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卡車司機:一人兩狗,流浪1700公裏
帶著兩條狗,開到白雲西
貨車司機白雲西有一項特殊的成就,抖音獲讚數350萬,最高一條視頻獲讚量157.8萬。
畫麵動作不複雜,他從車上扯下一塊巨大的雨布,和自己的狗配合默契,折疊四次後收起來。剪輯稍顯粗糙,但一種樸素、簡單的溫暖彌漫到屏幕外,百萬人為之觸動。
這是屬於白師傅的“三分鍾”,但“火”這件事不是偶然。
兩年前,他不顧家人反對買下最新款的無人機,開啟自己記錄生活的旅程。
他拍自己和兩條狗走南闖北、相依為命的日常;拍穿梭在塔克拉瑪幹沙漠的孤單車影;還有在落滿雪的甘肅平涼國道上因為堵車受凍一夜的窘迫環境......
他用拍視頻的方式對抗高強度工作對身體和記憶力的消磨;對抗離家千裏、身處異鄉的孤單感。
去年暑假,我們和他一起跑了一次貨,從江蘇昆山,到廣西梧州,1700公裏,輾轉三天三夜,記錄下了這位為生活辛苦奔波的中年男性的普通與不普通。
一
白師傅不高,站在駕駛的大車旁,輪子就已到他的胸前,常年奔波的歲月給他刷了一層黑釉,看起來憨厚老實、不苟言笑。
在昆山裝貨時正好下雨了,白師傅在雨中倒車,他打開了印著“一路平安”字眼的車窗,間或有雨滴飄進來,白師傅隻專注地看向後視鏡,手中方向盤不停,兩三下就把這輛大車轉到了合適的位置。
“一路平安”是所有貨車司機的期盼
長達20多年的送貨生涯裏,他沒出過大的意外,即使一天需要連續開車18小時,休息時間隻有6小時。
對口的職業技術學校畢業後,他就進入了這一行業,而現在的工作常常讓他覺得“付出和回報不成正比”,受疫情影響,今年運輸行業行情不佳,貨源少,運價低,“和以前相比,現在一來一往起碼要少掙3000塊錢。”
白師傅坦言現在去打工都比跑車強,但對於42歲的他來說,從頭再來進入新的行業是不被身體狀況和家庭條件允許的。
為了節省過路費,白師傅選擇耗費更多時間成本去跑國道而不是高速,這就導致送貨日程的延遲,一次夜間行車時,白師傅還接到貨主的催貨電話,質問為什麽不全程高速,白師傅隻能不斷道歉。
接完電話後他繼續打起精神行駛在無人的國道上,四周寂寥無聲,婆娑的行道樹影子一幕幕閃過,白師傅再沒說一句話。
國道上行駛的貨車
開大車的司機在不裝貨卸貨時,一般夜裏12點睡覺,第二天早晨6點就開始趕路。白師傅為了更快,會提前5個小時出發,多跑底路,這樣一般會省下200塊錢。“我就有這種思想,我就會辛苦一點,拚命一點幹下去。”白師傅解釋。
每個人的出身境遇不同,但在“吃苦耐勞”這件事上,白師傅絕不承認自己比別人差。
二
長時間開車太容易出事,其他大車司機往往會請一個輪換的司機,為了省錢,白師傅也沒請,但他有兩位“小毛孩”,是孤獨旅途上忠誠的“保安”,也是他最默契十足的夥伴。
那是他的兩條狗,白師傅的抖音頭像就是他蹲下來和狗狗遙望遠方的合照。
照片中的是他的“大毛孩”阿虎,一條馬犬,黝黑精瘦,沒活時習慣趴在地上,眼珠子一動不動盯著貨車,這是它的習慣。
最初白師傅養它的目的是想讓它幫忙看油箱,“因為早期都是一個人,休息時沒人照看,經常丟油”。
被關在車上陪白師傅送貨的馬犬
在貨車行業裏,這些人被稱為“油耗子”,往往在夜晚司機休息時出沒,撬開貨車巨大的油箱用長管偷油,嚴重時甚至會影響司機跑車一趟的全部收入。
為了睡一個安穩覺,白師傅開始帶著阿虎跑車,一次貨運旅途結束後,白師傅用無人機記錄下自己和狗配合收雨布的過程,阿虎準確地壓住巨大雨布的邊角,讓疊雨布的工作得以輕鬆完成。
這條視頻在網上熱傳,反響強烈,對於一個沒有依靠任何MCN公司,或是使用熱梗、華麗的剪輯技巧的素人來說是難能可貴的。
白師傅覺得是運氣占了大頭,同時他也肯定自己長期拍視頻記錄生活的堅持,“現在熱門也上了好幾個了,但怎麽樣也好,我不圖大紅大紫,最起碼我以後翻翻,總能看到它們。”
視頻記錄下白師傅和兩條狗的漂泊的日常,評論區也好像成為了眾多的貨車司機以及家屬的另一個家。白師傅會認真看每一條評論,與萬千人共同述說這個行業的喜與悲。
