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親不如近鄰

來源: YMCK1025 2021-10-14 18:49:36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73318 bytes)

連開五年的震樓器

維舟 維舟 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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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這幾天可能你也聽說了一樁奇事:上海的一棟居民樓裏,502室因為和602室產生鄰裏糾紛,連開五年震樓器,整棟樓多年來都不得安寧。每天24小時持續的各種噪音,不僅睡眠無法保證,甚至日常生活品質也大受影響。
 
多年來,孩子難以專心學習,老人更是被搞得神經衰弱。前兩年有一家終於忍不住搬走,新住戶花了幾百萬買下,起初還隻以為那刺耳的噪音是樓裏哪家裝修,後來才將漸漸覺得不對勁:那是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地在響。
 
如此極端的做法,到底是多大仇多大怨?聽說起因其實相當瑣碎:最初是602的水管往下漏水,502就直接把管子堵住了;602無法排水,叫了物業來通,結果這一通,樓下的漏水更嚴重了。兩家據說原來相識,甚至關係還可以,但那之後,602說樓下就“天天上來砸門、拉閘”,甚至追著男主人一路打。到最後,就開了震樓器。這樣,事件的性質就發生了變化:從兩家的私人糾紛,變成了波及原本無辜鄰居的公共事件
 
為什麽不阻止這一家?其實人們什麽辦法都試過了。起初是602敲擊地板反擊,但結果是招來更大報複;有人去拉掉了502的電閘,倒是立刻就清靜了,但這家隨後就把電箱鎖上,並加裝了攝像頭監控;隨後有人讓業委會出麵勸解,但這家拒絕調解,業委會出於隱私考慮,沒泄露其手機號,倒是他不知通過什麽途徑,拿到了樓道裏每家人的電話,逐一打電話去恐嚇,告誡他們別跟602一道對付他。
 
這是一種無底線的單邊主義做法:仿佛他和樓上有私仇要報,此時他的任何做法旁人都不得插手。矛盾的是,這家看來相信隻要震樓器一直開下去,602遲早不能忍受,但其他鄰居都能忍受住而不會站到對立麵去。事實上,這家並不隻是在和樓上對抗,而是選擇了跟整個樓道裏的居民敵對
 
就像《新民晚報》記者在日前的報道中所說的,所有糾紛解決機製都失效了,好像就根本拿他沒辦法:“其他居民也上門溝通過、砸過門、報過警、拉過電、信訪過、投訴過、打過官司、寫過聯名信、製定過樓組公約,但502隻用一招化解:‘堅守不出’,沒有任何辦法能阻止震樓。” 
 
但真的沒有嗎?其實有的。此時在被媒體報道後,引發大量關注、嘲諷、討論,論壇上甚至有人爆料出這家人的工作單位。當晚,震樓的力度就明顯減弱,敲擊聲頻率大大減緩;次日一早9點後,持續了五年的“噪音攻擊”就突然停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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測試噪音結果:66分貝
(圖片來源:新民視覺)
 
 
 

2

 
這件事之所以耐人尋味,是因為它具體而微地折射出當下中國社會治理中的“失能”(disfunction)。換言之,雖然明明人人都知道存在問題,但由於種種原因,竟然很長時間裏都無法解決問題。
 
在此最值得注意的一點,是所有正式的糾紛解決機製都歸於無效。因為警察來了,這家也不開門,而雖然明知是這家在震樓,但根據法定程序,首先要調查取證,他拒不配合就不能取證。
 
那隔著門不也可以測試噪音嗎?但居民們也是經曆了此事才得知:目前國內的噪音檢測不對居民開放,而僅能用於工地等公共環境。不難看出,這裏對“公”與“私”的界定是模糊遊移的:噪音影響了全樓人,這已經是公共事件了;但在技術上,所有居民生活相關的,都不算是公共領域
 
我還聽說過這樣的事:同樣是噪音擾民引起的鄰裏糾紛,鄰居報複,將其電線剪斷,後來供電所的電工指點:“你們如果要剪線,不能剪進線,因為電輸送到電表箱為止,這都是國有財產,剪了是違法的;所以要剪就剪出線,那一段才是居民私人的。”
 
這就像“馬路警察,各管一段”,在非公共領域內的糾紛是不受幹預的。換言之,這事之所以難以解決,與其說是這家人強橫、“管不了他”,倒不如說是“沒法管”——因為其做法剛好在那個模糊的邊界上。
 
日前西安有一個爭議判決:男子表白被拒行凶,致一死一傷,但法官認定係婚戀糾紛,酌情輕判,不處以死刑。這正可見判刑的依據不是對受害人權利的侵犯,而是“社會危害性和主觀惡意小”,也就是說,這是一種集體本位立場:同樣是犯罪,隻要你沒有危及群體,對權威的認罪態度又好,就可以取得原諒。試想想,常說的“社會影響極其惡劣”,如有這一條,即便沒殺人,也會從重判處。
 
這樣,一個人的做法哪怕嚴重影響他人權益,但隻要沒對公共治理帶來大問題,那就算想管也沒有抓手,因為這被排除在“管”的範圍之外,隻能由非正式的調解機製來解決。既難妥協,又沒有抓手治理,基層社區要解決矛盾就越發困難。難怪有深諳其中滋味的朋友和我慨歎:“村長如果能做好,基本上當個縣長都沒問題。”
 
