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566)

來源: YMCK1025 2022-10-01 07:17:56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77169 bytes)
 

我把女兒從補課班裏偷出來了

2022-09-30 16:3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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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不貳爺們

不貳,是一門學問

對於一個Loser來說,慫,就是窮的自然屬性。在先前的40多年中,我人生的字典裏從來沒有出現過這個字,但生活總會給我些意外的驚喜,在疫情之初,我就自廢武功了,再隨著疫情不斷反複,我也慫到就差“自宮”了。

比慫更恐怖的是,家有兩腳吞金獸,那小玩意絕對是我親生的,我當年是怎麽氣我爸的,她就能變本加厲地來氣我。用我媽的話說,這叫“隨根”,跟有錢沒錢沒半毛錢關係。

1

“閣下何不乘風起,扶搖直上九萬裏。”

這是女兒在高一上半學期期末家長會上給我的留言。

看到這句話時,我的第一反應還是很感動的。因為,半個月前,也就是2022年元旦,我倆就達成了協議——我破產了,她中考考砸了,既然爺倆都一個造型,那就一起努力翻身。紙條上這句話,顯然是女兒要激勵我“抓住機會東山再起”,我又怎能不感動呢?

可我迅速環顧一下四周,看到別家孩子寫的都是類似於“好好學習,用優異的成績回報家長”之類的話,隱隱有一絲不祥的預感湧上心頭。不對,自從那小破孩學習古詩之後,每次跟我文縐縐地說話,一定是憋著什麽壞水,因為她知道,我這工科男的腦袋,對文言文一竅不通。

當我偷偷摸出手機,準備打開百度時,一隻手迅速摸走了我的手機,跟著便是班主任老師的斥責:“開家長會你都在玩手機,你就是這樣給孩子做榜樣的?”

眾人哄笑之餘,老師也看到了我手中的字條,皺了皺眉,便讓我就紙條上的話上台講兩句。我起身走到講台,迅速組織了下語言,開始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孩子大了,懂事了,知道老爸最近不太順,用這樣隱晦的方式來鼓舞我,我願意與孩子共同努力,痛定思痛……”

我背對著黑板,並沒有意識到,班主任老師已經用電腦把那句話的正解百度出來了,還直接投影到我身後的黑板上,意思是:“你那麽能耐,你咋不上天呢?”

那一瞬間,整個教室炸鍋了,爆棚的笑聲中,我真的聽到了屁聲。

娘的,我又被坑了。

我自己也樂了。我從小就在鼓勵女兒拿我當對手,要是她都能碾壓她的混蛋老爸了,誰還能欺負得了她?

但班主任老師非但沒笑,反而陰著臉問我:“你怎麽還笑得出來呢?你覺著馬陸現在這樣子,還有心思學習嗎?”

如果放在3年前,我會毫不猶豫地頂回去:“這樣子怎麽了?跟學習又有個毛關係呢?非得天天捧著一副苦瓜臉悶頭苦學,那才叫學習?”

但現在,我隻能收起笑容,主動跟人家賠禮道歉,然後默默地走回座位。

這真不怪人家班主任老師,她這是對我有底火呢。家長會之前,我已經被女兒的英語老師特意叫出去,劈頭蓋臉地訓了足足有10分鍾,因為我家那混蛋玩意居然借用期末考試的英語大作文的卷麵,寫下了一首英文詩,詩詞大意是:

做夢回到解放前,

當牛做馬也沒這麽累,

殺了打鳴的雞又斃了守夜的狗,

這一刻才夢醒,奴隸社會真坑人!

……

瞎子都能看出來,她這是在拐彎抹角地“窩囊”老師的“勤政”呢。不過,她說得好像也沒毛病,詞匯、語法應用也很到位,隻是抒情的場合不太合適——所以,英語成績被記了0分。

好在老師們也並沒有太生氣,她們都在假裝理解一位叛逆期女孩的泄憤行為。我也態度誠懇地賠禮道歉,但我心裏還是想說:“幹得漂亮!”——因為女兒在詩中寫的,正是我想說的。我從不相信“笨鳥先飛”的邏輯,更不相信“勤能補拙”的屁話,在孩子的學習方麵,我明確地告訴她:學習方法最重要,其他的,都是無能之人掩蓋自己無能的借口。

然而,就在這所二流重點高中裏,偏偏就有太多自己都沒學明白的老師,在沿用著自己當年的勤奮,爭分奪秒地占用著孩子的一切時間,除了講課就是考試,然後就是講試卷,連中午吃飯都能逼著孩子留在教室裏各種做題……老師的認真負責,絕對無可厚非,但萬事都有度,一個高中生,如果連自習課那種完全屬於自己去查缺補漏的時間都被擠掉了,那等待TA的隻有一個結果,就是成為老師們的複製品。

但誰又能去怪罪一位認真負責的老師呢?讓我惱火的是,眼見我認錯態度誠懇,英語老師居然惋惜地拍了拍我說:“這孩子潛力無窮,隻要改掉任性的毛病,跟上老師們的節奏,高考應該能上600分……”

當時吧,這話都讓我恨不得大嘴*****抽她了——我擱家裏各種忽悠女兒,鼓勵她跳出環境帶給她的影響,“(高考)給我往700分使勁衝”,你動動嘴,就給我抹下去100分?想想,也不難理解——這種二流重點裏,能有個學生考上入門版985,已經足夠老師們在家長會上炫耀了。

當然了,我改變不了這個世界,正如在3個多小時的家長會上,我隻能跟老師賠著笑臉,不狡辯、不反駁,更不對抗,每位科任老師進門都會先把我拎出來損兩句,然後又語重心長地叮囑:“這孩子要不是英語被記0分,年級第一都是她的,為什麽就不能端正學習態度呢?”

我點頭:“是是是……一定端正學習態度……回家我就把那小兔崽子吊起來揍……”

 

終於堅持到了家長會結束,在一幫家長的指指點點中,我迅速衝出教學樓,發現那小兔崽子居然就在籃球場上自己玩籃球呢。看到我出來,她一溜煙地跑過來,我沒好氣地踢了她一腳:“小破孩,你坑爹都那麽能耐,你咋不上天呢?”

她倒是挺委屈:“爸,我學校的事,我媽不是不讓你來瞎攪和嗎?我這都是給她準備的,哪知道你自己非往槍口上撞啊……”

我去,我這個倒黴點子啊,我自己都想哭了。

要說她實力坑媽這事,我倒是真理解。但問題是,我前妻多要強一人,聽說孩子英語被記了0分,她明知道這是個雷區,怎麽可能往裏踩呢?

2

2019年,我和前妻陸婷協議離婚時,連我媽都認為,是我“騷浪賤”的個性把那位在所有人眼中都端莊淑雅的媳婦惹急眼了。

隻有我自己知道,真不全是。

陸婷是在國外讀本科時被我勾搭上的,在資本主義社會共同奮鬥了7年。但自從我倆2009年歸國後一個經商、一個從政開始,就注定了水火不容。

陸婷變成了我從小就躲著走的紀律委員,我則變成了她的工作對象,還好我不是黨員,否則早被她立案偵查了。其實我倆的婚姻早已破裂,隻是心照不宣地在女兒麵前假裝親密,直到2019年,我和另外一個混蛋哥們在外地又被一夥成精的騙子騙得爪幹毛淨,索賠無果後,又因惡意毆打騙子們被刑事拘留後取保候審……我懶得解釋,陸婷更不想聽,快刀斬亂麻,離婚自然是最佳解決方式,本就生活不能自理還可能鋃鐺入獄的我,又有什麽資格去跟人家爭女兒的撫養權?

那一年,女兒剛上初二,陸婷是她親媽,人正經,工作更正經,我自然不需要擔心女兒的生活,更不擔心她的學習,因為小家夥是被我忽悠著長大的,一天補習班沒上過,還各種跟我鬥智鬥勇,她早已擁有了超強的學習能力。

在女兒的教育方式上,一向忙於工作的陸婷沒有任何發言權,女兒越大,家裏永遠是2:1的局麵,讓她充其量隻能充當個飼養員,但我離家後,女兒就不是她的對手了。

幸運的是,隨著當地警方的深入調查,那夥騙子選擇主動和解。我剛剛自由了,又趕上了2020年的疫情,從此開始了“浪賤走天涯”的自贖之旅,直至跑張家界的寺廟裏,與那哥們一起跟大和尚們坐而論道。2021年農曆大年初二,如果不是女兒的離家出走,我都有心皈依佛門了。

但相比佛祖他老人家,女兒那邊顯然更需要我——女兒打小沒上過補課班,也不會放假就預習新課程,每當開學的時候,成績肯定比不過那些補課班喂出來的孩子,她需要時間自行去消化理解那些新知識,但陸婷太要強了,強勢的母愛讓她為女兒報了N個補課班,徹底打亂了馬陸的學習習慣與節奏,姑娘不樂意了。

但麵對我前妻這樣精修上綱上線、專攻語言漏洞的審訊高手,連女兒那教語文的班主任都不是對手,我又算個屁?