停車休息時,白師傅總會給毛孩子準備食物
兩條馬犬的使命,也漸漸從單純的幫忙盯油箱、折雨布、裝卸貨時拉繩子到成為親切朋友般的存在。抖音粉絲們叫它們“毛孩子”,提醒白師傅一定要照顧好它們,但之前有一場事故,差點讓白師傅失去阿虎。
最初帶阿虎跑車時,白師傅會用長繩子牽住阿虎。不幸的是,在路上繩子突然斷裂,阿虎丟失,一個月後找尋無果,白師傅另養了一隻同樣精瘦的馬犬,叫它十六。
奇跡的是,十六喂了一個多月後,阿虎被他的老鄉撿到,即使失而複返,之前的事故還是讓白師傅心有餘悸,於是他在貨車上焊了一個單獨的空間,可以將兩條狗安置在裏麵。
現在兩條狗就像自己的家人一樣,十六貪玩,右腳中段大片皮毛消失,甚至可以看見森森骨肉,白師傅發現後第一時間開車去往卡車司機之家,為十六檢查腳傷。
停車休息時,他也往往會先去給他們買飯,更多時候,白師傅自己買肉買菜,在途中服務區給他們做飯吃。
燉大塊豬肉是白師傅最常做的,做好後阿虎和十六會自覺地叼著吃飯的盆等待投喂,兩隻狗不爭也不搶,吃幹抹淨後就開始解放天性,圍著白師傅溜達。
“雖然說你聽不懂他說什麽,但他可以聽懂你在說什麽。”白師傅向我們描述這種雙向的陪伴,並稱阿虎和十六是自己的兄弟。
三
常年奔波在外,沒能盡到陪伴家庭的責任是白師傅最大的遺憾。
他坦言“最對不起的就是老婆孩子”,即使他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他們。
兒子小時候兩次生病住院,去上海後花了十幾萬,最後就差一千塊就是借不到,當時的絕望白師傅現在還記得,埋頭跑車送貨成為他擔負父親責任的具象化體現。
這卻導致他在孩子成長教育中的身份缺失,現在父子之間也好像有一堵無形的牆。兒子離家出走好幾次,作業常常不寫被叫家長時,他沒有一點辦法,因為他奔波在離家千裏的地方。
即使在家,白師傅和孩子也見不上幾次,飯桌是唯一可以說話的地方,但是話題卻往往無從談起,白師傅看著兒子邊吃飯邊玩手機也勸不動,隻能在兒子大喊“別管我”後悶頭吃飯。
飯桌上悶頭吃飯的兒子
之後他要進藏,打算把孩子帶上,讓他受受累,“經曆一些事情,他才會選擇一些事情。”白師傅無奈地說。
兩年前花五千買最新款的無人機讓他和老婆大吵一架,事後白師傅理解老婆為什麽不同意,她知道自己掙錢不容易,希望自己踏踏實實開車。但白師傅還是堅決地買下了屬於自己的無人機。
“年齡越來越大,這行越來越難幹,身體也達不到年輕時跑車時的能力,哪怕我現在不能出人頭地,幹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最起碼要給孩子創造一些比同齡人更早的機會。”
步入中年的白師傅已經漸漸感覺到自己的身體無法支撐開卡車的生活,於是他拍視頻、嚐試直播、拉起車隊做公司,為自己的生活嚐試新的可能,最終還是為了家人。
現在的白師傅也不心疼買無人機的錢,在拍視頻的過程中他逐漸想清楚,自己也不想要通過無人機創造什麽價值,而是享受以全新的角度看待自己的過程。
四
三天三夜後,穿過一個又一個長長的隧道,白師傅終於在一個晴朗的上午到達廣西梧州。
卸貨時手機語音播放出一條訂單的消息:“xx到xx有33噸新貨”。
下一單已經來到,白師傅的卡車生涯仍然在繼續。
而關於未來的期許,他卻已經明了。白師傅希望如果不跑車了,能不以卡車司機的身份再去遊曆祖國大疆南北,帶上父母妻兒,不考慮掙錢的問題而是簡單地旅遊放鬆。
“我不想停留在這裏,總要向前邁一步的。”去看自己名字裏的白雲西,他說。
作者 廢橙 | 微信編輯 凍楊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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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隊紀事五則
塬上的魚
那時光,中條山北麓一帶的山民是不吃魚的。山腳流著一條喚作“涑水”的河裏就出魚。隻是山民把魚看作是神神,神神怎麽能用來填充老農民的肚皮呢?