現在的問題是:原本在鄉裏鄉親的熟人社會,還有鄉紳式的人物“主持公道”,彼此也抬頭不見低頭見,顧忌三分顏麵和雙方關係,但如今在城市裏,這些就統統失效了,人們更傾向於毫不妥協地堅持自己的權利主張。
 
有律師就說,這兩年接的這類鄰裏糾紛的案子,發現越來越多都是不肯調解的,極其煩人,“以後寧可不掙錢也不接了”。這正是困境所在:正式機製無法介入,非正式機製調解也都沒法調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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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傳統上,麵對這種狀況講究的是以“讓”為美德,以一方的主動屈抑自我來化解矛盾。我在京郊曾看到一條交通標語,就可謂是其生動體現:“寧可有理讓無理,不可有理對無理。”——但就像很多人揶揄的,這看起來是“無理完勝”,“無理走遍天下,有理寸步難行”,既然如此,“那我還是當無理的吧”。
 
隨之而來的問題是:傳統時代的彼此相讓,是旨在修複雙方關係,因而也多少總講些分寸,如果彼此又沒什麽交情,為什麽要讓?如果對方的要求完全不可接受,怎麽讓?如果一方的要求是無底線的,那麽就算你一再忍讓,也不能息事寧人。有些鄰裏糾紛中,都已把人逼走了,竟然還打聽到對方搬遷到哪個小區,上門繼續廝打。
 
更有甚者,你可能都完全不清楚對方到底要怎樣。在震樓器的事件中,令人頭痛的一點也在於:作為當事人的502從未明確過自己的訴求究竟是什麽。因為他根本不承認是自己引起的,而是采取不照麵、打暗拳的方式。甚至當記者打電話過去時,他也不承認是他本人,丟下一句“不是”就掛斷電話。
 
有一位居民後來告訴記者,502曾主動上門接觸過,就是為了警告他們別摻和進來一起“搞”他們。“他們的訴求非常奇怪,我至今也難以理解。”這位居民表示,這對夫妻上門後先是訴苦,說602的行為影響了自家生活,而其他居民也都幫著“欺負”自己,丈夫還說其妻已搬出去居住,除非妻子能回來正常生活,否則就不會罷休。
 
拒絕溝通是因為:隻有拒絕溝通才能完全堅持自己的全部要求得到滿足。如果不存在求同存異的前提和規則,就會很容易出現完全喪失理性溝通,有時在情緒失控之下就會出現極端事例。之前就有這樣的個案:隻是因為樓上的紗門關門時每次都很響,竟然就上門捅死了鄰居。
 
溝通失敗帶來所帶來的後果是相當嚴重的,這尤其容易出現在家庭內部。很多事都是陳年舊恨,以至於引起彼此糾紛的最初原因究竟是什麽,都已經不重要了。如果沒有及時疏導,結果就是關係完全破裂,隻能以一方的徹底屈服告終;但如果沒人退出,那就變成一直僵持到死,雙方都不清楚對方的訴求,因為他們早已停止了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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遼寧盤錦市推進“評理說事”鄉村建設
 
事實上,事件的起因就是因為溝通失敗、評理無效。在震樓器的購買評論中,大抵都是在吐槽鄰居的噪音影響,“既然說道理講不通,那就互相傷害吧”。換言之,人們對“道理”無法達成一致,既是糾紛的起因,又是糾紛遲遲不能解決的根源
 
以往所謂的“評理”,有一個基本前提,就是人們對於什麽是“理”有相對一致的看法,並且能對當事人形成非正式的社會製裁壓力。然而在這一事例中,這些也都不存在。這不僅是因為“理”已經產生分歧,每個人看待事物的角度不同,而且就算達成共識,但當事人仍可以拒絕接受。無怪有人揶揄:“這是告訴你們隻管震,隻要自己受的了,別人拿你沒辦法。”
 
這就很容易造成一個惡性循環,因為會有人意識到,既然沒有任何解決衝突的機製,那麽社會關係的裁決就隻能訴諸赤裸裸的強權——“理”歸於無效,就輪到“力”了
 
在這次事件中,開震樓器的這家固然是訴諸強權,很多人反過來也覺得對這種惡鄰隻能用惡人手段治,別無他法。不少人開玩笑說“上海居民素質實在太好太文明了”,但即便是在上海,也有朋友吐槽說:“要擱我的小區,可能早出人命了。如果我有這種鄰居,我也不可能放過他的。”
 
最終,這實際上體現出係統存在的問題:正因為很多糾紛被劃在法律範疇之外,正式機製“不想管”或“管不了”,而係統又要維持平穩運行,這就得依賴非正式脅迫來維持秩序,其結果,強權邏輯勢必成為社會政治生活中不可避免的存在
 
這樣,就出現了我們所熟知的局麵:為了解決問題,就得把事情鬧大,通過曝光,成為具有足夠社會影響力的事件,迫使上麵重視,也由此對當事人施加壓力。然而,這其實是中國社會的悲哀,因為這樣的非正式渠道本身就破壞了法律機製、社會自治機製,而且大量沒能鬧大的糾紛還是得不到解決。
 

如今,我們可能有三條路可選:維持現狀,修修補補,博弈的結果很可能就是“按鬧分配”;特事特辦,但不能累積成有後續影響的判例;在促進社會溝通對話機製的同時,強化法律機製。最終會走哪條路,不得而知,但有一點或許可以確信:隻有當“老辦法”都無效了,才會逼出“新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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講道理

