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350)

來源: YMCK1025 2022-01-25 17:25:33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181903 bytes)

內卷中心的三亞民宿:一條街150家,100大床房賣不出去

看客 看客inSight 2022-01-24 12:39
 
 

扯上生存,都是一地雞毛

 

 

在很多人心中,退休後去大理,或海邊開間民宿,是人生的終極理想。既滿足了“隱退江湖,遠離紛擾”的內心渴望,又可以交換來自天南海北的故事。

 

但現實卻不是這樣。

 

2021年底,我來到三亞網紅打卡地天涯鎮,成了一名民宿管家。近距離接觸到很多民宿經營者後,我發現疫情之下,他們的生活全是一地雞毛,根本沒有詩和遠方。

 

 

 

流浪工程師

開客棧破產後,他選擇隱居山林

 

柳林是我在三亞認識的第一個人。

 

去年11月,失業的我在豆瓣上發了一篇長帖,吐槽生活的不如意。他給我發了一條很長的私信,說了些心靈雞湯,還講了自己的故事,說自己在天涯海角邊租了個院子,養花種地,誰料一場火把院子燒了。

 

他的民宿弄得很好看,“燕歸我家”的名字也吸引了我,和我名字有同一個字,我問他為啥取這個名,他打字超快,劈裏啪啦一堆字,跟我解釋了半天。 

 

在院子裏給植物澆水的柳林

 

後來我才明白,這是一個活在自己理想國度的成年人。

 

來三亞之前,他留校當過老師,在秦皇島做過工程師,後來自己創業,管理幾十號人的團隊,據說年銷售額千萬。他曾全國各地出差,總把深圳的華強北掛在嘴邊,對那裏門兒清。

 

但妻子突然跟他提了離婚。兩人在他當老師時認識,妻子是她的學生,互生愛慕,她嫁給當時隻有農村土房的他。據他講述,隨著妻子的慢慢成長,他不再能成為她的人生導師,於是二人和平分手。

 

婚姻的變故讓他決定放棄現有的一切,換種生活來過。

 

七年前,柳林隻身來到三亞,在天涯鎮黃龍街開了一間叫做“燕歸我家”的民宿。 

 

柳林的民宿招牌

 

那是2015年,他剛開始做民宿,起步早,天涯鎮還沒有這麽多競爭對手,“燕歸我家”的價錢也便宜,順利存活了下來。民宿有19間客房,從清洗床單被套、打掃客房衛生,到前台接待等所有事情,都是他一個人做。可想而知,每件事情都做得馬馬虎虎,因為衛生問題,幾乎沒有回頭客。

 

疫情來臨後,柳林的民宿無法盈利了。

 

2021年,他選擇關門閉店。民宿關門那天,他收拾了兩大卡車的東西,房子裏還留下了一堆無法帶走的物品,房東頗有怨言,說他“整天騎著三輪車到處撿破爛”。 

 

柳林的愛好之一,改裝車輛

 

去年五月,他在天涯鎮村裏重新租了個院子,準備重新做個主題民宿。

 

七月的一天晚上,他在海邊跟朋友相聚,回來時發現院子裏火光衝天,消防人員正在緊急滅火,所幸院子是獨門獨棟,沒有殃及到別人。但他的所有物品,洗衣機、冰箱、電腦、U盤、現金以及身份證全都燒掉了。起火原因是一台自己動手改裝的電動車。

 

回想起這段經曆的時候,他說,自己能活著真是太幸運了。 

 

院子失火時,被燒毀的房間

 

我後來又問過他,為什麽是三亞?

 

他說,為了等一份愛情,“我民宿是為了老板娘開的”。

 

網紅打卡地不乏才子佳人的浪漫故事。柳林在網上相親無數次都失敗了,沒有愛情也沒關係,他就想成個家。他曾在soul上搭上了一個女人,天天老公老婆喊著,女人也來了三亞找他。

 

我對他唯一的女友很好奇,“後來呢?”

 

他說,“前女友對我下不了手”,除了牽牽手抱一抱,其它啥事也沒幹。

 

我心道確實。不說他雙腳常年黝黑黝黑的,我無意中還看見過他邊吃土豆邊摳腳的畫麵,“你也得顧及一下別人的感受”,我想說的是,你把自己稍微收拾一下,話沒有說完,被他打斷,“我隻顧及自己媳婦的感受,我不需要顧及別人”。 

 

我想這塊牌子代表了柳林開民宿的初衷吧

 

院子被燒光以後,他搭了個箱子繼續住。

 

我去過那個滿是雜物、還被一把火燒過的地方。所有東西,棉被枕頭、電鑽工具、插座插排雜七雜八全堆在一起,他晚上就枕著這一堆東西睡覺。有個老式電飯煲放在睡覺的木床邊沿,他翻個身就會打翻或者踢倒電飯煲。這個地方甚至會讓我想起小時候見過的豬槽。

 

但柳林在天涯鎮的人緣很好,有人評價“這人頭腦非常聰明,也是一個很善良的人,樂於助人”。天涯鎮如果有人搬家,他有求必應,能立馬放下手裏的一切,開著電動三輪車出發。

 

院子失火後,柳林之前的一個同事立馬聯係了他,還給他轉了一大筆錢。後來他才知道,這錢是早年間創業的時候,手下員工們私吞的。這個同事心裏過意不去,把錢還給了他。 

 

