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斯文敗類都能讓你熱淚盈眶

來源: YMCK1025 2021-07-12 16:55:24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12071 bytes)

押沙龍的博客

 

很多斯文敗類都能讓你熱淚盈眶

前些天我在文章裏說,蘇軾寫下《江城子》並不能證明他對妻子如何一往情深。當然,也不能反證他不一往情深。在我看來,這就是一首動人的好詞,如此而已,說明不了其他問題。
 
很多讀者對這個說法很不滿意。有人說:悲劇是不會騙人的,詩詞也是不會騙人的。沒有最真摯的感情,寫不出這樣真摯的文字。
 
今天我就來說說這個問題。
 
01
 
這其實是個古老的話題,就是是否“文如其人”。
 
錢鍾書在《談藝錄》裏就認為這種說法不靠譜:“以文觀人,自古所難。所言之物,可 以偽飾,巨奸為憂國語,熱中人作冰雪文是也。”
 
確實是這樣。比如這首詩《題範文正公書伯夷頌後》:
 
高賢邈已遠,凜凜生氣存。
 
韓範不時有,此心誰與論。
 
這是感慨沒有韓琦、範仲淹這樣的忠臣做自己的知音。可作者是誰呢?
 
秦檜。
 
當然,這首詩寫的正氣有餘,感人不足,那也隻不過是因為秦檜寫詩不夠好而已。如果他水平足夠高,能不能搶在文天祥頭裏,寫下“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呢?
 
當然有可能啊,為什麽不可能?腦子裏忽然跳出來丹心和汗青的意象,就可以寫下來嘛。
 
能不能寫出好詩好句,主要是水平問題,不是品格問題。
 
大家要是不信,在看這首詩: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
 
這是悼亡詩裏的名篇,可以和詞裏的《江城子》並列。它的作者是元稹,這首詩是他悼念妻子韋從的。這寫的可比林生斌的微博更堅貞。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你這一走,別的女人在我眼裏都是老爺們。
 
除了這首詩以外,元稹其他的悼亡詩也很好,比如《遣悲懷.其三》:
 
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緣會更難期。
 
惟將終夜常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
 
很情真意切。編訂《唐詩三百首》的蘅塘退士就說:古今悼亡詩汗牛充棟,但沒有誰能超過元稹這幾首詩的。
 
但實際上,元稹並不是什麽貞夫情聖。陳寅恪專門研究過元稹,他的評語是:“綜其一生行跡,巧宦固不待言,而巧婚尤為可惡也;豈其多情哉?實多詐而已矣。"這個說法可能有點苛刻。但不管怎麽說,韋從死了以後,他很快就又續娶了呀,曾經滄海又逢水,過了巫山滿眼雲了呀。
 
所以說,詩人的話怎麽能信呢?他們為了押韻,什麽話都敢說。詩歌當然會騙人了,真摯的詩不需要真摯的感情,更多需要的是技巧和情境。
 
我們有這種“真摯之詩反映真摯之情”的幻覺,主要還是對文字創作過程不夠熟悉。
 
優秀的作者能夠進入一種創作狀態,將心中的感情放大無數倍,各種動人的意象紛至遝來,他會從中選擇表達效果最好的意象。這個時候,他很可能確實被自己感動了。秦檜寫憂國詩的時候也許胸中真湧出一股浩然正氣,恨不得找個黑惡勢力跟它拚了;元稹寫悼亡詩的時候也許心中真以為自己的愛情無比堅貞,恨不得後半輩子就DIY了。
 
但那是一種創作狀態。詩人放下筆以後,激情漸漸消退,可能又會恢複成一個正常的人渣。
 
當然,我不是說寫出真摯文字就一定不真摯,而是說兩者沒有必然聯係。寫的動人,主要是一個技術問題。元稹寫悼亡詩寫的好,因為他是個難得一見的大詩人,蘇軾寫悼亡詞寫的好,因為他是唐宋八大家裏寫詞寫的最好的一個。如此而已。
 
你讓楊過為小龍女寫,他就寫不出來,因為他把學詩的時間都用來耍劍了。
 
02
 
但這是不是說文字完全無法反映作者的為人呢?
 
