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廣路隧道的生死十分鍾
文 | 魏曉涵 李曉芳 徐朝陽
編輯 | 王姍
距離隧道南出口二三十米的地方,車堵住了。吳強的黑色奧迪A8停在了左側車道,等待著。隻要開出這個閘口,右轉進入隴海路,行駛不到四公裏的距離,他就能順利到家。
他似乎遇上了一個不適合出門辦事的天氣,7月20日,窗外天空陰沉,鄭州已經連續下了好多天雨,這天格外凶猛。此刻吳強原本應該在鄭州東邊談事情,卻因為積水太大被勸返。那就回家吧,他想著,和同車的司機和弟弟掉頭駛往家的方向。
這輛奧迪A8跟了吳強三年多。他在鄭州有一家做工程安裝的公司,在鄭州市內,或是去周邊的平頂山、信陽談項目,總是靠它載著,像一個忠誠又可靠的夥伴。
小車由北向南,駛入京廣北路隧道,那是吳強再熟悉不過的路。
京廣路是縱貫這座城市南北的交通大動脈,上麵有高架橋,下麵是南北雙向隧道。其中的京廣北路隧道,全長1.8公裏,距離鄭州火車站西廣場隻有300米,是很多人通勤、旅行的必經之路。河南周口人江勇來鄭州辦事,這天下午,他開著黑色哈佛SUV,和吳強一樣,也駛入了這條隧道。
鄭州市氣象服務中心已經發布了四輪紅色暴雨預警,但外麵鋪天蓋地的大雨還沒影響這個隔絕的地下通道。江勇在路邊沒有看到任何封路或禁止通行的標誌,車輛如常地駛入,但他還是下意識點了一下刹車,擔心隧道裏萬一有積水,會損壞車子。他很愛惜這輛車,買了快5年,已經把它當家庭成員,稱呼它“小二”。
此時大概下午三四點,地麵潮濕,車輛行駛平穩,吳強和江勇一路向南,分別堵在隧道不同段的出閘處。有人說,前麵路段積水較深,車過不去了。
窗外是持續的大雨。江勇給妻子打電話,從妻子口中得知,鄭州的這次暴雨有些不同尋常。他扭開車載廣播,調到鄭州交通廣播電台,主持人隻是提醒市民非必要不外出,隨後如常播放廣告。
車堵了將近一個小時,也沒見有人來疏散。雨越下越大,地麵的積水順著隴海路倒流回隧道南出口的方向,迅速積累上升。渾濁的積水逐漸沒到車子底盤,水流衝擊車輛,帶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嘎吱響聲。江勇拉著手刹,心裏有點害怕,覺得手刹已經有點不管用了,一直用腳踩著刹車。幾個有經驗的司機開始組織大家在車道上擠一擠,讓後麵的車輛都往前靠一靠,盡量遠離地勢低的地方。
距離南出口上坡的幾十米處,吳強的小車被雨水衝得被迫調頭,他們試圖控製車輛,開了沒多遠,車就熄火了。車裏的三個男人慌了,開始輪番給110和119打電話,手機信號微弱,有時是占線,電話始終沒有接通。
直到後來脫險,吳強才在新聞中得知,他生活了二十多年的這座城市,此刻因為暴雨,正在麵臨眾多生死考驗。斷電、斷水,人們被困在地鐵上、公司、家,街道交通被阻斷。他對這一切毫無準備,生活在鄭州這樣的水資源並不豐富的中原地區,甚至他買了全險的車,唯獨沒有買涉水險。
● 7月22日,京廣路隴海路交匯處大麵積積水仍未退去。
這時是下午5點左右,地麵水流開始發出嘩嘩地,如河流湧過的聲音。吳強的南向,江勇已經駛過隴海高架,到了另一段京廣北路隧道,他同樣被堵住,察覺到不對勁,跟副駕駛上的同伴說,“我下去看一下到底什麽情況。”
一下車,水已經沒到江勇的膝蓋位置。他往隧道出口方向瞟了一眼,“我後麵那個車就已經起來了,被(水)漂起來了。”他當即做出決定,讓同伴下車,兩人棄車逃生。
水流十分急促。江勇說,他大約150斤重,但當時已經被水流衝擊得有點站不住了。他和同伴手挽著手,互相攙扶著往道路中間的綠化帶轉移。
