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奇聞錄65

來源: YMCK1025 2022-10-12 20:03:26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228944 bytes)

全中國最脆弱的男孩:媽媽抱一下,我就會骨折 | 

 

 

陳拙老友記 天才捕手計劃 2022-08-23 07:10 Posted on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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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好,我是陳拙。

 

今天故事的主人公有點特殊,他是我的粉絲,一個98年男孩。

 

他從後台聯係到我說:“你好,我是張誌軍,一名罕見病患者。”

 

張誌軍的病全名叫“成骨不全症”,也就是大家俗稱的“瓷娃娃”。

 

如果不是遇見他,我很難想象“傷筋動骨”的事,在一個人身上能發生得這麽容易——

 

從被子裏翻身、打噴嚏、甚至媽媽抱抱他,他都有可能骨折。

 

醫生曾斷言過他活不到13歲。

 

他卻擔心的不是活不到,而是活不“好”。如何活得與大部分人一樣有尊嚴,並享受自由,成為了他前半生的課題。期間這個男孩遭遇過他人的質疑、憤怒與親密關係的限製。

 

但他總能以脆弱的身軀,做出堅定的選擇,並試圖喚醒更多人一起活得好一點。

 

他說,講出這段經曆,並不是想為了博得同情,或者向外界求助。

 

“你可以看看我的故事,再決定對我的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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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是一群成骨不全症患者,從出生起,就患上了這種發病率僅為1/15000的罕見病,俗稱“瓷娃娃”。

 

我們的骨頭比正常人脆很多,還在繈褓裏時,媽媽抱著我換了個姿勢,我的大腿骨直接斷成兩截,照X光,骨頭的斷端像被菜刀利落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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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最近一次手臂骨折的X光片

 

這具身體受到任何輕微的磕碰就會骨折,嚴重時還會出現不可逆殘疾,甚至死亡。

 

我必須安安分分地活著。

 

我很小就知道,想去哪兒,隻需要張開四肢,讓身體變成一個“大”字,等著被父母托起,老實待在他們懷裏。

 

三四歲,我眼看著同齡小孩都自己走路了,隻偶爾向父母撒個嬌,被抱起來走一段,而我還是趴在父母肩上,被抱去吃飯、上廁所、睡覺。

 

七八歲時,父母仍是我的支撐,唯一變化的是,偶爾他們外出,我就坐在他們提前擺好的一張小板凳上,腳尖輕輕蹭著地,聽窗外小孩的嬉鬧聲。

 

我很確信,再過十年、二十年,如果我還活著,一切仍會是這樣。那個時候爸媽應該比現在老了不少,他們的腰背一點點垮下去,而我仍像一個巨型玩偶,掛在他們身上。

 

這種“正常”正隨著我年齡的增長,一點點變得不正常。

 

我和病友們身材嬌小、長相幼態,父母很自然地給挑了尺碼合適的童裝。

 

但他們忘記了,自己的孩子隻是身體“長不大”,其實早已是有自己審美、自己喜好的成年人了。

 

我的眼前是一群成年人,但每個人都穿著童裝。

 

有人胸前印著大大的卡通圖案,有人蹬著一雙底兒快磨透的拖鞋,身上的衣服發白掉色,因為反複洗晾揉搓沒了型,像話劇演員的戲服套在一個小號衣架子上。

 

他們的神情也很相似:低著頭像要把地麵盯穿,不自覺地扭頭,眼神飄忽,一張張臉上滿是消沉、不自信,還有一些被按捺住的好奇。

 

我問了幾句才知道,他們中的大多數已經很久沒出過門了。

 

他們都是我的病友,從小就被告知,“少出門,路上危險,容易出意外。”也有些忍不住出去過,但很快發現自己像某種“觀賞類動物”,到哪兒回頭率都很高。

 

確實,走在大街上,我們大概是最容易被識別的一群人,因為這身打扮。

 

在場的大多數成年人已經穿了超過十年的童裝,而我正在試圖教會大家一件事:穿搭。

 

第一次分享穿衣經驗,我擔心講不好,反倒讓大家覺得穿搭是件麻煩、沒必要的事,心裏很忐忑。

 

果然有人提出疑問:“咱們這情況,很少出門,外人看不見,有什麽買的必要?”