失火後,重建的院子一角

 

又輾轉了一段時間後,他搬去了山裏,他說隱居山林是他的心之所向。聽說這個決定後,我腦海裏響起了那句他時常掛在嘴邊的話,“開民宿的人都是很有情懷的。”

 

 

 

身係全家生存的全職寶媽

隔空千裏管理民宿

 

通過柳林介紹,我去了一家名為“海鯨”的民宿成為了民宿管家。

 

這家民宿有三位股東,其中許夢直接管理民宿。她負責運營民宿的所有賬號,包括訂房網站、攜程旅拍筆記、小紅書、朋友圈,還要操心客服工作和員工管理。

 

比較特殊的地方在於,她基本全年待在北京,從我入職到離開都沒有見過她本人。

 

許夢今年四十歲,老北京人,人稱夢姐。她愛人是三亞土著,在本地有全職工作。但為了孩子能享受北京的優質教育資源,許夢隻能一邊在北京帶娃,一邊管理“海鯨”。因為身係生存,這家投資了近200萬的民宿的經營至關重要。

 

“海鯨”的規模不算大,有九個精品房間,最貴的一間270度海景房,旺季時每晚要1280元,淡季直接400塊拿下。還有500元的大床房,淡季特價100元出頭。 

 

海景民宿,觀海咖啡廳

 

但這家民宿經營了近一年,別說盈利回本,每日流水能覆蓋住當日支出就不錯了。

 

這讓許夢非常緊張。她每天時刻盯著手機,美團攜程的谘詢信息都是秒回。她在北京遠程上班,和員工一樣每日登錄房態係統,隔空遙控1000公裏之外的“海鯨”。

 

民宿安裝監控攝像頭是公安機關的要求,每個營業場所都必須配備無死角的監控。許夢通過分布在前台正上方和門口的監控攝像頭,能監控到每一位員工的狀態,你打個盹兒,腳踢到插排線材了,人家立馬電話通知店長。員工最怕她的奪命call,店長每次接她的電話都能打一個小時。

 

她超強的控製欲真的快把員工逼瘋了。

 

有一天經營業績比較慘淡,房間沒有賣出去幾間。

 

有客人上門來看海景房,聽完價格以後砍價,民宿的另一個管理者當時在店裏,同意了客人的砍價,折扣超出了許夢製定的“14:00後,客房打4.5折”的範圍,原價1000塊房間以400塊不到的價格成交了。

 

最後,當天值班的我被夢姐在微信上連連追問,這個價錢賣便宜了,是誰賣的?以後誰也不能自作主張,價錢必須過問她,她同意才行。 

 

在海景民宿房內看天涯鎮

 

還有一次,晚上九點左右,我接待了一個預訂客人,為他辦理完入住。十幾分鍾後,客人要求換房,理由是馬桶壞了。我馬上同意為他辦理換房。換好房後,我把原本的問題房間的狀態變更為“未打掃”。因為前幾天被許夢再三告知過,不能鎖房態。

 

但是,這間問題客房,半夜被預訂了,客人淩晨到店辦理了入住。

 

第二天上午,我準備外出,群裏的消息“叮叮叮”響個不停。他們問我,“你看房態了嗎?”當時我沒有當值,看不了房態。心裏疑惑,被客人投訴了嗎?

 

得知問題房間被入住後,我在群裏詢問,為什麽未打掃的房間還能被預訂?沒有人回複我。

 

我感到很委屈,據理力爭,後來回想簡直是自殺式辯論,“我上班之前,問題客房就沒有被鎖。早班同事沒有鎖,店長也在現場,他們也沒有要求鎖房,所以我把客房衛生變更為未打掃。”

 

“你是這麽跟店長說話的嗎?”許夢氣炸了。

 

我跟民宿店長在微信群吵了起來,最後直接在工作微信群撕破臉。這件事成為直接導火索,我收拾行李離開了這間民宿。 

 

天涯鎮的巷子裏

 

後來我想了想,真的是我做錯了。對錯不重要,真相也不重要,保持沉默、維持和諧才重要,老板和店長的體麵最重要。

 

但日子繼續,我換了一家民宿繼續上班。

 

有天,我突然接到一個從北京打來的電話。

 

接聽後,對方語氣生硬,“我是許夢,我警告你,不要再去我的店裏騷擾我的員工,也不要加我員工的微信,更不要去我的店裏鬧工資,我不少你一分錢。像你這樣陽奉陰違的人,情商一點也不低,精明得要死......”

 

我血壓上升,“啪”地中斷了電話,感覺莫名其妙,拉黑後還看到三個攔截電話。還有一條攔截短信,“你拉黑了我,但我這裏保留了我們所有的微信聊天記錄,也有你所有的視頻監控”。

 

這都是哪兒跟哪兒?我瞬間回想起來,我曾經跟同事說過的每句話,都被添油加醋地傳到了許夢那裏,所有的話都變了味兒,甚至無中生有。 

 

天涯鎮的日落

 

我開始懷念大城市,職場更簡單,誰也沒空搞這麽多屁事。

 

雖然我對許夢的黑白顛倒很生氣,但也理解了她的不易:開民宿的並不一定都是家裏有錢玩兒的,有的是全部身家都搭上了,容不得一點差錯。

 

詩與遠方?扯上生存,都是一地雞毛。浪漫的幻想第一次被戳破了。 

 

 

 

家裏有礦的土著公務員

“經營民宿太難了”

 

文哥是個地道的三亞土著,所以他特別不理解我們這些人,不遠萬裏飛來三亞就為了看海?