接下來的事情幾乎發生在一瞬間。江勇走到綠化帶大約花了2、3分鍾,車子已經被衝跑了,“我有種衝動想上去把它開出來去救它,但是看看四周還是放棄了。”
耳朵突然捕捉到一個致命的信號——“水流的聲音一直就是嘩嘩嘩,然後瞬間沒有聲音了,很安靜,這個時候我才知道水滿了,趕快撤。”江勇後來回憶隻記得自己扯著嗓子喊,“拚命地喊前麵的人趕快往上走。很快,大概就是在5分鍾之內,隧道就灌滿了。”
江勇最後回頭看了一眼隧道,“已經是汪洋一片。”京廣北路隧道幾個紅色大字都被淹了一小半。他看到一位男士,應該是剛從車裏逃生,正努力地遊著泳往隧道外劃。
● 兩天後,江勇回到現場找到了他的黑色“小二”。講述者供圖
江勇獲救的時候,渾濁的水流正衝擊著吳強的小車,水位上漲得很快,車不受控地漂起來了,沿著隧道的方向退回兩百多米。隧道裏的燈滅了,陷入一片漆黑,隧道外是鋪天蓋地的暴雨,天地一片迷蒙,澆得人眼前什麽都看不清,信號時斷時續,向外求助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吳強的記憶裏,此時隧道裏的水已經漲到了一米六七的高度,封閉的汽車車廂也開始滲水。那一刻,吳強心裏冒出一個恐怖的念頭——死亡到跟前了。他腦子裏一片空白,唯一盤旋的想法是,“我孩子那麽小,才六歲,還沒上一年級呢,他怎麽辦呢?”
一定要堅持,車裏的三個男人互相鼓勵著。隻能留一個算一個,他們決定自救。打開了唯一通往外界的天窗,會遊泳的弟弟首先爬到車頂,試圖先遊出去。倒灌的逆流又急又多,拍得人無法前進,他被水堵住了,隻能先遊到一側緊緊扒住東邊的橋架上的一根電纜線。
吳強原本也準備遊出去,但這樣五十多歲不會遊泳的司機就成為了那個落單的人,他執意要和司機一起,他們一起工作7年了。“你先走”,司機催促他。“你一個人在裏麵咋弄?我陪你”,吳強不肯,最後兩個人一起爬到車頂。
十分鍾,倒灌進隧道的水已經迅速漲到了人脖子的高度,前後的麵包車和小轎車沉下去了,卻始終不見人出來。爬到車頂的吳強,眼前除了兩三輛漂在水麵上的車,逐漸被水流帶著從南往北漂,其他什麽都看不見了。司機蹲在車頂,他蹲在引擎蓋上,抓住擋風玻璃上的雨刮器。奧迪A8像一座小小的孤島,在渾濁的水中,一會兒漂到東邊,一會兒漂到西邊,搖搖欲墜。
水在上漲,車在滲水下沉,離開車頂就是死路一條。他們隻有一個機會——等待車漂到靠近橋架的時候,迅速攀到橋架一側,沿著爬出去,或者等待救援。
吳強正在迎接最後的決戰——抽掉腰間的皮帶,準備脫掉累贅的褲子,萬一掉到水裏,遊起來更方便。還沒來得及脫褲子,這兩個四五十歲的中年男人就抓住了珍貴的機會,攀到東側的橋架,等他們扒穩,腳下的奧迪A8似乎完成了它的使命,載著遺留的項目材料沉入水底。
“已經顧不上(車輛)損失什麽的了,當時就想,活著吧。”巨大的消耗讓三個人精疲力竭,吳強拿著手機繼續報警,弟弟拚命地呼喊“救命”,望上去高架的周邊圍著一些打雨傘、穿雨衣的陌生人,隔著巨大的雨幕,看不清他們的神情,隻有手機對著三個孤零零的身影在拍視頻。
報警電話終於通了,吳強描述了一下大致的位置,“趕緊救命,我們有三條人命”,一個對話來回的時間,水壓迫到吳強的脖子處,他喘不上氣來,等待救援人員明顯已經來不及了。雖然距離隧道口隻有五米遠,他一點體力也沒有了,四肢失去知覺,全靠本能扒住橋架。這個當過兵、從江蘇來鄭州打拚了二十多年的中年人精疲力竭,迎來了一天中最絕望的時刻。
隻能指望自己了。弟弟首先順著上漲的水遊到平台上,還嗆了幾口水,然後伸手拉不會遊泳的司機,吳強在下方托著他翻上去,手機不小心掉進了水裏;再靠岸上的兩個人趴著地麵,把吳強硬拉上去。此刻,隧道裏已經看不到其他人了,不到三分鍾,三個驚魂未定的人眼睜睜看著整個隧道被雨水完全灌滿。
