人特別想傾訴,說自己內心的疼痛沒有人知道,如果有空的話特別願意跟我講一講。
其實我這時候就發現了那種隔閡。一個學生說他畢業的時候特別開心,一點留戀都沒有,因為走出去他就不再是貧困生了。在學校,他穿一件李寧的運動服都會被別人說,“拿助學金還穿名牌”,好像他沒有這個資格。他心裏想,我從來不扔衣服,現在穿的這件還是高中買的,很多都破了洞。
除了在貧困生評選或者一些大張旗鼓的資助現場,他們內心的東西其實沒有機會發出。我覺得這不隻是一篇文章能寫完的事情,應該是一本書。從2017年春節開始,我就著手做這件事。我選擇了以2000年為節點,采訪這一年之後的畢業生。
某種意義上,現在的教育內卷源於2000年——教育產業化開始破冰,我國大學取消了分配製度,就業開始需要自謀生路。而此前一年,大學全麵擴招。就這樣,毛入學率從擴招前的9.8%一路走高到2009年的51.6%,大量畢業生等待湧入市場。在基礎教育領域,課外培訓機構遍地開花,“小升初”“幼升小”擇校競爭激烈,學區房房價飆升。
教育產業化讓基礎教育階層化,對貧困生影響巨大。我愛人出生在農村,條件很差,冬天在學校睡一晚被子都能結冰。我是縣城家庭長大的,我們之間存在一些差異,但是還談不上教育鴻溝,因為沒有什麽補課,最多就是學校師資上有些差異。
不僅如此,大學學費也一路攀升,1997-2000年年均增長 32.67%,到2000年全國普通高校生年均學費已達5000元左右。我愛人說,如果我們當時也收費,他根本上不了大學。我的一些學生也是如此,這筆數字會讓他們貧寒的家庭雪上加霜。
幾年前,我問姐姐:為什麽我們家一直都沒富起來?
姐姐說:因為我倆都上學,還都考上了大學。
——《青年記者的自我診治》節選
「摸爬」
除了我自己的學生,朋友、同事也都紛紛轉發,幫我聯係自己認識的畢業生。為了了解更多情況,一些老師和班幹部也參與了訪談,最終人數超過兩百。
最開始我不知道該怎麽呈現內容,是在采訪過程中,
越發覺得我得撤退,用他們自己的聲音去代替我,否則還是會有一種隔閡在。
我覺得這個群體不適合用幾個詞來概括,或者是貼標簽。但如果要說存在一些共性特點的話,是他們比較自卑,缺乏安全感,有些人會有討好型人格,心理建設要比同齡人更艱難。
這種心理結構會直接影響他們的行為邏輯,在決策時往往無可避免地偏向保守,放棄了更好的機會。這也是寒門難出貴子的一個原因。
我認為,貧困生的最大問題往往不是經濟問題,而是心理問題。上大學的時候,我曾經和一位“富二代”同學一起逛超市。我覺得他一定會買很多東西,我就買了近百元零食。結賬時才發現,他隻花了五十多元,還有三十元買的是洗發露和沐浴露。回來的路上,他問我:“你為什麽買那麽多零食?”我無言以對,心在滴血。這其實就是一種心理上的虛弱和貧窮,認為有錢人都是揮霍的,總怕被看不起。
——《鬥誌昂揚的刺蝟》節選 我初中成績優秀,本來可以去省重點高中上學。校長跟我談:留校就讀,學校有嘉獎。隻要每學期期末成績保持在年級前十,就免三年學費。我選擇了留校就讀。 ——《一直在路上》節選
●資料圖。圖源東方IC
畢業時,大多數人選擇回到老家而不是大城市,找份穩定的工作,或者就是一直考“碗”——公務員。本身二本學生這個群體的選擇就偏保守,貧困生則是其中更為保守的一群人。
比如,有個學生說原本覺得一定要成就一番事業,結果等畢業要找實習時,一想到大城市高額的前期費用,馬上就退縮了。後來聽說一個小地方電視台招實習生,之後能給落編,他就奔到那裏,結果編製也遲遲沒有拿到,他又繼續考“碗”。
這種影響甚至會伴隨終身,即便以後擺脫了貧困,但自卑、不安全感依然存在,會在做選擇時下意識地施加影響。
大學同學都覺得我很成功,可我經常自卑。比如有時候崗位競爭,我就認為自己不行。意識到這個問題,我一直在努力克服。 ——《沒畢業證的畢業生》節選
貧困本身也會限製他們的視野。比如說我們有網絡新媒體專業,有的學生上了大學才熟悉電腦,就比較吃力,會說能夠保障的是不掛科,根本累死都做不出來同學那樣的作品。