 

“大海有什麽看的?海邊長大的,從小看夠了!”

 

文哥就是網上說的那種“家裏有礦”的人,他家有兩棟樓。據說他父母那輩年輕時辛苦打拚,每天雷打不動淩晨三點起床幹活,後來買下了兩棟樓。

 

因為位置極佳,家裏就一直做餐飲和旅館生意,等到父母那輩老了,做不動了,房子就整棟出租給別人。文哥說,每棟樓一年收租二十多萬,一年躺著也能入賬五十來萬。

 

他上大學那會兒是二十多年前,每個月生活費1000塊。可是我記得那時候,我媽打工每個月才300塊錢。真的是有錢人的生活。

 

文哥立馬否定了我,他說三亞沒有幸福感,這是個高消費的城市,作為本地人,即便有房,壓力也很大。

 

文哥大學畢業以後,曾經在醫院工作,有穩定的編製。但是疫情改變了這一切。

 

租客的旅館生意每況愈下,他家祖傳兩棟樓被退租了。眼看父母打下的基業被荒廢,文哥理解父母的心疼,於是從醫院辭職回來接手旅館生意。

 

自己做,他才知道賺錢這麽難,三亞民宿業的競爭何其激烈。 

 

站在文哥客棧的屋頂看小鎮

 

客棧靠近人流旺盛的馬路,共開放了20多間客房,淡季房價低到100塊一間。從早上九點到晚上十二點,文哥和老婆、大姐、妹妹、妹夫輪流值守在門口。

 

文哥坐在門口的時候,隻要有人從門口經過,他都會馬上抬起頭問一句,“需要住宿嗎?”

 

但大多數人隻是路過,偶爾有進來的,看房後最後成交的也寥寥無幾。

 

還有人使勁砍價,100塊特價大床房非得要60塊成交。

 

文哥說,“成交不了!”

 

真的成交不了,客房衛生非常標準,每天都有專業人員來清掃,布草清洗都是成本。放在2021年的今天,還是熱門景區,海邊的標準都是500起步了。

 

他曾經委托過別人幫忙運營新媒體,在抖音小紅書上幫忙發點推廣,但回報不佳,“就是騙一筆錢,沒有效果。”

 

文哥客棧屋頂,天涯鎮的煙火氣

 

文哥無奈地問我,“你知道天涯鎮馬嶺社區現在有多少家民宿嗎?”

 

這我真的不知道。

 

“就我們這條街有150多家,現在做生意真的太難了!”

 

“即使再難,這不是還有網紅民宿在賺錢嗎?”我心裏想,是你沒被逼到那一步,你這個土著根本不差錢。他七歲的兒子上的還是20萬學費的私立學校。他晚上守旅館時,經常看著看著,就跑去喝酒了,深更半夜老婆抱著娃下樓來找他。

 

就算他抱怨客棧經營很累,他也還有退路,客棧不開了,轉讓就是了。

 

 

 

警察、演員、民宿老板

這就是大佬的人生

 

劉哥的人生簡直是一部傳奇。

 

那天我在海邊散步,看到了這家新開業的民宿,以麵試的理由來看看。

 

像我這種麵試的人,一般幾分鍾就被打發了。沒想到民宿老板劉哥卻放下手裏的活兒,請我在咖啡廳落座。他長得有點帥,很像金城武,身材一看就是常年健身的,接下來的兩個小時,他侃侃而談,故事的精彩程度完全突破了我的認知。 

 

三亞灣椰夢長廊

 

他說自己是個官二代,因為父親的關係,進了公安機關當警察。當了兩年民警覺得沒有意思,就讓父親幫他保留職位,停薪留職。

 

後來他在杭州瞎混,經過朋友知道了另一個圈子,賺錢如流水,日子紙醉金迷。他開始進軍娛樂圈,前期隻能跑龍套,後來還接節目主持,雖然沒有大紅大紫,但他也體驗到了眾星捧月,走在世界之巔的感覺。

 

同時他也賺到了大筆錢。

 

有了錢後,日子開始飄了。別人是三妻四妾,“我是三十妻,四十妾,所以我現在對啥美女都免疫了。”這樣的生活持續了好幾年。

 

後來,一場車禍讓他差點失去生命,躺在醫院的那段日子,他開始重新審視自己的生活。婚姻岌岌可危,家庭要散了,自己很久沒有陪伴過女兒了。

 

他想,女兒都五六歲了,還記得喊我爸爸嗎?