維舟 維舟 2020-08-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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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在老新村住了四年多,張三才意識到一個問題:當初他買這個二手房隻顧看房子本身,卻沒有看周圍的鄰裏關係。像很多這一輩的年輕人一樣,他以為自己買的隻是一塊私屬空間,理論上說和鄰居沒什麽關係——他們是與自己生活無關的陌生人,而且這樣也讓他更舒服。

 

問題其實很快就出現了,但直到最近才變得無法忽視:洗手間的天花板不時地往下滴水。在那個狹小的方格裏,蹲馬桶時會被滴到,洗澡完出來、甚至對鏡梳頭時也會滴到,最是令人不快。症結是早就清楚的:三年多前維修工來看時就說過,這是樓上李奶奶家衛生間的地板滲漏,隻是和那個老太太談了幾次都無果,最後他隻能退而求其次,讓維修工用防滲材料和水泥糊住天花板。但這次,已經不管用了,就算暫時糊了一下,沒過兩三周,又開始滴水,維修工說,唯一的辦法就是把樓上那家的馬桶拆掉,重新做好防水後再安裝好。

 

一早八點多,他和妻子阿茶一起去找居委會。居委會的一看就說:“你們還是為了那件事?”對這事,他們也無能為力,“我們又沒有執法權,隻能調解,這說到底還是要你們兩家自己談的”;不僅如此,昨天老太太的外孫還過來大吵一場,“真的,從來沒見過這麽不講理的一家人,我們小周氣得手都發抖了”。前幾天維修工也被老太太氣走了,扔下一句:“我隻管維修不管調解,你們自己談好了再找我。”

 

他也曾想過打官司,但那就意味著在官司了結之前,那塊滲水的區域作為證據一直要維持原狀不變,而這在夏天實在已經夠糟了。看來唯一的辦法就隻能厚著臉再去求一次了。

 

2

 

兩人去超市買了一大桶葵花籽油——這是阿茶的提議,因為老兩口都高血糖,不能吃甜的水果。在路上,他苦笑:“你說這叫什麽事,明明我們是受害者,還要上門送禮去求他們。”

 

老太太在家,正站在廚房裏切鹹菜。看到他們拿的禮物,就往外推:“我不要,家裏油多得吃不完,你們拿走。”他們還是貼門口站著,說是一點心意,聽說您前一陣摔跤了,現在沒事吧?

 

老太太歎了口氣,拍拍腰背說:“現在就隻好這樣立著,坐下去了,要再立起來就費力氣。苦哇,這人沒用了。我年輕的時候啊,他們講我老虎都打得死。現在八十四,老頭八十七,也沒幾年好活了。”

 

“不會不會。”這是違心的,其實他們心裏確實惡毒地想過,老頭老太要是死了就好了。張三說:“我們也知道您行動有點不方便,所以之前就講過幾次,隻要您同意,不需要您做任何事,我們叫人上門來維修、做好防水,馬桶也可以換新的,隻需要不到1個小時,所有費用都我們來出。您要是不放心,到時可以讓居委會的人到場保證,我們也都和他們說過了。這樣您用著也安心,我們樓下實在漏水沒辦法了,請體諒一下。”

 

“裏委沒用的!全上海的裏委一點用都沒有的!”老太太的揚州口音很重,“裏委”說得像是“泥委”,連張三這樣的上海人也聽著不免費勁,阿茶這個外地媳婦也就隻能陪笑點頭了。她說完喘著氣歇了一會,指著門口的衛生間說:“上次師傅過來,說法也跟你們一樣,他就看了一眼,我可是在這屋子裏住了幾十年,不比他更清楚?我這個馬桶用了三十幾年了,從來沒有什麽問題,你們自己看,哪裏有漏水?自從你們說有漏水,幾年來我和老頭子都很小心,地上也不讓水濕了,怎麽會漏?”

 

“所以,如果修好了,你們老兩口也不用那麽小心了,修一下真的一點都不麻煩,很快就好了。”阿茶抓緊補上一句。“可是好好的馬桶為什麽要敲掉?”老太太反問了一句,“我不會同意的,要敲,你們先把你們的玻璃頂棚拆掉。你知道我為什麽會摔跤?我睡到半夜裏,做夢啊,夢見有個戴著尖頂竹帽的人,從你家的玻璃頂棚爬到我家陽台上來,是來偷東西的賊。賊骨頭知道吧?我被嚇到了,半夜起身來,到大屋裏,打開門啊,那一陣熱浪湧進來——你們這個玻璃頂棚啊,白天曬得發燙,熱氣太厲害了,我都沒辦法開門——這一下開門,我被這熱氣一熏,就一跤摔倒了。我喊‘救命啊,救命’,老頭睡得死死的,最後還是隔壁鄰居聽到了,過來敲門,把我給扶起來了。”

 

“那是老爺爺開的門?”