 

這話一出,有些一直沒開口的病友抬起了頭。

 

那一刻我意識到,就是這種聲音——比外界那些打量的目光更可怕的東西,也是我用了20年才衝破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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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時候看電視,我記得最深的一幕是皇帝穿龍袍。

 

三個宮女圍著,兩人把龍袍擺正、展開,剩的一個捧著頭冠在一邊等。等皇帝穿好,再蹲上蹲下地整理。整個過程,皇帝隻需要伸伸手臂。

 

因為我的病,爸媽也習慣了把我當“皇帝”供著。

 

我的穿衣流程是固定的:媽媽拿過我的上衣,一手拎著領子,一手拉住袖口,替我把衣服撐開;爸爸扶起我的胳膊,一點點往衣袖裏套。他們全程看起來都很緊張。

 

我們都記得,一次我的胳膊被袖子絆了下,隻聽一聲清脆的“哢擦”,爸爸慌亂地停下動作時,我的胳膊已經斷成兩截,一片紅腫。

 

我很想做點什麽,但看著父母擔心的眼神,又覺得少動、或者不動,就是幫他們最大的忙了。

 

皇帝穿戴整齊後,要坐轎子去上早朝,我也差不多,父母的懷抱就是為我定做的“轎子”,我每天就乘著這頂“轎子”,晃蕩在幾十平米的屋子裏。

 

去客廳吃飯,但沒法喝涼水,那會刺激脾胃讓我打嗝——我的身體受不了這樣輕微的震動。


每一次打嗝帶動的脊柱會讓我疼得直抽氣。涼水灌入喉嚨我也可能打噴嚏,這時我隻好捏住鼻子,張開嘴,大口呼吸。

 

去衛生間洗澡,爸爸將我放在一張小凳子上,拿起淋浴器,緩慢地揉搓我的身體。有時我會聽見歎氣聲從身後傳來,在溢滿水霧的狹窄房間裏,怎麽也散不掉。

 

就連我上廁所也得大人看著。因為骨骼發育不全,體型過於瘦小,我坐在馬桶上隨時可能掉進去。

 

一天結束,和皇帝回寢宮一樣,我也被父母送回臥室睡覺,那是我極少數可以為自己做主的時候——決定睡姿。


我蓋著被子想翻個身,得先打彎膝蓋,讓一隻腳掌在床上踩實了,撐起棉被內部的空間,以防轉動時被子的重量直接扭斷我的大腿骨。

 

準備姿勢擺好後,我會抓緊床單,從腳心開始,屁股、腰椎、背脊骨、肩胛以床為支點,一邊慢慢翻動,一邊豎起耳朵,仔細聽是否有聲音從骨頭縫裏蹦出來。

 

這些就是我從小被要求做到的“正常”。

 

在場的大多數病友和我一樣,都是從出生起就和這病捆綁在一起。

 

我見過幾個患成骨不全症的小妹妹,她們不愛說話,乖乖坐在椅子上,腿上放本故事書,像精致的洋娃娃。

 

她們不遠處,幾個差不多大的孩子腳底還不穩,就拿著玩偶、泡泡機咿呀咿呀地轉圈跑。她們偶爾抬頭看見,臉上沒什麽變化,但很快就會低下頭。

 

這一幕令我感到窒息。

 

因為我也曾是她們當中的一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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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視裏皇帝不會跑去宮裏做飯的地方,我也一樣,8歲前從沒進過自家廚房。每次被父母抱到飯桌前,我隻需要張開嘴,就能填飽肚子。

 

直到我看了一部叫《查理和巧克力工廠》的電影。

 

電影裏的小男孩住在全世界最大的巧克力工廠邊,那裏有嘩啦啦的“巧克力瀑布”,底下是茂密的“口香糖草地”,一切都像被施了魔法。

 

我忍不住想,我平日裏吃的這些飯菜是怎麽來的?幾步之外的那扇門後,也有魔法嗎?

