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假扮殘疾人的社會實驗
黑色眼罩和口罩覆蓋住陳辰的整張臉。拄著盲杖,他困在紅綠燈路口。
這是2021年9月的一個上午,無錫街頭的酷暑已經消退。來往車流令人心生畏懼,陳辰轉動身體,用盲杖在地麵試探著敲擊。方向感徹底喪失。匆忙的腳步聲、咳嗽聲,汽車像是擦著他的耳朵駛過。路口如同深淵,隻能站在原地。
終於有人發現了陳辰。一位女士攙扶住他的胳膊,引導著他走上斑馬線,他心裏稍稍安定。第二次,是一位外賣小哥發現了他,小哥停下來挎著他的胳膊緩慢前行。這次,陳辰聽到了兩邊的汽車鳴笛催促,和旁邊建築工地刺耳的電鋸切割聲。
圖 | 陳辰被攙扶著過馬路
兩位好心人,都沒有察覺陳辰並非真正的盲人:摘下眼罩,陳辰有一雙明亮的眼睛。這是一場精心準備的街頭實驗。在過去一年裏,19歲的陳辰做一係列的假扮殘疾人士的嚐試,從盲人、聽障到失去雙腿,並以此觀察人群的反應,以及現實社會對殘疾人士的友好程度與便宜度。他試圖以這種方式,探測我們生活環境的溫度。
假扮盲人是陳辰係列實驗的第一次嚐試。這源於此前陳辰從未在盲道、街頭見過一個盲人。走盲道,是陳辰給自己首次嚐試定下的主要任務。裝扮後的陳辰出現在盲道上時,原本走在道路上的行人很快就分流成兩行,並用一種陌生的眼光打量著。
試探、打轉、躲避、偏離,陳辰很不熟練地把盲杖往地上戳來戳去,走了一公裏左右,碰到一位同樣拄著拐杖的大爺。大爺體型稍胖,戴著白色鴨舌帽,胸前掛著一個黑包。大爺雖非盲人,卻有著豐富的經驗,將拐杖在盲道上反複橫掃,發出咯噔咯噔的聲音。
他熱心地告訴陳辰,盲杖不僅僅是用來戳的,通過掃盲道可以準確地判定自己是否偏離。一位爸爸騎著電動車帶著女兒路過,停在路邊,盯著眼前的陳辰,告訴女兒盲人和盲道的知識。
陳辰最終在盲道上走了1.5公裏,用時35分鍾。
中國殘疾人共有8500萬,涉及2.4億多家庭人口,有關殘疾人的公共設施建設、就業、出行、心理健康、醫療保障等問題,都有較大的提升和校準空間。在這些殘疾人中光盲人就有800多萬,占總數的10%。接下來的幾個月裏,陳辰繼續擴大自己的實驗,並以視頻的方式將殘疾人士在現實遭遇的困難記錄下來。
冬天,無錫黿頭渚風景區,陳辰身穿灰色長袖衫,背著黑色書包,雙臂被纏在後背,兩條空空如也的袖筒在腰部擺動。他扮演一位斷臂殘疾人,脖子上掛著藍色繩帶,下麵墜著一部手機。剛下完雨,路麵有些濕滑,下橋時他不慎滑倒,由於失去雙臂無法支撐地麵,身體隻能像蠶一般蛄蛹著坐起來。
圖 | 陳辰下橋無意中摔倒
這次實驗他的目的是請路人幫忙拍照。“您好,請問能幫我拍張照片嗎?”他弓著腰,不斷向路人提出這個請求。一些人故意繞開他走,一些人自稱不會拍照,也有人建議他找景區保安幫忙。在諸多眼神中,小孩子多是好奇,中年人隻顧上下打量,老年人瞟一眼後避之不及。
斷臂之後是斷腿。陳辰在天津讀大學,一個周末,他花了50元錢去醫院租借了一台輪椅。接下來是精心裝扮,他將膝蓋以下的部位蜷縮大腿下側,跪在輪椅上,用黃色和白色膠帶把膝頭緊緊裹住,塑造出斷腿的既視感。
圖 | 陳辰用膠帶裹住膝蓋
輪椅行駛在天津市區的街頭,他觀察到,路上沒有能讓輪椅下坡的通道。另外,人行道入口被一些汽車擋著,路麵不僅坑窪不平,本身也有很多障礙物。迫不得已,他隻能沿著馬路邊上的非機動車道行駛。