 

“是啊,老頭也知道他是好鄰居。我跟你說,我這裏的隔壁、樓上,都是住了二三十年的老鄰居,都很好,相互照應。”

 

“是的,所以李奶奶,您看,我們也想做你的好鄰居。”阿茶說。張三也補上一句:“嗯,您以前買菜回來,上樓吃力,我也不時有幫您拎東西。”老太太搖搖頭:“我不記得了。現在年紀大,很多事都不記得了。”

 

她忽然想起了什麽似的,問張三:“你爸爸怎麽好久沒見到了?”張三心裏一酸:“我爸去世已經兩年多了,胃癌。”“哎喲,難怪得,多大年紀?”“六十九。”“那還很年輕啊,你爸那會看上去很精神,真是想不到。你媽看著也很矯健,瘦瘦的,都沒什麽白頭發。哎,像我這樣沒用的反而活這麽久,真的還不如換一換,讓我去死好了。”

 

“哎,那可別這麽說,您現在正是享福的年紀。”

 

“享什麽福?他們倒是給我送了很多東西——真的,你把那桶油拿回去,我自己家裏就多得吃不完。”她扶著床進臥室,還以為她要幹嘛,結果是艱難地彎下腰,掀開床罩,拎出幾桶油。“都是兒女孝敬我的,太多了啦,”她又打開冰箱,“還有很多菜,大女兒還有做好了熏魚送過來的,可我又不愛吃熏魚,我就愛吃鹹菜。”她從裏屋抽出兩瓶鹽汽水:“你們喝吧,這麽熱,這也是我外孫送來的,好幾箱,我老太婆哪裏喝得完。”

 

推辭未果,他們隻能接了。“我這個小外孫啊,從小是我帶大的,跟著我在這裏住,最有感情。你們見過他沒?屬兔的,長得很帥,等會給你們看照片。他去當兵十二年了,現在說要複員了,工作讓他隨便挑,不過他說也不急,反正在上海,在部隊裏還能再呆三年。他前麵還說要過來,我女婿和小女兒也說要過來,都快十點了還沒到。”

 

“他們這是一家人?”

 

“不是,另一個女婿。小女兒離婚啦,唉。我五個兒女,都住得不遠,本來還說要叫我去住,老頭不肯,他舍不得這裏的老鄰居,還有公園,每天一早去公園裏玩,總要到十點才回來。每天十點開空調,一直到第二天早上六點。就開臥室,大屋不開。你們蓋了這頂棚啊,陽光反射,熱氣太厲害了,大屋白天就跟蒸籠一樣。”

 

“是的,今年夏天是很熱,”張三點頭,“我們家也一樣,不開空調的房間實在呆不住。”他想了想,補上一句:“這個玻璃頂棚不是我們蓋的,我們房子買來的時候就這樣,不過您說的這一點確實我們以前可能考慮不周,這樣,我們回頭去買個遮陽罩子,這樣可以減少熱氣——其實有了這個頂棚,夏天我們自己家陽台上氣溫也很高。”

 

“罩子沒用的啦,”老太太嘟囔,“有你們這個頂棚,我總是擔心賊骨頭會爬進來。”“這您不用擔心,我們都去問過了,居委會和民警都說我們小區近年治安很好,沒有發生過入室盜竊案件,再說,要偷先是先偷我們樓下。”其實,當時居委會的反應是嗤之以鼻:“什麽賊骨頭?跟你說,那都是借口,她家裏有什麽好偷的?”

 

確實,老人家裏看起來很簡陋,但不管怎樣,她的擔心即便是幻想,對她自己而言也是真實的。這樣站著聊得久了,老太太忽然想起什麽:“你們進屋來坐吧,十點了,我開空調,太熱了。”“您也坐會。”“我隻能坐床上,矮凳坐了就起不來了,苦哇,這日子。”“您摔倒後,後來去醫院看過嗎?”“沒去,我女兒說,沒什麽好看的,去了也看不好,我也是這麽想。就湊合著活吧。我呀,苦慣了。你聽得出來我是哪裏人吧?我是揚州人,那邊苦哇,在鄉下,不識字,我到現在電話也不會打,可是那會活不下去了,1960年,坐著船逃難到上海來了。我後來就幾乎沒回去過,不想回去了。”

 

她絮絮叨叨說了一會,張三決定把話題拉回來:“李奶奶,我們也很理解您生活不便,不想麻煩多事,那能不能這樣各退一步,我們把頂棚先罩住,至於說將來說要拆,我們一定配合執行,因為這不是一時之間的事;但樓下漏水是急事,能不能先請您高抬貴手,真的不需要您做任何事、出任何費用,一小時就搞定了,你們老兩口以後也可以安心用衛生間,不用擔心濕了地麵什麽的。”

 

“那馬桶要敲掉啊?”

 

“這個要看維修工人怎麽處理,可能先要敲掉,如果能重新安裝回去最好,如果不能,我們買個新的給您。”

 

“可是它好好的為什麽要敲掉?”老太太又嘟囔了一句,喘了幾口氣說,“我也年紀大了,你實在要做,再過些天,等天氣不那麽熱的時候。”

 

正說著,有人進來,是老頭和女婿。老頭挺著個大肚子,渾身冒汗,進來就坐在躺椅上喘氣。張三和阿茶站起身來打招呼,說明了來意,老頭點點頭。老太太在旁插嘴了一句:“你們不用找他說,他在家裏萬事不管的,所以活得比我精神。”

 

