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鐵錘砸向女兒:一下,兩下,三下,四下......
天才捕手發布的是口述真實故事
【陳拙老友記】係列是陳拙和他的朋友們
基於真實經曆進行的記錄式寫作
以達到給人生續命的目的
大家好,我是陳拙。
最近高考,我又做了學生時代的噩夢,考試馬上就結束,發現答題卡寫串行了!
我想起一則帖子——每個職業最恐懼的時刻是什麽?
起初都是一些輕鬆的話題,程序員最害怕親戚家的電腦壞了;駕校師傅聽到學生說自己從小左右不分;還有推銷員家電下鄉,來到了一個家家戶戶都養猛犬的村莊。
但帖子靠後的內容,有人回憶起真正危險的時刻。
夜班出租車司機載客行駛九公裏,脖子上一直貼著後座伸來的刀片。因為掃黑四處結仇的刑警,接到一個陌生號碼,那頭是自己孩子咿咿呀呀的聲音。
今天的故事裏有個法醫,見多了死人,少有事物能讓他恐懼。但在那一天的命案現場,他看著眼前的場景一動不動,突然蹲下來,連肩膀都在顫抖。
這是他法醫生涯中最恐懼的時刻——碰見熟人了。
事件名稱:兩封遺書
事件編號:我的骨頭會嘮嗑05
親曆者:劉八百
事件時間:2019年
記錄時間:2019年6月
兩封遺書
劉八百/文
作為法醫,我最不願意在工作時遇到熟人。
昨天還笑著打招呼,今天就看到對方倒在地上,那種感覺很糟糕。
我見多了死者,可對他們生前的樣子並沒有直觀感受,不知道他們站立、行走、眨眼、說話時是怎樣的。就像隔著一層膜,可以幫我抵擋大部分心理衝擊。
可如果遇到熟人就不一樣了,我會想到自己。
而這樣的小概率事件,被我的搭檔張法醫遇上了。
那天晚飯才吃到一半,我和搭檔張法醫就匆匆趕往東城盛景小區。
派出所民警早已在大門口等候。居民樓17層的樓道裏已經水泄不通,看到我們,人群自動讓開了一條道。
我看了一眼西戶,隻見深紅色的防盜門虛掩,地上散落著門把手和門鎖碎片,門框都變了形。
“這家人的妹夫撬的。”民警解釋說。
順著民警的目光,我看到逃生通道裏坐著一個40來歲的男人。他抬起頭,臉色不太好。
“今天有個事先約好的家庭聚會,我老婆給他哥打電話,關機;給嫂子打電話,也是關機。”
小妹夫被派來查看情況,他敲門沒動靜,於是叫來了一堆親戚。
“我們的第一反應是這一家三口可能出了意外,怕是煤氣中毒。”親戚們先報了警,又喊來了救護車。
在民警和醫生的見證下,小妹夫撬開了門。大家進去瞅了一眼,民警就讓所有人立刻退出去——
男主人死了,在客廳裏。
“家裏隻有這一個人?”張法醫問。
民警撓撓頭,“家屬說,三口人應該都在。”
隔著防盜門,我就聞到了屋裏濃重的血腥味和淡淡的腐敗味。
玄關處的木地板顏色比周圍暗,是一攤血泊。血泊裏伸出一道大約半米寬的血痕,從客廳蜿蜒到衛生間,像條蟒蛇在地上畫了個“S”。
客廳的死者不在血痕處,他大約五六十歲,臉色蒼白,腮頰凹陷,以一種奇特的姿勢出現在我們麵前。
他整個人仰躺在臥室門口的地上,上身在客廳,下身在臥室。雙耳塞著聽診器耳掛,聽診頭一半伸進血壓計袖帶裏,手裏還輕握著一個氣囊。
他睜著的眼睛裏蒙了層灰霧,鼻孔和嘴周圍糊了一層黃色的物質,像風幹的小米粥。
直覺告訴我,這些嘔吐物不止是食物那麽簡單。
我抬頭看到張法醫,他倒背著手,一動不動地盯著死者的臉,很專注。片刻後,他突然蹲下來,把臉湊到死者麵前。
他的臉色有些發白,肩膀連同胳膊都在輕微地顫抖。我輕輕拍了拍他的肩,隨口問:“是不是太累了?”