 

一次趁爸媽不在家,我決定偷偷去廚房看看。

 

當時我還沒有輪椅,父母去上班就會把我放在一張小凳子上。我的雙腿骨折最多,慢慢彎成了兩座拱橋,懸在半空,腳尖剛剛能碰地,全身上下,隻有手臂能被輕度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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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做手術的右手,骨折錯位以後,打了石膏固定,自然愈合了

 

那天,凳子變成了我的腿,我雙手抓住凳子邊緣,腳尖輕輕蹭地,嚐試讓身體小幅度前後扭動。原地打轉了一會兒,凳腳開始在地板上摩擦,發出第一聲尖銳的“刺啦——”

 

我卻覺得悅耳。這是我第一次靠自己的力量向前“走”。

 

這幾步路走得艱難,我很快沒勁了,但渾身虛脫的感覺卻像在說:我活了這麽多年,為的就是這一刻。

 

推開廚房門的瞬間,我看到了架著鍋爐的台子、案板和刀、頂上有一個會“抽風”的機器,還有各種瓶瓶罐罐。

 

眼前的場景和電影、我夢裏的完全不一樣,我的父母不是魔術師,廚房裏也沒有魔法,所有東西都不是憑空出現的,它們真實存在著。

 

伸長脖子,身體前傾,我試著伸手去夠那些玻璃罐子——

 

指尖就快碰到時,我沒來由地感到害怕,觸電般縮回手。

 

我不知道自己怎麽了,但身體已經給出本能的反應,腦袋裏響起:“得千萬小心,別碰那些尖銳、易碎的東西。”

 

從小到大,類似的話我聽過很多遍,這是父母好心的囑咐、提醒,此刻,我卻覺得這更像一種警告,是我絕不能觸碰的底線。

 

一些紀錄片裏會有遊客坐在狹窄的觀景車內,看大草原上獅子悠閑地晃蕩,而車裏的人隻能遠遠望著。

 

我覺得自己和那些遊客差不多,好像被關進了一個籠子,走到哪兒都放不開手腳。

 

兩手重新扶住凳子,我挪著離開廚房,一點點撤回自己的世界。

 

那次廚房曆險以我的狼狽退場結束,我當時很為自己的畏懼感到沮喪。

 

但這些畏懼的源頭,其實是圍繞著我們的那些聲音。

 

我嚐試跟那幾個患成骨不全症小妹妹的父母溝通,“得了這個病不意味著沒法動,有些部位適當活動,反而利於骨頭生長。”

 

但每次都被立馬拒絕。

 

“我家孩子跟別人不一樣,萬一磕了碰了,骨折了怎麽辦?我就希望她能早點懂事,可以保護好自己。”

 

我懂這種恐懼,這也曾是我爸媽每天都在念叨的。

 

幾次意外骨折後,爸爸覺得我坐凳子也很危險,隻有躺平,把彎曲的小腿放在枕頭上才能最大限度地避免受傷。

 

我連唯一的小板凳也保不住了。

 

這回我沒有妥協,長久以來積壓在心底的煩悶一下子湧上來,人生第一次,我對爸爸發了火——

 

“我需要自由,需要活動,而且雙腿一直靜養,肌肉隻會越來越萎縮,直到徹底廢掉!”

 

八年了,我沒有一天用這兩條腿走過路,甚至連站都沒站過,坐著時,至少我能感受到它們是存在的。而躺在那兒,我隻能不斷被提醒:你的腿已經廢了,沒了,不可能用得上了。

 

一番激烈爭吵過後,爸爸最終同意我坐凳子,但得等他下班到家後,才可以。

 

我能活動的範圍本就不大,客廳、臥室、洗手間;被限製使用板凳後,我一天有近十二個小時隻能坐在沙發上,對著天花板,我的世界就和我看到的一樣,一片空白。

 

這一次,我再沒有什麽地方可以後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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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孩子活不過13歲。”

 

幫我確診的老教授說,13歲是人體二次發育的關鍵節點,骨骼會迎來新一輪生長——

 

但對於成骨不全症患者來說,那可能就是我們生命的終點。

 

隨著身體發育,骨骼不斷抻長,骨質卻沒有提升,成骨不全症患者的身體就好像一根木條,越長越容易被掰斷。

 

