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羅凱其實並不是完全瞎的。有一隻眼睛視力還有一些,走路、幹點活也可以應付。我記事的時候他應該已經是父母雙亡了.
我住的村莊不大,有七八百戶人家。我家在村子西半邊。村西的中心位置有一口井,據說這井還是解放軍幫忙挖的。我沒有看到解放軍幫忙挖井,不過小時候我確實見到拉練的士兵幫我爺爺奶奶挑水。井水很甜。夏天打出來的水,人們渴了,往往就撅著屁股、嘴巴直接到水桶裏喝。比現在買的礦泉水好喝。現在不光那口井已經沒有水,被填死了;村裏誰家院子能深挖一口井挖出水來,別人都羨慕得很。即使能挖出水來,水已經是渾濁不堪了。隻可以用來洗衣服。澆菜園都成問題。
話題扯遠了。瞎羅凱的家就在井旁邊。膠東半島的房子,蓋得有點像北京的四合院,一律坐北朝南。正屋前麵是院牆。入了院門,是一個完全封閉的走廊,迎麵是一個照壁。走廊左邊的牆壁是南院屋的東牆。照壁是東院屋的南牆。照壁那左一拐,就進了院子。這個時候才看到正屋的門。建西院屋的人家不多,因為那個時候家家養豬。一般豬圈加上廁所就占據了西院屋的位置。家裏經濟困難的,就不蓋南院屋。再困難的,把東院屋也省了。但是院牆還是都有的。唯獨瞎羅凱的房子,沒有院牆。每次到井旁邊,我總是好奇地瞅瞅他的家。裏麵永遠是黑乎乎的。房門關著。窗戶倒是常開著。偶爾看到雞飛出來。我大為驚奇,回家和媽媽說。“瞎羅凱啊,他也娶不到媳婦。他那個瞎眼的媽媽活著的時候沒有少給他操心。誰嫁給他呢?他媽媽死了,家裏更沒有人收拾了。聽說家裏地上到處都是雞、鴨、鵝的屎。晚上雞呀鴨啊鵝啊都和他一起睡。嗐!”我晚上是和貓一起睡的,覺得他和雞鴨鵝一起睡好像也無可厚非。尤其是他的那隻大白鵝,我在街上經常見到,因為那是村西唯一的一隻鵝,渾身上下無一根雜毛。每天在街上昂首挺胸地走,神氣極了。媽媽對他家髒的描述,反倒引起了我的好奇。“我可以去參觀一下嗎?”那個時候學校經常要大家學雷鋒做好事。或許我可以去幫他收拾一下?但是媽媽堅決反對。不過,過年的時候,爸爸和大伯父常去他家幫他包餃子。大伯父我不清楚,爸爸在家是從不做飯的。爸爸回來後,我們都很好奇,爸爸還會包餃子?!紛紛問他包得咋樣?“哎呀。能包成餃子的形狀就可以了。怎麽樣也比他自己瞎折騰好吧。”爸爸總是一倆句話打發我們完事。二十多年後我有幸見到爸爸包的餃子。那是爸爸不遠千裏來美國幫我帶孩子。他想吃餃子,但是那個時候我經常廢寢忘食地在實驗室用功。我活好餃子餡,告訴爸爸麵粉在哪,就去實驗室了。回家看到爸爸包的餃子,我哈哈笑了半天,隻能說,那是畢加索風格的餃子。陷確實塞在麵裏麵。爸爸嘿嘿地笑,“煮了是餃子的味道就行”。
有一年大學的暑假,我在村裏走路。看到瞎羅凱費勁地拎著一筐東西。這麽多年我終於見到了本尊,有點小興奮。趁機端詳他的眼睛,那隻壞的眼睛一直睜著,一片渾濁。灰白的頭發亂蓬蓬的。身上衣衫襤褸。看到他很吃力,我主動提出幫忙。他沒有謝絕,一路誇我心腸好,問我是誰家的孩子。沒有幾天,他見到我媽媽,又一陣猛誇我。我的舉手之勞意外收到這麽強烈的反饋,很讓我有點承擔不起。不過善良的我確實為他擔心,他老了可怎麽辦,沒有人照顧他。媽媽告訴我,他算五保戶。村裏會保證他有吃的。不過病了就不見得有人照顧了。如果他死了,那個破屋子就收歸大隊了。
我的擔心不是多餘的。研究生的一年暑假,那個屋子就不見了。媽媽告訴我,瞎羅凱死了後,那隻大白鵝在村裏悲鳴了好幾天。很多人給它吃的,它理都不理。直到餓死倒地而亡。
更多我的博客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