剩下的路隻有一條:回去,硬搶!

當我奔波了2000多公裏,趕回去租了個最廉價的房子把女兒從家接出來時,已經4月份了,距離中考還不到2個月。女兒嚴重下滑的成績讓陸婷任由我把女兒接走,可我也回天無力,不過,就算中考失利,那也不是事,不還有3年才高考嗎?

女兒當然不會嫌棄我窮,回歸了放飛自我的環境中後,她用那絕對拿得出手的成績來捍衛自己自由,拒絕媽媽的召喚,用她自己的話來說:“相對於物質的富足,我要追求精神上的自由。”

於是,我破產了,她考砸了,同樣落魄的爺倆,開始了一段互幫互助又相互鼓勵的生活。

可窮人的快樂往往是短暫的。我自己活著都累,又多了個兩腳吞金獸,自然得找點事幹,但因為我的歲數加長得就像有犯罪前科的臉——一查還真有——沒人敢用我,連去應聘個送餐員,人家都嫌棄我歲數大、沒經驗、且無法提供無犯罪證明。

因疫情賠得急赤白臉的小哥們華子得知我回來了,便拉我幹了個某網絡平台的社區團購網格倉(鏈接社區團購平台與線下服務門店的中轉點)。我這3年的人生,就如同屁股底下的車,從奔馳大G到租台卡羅拉跑黑網約車,再到8000塊買的破金杯幹快狗打車,一直到現在這台被交警攆成了過街老鼠的依維柯。落魄,真是沒有底線的。

事實證明,想從網絡平台那種真正的薅羊毛高手身上薅點毛,真沒那麽容易,必須全資墊款不說,回款周期又很長。但我們哥倆已經入坑,也隻能勒緊褲腰帶硬扛,至少還是有利可圖的,否則中途退出的話,那霸王條款更得讓我倆雞飛蛋打。

我和華子都沒把網格倉當成翻身的契機,隻是找點營生幹,有點收入的同時,也在努力地給自己充電,借機深入了解當紅產業的網絡思維和運營模式。有道是臭味相投,華子也不是盞省油的燈,但我倆都窮得兜比臉幹淨,隻能夾著尾巴做人。

然而,有些事,真不是慫一點就能躲過去的,尤其我倆那種把“窮”寫在臉上的人。

3

參加完馬陸家長會的第三天,是個把臉都快凍掉了的大冷天。我正在一家超市門前送貨,臨時停在超市門口的依維柯擋住一旁停放的保時捷卡宴,看到車主出現,我已經放下肩上的兩袋大米準備挪車了,但車主那盛氣淩人的汙言穢語,讓我默默地扛起大米轉身就走。

卡宴的司機也是個狠人,眼見我人高馬大又一臉橫肉,直接從後備箱裏抄起一根棒球棍,對著我的破車就開掄,捎帶著要襲擊我腦袋。這要放在3年前,我能連人帶車一起給他砸了——當然了,估計借他倆膽也不敢砸大G——但現在,我這台幾千塊的破車人家真能賠得起,而我連打人家個嘴*****都賠不起。可我不能眼看著他砸了我吃飯的家夥,隻能搶下棒子,把他按倒在地,之後犯了難——揍不得也捆不得,更放不得。

眼見男人吃了虧,卡宴裏下來了倆年輕女人,正不正經不知道,撲上來就對我一陣瘋狂輸出,礙於我身上的軍大衣太厚,傷不到要害,便用指甲對我的臉和脖子發起了總攻。我不能、更不敢對女人動粗,隻能放開男人撒腿就跑,軍大衣太長,邁不開步子,於是被3個人滿大街追著胖揍,最後還得感謝正在開違停罰單的交警仗義出手。

交警建議我報110,我謝絕了,因為我必須趁他察覺到我那破車的異常前盡快逃離。一車的生鮮,如果配送晚了,我和華子這半個月就白忙活了。我沒有鏡子,看不到自己臉上的傷,也沒摸到血,以為隻是挨了通大嘴*****後火辣辣的疼。直到逃離了事發地點,才在車後視鏡裏看到自己像隻大花貓,臉上、脖子上,橫七豎八的傷口還帶著美甲的碎片,出血量雖不多,但看起來格外瘮人。等華子看到,都樂抽了:“哥,你這是嫖娼沒給錢,讓小姐們給撓了吧?你說你都多大歲數了,丟人不?”

馬陸回家後當然也看到了,她的反應跟華子基本沒什麽區別,即使嘴上不能直說,即使我已經萬般解釋,她還是默默地給我手機裏轉了500塊錢。

除了華子說的那個理由,要說我能被人撓成這樣,我閨女指定不信,連我媽都不信。

華子說:“哥啊,你這造型太時尚,就別去學校給馬陸丟人了,這幾天我去幫你接孩子吧。”

我說:“用不著,我多穿點就能蓋住,反正她也快放假了。”

好吧,馬陸確實快放假了,但這也不耽誤她讓她爸躺著中槍。

 

2022年寒假前最後一天返校,沒有上課,沒有考試,學校成了孩子們歡樂的海洋。而馬陸關心的則是這一天到底是真正假期的開始還是新一輪補課的開端,打從期末考試完,她就追著班主任老師問過無數次,得到的回複永遠是:學校領導正在研究,你個小破孩,瞎操什麽心?

馬陸聽我說過很多次,今年連市教育局都多次發文,明令禁止學校假期組織補課,但為什麽校領導們到現在還在研究呢?不就是還沒研究出對策嘛?於是,她決定為自己能擁有一個完整又幸福的寒假,操一回心,躲進學校洗手間,撥打了告示欄上教育局的監督舉報電話號碼,匿名提出了自己的疑問與訴求。

電話裏的女人態度和藹更親切,耐心地解答著她提出的問題,但馬陸很快就意識到事情有些不對勁——如果是教育局的老師,那為什麽話裏話外總在詢問她到底是哪個班、叫什麽名?這種事難不成還要給她發個獎狀?而且,這個女聲越聽越像自己學校教導處的李主任,話音裏流露出一絲似曾相識的江南韻味。

不好,上當了!那個所謂的舉報電話號碼,根本不是教育局,而是教導處的。

馬陸迅速關機,偷偷溜回教室,把手機藏在書桌最角落裏,又用書本擋得嚴嚴實實,然後,默默地在心裏燒香拜佛,祈禱哪路神仙能保佑她平安渡劫。

可這次,神仙也救不了她了。沒超過20分鍾,教導處李主任領銜的“專案組”,人手一部金屬探測器衝進教室,精準地把她緝拿歸案,連作案手機都被當場繳獲。

被“專案組”帶出教室的那一瞬間,馬陸心裏這個憋屈啊,這世上,連學校的老師都開始玩套路了。馬陸還是個孩子,她並不知道,在這所以“勤能補拙”為教育宗旨的二類重點高中裏,像她這種敢挑頭炸毛的學生(尤其還是女孩)並不多,老師們隻需要簡單的排除法後,就能把她揪出來——甚至,她根本就是第一個重點嫌疑對象。

這種上不了台麵的“錯誤”,學校也不能真把她怎樣。盡管沒法追究她“偷打投訴電話”,但“私藏手機”違反了校規,也足夠把家長找來跟老師聊聊了。身高已經超過1米7的馬陸被罰站在教導處的角落,眼睜睜地看著比自己矮半頭的親媽急匆匆地進門,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後,便轉身對“專案組”成員各種道歉各種保證。

馬陸忽然很想笑——盡管她早就不跟媽媽一起生活了,但這種給自己擦屁股的事,還真得媽媽來,誰讓她特別擅長做思想政治工作呢?

馬陸當然不會想到,這次鬧事的後果,很嚴重。

4

陸婷18歲就上了我這條賊船,我可太了解她了。以她的能力外加手段,別說應付一位教導主任,就算馬陸學校的領導班子都上陣,她都能輕鬆應付。

事關自家閨女,陸婷當然不會去追究孰對孰錯的問題,尤其當校方再三強調對於假期補課的苦衷時,李主任的每句話簡直都說到了陸婷的心坎上,之後,又知道了馬陸在這段時間裏坑爹、坑老師、拿考試當抒情場所的種種惡行……這也真不怪她們,畢竟,按照正常人的思維,這孩子吊兒郎當都能學成這樣,那她要真踏踏實實地學習了,不就大有機會刷新學校高考記錄了?