事後,據財新報道,負責救援的工作人員介紹,京廣北路隧道內積水最深處達13米左右。
“我大概是最後一個逃離的”,吳強看著被吞沒的隧道口,有些慶幸撿回一條命。他們被收容在離隧道不遠的一棟小樓的五層,那是一個無眠的夜晚,吳強一直坐著發呆。淩晨三點他似乎還聽到窗外有人在喊救命,從窗戶外看下去,停在馬路中間的豐田普拉多,將近兩米高的車看不到車頂,隻有鏟車在雨裏忙著找人救人。
那時江勇和同伴在一處幾乎沒什麽積水的酒店裏。這是他在高架上走了幾個小時,能找到的最好的地方。當晚,酒店到處是避難的人,房間早滿人了,連走廊、樓梯口都是疲倦又驚恐未定的人群。江勇和同伴縮在一樓的樓梯上,將就過了一晚,但一直沒合眼,時刻擔心著水流又再嘩嘩地湧上來。
第二天早上,吳強光著腳、披著當雨衣的塑料桌布,蹚水走了三四公裏回家,才在備用手機上看到各地的戰友們問候的消息,回過神來的吳強覺得有些荒謬,“很丟人,我在鄭州這麽一個缺水的城市,在大街上差點被淹死,是不是一件可笑的事情?”
城市裏的積水逐漸退去,吳強渾身疼,弟弟喝了髒水上吐下瀉的,在醫院輸液,隻有司機隔了兩天回到隧道查看了一下,隧道裏的水大概還有五六米深,救援隊在忙碌著,黑色奧迪A8依舊不見蹤影。
7月22日,隨著十多台泵機投入抽水和清淤作業,兩天前那個下午逐漸浮出水麵,車輛的殘骸混著泥堆疊在一起,殘留在車裏的遺體被發現,周圍有車主和家屬等待著。江勇找到了“小二”,它頭朝下掛在隧道南出口,已經全毀了,到處是泥漬和濕漉漉的水痕。他鑽進車裏取回了駕駛證等物品,看著“小二”有點傷感,“畢竟車子是男人的第二個家。”
江勇開始憂心接下來的生活。而一位母親還在尋找著當天騎著電動車,在隧道中失聯的兩個男孩。市民擁在隧道兩邊,有路過的人聽到了哭聲。
● 漂浮在積水上的童鞋。圖/呂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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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州好人
在電影院、微信群和管樂團,
他們守護鄭州
有人曾認為2008年是中國的“公益元年”,在汶川地震中,除了官方救援力量,還有大量的民間團隊和個人參與了救援。救災結束後,原先的“野生”團隊堅韌生長,從鬆散的誌願者變成職業化的社會組織,成為後來公益行業的中流砥柱。
這十幾年裏,每當有災情出現,都會看到民間誌願者的身影。無論是2020年初的武漢疫情,還是今年7月的河南暴雨,民間力量呈現出更多樣、更主動的姿態。
我們試圖呈現這次河南暴雨中的民間互助力量。不僅是關於“好人好事”,更關於他們如何看待自己作為“社會一分子”,他們如何主動承擔了勞累甚至危險的工作,並將之視為“我的責任”。
2021年7月20日,鄭州,小夥子清理水中漂浮的雜物,防止人們被絆倒 / 人民視覺
你將看到:
任何一家小店任何一個人,都可能自發地成為救助力量。至少有上百家店鋪為受災者提供了休息場所,上百家賓館、民宿和個人提供過夜場地,一家徹夜開放的電影院容納了幾百位受災群眾;
網絡成為外地誌願者參與救援的重要途徑,從零散的個人誌願者到分工明確的誌願團隊往往在數小時內就能完成。曾為武漢整理信息的團隊,又將經驗用在了河南暴雨中;
小動物的生命也很重要,這次河南暴雨中,出現了至少十家動物救助組織的身影。為了救援上千隻受災小狗,義工群裏集結了近200名誌願者, 有人48小時沒有睡覺;