我插隊的地方還在北麵十多裏的塬上。塬是黃土高原特有的地貌。當流水把一塊高原的四周切割成深溝險壑的時候,這塊高原就變成了塬。塬上沒水,塬的周圍隻有溝壑。雨天,山洪排山倒海般從溝壑裏滾過,可雨歇了,剛剛還滔天的大浪,轉眼間就沒了蹤影。沒水,自然無魚。
可是,我們想吃魚。尤其是當我們吃光從北京帶回來的油煎鹹帶魚後,就更想嚐嚐久違了鮮魚的滋味。因為,一年能回上一次北京就很不錯了,所以鮮魚對我們每個人來說,都是一道難以抗拒的美味。
於是,同來的二力就說,我們何不去摸它幾尾解解饞?塬下的涑水就出魚!
我們就去了塬下的涑水。那魚真是沒人擾過,見人不驚不閃,輕輕鬆鬆,就摸了十多尾白鰱和白鰷,用柳條穿了,拎回了窯洞。
那在家裏等著的兩個女知青,把鱗細細刮了,把肚子掏空洗淨,就打算淋上醬油紅燒。二力卻說,這兩樣魚若是清蒸,味道更佳,就扯了兩截大蔥,沒尋著花椒,就順手擼了一把房東家的花椒樹葉。那時節,樹上還沒結出花椒來,隻能這般將就。又撒上點兒鹽末,就放到火上清蒸。
等到魚香飄出時,在院外閑坐的房東水雨老漢聞得了,就翕動著鼻翼踱進院,問煮得是甚?恁香。二力就說是從北京帶回來的小豬肉。水雨老漢就像是中了定身法,死活挪不動腳窩,堅定不移地等著我們邀他共享鍋中物。二力就車轉身,剝了一塊魚脊上的肉,吹吹,就杵到他嘴巴裏。老漢一抿,就咽下肚,說好爺爺呀,是甚?恁香!二力就掀了鍋,讓他自己看。他就大驚道:罪過嘛,這神神也吃得?我們就笑,說你都咽到肚子裏了,還管他作甚!那水雨老漢就一不作二不休,和我們一道把這十多條魚吞了個精光,還意猶未盡。
從此,我們常去摸魚。隻是那十多裏旱道著實讓我們潑煩了許多回。二力就說,何不在咱村西溝的水庫裏撒點魚苖,那一汪水閑著也是閑著。
可魚苖要到外省買,就得去找大隊頭頭。我們就把那頭頭弄來喝酒。先給他喂了幾口從北京帶回的臘肉,待他有了幾分醉意後,就給他上了清蒸白鰱。那頭頭筷子一入口就問是什麽的幹活?我們就齊聲回說是神神的幹活。他就定睛細看,就有了慍色,就說吃神神,閻羅老子是放不過的。二力就說,所以您得將功贖罪。頭頭問咋個贖?二力就說,您多多養些神神崽崽,或許那閻羅老子還能讓您從地獄底下,上來那麽一兩層。過了這個村,就沒了這個店,您也就斷斷沒了指望。那頭頭卻打起了官腔,說這麽大的事要革委會開會研究哩。
誰知這一研究,就是好幾年沒了消息。倒是我們以後再捉魚時,二力專揀那大肚子有籽的魚,往水庫裏扔過幾回。該死該活隨它去。
後來,我們就都離開了村子。
20年後,我去太原開會,順便回了一趟村裏。水雨老漢已經很老了,但精神不壞。他拉著我的手,非留我吃飯。飯菜都是他兒子奎娃做的。其中有一道菜就是清蒸鰱魚。有意思的是,魚上也鋪了幾片花椒葉。白魚綠葉,絕對是二力手藝的翻版。
我說,你家不是有花椒嗎?放花椒葉幹嗎?