 

死裏逃生的經曆讓他對自己的生活感到愧疚,“我想真正開始生活,陪老婆陪孩子”。然後他去大理待了八年,民宿做得相當成功。

 

直到持續的疫情,劉哥的生意慘不忍睹。於是他決定轉戰三亞,放眼全國,隻有四季溫暖的三亞沒有疫情,他也一直想開一家海景民宿。 

 

三亞,海景民宿的山景房

 

選址時,他相中了一套準備拆掉的海邊車庫。自己設計裝修,並召集了以前在大理的員工來了三亞。經過半年緊鑼密鼓的步驟,這家帶星空泳池的民宿開業了,集合了咖啡廳、酒吧、頂樓觀景套房,共擁有25間客房。

 

劉哥砸了重金營銷推廣,開業不久,民宿一炮而紅,成為天涯鎮新網紅打卡地。他也成為天涯鎮的大佬,連當地的地產商都前來捧場。

 

劉哥說,自己現在在三亞,每個月花300塊錢就夠,身上衣服還是別人送的紀念T恤。說畢他拉了一下身上的衣服,指著衣服標示給我看。話裏話外透露著,寶馬奔馳我都有,但沒啥意思,自己依然騎電動車的境界。

 

我聽得目瞪口呆,有一種人,我永遠到不了他的高度。他為了店裏能招聘到合適的員工,肯花心思,耐下心來跟我談,即使我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人。

 

正式工作後,我發現劉哥人特別聰明,思維活躍,但這種類型的人性子很急。從大理來的店長小辛是個做事慢條斯理的人,所以店裏總能聽見劉哥大聲吼罵小辛的口頭禪,“你這點事也幹不好,滾回大理去!”每次罵到喝咖啡的客人被打擾而頻頻回頭。

 

這種吼罵是家常便飯。剛開始我不習慣,他吼罵聲一開始,我就開始在心裏顫抖。時間長了,我理解了:罵不走的員工,離不開的老板,他們這是相愛相殺。 

 

民宿管家查房,每個角落都不能放過

 

一天下午,我們兩個早班同事都去了外麵,我騎電動車去取民宿的快遞,另一個同事去打飯。所有人都忘了民宿外的招牌燈沒有打開。剛好劉哥看見店長小辛站在門口,你站在門口還不開燈?更加氣不打一處來,瞬間火山爆發。

 

他對著小辛大聲吼叫,住民宿二樓的人都被驚擾到了:發生了什麽?我取快遞回來在咖啡廳吃盒飯,被這氣氛嚇到了,趕緊偷偷溜了。然後看見小辛在微信群裏通報,“因為都沒有開燈,每個人罰款30元”。

 

隔天,因為泳池水不幹淨,頂樓價值2000塊的豪華套房沒有賣出去,小辛在微信群裏說,“泳池水不幹淨,查房的人罰款100”,三千塊的工資還被不停地扣,不能怪店長沒有同理心,生存不易。

 

有一段時間,銷售業績慘淡,小辛找我在訂房網站刷單,並且要求一定要配圖寫好評。我很震驚,但他很平常地向我解釋,店裏每個同事都幫著刷過。 

 

天涯海角遊覽區沙灘

 

這些事,讓我決定離開。

 

疫情當前,每個行業生存都不容易。極度依賴旅遊業的民宿行業更是雪上加霜,沒有一家民宿是賺錢回本的,但也沒有一家民宿承認自己賺不了幾個錢。

 

所謂在網紅民宿工作的歲月靜好,其實都是自欺欺人罷了。民宿管家月薪兩千都要謝天謝地,但依然要在朋友圈曬自己談天說地,海邊喝酒聚餐的美好畫麵。否則,這遊戲沒法玩下去了。

 

*文中柳林、許夢、海鯨、文哥、劉哥為化名 

 

 

作者  秦言言  |  內容編輯  何曉山  |  微信編輯  凍楊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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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護工故事

人物作者 人物 2022-01-20 10:00

 

 

在我國,專業護工人數短缺早已不是一個新鮮話題。人口老齡化的加劇,養老正在成為一個重要的社會議題,與之伴隨的則是——怎樣才能找到一位靠譜的好護工?

 

今天,我們要講述的,是一位普通北京市民在父母老病這些年,與各類護工接觸的經曆與感受,也是關於護工這個群體的複雜與必要。

 

 

 

 

文|原版二姐

 

 

 

 

護工是剛需

 

基本上,家裏有老人,突發急病或手術的病人住院,請護工是剛需。

 

首先,大家都指望護士,但護士是忙不過來的。在社交媒體上見過吐槽護工現象的家屬,他們認為,原本應該由護士承擔的工作,現在都轉嫁給護工了,家屬要多付費。

 

怎麽說呢,以我父母住院和急診的情況看,護士的數量是嚴重不夠的。比如,整個急診留觀隻有6個護士,病人住滿了有24個。護士根本忙不過來。這不是醫護人員偷懶不幹活,就是人多資源少。

 

其次,我們絕大部分人要工作,就不可能一整天一整天地看護病人,這是現實。

 

第三,護工的工作細碎,得盯著輸液、隨時盯著監控、記個出入量(多少毫升尿量)、喂飯、翻身拍背、輔助大小便、擦洗身體,還有的需要吸痰,先不說技術門檻,一天下來就這些事兒,看著好像沒什麽重體力勞動,你自己盯一天就知道了。一會兒一個碎事兒,特別是有晚上輸液的、喂飯的,翻身拍背吸痰的,就是沒法睡整覺,好不容易前半夜折騰完了,淩晨四點多、不到五點抽血,又得起來看著。

 

我媽有一年做個小手術,是我陪的,術後第一天我還能挺著,到第二個晚上,夜裏睡如昏迷的是我。我媽要上廁所,我記得清清楚楚,她頗不樂意地說叫了我五聲我才醒。白天根本歇不了,夜裏也睡不好,基本就是連軸轉,轉到36個小時我就垮塌了。