興趣團隊同樣可以是專業救援團隊。因為熱愛越野而聚集在一起的車隊成員,參與過2003年河南信陽的洪災救援,支援過汶川,也在河南暴雨中將受困的人送回家;
在災害麵前,連浪漫都帶著力量。有管樂團在電子屏失靈、沒有廣播的鄭州東站奏起音樂,積極的氣氛同樣能感染焦慮不安的人們。
大曆史會顯現在小人物的身上。他們既是這次暴雨中的“好人”,也是風暴肆虐的城市裏溫情、勇氣與責任的證明。
一
住在影院的一夜,
沒人知道領路的女孩是誰
楊震在東方嘉禾影城工作了兩年多,他從沒見過影院裏有這麽多人。
電影院在商場14層,一共有9個放映廳,998個座位,趕上節假日,最火爆的電影上映時,上座率也隻有百分之七八十。
此刻,所有放映廳卻幾乎滿座。
外麵700多平的大廳也擠滿了人,卡座、沙發、按摩椅上沒有空位,楊震把員工辦公室的沙發、椅子全拉出來,還是不夠,再後麵來的人,隻能席地而坐。
誰都沒有想到,這場雨會來得如此突然,如此猛烈。
7月20日下午四點,電影院停止營業。
外麵的雨太大了。雨水順著風洞吹進放映廳,打濕了一個放映廳的屏幕和地毯。被水泡過的地方可能得維修,楊震心裏琢磨著這次的損失,他剛剛還給幾個買過票的顧客退了票,順便送出去幾張電影票,讓他們改日來看。
下午六點,楊震和同事拿沙袋把影院的風洞堵住,確保不會漏雨,下班回家。
此時,災難已有征兆。
從商場走到關虎屯地鐵站,路上的積水已經到楊震的大腿根。到地鐵站時,地鐵早就停運了。地鐵站裏“烏泱烏泱”聚集著一群人,還有小孩,哭聲此起彼伏。
楊震在地鐵站外拍到的場景
到晚上八點多,積水絲毫沒有退下去的趨勢。楊震想,實在不能再等下去了,他又淌著水走回商場。此時商場已經斷電了,沒有電梯,他順著消防通道爬樓梯到十四樓。大不了在影廳住一晚。
外麵還有很多找不到落腳點的人。楊震先回去查看影院的情況,與此同時,他給影院老板打電話匯報了情況,問他影院能否接納附近滯留的民眾。
這個決定沒那麽簡單,要保證水電供應,要保證接納群眾的安全,要對他們負責。
很快,楊震的提議通過,老板和商場的負責人溝通好,重啟了影院的電力——滯留的群眾可以坐電梯上來,影院也可以幫他們燒水,提供充電、上網的地方。
“丹尼斯百貨花丹店東方嘉禾影城可以容納1200人,可以散發一下通知。”
這條消息迅速在本地的微信群擴散,傳播到微博上帶著#河南暴雨互助#話題裏,被收錄到誌願者整理的生活保障(庇護所)信息的石墨表格裏——滯留在外的人群迅速往影城匯集。
晚上九點多,滯留在附近商場、動物園、博物院的人們陸續來到這家位於商場14樓的影院。淩晨十二點到一點,“集中上來了大幾百人”,楊震猜測是他在網上發布的互助信息被人們看到了。
此時,電影院已經最大限度地做好了應對的方案。
男女分區非常重要,“可以規避一些不必要的風險”。早在大多數人到來之前,楊震就在擴音喇叭裏錄好了安置方案,在影院循環播放:女生從主檢票口走,男生去副檢票口——檢票口對應著不同的放映廳以及衛生間,各自收拾起來都方便。
當然也有不願意分開的情侶,光著腳上來的,看起來驚魂未定。他專門去找這對情侶做工作,希望他們配合,但沒商量出結果,最後女生跟著男生進了男生們所在的放映廳。
起初,影城員工隻有楊震一個。到晚上十點多,兩個住在附近的員工也趕來了。
燒水可能是他們幹得最多的工作。楊震從辦公室把所有員工自用的燒水壺都搬了出來,大概有四五個,插上電燒水。來影院的居民可以拿礦泉水瓶接點熱水,兌著涼水喝。
影院準備的毛毯這時也派上了用場。原本這是給看電影時怕冷的顧客準備的——本地影院競爭激烈,所有電影同一天上映,購票也都是在貓眼和淘票票,“大家拚的都是軟實力,看誰做的服務更貼心”,這會兒全被拿出來分給民眾。