水雨老漢說,當年你娃放的不就是花椒葉嗎?
我說,當年是沒有花椒,才放葉子湊合。
水雨老漢說,還是放葉子正經,像你們做的。
我說,現在村裏也吃魚了?哪兒來的魚呢?
水雨老漢說,水庫裏捉的。
我心說,這倒是二力的功績呢,可惜他這回沒來。
來了,該多好。
雞脖
那年月,我們肚子裏沒有油水。常常一半個月見不到半點葷腥。我們小隊三男二女,最初每天四人出工,留一人造飯。這可就難為了留下造飯的那位了。盡管想盡種種改良夥食的旁門左道,還是力不從心。到頭來一直難脫玉米餅子、蒸饃加鹹菜疙瘩的巢臼。尤其是到了青黃不接的二三月,就更為造飯犯愁了。
所以,當我們中的二力說出:世界上不會有人比我們更懂得什麽叫“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時,贏來大家一致的苦笑。誰都不願意看到累了一晌的哥們兒姐們兒掀開鍋蓋的眼神,可又有什麽辦法?心有餘而力不足啊。
別說我們沒錢,就是有錢,那年頭也鮮有老農春夏之交殺豬賣肉。就是橫水街上有人殺豬,為割上那麽一條子半條子腰條,跑上幾十裏旱道到家,那肉也臭上幾個來回了。如是,我們隻能用精神會餐的方式填充我們那渴望油脂的肚皮。隻可惜餐來餐去,那肚皮不再上當,便越發的鼓不起來。
大概是受我暴吹清蒸鯽魚的啟發,一日輪到二力造飯時,他跟我說,我們何不弄它幾尾魚來清燉。我說,哪裏弄魚?他說,五裏外有個小水庫,我們可以去釣小*****的呀。我說能釣著嗎?他說,這晉南人是不吃魚的,沒人釣,那魚傻得很,給個食兒就上勾。
也許是我們的釣具過於簡陋(就是縫衣針窩個勾),再不就是水庫裏壓根就沒魚,一半個時辰,連個魚影也沒見著。就在我們就要打道回府時,二力怒吼一聲:招家夥!就把那“魚竿”掉轉頭,朝著一蓬雜草打去,接著大步上前,猛跺一腳。驚得我片刻才回過神細看,卻是條三四尺長的菜禾蛇在甩著身子,那蛇頭已經讓二力跺在了泥裏。
沒釣到魚,卻捉了條蛇。為了證明蛇比魚更有營養價值,二力又跟我大侃紅衛兵大串聯時,他如何在廣州的粵菜館裏大啖蛇羹,“那味道,真他爹的鮮”,直說得我口水和汗水一起的往外流。於是我問他:這蛇如此鮮美,是不是你我二人獨吞更妙?若是五人享用,怕是狼多肉少不是?二力卻堅定地認為,還是五人有福共享好。我說,若是共享,就會有個問題。二力奇怪地看著我,等著我往下說。我說,咱三個男的好說,閉上眼睛就當是吃脂肪、蛋白質和維生素。可那兩個千金,你說是蛇,還不嚇出個好歹?二力愣了,想了想說,也是,這玩意兒冷嗖嗖,陰森森,嚇人。我說,幹脆,咱倆攏把火,把丫烤吃算了。二力又想了想,說,還是有福同享的好。給小丫挺的換個名,不就得了。吃到肚裏誰他媽知道是什麽?