跪在輪椅上行駛了近一個小時,走了大概兩公裏,腿部已經疼痛難忍。他想去小賣店買瓶水喝,輾轉幾家,每家小賣店門前都有台階,輪椅根本無法上去。靜靜等了五分鍾,無人伸出援助之手。他有些心酸,走到橋洞下的一個售貨亭旁,腦袋剛好與台麵平齊,買了瓶水咕咚咕咚大口吞咽。
半瓶水下肚,他突然意識到不能這麽喝下去。因為上洗手間的路途更加艱難。
過早關注社會現實的陳辰出生於2002年,成長於無錫市。六七歲時,他常在無錫北塘區街頭看到一些殘疾人,有盲人、瘸子、啞巴,多跪在地上以乞討為生。被觸動的他,會背著父母偷偷向他們扔幾枚硬幣。
高二期間他就拍了四部微電影。為了更多了解現實中的小人物,他去醫院拍攝那些付不起醫藥費的人,去電子廠附近拍攝找不到工作的年輕人。他說,“了解他們,才能了解我們社會真實的一麵。”
《我不是藥神》是陳辰最喜歡的國產電影,電影裏的小人物平凡、卑微、生活無甚波瀾,卻始終與患癌的身體做對抗。去年7月,一位盲人在盲道上險些絆倒的新聞登上各大新聞頭條,陳辰既憤怒又同情,萌生為殘疾人發聲的念頭。
目前,我國殘疾人麵臨的有五大難題,婚姻困難、就業困難、供養困難、養老困難、出行困難。就出行來說,國內的無障礙建設大多局限於一二線城市,在三四線城市和廣大的農村地區,殘疾人出行大大受阻,經常連超市、公園都進不去,出門辦事異常難。而身體上受到歧視也會減少他們出行的頻次。
真故曾發布過一篇《盲人女孩上大學有多難》的文章,作者是一位盲人女孩。她在吉林省會長春市讀大學,因為出行困難,一個月隻出門兩三次。市區盲道普遍很短,斷斷續續,她遇到過磚塊被撬起的盲道,還在盲道上撞到過汽車和豎立的電線杆。
經曆了從正常人到視障,她說:“殘疾人不是一個符號,他們是一群撐傘的人,看不見他們,是因為他們不願從傘下走出來。因為雨還沒停。”
陳辰的實驗有攝像機跟拍,目的是放在網上,吸引大家關注殘疾人群體。數月的實驗中,不同體征的殘疾人的狀態被陳辰呈現出來。視頻中,陳辰或跪在輪椅上,或麵部紅腫,或將兩臂捆於後背,或用牙套壓住舌頭。摔倒、爬起、衝刺,他在公共場所人們投來的目光中感受到膽怯,在行進的人潮中體驗到卑微,又在麵試過程遭遇到拒絕。
在街頭表演一天,回校後陳辰要切換成表演係學生的身份,學習並編排話劇。他最喜歡的一部話劇叫《深淵》,故事講述的是一個偏執的母親,想要用盡全力保護自己的女兒,她以為愛是救贖,最後卻把女兒越推越遠。陳辰有時會懷疑自己是以愛的名義做的街頭實驗,不知是否會傷害到殘疾人群體,進而招惹一些言語是非。
這種擔憂一直沒有發生。視頻在網站播放後,瀏覽量最高的一期達到近三千萬,評論和私信裏匯聚萬千網友的眼淚、感觸。陳辰一直以開放的心態接受媒體訪問,並再三強調,希望公眾多關注殘疾人群體,而非自己。
引發一些關注後,許多殘疾人圍過來,把陳辰當成樹洞。
網友大治今年20歲,每天需要拄拐杖才能行走,這讓他很自卑,跟健全人坐在一起,能明確覺察到鄙視和嫌棄的眼神,更不敢追喜歡的女孩。另一位網友泠安,常開心地坐輪椅出門,接受一天異樣的眼神,晚上回家默默流淚。她不敢告訴任何人,擔心被人說矯情,於是逐漸減少了出門次數。
今年1月,一位叫小潘的“蝴蝶寶貝”給陳辰發來私信,讓他備受震撼。“蝴蝶寶貝”群體所患的是大皰性表皮鬆解症,簡稱“EB”,這是一種罕見的遺傳性皮膚病,症狀為體表皮膚長出水泡和血泡,乃至牽連到其他上皮組織,最終會導致全身皮膚反複潰爛。這些患者的皮膚如蝴蝶翅膀般脆弱,因此稱他們為“蝴蝶寶貝”。