不管怎樣,張三還是扼要梳理了一下情況,講了己方的讓步和誠意,說明自己是來解決問題,各得其便,且不需要你們付出任何代價,就是忍受一個小時——也許隻有半個小時——的不便。老頭一邊擦汗,一邊默默地聽,到最後說了一句:“那馬桶敲掉就敲掉好了,你們還會幫忙裝回去的對伐?”這簡直是沒想到的順利,一直以來張三他們等的就是這句話,連忙點頭:“那當然,我們隻是做下防水,肯定不會影響你們的生活。如果你們不放心,我們可以請居委會的人到場監督。”

 

他們的女婿本來在旁整理帶來的菜,這時也問了一句:“那需要我們這裏做什麽?”“不需要。”老太太插嘴:“他們說馬桶敲掉後,如果壞了,也會給我買個新的,但我這馬桶用了三十幾年都沒壞過,現在的產品質量可不像以前那麽好了,用了一兩年就壞了,到時又去找誰?”她女婿皺起眉頭:“哎喲姆媽,儂這老馬桶麽又不是什麽傳家寶,老早就好換了,現在買個馬桶還不是很容易的事?”他轉過來對張三說:“我隻是想問清楚,這件事當中,你們負責哪些,我們又承擔哪些,這樣對大家都好。”

 

這簡直是做夢都想不到的一番話,在三四年來一輪又一輪的溝通中,第一次聽到這家人裏這樣說話。張三決定見好就收:“那太好了。我們其實不需要兩位老人家做什麽,具體的我們和居委會談好,到時約定你們方便的時間,和師傅一起上門,盡量在半小時內解決。”女婿點點頭:“好,你到時提前和我嶽父母說一聲就好。”

 

3

 

在他們說的時候,門口又擠進來一個年輕人。在旁聽他們講完,對起身正要告辭的張三夫婦說:“那一起去居委會把我外婆的事說清楚吧。”那也好,剛好敲定個調解結果。下樓時,這個年輕人冷冷地說:“他們說的都不管用,你別找我外公外婆,我說了才算。”

 

到樓下路口,正撞見一個中年婦女走進來。她戴著墨鏡,拎著個LV的包,打扮入時,要不是這年輕人叫了聲“姆媽”,推斷出她總也得將近六十的年紀,乍一看,除了鬢角隱現的白頭發,真看著像是四十多歲的樣子。

 

“你去哪裏?”她問的是自己兒子。年輕人指指身旁:“跟他們去居委會,把他們陽台違章的事講講清楚。”中年婦女指著張三說:“原來就是你們?我一直就想找你們,要不是我媽的事,講真的,這個齷齪的地方我根本都不想過來。你們害我媽摔跤了知不知道?那個玻璃頂棚都多少年了,違章建築啊,現在底樓那些亂拆牆的也都封堵住了,我聽說旁邊的小區也都在整治陽台違章搭建了,你們這次非拆了不可,別的免談。我媽的脾氣我知道得很清楚,她很頑固,絕對不會同意的。”

 

“我怎麽覺得你們小輩的態度才真的頑固?”阿茶忍不住說了一句。

 

“我們是維護自己正當權利,有什麽不對嗎?”中年婦女用手指著阿茶,“你們陽台那個玻璃頂棚,我們當初根本就沒有簽字同意過,那時是我媽白內障住院,結果等出院,就已經蓋好了,這麽多年一直都沒找你們講道理,這次我媽都摔跤了,這次非徹底解決不可。”

 

“這些前因後果我也是聽了說了才知道,”張三說,“我們買來的時候就是這樣了。如果居委會判定這是違章,那我們也會配合解決,現在隻是希望把漏水的事和這件事分開處理,一碼歸一碼,因為漏水是急事。”

 

“我知道這是曆史遺留問題,”那年輕人說,“但你要說急,難道違章的事就不急?誰知道我們馬桶修好了,你們頂棚拆不拆。”

 

中年婦女問:“你們什麽時候搬進來的?”“四年多了。”“把房子賣給你們的房東是不是姓於?”“不記得了,但我們住進來時,前房東都裝修好了,我們沒動過。”“那你們就是第三家了,第一家是我們老鄰居,不會沒我們簽字就蓋那麽高的頂棚的。是的,我想起來,第二家那對夫妻生的是一對雙胞胎,外地人,不像你會講上海話。”

 

這樣邊走邊說,到了居委會。張三說明了來意,也說了之前老爺子和他女婿都鬆口了,居委會也鬆了口氣:“那最好了。本來就很簡單的一件事。”中年婦女尖聲說:“他們說的都不作數的,他——”她指著自己兒子,“他從小在這裏長大,現在戶口也在這裏,他說了才算數。”那個年輕人手指著居委會和張三夫婦:“沒我的同意,你們誰試試看闖進去施工?看我不把你們都揎出去!”他媽幫腔:“對,這是私闖民宅!違法的!”

 

張三說:“請不要激動,我們隻是解決問題,當然會得到你們同意。我們再三說的隻是:玻璃頂棚的問題,我們原先也不清楚,現在願意配合,但這需要時間,所以大家各退一步,先處理漏水的急事,並且不需要你們付一分錢,修好了對老人家也是一件好事。”

 

年輕人看起來很憤怒:“不行,你以為我不懂你的緩兵之計?要申訴違章建築拆除,那得需要流程,慢慢走下來,少說也得一個月,你們不能等著別人來拆,要自己拆掉,這叫‘主動作為’,知道嗎?你們頂棚不拆,別的免談!”他又指著居委會的人說:“昨天我過來,你們還不爽,你們就知道幫著他們說馬桶漏水的事,那我外婆因為他們家頂棚的熱氣摔倒,你們去關心慰問過嗎?”居委會的人辯解:“當然,我們小周當時就去問過,逢年過節的,什麽時候少過?”年輕人冷笑一聲:“那這些配發的,本來就是你們應該做的,你們不發給老人,難道還想自己貪汙了?”