我的身體每骨折一次,我的父母就越相信老教授的判斷。所以曾經爸媽對我最大的期望僅是:安分地活到13歲。

 

我被這種期望按著頭,活了12年零9個月,隻有自己知道,它快要壓不住我了。

 

小時候我還能安慰自己,這是在玩木頭人遊戲,動幾下就要停一會,但同樣的遊戲玩多了,我的耐心很快耗盡。那些蟄伏在單調日常裏的小小反抗,會冷不丁冒出來。

 

一次躺在沙發上,我突然起急,對著空氣蹬腿。幾乎是同時,我的右腿發出斷裂的聲音。

 

父母見狀,趕忙找來紙殼子,快速剪成四個長方形,用繩子固定在我的大腿四周。等我緩過來些,爸爸從背後抱起我,媽媽托住我屁股,直奔醫院。

 

我疼得五官扭作一團,眼淚糊滿整張臉。

 

直接疼死過去?還是又一次憋不住時,害自己崩斷整根骨頭?

 

距離13歲還剩3個月時,我給自己寫了一封遺書。

 

一直以來,父母都希望我能老實地活著,我也基本做到了,這麽多年,他們照顧我很辛苦,也算沒白費。

 

“如果...有...下輩子...”,可誰知道人到底有沒有下輩子,皇帝都不行。

 

“像...正常人...”,是可以自己穿衣、吃飯、上廁所,和別的小孩一起玩,不用被人抱來抱去的正常人。

 

我的手顫得厲害,額頭不停冒汗,整件衣服都被汗打濕。

 

白紙上,一行字寫得像螞蟻在爬。我怎麽也寫不下去了。

 

回想這十二年,我疼過、害怕過、憤怒過,但停下筆的那一刻,我被極深的無奈與不甘包裹了。

 

沒有比“等死”更壞的結果了,我在心裏告訴自己。

 

為什麽不再爭取下?

 

當晚,我向父母提出要去逛超市。禁不住我反複叨叨,爸爸勉強答應了。

 

新疆的夏天像“桑拿室”,我從衣櫃裏翻出一條長牛仔褲,遮住打彎的兩條腿,被爸爸抱著出了門。

 

一路上,不斷有人向我們投來奇怪的目光,有的大爺大媽忍不住問:“這孩子這麽大了,怎麽還要你抱著?”爸爸就找個理由搪塞過去。

 

等幾小時後回到家,脫下牛仔褲,我的兩條腿已經捂出了大片痱子。

 

但這些不愉快在自由麵前,都被我甩得幹淨。“自由”原來是有味道的,食品櫃台油滋滋的肉香,洗護櫃台好聞的花香,我大口呼吸著各種商品混雜的空氣,越發想要變成一個正常人。

 

我決定邁出第一步——找一家醫院,給我的腿做手術。

 

如果能站起來,我靠自己就可以去很多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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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網上搜索了上百條相關新聞後,我發現在天津,有一家可以治療成骨不全症的醫院。

 

說服爸媽帶我去治療是最艱難的一環,讓他們拋掉十幾年的恐懼和想法並不簡單。

“這家醫院離我們家太遠了,多半是白跑一趟,路上還可能出意外,你還是老實待在家裏。”他們見多了這種醫院的小廣告,第一反應就是我在找事、瞎折騰。

我不知道該怎麽解釋,隻好用笨兮兮,也是我唯一能用的辦法——像個跟屁蟲一樣,跟在他們身後磨叨。

那段時間,我每天最要緊的事就是挪凳子。我雙手扶住凳子兩邊,同一側的手和腰一起向前發力,左右交替。因為不熟練,起初我“走”得很慢,我還在客廳,爸媽已經進了臥室。

他們隻當我是心血來潮,過幾天就好了。

但我沒有放棄,白天大人不在家,我就挪著凳子從一個房間到另一個,反複練習。幾天下來,我已經能很熟練地用凳子“走路”了。

等到第四晚,我終於搶在爸媽要進臥室前,用凳子在門口把人“攔”了下來。

地板被蹭得“吱嘎”響,像在代替我發出抗議,我昂著頭與他們對視。

“不管那家醫院是真是假,咱們都應該去了解一下,如果真的治不了,我也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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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治療時的照片