 

父母老病這十幾年來我最大的思想改變就是這點,真的不用非把自己也累病了才算對得起父母。

 

四則,護工跟保姆還是不太一樣,護工是有專業技術門檻的。很多肺有問題、需要隨時吸痰的病人,吸痰必須及時,但那一口痰上來的時候,護士真不一定有空,所以,很多護工在這種時候就發揮出閃光的作用。而絕大部分病人家屬,沒學過你就是不會呀。

 

還有一條,因為我們對家人有感情,這個感情,會消耗我們大量的體力。護工們麵對的是一個工作,當然時間長了他們也會對病人有感情,但跟家屬相比,終究是兩種不同的心理狀態。

 

總之,各種客觀原因疊加,護工真的是剛需,而且在未來,可能會越來越剛需。

 

大部分護工是中年女性,他們和男護工一樣,需要有一定的身體力量,否則無法勝任工作。 圖源視覺中國

 

 

護工,也是一個江湖

 

我父母住過的醫院,護工界由兩大陣營組成:隸屬於護工公司的「正規軍」和無組織、純個人的「臨時護工」。

 

最早我媽剛剛每年住三四回院的時候,我沒有任何經驗,就信公司。總覺得有個機構、有個組織、有個管理,就更可信、更放心。他們通常跟病房掛鉤,護士也會推薦,就更顯正規。但這些年下來,用過的護工也有十幾、二十來位了,反正從我們家的情況看,護工公司的護工沒有什麽明顯高於臨時護工的優勢。

 

護工公司要從護工的收入中抽取一定的管理費,所以,同樣都是一天200塊錢,臨時護工就拿200,正規軍到手隻有170,因為護工公司要抽走比如30塊錢的管理費。因此,有的正規軍們也會想點辦法多賺錢,或者適當地減少一些勞動——出來打工吃苦,都想多掙錢,這是人之常情。

 

臨時護工之間,大約就是熟人社會,都是老鄉,彼此幫襯介紹活兒。以前我總怕找不到人,其實,不是過年和農忙時節,他們互相介紹,總有辦法。你介紹的人不好,下回我不用這個人,也不找你了,所以,反而這些無組織的臨時護工,還挺注重名聲的。

 

這些年,我們家前前後後接觸過的幾十個護工裏,有四個人,給我印象深刻,他們都是臨時護工。

 

其中一位章大姐,是個神人。我既感激她給過我的幫助,又對她充滿了好奇。

 

2017年我爸第一次腦梗那天,我在急診留觀守著我爸。淩晨五點不到,留觀室的門被輕輕推開了。進來一位衣著整潔的中年婦女。長發,盤頭,一絲不亂。她先對我笑了一下,然後用標準的普通話問我,是否需要護工。我說要等會兒看是否有病床。她不見外地坐下,說,那我陪你等會兒吧。

 

實話說,我對她的第一印象很好。她的整潔,令我印象極深。

 

有一搭無一搭地閑聊。她說她姓章,是河南人。又跟我說,「你用我不用我都沒關係,但是,大叔這個情況,三角枕你得給買,知道嗎,他翻身你得給他墊起來,不然容易長褥瘡。」然後,她拿出手機,利索地點進了購物平台,「就是這樣的,你在網上買吧,網上便宜。二樓小賣部有,賣得貴。」又說,「大叔進了病房,你跟護士租個氣墊,鋪床上,防止長褥瘡。老年人就怕長褥瘡。一天八塊錢。還有,紙尿墊你也預備下,就是這樣的。」看著我爸身上蓋得不平整的被子,她三下兩下就給拾掇得整整齊齊,「我就是喜歡利落。」她說。

 

我說,我也不找別人了,那就您吧。她肯定看出來了,我甚至有點依賴她。

 

到八點鍾,我們幸運地得到了一個床位。轉病房的路上,她特意囑咐我說,「如果到了病房,護士問起來,你就說我是你從家裏帶來的。她們不讓自己找。」我聽得迷了馬虎,就應下來了。

 

果然護士問起來,這護工哪兒的呀?我說,我從家裏帶來的。不到半個小時,護士把我叫到護士站,很嚴肅地跟我說,「您不能用現在這個護工。」我不明所以,是不能用護工,還是不能用臨時護工啊?護士說,「您用誰都行,就是這個不行。」

 

我更糊塗了。什麽情況啊這是?護士三言兩語說了個大概:其他護工抵製這位章大姐,整個病房的護工都來找護士說,不能讓她在這個病房,否則她們就不幹了。其餘的,護士沒解釋,反正就是,「趕緊讓她走。」我恍然大悟,為什麽進病房時每個房間的護工都到門口來看著我們,冷冰冰地盯著我們。原來,我把公敵帶來了。

 

回去我就跟章大姐說,護士找我談話了,說不讓用家裏帶來的人。章大姐說怎麽這麽不講理。我說是啊,她們讓我通過護工公司找人。章大姐垂死掙紮,各種不服,我給了她一百塊錢(那時候一整天的護工費才一百八),她才離開病房。

 

那是我第一次,遇到這麽齊心地集體抵製一個人,實打實地抵製。就死活,不共戴天了。可是我不明白為什麽。

 

後來,我爸的護工大姐跟我們回家以後,閑聊時談到那位章大姐,為什麽同是河南老鄉,她如此不受歡迎。我家大姐說,聽說是,她自己的病人她不好好看著,還出去找活兒,找到之後她又不幹,把病人轉給別的護工,她從中掙錢。時間長了,病房的人都不願意理她了。聯想到後來的種種,哦,所以,病房混不下去,她就幹脆轉戰急診了?