烹調向來是二力的強項。就像是給小孩兒脫衣服,眨眼間,二力就褪去了蛇皮,掂量著那根肉棍,誌得意滿,說,瞧瞧,少說也有一斤肉。我想去掂量掂量,二力推開我的手,操起菜刀,咣咣咣就剁成了一堆寸八長的肉段。尋了個砂鍋,放上幾根小蔥,幾粒花椒就放在爐火上煨。那幾個男女還沒下工,一股挑逗人腸胃奇香就已經彌漫在我們的小院子裏。
這道菜端上來時,大家連讚歎的話都顧不上說了,隻顧悶頭剔那蛇段。二力竟把那骨頭也格崩崩嚼碎吞下。那三個人隻顧吃,竟沒一個問問,這是啥肉。我當初的顧忌真是多餘。直到那鍋裏的湯也喝了幹淨,那個叫文燕的女知青才帶著無限的回味說:什麽玩意兒?從哪兒弄的?真他媽香!我脫口而出:是雞脖兒。文燕忽然睜圓了眼睛:那雞頭、雞腿去了哪裏?我看著二力,二力從容不迫:哪兒來的雞頭雞腿,你能吃到雞脖就偷著樂吧。文燕卻執拗地自言自語:這麽多雞脖應該有很多雞頭雞腿的。她那眼神就好象我跟二力把雞頭雞腿都偷吃了似的。
20多年後,我在北京見到文燕。她已經是什麽總經理了。她說宣武門那開了一家很大的海鮮館子,一定要請我坐坐。我說,我知道龍潭湖那兒有個小館,專賣雞脖,挺地道的。她一下拍起手來,眼睛都放起光來,那光就像當年吃完雞脖時審視我的目光一樣,一下就回到了二十年前。嘴裏叨嘮著:雞脖好,雞脖好。
醬雞脖上來時,我們慢慢嚼著雞脖兒上的肉絲,細細品味。
好一會兒。文燕說是不錯,“可是我還是覺著沒有你和二力鼓搗的鮮。”我說,你抬舉我們了。她說不是,還是你們弄的鮮。
我心說,那還用說!那是什麽肉,這是什麽肉?可嘴上卻說:是嗎?真的沒有那時的雞脖鮮香嗎?
憑這
那一年雨水不好,地裏的西瓜卻憋得又大又沙,又脆又甜。於是我們更想吃西瓜。
隊裏請了山東“盲流”來的爺倆來擺弄那二十畝瓜地。那當爹的五十大多,把那瓜伺候得要個頭有個頭,要瓤子有瓤子;那當兒的二十三四,虎背熊腰,拎一杆火炮,天一下黑,有人沒人先轟三炮,這三炮就把那想偷瓜的賊娃子震得沒了蹤影。這瓜地便相安無事。
白天,我和二力跑了一回瓜地。那老山東在地裏尋了老半天,才尋了個裂開大嘴的歪瓜,說別看模樣不俊,保甜,便捉了刀,剖開,哢哢地剁了幾牙。我等便甩開腮幫子,裂開嘴那麽一抹,那甜汁真恨不得粘掉了牙。
三下五除二,放屁的功夫,這十來斤的瓜便幹掉。再朝老山東要。那老山東就擰歪了眉,那小山東就瞪圓了眼,就張開了那杆火炮的機頭。看得出這爺倆不怵打橫的。我們就知趣地撤了。
有句話叫: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二力咬牙切齒說:非摸他幾個瓜,報這跌份之仇。
幾天後的一個雨夜,二力說,月黑殺人夜,風高放火天,今兒雨大,偷瓜的好時辰。我們就一臉水,一身泥,跟頭把式躥到瓜地。那瓜棚裏,閃著兩點紅紅的火星,是那爺倆在吸煙。
還沒死覺,二力說,當心點兒。
我倆貓著腰,專撿那個大的搬。誰知隻搬了兩個瓜,二力就讓瓜蔓彈了個嘴啃泥,糟糕的是,在嘴啃泥前還“哎呦”了一聲。顯然那小山東聽了個真真切切,因為他不僅罵了聲賊娃了休逃,還通地放了一炮。