誰知張法醫猛一哆嗦,“沒事!沒事!”他咧咧嘴,伸出手指點了點,“這個人……我認識。”
死者叫陳宇,是醫院某科室的副主任,妻子是國企高管,女兒在美國讀研究生,念了一所全球排名靠前的大學,出名的家庭美滿。
法醫門診和陳宇的診室是“鄰居”。年前,張法醫還和幾位熟識的醫生一起吃過飯,陳宇就坐在他的斜對麵。
“沒錯,就是老陳!不過他以前沒這麽瘦。”張法醫嗓子有些沙啞,咽了口唾沫,“我認識老陳這麽多年,都不知道他住這裏。”
“還有倆人!”痕檢技術員站在衛生間門口的踏板上,聲音有些急促。
我忍不住深吸一口氣,順著血跡來到衛生間門口,一股濃烈的屍臭味迎麵撲來。
衛生間的地上攤著一床白棉被,下麵伸出了四條腿。
我上前,輕輕揭開被子。
母親在上,女兒在下,從姿勢看,像是女兒把頭伸到母親的肩膀旁,摟在了一起。她們的頭,都血肉模糊。
這是一起滅門案。
衛生間的洗手台上擱著一柄“奶頭錘”。
圓圓的錘頭鋥光瓦亮,原木色的錘柄還很新,銘牌邊緣和錘頭錘柄交界處有淺淡的紅色。
“打擊位置很低啊。”張法醫盯著衛生間裏的噴濺血跡說。
我忽然想到門口玄關的櫥櫃,趕緊跑過去,發現那裏的血跡位置也很低。不禁倒吸一口涼氣——這說明凶手把受害母女打倒在地之後,又是一頓猛錘。
在受害人母女的頭部附近,我們發現了幾個血腳印。
“是個男的。”痕檢技術員拿著卷尺說,“門窗完好,除了門之外沒有被撬盜痕跡,屋裏也沒有翻動跡象。”
技術員的言下之意非常明顯了——他懷疑這家男主人殺死了自己的妻女。
“他不是那麽凶悍的人啊!”張法醫不敢相信,把這句反反複複說了三遍。
可沒過多久,同事就在客廳電視櫃上找到了陳宇的遺書。幾張A4紙用小夾子夾在一起,每一頁底部還畫了翻頁的箭頭。
我粗略地看了下,大致意思是陳宇說殺妻女的動機和他自殺的原因。
我們又在陳宇的枕頭下,發現了一個白色的信封,裏麵的A4紙上寫滿了清秀的字。沒有署名,沒有日期。
是一個女孩子的口吻,題目:“或許是遺書吧。”
這兩封信,都不知道存在多久了。
解剖室裏燈火通明,轟鳴的排氣扇打破了春夜的寂靜。麵對地板上的三個黃色屍袋,我怕張法醫心裏不舒服,主動要求承擔初步屍表檢驗的任務。
張法醫沒說話,隻是擺了擺手,示意還是由他來。
我知道他不願意相信,殺人者會是陳宇。再加上兩封信的筆跡鑒定結果還沒出來,現在下定論確實太早。
張法醫盯著解剖台上的陳宇,足足看了兩分多鍾,遲遲不動手。突然,張法醫歎了口氣,“本來我還挺煩他的,沒想到就這麽走了。”
在張法醫看來,陳宇是個很固執、較真的人。
一年夏天,張法醫正在法醫門診忙活,陳宇火急火燎地衝進法醫門診,“張法醫,快去看看,有一幫壞小子在鬧事。”