後來毛毯不夠用了,楊震就從辦公室翻出來桌布,之前有公司來這裏辦活動留下的,有白色的,有藍色的,好歹能保暖,“先征用著”,分給怕冷的老人小孩。
忙碌的也不止是影院員工。
第二天八點,在影院歇了一晚的人們陸續離開。楊震和他們聊天的時候,有時會問到他們是怎麽找過來的——商場正門的客梯沒有開放,想坐電梯上到影院,需要找到非常靠裏的消防通道,“很多人都找不到(地方),尤其是老人”。自己找確實很困難。
在許多人的描述裏,帶路的是個小姑娘——不是太高,比較瘦小,穿著白色上衣。
他們用“工作人員”來稱呼她,以為這是楊震安排的人,專門負責把人從商場外麵領上電梯,帶到影院。
隻有楊震自己知道,影院那天來支援的員工之中,根本沒有一個這樣的小姑娘。後來他試圖去找,也沒找到這樣一個人,“可能早上八點多的時候就跟著走了吧”。楊震至今也不知道她的姓名長相。
二
網上誌願團隊,
推著救助信息一條條解決
鄭州暴雨後,作家巫昂的“讀詩一群”被改成了臨時的誌願者工作群。
因為創辦“宿寫作中心”,巫昂有很多學生。“讀詩一群”裏有將近500個成員,大部分人都曾是武漢疫情時的誌願者。
“讀詩一群”這次被當作信息搜集平台,群友們把搜集到的信息都先往群裏扔,包括求救、物資、救援、隊伍聯絡方式等。
之後,巫昂在群裏招募了一個小組長,單拉出一個54人的“信息群”,負責核實求救信息。截至22日下午五點半,誌願者們已經梳理出了265號求救信息。
誌願者群裏,群友們隨時更新求助者的最新信息
對於受困者來說,手機裏的每一點電都是生命。核實時,誌願者會根據對方是求救者親友,還是受困者本人,采取打電話或發短信的不同方式。
巫昂在微博發布的信息匯總原則
當求助者斷電斷網,完全聯係不上對方時,誌願者隻能把精準的定位發給就近的救援隊,讓救援隊員親自去現場查看。
“救援群”有153人,其中包括對河南地理特別熟悉的本地誌願者。群裏有一對鄭州本地的夫妻,是水上運動教練,他們調度來了皮劃艇。有越野車的老百姓開車到超市,買水送到需要的地方。巫昂的搭檔、作家桑格格動員網友,在美團點外賣,送到救援隊和各個求助點,讓隊員和求助者們可以吃上熱飯。
2021年7月20日,鄭州,積水中運送物資的外賣小哥 / 人民視覺
22日下午2點,有二十幾個成員的“物資對接群”也成立了,群主是武漢人,這次支援鄭州是她的第二次作戰。
在“大V群”裏,巫昂集結了包括綠妖、桑格格、王小展等文化領域的大V朋友,在招工或找救援隊的時候,通過他們發朋友圈、微博來擴大影響。
盡管有了武漢支援的經驗,團隊成員之間也早已有了默契,但鄭州暴雨的災難所要麵對的是不一樣的難。
“上一次的難是醫療資源不夠帶來的難,武漢的病人不太存在通信失聯的情況,基本都能在有電的房間裏,這一次的難在於地形複雜,情況不明。所有救援人員到了,都是兩眼一摸黑,不敢亂跑,今天很多地方都出現了塌方、漏電。”
作為《三聯生活周刊》的前調查記者,巫昂常常會被主編派到一個小縣城,三天就要出一篇稿子,她說自己已經習慣了在高壓下找解決問題的方法。
她希望所有人都能接受誌願者的日常培訓,“作為一個普通人,你要去解決謀生,你也要解決怎麽應對災難。有時候你是受難者,有時候你是救助者,有時候你是誌願者,這個身份是會轉變的。”
2021年7月22日,鄭州,暴雨過後城市大麵積停電,許多沒有停電的商家購買大量電源板,免費給大家提供手機、照明設備充電 / 人民視覺
22日清晨6點,早早醒來的巫昂刷到了團隊裏一位誌願者男孩發的朋友圈,她把這條朋友圈截圖發到了自己的朋友圈。
男孩寫道:“漫長的一天,能做多少就做多少吧,讓受困的人知道有人和他們在一起,也算是一種救助。給一個求救人打電話核實,是一個13歲小女孩,前院牆被衝塌了,她帶著爺爺奶奶翻過後院牆,轉移到了村裏的高處,沒水沒電沒吃沒喝,聊了七八分鍾,小姑娘慢慢不哭了,還被自己的口誤逗笑了。每一個平安,對誌願者和求助者,都是雙向的幫助。”