於是,女人們迅速結成了聯盟,共同聲討著罪大惡極的我,做出了一致決定——把我也請到學校,接受她們的批評教育,同時勸說馬陸跟媽媽回家。我當然不能去。別的都好說,關鍵我那大花臉的造型。傷口正在愈合結痂,顏色反而越深也越顯眼,我那張本就不像好人的臉,就顯得越發猙獰,越像“嫖娼不給錢”的那種人。

電話裏,我告訴陸婷,我在外地趕不回去。陸婷當然不信,她知道我不可能把未成年的馬陸獨自留在家裏過夜,雖然她不知道我們住在哪裏,但馬陸不就在她們身後罰站嗎?於是,在李主任的主動請戰下,倆女人決定殺到家裏來聲討我。

有道是,一物降一物。馬陸跟我有的是能耐,但對於她媽,也同樣沒招。她知道我為什麽拒絕露麵,更不想讓她媽和教導主任看到我大花臉的造型。她先是以“天太亮了、不認識路”的理由帶著她們在大街上晃了2個多小時,眼見實在瞞不過去了,又以“老爸不在家”“我沒帶鑰匙”的理由企圖搪塞,卻被陸婷直接從書包側兜裏翻出了鑰匙。當陸婷的奧迪車停在我家樓下時,她就直接掉眼淚了。

我那每月500塊租的房子能有多破呢?這麽說吧,你就往最壞了想,保證沒有我租的那麽破。我住的樓層是“3+6”,當初看中它,除了便宜,也因為它離馬陸學校近,不到60平的總麵積裏,一間3扇窗戶、采光極佳的大臥室,光地板我就鋪了40平,至於客廳、廚房、廁所,都是3家共用的。

我本就是做工程出身的,庫房裏有的是工具,有華子等幾個哥們幫忙,自己動手把馬陸住的臥室重新翻修了,還在裏麵加裝了個帶淋浴的洗手間。但也僅限於此,別的地方都沒錢收拾,也沒勁往9樓扛建材了。我一個在金杯後廂裏都能睡半年的主兒,廳裏的水泥地麵自然也夠我睡了。

馬陸被押解著上樓的時候,隔了好幾層就扯嗓子提醒我,隨即被她媽武力鎮壓了。我聽到了點風聲,之後走廊裏兩雙高跟鞋踩踏樓梯的聲音,讓我意識到,馬陸這個豬隊友,這是引狼入室了。

我猜,這世上根本不可能有比我更狼狽、也更能激發女人們無限想象的造型了。掃黃打非收拾貪官汙吏的場麵陸婷可見多了,深知我本性的她,又怎麽可能不往那個方向想呢?

“嗬嗬,越來越出息了,我看你幹這種事真是輕車熟路了……”陸婷先是厭惡地冷笑,接著惡狠狠地命令馬陸,“收拾東西,跟我回家!”

“不可能!”馬陸背著書包貓腰從我胳膊下鑽過,一溜煙跑回自己屋,狠狠地摔上了房門,又想起那破木門壓根就沒有鎖,叮咣地搬桌椅頂住房門,在裏麵喊道:“這就是我家,哪兒我也不去!”

女兒都這種情況了還不願意跟自己回家,陸婷再也憋不住了,背過身去默默地流淚。

我那大花臉的造型,讓李主任也義憤填膺。為了穩定情緒,她隻能把目光轉移到了別處。然而,站在根本沒地方下腳的客廳裏,無論她把目光落到哪裏,都隻會讓她更加憤怒,她不可能理解馬陸是如何在這個連洗手間都幾家共用的環境中成長的。

我知道這時候無論說什麽都會被視為狡辯,但我還是得努力一回:“您是馬陸的老師吧,我要說您誤會了,您信嗎?”

我看見李主任努力做了幾次深呼吸後才轉身,再次麵對我的臉時,她甚至都已經開始做捂嘴嘔吐的動作了:“我隻問你一個問題,你倆的離婚協議中,馬陸的撫養權歸誰?”

我一愣,就猜到李主任的目的了,隻能側麵回答:“馬陸為什麽跟我這事,你可以問她媽。而且,她已經滿14周歲了,她有自己選擇跟誰生活的權利。”

“那是法律方麵的事,你倆將來可以去法院研究撫養權的事。”李主任心裏已經有數了,斬釘截鐵地說道,“你根本就不配做個父親,馬陸現在必須跟我們走,否則我立即報警!”

沒有任何言語能比這句話更傷害一位男人的自尊了。但人家說的也是事實,都不用提涉嫌“嫖娼不給錢”的猜想,單單整座城市裏,可能也找不出比我更窮的父親了。我知道馬陸跟我在一起生活這事在法律上根本站不住腳,但我又不甘心,問陸婷:“你確定要把孩子帶走嗎?”

陸婷點頭:“馬陸不僅是個孩子,她還是個人,得有一個能讓人生活的環境,而不是天天看著她爸跟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搞在一起。”

陸婷的判斷也讓李主任失態了,她咆哮道:“給你1分鍾考慮時間,否則我立即報警!”

我不再說話了,她們說得也沒錯,一個自己都養活不了的男人,又有什麽資格讓女兒陪自己吃苦呢?

沉默中,馬陸自己打開了房門:“你們別為難我爸了,我跟你們走。”

陸婷立即起身進屋幫馬陸收拾東西。李主任也跟了進去,她自然會發現,這間遠超普通房間麵積的房間,跟那慘不忍睹的客廳完全是兩個世界,寬敞、明亮、整潔,連牆麵都被粉刷出了淡淡的粉色,鑲嵌著少女風格的窗簾和燈飾,裏麵還有個帶淋浴的簡易洗手間,隔斷都是用手工書架圍成的,書架上麵滿滿的都是書,科技、哲學、互聯網、心理學,還有太多英文原版的書……

這個意外發現,讓李主任察覺到了一絲不尋常,她又轉身走出來,欲言又止。我不想矯情,轉身就走,扔下一句:“馬陸,走的時候把門給我鎖好了,鑰匙你拿走,我隨時歡迎你回來。”

5

那天夜裏,我頂著大雪蹬著共享單車去找了曾經的法律顧問,那哥們也是個講究人,直接告訴我,可以友情幫我去法院起訴,但不要抱有希望——馬陸確實有自主選擇跟誰生活的權利,但相對於那位副處級的公務員媽媽,除非我能想辦法把法官灌大了,才有點可能讓人家能同意更改離婚協議,把女兒判給生活不能自理的我。

我傾訴了我的理由,比如,馬陸是我一手帶大的,我知道該怎樣激發這孩子身上的潛力,尤其該如何走出中考失利的逆境……律師隻是搖頭:“你先向法庭證明,你自己有能力走出逆境吧……”

我死心了。親情確實不涉及金錢,但沒錢,還談個屁親情?

當我回到庫房跟住在那裏的華子對瓶吹二鍋頭的時候,華子對我的刺激,就不會像律師那麽委婉了。他指著我的大花臉問我:“哥啊,你說你吃飽了撐得沒事幹、天天泡拳館裏備戰職業拳賽的時候,也總被揍得鼻青臉腫滿臉開花的,那時候有人懷疑你嫖娼不給錢嗎?”

我秒懂了他的意思。那時候我還沒破產,別說沒人敢這麽撓我,就算真被哪個虎娘們給撓成這樣,別人也隻會一笑而過,因為在很多人眼裏,那隻是一段風流韻事,絕對不會有人去懷疑我嫖娼,更不會懷疑我不給錢了。

華子是那種嘴上吊兒郎當但做事絕對靠譜的人,我忽然發現他的話很精辟,就對華子的學曆感興趣起來。華子樂了,舉著二鍋頭邊跟我撞瓶邊罵:“我他媽當年來你公司麵試的時候,你老哥各種忽悠我,原來連我簡曆都沒看過?”

我想起來了,華子是個85後,比我小不了幾歲,當時我關注的重點是他的履曆而非學曆,但經過人事部篩選後送到我麵前的簡曆,必須是985大學畢業的。我記得他是因為父母身體原因才從上海回來的——上海的985大學,那必須是名校了。跟華子當哥們處了這麽多年,我看重的是這小子身上的機靈勁,又怎會關心他的學曆呢?

2018年華子主動離職前,還跟我大吵過一架,要不是知道我是打拳的,都差點跟我動手了。當時他已經是公司運營副總,給我寫了多份數萬字報告,強烈建議公司適應互聯網趨勢轉型,而不是在重投資、回報慢的傳統行業裏搏殺,但出生於改革開放年代的我,滿腦子都是資本野蠻生長時代的生意經,對互聯網壓根不感冒。

事實證明,當年華子的判斷是對的,他忙活了一個多月寫出的BP(商業計劃書)很棒,切實可行,那時公司也有足夠的人財物力轉型,但機會被我錯過了,那些投資統統宣告失敗,直至破產。本來華子離職後,自己創辦了一家為企業服務的軟件公司,經營得相當不錯,但人算不如天算,2020年的一場疫情,他也被打回到了解放前。

跟華子擠在一張單人床上,聽著他如雷的鼾聲,我毫無睡意,我並不擔心馬陸,畢竟陸婷是她親媽。我隻是在想:為什麽華子就能比我更早地意識到危機呢?這個哈氣成冰的網格倉庫房,就是華子第二次適應互聯網大潮的低成本創業,他對新生事物的接受能力,不就是一位曾經的學霸的學習能力嗎?