張法醫趕緊放下手頭的工作,跟著陳宇跑進了科室。
三個紋身的黃毛和一個醫生撕扯在一起,醫生明顯吃了虧,兩名保安在旁邊無從下手。
“住手,我是公安局的!”張法醫大喊一聲。
三個青年鬆開了那位醫生,他們盯著張法醫看了幾秒,也許是覺得他身強體壯,很有氣勢,撂下幾句狠話就躥了。
經過這件事,陳宇對張法醫讚不絕口,以後一有醫患糾紛,陳宇馬上就去隔壁找張法醫幫忙。
“我好多次旁敲側擊告訴老陳,遇到麻煩打110,可他就願意來找我。”張法醫有點無奈。
陳宇認準了,張法醫比公安局好用,別人說什麽都不聽。
還有一天夜裏,120拉來一位高墜的傷者,搶救了一個多小時,最後人還是死了。好在死者家屬通情達理,不哭不鬧不索賠,隻想盡快處理屍體。
醫生護士們剛鬆口氣,陳宇卻立馬摸出手機給張法醫打電話,“死者身上有很多傷,我懷疑是被人害死的。”
張法醫趕緊從家趕到醫院,陳宇指著死者身上的一處傷說:“那可能是被人打的,應該是鐵棍。”
張法醫初步看了屍表,不像是他殺造成的損傷,但陳宇堅持死者身上有擊打傷,慎重起見,張法醫還是讓陳宇報了警。
警察對死者墜樓處進行了現場勘查並調取了監控錄像,最後排除了他殺。
少一起命案本是件好事,可死者家屬卻不幹了。他們指著陳宇和張法醫的鼻子罵:“你們多管閑事!淨給老百姓添麻煩!”
張法醫被家屬罵得紅了臉,陳宇卻堅持認為自己沒錯。
現在的陳宇已經不能再較真了。他肚子凹進去,胸骨、肋骨和鎖骨,一根一根都能數出來。
我們發現,他身體沒別的大毛病,除了心髒和心包黏連在一起。
“他自己的心髒也有問題啊。”張法醫有些詫異。
陳宇專長是做心髒手術,卻沒能自醫。
陳宇的明確死因還要等毒化和病理結果,他妻女的死因就明顯得多——頭碎了。
張法醫說,陳宇生前經常在辦公室誇讚妻子賢惠能幹,女兒乖巧優秀。“前些年,老陳隻要一提起閨女就眉飛色舞。”
誰都想不到,生前高學曆、高顏值的姑娘,如今會以這樣的形象躺在解剖台上。
她的前額和頭頂碎得一塌糊塗,清理完血汙和卷曲的黃發後,我數出了11次打擊。
從損傷分布看,基本都是迎麵打擊的結果。
張法醫盯著女孩滿是血跡,略有腐敗的臉說:“這事要真的是老陳幹的,他可就太狠了!”
老陳的女兒陳欣妤,今年29歲,未婚,是一個多才多藝又愛美的女孩子。
在她家的客廳有她的鋼琴,臥室的牆角還豎著一把吉他,地上放了幾個大紙箱,靠裏裝的全是書,一本厚厚的《忒修斯之船》放在最上麵。
張法醫說,雖然陳宇家裏經濟條件不錯,但鋼琴、舞蹈等興趣班的花費還是很高的。曾有同事問陳宇值不值得,他說:“我就這麽一個女兒,肯定得全力培養。”
同事跟他開玩笑,“女孩培養得再好,還不是得嫁人?”
