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要強的“刀子嘴”,活成了渾身長刺的怪物 | 人間
她說自己是“刀子嘴豆腐心”,但平心而論,捅出去的刀子就算沒有惡意,給別人帶來的傷害也是真的。
配圖 |《隱秘的角落》劇照
殷貴平是省城某醫院的一名電工,除了日常維護電力係統,一些醫療設備出了小毛病他也能修。1998年,醫院第三次福利分房,工作多年的殷貴平終於分到了一套90平米的新房,隨後他們一家三口就從鋼廠宿舍搬進了醫院的家屬大院。
那時,家屬院的各個樓頂天台不上鎖。夏天的晚上,住戶們拖著涼席、竹床去天台納涼、聊天。一天晚上,樓頂又滿了,一個陌生女人端著一大盆切好的西瓜,朝眾人大聲吆喝道:“來來,大家來吃西瓜,可甜!”
這聲音響亮、豪氣,很有穿透力,帶著濃重的東北口音。循聲望去,隻見女人梳著一絲不亂的盤頭,戴著一副細框眼鏡,文氣又漂亮。隻是她眉間有點川字紋,顯得有些嚴肅,讓人一瞬間就想到了學校裏的數學老師。
“你這西瓜怎麽賣?”有人打趣。
“不賣,都是鄰居。我和貴平剛搬來6樓,我姓李,在鋼廠上班,國企!以後大家就是鄰居了,我們單位效益好,發的西瓜。”女人特別熱情,臉上滿是自豪,尤其是“國企”兩個字的音調格外不同,尾音往上翹著,兩眼放著光。
90年末國企紛紛改革,很多人都下崗了,還能留下的人要麽是單位效益確實好,要麽就是個人才。李阿姨的話立刻引起了眾人的興趣,大家一邊吃著她的西瓜,一邊圍著她打聽鋼廠的近況,比如工資多少,過年過節發什麽福利等等,她也不厭其煩地答複大家。最後,“人精”一樣的辦公室主任匡爺爺總結道——“好單位,能幹人!”
據說,李阿姨是念藥劑學專業的中專生,畢業後就離開東北老家,進了鋼廠的醫務室。因為能幹又漂亮,她的追求者很多,但隨著了解的深入,大家都發現她脾氣似乎不太好,很多條件不錯的男同事也就望而卻步了。殷叔叔當時在鋼廠做臨時工,性格有些麵,要說最大的優點,就是“聽話”了。李阿姨一直拖到28歲才和他結了婚,在家自然是說一不二的。
因為兒子殷明出生了,李阿姨申請調崗去食堂管理部做會計,這樣就可以不用值夜班。事實證明,她確實能幹,不僅跨專業把會計工作幹好了,還在食堂學了一手好廚藝,無論是什麽小吃、點心,隻要她吃過,都能在家做出來,炸個丸子、做個餡餅,味道比外麵賣的還好。其他家務活兒更是不在話下,地板磚擦得能照人影,丈夫、兒子從裏到外都被她收拾得幹幹淨淨。
當時,醫院家屬院裏誰不羨慕李阿姨呢?我家對門的閔醫生就常跟我媽說:“還是國企單位好啊!你看那小李,每天上的是白班,下班又早,直接從食堂帶回雞鴨魚肉給一家人吃,廠子裏發這個又發那個,怪不得人家學藥劑的願意去當工人,那工作實惠啊!你看我們兩口子都在醫院,說起來都是讀了五年本科的大學生,每天累死累活還上夜班,誰也指望不上誰。”
90年代,醫生們的收入普遍不高。93年,一個科室主任一個月也就四五百,難免會羨慕鋼廠、電力這種富得流油的單位,李阿姨應該也深知這一點。
平日大家相處,她總會有意無意地表現出一些優越感。她的兒子殷明與我年紀差不多,有時我們幾個小孩去她家玩,她總會扯著我們的衣服湊近了仔仔細細地看,然後撇撇嘴說:“這個料子不好。便宜貨,我家殷明身上穿的全都是純棉或者絲綢的。”或者會很熱心地拿出家裏的水果給大家看,“這蘋果是山東的,可好吃了,跟那種本地的味兒不一樣。我們家東西都可貴了,全是我們單位發的。”