 

此後幾年,我數次進出和路過醫院急診大廳,多次看見這位章大姐。有時候,120或999推著急救病人往裏跑,她也跟著幫忙推車,比任何家屬都迅速。我去拿藥的時候,她也問過我「要護工嗎?」很顯然,她不記得我了。

 

我還見過她身邊坐著幾個明顯是護工模樣的婦女,她們以她為中心,說話時上半身傾斜向章大姐。似乎她是西西裏的科裏昂,臨時護工界話事人一樣的存在。

 

總之,她跟所有其他的護工都不一樣。

 

我爸後來複發,在急診的時候,看到章大姐還在。我們家護工大姐說,章大姐自己已經徹底不幹護工的具體活兒了,她現在就靠給別人找活兒收提成。當時的護工費大約是230塊錢一天,低於十天的,她直接抽成300,高於十天的,她每天抽成30。大概是這麽個比例。

 

我不臧否她這麽幹是否合法。但既然存在,她就一定有她的長處。比如,隻要你需要租床,她立刻就能把床給你搬來。而護工公司,以前不是24小時都有人的時候,到晚上你就找不到人了,即使有人,他們也不可能那麽迅速地就把你需要的東西送過來,但他們的收費,跟章大姐是一樣的。一個床一宿十塊。

 

被那麽多同行抵製,章大姐還能長久地生存,這也足以說明護工是一個巨大的市場——是啊,總有倆眼一抹黑的家屬,就像當年的我,遇見她就像遇見救星。

 

醫院的急診科圖源視覺中國

 

 

河南和陝西,是護工大省

 

醫院裏護工多,但是男護工並不多。我爸有一次趕上一個男護工。

 

那個大哥姓劉,也是河南人。我們遇到的護工最多的都是河南人。其次是陝西的。可能這兩個地方人口多,勞動力密集,離北京相對又不是很遠,所以,保姆、護工,這兩個地方是大省。

 

劉大哥就屬於打遊擊型短期護工。他們不總是在北京找活。地裏需要人手的時候就回家,收麥子收玉米,農閑的時候就來北京打零工,有活就幹,沒有就回去。比較鬆散。

 

一般照顧我媽我爸的護工,我都讓他們跟著我媽我爸一塊兒吃飯,直接刷卡即可。沒錢了我就去充。劉大哥也是如此。可是訂飯的時候,我發現除了給我爸的雞蛋和肉菜,他自己幾乎從來不訂肉菜。我跟他說過好幾次,要吃好一點。他總是訕訕地說,能吃飽就行了。

 

我爸腦子清楚的時候,劉大哥就拉著我爸說話聊天,說他們家的多少畝地,都種了什麽、收成如何、能掙多少錢。我爸對土地裏的作物比我懂得多多了。他年輕時候下放過,也是種過地的。我沒想到,我爸一個研究核燃料的,能跟劉大哥聊種地。主任說了,要讓我爸多說話。所以,不拘聊什麽,能讓他開口就是好的。

 

那次出院之後不久,我爸二進宮。當時是夏天,不知道為什麽,護工缺人。頭一兩天找了一個, 但那個人有事要走。我給劉大哥打了電話。當時他已經回河南老家了。接我電話的時候,明顯他正喝呢。但是還挺明白。他問我,要看我爸多少天。如果隻看個三五天,他就不過來了。我說至少一個療程十四天,不夠十四天,我也按十四天給結賬。劉大哥說,行,我一會兒買票去。

 

我以為他坐高鐵,有幾個小時就到了。第二天快中午了他才到。這還是知道我著急,坐的快車。對他來說,高鐵票還是太貴。

 

見他來了,我爸喜笑顏開。我踏實了。

 

劉大哥跟前邊那個人交接完畢,從他的行李裏拿出來一個大桶。「我給你們帶點什麽呀?你們北京什麽都有。這個你們沒有。家裏磨的香油。」

 

那桶油我分成了六小瓶,分給了朋友還有我媽那兒。那個香油,是真的香啊。天然的香。

 

 病房裏的男護工 圖源視覺中國

 

 

好護工的複雜性

 

我爸第一次住院時,同病房的老爺爺跟我爸一個病,但比我爸嚴重。看他的護工大姐,姓張,也是河南人。一頭長長的黑發,濃密,發量惹人羨慕。人也熱情。

 

第一天晚上我陪住了一宿,她跟我說,你去買一副手套。啥?大夏天七月份買手套?她說,腦梗病人無法控製自己,會不自覺地把輸液的留置針拔下來,真拔下來就麻煩了。所以,有那種特製的手套,給病人戴上就安全了。大姐說完,躺下就睡了。呼呼的。

 

那時候樓裏和樓下的小賣部都歇了。隻能明天再買。我幹躺了一宿。睡不著。一會兒看看我爸是不是把針拔了,一會兒摸摸我爸是不是發燒。那一宿,我爸別的沒什麽,就是,你能感覺他總是想把身上的各種針啊管子啊什麽都拔下去。