陳宇當時沒說什麽,但之後好幾天沒和那位同事說話。
張法醫覺得,老陳別的不說,對女兒是絕對傾盡全力的。
但我們在清查現場時發現的一個筆記本,似乎透露了這對父女最近的相處模式:
筆記本上有兩種字體,像是這對父女在那短短幾天的日常對話。
“我想吃草莓了。”
“我下午出去買。”
本該親密的父女,就連如此日常的溝通,都需要通過紙筆來完成了。
陳欣妤的梳妝台上擺滿了五顏六色的化妝品,床頭還貼著一張減脂食譜,是近幾天的飲食記錄,看起來是個熱愛生活的姑娘。
在那份“疑似陳欣妤遺書”中,有這樣一句話:“明明我也想用心地去生活啊,明明很想通過自己的努力來溫暖周圍的人啊,明明也很真誠地在與命運和生活交流啊。明明很欣賞這個世界上美好的事物啊。”
“可是為什麽,自己想要結束自己的生命呢?”
我們在陳欣妤身上一共發現了六處文身,分別在雙耳後、左右胸、左髂還有肩背部。她的十指都塗了深紅色的指甲油。
用小城市的傳統眼光看,陳欣妤是一個很“潮”的女孩。有些另類。
“最近幾次我遇到老陳,他好像都不願意再提他女兒了。”張法醫說。
熟悉的人都知道,陳宇培養女兒,就像培育一株名貴的花。
他告誡女兒不能做和學習無關的事,尤其是不能早戀。但由於工作比較忙,陳宇不能一直盯著,可就算上夜班,他一有空就會打電話回家問女兒的動向,“作業做了沒?琴練了沒?”
曾經有段時間,他們家電話鈴聲響起,陳宇就會迅速接起來,聽聽是不是找女兒的。如果對方是男孩,陳宇就說陳欣妤沒空,然後迅速掛掉。
陳欣妤的同學也是一位民警,他偶然說起當年給陳欣妤打電話的經曆時,好像還心有餘悸。
從上小學開始,隻要有時間,陳醫生就會接送女兒上學;到了高年級,女兒開始獨立上學,陳醫生經常偷偷跟在女兒後邊,直到女兒進校園。
他偶爾也會在學校附近觀察女兒放學的情況。如果發現女兒在路上和誰打過招呼聊過天,回家後就會詢問,如果對方是男生,會問得格外詳細。
陳宇出身於本地的醫學世家,家中姊妹六個,他是唯一的男丁。
女兒出生後的第一個除夕,陳宇帶老婆孩子去父母家過年。老父親一開始還摟著孫女親昵,幾杯酒下肚之後就變了個人,他一句話也不說,喝悶酒,最後還把酒杯扔在地上,摔得粉碎。
陳宇明白父親的意思,可他和老婆都是公職人員,計劃生育是紅線。他下定決心,一定要把女兒培養好。
多年來,陳欣妤也是爭氣的,她本科考上了國內一所好大學。開學的時候,陳宇驅車幾百公裏送女兒去報到。他在學校附近的賓館住了好幾天,給女兒添置了臉盆、蚊帳、電風扇,甚至還買了台洗衣機。
室友都羨慕陳欣妤,但陳欣妤卻覺得很沒麵子。
她羨慕那些獨自來學校報到的室友,“大學生應該是完全獨立的。”
陳欣妤在行動上無法自立,但心智上,早就已經獨立了。
在那封疑似她的遺書中,我記得這樣一句話,“或許有原生家庭對自己的約束與阻礙吧,但是如果我真正強大真正果斷,何必在意這些呢?”
張法醫說,陳宇曾經問過好幾個同事,應該怎樣處理和女兒的關係。陳欣妤本科大學畢業後,在母親的安排下進入本地的單位上班。穩定,清閑,待遇又好。
如果按父母的規劃往下走,陳欣妤接下來就該找一個門當戶對的男朋友。
家裏安排工作,陳欣妤倒也順從,可戀愛的問題,她出現了激烈的反抗——她自己找了個對象,是個外地的男孩兒。
陳宇非常不滿。
我們在他家清理現場,還發現了當年陳宇給女兒寫的“九條意見”。
“這個人你了解嗎?他的家庭情況你了解嗎?他是真的對你好嗎?將來他回了老家,你們兩地分居怎麽辦?我們隻有你一個女兒,要是你去了我們怎麽辦?他家經濟不好,你倆將來怎麽買房買車?他老家的風俗習慣你能適應嗎?將來誰帶孩子,父母老了怎麽辦?他個子不高,將來影響孩子身高怎麽辦?”