不僅對小孩炫耀,李阿姨對身邊的大人也毫不掩飾。那時候,父母一直教育我在外麵不要攀比,而在條件比自家差的人麵前說,更是很沒有禮貌的事。可李阿姨卻似乎並不懂得這個道理,每天都聽得見她大著嗓門、哈哈笑著跟人說,誰家孩子腳上穿的鞋子才20多塊,她給她家殷明買的可都是一兩百的“牌子貨”,搞得大人小孩都很不好意思,又不好辯解什麽。
不過,如果誰家買的東西真的比她買的貴,她又會十分挑剔地指出貴的東西哪裏不好,根本不值那個價。
剛開始,大家隻覺得李阿姨這個人心直口快,不是故意的。但次數多了,也漸漸品出味兒來,背地裏都叫她“刀子嘴”,也都不約而同地疏遠了她。
因為搬家的緣故,我們家與李阿姨失聯多年,直到2013年,她才重新出現在我們的生活中。
當時我外公中風臥床,需要一個全職保姆來護理,可是願意伺候失能老人的保姆實在難找,前後一年多,家裏跑了40多個保姆,最短的隻幹了半天。
這時,有人向我媽介紹李阿姨——她五十出頭,從鋼廠退休後在家閑了一年多,一直想找個事兒幹。我媽也覺得,畢竟是老鄰居,知根知底,李阿姨幹活麻利又學過藥劑學,照顧病人應該不成問題,雙方就迅速把這事兒給敲定了。
上崗後,李阿姨一個人幹了兩個人的活兒,把外公收拾得很清爽,一下減輕了眾子女的負擔。我媽本來很滿意,但很快就發現李阿姨的這個“刀子嘴”依舊不饒人——幹休所的工作人員每周都會來外公家打掃一次衛生,可自從李阿姨來了以後,便時常當麵嫌棄人家打掃得不幹淨,非得親自再弄一遍。
那些工作人員本也不是家政,不過也是例行完成工作,受了氣回去就跟所長告了狀。我媽與李阿姨溝通了幾次,無果。後來,工作人員幹脆每次上門就草草打掃一下,然後坐在沙發上看電視打發時間。李阿姨一邊抱怨現在的年輕人不如自己當年能幹,一邊重新打掃衛生,那些工作人員就說一堆漂亮話奉承她:“您在哪裏都是個尖兒!”
後來,大家甚至拿這件事當成了一個“笑話”——“她就算是個‘尖兒’,又不能給她評個先進。拿一樣的錢,多幹活兒,她到底是咋想的?”
除了嘴上愛與人爭長短,自覺照顧病人已經得心應手的李阿姨又開始自作主張了。外公中風後要靠吃藥維持現狀,但二姨發現李阿姨竟然擅自給外公減藥了——每天都要吃的降壓藥,李阿姨一個星期隻給外公吃兩三回。
二姨問了一句,李阿姨就一蹦三尺高,“我一個搞醫的,我清楚得很,我都是為老頭子好。我給他量了血壓的,血壓高了我才給他吃,不高就不吃,這不是在給你們省錢?再說吃藥有什麽好?我都有給他喝芹菜汁的,那個可降血壓了。”
我媽一聽,趕忙去給外公量血壓,果然高壓更高了。她忍著火氣跟李阿姨解釋,說高血壓患者服藥是終身的,千萬不能吃幾天降下去了就不吃,這樣隻會讓病情更嚴重。至於芹菜汁能降血壓,隻是傳說中有保健作用,並不能代替藥物。李阿姨聽了,一臉不服氣。
後來,家人又發現李阿姨幾次給外公喂了其它藥。一問,她就又開始振振有詞講藥理,說自己看過說明書了,換的是更便宜、更有效的。說著還拿出自己讀中專時的成績單給我媽看,以此證明自己當年的成績很好。
家裏人一度想辭退李阿姨,但實在找不到更合適的保姆,隻能先把外公的醫保卡從她手裏收了回來。
2017年,向來不求人的李阿姨求我媽在醫院給她兒子物色一個對象。那時殷明已經28歲了,在銀行做客戶經理,人長得帥,性格也溫和。我媽給他介紹了幾個年輕的醫生護士,隻有一個姑娘有下文,可李阿姨又嫌人家長得不好看,且家庭條件一般。