還有句話叫:獵狗再快跑不過逃命的狗。所以小山東沒攆上我們,別看我們一人還背了個足有二十斤的大西瓜。回到我們的窯洞,氣兒還沒喘勻,就把瓜剁了。因為窯洞裏還有三個急等著吃瓜的知青呢。於是,窯裏隻聽見一片刷刷刷地啃瓜聲。
就在這時,剛啃了一口的二力大叫一聲。說牙沒了。就點了油燈一照,一顆門牙果然就短了半截。想必是剛剛啃泥時,啃在了什麽東西上硌掉的。
大家笑起來,二力就罵起來,大家就勸二力先別吃了,感染了可不是鬧著玩的。二力就說,老子豁出小命,槍林彈雨中背來的瓜怎能不吃了呢?該死該活隨他去。就把那瓜吞得更加驚天動地。
兩個瓜,五個人,不過兩根煙的功夫就啃了個精光。就有人說,是不是要挖個坑把瓜皮埋了,免得惹事生非。二力就說,扔院外算球,那爺倆憑什麽就說是我們偷吃了他的瓜呢?也懶得挖坑,就把一堆瓜皮扔到了院外。
第二天,我們還沒起來,就聽那小山東挨門挨戶地罵人偷了他的瓜,居然也沒放過我們知青院,還嘭嘭嘭地鑿我窯門。我開開門,說你瞎鑿什麽鑿?這兒又沒人偷你的瓜。那小山東卻四處尋摸,遲遲不願離去,仿佛認定這賊娃就出在這兒了。
那二力實在忍不住了,掀開蒙在頭上的被子,跳起來:我說你小子有完沒完了?告訴你丫挺的,這兒沒人偷你的瓜。快滾!
那小山東先是一愣,接著卻裂開嘴樂了,說:就是你幹的。
二力說:憑什麽說是我幹的?
小山東說:憑這。隨手就揚起一個小棍兒。
那小棍上插著幾塊瓜皮,每塊瓜皮上都留有一道道紅棱棱。正是二力少了的半顆牙所致。
那白白的瓜皮上凸起的紅棱棱,煞是鮮亮耀眼。
羊奶
一九七二年左右吧,我們都虛弱得很。何故?連著好幾年,沒什麽有營養價值的東西吃。
於是,二力說,我們幹嘛幹不弄隻羊養著呢,這樣,天天都能喝羊奶呢。
羊奶?這玩意兒能喝嗎?還不得把人膻死。大家一致反對。二力就急不可耐,現身說法。說他本人就是喝羊奶長大的,說他媽生他的時候沒奶,想給他弄點牛奶喝,鄉下沒奶牛,就買了隻羊,每天給他擠奶喝。也不知道他媽什麽時候還跑到鄉下去過?所以,他的提議有點令人生疑。後來,二力不知從哪兒弄來一碗奶狀的東西,讓我們輪流品嚐。我們一致認為味道還不錯。二力說,這玩意兒就是羊奶。膻嗎?說膻可就昧良心了。這樣,二力的提議終於被通過。
預算一隻奶羊30元錢。可那時30元夠我們一年掙的。但為了能有點營養,我們還是要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所謂勝利,就是弄一隻奶羊來。
我把那件足有一斤半的純澳毛毛衣拿到集上,賣了三元錢。這是我們那時最值錢的物件了;二力倆人偷偷背了隊裏的兩簍麥秸,賣了一塊半;兩個女同胞跑到山裏,乒乒乓乓,給養路隊敲了一個多月的石料,拿回來六塊多。二力說,瞧瞧,我們現在有一條半羊腿了,就這麽幹,開春準能牽隻大奶羊回來哩。
開春,沒能牽隻肥肥的大奶羊回來。隻牽回個屁股比錐子尖,脊梁比菜刀快,病病殃殃,有氣無力,髒兮兮的怪物回來。特別是那關鍵部位,兩個奶子像兩條幹癟的空口袋,有點小風就飄來蕩去,誰也不會相信這東西裏能榨出羊奶來。