陳宇曾對同事說:“愛情有個屁用啊,能當飯吃?婚姻的事情最好還是考慮一下過來人的意見,年輕人有時候自己沒數。”
陳宇年輕的時候,他父親不許他上學談戀愛,可他還是在大學裏和一個女生交往了。
畢業那年,大學女友離開,他進入本地一家二甲醫院上班。通過家人介紹,認識了現在的妻子,兩家門當戶對,雙方父母都很滿意。
妻子的家庭條件比自家的還要好,不僅沒有負擔,還對他有助力。陳宇覺得父母的決定是正確的。
過來人的經驗,女兒陳欣妤卻聽不進去,她據理力爭,最後陳宇表態:“要是你們繼續來往,那我們就斷絕父女關係。”
陳欣妤屈服了,但和陳宇提出了“交換條件”,她要出國讀書。
出國以後,陳欣妤和母親通電話的時候,也不跟父親講話了。
張法醫想起,他最後一次聽陳宇提到女兒,是在一個婚宴上。
當時,陳欣妤還在美國留學,張法醫隨口問:“老陳,你家啥時候辦喜宴啊?可別影響抱外孫啊。”
本是一句調侃,沒想到陳宇把臉一沉,端起酒來先喝了半杯,主動說起了女兒的事。
陳欣妤在美國談了個外國男朋友,是個黑人。
“早知道這樣,還不如讓她和以前那個男孩好下去呢。”陳宇歎了口氣,把剩下半杯酒喝了個底朝天。
陳欣妤在國外不聽話,陳宇夫婦有些慌了。他們要求女兒畢業之後趕緊回國。
幾經周旋,陳欣妤最終同意了。但她卻死活不願意再回到父母身邊,執意要去南方的大城市工作。
無奈之下,陳宇隻好妥協,他想著,“先回了國再說,以後再慢慢想辦法。”
隻要女兒在國內,一切都還是可控的。
我和張法醫接下來又檢驗了陳宇的妻子。她衣著整齊,雙手有抵抗傷,損傷主要集中在頭部,一共被打了16下。
看來凶手目的非常明確,就是打頭,要命。
陳宇曾多次在同事麵前誇妻子賢惠,比如:“昨晚燉的雞太好吃了”、“你嫂子給我買了條圍巾,很漂亮。”
他一直很在意別人對他家庭幸福的評價。
一家三口滅門,陳宇和他妻子兩家在本地都有影響力,親戚們都在等公安局的結論。
第二天上班,領導把我叫到辦公室詢問案子的情況,叮囑我們一定要查清死因。“看是不是一家三口被人加害後,偽造‘內戰’、自殺的現場。”
當天下午,現場的物證和屍檢的結果就出來了。
陳宇妻女的死亡時間比較接近,在3天左右;陳宇的死亡時間在兩天左右,他是最後一個死的。
錘柄和錘頭驗出了陳宇妻女兩人的DNA,但錘頭上沒有查出陳宇的DNA。
文件檢驗結果顯示,那封署名“陳宇”的遺書的確是陳宇親筆所寫,而另一封疑似遺書的信,是他女兒寫的。
已經基本可以斷定,陳宇就是殺害妻女的凶手。這個結果讓張法醫有些受打擊。
我再次找出了陳宇和女兒的“遺書”。這封信被發現時,上麵壓著一把匕首。
陳欣妤在信中寫到了家庭對她的約束和阻礙,“總是覺得自己一無是處,一無所有,我的人生啊,你真的有那麽失敗嗎?”
“明明也有很多豐富的內心世界啊,可是為什麽,就不能更加眷戀這個人間呢?”