 

半夜裏,張大姐醒了,給她家老爺爺吸痰、拍背、翻身,看見我一會兒一起來,說,「你這樣不行,你能一天24小時看著嗎?你能看幾天啊?明天你讓家裏人拿塊毛巾或者手絹,軟乎的就行,晚上睡覺的時候把大叔手給係到床欄杆上,不然你連三天你都扛不了。」何止三天啊,到天擦亮的時候我站著就開始打晃了。

 

一咬牙,手套也買了,手絹也拿來了。也體會到了,護工的累是真累;對病人的「狠」,戴手套、係床頭,這些「反人類」的東西,也都是不得已而為之。

 

一來二去跟張大姐就熟悉了。她看護的爺爺是個大知識分子,什麽專家,爺爺的女兒在美國,每年回來一個月。爺爺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可是張大姐回家收麥子的時候,她前腳走,爺爺後腳就發燒。他心裏是明白的吧,最依賴的人有一段時間不在身邊。

 

張大姐原來在一個養老院工作,一個人看好幾個老人。因為實在掙錢少,才來醫院當護工的。她給我看過她的護工證。很正規地一個紅色小本本。後來我爸需要在家請貼身保姆時,我為是找個男保姆還是女保姆犯難。女保姆,那怎麽給我爸洗澡啊?張大姐,她恨鐵不成鋼似的看著我說,「這有什麽難的啊,我原來在養老院,一天洗好幾個。都那時候了,還什麽男的女的啊?」聽了她的建議,我才找了後來的保姆大姐照顧我爸。此是後話。

 

那時,有什麽需要打聽的,我都問她。問了不白問。有一次在電梯裏,我硬塞給她錢,她死活不要。她說,「咱們沒那麽薄情。」我媽我爸住院,我都找她幫忙介紹護工,租她的床。出院時除了租床的錢,從來都多給。我覺得她幫我解決了不少問題,意思意思也是應該的。

 

後來,我爸媽有一次住院,我們家保姆大姐跟了去陪護。保姆大姐是社交XX症,沒幾天就掃聽出來,張大姐幫我找護工,她也是從中提成的。我倒是也不吃驚。在醫院時間長了,認識的老鄉多一些,就等於手裏的資源多一些。幹嘛不用呢閑著也是閑著。

 

從我身上掙錢這沒什麽。2021年5月,我爸住的醫院讓我們出院,我想找一個能走醫保又能長期住的一級醫院,有個發燒什麽的,不用叫救護車,醫院就能處理。張大姐給介紹了一個。我去看的時候覺得還可以,特意提出,我要用自己的護工,那個醫院當時一口答應沒問題。等我們到了又改口說不讓用自己護工,還惦記著把我家護工大姐納入他們的管理體係。當天家裏什麽都沒有準備,我爸和護工大姐在那個醫院住了一晚。第二天早上,我越想越不對,趕緊把我爸接回家了。

 

後來,我家護工大姐跟我說,張大姐給那個醫院介紹客戶,也是拿錢的。

 

拿錢我沒意見,但是她知不知道那家醫院騙我們,我就不知道了。

 

圖源視覺中國

 

 

好護工到底有多重要?

 

一個患者家庭與一位護工建立信任的過程,是緩慢而具體的,或者說,是一個個微小的細節堆積起來的。

 

我爸現在的護工陳大姐,是2019年出院時候從醫院帶回家的。從一個細節就可以看出她是什麽樣的人——無論什麽時候給我爸吸痰,她都是戴手套的。別看這麽一個細節,真的不是每個護工都能做到。

 

關於陳大姐,還有一個細節,她愛幹淨,自從第一天照顧我爸,我就發現,她每天都換衣服。即便是在病房裏,幾乎見不到外麵的人,那她也堅持天天換衣服。

 

她的認真,醫生護士都是認可的。我爸後來住了八個月的那個醫院,護士長說,給老人拍痰這個事兒,別人家護工是有人看著就拍得勤,沒人看著也就那樣了,「你們家大姐不是,該拍幾次就拍幾次。」

 

大姐剛開始看護我爸的時候,我爸還能說個一句半句話,通常是獨詞句。餓不餓啊?餓。那時候我去病房,有時候看見大姐趴在我爸耳朵邊上問,大叔你餓不餓呀?餓呀不是剛吃完嗎?觀察她的表情和語調,她跟我爸說話就像哄小孩似的。她跟我們說話都是正常地跟成年人說話,唯獨隻要一扭頭跟我爸說話,就自動切換到哄小孩模式。

 

有一回我去病房,我爸不跟我說話,哪怕就一個餓字呢,都不跟我說。我說:「爸你怎麽不理我啊,我天天來你怎麽就不理我呢,你得理我啊。」越說越委屈,直接跑到樓道裏崩了。大姐追出來,一邊陪著我掉眼淚一邊說,「大叔他就不愛說話,不是不理你,大叔心裏都明白著呢。」

 

大姐不是嘴甜的人。有嘴甜的,家屬來了噓寒問暖的。大姐不會說那些。但她心裏有數。

 

她會告訴我,哪個哪個「主任喜歡你,你什麽時候去找她,說說也許能讓咱多住幾天」。「人家誰誰的家屬給送水果了。你也買點水果,就放護士台就行。你也長點兒心眼兒吧」。

 

