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第一代“雞娃”給大家講講內卷教育的切膚之痛
我都被雞到北京四中實驗班了,
也沒有出人頭地啊!
我和我的古箏老師
撰文:王食欲
學區房、私立外國語、補習班、南極遊學、出國交換……你能想象到的“雞娃教育方案”,我都體驗過。作為雞娃本雞,我想給即將生育的北上廣深父母們,分享一下我的血淚史。以及,我都被雞成這樣了,也沒有出人頭地啊!
從高山流水到雞兔同籠
大家好,我叫王食欲,一名接受“雞娃教育”長大的95後女生。我生活在北京城八區中公立教育的窪地——朝陽區。升學是我從小到大每隔幾年就要麵臨一次的巨大挑戰。在升學的道路上,輔導班是絕對少不了的。
第一次上輔導班,是在我四歲的時候。爸媽為了讓我素質教育全麵發展,給我買來了一台古箏。從此,我便開啟了古箏考級的噩夢之旅。從四歲到十三歲,我用了將近十年的時間,考到了中央音樂學院古箏八級。期間換了六位老師,四家輔導機構。直到最後一位老師的收費價格在本世紀初飆升至每小時1500元時,我媽才放棄讓我繼續學古箏的。
那時,學古箏的女孩很多。我所在的幼兒園大班裏,17名女孩,有9個女孩會彈古箏,隔壁班還有兩個男生也在學。會一門樂器已經內卷到根本無法成為你的“特長”,而是你必須具備的“基礎素養”了。
為了讓我幼升小時能有一份出挑的簡曆,我媽又是送禮又是送錢地讓輔導機構的古箏老師幫我爭取了一個在劇院演出的機會。結果,古箏班裏三十幾位小朋友的父母,都和我媽一樣申請了這個機會。最終,我們三十多個小朋友一起登台演出,合奏了一曲《高山流水》。每個人下台後都得到了登台照片和演出證書。
這些照片和證書,就成為了我幼升小簡曆裏濃墨重彩的一筆。
是的,2001年,北京的幼升小,就開始做簡曆了。隻不過那時候我的簡曆不是PPT格式的,而是用word排版,再送到打印店彩色印刷、裝幀成冊。
這樣的簡曆冊子,我媽印了五十多份。她親自跑了全北京最好的一批小學,挨個投了簡曆。
當然了,我這種除了會彈古箏,拚音和英語都不太會的孩子,是不配進入這些優秀小學的。芳草地、史家胡同、育民、皇城根、實驗二小等市重點小學紛紛把我拒掉。最終,我們在離家最近的一所朝陽區重點小學,交了一萬塊錢擇校費,入學念書。
在這所區重點小學裏,沒上過學前班的我,受到了來自老師的各種嫌棄和鄙夷,甚至還被班主任建議去上一下特殊輔導機構。
小學前三年,在數學方麵我每周六要去學“華羅庚數學”。據說“華數”是“奧數”的必由之路。奧數太難,隻適合四年級以上的學生。但華數相對簡單,可以早早就學起來。
當時的北京,主打K12的私立輔導機構並不算很多。大部分孩子想上補習班,都需要求助當地的少年宮。
四年級以前,我常去的就是朝陽區的一家少年宮。每周六的安排是:早上華數課,下午古箏課,晚上英語角。除此以外,我還學過一年的芭蕾、一年的跆拳道和一年的工筆水墨以及一年的素描。
唉。我自己都覺得自己好雞啊。
華數貌似提高了我的智力。在四年級數學考試拿了一百分後,我媽媽十分膨脹地給我報名了奧數班。從此,我離開了少年宮,開始在各個中學包辦的小學生教輔班穿梭。
什麽叫“中學包辦的小學生教輔班”呢?這要從電腦劃片這個概念開始說起。我記得我是北京頭幾批電腦劃片進行小升初分配的學生。所謂電腦劃片,就是依據學生的戶口所在地,以隨機分配的方式,將學生分配到附近的各家中學。有的學校是重點中學,有的則是垃圾中學。
我的一位小學同學一直在班裏名列前茅,但由於家長沒給她報考小升初提招,完全讓電腦劃片接管她的未來,導致她進入了一所極差的初中。後來,她連高中都沒有考上,止步於職高。這個例子在我們小學並不是唯一的。
重點中學想要更好的生源來保證自己的升學率,於是,它們決定在電腦劃片之外,搞一個“提前招生”。也就是說,在電腦劃片前,優秀的小學雞們,可以通過提前招生考試,考進自己想去的中學。但這個考試非常難,幾乎可以達到初一初二期末考試的水平。
為此,這些中學建立了自己的奧數班、語文班和英語班,麵向全市招生。有些在輔導班表現好的學生,甚至可以得到老師的內推名額,直升本校。
我這種學渣肯定得不到內推,隻能靠自己考試了。
雞娃背後的虎媽
好在我有一個“東亞虎媽”,她可以不辭辛苦地陪我一遍一遍學雞兔同籠和火車追及問題。為了能讓我記住公式,她又學雞叫,又學兔子跑;還拿著筷子當火車一遍一遍給我演練啥叫相遇啥叫追及,為啥火車車身的長度也很重要……
每個雞娃背後都有一個虎媽啊。
這兩年網上出現了很多海澱媽媽的段子。我看了幾條,實在是嗤之以鼻,不足為奇。什麽地鐵上練英語啦,什麽線性代數解決雞兔同籠問題啦,這些我媽早就玩膩了。
我媽能成為一個“虎媽”,絕對是因為她受到了中國高考教育的恩惠。她就是通過高考改變命運,從小地方來到北京的。
我媽,一個山西晉中小城的女孩,可謂是她那個年代的“小鎮做題家”。在她高考結束後,她自信滿滿地回家讓我姥姥給她縫被子,說:“趕緊縫被子吧。我馬上就要出去念大學了!”