二力卻不嫌棄,打桶水來,拿個鞋刷子蘸上水,給那怪物從頭到腳刷了個遍。那認真勁,就像是拾掇好容易才嫁出去的醜丫頭。一通梳妝過後,才稍稍露出點兒羊的模樣來。二力說,其實是個大美人兒呢。你們都瞧好了,用不了多久,咱就能讓它變成剛下了崽的婆娘般肥碩。
果然,那大美人兒被我們伺候的日漸豐滿,特別是那兩個奶子已經腫脹起來,用手托一托,沉甸甸的。
麥子收淨的那天,二力試著擠了擠,天啊!竟擠出了一碗奶,傍晚再擠,又是一碗。第二天清晨,那奶便像小孩憋急的尿,石油井噴般噴射,還吱吱的響。我粗粗一算,一天至少能產五六斤鮮羊奶。
於是,每天至少要喝兩回奶。二力說,這奶越擠越多,你別舍不得擠,那樣倒會憋回去呢。於是,我們就隻管擠,隻管喝。其實,這羊奶也真不膻,倒有點甜絲絲的味兒。到了後來,奶多得喝不完了,我們就用它和麵,蒸饃或者貼餅子。每天都吃奶糕奶饃奶餅子。二力說,什麽時候,再弄塊牛肉,燉上鍋土豆,就跑步進入共產主義了。
過了半個月,我們那很有些菜色的臉,終於變得紅撲撲的了,氣色也光光亮亮,誰見了都說,這幾個北京娃咋就恁富態了呢。
忽然有一天,二力的小腿腫脹起來,我的嘴上都是大泡,另一個腳背上光亮亮地腫起多高。而那兩個女同胞臉上也長出一片通紅的疙瘩來。我們集體去了公社衛生站。
赤腳大夫一看說,羊奶是大熱性,五黃六月喝,找死!用小刀在火上燎了燎,腳背上一劃,果然就淌出許多黑水來。赤腳大夫說這就是毒。毒性出來了,就沒事了。回去可別再喝了。
嘛?別再喝了?我們麵麵相覷:沒羊奶時盼著有羊奶喝,羊奶多得喝不完時,卻不能再喝了。
一出衛生站,二力就狠狠吐了口痰,接著,就把那個不大好意思寫在紙上的單音節動詞,當歎詞用了。
“鼓角”
第一次吃那種叫“鼓角”的東西,是我在絳縣插隊的第二年春上。
一天後晌,房東娘倆兒從塬下走親戚回來,喜興興的奎娃把一節焦乎乎的東西杵給我,說是“鼓角”,美得很哩。我掰一塊嚼嚼,噴香,穌爽,斤斤道道,有酥餅般的香酥,又有刀削麵的咬頭。還是頭一次吃,就記住了這玩意兒的味道。
奎娃媽說,“鼓角”要用雞蛋和麵,和麵時就在裏麵撒了鹽精,能幹的媳婦用一個雞蛋青就能和好一斤麵,那麵硬得和石頭差不多。然後,揉捏成或套圈狀或棒棰狀,就放在麥秸燒成的餘燼中焐。要是晚上焐上,要等到天明才能燒成。因此,它外焦裏筋。更有那講究些的人家,鼓角進灶坑燒造前,還要讓它在芝麻堆裏打個滾,全沾上了芝麻,這種“鼓角”就更有味道了。
絳縣在晉南,不過是黃土高原上的一個邊遠貧窮的小縣。在那時,在那裏,能見到“鼓角”這東西,是個不尋常的大事情。誰屋裏有啥喜事,來了啥貴客,抑或有什麽人要出遠門,才肯燒上幾隻“鼓角”。帶上它,別說十天半月,就是三五個月,它也不會變質。因為水分早就烘幹了。所以,吃起來又香又扛餓,走多遠的路也不覺著肚饑。
看我吃的這麽香,奎娃媽說,等你娃回北京探家時,大嫫也給你燒一個,帶回去給屋裏老人嚐嚐。
可是,等到冬天我回家探親時,奎娃嫫沒給我燒“鼓角”。奎娃家早就斷頓了,拿什麽給我燒“鼓角”呢?隻能盼著來年能有個好點兒的收成。
第二年開春,麥子長得茁壯喜人。到潑麥時,餓了一冬一春的村民無不笑逐顏開。奎娃嫫說,收了麥,不知娃你回不回北京?回,大嫫就給你燒個大“鼓角”帶回去。其實,在這之前,我早就把她的許諾忘記了。她這麽一提,又勾得我肚子裏饞蟲直叫喚。