在知道陳欣妤的一些過去後,現在的我看著這封遺書,覺得她並不像與世界訣別,更像一封求救信。
她在向父母求助,卻換來一柄鐵錘。
我無法確定陳宇的遺書中,關於殺人動機的闡述是否可信,但他給自己殺女兒的動機,多留了一筆:
“我女兒的性格、認知,等等,也是我殺她的原因。”
案件的調查還在繼續,一些關鍵的時間點逐漸浮現出來。
2019年2月23日,在南方大城市工作的陳欣妤被母親接回家。此後,她就一直宅在家裏,再沒出過門。
由於陳宇臨近退休又身體抱恙,他很少去單位了。基本上就是和女兒待在家裏。
小區監控顯示,3月1日早上6點,陳宇出門散步。他低著頭在小區裏轉悠,走得很慢,一直到7點半以後才回家。
3月1日上午9點多,陳宇的妻子出了小區,下午5點左右,她走出17層電梯後,這一家三口就再也沒有在小區監控裏出現過了。
民警們回看了好幾天的監控視頻,發現幾乎每天早上6點左右,陳宇都會出去遛圈,回家之後就一整天閉門不出。
唯獨在2月26號早上7點多,他離開家,晚上回來的時候,手裏多了一個黑色塑料袋。
我們懷疑塑料袋裏裝的是錘子。
偵查隊通過走訪,鎖定了醫院附近的一家五金店,店主記得買主是個“高瘦的老頭,戴著黑色皮帽子”。
偵查員拿出陳宇的照片,店主連連點頭。
陳宇的胃內容和尿液中查出了5種精神類藥物成分。理化室主任告訴我,這5種藥物的濃度都不高,每一種藥物都遠遠低於致死劑量。
“感覺這5種藥物摻起來,恰好達到了致死量,拿捏得很巧。”主任說。
讓我們奇怪的是,陳宇妻女的體內居然也都檢出了相同的藥物成分,不過藥物濃度很低。
這個結果讓大家感到不安。
陳宇留給自己的自殺方式很“文明”,死前沒有受什麽罪,但他用來殺死妻女的方式,卻極其野蠻。
他錘打了女兒的頭部11下,妻子16下。
對於陳宇一家的死因,本地流傳著各種各樣的猜測。我的師妹小林也給我打電話,想問個究竟。
我忽然想起來,她和陳主任在同一家醫院工作。
“上周陳主任還來科裏轉了一圈,沒想到那是最後一麵。”據她回憶,2月26日那天一早,近一年沒有上班的陳宇去了醫院。
他見了誰都主動打招呼,臉上掛著微笑,還參加了當天的交班和查房。
在交班的時候,陳宇主動發表了對病人病情的看法,還探討了一個心髒病患者的治療方案。
查房的時候,他跟著主任巡視了所有病房,積極和病人互動。
又說了許多諸如:“感謝大家的照顧”、“以前給大家添麻煩了”之類的客氣話。
大家都感覺有些奇怪,但也不好說啥。
同事們各自忙碌的時候,無所事事的陳宇就在科裏轉悠,見誰有點閑空,就湊上去聊幾句。
小林還記得,那天上午10點多,陳宇從她身旁經過,叫住了她。
“陳主任,有事?”小林客氣地問。
陳宇卻笑了笑,“沒事,沒事,你快忙吧!”