我姥姥一把捂住她的小嘴:“不許讓別人聽見。萬一沒考上,丟死人了。”我媽不屑一顧。果不其然,她真的考上了大學,而且是哈爾濱工業大學。這要放在別的考生身上,得開心得要死。可我媽卻哼哼唧唧地凡爾賽:“嘁,還是沒考上北大清華。”
堅信高考改變命運的我媽,自然不會輕易放過我。但她比其他母親強的一點是,她真的能以身作則。雞娃之前,先雞自己。我學過的東西,她都學了一遍。不僅如此,她陪著我去圖書館自習時,還能利用輔導我的時間之餘,自己順手考下了多個工程師資格證。
我媽的努力算是有目共睹。麵對她的勤奮,我實在不好意思叛逆和反抗。她讓我學,我隻能乖乖地學。畢竟她都能做到,我憑啥不行?
所以,當我媽在地鐵上和我用英語練習會話時,我隻能忍受著一車廂人的注目,羞恥地用英語回答她的問話。
所以,當我媽趁著做飯那點工夫都要逼著我背兩首唐詩宋詞時,我隻能在那裏“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
所以,當我媽讓我練習枯燥的指法時,我也隻能坐在古箏前,一遍一遍彈奏毫無旋律的《四號練習曲》。
從手工小火箭到學區房和內定名額
要說這麽多輔導班,難道就沒有一個我真正喜歡、真正想學的麽?其實還真有。我小時候,最喜歡的是科學技術課。這堂每月僅300元的課程教會了我電焊、電鋸和製作手工小火箭、塑料四驅賽車以及太陽能永動小噴泉。甚至,在這堂課上,我曾觀摩了最早期的樂高編程組件教學。可謂是花了最少的錢,卻走在了K12科技教育的最前沿。
我,本來是可以成為下一個手工耿的。
手工耿
可我,為了給小升初輔導班騰時間,我慘痛地告別了我的科學技術輔導班。
升入小學六年級,全班的家長都開始緊張了起來。準備買學區房讓孩子增加電腦劃片入重點中學可能性的父母們,已經開始到處看樓盤了;有後門關係的家長,則開始四處走動,打算提前塞錢購買內定名額。
然而,我父母的職業都與教育口無關。而我家剛剛搬到了附近學區荒蕪的朝陽公園。學區房是沒可能了。買內定名額更是去之甚遠,想花錢走後門,都不知道該讓誰來幫忙。
我身邊的同學們一個個地被提前招進各家重點中學。有的人靠父母,有的人靠實力。我是父母和實力都沒有。
經過了一番混亂的小升初提招考試後,朝陽區除了一個團結湖X中以外,沒有任何學校肯收留我。
但我的虎媽不滿意,她決定帶我跨區考試,上私立外國語中學。於是,我開啟了滿北京城考試的地獄模式。最終,在一所崇文區(現在是東城區了)的外國語學校,找到了我的歸宿。
我是個大孩子了,
已經可以自己雞自己了
這所外國語學校雖然是私立學校,但感覺更像民辦。基本上來說,隻要家裏有錢,就能來上學。我們班裏,光是智力有明顯缺陷的孩子,就有兩名。還有一個同學似乎有些精神問題,經常躁狂,摔班裏的桌子椅子垃圾桶,還大罵老師父母。我很理解這三名同學的家長也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得到更好的教育,可是我也親眼目睹校園暴力事件不斷針對著這三名同學。
不過,這所外國語學校畢竟是私立學校,高昂的讚助費背後,總得有牛逼的師資力量。師資力量的強盛導致了學校嚴重的兩極分化。尖子生能和市重點匹敵,而全班最後一名,恐怕連中專都考不上。好學生自私冷漠,差生在校門口聚眾打架、網吧刷夜。