 

坐在醫院給配的輪椅上,爸爸推著我。我從沒有見過這麽多成骨不全症患者。

 

住院部的樓道很像軟臥火車的車廂,走廊狹長,每個病房裏都住滿患者,小一點的大概七八歲,大些的二十來歲。

大家骨折情況各不相同,有拄拐的,有坐輪椅的,但一眼看過去都瘦瘦小小的。

見到他們,我第一次覺得自己得的不是“罕見病”,也不是孤獨的個體。我有同類,有可以對話的夥伴,我們正在同一節“火車”上,等待被救助。

醫生看了我雙腿的X光片,建議我做一個“髓內釘固定手術”,先把骨頭在彎折處截斷,再在骨腔內植入一根金屬物,串連起兩截骨頭。

“主要是幫你固定,能走路的概率非常小。”這種概率,不僅是指手術本身的風險,也因為我的年齡。

此時,距離我滿13歲隻剩兩個月,骨骼就快進入新一輪生長,時間耽擱越久,骨質越差,手術風險就越大。

“確定要做嗎?”醫生又問。

我重重點了點頭,就算會死也要做。

沒有任何一個孩子應該死在13歲。

那成為了改變我一生的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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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天後,2cm厚的石膏從我腿上被剝下來。爸爸拿來助行器,我扶著它,嚐試第一次站起來。

 

這本該是一歲前就該做到的事,我遲了整整12年。

 

聽說小孩剛站起來時會腆肚子、翹屁股,這姿勢對於已經13歲的我來說卻異常危險,如果重心不穩,我會直接摔倒骨折。

 

我握著助行器的手開始蓄力,試圖先讓屁股從椅子上抬起來。我像一把彎弓,身體的重量順著手臂往下傳——突然,膝蓋發出一絲很輕的“咯吱”聲。

 

我嚇了一跳,立馬停下。頻繁骨折讓我對聲音很敏感。

 

等了幾秒,才敢讓雙腳完全貼在地麵上,又用了點力踩穩。直到腳掌發熱,變得酸麻,好像有一股電流穿過腿間,我才覺得我的雙腿13年來第一次被“激活”。

 

我咧開嘴,笑容從眼角溢出來。我徹底從那個幾十平米的小屋子裏“走”了出來,還學會了遊泳。在水裏劃行總令我感到自由,就算在水中被人踢了一腳,也不會受傷。

 

我沒有死在我的13歲。

 

我想把自己的經曆講出來,不讓下一個病友“死”在他的13歲。

 

我從老家去到北京,加入了國內最大的瓷娃娃公益組織,負責醫療救助項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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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罕見骨病組織給病友們寫治療安排表

 

沒想到“垮”在了第一步。一次培訓,我半夜不小心從床上摔下來,造成左大腿90°錯位骨折。

 

但噩夢是從救護車把我送到醫院開始的。

 

我忍著疼轉述病情、拍片檢查,但一個小時後醫生卻告訴我,“我們不能為你做手術治療。”

 

我的病症和骨折太特殊,醫院擔心引發二次風險——就是在接骨時引起新的斷裂,所以隻同意給我做簡單的固定。

 

同事幾乎幫我谘詢了北京各大排得上號的醫院,每一家的回答都是:拒絕。

 

當晚,我又被救護車送回住的地方。

 

爸媽從老家趕來,把我帶去專治成骨不全症的醫院,耽擱了好幾天我才做成手術。

 

那幾天漫長的等待裏,我被巨大的無助感包圍。這是我第一次清晰地意識到“罕見病患者”都在麵臨什麽——

 

缺乏醫療資源意味著錯過最佳治療時間,緊急情況下,那就是生死一線的事。

 

但造成這種困境,恰恰是因為我們身上的病罕見:人數少、需求少,呼救也很難被聽見。

 

該怎麽讓自己被看到、被聽到呢?