 

馬陸放假的第三天,看到家長群裏的通知,我就想罵人。班主任怕我沒看見,還發了多條私信各種動員,說是學校“堅決執行市教育局的相關規定”不補課,隻給期末考試總成績排名前三及年級排名前三十的同學提供“全免費”、“自願”參加的“興趣班”。而馬陸同學,“被校長特別關注”,“鑒於她是態度而不是能力的原因”,“特別批準”參加這個班級。

放假前,馬陸那首打油詩已經在英語教師群裏傳開,最終驚動了大校長。校長在主持召開完領導班子會後,點名要求馬陸的班主任把這位在英語卷子上寫抒情詩的“天才少年小詩人”和她的家長請到他辦公室,他要親自幫這個熊孩子“解解夢”。

陸婷當然知道怎樣幫校長“敗火”,她感謝校長對馬陸的特別關照,我估計按照她的作風,她絕對能組個局宴請一下校方的諸位領導,尤其那位幫馬陸虎口脫險的李主任。有了這些堅強的後盾,她在我麵前更是底氣十足了。

我也找過陸婷幾回,但擺事實講道理這種事,我永遠不是她的對手。除了利用技術手段掐斷我和馬陸的一切聯係,更讓我佩服的是,為了防止我暴力搶孩子,陸婷居然把她爸媽都搬出來了,全天24小時貼身給外孫女當保鏢,別說上學放學無死角盯守,連馬陸在學校裏的午休時間,老頭都會特意開車過去幫保安們看守學校大門。

陸婷這招很有效,我確實不可能跟老人動粗,尤其我和前嶽父母的關係非常融洽。華子幫我盯了幾天,始終都沒有找到破綻,後來連他都開始動搖了,指著偷拍的馬陸照片問我:“你說放著嫂子家那麽好的條件不住,偏偏讓孩子跟你遭那罪,咱倆是不是太不地道了?”

照片上,向來洗臉帶刷牙不會超過3分鍾的馬陸,已再不是那個蓬頭垢麵的醜小鴨了。她遺傳了她媽的容貌和體型,一襲雪白的大鵝羽絨服下,是一身吊帶牛仔褲加雪地靴,那頭被我戲稱為“Nest Ma”的亂發,已經被梳得溜光水滑,還高高地梳起了馬尾,細高條的體型加上大長腿,活脫脫一副小天鵝的模樣。

那一刻,我自己都動搖了,這不正是一位花季少女該有的模樣嗎?

6

馬陸回媽媽家了,我自然也沒有租房子的必要了。

我搬到庫房裏跟華子做伴,每天淩晨3點起床開始忙碌,也仿佛回到了當年艱苦創業奮鬥中,即使經常會擔心女兒,但既然無力改變現狀,也隻能從擺脫貧窮開始了。

臘月二十三,農曆小年,再窮也得有點儀式感。用辦公室兼宿舍裏的電磁爐炒了倆菜,我便和華子每人抱著瓶二鍋頭對瓶吹。當我發現孫浩衝進庫房時,還高興地指揮華子再去給他買一瓶。

孫浩是馬陸的初中班主任,也是本市教師中最具有爭議的人物,沒有之一。除了每3年都能創造一次“班級超過半數學生升入省重點”的奇跡,他也以經常跟領導對著幹而惡名遠揚,這種把領導得罪個遍、教學成績又讓同事們沒臉做人的下場,自然是被發配到鄉鎮支教了。

馬陸初中時,我基本不在家,跟孫浩並沒有太多交集,但馬陸中考失利那天,他主動約我喝了頓酒,從此成了跟我無話不談的哥們,連向來嘴不著調逮誰懟誰的華子,都成了孫浩的小迷弟。

華子的屁股還沒抬起,陰著臉一言不發的孫浩就抽冷子給了我一拳,把我左眼眶揍出了個熊貓眼。華子又樂了:“唉喲我去,現在的老師不敢打學生,改揍學生家長了?”

我被揍懵了,還不能還手,因為這家夥是我哥們,還是我打心眼裏佩服的人。

孫浩紅著眼睛衝我吼:“你他媽真是個慫包,還手啊,你怎麽不還手,又慫了是不?”

“懶得搭理你這書呆子。”我把自己手中的酒瓶遞了過去,“喝點酒,消消火,是馬陸那小兔崽子又跟你告狀了是不?”

同樣年過不惑的孫浩,教學經驗不是一般的豐富,他當然明白馬陸這樣已經被開發出超強學習能力的孩子,更適合跟著我生活,而非讓陸婷和老師們迷信的各種補課班約束她的思維、占用她的時間。

去年我從五台山回家,就是源於孫浩給我打的“拜年電話”,因為女兒大年初一離家出走,投奔的就是他。這次孫浩出手揍我,當然還是為了馬陸。馬陸手機被沒收了,沒有機會找他告狀,但每周都主動給他在微信上留言的小丫頭忽然失聯,他用腳後跟都能猜出馬陸是被她媽給接走了。半年前,我跟他保證過會陪著馬陸直到高中畢業,現在我自己說話當放屁,他不揍我揍誰?

我憋屈地把事情原委如實相告,孫浩不聽我嘰嘰歪歪地吐苦水,隻舉著酒瓶子提醒我:“還有兩年半,馬陸就要參加高考了,你要是不想她高考再考砸,就趕緊想辦法把她接回來。”

我何嚐不明白這個道理,但有個如此凶悍還職業治我的前妻,我又能怎麽辦?

孫浩扭頭跟華子撞瓶:“我說華子啊,你說這孩子要長大了跟她爹一樣慫,這可咋整啊?這孩子都能看明白的事,那個二傻子怎麽就看不出來呢?”

華子聽明白了,歪著腦袋看著我:“我說咱哥倆真是錢沒了,膽也沒了,這要擱在以前,這點破事還叫個事?咱就算把天捅破了,那不還是學校違規補課嗎?”

我一拍大腿——確實大意了。

孫浩急了:“你倆琢磨啥呢?我可不是忽悠你倆去打劫學校啊!”

 

冬日裏的正午,學校的保安們吃完午飯之後,昏昏欲睡。

為了避免以貌取人的情況發生讓事態升級,華子特意借了台奔馳S,直接頂到了保安亭窗外,西裝革履地下車開始敲窗戶:“哥們,我侄女在裏麵上課,我想給她送點飯再跟她說幾句話,能讓我進去一下不?5分鍾就能出來。”

保安們當然不能讓他進,可又知道不能招惹這種豪車的車主,隻能賠著笑各種解釋,華子罵罵咧咧地開始攪局,為的隻是把保安們的視線從視頻監控屏幕上移開——我倆早就踩好點了,寒假期間,學校體育館正在進行維修,體育館身後是個臨時工地,那地方陌生麵孔多,保安們未必能注意到。

我把依維柯直接頂到了牆根,下車從後箱裏摸出兩個送貨用的塑料箱,抬手扔了進去,又踩著高大的車身爬上牆頭,卻被馬陸一嗓子嚇得差點跌落牆頭:“爸,你幹嘛呢?”

馬陸喜歡打籃球,午休時間她當然在操場上打籃球,她看到了華子在保安亭前大呼小叫地吸引注意力,也看到了我那台破車,便一路追了過來。原本我想翻牆進去找她,提前扔進去倆箱子也是為了逃跑方便,現在她自己找來了,我也省事了,指揮她把兩個箱子摞起來後站上來,抓著胳膊就把她拎上了牆頭。馬陸明白了我的目的,笑得像個傻子:“爸,你這算是偷小孩不?”

“你他媽見過1米72的小孩嗎?”我沒心思跟女兒扯皮,原路返回到地麵上,又扶著她成功落地,接著把手機遞給她:“你上車就給你們老師打電話解釋一下,要不他們真報警抓我了個屁的。”

馬陸笑嘻嘻地問道:“那老師要是問我去哪了,我咋說?”

“你就說是,勝利大逃亡,讓他們自己玩吧。”我也樂了,“我思來想去,說別的,他們都當我在放屁,也就隻能硬搶了。”

假期補課本就不合規,這又丟了個孩子,中學當然得炸鍋了。後來一直在學校大門口暗中觀察的華子看到陸婷急匆匆地進去時,立即給我打電話:“哥,嫂子真來了,這事她能壓得住吧?我得提醒你哈,這事要鬧大了,馬陸可得被開除了。”

“必須的,她就是幹這個的。”我忽然意識到嚴重的問題,趕緊提醒華子,“我把帶咱公司logo的箱子留在現場了,她肯定能追過去要人,你趕緊回去頂著,要不她能找人把咱庫房給查封了……”

7

曾經有位混黑道的老大哥對我說:“不出事,咋解決(問題)?”