我媽在電話裏說起這事,我就想到了一個研究生同學。她叫許瀅,比殷明大2歲,長得漂亮,家庭條件也好,剛回國在省城工作。到了“五一”,我回家請他倆吃飯,沒想到這對俊男美女真看對了眼,很快就確定了戀愛關係。
一開始李阿姨還挺高興,逢人就說自己兒子也是個“尖兒”,談的女朋友不僅學曆、收入、顏值“三高”,姑娘的父母也都在老家體製內擔任要職。但隨著殷明陷入熱戀,李阿姨又感到失落——約會導致兒子回家越來越晚,都沒什麽時間陪她了。我媽笑著寬慰李阿姨,說孩子大了都這樣,可李阿姨似乎並沒有聽進去。等這年中秋節,母子之間的矛盾就爆發了。
由於許瀅並不是我們城市本地人,這一次過節也沒有回家,兩人說好要一起好好過個假期。可第一天晚上殷明11點剛回家,李阿姨就不高興了——她自己和婆家關係不好,丈夫獨自回老家過節去了,她要求殷明第二天在家陪自己,不準出門約會。可殷明已經答應第二天帶許瀅去遊樂場了,自然不願意失約。
李阿姨沒想到從小聽話的兒子居然會“忤逆”自己,就生起了悶氣。到了半夜,竟偷偷摸進殷明的房間,打開他的微信查起他與許瀅的聊天記錄來。
熱戀中的小情侶說話自然纏綿悱惻,李阿姨看了之後怒不可遏,立刻粗暴地推醒殷明,要他跟許瀅分手。殷明還睡得迷迷糊糊,就聽到了母親給許瀅列了3大“罪狀”——第一,這姑娘還沒結婚就和男人說那麽露骨的話,不正經、不要臉;第二,許瀅提到她老家的彩禮一般是20萬,女方開口要錢就是沒規矩,這彩禮給多少、給不給都應該由男方家長說了算;第三,許瀅覺得雙方父母見識和階層不同,怕將來有矛盾——在李阿姨看來,這是許瀅極度瞧不起她。
後來許瀅跟我解釋,說自己和殷明聊天都是有具體語境的。比如彩禮,她根本不是索要,就是那麽隨口一說。而且她在聊天中也提到自己已經在省城買了房,爸媽還給她準備了99萬的嫁妝,“這些他媽媽也看到了,怎麽不說這個呢?”
而“見識和階層”的話題也是殷明先提起來的,他怕許瀅的父母看不上自己,許瀅還安慰他,說自己爸媽不是那種人,隻是希望殷明未來能在兩家人之間調和。殷明當然也是這麽跟母親解釋的,但李阿姨不依不饒,一定要他分手,否則就不許他睡覺,哪怕睡著了也要把他扇醒。
接連鬧了幾天,殷明實在被逼得受不了,就假裝答應和許瀅分手。
那段時間,李阿姨在外公家根本坐不住,每天下午都要早走一個小時,隻為去跟蹤殷明。如果他離開銀行後沒有及時回家,她就要去看看,他是去了哪兒、見了誰。
一個多星期以後,李阿姨終於把殷明堵在了許瀅家,她打電話叫來丈夫,把門敲得山響。許瀅打開門,一時間都愣住了。
“殷明在裏麵,我能進去嗎?!”
許瀅這才意識到來人是男友的父母,打了招呼之後,就把二老請進了門。誰知李阿姨看也不看許瀅一眼,徑直拽著殷明就要他跟自己回家,“以後不準再跟她來往了。”
許瀅感到莫名其妙,越想越生氣,就質問為什麽。李阿姨用手指著她的鼻子說:“我進來了半天,你也沒叫我坐,一點修養都沒有,這是第一個原因;你不尊重長輩,這是第二個原因;我家殷明跟你分手,你還纏著他,一個女孩一點矜持都沒有,這是第三個原因。我這個人最正直,說話做事都講證據,從來不冤枉別人。你們倆微信裏說的那些話,我可是全都拍了照,留了證據的。你們見過幾次麵,去過哪,我也都拍了照……”
此話一出,許瀅臉色蒼白,一句話都說不出。殷明也氣得發抖,他大聲斥道:“你過分了知道嗎?你還正直?你這是在犯法!”