小潘今年剛剛21歲,因為皮膚異於常人一直被當成怪物,他上學時被欺負,長大後也找不到工作。現在每隔一段時間他就要去醫院輸血,並處理傷口,防止繼續感染。這種病沒有特效藥,國外有一些藥品能緩解症狀,但無法根治,每年費用高達百萬。他根本治不起。
並發症已經出現,目前他的食道開始變得狹窄,為了防止喉嚨也摩擦出水泡,平時隻能吃軟乎的飯食。腿部的十幾處傷口,在長達一年的時間裏都沒能愈合。去年他的數位病友相繼死去,有的才十五六歲。小潘希望在疾病侵蝕腎髒、心髒或演變成皮膚癌之前,能等到便宜的特效藥。
與小潘聊天的過程中,陳辰逐漸被深深的無力感包圍,如同深淵。扮演殘疾人士,就必須充分估計並重現殘疾人士所遭遇的一切,可小潘所經曆的,還是遠遠超過了陳辰的心理承受力。
殘疾,本質上是身體被剝奪了一部分自由。
陳辰大學的專業是戲劇表演,有時因為過分沉浸於角色當中,他會模糊戲裏戲外的身份。假扮殘疾人士,需要模仿出袖筒空空的姿態,體會眼前盡是漆黑的恐懼,還有輪椅上的斷腿、麵部的燒傷、舌頭被牙套死死壓住。這些都是陳辰沒有經曆過的生活。
陳辰想,如果自己真是這樣,該如何麵對往後的人生?在實驗製造的殘缺身體裏,陳辰體會到殘疾人群體的不易。
為了感受到徹底的黑暗,走上街之前,他用尺子測量兩眼的間距,拿著一塊布料去到裁縫店,讓老板為他做一個眼罩。第一次做的不太合格,蒙在眼睛上世界的輪廓依稀朦朧可見,他執意讓老板再加厚一層。處於黑暗中的陳辰,麵對公共場合複雜的情況,不僅身體失去方向,思維也被徹底擾亂。
這一刻,他才感受到盲人世界的恐懼和無助。
在斷腿的那期街頭實驗裏,輪椅帶給陳辰觀察世界的新視角。多少年來他很少發現街頭有殘疾人,從學校到天津海河長達九公裏的路程,人群中坐在輪椅上的殘疾人一個個浮現在他的視野,從未如此清晰,連跪地乞討的老太太也能被精準地捕捉到。殘疾人並非都躲在家裏,很多時候他們分明就在身邊,隻需降低一些視線就能發現。
“在眾多殘疾人當中聾啞人的特征最為隱秘,很難分辨,也最容易被誤解。”陳辰扮演聾啞人那天,設定的目標是到天津市983醫院,路上問了很多人,有一半以上的人拒絕他。
為了不讓自己發出任何聲音,他提前戴了牙套,將舌頭壓在牙套下麵,隻能發出嗡嗡嗡聲。他手舞足蹈地攔下路人,沉悶的聲音在嗓子眼裏打轉。有人當他是瘋子,嚇得慌忙逃離,有人當他是傻子,幹脆不理。
在天津之眼下麵,他偶然遇見一位真正的聾啞人,30歲出頭,熱情地向他比劃著手語。與此前所有的路人都不同,他沒對陳辰做出任何躲避的動作,而是迎上前,表達關切。當他知道陳辰也是聾啞人時,長舒了一口氣,徹底放鬆下來,接連向陳辰豎了幾次大拇指。
圖 | 陳辰遇到一位真正的聾啞人
沒有一句言語,他們在手勢和眼神中相互鼓勵,相互理解。
為了扮演燒傷者,陳辰幾乎耗盡了所有力氣。首先是要化燒傷妝,他花八十塊錢在網上買了一套專業化妝霜,第一次化出的樣子就嚇到了室友。由於過於真實,他不敢正視鏡子裏的自己,更害怕別人看見。進入一家餐館,他緊張到一直用腳趾頭扣地板,鮮有人敢用眼睛直視他的麵部。他拎著飯匆匆逃離,不敢當著眾多人的麵露出傷口吃飯。
最大的一項挑戰是求職,餐館服務員、球鞋店售貨員、婚紗攝影店攝影師,他一一去麵試。因為麵部燒傷清晰可見,服務行業難以接受這樣的形象,接二連三地被拒絕。除了形象問題,有位老板給出更加客觀的解釋——燒傷的皮膚很敏感,在有粉塵的環境下工作容易發炎。