即使這個混蛋邏輯違背常理,即使說這話的人至今還在監獄裏,但這種至黑的邏輯,在某些特定的場合中還是有它的特殊療效的。比如這次,沒出事的時候,大家一片和諧,卻沒有人真正關注過馬陸自己的想法,更沒有耐心去聽我一個Loser放屁,陸婷和學校的老師們都隻是在用成人的思維,做著他們認為有利於孩子的一切。

我也在不自知中慫成了這樣,而馬陸在目睹了李主任對我這個慫老爸的強勢後,因為不想讓我難堪而再次選擇被迫接受,正如3年前我離家之時,她也隻能被迫接受。

孫浩說得沒錯,馬陸中考考砸了,如果不主動去改變現狀,3年後的高考,她一樣會考砸的,頂多就像這所中學那些頂級的畢業生那樣,考上個入門版的985大學,然後被老師們用來在家長會上各種炫耀。

但這個結果,顯然不是馬陸想要的,至少她想有個被放開手腳奮力拚搏的機會。她跟她媽也聊過,明確說出自己的夢想,陸婷隻勸她:“孩子啊,有理想是好事,媽媽也支持你為之努力,但你不補課,天天玩,怎麽可能實現夢想呢?”找老師聊,老師說的更簡單粗暴:“馬陸同學,不管你以前學習有多好,但你已經中考失利了,就得學會認清現實,必須踏踏實實地從頭開始,隻有跟住我們的節奏,你才有可能考上985……”

孫浩說這是“環境中的慣性思維”,在某個環境中待得時間長了,自然就有了的慣性思維。女兒中考失利的那頓酒裏,他就預料到現在馬陸會遇到的問題了。而我是馬陸的親爹,又怎麽可能不了解自家閨女呢?

然而,無論孫浩還是我,我們的理念根本不可能被這個世界所接受,所以孫浩才不惜用自己的前途來對抗那些“慣性思維”,正如他不在乎以文弱書生的體格去挑戰我一個體育棒子——他是個純爺們,而我確實是個欠揍的慫包。

這個書生揍我的那拳並不重,但徹底把我這個慫包給揍醒了。我就是要把事搞大。現在,出事了,已經不可能再和諧下去了,自然就得有解決的方式了。

當然了,整場鬧劇可以收場,還是得感謝教育部門重拳整治補課班的“雙減”政策,總之是學校違規在先。靠這一點,陸婷就能擺平暴怒的校長,當然,作為台階,校長要求我和馬陸必須當麵承認錯誤。

陸婷果然根據現場遺留的的箱子追到庫房,同行的還有李主任,這兩位從事著正經職業的正經女人,被華子那個不正經的家夥用不正經的方式直接懟了回去。華子那張破嘴到底有多損呢?他直接把她們對馬陸的做法定性為“教育界的黑惡勢力”了。

華子也故意暴露了自己的身份——他曾是真正的學霸,畢業的那所名校足夠引起陸婷和李主任的重視。他也沒耐心跟她們講大道理,隻問了她們一個問題:“人這輩子誰還沒個坎?大哥和我都破產了,我們都四十多了,還在學習互聯網思維,靠的是什麽?不就是學習能力嗎?這種能力,誰能來給我倆補課?”

陸婷聽明白了,拉著李主任調頭就走,李主任問她學校那邊怎麽交代,她隻能無奈地攤開雙手:“你也看到了,這貨已經夠不正經的了,那個可比這個更歪,校長那邊我自己想辦法解釋,還是讓他老人家多活兩年吧……”

其實我真覺著,女兒看人的眼光比我強太多了。她每次在學校惹完事,都會把她媽找到學校去給自己擦屁股。反過來,她要是把我找去了,那她還真有可能被一直放假了。

不過,馬陸始終還在擔心我“偷小孩”的行為算不算犯法,唯恐我被警察抓走後她還得回去跟她媽混。這事實在太複雜,我更不能在她麵前把窗戶紙都捅破了,隻能明確地告訴她:“放心吧,以後沒有補課班敢收你了。”

補課班肯定還會存在,逼她去補課的人肯定還大有人在,比如她親媽。但又有哪個補課班敢收留一個隨時可能被家長偷走的孩子呢?萬一驚動了教育局甚至“掃黃打非辦”,那可咋整?

至於馬陸將來能考到哪裏,那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得通過學習去掌握學習的能力,不僅僅為了高考,更為了她未來的一生。因為沒有人敢保證,自己的一生是平坦的,她也可能遭遇她爸正在遭遇的困境,窮了,也慫了。

本文人物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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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戶深圳的夫妻,對抗30年

2022-09-29 13:48:05
33人評論

作者溫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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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2月14日,我站在自家小區附近等紅綠燈時,看見斑馬線上有一隻紅色的寵物狗鞋好生眼熟,便撿起帶回了家。傍晚,我拎著狗鞋敲響了宋姐家的門:“姐,這鞋好像趙萍家狗子的,你問問她有沒丟?”

宋姐與趙萍都是武漢人,還是同班同學,她倆來深圳之前就對彼此知根知底,平常也沒少走動。我剛提起趙萍,宋姐卻突然變了臉色,小聲說道:“趙萍沒了,剛走的。明天元宵節,沒她的份了,命啊。”

我呆住了。

趙萍離去得太匆忙,對她而言,都不知道能不能算是一種“解脫”。

1

1994年,我從四川老家隻身南下來到深圳,舉目無親。走出火車站,我的第一感覺是自己來到了一個與西部截然不同的地方——這裏的大街幹淨整潔,樹木蔥鬱,行人安靜少語,都在匆匆趕路。當時最高的建築是離火車站不遠的國貿大廈,聽說有50層高,樓頂有一家旋轉餐廳,但我囊中羞澀,沒勇氣上去瞧瞧。

後來,我進了一家集裝箱維修公司做采購,公司在深圳東部的碼頭附近。我跟著同事去碼頭食堂吃飯,一來二去就認識了裏麵的服務員宋姐。得知我在找房子,宋姐就介紹自己的老同學趙萍給我認識,說他們一家三口住在市裏的怡景花園,三房二廳,還有一個小房間空著,想往外租。

後來我才知道,這套房子其實並不是趙萍的,而是她大姐名下的資產,他們一家三口也是借住。一年後,趙萍的單位給正式職工分房,因為她家是“雙職工”,就分到了鹽田港後方陸域小區的單元房,裝修時我跟去看過幾次,大兩房大兩廳,足足有90平米,令我羨慕不已。

趙萍把房子還給大姐後,我無處可去,就跟著宋姐一家搬去了海邊的疍家漁村——這又是另外一個世界了——漁村內遍地都是瓦房,矮牆是黃色石頭壘砌起來的,靠避風塘水邊的人家還會將漁船係在自家院子的石凳上。過去,這裏的人靠打漁為生,來深圳的外地人多起來以後,他們就漸漸上岸,靠租房和村委分紅成了深圳最先富起來的那批人。房東和租客混居在一起難免有矛盾,大家在隔膜中相互鄙視,於潮起潮落、船來船往中過著各自的日子。

轉眼到了2000年,我的工作穩定了下來,成了家,兒子也有半歲了。有了孩子,人就不想再四處漂泊了,我和丈夫看中了某花園小區的電梯房,每平米4千多元,於是湊錢全款買了一套100多平的三房。宋姐夫婦看了也心動,就在同小區買了一套高層,價格要稍微便宜一點。我們兩家人終於在深圳有了屬於自己的家,就等著選個好日子搬進去了。

一個周末,趙萍突然邀請宋姐和我們夫婦去她家裏吃晚飯——那時我們三家時常走動,但幾乎沒在誰家裏吃過飯,都是輪流在外麵的大排檔裏請客。畢竟有兩家人還在漁村租房住,做飯不方便,在外麵點幾個麻辣香嘴的菜,配幾瓶啤酒,大人小孩吃得熱熱鬧鬧,更心滿意足。

知道趙萍愛幹淨,上門那天我特地洗漱打扮了一番,給兒子帶上更換的衣物,才和丈夫拎著水果出了門。趙萍家所在的小區比較成熟,綠化也做得好,我們過了小區門禁繞過花壇,又穿過長長的林蔭道,跨過大草坪,才找到她家。

趙萍居家穿著還挺隨意,她頂著一頭大波浪頭,罩一身淺粉色睡衣褲,趿拉著拖鞋來客廳招呼我們。一番客套後,她引我們落座,我瞧見布藝沙發上竟鋪著一張舊床單,上麵還有幾處沒洗掉的黃色斑點。我環顧四周,發現這房子雖已入住了四五年,但簡直與新房無異,家具嶄新發亮,屋頂、牆壁、地板更是白得耀眼。

相比之下,宋姐家的出租屋門邊、過道的牆麵,從低往上是逐級升高的烏黑痕跡——那是她兒子雲仔扶牆跑進跑出留下的“傑作”。可趙萍的女兒果兒年紀也小,幾年下來,竟沒在牆上抹一個手印,畫一個小點。我好奇地問了一句,趙萍就頗為得意地說:“她想塗想畫呀,我就時時盯著,看她敢不?!”

我們東一句西一句地聊著,我懷中的兒子倦了,張著小嘴打哈欠,我順手就將孩子放在沙發上。趙萍像被火燒著一般,叫了起來:“哎喲!等等,等等!”