 

他媽這時又加了一句:“那個頂棚啊,也不隻是熱氣的問題,也很髒。頂上各種東西,灰塵也多,看著惡心死了。真的這地方也就我媽能住,我幾次叫她去我家住,她都不肯,家裏那個髒,我進門都沒處下腳。”她倒也有說對的地方,頂棚上確實有不少垃圾,甚至張三有時都想,這可能就是前房主建頂棚的原因之一,不止一次,看到樓上的李奶奶把香蕉皮、用完的水往外一扔,就正落在頂棚上。當然,公平地說,並不隻有她一個人這樣,更上麵幾層也有人這樣。隻不過這位李奶奶的生活習慣更特殊一點,幾年前第一次到她家,他甚至驚詫地發現她在陽台上養雞,以至於大屋裏飄散著雞屎味。

 

中年婦女還在繼續控訴:“漏水是小事,你們違章才是大事,當初我們根本就沒同意過,是趁我們不在蓋起來的,這難道不是侵犯我們的權利?”居委會的人插了一嘴:“現在管得緊,違章搭建隻要你去告,一告一個準。”“你們那頂棚又那麽高,我媽曬被單都會垂下來蹭到,都不好曬了。你們自己想想,那麽髒真的很惡心。哪怕你們的頂棚低那麽一尺,那也就好多了。”

 

聽到這裏,張三鬆了口氣,總算聽到了她開的條件,於是他抓住了這個話頭:“違章是不是拆,我們需要等處理意見,但你要說降低頂棚,這個我們可以辦到,這就去找人來看看。”阿茶不放心,補了一句:“那如果我們把頂棚降低、清理、加上遮陽罩子,這些做完,你們也會同意敲掉馬桶,對嗎?”中年婦女一瞪眼:“那是當然。我們又不是不講道理的人。”

 

4

 

晚上回來,張三看到阿茶臉上掛著似笑非笑的表情。“怎麽了?”他問。

 

她說:“有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你要先聽哪個?”最近壞消息那麽多,就先聽好消息吧。“好消息是:居委會的小周下午打電話來說,我們不能降低頂棚,因為已經搭建的,隻要當初沒追究,現在也不追溯;然而如果你動了,那就變成新的違章,就必須要管了,是不能容許的。”

 

他苦笑:“這聽起來像是壞消息,這麽一來,我們不能動,跟樓上的妥協不就又破裂了?”

 

阿茶說:“那如果這樣,另一個壞消息聽起來倒像是好消息了:老太太的小女兒打電話來,又反悔了,說我們隻降低頂棚不行,必須全部拆掉違章才有得談。我真的被她氣笑了。”

 

兜了一圈,又回到了原點,她說:“我已經累了。算了,要不就這樣吧。反正現在用盆子接著漏水,也不是不能住。”他默默聽完,的確,他沮喪時也甚至想過,也許再忍幾年,等兩個老人都死了,無論樓上這房子是空關,還是賣掉、或他們小輩自住,到時都會重新裝修,到時漏水的問題也就自然解決了。

 

她說:“我有一陣都想,是不是因為我們看上去太好說話了,所以他們得寸進尺?跟不講道理的人講道理,真的太累了。”

 

“問題在於,也許在他們自己看來,自己也有理,隻是那個理和我們不一樣。”

 

“你看,你就是太講道理了。我已經放棄了。我忽然明白了為什麽那麽多人不講道理,因為那確實很爽,反正代價都是別人承受的,而且最後這個世界還讓不講道理的人贏。”

 

“你可別變成那樣。如果是這樣,我們的代價也太大了。”

 

“放心吧,就算想變,可能也辦不到。我知道你也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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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親不如近鄰

維舟 維舟 9/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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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從小生長大的那個宅院,我有很多美好的童年記憶。西牆籬笆外的石子路口是一株十米多高的楊樹,盛夏時濃蔭蔽日,後門外種著泡桐、冬青和桃樹,門前則是一畦碧綠的菜地。

 

被鄉間公路和運河圍合起來的這塊土地上,隻有三戶人家——我家及張家的兄弟倆。在我模模糊糊的印記中,那仿佛是一個自在的孤島。村裏同宗的其他族人多在南宅,隻有我家,倒像是從沈家宅孤零零飄出來的一顆蒲公英種子,落在張家宅的土地上。

 

張家的人都很好。我能記事的時候,張家的老太太還在,話不多,獨自養著一隻貓,對我頗為和善,有時抖抖索索翻找些糖果來給我吃。張家兄弟那時早已各自成家,老二家因為跟我家離得格外近,所以過從最密。他家房屋朝東,後門口正對著我家院子,那時鄉下全不拘禮,常常前後門洞開,端著飯碗就去鄰居家坐了。

 