 

我回想起等待手術期間,曾在醫院做過的一件“瘋狂的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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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我和三個同齡病友住一間病房,我發現,自己是唯一一個之前沒用過輪椅的,直到來醫院才用上。

 

原因是我的父母覺得坐輪椅就代表“殘疾”,是無能的表現,所以他們替我選擇了小板凳。

 

長久以來,麵對父母的提醒、勸告,外人怪異、不解的眼神,我們慢慢讀懂——

 

外出、活動、甚至坐輪椅,這些都是不必要、瞎折騰的事,我們被迫降低,甚至放棄了正常的需求,選擇一種看似穩妥的方式活著——活成旁人眼中“安分”的樣子。

 

但這樣生活久了,“後遺症”很明顯。

 

我聽過一個心理學實驗:將一隻跳蚤放進沒有蓋子的杯子內,跳蚤會輕易跳出杯子。但當用一塊玻璃蓋住杯子,跳蚤每次往上跳都會撞到玻璃。等到玻璃被拿掉,跳蚤也隻能跳到這樣的高度了。

 

當一個人習慣了一種“保底”的生活方式,把自己封在“杯子”裏,他該怎麽被外界看見,又怎麽得到幫助,該怎樣體會自由呢?

 

這不就是一直以來困住我們這群人的東西嗎?

 

看著同齡的病友坐在輪椅上可以原地拐彎,可以翹起輪子過減速帶,手腳都很靈活,我心裏暗暗推翻父母的話——

 

輪椅隻是工具,不代表任何事,隻要你想,它也可以是一輛酷炫的“跑車”。

 

於是我和病友組建了一支“輪椅車隊”,在醫院狹窄的走廊上,駕駛四輛輪椅“巡遊”了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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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輪椅車隊”的隊友們

 

“出發!”

 

號令一下,我們依次用手臂搭住前麵病友的椅背——

 

打頭陣的病友是車隊隊長,他身上“釘子”最多,經過多次手術,骨頭靠著金屬物一截一截拚了起來,就像鋼鐵俠;

 

力氣最小的病友坐尾部,我和另一位撐起中段。那位病友因為長期臥床,膝蓋無法打彎,兩條腿隻能搭在木板上,整個身體像代表勝利的“V字”。

 

隊長快速甩動胳膊,帶領大家用力往前,整支車隊竟然緩緩動了起來。

 

第一天,不少人都來圍觀,有人直接上來問我們是不是走丟了。我想起那次被爸爸抱著去超市,也有人來問為什麽我不自己走。

 

這一次,我沒有像爸爸一樣搪塞,而是大方地亮出身份。

 

於是第二天,好多人都知道我們是一群成骨不全症患者,紛紛向我們投來心疼的目光。

 

隻是這樣的目光,仍會讓我覺得不舒服。

 

我們沒停下,繼續駕駛著輪椅巡遊。

 

人群中有人豎起大拇指,是在第三天,一些陪護的家屬開始主動給我們讓出一條路,像是在為我們加油。

 

那是我從沒見過的景象:我感覺得到人群在與我們互動,給我們鼓勵,做我們的支撐。

 

我想起在書裏看到的一句話:當你下定決心去完成一件事,整個世界都會聯合起來幫助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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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隊的經曆給了我啟發,我有了答案,得先讓病友們過上“正常”的生活,盡量降低疾病帶來的影響,我們才有可能向外爭取更多,譬如醫療救助。

 

那就從解決最基本的穿衣需求開始。

 

我仔細觀察過,身高1.2米左右的病友,穿童裝也不完全適合,有的長期坐輪椅手臂被過度使用,要比一般人粗;兩腿則相反,因為幾乎不用,發育不良,細得像竹竿。

 

這就需要上下搭配不同尺碼的服裝;再比如,有些童裝上的圖案非常大,我們本身個子就不高,穿上後隻會顯得更矮小。

 

在仔細瀏覽了三百多家網店後,我選出了四十家品質不錯、尺碼選擇也多的店,還標記好了每家店的衣服風格,整理成文檔。

 

一個病友先開口,“夏天出門身上容易長痱子,衣服穿一會兒就濕了。”

 

我趕緊回答:“我們長期坐輪椅,不透氣,可以挑純麻、純棉的穿,吸汗。”

 

“我每次打開衣櫃不知道穿什麽,隻會買白T恤和牛仔褲,其他款式不敢嚐試,怎麽辦?”