巫昂一直記得一位團隊夥伴說過的話,並視作自己的座右銘:“我們可能不是上帝,但我們可以用自己的手把這些人推到上帝的手附近,增加他們被上帝翻牌的機率。”
三
小生命也重要,
48小時內他們拯救幾千隻狗狗
“鄭州周邊受汛受災的大概有16家基地”,電話那頭,河南動物守護聯盟的負責人康瑞語速很快地說道。
被暴雨困住12小時後,康瑞昨天早上8點到家,24小時未進食,第一時間挨個給聯盟下四五十個動物救助基地打電話確認災情。電話中,康瑞會向各個基地的工作人員普及防汛救援的基本知識與方法。
康瑞電話統計的筆記
截至今天淩晨3點,她已經48個小時沒有休息了。接電話時,她仍在處理聯盟事務的路上,位於象湖附近,聲音中個別字詞經常因為她那邊信號不好而丟失或者變成刺耳的雜音。
康瑞提供的通話記錄
接電話的手機號同號微信名就叫“河南動物守護聯盟”,今天0:52淩晨到3:07,該微信號發布了8條朋友圈,內容大多是全國各地的動物保護機構、各行各業的公司與個人向她發來的支援與問候消息的截圖,文案還配上了抱拳、合十和愛心等微信表情。
河南動物守護聯盟微信賬號今天淩晨的朋友圈內容
昨天下午6點56分,聯盟下11家基地和救助站的情況信息被匯總發布到這個微信的朋友圈,其中包括狗狗的數量、所需狗糧的數量、基地受損情況、所需重建費用和需要的藥品類別。僅根據這份數據顯示,各地受災的狗狗已經有近3500隻。
這部分匯總信息分別以文字加義工群二維碼圖片、微信公眾號文章和配以受災視頻等各種形式發布了8遍。視頻中,地上泥濘不堪,道路難以分辨,斷裂的木條和瓦舍的房梁七扭八歪,暴雨仍啪嗒作響,並未有減退的趨勢。
狗狗們遇到暴雨會特別害怕,有很強的的求生欲,“就像人一樣,被困十幾個小時是會崩的啊”。鞏義基地有3隻狗狗直接被淹死,還有20多隻在房頂上站著,是昨天獲救的。
各基地情況
“昨天最嚴重的是鞏義,今天是新鄉和安陽,新鄉昨晚暴雨都泡了,今天雨又挪到安陽那邊了。”
當被問到有多少物資已經分發到各地,康瑞的聲音逐漸遠離手機,詢問著邊上的同行者,“有幾噸啊大概這兩天?”回複時聲音又變得清晰,“四五噸吧,但我還沒辦法給你準確的數據”。
這些社會各界人士捐贈的物資包括狗糧、藥品和消毒殺菌用品,盡管大家都在努力運送,但由於通訊條件很差加上道路阻塞坍塌,有些物資被送到對接人手裏也很難及時運到各個基地。
康瑞主動說,聯盟收到的各種款項和物資最終都會公示,接受大家的監督和認證。在普遍的社會救助過程中,也會存在一些企業對外宣稱捐贈幾百萬上千萬,但有可能無法落到實處。
2021年7月21日,鄭州,暴雨造成城區內部分路段積水,小女孩用木板救助落水的寵物狗 / 人民視覺
物資沒能最大限度地進行合理調配,會讓康瑞非常心焦。
像有的企業或個人捐贈心切,又並不非常熟悉各方麵的現狀,會把大量物資捐贈給相對沒有那麽急需資源的地方,遇到類似的情況,康瑞“氣得淚都出來了”。
康瑞希望大家能聯係她,她可以統籌安排,確定那些需求急迫的基地能拿到物資。
讓她驚訝的是,一些機構所謂的“官方報告”都出自她手,但這些機構在發布數據前,並未找她確認與授權。她說盡管有些渠道沒有標明她的聯係方式,也希望所有物資最終都能落地。
康瑞在語音和文字裏稱狗狗們為“毛孩子”,截至采訪時,此次汛情期間,河南動物守護聯盟為了給狗狗們集結運輸物資而建的義工群裏已經有將近200人,大家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拯救幫助幾千隻“毛孩子”。