我一直叫他“二哥”——他其實比我大了能有四十來歲,三個子女最小的也都比我大上好幾歲,但張家與沈家在這小村子裏彼此都已住了幾代人,雖無血緣關係,卻儼然是一家人;由於我爺爺四十四歲才生我父親,照著老輩相沿的規矩,按輩分我還是該叫他“二哥”。二哥脾氣極好,多年裏從未見到他們夫婦吵架,一家人總是和和氣氣,家裏也井井有條,或許因他本人是廠醫,家裏常收拾得一塵不染,這在鄉下並不是一個常能見到的好習慣。

 

他妻子——我叫她“二姐”——常年患哮喘,這病不可治愈,隻能靜養。印象中她身形瘦薄,夏天常坐在一把寬大的藤椅裏,在後門口陰涼的楝樹陰下養神。她不能負重或勞累,田間地頭的農活幾乎都做不了什麽,隻是將家裏收拾得加倍幹淨。

 

那時二哥的收入好,又為了她身體,桌上的菜大抵都有葷有素,不像我家那時清湯寡水,常常一個月也難得見到油星子。有時他們做了菜,便端一碗過來,隻說是做多了吃不完,其實他家五口人,三個孩子又都在長身體,哪能吃不完?

 

母親心裏明白,有時也投桃報李,把父親從蘭州帶回來的葡萄幹什麽的叫我送過去。那些年父親長年在西北,母親拉扯我著實不易,隻是有時覺得我不聽話不爭氣時不免氣苦之下遷怒於我,這時常常也隻有二姐看不過去,出來說兩句。她其實並不怎麽喜歡男孩子,因為素性喜潔,又要清淨,隻是她覺得我並不討人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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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院子裏的蔦蘿,茂密得宛如地毯

 

那幾年的日子大抵平淡如水,若要我回憶什麽細節,實在想不太起來;那時雖然各家清貧自守,日子仿佛倒也頗為愉快,或者隻是因為我那時太小而不懂事?隻記得年年夏天的夜晚,吃完了晚飯,兩家把桌子抬到院子裏納涼,我們或坐或躺,看著滿天星鬥,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上幾句,有時竟也不知不覺睡著了。

 

我上小學時,他家在路南我家菜地旁翻建了一排三間新的瓦房,但舊居也沒拆。雖然離得不遠,但畢竟不像以前那麽近便,有時心裏竟不免有些失落。三四年後,忽然有一天,母親叮囑我說,以後沒事不要去二哥家了——雖然我對此困惑不已,但她拒絕作進一步的解釋。

 

又過了兩年,一天放學回家,到路口看到一群人在那圍觀,走進一看,赫然發現竟是母親在和張家人吵架。那次吵得非常凶。我們兩家因此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幾乎互不往來——這在一個處處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小村子裏,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直到近些年來,漸漸地才又和緩起來,仿佛什麽事也發生過似的。

 

我從未確切了解那時究竟發生了什麽。兩家吵翻時,我還隻是懵懂的少年,事後時過境遷,母親不太願意舊事重提,而我,在很長一段時間裏也都不想去碰這些,那時我很厭煩大人之間的這些糾葛,覺得那都瑣碎而無聊,大概就算母親願講,我都掩耳不想傾聽。那時真的不懂世事。

 

張家的舊居多年來都隻剩殘垣斷壁,但也不拆,仍聳立在我家一牆之隔,任上麵爬滿葛藤與牽牛。直到前些年早春回島,路邊遇到二哥,早已兩鬢風霜,年餘不見,我沒想到他衰老至此,回家看到隔壁那堆瓦礫,一時心中百感,那晚我終於問了父母:當年我們和張家到底是怎麽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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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老宅1991就拆了,約略與圖中這樣相似。這是“鄉聚”民宿改造前的樣子。(圖源:有方)

 

我這才知道,我小時候曾在其中住了十四年的房子,原本是張家的。那是二哥的伯父在1970年蓋的,沒住了一兩年,舉家遷往上海,便想把房子賣了;張家的老太太那時已守寡,覺得大伯子理應無償把宅子相送才是——她很想要,但就算買也不想多出錢。

 

此事被我叔公沈惟清得知後,便找去問,因為他正想給女兒買房,但一問價錢,出不起,於是就轉告了我奶奶。我爺爺有七個子女,那時正陸續成年,正愁將來結婚如何備新房的事,於是一拍即合,奶奶便花一千元買下了張家宅的這三間瓦房,預備給我父親將來結婚用。因為把宅院賣給了外姓,張家老太太和這大伯子一家自此斷絕了來往。那是在1972年。

 

父親也是那一年去蘭州工作的,之後三四年,那房子都空關著。父親回島探親時,去宅子上一看,上麵被人加了把鎖,剪掉後又加上了。他便去和張家的老太太說:“張家嬤嬤,你知道我家門上是誰加的鎖?你下次要是看到了就幫我告訴他:他加一千把鎖我就剪掉一千把。”這樣剪掉三四把鎖之後,終於不再加鎖了。

 

後來,父母親就是在這裏完了婚,到我降生時,先前的恩怨都已漸漸消弭,沒人提起。我四五歲時,老太太也走了,我們和二哥一家便仿佛渾然忘卻了那些糾葛,做了幾年好鄰居——自然,我那時從來不知這平靜的水麵是曾經洶湧過後的短暫景象。

 