 

一個身高不到1.2米的女孩提出買縫紉機裁剪衣服、調整尺寸,大碼襯衫還能改成連衣裙。

 

新的提問不斷湧來,這是第一次,我和病友們聚在一起交流“穿衣問題”。

 

我把自己拍的寫真分享給大家,照片裏,我穿一件淡藍色襯衫,寬鬆牛仔褲,搭一個藍白相間的英倫帽,坐在我的“跑車”,一輛輪椅上——

 

它完全不像殘障人的標誌,而是我的攝影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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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送給自己23歲的生日禮物——一套攝影寫真

 

我家離幼兒園不遠,出門經常會碰見一群騎車的小朋友,他們會把我和輪椅圍在中間,奶聲奶氣地說:“哥哥,你好可愛”。眼珠一轉,又換上酷酷的聲音問我,“要不要來一場‘賽車’?”

 

每當這時,我總會想起小時候在我家陽台下玩鬧的那群孩子,好像自己花了很多年,終於走到他們身邊,成為他們的夥伴。

 

在改變病友生活的過程裏,我13歲前的很多遺憾也在一點點補上。

 

我第一個救助對象是個小女孩,才3歲,骨折已經超過30次。

 

我們和一些治療成骨不全症的醫生,合作製作了一個固定骨折的視頻。我把它發給女孩媽媽,每隔半個月確認一次孩子的情況和治療意願,再以最快速度對接給相關醫院。

 

經過多次手術,女孩6歲那年已經可以獨立行走,很快就要到入學年齡,女孩的媽媽卻猶豫了。

 

孩子到了新環境會不會出意外?身邊的同學、老師會怎麽看她?會不會直接拒絕一個四肢隨時可能骨折的“異類”?

 

我愣了愣,第一次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我沒有念過一天書。

 

七歲那年爸爸抱著我去辦理入學,老師一聽我有成骨不全症,當著所有人的麵說:“讓這個孩子和其他小朋友一塊,如果把病傳染開,學校擔不起這個責。”

 

爸爸帶著我去教育局說理,一樣被灰溜溜地趕了回來。

 

於是從七歲起,家裏那個二十平米的客廳就成了我的學校,爸媽分別做我的語文、數學老師,連課本都是跟親戚家小孩借的,那上麵有課堂的筆記。

 

等長大些我才知道,小學裏不隻兩門課,還有英語、體育、實踐課;學校也不隻有教室,還有食堂、操場、圖書館……

 

我看著這對母女,總覺得幫助她們,也是為自己重新活一次。

 

我在網上搜來殘疾人教育條例,整理成文檔,用不同顏色重點標注了第二章“義務教育”的內容,讓女孩媽媽打印出來,帶著這遝文件去跟校長老師溝通。

 

如果還不行,就去教育局,把錄音放一遍,問問他們有什麽權利拒絕一個孩子上學?

 

為了幫助小姑娘適應新環境,我還安排了物理治療師遠程給她做康複訓練,盡可能降低活動風險。

 

我做醫療救助的第四年,在教育局的協調下,小姑娘成功走進校園。

 

在那兒,她將看見不一樣的世界,我很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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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罕見病訓練營裏,我還見到了除成骨不全症外,更多的罕見骨病患者。

 

罕見骨病不隻會影響骨骼,牙齒、耳朵,甚至心肺在內的器官都會受到損傷。

 

有個成骨不全症病友因為無法吸收鈣,牙齒慢慢變得透明,薄得像刀片,最後全部碎掉;有的上脊柱側彎得厲害,壓迫到心肺,呼吸受限;

 

還有病友因為骨密度過高,連醫療電鑽都鑽不動他的骨頭,根本沒法做手術。

 

國內目前存在幾百種罕見骨病,病友們的情況也各異,於是我和兩位病友自掏腰包,創立了國內第一家服務於罕見骨病的公益機構。

 

我也通過病友介紹和之前積攢的人脈,認識了一群專門研究罕見骨病的醫生。

 