四
開越野車的,
有可能是俠客
楊金路的加油站,是為數不多的還能加上油的地方。宋海濤在這裏加油時,加油站的工作人員正在往車裏塞水和食物。他的越野車上,正貼著“河南省應急救援車隊”的標識。
“第一次去,他們就免費發水和吃的,我們實在不好意思,一直拒絕。後來再去的時候就不拒絕了,因為救出的被困的人,好多都餓了一兩天了,我們再把這些東西分給他們。”
2021年7月22日,河南鄭州城區一馬路隴海高架附近出現路麵塌陷,該路段實施交通管製,有關部門正加緊修複施工 / 人民視覺
這不是“河南省應急救援車隊”的第一次救援行動了。第一次救援是2003年,在河南省信陽市淮濱縣。當時,淮濱發生洪災,一批抗災藥物難以運送,宋海濤知道後隨即召集了省內的越野車愛好者,將藥物送到了災區。
“我們想著也不能空手去,所以還買了點方便麵這些食品送過去。大家也一個個捐款,有的捐了兩百,有的捐了五百。”
到了捐助點,“所有交警都給車隊敬禮,群眾也熱烈歡迎和感謝。”宋海濤和車隊隊員深受震撼,就是那一天,這個僅有30多輛車的越野車興趣團隊,決定把這件事長期做下去。後來,他們還參與了汶川地震的救援,在暴雨和餘震中經過近兩公裏的野生隧道,將緊急物資送往災區。
18年裏,車隊多次參與救援,逐漸壯大到現在的100多台。
在這次河南暴雨中,主要的任務是把居民從洪水的圍困中解救出來。“隊員各自就近組成分支車隊行動。一個小車隊最多兩台車,不能超過三台車,超過了三台車就會造成堵塞,影響救援。”
2021年7月21日晚上9點左右,鄭州長江路一小區門前,消防車為居民送水,保障大家的生活所需 / 視覺中國
7月20日早上,宋海濤通知大家盡快分好組,並準備好至少可以支撐三天的物資,進入待戰狀態。
7月20日深夜,宋海濤的分支車隊接到了來自鄭州正弘城凱旋廣場的援助電話,稱那邊有十幾個人正在等待救援。
沒有路燈等光亮的照明,夜裏的救援難度比白天高太多。宋海濤一行人直到淩晨2點才到達救援地。考慮到附近沒有安全的安頓之處,宋海濤決定把這二十幾個被困者送到家,“一定送到家。隻要車能到,一定送到家。”
2021年7月20日,鄭州,小夥子冒雨引導行人度過積水路段 / 人民視覺
車隊也會收到被救者的支持。“我們在高速公路口救下兩個被困的人,走的時候他們堅持要把手裏帶著的水果給我們。他們說:‘我們現在安全了,不用這些了。’”
宋海濤的女兒也跟著他參加了這次救援,她負責接電話、記錄信息,兩天一夜沒休息了。
他並不排斥媒體的采訪,“如果有更多的媒體報道我們這種民間公益組織,就會有更多的人關注這種組織,也會有更多的人參與進來。下次大災難來臨的時候,我們就更能團結。”
五
管樂團
音樂聲在鄭州東站響起來的時候,周圍已經“安靜”很久了。電子大屏壞了,廣播係統也癱瘓了,車站的獨立發電係統隻夠支撐部分應急大燈,“四周黑黑的”,這是鄭州暴雨的第一夜。
人群散落在候車廳的各個角落,排隊買水,買食物,在廁所旁輪流充電。
先是幾聲小號的調音,緊接著,《我和我的祖國》響起來——在靠近北出口的空地上,一支橙色的管樂團正站在滯留火車站的人群中演奏。“東站好像活過來了”。
這是一支80人的隊伍,由65名學生、10名老師和5名家長組成。他們來自鄭州市鄭東新區永平路小學“和美之聲”管樂團,剛剛去上海參加了“中華杯”中國第14屆優秀管樂展演,獲得“優秀團隊”稱號。返程的高鐵從下午6點延誤到了接近6:30到站,但他們沒想到,鄭州的雨會這麽大。
原定的公交和大巴已經全線停運,他們滯留下來。大家坐在地上,避開積水的區域,百無聊賴,不記得是誰提議,要不要把樂器拿出來演一演,一個學生說,今天是自己的生日,“那就更要演了!”