那倒也不是。
 
仔細錘煉過的字句,很容易作偽,或者說很容易進入“創作狀態”。感情深度可以誇大,不體麵的想法可以被抹掉。這就像人坐在話筒前頭,就容易拿腔拿調。反而是人在不經意的時候寫的文字,更能說明真實情況。
 
所謂不經意,有兩種情況,一種是作者的認知盲區。他不知道那是不對的,所以無意中寫了出來。
 
這就像冒辟疆回憶董小宛的文章《影梅庵憶語》。你要是光看序言,有些話還真是挺感人的, “今忽死,餘不知姬死而餘死也!”很像是一段淒美動人的愛情故事。
 
但問題是後麵還有正文,正文還挺長。文章一長,冒辟疆的認知盲區就流露出來了。把那些小資辭藻都抹掉,拚湊出來的就是一副狼藉不堪的圖景:冒辟疆從來沒有把董小宛當回事,從來沒在乎她的安危,也從來沒尊重過她的人格,董小宛負債的時候,他沒有出錢,董小宛逃難的時候,他沒有伸手,董小宛生病的時候,他沒有照顧。永遠是董小宛單方麵的付出。
 
這就是認知盲區。他隻覺得董小宛做得很好,伺候自己很周到,卻從沒有覺得這樣是不公平的。所以他無意中寫出來了。
 
那個時代的男人並非都是這樣。沈複的《浮生六記》也是悼亡文章,也受時代觀念影響,按現在標準看也有三觀不正的地方。但是對比一下書中各種不經意的細節,就能明白:沈複和妻子之間有愛情,而冒辟疆和董小宛之間沒有愛情。
 
冒辟疆並非情深之人。他寫再多“嗟呼!餘有生之年,皆長相憶之年也”、“今忽死,餘不知姬死而餘死也!”,也沒用。才子會寫漂亮話,但就是他不經意中的文字出賣了他。
 
03
 
還有一種不經意,倒不是認知盲區,而是因為忘了。
 
比如說當年中國和菲律賓鬧矛盾,陶傑寫了一篇《家中之戰》。他說菲律賓是仆人之國(nation of servants), 在香港就有13萬菲傭,“作為仆人國家,不能對主人還擊”。文中說,他給自己的菲傭上了嚴厲的一課,警告她如果想要在來年加薪,就得告知菲律賓同胞,南沙是中國的。
 
這篇文章當然不能按照字麵去理解。它多少應該帶點諷刺性,至於警告家裏的菲傭,肯定更是杜撰。
 
但問題是一個人不能這麽說話,那怕是想象中也不應該這麽說話。就算是為了增加諷刺效果,也不該這麽說話。原因很簡單,隻要他哪怕花一秒鍾的時間,考慮一下菲傭對這篇文章的感受,就絕不會這寫。
 
陶傑為什麽這麽寫?肯定不是認知盲區。許知遠要是采訪他,作為一個知識分子,他肯定會對許知遠說:人人平等,每個人都應尊重對方人格等等。
 
但是,寫文章的時候他忘了。
 
從正麵看,他是為了愛國,從反麵看,他是為了諷刺;但不管是愛國還是諷刺,他都把注意力放在了自己的意圖上,而忘了他平時會承認的一些東西。
 
我不相信這是偶然的。不經意的文字比敬意的文字更能反映一個人真實的想法,因為少了一層自我審查。說到底,這些才子文字的輕佻,源於本性的輕佻。他們對自我的意圖過於關注,而對他人缺少同理之心。
 
04
 
要想單純讀文字,那好文字就是好文字。元稹的悼亡詩就是頂級的好詩。它能打動你,這就足夠了。
 
但如果想透過作品理解一個作者,就不要看他特意表達的東西,而是要看他沒有特意表達的東西。精心推敲過的詩,不如隨筆寫下的一段細節更能說明問題。
 
比如王小波,我並不認為他是個頂級作家,但我相信他是一個善良的人。因為我讀過他的幾乎所有文章,發現幾乎在所有的細節文字裏,都透露著對人的尊重和善意。要想偽裝成這樣,也不能說完全沒可能,但肯定非常困難。
 
從文字判斷作者的真實情感是非常困難的,但總的來說,我覺得有這麽幾個原則:
 
1,跟抒情比起來,要更相信敘事。
 
2,跟主題比起來,要更注意細節
 
3,跟精致的文字比起來,要更注意隨性的文字。
 
4,詩歌可能是欺騙性最大的一種文體,因為它最凝練也最精致。
 
5,人的缺陷比人的優點更容易被文字顯現出來,因為人們會偽裝有優點,但不會偽裝有缺點。
 
最後一點,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對尤其要對喜愛文藝的小姑娘們提醒一句:
 
不要輕信深情款款的文字,很多斯文敗類在荷爾蒙的激蕩下,都很擅長寫這些東西。
其實那主要就是一個技術活兒,跟修鞋、剃頭差不多。

所有跟帖: 

屍 丹 -YMCK1025- 給 YMCK1025 發送悄悄話 (212 bytes) () 07/12/2021 postreply 17:25:01

陶傑確實是敗類,看過他很多文章,很偏頗。 -yamyam- 給 yamyam 發送悄悄話 yamyam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7/12/2021 postreply 21:07: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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