殷叔叔想打圓場,剛說一句“都是自己人,沒那麽嚴重”,就被李阿姨嗬斥閉嘴了。她轉臉就去抓撓殷明,罵道:“我是你的監護人,我管教你犯什麽法?你跟我回去!我這都是為你好。”
許瀅突然冷笑道:“他一個成年人,心智健全,好像不需要監護人。”
李阿姨瞪著眼睛,半天說不出話。許瀅盡力克製情緒,表示雙方可能有什麽誤會,需要溝通。她還讓李阿姨不要生這麽大的氣,對身體不好。李阿姨完全不領情,對她吼道:“我怎麽樣不用你管!我告訴你,我就沒看上你,你一個外地人,年貌也配不上我兒子,我也不知道你父母是什麽東西,是不是圖我們家房子!”說完,她又去拉殷明,說要幫他在鋼廠再找一個對象,“不在外麵找不三不四的人了。”
殷家父子向來對李阿姨的指示是無條件服從的,但這次殷明卻發了狠,說母親如果再不走,他就要報警,說著還掏出手機。李阿姨難以置信地看著兒子,雙方僵持了一會兒,最後李阿姨吼了丈夫,並甩下狠話,說要找電視台曝光許瀅。
雖然她也就是嚇唬一下他們而已,但經此一鬧,許瀅的情緒受了很大影響,一度無法正常上班。連我都覺得心裏十分過意不去,想勸她趕快分手,但殷明對這段感情卻十分堅持,直接從家裏搬了出來。再往後,李阿姨每天打電話、發微信“轟炸”,殷明索性把李阿姨拉進了黑名單。
那年,我回老家看外公,見到了多年未見的李阿姨。她的輪廓依稀還有年輕時的樣子,隻是麵容蒼老得厲害,戴著眼鏡也遮不住鬆垮的眼袋。
李阿姨還是那麽熱情,又是切水果又是拉家常,期間有意無意地向我打聽許瀅的家庭情況:“她爸爸到底是不是交通局局長?媽媽是不是法院副院長?我家殷明單純,我怕他被騙了,現在的外地女孩貪圖本地人條件的有很多,你以後找對象一定要找本地的!”
我看了她一眼,心裏很不舒服,於是故意陰陽怪氣地回話:“許瀅的家境當然是真的,但即使是交通局長和法院副院長又怎樣?也不如在國企當個職工。李阿姨您也是外地人,殷叔叔娶了您,不也挺好的嗎?要是沒有您,殷叔叔家哪有這麽好呢?”
李阿姨聽了居然還挺開心,十分驕傲地說國企待遇確實好,不僅上班輕鬆,生病了還有醫保,“不像別的地方,聽起來工資高,其實拿不了幾年。”
然後她又拉著我開始回憶過往,比如那時她在鋼廠食堂吃過多少好東西、參觀過多少兄弟單位的食堂,“這麽長的青魚我都吃過!”她伸開雙臂比劃著,“我領導可喜歡我了,我們食堂管理部每次出去學習,都有我!”
李阿姨說得興起,一定要留我在外公家吃晚飯,還專門跑出去買了好幾個硬菜,有大龍蝦、牛排和甲魚,“都算我的,不動你媽給的夥食費。”
她進了廚房一頓忙活,手藝一如既往的好,但我卻吃得不是滋味。李阿姨真的不是壞人,就是嘴巴太毒了。她說自己是“刀子嘴豆腐心”,但平心而論,捅出去的刀子就算沒有惡意,給別人帶來的傷害也是真的。
自從殷明離家出走後,李阿姨三天兩頭就向我媽請假,要去銀行堵他。我媽勸她要學會放手,但李阿姨表示殷明從小到大就沒離開過家,都是這麽過來的,什麽事都不瞞她什麽都聽她的,讀到大學在外地還每個節日都回來陪她。現在這段時間在外麵住,說不定已經“跟人學壞了”。
銀行大堂裏人來人往,李阿姨三天兩頭跑去坐著,又不辦業務,搞得殷明在同事領導麵前很難堪。那天降溫了,李阿姨又跑去銀行給殷明送冬衣,銀行已經過了營業時間,雖然鐵閘門還沒拉下來,但保安按照規定不讓李阿姨進去。
李阿姨的“刀子嘴”又發作了,她指著保安說人家是外地人,“就你那個窮樣兒,活該被歧視。”說著她撞開保安往裏衝,人家見她是個女的,年紀也大了,也不敢繼續攔著。李阿姨直奔會計主任麵前,對方正在盤點單據,被她嚇了一大跳。弄清楚她的來意後,主任就說銀行要關門進行夕會和內部盤點了,讓她回家去等。可李阿姨哪裏肯聽,她一屁股坐在沙發上。那天殷明剛好外出見客戶了,“組織”實在拿李阿姨沒辦法,隻能打電話給他。殷明匆匆趕回,可李阿姨就是鐵了心不肯走,非要殷明當著“組織”的麵跟她道歉,還要他保證以後都要回家住。包括銀行保安,也要因態度不好向自己道歉。