陳辰感受到深深的挫敗。他決定摘下口罩,在人群聚集的商場裏走五分鍾。一路上他腳步匆忙,眾多目光像一把把匕首投射過來,麵部變得滾燙熾熱。如同真的被燒傷一般。陳辰迅速鑽進衛生間,站在洗手池旁不敢看鏡子裏的自己,沉重的身體緩緩俯趴下去。
圖 | 燒傷妝的陳辰在商場行走
扮演這些形象後,陳辰很久都緩不過來。挫敗、羞愧、震顫、悲憫、同情,一係列情感交織在一起,在心底留下深刻的烙印。“像是被開水燙過,熱油炸過,心有餘悸。”
難以承受。可這不過是殘疾人士日常生活的一瞬而已。
撰文 | 吳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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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業三個月,我的卡裏隻剩900塊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極晝工作室 Author 小晝
|本文轉載自【極晝工作室】,微信公眾號:media-fox,作者 | 羅曉蘭,編輯 | 陶若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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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職奶奶不下班
淩晨4點半,史麗麗從右腿的腫脹感中醒來。
天還沒亮,但疼痛讓她清醒。翻了幾次身後,她決定起床給兩個孩子做早飯。她拄著拐杖走到廚房,拿出桌上的4個雞蛋、米和鍋,緩慢坐在煤爐邊的凳子上。煤氣灶台就在邊上,但灶台太高了,受傷之後,她隻能坐在煤爐邊上炒菜做飯。因為長時間躺臥,她臀部長了褥瘡,做飯時,她需要把半邊屁股擱在長板凳上,另外半邊屁股騰空。
去年,史麗麗意外右腿骨折,至今需要倚靠拐杖行走。但兒子兒媳在外打工,丈夫在村子裏照看雜貨店。正在讀小學的孫子孫女,隻能繼續由史麗麗獨自照顧。
史麗麗是村裏第一個帶孫輩上縣城讀書的陪讀奶奶。她性格要強,兩個兒媳不願在家中麵對婆媳關係,同時,90後兒媳也渴望去大城市工作賺錢,見識更大的世界。孫輩到了上幼兒園的年紀後,史麗麗帶著他們來到縣城,在學校附近租下一間簡陋的兩居室。
受傷前,史麗麗還能趁孩子白天上學的時間段,在縣城做些小生意,收入夠三人的開銷。但骨折之後,史麗麗覺得自己像個“廢人”:行動被限製在出租房之內,失去了賺錢的能力;兩個孩子學習成績下降,也更難管教了。
早上7點多,史麗麗監督兩個孩子吃完早飯,拄著拐杖站在出租屋院子門口,目送他們去上學。雖然出租屋離學校隻有500米遠,但史麗麗還是看著他們走遠,才返回屋中。
當史麗麗將孩子吃剩下的粥和饃饃作為早飯,差不多同時,全職外婆張梅正在給外孫女樂樂紮辮子。這是她早上主要的任務。樂樂上幼兒園後,張梅的工作減輕了許多,至少,樂樂的媽媽可以負責哄樂樂起床、做早飯、開車送樂樂上幼兒園。
張梅今年57歲,外孫女樂樂5歲。樂樂有一對小酒窩,話多嘴甜,在外人麵前是“小甜甜”,但在家是個“大魔王”:嗓門大、脾氣倔、愛哭、粘人。全家能威懾樂樂的隻有媽媽,脾氣上來了,爸爸、外婆、爺爺奶奶都是“空氣”。