故事的開頭就是這麽隨意。很快,他們決定第一首曲目是《我和我的祖國》,“要演一個孩子們會背譜的,還要有一定積極意義的”。
帶隊老師翟燦燦能感覺到學生的興奮。一聽要演奏,“嘩地一下就站起來了”,有的學生“平時慢騰騰的”,但這次“站得筆直”。
9點左右,演奏開始了。人群很快聚攏過來。
有人拿起手機拍攝,有人在打拍子,還有人打開手機的手電筒,跟著節拍晃。翟燦燦也被打動了,“心砰砰跳”,她穿過人群跑去樓上,想拍幾張全景照,樓上的欄杆處也已經圍滿了人,裏三層外三層。
一曲結束,東站的工作人員走過來,說這樣會有安全隱患,希望他們結束演奏。小小的樂團暫時散開來。
但圍觀的群眾不願散開,都在喊“再來一首!”“再來一首!”
“那就再演幾首。”小樂手們再次被召集起來,20分鍾裏,演奏了《威廉退爾序曲》、《我和我的祖國》,還有他們在上海的參賽曲目《傲氣衝天》。每首曲子結束,周圍都響起經久不息的掌聲。
對這群五六年級的小樂手們來說,這是一次全新的演奏經曆。“觀眾就站在他們身邊,掌聲就在他們耳邊”,三首曲目結束,在綿延不斷的掌聲裏,一個男生喊了一句:“老師,我從來沒覺得學音樂這麽有用!”
這是翟燦燦第三次帶隊去上海參加比賽。她相信“學習音樂讓人向善、向美”。2016年開始,永平路小學正式成立了自己的管樂團,每屆學生會在三年級組成一個管樂班,每周兩次,他們進行90分鍾的合練,每天晚上在群裏“打卡”,發送自己練習的視頻。
在“中華杯”優秀管樂展演眾多來自一線城市的參賽隊伍中,永平路小學的樂器顯得簡陋。一個負責人曾經拉住翟老師說:“你們這個團隊很不錯啊,就是樂器太差了。”這讓翟燦燦欣慰,但也有點心酸。
在永平路小學,她可能是聽孩子們演奏最多的人。她是一個數學老師,還要兼顧管樂團的工作,但隻要一聽到音樂聲,“我就能獲得力量”。
“這是一次無心之舉。”兩位老師不斷強調,這隻是一次即興的演奏,不願得到過多關注。7月22日下午,另一個帶隊老師張鋒的電話總是時斷時續,他忙著往救災搶險一線協助運送水和食物等救災物資。
這次演出的視頻已經在網絡上發酵很久。7月21日淩晨1:49,路人拍下的《傲氣衝天》視頻出現在微博上,在眾多壞消息中,這支曲子帶來一股清新之氣。
很多人轉發,有人說:“外人不可以浪漫化災難,但如果處在災難中的人願意用浪漫來救己,是非常值得敬佩的。”
翟燦燦想起來,21日淩晨4點,她在火車站驚醒,準備繼續聯係負責接送的大巴司機。一個老人走過來,對著熟睡的孩子們拍了一張照。她很詫異,馬上走過去想問問老人為什麽拍。
“他說,‘我發了個視頻,我要告訴他們,這些孩子沒事,都平安的’”。
她那時候不知道“他們”指的是誰,現在才意識到,當時視頻已經出現在網絡上,有人在擔心孩子們的安全。
沒有采訪到的,還有很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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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何曉山、葉丹穎、二恬、李薇、懸章、小波
內容編輯 程漁亮 | 微信編輯 菠蘿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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