總而言之,這是一所極其分裂的初中。進去的第一年,我就覺得自己被坑了。品嚐到小升初失利的我,再也不敢放縱自己,開始拚命學習,自己主動要求報輔導班。我想盡一切辦法去當學習委員、班長、團支書、學生會主席,隻為了自己中考時,簡曆能更漂亮。
上初中了,我不需要媽媽來雞我了。
我是個大孩子了,已經可以自己雞自己了。
外國語學校距離我家非常遠。我家在朝陽公園,而學校在天安門廣場旁邊。早上媽媽開車送我,我一邊在車裏吃早餐、背英語,一邊看日出和無數次升旗。
放學後我需要自己坐二號線,轉一號線再轉十號線,最後接駁公交車回家。全程耗時一個半小時。我在地鐵和公交車上站著寫作業、背古文,MP3裏永遠都播放著VOA慢速英語和TED演講。
周六周日從早上八點到晚上八點,我都泡在學而思、新東方、金鑰匙、龍文教育等一係列教輔機構裏。
那個時候,唯一放鬆的方式,就是自己寫寫小說。我當時最大的願望是能像韓寒一樣休學寫作,有充足的時間趕緊把我在寫的小說更新完。當然了,我這個夢想是不會得到虎媽的支持的。父母總希望為我們選擇最穩妥的道路。這一點我也很理解她。
不過,我的虎媽還是給了我很多零用錢,讓我足夠去買書、買CD和我喜歡的雜誌期刊。在這些雜誌上,我逐一投稿,也確實發表了一些散文和小說。
沒想到,這些發表的文章,讓我在初升高的提前招生考試中脫穎而出,獲得了北京四中實驗班的青睞。
“你第一次在地理課本上見到東非大裂穀時,你的同學已經去過了”
進入四中,雞娃就更多了。
我這種靠補習班和那麽一點點寫作小天賦勉強考進來的學生,實在是不值一提。學習成績好,在四中算不了什麽,這是你應該的。大家比的都是學習成績以外的事情。
大部分學生和他們的家長,都是人生體驗派。當我第一次在地理課本上見到東非大裂穀時,我的同學已經被家長帶著去過了。實地考察過,當然記得更牢、理解得更好。學習對他們來說是輕而易舉的,不需要什麽重複性訓練和刷題。理解了,就能背下來;背下來,就能學以致用。
數學好的孩子,一條公式能解決十道題。
物理好的孩子,一道題能有十種解題方法。
英語好的孩子,高一時SAT就已經接近滿分了。托福、雅思扣個一分半分的,那純屬給考試機構一個麵子。英語學得無聊了,人家還順帶著學學法語和拉丁文呢。
學生,可以比老師還厲害。
在這樣的學校裏,普通孩子如我,第一次感受到了“世界的參差”。
那時候的四中校長追捧素質教育,從不要求學生上晚自習。就算是高三,晚自習也絕非強製(不過基本全班同學都主動上晚自習了)。而且一周五天,每天都必須有體育課(到了高三也是如此)。
我記得我們經常下午三四點就放學了,和歐洲的高中差不了太多。放學後有各種各樣豐富的社團活動,比如橋牌俱樂部、金帆合唱團、文學社(每個月出一本雜誌)、中文戲劇社、英語戲劇社(每年都去愛丁堡和阿維尼翁演出)、天文社團(匹配校內天文觀星台)、古典音樂鑒賞社團、觀鳥社(每周拿著望遠鏡去圓明園找鳥)……
當時學校裏很流行孟京輝的話劇,同學們複刻了《一個無政府主義者的意外死亡》
我印象非常深刻的社團還有“模擬聯合國”。就是一群高中生坐在會議室裏假裝自己是各國領袖,穿著西裝小皮鞋,用英語進行演講,試圖解決非洲饑荒、美國槍支管理、澳大利亞環境保護和印度種姓製度及貧富差距等諸多世界問題。
我當時隻覺得:臥槽,有病吧你們?