麥子上場了,碌碌在上麵歡快地轉,接著就是揚場,就是金燦燦的麥粒裝進了各家的毛褳。
奎娃嫫又問我,回,還是不回?我說回。她就說,今晚大嫫就給你燒個大“鼓角”帶回去。
可是,又沒燒成。就在那天後晌,一幫子民兵呼啦啦闖進來。平時鄉裏鄉親的,怎麽說就變,變得凶神惡煞一般呢?他們粗聲大嗓說,奎娃爹當飼養員時,偷吃了好些喂牲口的黑豆和麥麩。如今案發了,人已經送了公社。可那糧食不能白偷,按大隊的規矩偷一罰十,剛分的麥還不夠退賠的呢。於是,搬的搬,扛的扛,那幾個毛褳動都沒動就又進了隊裏的庫房。奎娃嫫隻有呼天搶地的份兒。可天卻不靈,地也無聲,讓我心酸不平,卻又無能為力,不敢替天替地替奎娃嫫做一回主。
也巧,第二天縣知青辦來了個什麽幹部來檢查知青的安置工作。聽說有個偷飼料的壞分子家裏還住著知青,就找到我說,明兒你就搬走,隊裏給你另號下一家,是三代貧農。你們隊這些人哪,怎麽能讓知青住在四類分子屋裏呢?一點兒不講階級陣線。
我說,其實,他們一家待我挺好的。幹嗎非要搬家呢?
幹部說,非搬不可。這是個大是大非的立場問題,是階級鬥爭問題,是你個人作為知識青年的前途問題,同時也是組織對你的評判根據。這可來不得半點含糊。
我意識到縣幹部的話已經很有些份量了。說白了就是:你不搬家,不光是你自己的事,更是給組織的工作抹了把黑。下場自不必說,你給組織找了麻煩,你能指望組織不給你找別扭嗎?
第二天我搬家時,奎娃一聲不吭,幫我收拾行李。還把他家裏的一個簍裝在車上。那是因為,我給隊裏的頭牯潑(割)草掙工分,總借用他家的這個簍。奎娃嫫尋了個破推車,把我那些破爛兒,一件一件往車上裝。裝好車,隻說了聲“走吧”,就車轉身進了他家破敗的土坯屋子。我真想說聲,我不走了。可話到了嘴邊兒,硬是又給咽了回去。我怕人說我跟四類分子劃不清界線,給上麵報告。將來招工什麽的會受影響,給我剔出去了,就得真在這裏待一輩子了。
過了幾個月,奎娃爹給放回來。不再像原先那樣見了我們知青,總愛打個招呼,吃了嗎喝了嗎?噓寒問暖,笑眯眯的了。事實上才不到四十歲,就已經未老先衰了。就是從這時起,隻要有個風吹草動,什麽清理階級隊伍,什麽批林批孔,什麽割資本主義尾巴,站在大隊戲台上挨鬥的人當中,就有了他一號。這樣,我和他們一家就離得更遠了。就是走路碰上,他們也會老遠就繞道躲開,實在沒躲過去,我們就都半張著嘴,不知說什麽。
漸漸,我就幾乎忘記了這戶人家,也忘了那個叫作“鼓角”的東西,要不是兩年後,我離村那天發生的事。
那是個冬天的早上。天灰蒙蒙的,飄著細碎的清雪。隻有兩個沒有出路,隻能硬挺的知青送我。
我們一出村,就見一個瘦小的身影瑟縮在雪霧裏。走近才辨出是奎娃。奎娃從襖裏掏出個物件,雙手捧給我。那是一個圓圓的,焐得焦黃的“鼓角”。奎娃擠出點兒笑模樣:我嫫說,一個“鼓角”讓你娃等了這些年。夜個黑了,就燒下了,剛取出,還熱著呢。
果然,那“鼓角”熱乎乎的。不知是一晚的灶灰,還是奎娃的體溫使然。
2021-12-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