我兒子嚇得睜開了眼,小手緊緊抓住我的衣角,我趕緊把他抱起來。趙萍衝進裏屋,拿出一塊厚厚的舊棉墊,應是果兒小時候用過的尿墊。我頓時明白了她的意思,趕忙解釋說孩子出門前已經穿好了紙尿褲。但趙萍仍說“再墊一塊厚的保險”,她邊說邊將墊子放在沙發中央,示意我將孩子放下去。

我有些無奈,也真怕孩子醒後流點口水、鼻涕遭人嫌棄,於是推說他已經醒了,我自己抱著就行。趙萍這才放下心,又看了幾眼棉墊子,轉身進廚房幫忙。

廚房裏,幾個大人或蹲或站,邊幹活兒邊聊閑話,笑嘻嘻的。趙萍的老公付哥負責掌勺,炒花甲,煎帶魚。趙萍立在洗菜盆旁,清洗那些即將要用的碗盤,她把自來水擰得像一條線那麽細,幾乎聽不見水流聲。她做事時一絲不苟,也不出聲,但付哥每每扭頭看她一眼,臉上的笑意便要收斂一次——看得出,他的情緒在愉悅與緊張之間來回拉鋸。

我也感到一種無形的緊張,便抱著沉手的孩子退回沙發,端坐在舊床單上。果兒與雲仔伏在茶幾上畫畫,默不做聲,嚴肅得像兩個大人。

等待開飯的時間似乎變得漫長起來,一時間,我開始懷念起吃大排檔的輕鬆自在。

 

好在人手多,飯菜陸續搬上桌,氣氛漸漸熱了起來。

3個男人劃拳行令喝開了,女人孩子喝湯吃菜,我心裏剛打上的結稍稍鬆動了。我端起橙汁與兩位姐姐碰杯,那邊的男人們的聲音也高了起來,付哥大著舌頭笑道:“你倆多喝點,我昨晚陪領導喝多了,那股勁還沒過。我半杯,你們倒滿!”

“不行!不行!”宋姐的丈夫劉哥將3隻酒杯統統倒滿,提議道,“這一杯,我敬兩位小弟,咱們一口幹!”

話剛說完,劉哥提起杯子一飲而盡。我丈夫見狀,二話不說也跟著幹了。兩兄弟握著空杯,一齊望著付哥,根本沒注意到桌上的趙萍正死瞪著付哥,一臉的殺氣騰騰。

我心裏的結又收緊了。可能是有酒精壯膽,可能是壓根沒看到老婆的臉色,付哥還是端起了酒杯。可他的嘴唇剛碰到杯口,趙萍就突然爆發了:“*****養的,嘴賤得很!讓你喝!讓你吃!”她抬手掀了桌子,“嘩”的一聲,大小碗盤盡數滑到地上,湯汁四濺。

霎時間,我兒子大哭起來,幾個大人都愣住了。趙萍依舊旁若無人地罵罵咧咧,並轉身跌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她手上的湯汁一滴滴掉落在那層薄床單上,可能已經玷汙了底下的寶貝沙發。

聚餐不歡而散,我們訕訕告別,離開了趙萍家。一路上,劉哥氣鼓鼓地埋怨付哥不聽勸:“苕樣!跟他說在外麵吃,不聽,還不知道自己老婆是麽事(什麽)人麽?”

劉哥比付哥大兩歲,兩人都是退伍的文藝兵,一個擅長拉小提琴,另一個能吹薩克斯管。因為誌趣相投,劉哥老愛在人前人後叫付哥“拐子(兄弟)”——說起來,趙萍還是劉哥與宋姐的“媒人”呢,當年,活潑外向的宋姐老被陷入愛河的趙萍拉去做伴,一來二去就被劉哥看上,成就了一段姻緣。

不同於趙萍的暴躁,宋姐的性子很體貼,她安撫劉哥,讓他不要怪罪老付:“這都是趙萍的主意。見大家都要搬新房了,怕我們先在自己家請客,她想抓住最後的機會顯擺一下有房的體麵。”

想想也是,我們新家所在的小區與趙萍家相隔不遠,都可以望得到。新房的設計肯定要更先進,比如我們的房子裏就有趙萍家沒有的管道煤氣。可是趙萍要是真愛麵子的人,怎麽能當眾掀桌呢?我不能理解。

宋姐沒有過多解釋,隻說:“趙萍從小就這種公主脾氣,稍不順心就起毛,就要炸。”

2

後來,我從宋姐的口中,才漸漸了解了一些往事。

趙萍出生在一個高幹家庭,父母都是南下幹部。她頭上有2個姐姐,從小被父母嚴格管教,可到了她頭上實在沒空管,就把她送去老家給外婆帶。趙萍到了上學的年紀才被接回武漢,由於童年缺少父母的關愛,性格有些孤僻古怪。父母自覺虧欠了小女兒,於是凡事順著、寵著,慢慢的,趙萍就變得刁蠻任性起來。

趙萍的2個姐姐不僅學習好,能力也強,加上家裏的幫襯,大姐很早就調入深圳團委工作,二姐也在深圳羅湖區當了老師。3個女兒當中,隻有趙萍貪玩厭學,她勉強讀完初中就早早參加工作了——家裏托關係安排她在一家電影院賣票,不累。

後來,就是在這個電影院,趙萍與付哥相識了。

那時付哥家境貧困,不時會將居委會發的電影票拿出去換錢。他常在電影院門口徘徊,每次晃過售票處都顯得有些心虛。窗口裏,一個紮著高馬尾、小眼睛、白皮膚的小個子姑娘坐在那兒賣票,有時望的次數多了,兩人的目光會直直地碰上。

沒多久,趙萍就看出了門道,她想主動幫幫這個小夥子——他長得像她的偶像蔡國慶,大高個子穿海魂衫,招惹人。那天,趙萍從售票處走出來,站在付哥麵前小聲說:“你可以來窗口買平價票,再高價賣給那些不想排隊、耍朋友的伢們。”

付哥恍然大悟,之後他真做起了這門小生意。

不久之後,趙萍再次找到他,仰頭遞給他2張電影票,說道:“這個不能賣,我請你看電影,我等你!”

兩人成了男女朋友之後,有才又帥氣的付哥表現得十分體貼。趙萍想把這份愛情牢牢地抓在手心,於是提出要帶他見家長,商量婚事。付哥深知兩家家境懸殊,門不當戶不對,心裏直打怵,於是支支吾吾,一直回避。

幾個回合下來,趙萍玩起了心眼兒,她去付哥的單身宿舍準備了好酒好菜,然後趁酒勁兒把生米煮成了熟飯。從那以後,付哥便老實了。趙萍再次提起見家長時,付哥沒有反駁,他買了袋水果,跟在她後頭踏進了那座大院。

趙家父母並不勢利,他們對這個謙遜誠懇的小夥子很滿意,畢竟自家的小女兒性格乖張,整天也沒個正形,如果嫁給這樣的男人,人生大概能平順些。很快,兩人的婚事敲定了下來。婚後,嶽父有意扶助付哥一把,就安排他學開車,進了一個單位當貨車司機——在當年,這可是一份讓人擠破頭的好工作。

這大概是付哥第一次嚐到這段婚姻帶給他的“甜頭”。

 

1990年,付哥的女兒果兒出生了。這年春節,在深圳工作的大姐二姐回武漢團年,見到孩子歡喜不已。單身的大姐熱切地表示,等過幾年孩子大一點,就把他們一家三口接去深圳定居。

那時的深圳可是一片熱土,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淘金寶地”。付哥再次見識了這段婚姻帶給他的“紅利”,於是對嶽父嶽母的照料更加上心,對趙萍的脾氣也更包容忍讓了。

1992年,果兒會走會跑,小嘴能溜溜地講話了。大姐沒有食言,她以招調工的形式給小妹一家落實了工作:付哥進深圳東部碼頭的操作部,當貨車司機;趙萍進碼頭飯堂,幹後勤。隨後,付哥一家三口遷了戶口,成了第一代“新深圳人”。

那時深圳碼頭的員工以本地人居多,付哥不會講粵語,一時融不進去。就在他孤獨苦悶的時候,單位開始招合同工,他立馬就想到了武漢的“拐子”——那時,劉哥在武漢一家工廠幹了機修工,碼頭工程部正需要他這樣的人,再加上大姨子幫忙打招呼,就真把劉哥順利拉來了深圳,宋姐也跟著進了碼頭飯堂幹臨時工。

因著這層關係,兩家人的關係比從前還要親近了。

3

相比別的外地人,剛來深圳時趙萍起點並不低——她一進單位就是正式工。可她隻在碼頭飯堂幹了將近4年,到了女兒要上小學時,大姐便幫她辦理了停薪留職:一來是因為趙萍學曆低,在食堂幹活的收入不高,請保姆照料孩子不劃算;二來洗碗洗菜辛苦,大姐心疼她。

趙萍成了全職太太後,整天買菜做飯,早中晚接送孩子,日子就在緊湊匆忙中一天天溜走了。到了2002年,果兒上了寄宿中學,隻在周末回家一次,趙萍就閑了下來。這期間,她的父母相繼離世,對她造成了很大的打擊。她回武漢奔喪,感覺自己整個人都輕飄飄的,好像有很多東西從她體內跑出去,不見了。回到深圳,她找宋姐傾訴,宋姐建議她重新上班,哪怕做個保潔也行,但她覺得自己還沒有落魄到這個地步,果斷拒絕了。

後來果兒上了高中,學習更緊張了,在家待的時間就更少了。而付哥開貨櫃車,加班、倒班是常態,無事可做的趙萍需要獨自麵對那大片大片的獨處時間。

一開始她不太適應,覺得自己像一隻陷入沼澤的困獸。她想回原單位上班,可那時的碼頭食堂已經是一個蘿卜一個坑,她想回也回不去了。再去社會上尋一份工作?太辛苦,她從小到大輕鬆慣了。要不同鄰居阿婆、主婦打打牌?她又覺得拉不下身段,自己好歹也是高幹家庭的子女,怎麽能跟這些亂七八糟的人為伍呢?