當然了,我們學校的國學社也是一朵奇葩。每年9月10日,國學社的社團成員們要去國子監祭孔。整個國子監都會被我校國學社承包。學長們拿出自己寫的祭文,琅琅成誦。一篇祭文一千多字,裏麵大概有二百多個字我不認識。可見學長們的漢語能力有多麽卓絕。怪不得國學社裏很多學生都升入了北大中文係。我現在居然還自稱是作者、編劇,實在汗顏。
除此以外,還有攝影社團。攝影社團玩的都是高階設備。人手一台5D Mark2算不了啥。我們還搞自製六角飛行器,能平穩帶動一個卡片相機飛到十層樓高。有一年學校運動會,攝影社團的飛行器現場直播了足球比賽的賽況。
學生自製的六角航拍器
我最喜歡的四中社團,是愛心社。每年我們學校的新年舞會,都由愛心社來拍賣校長的一支舞。家長們出錢讓孩子們競拍,拍賣所得都將交給愛心社,支援偏遠山區。愛心社還和部分山區的小學建立了聯係,寒暑假時,會帶著四中的學生們,到山區支教。
我上高中時和同學走了五個省份,拍了一部塵肺病題材的紀錄片。紀錄片在四中的禮堂放映後,愛心社幫助片中的農民工友們舉行了慈善捐款,獲得了五萬塊錢,支援他們做了洗肺手術。在我心中,愛心社是北京四中最有意義的社團。
背著攝影包去貴州拍紀錄片
除了這些可以免費參加的社團以外,四中還有很多付費的遊學項目。我記得,四中最貴的一次遊學項目,是去南極考察。
沒錯,去南極。
這個遊學項目的名額隻有50個,費用是99998元。早上課間操的時候老師們公布了這個遊學項目,還沒等放學,報名名額就滿了。這意味著什麽呢?意味著午休時,同學們就打電話給家裏,隨口一說,父母就立刻交錢了。
家都沒回,十萬塊錢就花出去了。
而且,那是2012年。十萬塊,還挺值錢的呢。
我當時根本沒反應過來,過了一周才記得和我爹媽提起這件事。我的虎媽痛徹心扉地認為我失去了一次良好的學習機會。於是,不甘落於人後的她,逼著我那個寒假去了美國做交換生。
為什麽去美國呢?因為那竟然是一整個寒假裏,四中所有的遊學項目中,最便宜的一個。
肉疼麽?
我都替我爸媽心疼錢。
為了能把這次遊學“利益最大化”,我決定一邊在美國上學,一邊寫一本散文集,講述我在美國做交換生的故事。回國後,在各位老師的幫助下,中國文聯出版了我這本散文集。
但出書這件事在四中根本不值一提。為什麽呢?因為我們班一共18個人,有三個人都在高中時出書了。還有一位學生坐擁兩項國家專利,在北理工跟著博士導師一起做實驗;有一位女同學高二休學,騎著自行車去西藏了;另一位愛好搖滾樂的學生正在出個人專輯,錄音棚用的都是Universal Studio。物理競賽全國第一、保送清華,以及被常春藤名校錄取這類的“常規操作”,咱就不提了。
我的四中學弟早就休學創業,自己編程開發的社交軟件都獲得百萬天使投資了。人家17歲就被稱為“小喬布斯”呢。
真他媽的卷。
所以,被雞的我,長大後怎麽樣了?
高中畢業,我考上了北京電影學院導演係,目前的職業是編劇、作者。你也可以理解為:自由職業或者……無業。年收入比北上廣深的普通小白領稍強一些。我買得起車;但隻靠自己的話,依舊無法買得起北京的房。
我的朋友們和我的情況差不太多。確實,雞娃教育讓我們比大部分同齡人賺得多一些,工作得輕鬆一些。但大家都是90後,都一樣買不起房。
所以,這麽卷,有什麽意義呢?
我們的爹媽雞了我們二十年,可卻萬萬沒想到,我們沒有機會刀耕火種、開疆拓土,還是隻能在他們原先開辟的那一塊小小的土壤上精耕細作。
我們這種90後雞娃,就算早已在能力上超越了父母,但我們還是無法從財富和成就上超越我們的60後爹媽。
我的雞娃朋友們很多已經想開了:有的副業搞起了烘焙,有的辭職當酒保,有的在B站做UP主,還有的竟然去做了健身教練、外賣派送員。
當初創業的,厭倦了用PPT騙投資;當初下定決心搞學術的,已經對學術圈徹底除魅;當初熱愛藝術的,差點跳了泰晤士河;當初追求財富自由的,現在紛紛背上了貸款。
我們去了那麽多國家,學了那麽多知識,拿著碩士博士的文憑,專利著作等身……最後還不是一樣搬磚996,或者連工作都不要地混混日子?
什麽北大清華常春藤,高盛中金麥肯錫,GUCCI、PRADA阿瑪尼的。
雞娃們已經看透了:世事如浮雲,想開就出家吧。
寫完這篇文章,我想問問那些生了孩子的寶媽、寶爸們:你們到底怎麽緩解焦慮的?
順便再問問那些沒生孩子的:你們還生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