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聲跑者黃關軍：人生就像馬拉鬆，真正的挑戰在最後一段
34歲的黃關軍是聾啞人，他聽不到聲音，沒辦法說話，他一直在奔跑。
讀書時，他在奔跑，在小學五年級時候，第一次參加了鎮裏麵的跑步比賽，奪得全鎮800米和1500米第一名。
工作後，他在奔跑，2006年獲得過綿陽市第二屆殘疾人運動會800米第一名，400米第二名，1500米第一名。最引人矚目的成績是在2019年奪得全國第十屆殘運會暨第七屆特奧會男子全程馬拉鬆聽力障礙組冠軍。
他繡過羌繡、做過電腦廠流水線工人、送過外賣、當過飯店服務員。他始終沒有放棄跑步，他跑遍了重慶、蘭州、北京、南昌等全國多個城市舉辦的馬拉鬆比賽，本地跑友圈稱他為“綿陽一哥”，可惜他聽不見。
未來，他還想繼續跑步，想教跑步，“有技術，專業，經驗。不在乎工資，喜歡當體育老師。”
他在5月22日倒在了白銀越野賽的賽道上。這次，他沒能像往常一樣，站起來，繼續奔跑。
跑前發朋友圈說“風景好看”
5月22日，比賽開始前，黃關軍還給跑友安安發了一段自拍的視頻。他在排隊等候，周圍的參賽選手都在小跑做熱身。黃關軍沒辦法講話，用手比了一個“耶”。視頻中天氣已經有些陰沉，他穿著專門為比賽準備的藍色長袖外套，黑色短褲。
這次是黃關軍第一次參加100公裏越野賽。他把自己參加比賽的事情發在了跑友群，“按照黃關軍跑馬拉鬆的水平，他去參加越野賽挑戰一下自己也是正常的，那個比賽對黃關軍這樣水平的選手來說是一個比較簡單的比賽，”跑友張經榮說。
比賽前，黃關軍遊玩參觀了蘭州水車園、永泰古城。受訪者供圖
比賽前，黃關軍和三個綿陽籍的參賽跑友一起遊玩參觀了蘭州水車園、永泰古城，黃關軍還在古城石碑處歪著身子拍了一張照片，發朋友圈說“風景好看。”
前一天，他照常到石林國家公園熟悉線路，從跑友給他拍的視頻中可以看到，黃土漫地，線路陡峭，他需要小心地從陡峭的山坡上一點點滑下來，但在平緩的路段卻能快速奔跑。
比賽前一天，黃關軍到石林國家公園熟悉線路。受訪者供圖
5月22日早上6點，越野賽開始前，黃關軍曾給安安發微信，他在一個微信群裏看到如果這次比賽能跑到前幾名，可能會有額外的獎勵，但他擔心跑不了這麽好的成績。“我當時鼓勵了他，讓他加油。”安安說。
5月20日，黃關軍發布了一個他在永泰古城的視頻，並配上文字“後天上午我第一次跑越野100公裏安全完賽好了啊。”
跑圈的“綿陽一哥”
黃關軍曾向好友譚何易回憶他的跑步曆程。小學五年級時，他在老師的建議下開始練習跑步，第一次參加鎮裏的跑步比賽，就奪得全鎮800和1500米第一名。之後他多次在綿陽市、四川省的殘疾人運動會上獲獎。因為經常得第一名，讀書時同學們叫他“冠軍”，他名字的諧音。
黃關軍第一次參加馬拉鬆比賽是2014年的西昌邛海濕地國際馬拉鬆。因為沒有經驗，準備不足， “膝蓋疼痛嚴重”“腳腫”“抽筋”“身體酸痛”，黃關軍向好友回憶當時的感受。這次比賽他以3小時28分鍾完成全程42.195公裏的賽程，排名47，在綿陽選手中排名第2。因為過程太痛苦，賽後他不打算再跑馬拉鬆，但過了一個冬天他又忍不住，2015年一年跑了5場。“每一個跑過馬拉鬆的人都知道，一場馬拉鬆的最後幾公裏是非常熬人的，但是衝過終點之後，自己會產生一種勝利感和成就感。這不是關軍個人的想法，而是跑馬拉鬆的人的普遍經曆。” 譚何易回憶說。
近幾年，黃關軍跑遍了重慶、蘭州、北京、南昌等城市舉辦的馬拉鬆比賽，被跑友稱為“綿陽一哥”。受訪者供圖
之後幾年，黃關軍跑遍了重慶、蘭州、北京、南昌等城市舉辦的馬拉鬆比賽，2019年他以2小時38分29秒的成績奪得全國第十屆殘運會暨第七屆特奧會男子全程馬拉鬆聽力障礙組冠軍。在這次黃河石林比賽中，黃關軍因為其“殘運會冠軍”的身份被人注意。
跑友圈是一個看成績說話的地方，綿陽的跑友稱他為“綿陽一哥”，他在四川跑圈小有名氣，“可惜他聽不見我們叫他一哥，我們見麵隻能拍拍他的肩膀。”跑友蔣皓然（化名）說。
蔣皓然和黃關軍的最後一條聊天記錄是蔣皓然給他發自己最新糾正的跑步姿勢的視頻，黃關軍肯定他說“不錯了”，然後給蔣皓然發了蹲跑的視頻，建議他可以練蹲，“看彎曲膝蓋，不會傷。”黃關軍和跑友交流主要靠微信，因為初中二年級沒讀完就輟學了，他打不出完整連續的長句，語序也有問題。但這不影響他在跑友圈的好名聲，他會主動幫跑友糾正姿勢，也會鼓勵跑友“跑姿漂亮，進步很大。”
跑友也都知道他生活不易，跑友蔣皓然、趙文峰（化名）都提到，他經常吃泡麵， “非常瘦”，一起外出參加比賽時會幫他訂酒店拚房，吃飯時主動幫他付錢，給他介紹工作。