母子倆誰都不肯妥協,最後銀行隻好報了警。警察主張調解,勸銀行方麵算了,但李阿姨不依不饒,又哭又鬧,說自己是國企職工,拿過多次“先進”,銀行居然把她當無業潑皮對待,毫不尊重她。最後,警察忍不住發話,說她已經擾亂了營業場所秩序,拘留三五天沒問題。李阿姨這才作罷。
這事把李阿姨氣得不輕,她在家躺了兩天,又給我媽打電話,說自己心髒不舒服住院了,得繼續請假。得知她一個人住院,無人照料,我媽怕出事,就先聯係殷明,但電話打不通;又給殷叔叔打電話,他卻支支吾吾地說,自己在老家照顧老娘,一時半會兒回不來。作為曾經的鄰居、現在的雇主,我媽隻好又找到鋼廠的工會,想問問他們能不能派人幫忙照顧幾天。
那頭的接洽人是個爽快大姐,在電話裏講得很直接——他們不太想管這事,“您是好心,可李玉琦這個人,叫人怎麽說呢?單位上下叫她得罪了個遍,我們也不好安排。”
大姐給我媽說,有一年鋼廠要評全省安全生產單位,如果評上,職工都有獎金領。結果在那個當口,李阿姨在食堂摔了一跤,骨折了——這當然算工傷,可如果上報,評選就泡湯了。單位領導和工會都出動了,大家在慰問的時候給李阿姨做思想工作,希望她不要報工傷。領導承諾,花多少醫藥費單位都補償,過後再給她漲一級工資,提拔也優先考慮。可李阿姨嚴詞拒絕了,還說領導和工會同事不誠實、不正直,自己作為“模範”絕對不做這樣的事。最後,她報了工傷,還拿了二級殘疾證,全體職工的獎金都沒了。
後來,有殘疾證的人坐公交車不用花錢,李阿姨還在單位得意地跟同事們說:“做人就是要正直,坐車不花錢,這就是好報。”
盡管戀愛過程很艱難,但殷明和許瀅還是結婚了。
許瀅父母非常通情達理,雖然剛開始得知李阿姨的種種行為後堅決反對這門婚事,但最終還是尊重了女兒的選擇,陪嫁什麽的也一分不少。
在新人的婚禮上,李阿姨表現得特別活躍,仿佛主角是自己。她打扮得很精致,金銀首飾也戴了不少,但並沒有哪個賓客圍著她問這問那。因為整場婚禮,男方家一個賓客也沒來——李阿姨和婆家人結了仇,早就不來往了,她自己的東北娘家人也沒有出現。
後來,有人故意問起這事,李阿姨的表情就有些不太自在了,隻說娘家人都很忙。然後她又說起了自己“體麵”的家世:她父親曾是東北某部隊醫院的院長,家裏還有勤務兵;她哥哥是商人,跨省生意做得很大;妹妹、妹夫都在稅務工作……末了,她又補充了一個新細節:當初她父親分得了一套南方某省城的房子,但他高風亮節,沒要,不然她家的條件會更好。
明眼人都能看出這話存在破綻,顯然是在吹牛,於是無人回應。李阿姨自覺無趣,又臨時提議要上台給大家表演跳舞。大家吃驚又好笑,哪有婆婆在兒子婚禮上表演廣場舞的?要不是司儀拚命攔住,不知道她那天要鬧出多大的笑話。
後來,殷明和許瀅去東北玩,小姨一家接待了他們。從長輩們的口中,殷明才漸漸理解了自己的母親。
李玉琦生在一個六口之家,她父親並不是什麽部隊醫院的院長,隻是一名普通的軍醫,母親是一個家庭婦女。兩人在那個艱苦的年代養育4個孩子,其實並不容易。
在過去的大家庭裏,兒子總是能得到父母更多的偏愛,這似乎是理所應當的。但李玉琦不甘心,她從小性格要強,不像妹妹那樣會撒嬌,於是拚命地學習、承擔家務,希望以此博得父母的青睞。但家裏的孩子實在太多了,大人的精力也十分有限,李玉琦的努力並沒有被父母看到。家裏有什麽好吃的、好穿的,總是輪不到她。
要強似乎成了李玉琦生命的“底色”,無論是在家還是在學校,她凡事都要爭個輸贏。父母都覺得她有點認死理,動不動就為了一點小事跟大人爭得臉紅脖子粗,就算被打死也不肯說半句軟話。漸漸地,他們的心就更偏了,比如要去長春走親戚,帶走了其他三個孩子,唯獨丟下李玉琦。
那年,李玉琦和妹妹一起中考,家裏的條件隻允許一個人去讀高中。李玉琦覺得肯定是誰考得好就讓誰去讀高中,可父母卻讓心愛的小女兒去讀高中,讓成績更好的李玉琦去念中專。從此之後,李玉琦就徹底看清了自己在父母心中的分量。中專畢業後,她就不怎麽和家人來往了,找工作、遠嫁、生孩子,這些人生大事都是自己拿的主意。