“以前和陳宇見麵,都是我先問候他,他從來不主動跟我打招呼,有時候還會當作沒看見。”小林說,“我當時就覺得很奇怪。”
其實,從前的陳宇並不是一個冷淡的人。
他來自醫學世家,婚後在長輩們的操作下,順利進入三甲醫院,很快就升為副主任,因為看不慣前任主任的一些做法,就聯合另一位副主任和幾個資深的醫生舉報了前主任的違規行為。
前任主任下了台,那位資曆不如他,但業務技能比他強的副主任卻成了新主任。
新主任上任,把一線醫生的待遇提高了很多,他對陳宇很客氣,但漸漸地不給陳宇分配任務,也不讓他接收病號。
陳宇被架空了,他自視甚高,事業上卻遇到了大挫折,很難再升遷了。
從那以後,陳宇就變得有些萎靡不振。他和同事說,自己的腸胃不太好,想辦個病退。
同事勸他去找新主任談談,係統檢查一下,他卻拒絕了。“我自己是醫生,這些事都明白,有時候查還不如不查。”這不該是一個專業醫生說出的話。
據另一位和陳宇關係很好的鄭醫生說,那天下班以後,陳宇還在科室的椅子上坐了半個多小時,神情有些落寞。
這個在外人看來很值得尊重的人,有優越,也有自卑。他已經掌控不了自己的生活,更掌控不了他人了。
結合現場、屍檢和調查,我們大致了解這一家三口之間發生的事。
陳欣妤留學歸來,在南方的一家企業上班。剛參加工作那會兒,陳欣妤就曾對母親說,單位有個女同事處處為難自己,讓她感覺很不舒服。
母親勸她以和為貴,要和同事搞好關係。
上了兩個月的班,陳欣妤的單位就給陳宇打電話了。
原來,和女同事之間矛盾升級,陳欣妤發了飆,她跆拳道功底顯露出來,一堆人都沒攔住她。
對方吃了虧,找經理告狀,陳欣妤卻差點連經理一起打了。
同事們都覺得陳欣妤有精神病,直接把她送進了精神病醫院。醫生診斷她患有“雙相精神障礙”。
陳欣妤在醫院治療後,情緒變得更加不穩定。單位認為她不適合繼續工作,把她開除了。
自從陳欣妤被貼上了“雙相精神障礙”的標簽,陳宇的體重在三個月內減輕了16斤。
鄭醫生還記得年後的一天,他去陳宇家裏坐坐。
進了門,他嚇了一跳,“陳宇已經被失眠折磨得不成人樣了。”
陳宇說女兒長大了不聽話,變得太有想法,“我就這麽一個孩子,我做的所有事不都是為了她?”
“這都是為了你好”,是陳宇從自己的人生經曆中總結出來的。
他小時候去鄰居家玩,偷拿了桌上的一毛錢,被父親發現了。老爺子買了瓶茅台,帶著他去鄰居家賠罪。
當著鄰居的麵,老爺子打斷了一根細棗木棍。回家後,母親把他摟在懷裏說:“這是為你好,等你長大就明白了。”
一次喝酒的時候,陳宇說起這件事,覺得父親做得很對。後來陳宇的父親對他管得沒那麽嚴了,他在交友、考學的過程中走了不少彎路。
他總覺得自己的人生失敗,跟父親前期嚴厲,後期不管有關,“要是當初繼續嚴厲就好了。”
他不希望女兒像他當年一樣,中斷了父親的指引,迷失方向。
兩個大男人坐了一個多小時,陳醫生放聲痛哭了一個多小時。據鄭醫生回憶,陳醫生“一把鼻涕一把淚”說,“閨女這個病根本治不好,我覺著日子過不下去了,生活沒希望了。”
實際上,雙相情感障礙確實有家族、遺傳等因素。但得了這個病,並不意味著就被判了死刑,有許多明星也曾經患過雙相情感障礙。
鄭醫生臨走的時候,陳宇問:“單位同事有沒有議論我?”
在得知很少有人議論自己後,陳宇好像有些失落。
他對鄭醫生說:“單位的事我不想摻和了,你跟著新領導好好幹。有空多來坐坐,給我打電話,聊聊天。”
雖然嘴上這麽說,但陳宇從一開始就判斷:一定是誤診!女兒是“被”雙相情感障礙的。
他在遺書裏寫道:“每個人的情緒都會變化,有時高漲,有時低落,女兒的工作單位憑什麽依據這樣說?進了醫院,醫生直接按抑鬱診斷,這一係列太不嚴謹了。好人進了精神病醫院,也會變成精神病人。一切太隨意了!”