樂樂上托班時,張梅負責接送,那曾經是一場體力與腦力的雙重挑戰。一個月總有一兩天,樂樂賴床、哭鬧、不想去學校。托班離小區隻隔著一條街,但張梅無能為力,隻能向女兒求助。女兒一邊上班,一邊視頻威逼利誘樂樂。最離譜的一次,張梅花了3個小時,上午10點才將樂樂送到學校。從托班出來,張梅腦袋嗡嗡響,精疲力盡。
幾次類似的突發情況之後,女兒提出上班時間盡量不要再給她打電話了,太影響工作,有問題盡量自己解決。
張梅感到焦慮沮喪,但她接受了女兒的意見,她需要讓自己變得更獨立,磨練自己具有“隨時隨地解決問題的能力”。
作者圖 | 張梅在做飯
出於家庭經濟壓力、渴望實現自我價值等原因,生育後重返職場的女性增多,但家庭中的家務和育兒責任依舊存在,美國作家特裏·阿普特在出版的《職業女性沒有妻子》提出:
有這樣一個伴侶——能優先滿足家庭需要、能照顧孩子、順應另一半不斷變化的職業需要,把家庭責任放在最優先和最重要的位置——這幾乎是每一個已婚職業男性都擁有的。而職業女性卻不然。
在現代社會,越來越多的職業女性麵臨工作和家庭的雙重壓力,在追求事業成功的同時,她們也需要有一個在背後無條件地付出的“妻子”。
中國一直有隔代養育的傳統,在中國,祖輩老人多數又是老年女性,承擔起年輕家庭中“妻子”的責任。複旦大學教授沈奕斐曾在《誰在你家:中國“個體家庭”的選擇》一書中指出:
在城市雙職工家庭,祖父母幾乎承擔了所有家務,一切配合兒子、兒媳及孫輩的生活工作安排,飯菜以兒子兒媳口味和喜好為標準,隱藏自己的喜好,壓抑自己的需要,扮演著完美“妻子”的角色。
博主遊識猷則更貼切地形容這些老年女性為中國家庭裏的“隱形妻子”“隱形母親”。今年59歲的李珍,是一位流動的全職奶奶。她來自湖南農村,兩個兒子分別定居江蘇蘇州和浙江嘉興。李珍的四個孫輩分別生於14年、15年、19年和22年。兩個兒媳在生育後,都渴望能夠去上班,避免與社會脫節,增加經濟收入。於是過去7年裏,李珍在蘇州和嘉興兩個城市來回奔波,照料四個孫輩,哪裏需要她,她就會出現在那裏。
代際互惠還是對老年女性的剝削?
2017年,最初女兒請求張梅幫助照顧外孫女時,張梅拒絕了。
張梅曾是位單親媽媽,丈夫意外去世後,她靠經營一個海鮮攤位獨自撫養女兒長大。女兒組建自己的家庭後,張梅結束了作為母親的任務。
她 “退休”了,享受了一段單身自在的生活:獨居在漁村,繼續做海鮮買賣。她熱愛運動,是村裏的乒乓球隊和舞蹈隊隊員,還是門球隊的領軍人物,作為教練,她帶著隊友們拿過區裏團體和個人賽的獎牌。
並且張梅覺得,在農村,奶奶有約定俗成的照顧孫輩的“義務”,但外婆沒有。
張梅不願放棄自己的生意、社交圈、延續了十多年的興趣愛好。她最後讓步,是考慮到親家母身體不好。她支持女兒回歸職場,也理解家中背著房貸、車貸,女婿需要全力投入工作。於是張梅離開漁村的家,住進女兒位於寧波市區的三居室,接過照顧小外孫女和操持家中大小家務的重任。
傳統中國式家庭習慣幾代同堂,祖輩參與隔代養育也被視為代際間的互惠。但在傳統家族裏,祖輩掌握著財富、權力與威嚴。而現在, “輕老重幼”的現象逐漸明顯。老年人無法再扮演擲地有聲的一家之主,隻需要能幹隱忍 。
在女兒家的這五年,張梅一直將自我需求排在全家人後麵。小到飯菜的做法、口味:張梅對食物的要求通常是“蔬菜、易消化、不油膩”。但女兒女婿還年輕,愛吃葷腥,重油重鹽,周末時常出去“加餐”,女兒有時麵對一桌子不喜歡的菜,還會和她開玩笑:“買菜錢不是都按時給你的嘛”。雖然是母女倆的玩笑話,但張梅略感失落,“孩子們在外麵忙了一天,晚飯總想讓他們吃得舒坦些”。