站在穿衣鏡前的趙萍看到自個兒蠟黃的臉、冬瓜一樣的身形,開始有了一種前所未有的空虛與危機感。而她的老同學宋姐這些年卻沒閑著,她利用業餘時間考會計證、助理會計師證,後來離開了碼頭飯堂,去了一家港資公司做了會計。

兩個武漢女人的生活與視野,就這樣漸漸拉開了距離。

 

2008年,趙萍那一生未婚未育、專攻仕途的大姐因乳腺癌倒在崗位上,匆匆結束了差幾個月就該退休的一生。單身一輩子的大姐生前就留了遺囑,說去世後把自己多年攢下的現金及股票分給了做老師的大妹——她覺得小妹趙萍腦子少根筋,就把那套我也曾租住過的怡景花園的房子留給她傍身。

沒了後台,單位很快就通知趙萍,要她馬上繳納一筆“管理費”,否則就要對她做除名處理。

趙萍六神無主,眼圈紅紅地望著老公,付哥卻一點也沒慌亂,安撫道:“你放心,管理費我會幫你繳的,一直繳到你領退休金那天,不會讓你餓死的。”

這時的付哥已經不再是以前那個穿海魂衫倒賣電影票的窮小子了,這一次,趙萍感覺自己在他麵前坍塌了,渺小了——這是她過去從未想到的。

一天,付哥下班後準備參加部門聚餐,就打電話給趙萍,說自己不回家吃晚飯了。後來一幫司機吃飽喝足還想找找樂子,部門主管就請大夥到梧桐山腳下的山海KTV唱歌。期間,趙萍打來電話詢問付哥什麽時候回家,付哥如實相告,並把KTV的地址、房號都匯報得一清二楚。

畢竟是文藝兵出身,當晚付哥一開嗓就鎮住了所有人。領導同事聽得如癡如醉,就起哄讓他一首接一首地唱下去。正當付哥和文員小妹對唱歌詞惹火的《萍聚》時,包房門突然“砰”的一聲被推開了,趙萍發瘋似的衝了進來,先“啪啪”抽了文員小妹兩耳光,又抓起茶幾上的西瓜扔了付哥一臉。

一時間,大家都沒反應過來,還是付哥的部門主管先站起來向趙萍解釋,叫她別誤會。趙萍轉身指著他,劈頭蓋臉一通吼罵:“你是什麽領導?帶著員工瞎搞!深更半夜不回家,你想幹嘛?帶頭使壞,破壞職工家庭……”

主管無語,一個勁兒地搖頭揮手,讓付哥趕緊帶老婆走。一場開開心心的部門聚會就這麽被攪散了。

這件事,趙萍好像又贏了,她再次拿捏住了丈夫。付哥忍讓了大半輩子,敢怒不敢言,隻能在心裏對她“量刑”。漠視與冷淡有時出現在他的表情裏,有時出現在他的言語中,趙萍不可能感覺不到。

4

兩人擰巴到了果兒高考結束。拿通知書那天恰逢女兒18歲生日,付哥心中便有了辦酒宴的想法。他跟趙萍商量此事,趙萍隻回了聲:“可以。”

付哥在鹽田區政府對麵的海鮮酒樓擺下了10桌酒席,眾多親友都趕來捧場。果兒身著粉裙,付哥著襯衫西褲,父女倆喜在眉梢。趙萍也是一襲盛裝打扮,但不知為何,她的眉眼間似乎閃爍著一絲隱隱的哀愁。

這場酒宴賓主盡興,最後席散人去,有兩對母女喝多了。果兒怕同學和家長出意外,就讓老爸開車送她們回家,自己拉著媽媽走向公交站台。回家後,趙萍就問果兒那喝醉的女同學的爸爸是幹什麽的?果兒說不知道,隻知道其中一個女同學父母很早就離婚了,“她一直跟媽媽過,和爸爸都不太熟悉”。

那同學家也不遠,開車來去兩個鍾頭足夠,付哥10點鍾就該到家了,可趙萍在客廳坐到了12點,才聽到門外傳來腳步聲、鑰匙聲。要放在從前,她一定抓起啥就扔過去了,但經曆過長時間的冷戰後,她也知道得收斂。可一看到推門進來的付哥,她還是沒忍住內心的怨憤:“人家孤兒寡母的,你也不知道避嫌,這麽晚才回來,幹嘛去啦?”

“沒錯,孤兒寡母的。幫一家換了燈管,又幫一家通了下水道,耽誤了點時間。怎麽啦,有意見?”付哥怕吵醒女兒,就壓著火解釋。

“個*****!愛心都獻到寡婦家去了,咋不留下過夜?今天不給老娘說清楚,這日子就沒法過了!”

其實趙萍不在意付哥做了什麽,隻是不滿他跟自己說話的那種態度,心中的怒火便“騰”地燃燒起來。付哥卻出奇地平靜,好像已經料到她要說什麽了。他將鑰匙放進自己的口袋,大步進了房間,把自己的衣物一件件往包裏塞,之後幾步躥到門口,丟下一句:“你終於說對了一句話,咱這日子確實沒法過了。這兒留給你,我去住市裏那套房。”

說完,他開門出走,一氣嗬成。

 

趙萍又氣又怕,一夜未眠。第二天,她跑去了市內的怡景花園。

那天付哥下班推開門,見趙萍正直愣愣地坐在沙發上,嚇了一大跳。趙萍一反常態,又是道歉又是下跪,求付哥回自己家去住,不要離開她。她深知女兒入學之後會更加遠離父母,付哥雖然沒啥文化,但他會做人,升了班長,手下還管著10多名司機。他們父女倆都在各自的人生軌道上前行,隻有自己像無根的浮萍,不知道該飄向何方。

見趙萍一會兒焦躁暴戾,一會兒卑微求全,付哥也順著台階下,並警告她:“反正我不怕你吵,現在有兩套房,你煩我,我就過來住,眼不見心不煩。”

趙萍隨即回道:“那我們把這房子賣了吧,死人住過的,瘮得慌。”

當晚,夫妻倆一塊回了家,睡了一覺後,就去中介把大姐的遺產房掛了出去。趙萍簽了委托書,付哥負責一切交易手續,3個月後,房子賣了,房款悉數打進了付哥的銀行戶頭,趙萍連具體的金額都不知道。寫著她名字的紅本本,就這樣消失了。

盡管如此,夫婦二人的關係依然緊張,有時鬧得太激烈,甚至想把對方掐死。幾年後,果兒大學畢業參加了工作,倆人就協議離婚了。不過,付哥是“離婚不離家”——單位分的那套房產沒做分割處理,房產證上還是他一人的名字。

離婚後的趙萍像經曆了一場大病,病痛是消除了,可輕飄飄的乏力感卻緊緊包裹著她,她對什麽都提不起興趣,覺著一切都不重要了,“無所謂,怎麽都行”。

一日,付哥提議去隔壁新樓盤買個高層小戶型,把這套一樓的舊房子拿出去收租。兩人的年紀漸漸大了,一樓房子潮濕,一下雨腿就痛。趙萍聽後,想都沒想就答應了。

2014年,他們搬進了高樓裏的一房一廳,40平,產權落在果兒的名下。果兒偶爾回家就跟母親住房間,付哥在廳裏打地鋪,像個寄居客。看著這四分五裂的家,果兒心生厭惡,第二年春天她便與相識不久的男友閃婚,然後搬去與潮汕公婆同住了。

5

2015年夏天,趙萍開始按月領取退休金了。每月突然有了四五千的固定收入,比幹到財務主管、早幾年退休的宋姐還要多出一千來塊,趙萍的頭抬高了,整個人從裏到外鮮活起來,聲音也響亮了。

她想,自己有了固定收入,付哥指不定會求她複婚,於是成天打扮得花枝招展去劉哥組建的社區藝術團湊熱鬧。可2月後的一天,付哥趁她在河邊亭子裏唱歌時,打包了自己的東西,放下鑰匙,徹底走了。

回到家,趙萍隻看到一張紙條,上寫著:“不要找我,我搬走了,早該走了。”