他在跑友圈也是出了名的拚命，常規訓練一個月300公裏左右。安安說，為了準備這次越野賽，他每天加大訓練跑三十多公裏，在家炒菜、切菜的時候都是蹲著，訓練腿部力量。
跑步時也拚，好幾次馬拉鬆跑步到最後他都是哭著跑完的，沒有放棄過。2019年11月參加雙流馬拉鬆比賽，突然下暴雨，很多人退賽，和黃關軍實力不相上下的趙文峰因為自己身體狀況不好跑到一半放棄了，但是黃關軍一直在跑，以第十名的成績完成了比賽。比賽結束後，他差點暈倒，“雙流下雨太厲害好冷，有點暈，困。”他在抖音上發布動態說，最後他被送去了醫院，他發了兩個心碎的表情，寫著“花錢119元”。“我們之前也一起經曆過很多天氣惡劣的馬拉鬆比賽，都堅持下來了，但是沒想到這次情況這麽慘烈。”趙文峰說。
黃關軍在一個用手語自述的視頻中表示，“人生就像馬拉鬆，真正的挑戰在最後一段路，堅持到底才能勝利。”但他也建議新人“安全完賽是馬拉鬆選手的終極目標，業餘選手的主要目的是鍛煉身心。”
“我要熱愛痛苦，我要跑贏全世界”
黃關軍的微信名叫“人生沒有完美”，頭像是電影《一萬公裏的約定》截圖，上麵寫著“我要熱愛痛苦，我要跑贏全世界。”
黃關軍一歲半時因為發燒，打針失誤，成了一名聾啞人。父母都是農村人，不知道有特殊教育學校，他從小在普通學校讀書，初中時自己買手語書，自學手語。進入初中後，因為聽不見，也無法說話，他沒有辦法理解老師講的內容，也無法和同學們正常交流，初二那年退學了。
“我想讀書，我想成績好，想去讀大學，可是老師講的什麽我都聽不懂，每天晚上隻能躲在被窩裏自己哭。”黃關軍在和譚何易交流時，在紙上這樣寫道，“有同學朋友，很好！”
比賽前，黃關軍遊玩參觀了蘭州水車園、永泰古城。受訪者供圖
隨後幾年，黃關軍輾轉到成都等地打工，其間在四川職業技術學院學計算機打字、手工技能等，在北川殘疾人康複中心學習羌繡，每個月工資一千多。他在2014年接受媒體采訪時說，自己以前向往部隊，但現實條件不允許，跑步對身體好，這也是一種追求。
此後，他做過電腦廠流水線工人，送過外賣。有時候住在工廠提供的宿舍，有時候自己租房子，有時候住在朋友家，沒有哪份工作能做得比較長久。
2019年4月，他贏得殘運會冠軍後，接受媒體采訪時打字告訴記者，他的跑步生涯不會終止，以後還打算從事與跑步相關的職業。
黃關軍那時是四川省群眾馬拉鬆隊的隊員，他想要進國家隊，那段時間他專職在成都訓練隊接受訓練。但11月時，他和蔣皓然說，自己想放棄國家隊，不打算歸隊訓練了，每個月隻有1000塊錢的補助，不能支撐他日常的開銷，“你不理解我的困難，我一直訓練，花錢。沒錢。”他微信告訴蔣皓然，他打算做一份兼職白天上班，晚上訓練跑步。
今年年初，黃關軍在成都的一家餐廳做服務員，那段時間他很少約跑友一起訓練，他告訴張經榮，自己做服務員，工作加班很辛苦，跑不動，為此很苦惱。
參加比賽獲獎會給黃關軍帶來一些額外的收入，今年5月16日他參加了綿陽舉辦的半程馬拉鬆，獲得了男子第一名，獎品是500元現金和一瓶酒，他和安安家人一起在5月20日那天喝了酒，給安安發了一個520元的紅包，感謝她六年多來的關心和幫助。
今年三月底，黃關軍辭掉了成都的工作返回錦陽。他給好友譚何易發微信說有重慶的教練邀請他參加訓練，他考慮去，備戰今年十月份舉行的全運會。這也許是他最後一次參加全運會比賽。
黃關軍下個月要過34歲的生日，他曾經答應過自己的父親黃順林，34歲後就不再跑步。此前有媒體報道，他曾在四月初找綿陽殘聯的負責人，想讓對方幫忙推薦體育老師的工作，“我有技術，專業，經驗。我不在乎工資，我喜歡當體育老師。”
五月初，他回了一趟北川，幫父母摘李子，安安記得黃關軍始終惦記著父母腰腿不太好，妹妹眼睛近視，要帶她做激光手術。
5月23日上午10時，黃順林接到越野賽主辦方的電話，確認了黃關軍遇難的消息。
“他在比賽前一天還給我發了很多照片，他在熟悉路況，沒想到說出事就出事了。”
23日下午，記者撥通黃關軍妹妹的電話，她聲音哽咽，說家裏人現在都很難過，在準備哥哥的後事。
當天下午她和媽媽上街給黃關軍買了衣服，讓他體麵的離開。
安安本來隻打算小範圍為黃關軍家人進行募捐，但是僅一天的時間，她朋友圈的親友，捐了15萬元，
其中跑友居多，有兩人提出會資助黃關軍妹妹之後上大學的費用。
安安告訴記者，綿陽的跑友都在等黃關軍回來。
黃關軍的QQ簽名曾經是“寂寞跑步”，後來改為“愛跑步。夢想跑步。”
新京報記者 陳亞傑 編輯 胡傑 校對 盧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