離開了熟悉的朋友圈和愛好,張梅在城市的生活有些寂寞。2020年,張梅終於加入了小區的廣場舞舞蹈隊,建立新的社交圈。廣場舞每晚7點鍾開練,但一邊照顧孩子,一邊做飯,常常她做好飯已經臨近7點,狼吞虎咽巴拉幾口就衝下樓。
在城市雙職工家庭,有女兒女婿分擔,張梅得以擁有短暫的閑暇時光和“自我”。但兒子兒媳都在外地務工,縣城的史麗麗背負著城鄉和性別問題的雙重負累。
每天傍晚,陪孫子孫女吃完晚飯,坐在一張支開的折疊桌旁,史麗麗需要監督孫子孫女寫作業。孫子孫女讀小學後,老師要求家長檢查批改家庭作業。史麗麗是70後,小學學曆,對於小學數學的應用題、幾何題,她連題目都看不懂。
她給孩子們糾正完錯題,要麽是寫對的題批改錯誤,要麽是講題思路錯誤。孩子們放學回家,告訴奶奶“老師說你講題講錯啦”。為了孩子的功課,史麗麗求助過鄰居老師、送孩子去輔導班,收效甚微。來縣城讀書的目的,就是希望孫子孫女能獲得更好的教育,孩子的成績急轉直下,這讓她倍感挫敗。
去年夏天,史麗麗右腳踝意外粉碎性骨折,或許是因為休養不夠,至今未痊愈。受傷後,走路需要依靠拐杖,做飯、洗衣等家務,她隻能坐著進行……在衰老和疾病的雙重衝擊下,她勉強完成家務。孩子父母不在身邊,她最焦慮的是孩子的教育問題。
史麗麗對孩子的管教被受傷的雙腿束縛。趁史麗麗不注意,兩個孩子溜出家玩,用手機刷短視頻……老師們常在班級微信群通知作業等重要事宜,史麗麗用的是一部老舊的智能手機——運行時總卡,電量下降飛快,充電速度卻很慢。她操作不熟練,有時候會錯過群消息,孩子不記得作業,就“忘了寫”,為此被老師批評過好幾次 ……
最初,史麗麗來到縣城陪讀,源於全家齊心協力、努力在縣城落腳的家庭內部分工,但這分工有著複雜交疊之處。兒子兒媳雙雙在南方工廠工作,賺錢還縣城買房的貸款。史麗麗所在的縣城,全職帶孩子的女性不多,老人們舍不得閑著。家中買房累積了債務,還貸壓力大,史麗麗和兒子約定好,她和丈夫不從兒子那兒拿錢,靠村裏的店鋪,負擔兩個孩子的讀書和生活開銷。
但帶兩個孩子搬去縣城後,生活開銷和日常工作都加重了。在史麗麗所在的縣城,“帶孩子、做家務是女人的事”,年節團聚時,史麗麗的丈夫和兒子參與得也不多。孩子讀幼兒園期間,史麗麗早上將孩子送去學校後,要搭公交車、花近1個小時車程回村,幫丈夫照看生意。下午4點,孫子孫女放學前,她要從村裏搭乘公交車,匆匆趕回學校去接孩子。
圖 | 縣城
兩個孩子讀小學後,回村不方便,史麗麗轉而在家附近擺攤做小生意。但骨折之後,史麗麗失去了賺錢的能力,她不好意思開口向兒子們要錢,生活壓力更大了。
親友們雖體諒史麗麗的不易,但作為陪讀奶奶,兩個孩子成績下滑、成長過程中暴露的性格問題,會被歸結到奶奶照顧不力上。
史麗麗心中苦楚無處訴說,2020年,她得到了人生中第一部智能手機,一台被親戚淘汰的雜牌機。她借由這台雜牌機學會了使用短視頻,她將積攢的不如意在短視頻中傾訴出來。每次都能得到幾百條情真意切的回複,有人誇她“漂亮”,有人親切地喊她“老妹兒”。這是她生活中得到的為數不多的讚美和理解,也是她沉悶生活裏的唯一娛樂。有段時間,除了日常生活和做家務之外,她迷上了直播、拍視頻,但在親友眼裏,這成了 “奶奶”不稱職的證據。
誰來對育兒負責?