一夜之間,趙萍有了衰老的跡象,白頭發多了,背也駝了。有時她一天隻吃一餐飯,有時甚至都不記得自己是否吃過飯。昏昏糊糊中,冬天來了,海風凜冽,一陣陣撞過來,似男人的手在猛烈拍打著門窗。趙萍有些怕,也清醒了一些,她突然想起小房的水電煤氣管理費還掛在前夫的賬號下,還有舊房子的租金也好久沒收了。她覺得自己該振作起來,於是收拾一番,抱著她唯一的夥伴——那隻寵物白狗出門了。

當她走進那個住了20年的小區,恍若隔世,回憶和淚水先湧了上來。到了曾經的家門口,她敲門喊人,一個年輕女子來開門,問她找誰。一番交談之下趙萍才知道,付哥早把這套老房子賣了,過戶都快一年了。

她像挨了一記猛拳,晃了晃頭,穩了穩身子,才拖著步子離去。一路上,她慢慢想明白了,付哥“離婚不離家”,表麵上是想等她們娘兒倆安頓好,暗地裏是打著獨吞房款的主意。他不讓趙萍操心小房的水電煤氣物業費,其實是怕她問老房子的房租去了哪裏。

“還好,他多少有點良心,拿兩套賣房款的零頭買下了一處小房,不然我去哪兒安身呢?”趙萍想哭,但擠不出淚來。

 

這年除夕,女兒隨女婿回了潮汕婆家過年,趙萍獨自在家。她沒買盆栽年橘,沒擺瓜子果盤,隻在傍晚走進廚房煮了一碗雞蛋麵,算是年夜飯了。

夜裏,趙萍想了很多。從前身邊那麽多人吵吵鬧鬧,最後一個個都離開了自己,有的去的天堂,有的去了異地,剩下她一個人孤苦伶仃。“人一輩子不就是從無到有,再從有到無,從生到死這麽個過程嗎?以前我逞強好勝,執扭偏激,有意思嗎?簡簡單單,和和氣氣一樣可以活到現在的年紀”。

想通後的趙萍睡了,待她睜開眼來,又是嶄新的一年。她原本打算通過劉哥聯係上付哥,把小房的水電物業費賬號過一下戶,但現在她改變想法了:老付若不願意付費了,自然會聯係自己的,由他去吧。

趙萍嚐試著將往事留在舊年裏,年後她給自己的小白狗買了紅衣服、紅鞋子,打扮了一番,又在小陽台養了盆蘆薈。她常常立在那拔草、培土,狗兒就在她腳邊繞著圈圈。人,狗,盆栽,較著勁地活著。趙萍想,如果餘生就這樣平平靜靜過下去,也不錯。

後來,我在菜場門口遇到過趙萍一次,她還是那麽講究。當時她燙著粟米色卷發,穿綠衣白褲、高跟鞋,嘴唇抹得紅豔,是一貫的都市貴婦人的打扮。她懷裏緊摟著那條純白色的、穿著寵物鞋的卷毛狗。那肥肥的狗子像一座山似的堆在她的胸前,以至於她要吃力地向前挺著腰身,臉漲得通紅。

我跟趙萍開玩笑,說這狗又不是兒子,“放地上走呀!”

趙萍根本不理會,隻瞟了我一眼,說地上有細菌,踩髒了回去會把她家給弄髒,“你知道的噻,我幾愛幹淨!”

是的,趙萍愛幹淨已經到了近乎潔癖的程度。除了對衛生有著極高的要求,她對生活中的許多事都有著一套屬於自己的標準。

6

2018年秋天,趙萍不時感到腹部隱痛,偶爾還便血,她去醫院檢查,查出了直腸癌,已經是中晚期。醫生要求她盡快住院,她平靜地說自己要回家準備一下。

推開家門,白狗用兩隻前腳緊緊抱住她的腿,趙萍彎腰抱起狗,眼淚就流了下來。她把狗托付給宋姐照管,又打電話給二姐,希望她能在術前幫自己簽字,“先不要告訴果兒,她正坐著月子”。

隨後,趙萍住進了醫院,醫院離大姐送她的那套房不遠,隻有兩站公交的距離。她想,那套房子是自己初到深圳的落腳點,如果活不下來,在不遠處了結此生,也算是有始有終了。

治療過程十分痛苦,趙萍一度想要放棄,二姐陪她流淚,又拿大姐當例子鼓勵她:“你要堅強,當初大姐悶不吭聲,安安靜靜地接受治療。各人有各人的命,你也要對自己的命負責,大姐行,你也一樣行……”

二姐已經退休,但還得幫兒子帶孫子,有時媳婦兒子實在忙,她就隻能留在家裏。她怕小妹想不開起輕生的念頭,左思右想,還是撥通了前妹夫的手機號碼——付哥變現了那麽多的家產,拿錢給趙萍治病也是合情合理的。

第二天一早,付哥拎著熱幹麵和豆漿,輕手輕腳的出現在趙萍的病床前。因為身體難受,趙萍老早就醒了,四目相對時,她心裏一陣悲涼一陣喜悅,眼圈先泛了紅:“你來啦,生白發了。”

趙萍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說出這樣一句話。多少次,她都想問他,為什麽出手兩套房,現金一點都不分給她,就那麽恨她嗎?可人到了眼前,她竟忘了問。

那天早上,他們一塊慢慢吃早餐,付哥不時拿紙巾幫趙萍擦嘴,儼然一對恩愛的老夫老妻。同病房的人問趙萍:“這是你家老公吧?怎麽才來呀?”趙萍笑吟吟地說,他前麵出差去了,付哥衝人笑笑,算是默認了。

付哥接手護理任務後,二姐便很少出現在病房裏。到了做手術的那天,親人們都到齊了,趙萍躺在推床上欣慰又釋然,覺得就算死在手術台上也無怨了。

手術很順利,後麵還有小半年的化療流程要走。付哥將趙萍接到了自己的出租屋照料——3年前,他離開東部海邊的高層小樓房後,便租了套一室一廳住。這幾年,他一直在看小兩房,打算自己住一間,給女兒留一間,隻等房價稍穩定一點就入手。可深圳的房價早已飛漲,一月一個價,直到房價翻倍到手上的現金已經不夠買一套小兩房的時候,付哥才驚覺自己已經被時代遠遠地拋下了。

那天,他們遠遠地望見大姐留下的那套房子,付哥說自己的腸子都悔青了。趙萍安慰他:“冇事,賣就賣了。你人好好的,比啥都強。想幾多做麽事,不想了,咱不想了。”

 

化療結束後,付哥把趙萍送回高樓的小家裏。她恢複得還不錯,生活能自理,付哥每周去看她兩次,順便送些生活物資,兩人就這樣不遠不近地過著。

到了2021年下半年,趙萍突然感覺胸部疼痛,去醫院檢查發現,癌細胞已經擴散到了她的肺部、肝髒,連骨頭裏都有了。醫生認為放療、化療都已沒了意義。

一天,果兒正在病房給母親擦身,趙萍突然嚴肅說:“你過來,跪在媽麵前,發誓把婚給離掉,不然媽咽不下這口氣。”

果兒的婚姻一直是老付和趙萍的一塊心病。當年她為了離開父母、離開家,倉促結婚,婚後才發現跟丈夫性格不合,夫妻倆三天兩頭吵架,她都很少笑了。為此,付哥很自責,總覺得是自己沒教好女兒。

“你不要走媽的老路,兩口子沒完沒了地消耗,最後自己落下一身病痛,一輩子就完了,一個人平靜地生活更好過。”趙萍說。

 

後來醫生開了藥,讓趙萍回家養著,付哥向公司請了2月的長假,像照顧嬰兒那樣寸步不離。他每天給趙萍擦身、清洗造口,得空就唱歌、吹薩克斯給她解悶兒,還變著法子燒煮他們年輕時愛吃的飯菜:排骨藕湯、魚頭泡飯……可是因為疼痛,再美味的東西趙萍都難以下咽了。

2022年的大年初十,趙萍開始陷入昏迷,付哥和果兒將她送進醫院,靠打點滴維持著生命。到了元宵節的前一天,寄養在宋姐家的白狗在中午時分溜出家門,它跑出小區,朝趙萍家的方向衝去,結果在過馬路時被車子撞飛,當場喪命。

到了傍晚,趙萍也靜靜地走了。臨終時,她沒向任何人交代後事,可能她早已厭倦了說教,此生不想再多嘴多舌了。

 

後記

上月初,付哥退休了。他供職一生的國際碼頭從最初的西港區已經擴展到了五期人工智能港,而他個人好像又回到了起點——還要為吃住發愁。

到手的退休金付了房租就吃不起好飯菜,要是吃好喝好,那租房便成了問題。他想來想去,就帶著餘下不多的賣房款,重新回到了那個高層小房,與離異的女兒及外孫女共同生活。

那天,他費勁地擺挪客廳的沙發床,說:“當初買稍大一點的就好啦!”

這句話在他心裏撞來撞去,竟然飄了出來。一旁的女兒聽見了,直直地盯著他的臉。付哥沒敢與女兒對視,默默低頭擱置床鋪,安放自己的餘生。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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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球出現金屬巨石 -YMCK1025- 給 YMCK1025 發送悄悄話 (194 bytes) () 10/01/2022 postreply 07:25: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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