大姐眼裏還不揉沙子,有一次叫999來給我爸換胃管,來的是個小姑娘,操作不是很規範,大姐不樂意了,「無菌操作你不知道嗎?」下一次是個小夥子來,大姐還記著這事兒呢。我想也不關小夥子的事兒,就開始和稀泥。等人走了大姐說我,「你是個怕事的人。」我說咱一個紅臉一個白臉,下回還找人家呢不是。大姐說什麽紅臉白臉,你不給她指出來,她就欺負你,以為你不懂。

 

從醫院到家裏,大姐又多了一道做飯的工作。在醫院吃食堂,回了家,特別是我媽走了以後,我爸和大姐的飯得她自己做。我覺得這是麻煩得不得了的麻煩。但是大姐說,沒事。

 

就是這麽一點一滴的吧,慢慢地互相了解,大體知道對方是什麽人,也才放心把我爸交給大姐。也是她讓我明白了——好護工太重要了。像我爸這種情況,怎麽說呢,如果沒有可以信賴的護工,我天天心提到嗓子眼兒;有護工大姐,心提到嗓子眼往下三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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護工與患者家庭的「完美關係」

 

據我家大姐了解,在現在在北京,醫院隻有護工公司的人可用,行情大概是急診護工一天350,公司抽走70;病房的一天300,公司抽走60。

 

其實這些年遇到過這麽多護工,但對護工的資質,我心裏還是犯嘀咕,她們有經過專業的培訓嗎?是誰培訓的?前麵說的張大姐給我看的護工證,我家大姐後來說,那種證書,花點錢就能有。當然,這可能也是一麵之詞,畢竟我也沒有調查過。

 

但作為一個長期病患的家屬,在我看來,目前的護工市場,最大的問題之一是——護工公司是否能有統一的標準,準入標準、培訓標準、監管標準。

 

這些年,我也遇到過不少護工公司的護工,有很好很負責的,我爸有一年住院的時候,旁邊床爺爺的護工大哥,是護工公司的。那時候我天天泡病房,側麵觀察他,看著也是盡心盡責的。但也有不是那麽理想的。

 

前不久,一位拐著彎兒的朋友住院,隻有護工公司的人可用,那位大姐來自江蘇,大包郵地區,微信ID是個英文名字,大姐很注重流程,把每天都做了什麽,幾點起床幾點擦身幾點給穿了彈力襪之類,事無巨細都給記錄下來。但有一個細節就暴露了她的不專業——她每天會把患者尿袋裏的尿排在臨床尿盆裏,然後一抬手,就倒在洗臉池裏了,其實,洗臉池的不遠處,就是馬桶。

 

護工公司一家獨大的時候,標準就更重要了——作為機構,你們有基本的崗位要求嗎?有統一的基礎培訓嗎?有職業規範和監管體係嗎?這都是依據個人經曆而產生的疑問,希望是真的以偏概全了,但作為患者家屬,我們還是希望護工公司界能有一個更明確的、可參照的標準,而不是現在這樣,你來住院,你隻能用這個護工公司的人,好不好你不知道,你也沒得選,病人和家屬就比較被動。

 

當然,這些都是我的個人經曆,不能代表全體,也許有各方麵都很完備的公司,是我沒碰到。回想起我們家這些年,遇到的護工總體上還算不錯,這可能也是因為運氣好吧。

 

前不久看到幾則新聞,說在上海,有幾位老人決定把個人的監護權和遺產轉給護工,說實話,我不吃驚。

 

父母住院過程中,我也多多少少見過一些所謂世間百態。怎麽說呢,法律上承認的誰是誰的子女,它可能就是一個遺產繼承方麵的順位的規定,但是它不能保證,繼承遺產的人就肯定會對老人好。有一次出去吃飯,隔壁桌幾個年輕姑娘閑聊,其中一個說到在北京郊區的父母,「我跟他們說了,房子有我的我就管你們,沒有我的我就不管。我嫂子惦記他們的房呢。」那姑娘坦然的態度讓我記憶深刻。敢情血緣關係也不是萬能的啊?

 

照顧老人,特別是失能老人,是個細致的活兒,瑣碎也累,長年幹下來,老人把遺產給護工、給保姆,我願意相信老人與護工之間是有真感情的。

 

作為家屬來講,我能做到的就兩條,一是錢給夠,市場價是多少就是多少,吃飯刷我爸的飯卡,能給你省一點就是讓你多掙一點,我多付出的錢我自己想辦法;二是尊重給夠。

 

關於護工與患者家屬的關係,我從來不覺得「像家人一樣」的關係是最好的關係。家人關係容易模糊邊界、淡化責任,距離越遠的越是好人,真正幹事兒的倒落一身埋怨。在照顧老人的問題上,聽過不少家人之間扯不清的故事。因此,我覺得我和我家護工大姐更像是一個不錯的team。是比單純的雇主和雇員更進一步的關係。

 

我們的關係,能夠按照商業社會的規則,是正常的、相處融洽、高效的雇傭關係就已經很好了,在此基礎上,再加一點親近,就是個能打的team。照顧老人這個事兒,除了有柔軟的感情,還有硬邦邦的責任。

 

是的,它首先就是個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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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在非洲 -YMCK1025- 給 YMCK1025 發送悄悄話 (212 bytes) () 01/25/2022 postreply 18:40: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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