像張梅、史麗麗這樣的老年女性,幫助下一代更好地平衡工作和家庭,參與貢獻社會經濟的發展和生育率的提升。但老年女性鮮少表露自己的勞累或倦怠,她們的犧牲和困境也鮮少被提及和重視。
剛搬到城裏時,張梅很不適應。每到周末,隻要有空,她換乘4班公交、單程花上3個小時回到農村的家,給家裏開窗通風,除濕晾曬,沿著海塘堤壩、挽著老姐妹的手散步聊天。
張梅還說起自己的婆婆離家出走的一段往事。上世紀90年代初,婆婆4個兒子相繼生了6個小孩。那幾年,婆婆每周輪流給一戶人家帶孩子,苦不堪言,卻從未流露。
有天,婆婆謊稱出門辦事,再也沒回來。家人找了半個月,發現老人偷偷在縣城找了一份做全職保姆的工作,吃住都在主人家。二兒子找上門去,母子兩人一見麵,都哭了。婆婆最終被勸服,辭職回家繼續帶孩子。
張梅記得婆婆回來那天,來市場那一幕。當時,張梅一手抱著女兒,另一隻手在整理攤位上的海鮮,突然看見婆婆迎麵走來。婆婆伸出手,她遞過孩子,孩子很自然地撲到了奶奶懷裏。她們彼此都沒有言語,但仿佛從彼此的眼神裏讀懂了對方。
後來,縣城的雇主還特地坐車來家裏找過婆婆,希望她能再回去工作。那天6個孫輩都在婆婆家,哭、打鬧、嬉戲,婆婆一邊幹著家務,一邊看著這些孩子,對雇主說:我怎麽走得了呢?
自那之後,婆婆接受了自己的命運,在村子裏呆了一輩子,是一位稱職、受兒孫輩尊重的奶奶。
與婆婆不同的是,張梅並不是完全忍耐。遇到不合理的情況,她會提出異議。
有次女兒在公司受氣,回家罵孩子,對張梅也說話也含沙射影,態度跋扈。張梅給女兒發微信,明確告訴她:我隻有義務養你,養下一代不是我的義務,你對我態度不能這麽差,女兒及時道歉。
關於生育意願的討論中,2021年,南京大學社會學學者許琪的一份調研報告顯示,在中國,與65歲以下祖輩同住的情況下,女性生育的優勢提升38%,但丈夫對家務的貢獻多寡,並不會對妻子的生育意願產生很大影響。因為不到65歲的祖輩一般健康情況較好,能幫助做家務和照看孩子。
而如果不和祖輩同住,男方的家務時間就會顯著影響妻子的生育意願。當夫婦不與父母同住時,丈夫每多做一個小時家務,妻子生育的優勢提高14.5%。
李珍的兩個兒子都忙於工作,無法勻出更多時間分配給家務和育兒。兒媳們決定生二胎,離不開婆婆對家務和育兒的分擔。李珍的大兒媳很愛小孩,主動生下二胎。但去年底,弟媳二胎即將出生,婆婆去嘉興照顧。離開婆婆後,大兒媳一邊做一份兼職,一邊獨自帶大寶二寶幾個月後,幾近崩潰,她說自己暫時沒有再生三胎的念頭了。
不久前,麵對生育率的快速下降,有專家表示,“要把老年人口、女性人口的紅利充分發掘、開發出來”。但“中國式育兒”已經讓家庭內部的女性成員承擔了太多。
那育兒成本應該由誰來承擔呢?
“生育友好型”社會,需要全社會成員的共同參與和支持。許琪進一步指出,國家與社會需要分擔一部分生育壓力,如提供能保障3歲之前基本安全的育兒托兒服務,出台措施分擔由於女性職工生育造成的企業成本等,將有利於緩解家庭領域中的性別不平等,也有利於生育意願的提升。
奔波於兩座城市帶娃,但李珍說自己對現在的生活很滿意。她和丈夫沒有能力給兒子買房,兩個兒子能在新的城市紮根,全靠自己努力。她“不怕辛苦也不怕累,兒子們有需要,能幫一定盡量幫”。
史麗麗享受這幾年和孫子孫女的陪伴,但“孩子大了,更需要父母的愛和好的教育方法,老人家要學會放手”,加上史麗麗年老體弱,一家人正在商量,兒子和兒媳是否要回鄉工作,不過目前,史麗麗還要再陪讀一段時間。
去年9月,樂樂上幼兒園後,張梅帶娃生涯最艱苦的階段也就過去了。“孩子上了幼兒園就好了”是老姐妹們彼此鼓勵時、使用頻率最高的一句話。
任務減輕後,張梅又開始打門球了。碰上球隊在工作日比賽,張梅需要坐車回村子裏,她會和女兒商量,女兒會向公司請假提前下班去接樂樂。今年,門球隊在區老年人運動會上又獲得了新獎項。
張梅打算,照顧樂樂讀到小學畢業——還需要8年。徹底自由之後,她想去上老年大學、去旅遊、全心投入到她最熱愛的門球中去。
參考資料:
沈奕斐《誰在你家:中國“個體家庭”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