他不能接受別人對女兒的診斷,就像他隻接受自己給自己的診斷。
他給自己診斷出了十多種病,在遺書中逐一列出來:視網膜剝脫、高度近視、高血壓、心律不齊、類風濕性關節炎、胃潰瘍或胃癌、重度失眠、焦慮、抑鬱……
這些病症,沒有全部被“確診”。
陳宇覺得自己時日不多了,他想結束生命,又放心不下。
“我老婆子沒話說,一個字,好!如果我不自殺,她一個人要麵對兩個抑鬱焦慮的病人,怎麽過呢?如果我不殺她,她帶著一個有病的女兒,未來不知工作,怎麽度過這些艱難呢?”
“擴大性自殺主要是怕我走了,親人沒法過。”他認為妻子和女兒離了他會無法生活。
陳宇在遺書裏,將女兒的病,歸結為毀了這個家的原因。
2019年3月1日,陳欣妤回家的第六天。
陳宇在早餐裏偷偷加了些藥物,劑量不足以迷暈妻女,但是可以讓她們的抵抗能力下降。
鄰居反映,當天下午聽到了陳宇家激烈的爭吵聲。然後,一向溫文儒雅的陳宇錘殺了自己的妻女。
他是個體麵人,愛幹淨。清洗了作案工具後,還洗了個澡。
做完一切,陳宇留下了遺書,服藥後就靜靜躺在床上等死。可到了深夜,他還沒死,就量了個血壓,檢測自己的生命體征。
不知為什麽,陳宇又從床上爬了起來,向外挪,可是最後他隻有一半身子挪出了臥室。
“我怎麽才能對得起我的好老婆和女兒呢?沒有答案啊!我是罪人!”
陳宇在遺書裏寫下了十多個人名,有親戚也有同事的,“若條件允許,可否允許下列人員看一下,我是否罪人?”
陳宇留下了幾個遺願。一個是,他希望執法人員能研究一下他女兒的病。“我是幹醫的,我知道大家對精神病重視太不夠了。很多病都是‘被’,造成的悲劇!”
其次,他列數了自家的財產狀況,包括幾十萬的存款、兩處房子還有一輛車,他都做好了安排——“全給公益事業。”
最後,他還寫下一句話,大大的:腦子太亂,不保留骨灰。
在陳宇的信裏,我隻讀到自私和脆弱,看完就放下了。但陳欣妤的信,我讀了許多遍。
她在信中提到,在回家的這些日子,她感到“挫敗和反複的自我否定。”
她正視自己,有清晰的自我認知:“我是一個軟弱的思想家。也有著發芽的時候,但是嫩芽被剪斷以後,就失去了再次萌發的勇氣與力量。何能有對著太陽微笑的花和讓人心甜的朵?”
她的遺書裏,有對生活的恐懼,但我猜,陳欣妤是愛自己,也愛生活的,她這樣評價自己的一生:“我既不神聖,也不庸俗地活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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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欣妤在遺書裏直麵自己,陳宇卻在遺書裏“虛構”他的世界。
“女兒29歲,美國xx大學畢業,無男朋友。”
“如果我不殺她,她一個女人,怎能承受著這些困難呢?”
“選擇在嶽父住院期間殺死妻子,也是沒辦法,我的身體越來越不行了。”
他給自己誇大了11種病症,說出的話不像個醫生,也不像個父親。如果有哪句話是真實的,大概是 “我是個罪人”吧。
陳宇隻接收自己認可的信息,屏蔽與自己不一致的想法。用掌控欲剪斷他人心中的嫩芽,並不能挽回人生失控的局勢。
一個總強調“我每天都難受死了”的人,心裏有多少位置給別人呢?
這樣的句式需要加點警惕,別說,也別用,還有那句:“我這都是為你好。”
(文中部分人物係化名)
編輯:羅十五
製圖:超人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