到1984年,張家在路南新建了三間平房,宅基大半原是我家的菜地,鄉裏為此給我們另外分了一塊菜地作為補償,而剩餘的一小塊,便在張家新居的東牆外,變成遮陰而不見陽光的窄窄一條。

 

沒過幾年,他家屋後的鄉間公路被確定要拓寬成島上的幹道之一,張家住了沒多久的新居輪到了拆遷,聽說將獲賠償後另建樓房。母親還清楚地記得,那天是1988年的正月初一,族裏的沈元郎來做客,進門寒暄了幾句後,他表明了來意:張家想讓他來勸說我們一家搬走,因為他們覺得這總是張家的祖宅,他們是想遷回來翻建樓房,而把路南的三間平房讓給我們。

 

他說的時候,母親心裏已有了計較,當即便說:“這倒奇了,張家想搬回來,怎麽倒自己不來說?而且張家輪到拆遷,那我們就是拆遷的拆遷咯?——既然他們想在老宅翻建,那意味著我家得先拆掉,等他們建了才能建,是不是這個理?”

 

那時張家已打了宅基地報告,我家還沒有;他們符合拆遷,我們也不符合。要是我們打不到宅基地報告怎麽辦?何況我家也沒錢,那時父親剛從蘭州調回來不到半年,還沒有積蓄作此打算。

 

談下去便僵了。到最後,沈元郎隻說:“那他們可要起朝東樓房,到時你莫怪。”張家如在舊宅貼著我家東牆原地翻建樓房,我家的院子勢必將被完全遮陰。那是鄉下許多糾紛的根源。母親因此一聽這話便勃然大怒:“既然這樣,那你還來說什麽?你到底也姓沈,不是張家人才叫你阿哥的。他們要敢這樣,我就去鄉裏評個理。再不行,我躺在他家牆溝裏,看他能不能蓋起這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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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家始終沒有直接找我父母談過,隻是愈加少搭話了。他們在路南翻建了樓房,形成一種古怪的飛地狀態:我家的菜地緊貼他家的東牆,而他家的舊宅基與菜地緊貼著我家東牆。他們想拿下我家的菜地,但卻不想互換,隻想我家把自留地遷到河灘上去。村裏來一說,母親說:“不是我不肯,但讓步難道就隻要我家讓步?我不知道這算是什麽道理。”到最後村幹部隻得說:“都兩湊湊吧,你們也讓一點吧。”這樣才各讓了一小步。

 

一年後,那路拓寬後的征地還餘下路側一長條無用的旮旯地,正在張家新樓房的背後,那時村幹部來問二姐,要不要這塊地?那時這地還算是租種的,得向鄉裏付點地租。她想了下說,自己多病,力氣小,要了也種不了什麽。那會母親正在村裏打毛線聊天,得知後便去和村幹部說,那我要了,你把我名字寫上吧。等二姐黃昏得知,已後悔莫及。

 

就這樣,我家的地形成一個折角形圍住他家的新樓,這很快又成為新糾紛的根源。他們抱怨母親在那塊地上種玉米遮風、招蚊子,放自家的雞鴨豬羊來啃食,母親揚言再見到便一個不剩全都毒死——然後便是我十二歲那年黃昏看到的劇烈爭吵。母親說,那天我拚命把她拉回家,邊拉邊說:“你沒什麽家當可傳,就傳點冤家對頭給我?”她說一直記得這話。

 

1991年秋,我家也終於原地翻建了樓房。母親說,還好有了那塊旮旯地,不然那會兒堆磚頭、黃沙石子都沒地方;之後又在那建了個柴房堆放雜物,又後來甚至還搭了個茅房。

 

我也問母親,為何這二三十年了,彼此寧肯這樣僵持著,就不能哪天想通了,把兩塊地地互換一下算了?她說,張家哪肯啊,村幹部也勸過,他們終究不肯,或許寧可自己不舒服,也要讓你不舒服,那就這樣也好,反正早習慣了,也不覺得怎麽樣。這大概就像肉裏的刺,久而久之早不覺得痛了,何必再多此一舉去拔掉它?那反倒又造成新的傷口。

 

如今都老了。二姐也已走了有十三年。她身體虛弱,卻也活了六十四歲,村裏人都說是因為二哥照顧得好;她走後,二哥悲痛難抑,至今沒再找老伴,總惦記著她的好。三個子女都不住在這,夜裏獨守著一整棟樓,所以這些年老得快。終於有一天夜裏,他也默默地走了。

 

大概因為童年那不可磨滅的印象,我總覺得他們都是好人,至少不是壞人;我們兩家之間似也談不上有多大冤仇,卻那麽多年都解不開結,有時想到人與人之間的溫情竟如此不堪一擊,不免愈加覺得世事人情深不可測。這是我第一次意識到善意在現實麵前的無力感,但不是最後一次。

 

那晚,在喧闐的迎春爆竹聲中,我又想起童年在老宅上的時光,盡管我已知道那時的平靜之下埋藏著深深的潛流,但得益於當時的年少無知,我總還保留了一段美好記憶。細想來,那種平靜與美好隻是表象乃至假象嗎?不是的,我相信那也是真的。也許當其它記憶都陸續沉入黑暗之後,它還會浮在我內心的水麵之上、光亮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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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是氣? -YMCK1025- 給 YMCK1025 發送悄悄話 (212 bytes) () 10/14/2021 postreply 19:37: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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