因為性格不夠軟,說話也不好聽,李玉琦一直處理不好跟周圍人的關係。漸漸地,她越發像一個渾身長滿鋸齒的“怪物”,割傷身邊的人,最後隻能在這個世界上橫衝直撞又孤獨地活著。
今年5月初,李玉琦阿姨因為腦溢血走了。我媽在電話裏說起這件事的時候,十分感慨:“你知道吧,她單位沒有給她開追思會,你殷叔叔和殷明也沒給她辦個喪事,直接火化領骨灰了。你說她這一輩子啊,要了一輩子強,哎,到頭來也沒有人給她一句她想要的評價。”
說完,我們都陷入了沉默。
江 可 樂
在鋼筋水泥裏賺錢,
去煙火裏隱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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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薪400的時候,我要每月去做透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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輟 學
阿龍的學曆並不高,初中畢業,也沒有參加中招考試。阿龍說小學的時候學習還可以,到了初中就開始馬虎了。初二的時候開始入團,還成了學生會主席,每天帶著一幫子和自己同齡的孩子們下去檢查衛生、查紀律,感覺很神氣。
第二年的時候,工資漲到了400元每月。阿龍在那裏一直待到第三年的第8個月,這期間他的工資都維持在400元。
和中毒有關
阿龍一直說沒有什麽記憶深刻的事情,這是他給我講的內容最多的一件事,或許迄今為止,他依然覺得是那次的農藥引發了自己的病情。
接受透析
他繼續說,說得有些隨意,一會說小時候的事,一會說自己生病的事。說自己七八歲時尿過兩次血尿,都是去診所隨便抓了藥,然後就也再沒管過了。
阿龍說有一個病友,三天透析一次,不透析的時候就去磚窯下窯,幹三天活,賺了錢剛好夠透析一次。阿龍說那時候是真的透不起,每次都是憋得上不來氣,腫得忍不了了才去醫院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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籌 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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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都不在家,透析的花費都是阿龍自己掙的。
相依為命的朋友
阿龍對誰都笑嗬嗬的,老遠就開始打招呼。能看得出來阿龍對科室的感情一定不比我少。晚上的時候,阿龍就總是去護士站,有時候幫忙遞個東西,釘釘資料。而科室的醫生護士們也是很親切地叫他的名字。
搬 家
我以為阿龍會直接找我說住到科室,可他並沒有來。後來聽說他帶了一張床在ICU病房外麵的大廳裏,那裏和透析室隻隔一條長走廊。一天我開會回來,值班的姑娘告訴我說,阿龍回來了,在走廊上住,還指了指他放在走廊上的床,我看了一眼,還是那張床。我笑著說好的,我知道了。
謝謝,辛苦了
他們應該是是阿龍的病友加好友吧。
上天的眷顧
我看著阿龍緩慢又吃力的背影,和他那吱吱呀呀的破舊輪椅相互映襯著,成為了他命運最為疲勞的見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