他們告訴了我一個殘酷的事實:

 

和患者缺乏醫療資源一樣,醫生也很缺少研究資料。

 

幾乎所有提及罕見骨病的醫學書籍都隻有一兩句概括性描述,這使得他們在遇到一些疑似患者時,很難根據所學知識給出明確判斷。

 

這也許可以解答,為什麽當年老教授會判定我活不過13歲。

 

利用這個契機,我們向所有醫生和病友發起了一場義診,由我作為代表,收集、整理病友們的病曆資料,講給醫生聽,方便他們討論治療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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義診活動結束後,我給參加活動的醫生頒發誌願者證書

 

討論會當天,我坐著輪椅,推開會議室大門,正前方坐了二十多位來自全國各地不同學科的頂尖專家。而我身後,是一群想要擺脫罕見骨病束縛,對生活有追求的人。

 

我不知道我們做的這些事可以改變多少人,但這個群體有在慢慢“被看到”。

 

我認識的另一個病友,他從初中開始畫畫,作品上過漫展,是真喜歡。我留給我的印象就是一個固定的動作:身體前傾,手臂靠在畫板上,一筆一筆地塗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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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病友給殘障人士畫的群像照。作者:翟進(已獲得授權)

 

我分不清楚他身上那些彎折,哪一處是因為骨折過,哪一處是為了畫畫擺出的姿勢,他早已與常人無異。所有顏料背後,都是一個熱愛生活的人,在向世界展現他的能量。

 

有一次和幾個病友見麵,大家約在餐廳吃飯,我最後一個到。一眼掃過去,他們的輪椅立馬吸引了我——

 

有人的輪椅把手上套著哆啦A夢玩偶,有的鋼架上貼滿亮晶晶的“鑽石”,一些掉漆的地方還拿彩色油漆筆補過了。

 

而它們的主人,穿著漂亮的連衣裙或者好看的棒球帽,正笑著跟我打招呼。

 

好像每個人都在閃閃發亮。

 

借著這些救助活動,我和病友得到了一些關注,人生第一次有了上台演出的機會。直到很久以後我仍會想起那當中一個發著光的畫麵——

 

舞台上,輪椅、拐杖、甚至這副身體,都是我們的樂器。我們用力拍打、敲擊著一切能代替我們發聲的東西。

 

台下,向我們聚攏的人越來越多。

 

最後一首歌,我們要邀請陌生人一起跳一段舞。這個環節我排練過很多次,但還是很緊張,不知道陌生人會不會接受我的邀請。

 

我緩緩滑動輪椅,停在一個女孩的麵前。伸出手,向她露出掌心。

 

女孩很靦腆,笑著擺了擺手,“我不會跳舞。”

 

“沒事。”我也笑了。

 

“可以跟著音樂節奏來。”

 

女孩想了想,把手交給我,我們一起登上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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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香格裏拉和小夥伴來的另一場即興舞蹈,圖片來源:SEED社會創新種子社區(已獲得授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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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記得一次和誌軍聊天,有個很打動我的細節:

 

當時他在一家咖啡館裏,人來人往,他是裏麵唯一一個坐著輪椅的人。我有些擔心,讓他在眾目睽睽之下講述病痛和苦難,會不會傷害到他?

 

於是我試探著問他:“你會不會覺得吵?”

 

但我很快發現自己多慮了,他講起那些被疾病折磨、被困在小板凳上求助無門的日子,很流暢,很坦率,也不擔心被人聽到,甚至帶著幾分輕鬆。

 

他打心底把自己當做普通人。那我也該如此。

 

那些痛苦他都經曆過了,並且活下來了,現在才能笑著講出來。

 

所以當一個擁有這樣力量的人對我說,“沒事,你可以跟著節奏來”的時候,我也會選擇相信。

 

就像他曾經對自己的命運那樣。

 

 

(本文人物均為真名)

編輯:野胡楊 渣渣盔

本文圖片來源於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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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跳著舞突然變焦炭,所有人保持詭異姿勢 -YMCK1025- 給 YMCK1025 發送悄悄話 (194 bytes) () 10/12/2022 postreply 21:05: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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