我把這群人的成長過程稱為“摸爬式努力”。他們的成長中沒有大踏步式的前進,也沒有一個可以在成長規劃上有些引導的長輩,隻能自己一點一滴地摸爬,走哪算哪,可能有很多的彎路,然後取得一點點進步。
這種進步可能就是比父輩強一些,但可能剛到其他年輕人的起跑點。他們很多人的目標就鎖定在下一代,讓孩子能超過自己。
我和老公的目的隻有一個,就是通過我們的努力,讓兒子在學曆、見識、生活條件上超越我們。
——《一次次從零開始》節選
「遲到」
經過“摸爬式努力”,他們中可能沒有所謂的“成功人士”,但這些人的案例還是表明,至少對貧困生群體來講,教育依舊能改變命運。他們沒有別的機會和資源走向成功,上大學很可能是風險最低,也是現有條件下最公平的上升通道。
幾年甚至十幾年的努力後,他們終於過上有別於上一輩的高質量生活,成為白領、記者,甚至自己創業,有人買了屬於自己的房子,開始反哺家庭、社會。
現在依然有人會說,上大學沒有用,這就是隻看眼下。即便是綏化學院這樣的一個學校,高等教育還是改變了他們的認知格局,給了他們更多的成長空間。
2018年3月,我被派到哈維爾·卡雷拉第一中學任教,那所中學是智利時任女總統巴切萊特的母校。在我之前去的漢語教師都出身國內名校,但我沒有壓力。 我把每個漢字和它的實用性、它背後的中國曆史文化聯係在一起,學生很喜歡。我還講到中國的書法和國畫,並一一展示,那些學生都成了我的粉絲。在智利舉辦的“漢語橋”大賽中, 我的四個學生進了決賽。 ——《書法到底給了我什麽》節選
因為選擇的畢業生時間跨度比較長,所以這本書分為上下兩部分,上部分是2010年之前的畢業生,下半部分是之後一直到2020屆的。這種時間跨度,也讓我們看到這些年來的一些變化。
比如,“農場”在上半部分是一個高頻詞匯,很多畢業生會選擇去那裏。因為生活成本低,並且有編製。但是在下半部分,它出現的頻率就非常低,說明學生選擇還是有所變化。
●資料圖。圖源東方IC
農場之外的“考碗族”也是如此,在90後中,考公務員、回老家,這些比例有一些減少。進入全媒體時代,拉平了一些視野上的差異,走出黑龍江去大城市闖蕩的學生變多了。
那種當眾訴苦比慘式的貧困生評比也在2016年被教育部叫停了。之後的貧困生評定,開始尊重個體感受,公示內容不得涉及個人及家庭隱私。學生提交證明材料後,填寫申請表和承諾書發到微信群,班級同學投票表決。表格簡化了很多內容,不需要多少文字說明,比如那種慘的話不用寫。
其實這本書在2017年9月就完成了,但我把書稿發給當時那家出版公司的編輯後,對方跟我說,內容很好,參與選題會的二十多個人都全票通過,但他們認為這個書應該重新定位。“貧困生”三個字既不能出現在書名裏,也不能出現在任何宣傳資料上,因為沒有人關心這個。他們覺得書的重新定位是“當代年輕人如何在紛繁複雜的世界上尋找屬於自己的位置”。
這是我不能接受的。後來找其他出版社也不是很順,這本書就被擱置了,一直到2022年才有了現在這本書。5年過去了,我又回訪了之前的那些當事人,有些後續我完全沒有想到。
各種社會矛盾集中體現在這些人身上,那些貧困的成長經曆怎麽影響他們的人生和選擇也變得更清晰。比如,有一對情侶,男生家裏比較窮,女生條件不錯,2016年他們結了婚,當時非常甜蜜,一起養了隻流浪貓,在北京打拚,像是永遠會幸福下去。但是5年後再回訪,他們已經離婚了,因為一個在金融公司加班賺錢,一個在清閑的國企拿相似的工資,不同的節奏裏互相不能理解。
還有一個95後男生,5年前我記錄的主要是他怎麽在深圳找實習,但5年後,他的故事主題變成了網貸。因為手機丟在出租車上,又買不起新的,他一步步陷進了網貸裏,欠款最高峰時達到18萬元。
可能這本書延遲得剛剛好。我和學生們也都在成長,他們的故事也更完整,更像是在給他們寫一部分人生的小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