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44)

回答: 新照舊影(1041)YMCK10252021-03-08 10:02:19

爸爸的收音機

 
 

我父親作為老一輩“海歸”,在我的心目中永遠都有一點不入時尚。他是二戰後留學美國,四九年就匆匆忙忙趕回來參加新中國建設的那一撥人。小時候總看見他坐在書桌前寫東西,有時候他會停下來拉兩下計算尺,然後再接著寫。那時候還沒有計算器,比起算盤來,計算尺就顯得挺“洋”的了。

在我眼裏,我們家從生活方式到用具擺設,都沒什麽“洋”的,比較簡易湊合的樣子,好象總是有什麽更重要的事兒得等著做,這些對付對付就行了。所以我後來經常調侃說,我們家,怎麽就象我們的國家一樣呢?

家裏不多的洋貨裏,有一台電唱機和不少唱片。我爸爸這個人很古板,雖然他對人很和氣,但是他不願跟人分享的東西,是不會隨便拿出來的。他不訓人,也從來沒有打過我,生氣了頂多就是不理人。但是他板著臉不講話還是挺可怕的,家裏的氣氛會變得很緊張。他一不講話,你就鬧不清怎麽了。要是一連幾天這麽沉悶,大家就更難受了。所以他不給我們動的東西,我們也不會鬧著跟他要。印象裏我隻見過這台唱機兩次,都是大舅媽從上海來玩兒的時候。她是德國人,嫁到中國以後,在四川呆了很長時間,講中文帶四川官話口音,喜歡在我們樓後麵的樹林裏散步。

爸爸拿出了我從來沒見過的唱機,他們一邊喝咖啡一邊聽音樂。我跑去看熱鬧,大舅媽用手指放在噘起的嘴前,示意我不要出聲音。我發現這個唱機很有趣,放唱片的時候不是聽完一麵再翻過來的那一種,而是將一套片子一起放上去,等到唱針走完一麵到了中心的時候,會自動抬起來,然後有一個裝置從下邊往上一頂,最上邊的一張就滑到旁邊,唱針又落回來放下一張唱片。

所有A麵聽完以後再全翻過來聽B麵。家裏有這麽一個好玩的東西,卻從來沒見爸爸用過。他們靜靜地坐在這架機器旁邊聽音樂,就象去音樂廳聽人演奏那麽嚴肅。望著那精致的機械一圈一圈地在這布滿神秘紋路的唱片上劃過,我在想:爸爸還藏著什麽好東西,沒給我看?

搞不懂爸爸為什麽那麽謹慎,其實他把唱機開在那裏,成天放著古典音樂,象背景聲那樣熏我們,也不會怎麽著。對於我們這些屁孩子,好玩的事情多著呢——粘蜻蜓,捉季鳥,打繃槍仗,夏天遊泳,冬天劃冰車,才不會為了這點看不見摸不著的聲音走火入魔的。古典音樂這點修養別說影響,就是你強迫孩子下苦功學,也未必能學出個樣來。東西買了不用,還不如沒有。

文化大革命一開始,沒等人家來抄家,爸爸那些唱片就被自行處理了。看到和洋唱片一起清出來的,還有一盒子一盒子的京劇唱片,才知道原來爸爸的這些東西,全是給爺爺娛樂用的,聽說爺爺在世時愛聽戲。爺爺在我沒出生以前就去世了,估計有的東西,壓在箱子底下就一直沒人動過。我對那些百代勝利的老唱片不感興趣,希奇的玩藝兒有的是,舊衣服,舊首飾,還有麵額大得嚇人的舊鈔票。外婆結婚時候的一對大炮丈讓我們激動了好半天,象小擀麵杖那麽大個兒,真想點燃了聽聽響,猶豫了多少次,還是沒敢。夠亂的了,萬一炸出點事來可不好。

別人家抄出來的東西可就厲害了,清華裏辦了一個“抄家展覽”,有國民黨青天白日旗,日本軍刀,北洋軍服,大清朝服,地契,委任狀,書信,象金銀首飾,唱片,香水什麽的表示封建資產階級生活方式的東西,都沒人要看。要是這個展覽能保存下來該多好,那就是一個近代中國社會發展史的博物館。

如果我說,所有中國近代史上有名的人物都有後代在清華,可能不太準確;但要我舉出幾個有頭有臉的例子來,卻是輕而易舉。象曾國藩、李鴻章、康有為、粱啟超、馮玉祥、段祺瑞……等等,這些人的後代有的我隻是知道,有的遠遠望見,有的則是天天在一起。著名史學家錢穆的孫子住在我們這個單元五層,當時還在上小學,他用繃弓子打唧鳥(知了)經常是彈無虛發。有一天我們在樓前邊玩,另一個比他大兩歲的孩子對他說:你知道嗎,你爺爺是毛選裏邊點名的大反動派!

雖然說童言無忌,多少反映了家長有意無意對孩子的影響。別說當時不上學也沒書看,就是現在報紙上書店裏到處都能見著國學大師錢穆,你問問有幾個小學生知道錢穆是誰?不過殘忍而又荒誕的事情天天都在發生,我們照樣玩。二樓的朱婆婆天天怕我們把樓前的一株玫瑰弄死,後來才知道,那是朱自清先生活著的時候同她一起種的。前朝舊人存一點物什留點念想,已然是挺淒涼的事情,但以當時階級鬥爭的觀點,這些都是國民黨反動派的殘渣餘孽企圖推翻政權的證明。

清華這地方俗話稱為:物寶天華,人傑地靈;用大批判語卻叫做:廟小神靈大,池淺王八多。

在我的印象裏,文化大革命開始那一段,我爸爸還沒受什麽罪。親眼見到的僅僅是他們係裏十幾個年輕教師和實驗員來我家,其中一位是新年聯歡晚會是帶著我玩的。我跑上去叫他,他卻沒有理我,當時有點不知所措。他們在我家門上貼了一張大字報,寫著“王補宣,地主資產階級的孝子賢孫”。那時我上小學三年級,對這些時髦的詞似懂非懂,但起碼知道不是什麽好事。

 

真的讓我大吃一驚的,是我們家的另一件洋貨:收音機。

 

這個收音機是我爸爸從美國帶回來的,樣子很難看。因為是二戰中美軍用的,鐵皮的外殼是橄欖綠顏色,側麵用白漆寫著“P.H. Wang”,爸爸英文名字的舊式縮寫。不象別人家外殼是木頭的那種,沒有漂亮的膠木旋鈕,光光溜溜,什麽裝飾感全沒有。爸爸說這種軍用收音機質量好,靈敏度高,能收短波,過去不拆附件裝置的時候還能當收發報機用,還強調說回國進海關的時候填了正式申報單子的。從我記事起,這東西就放在玻璃櫥上邊,平常地就象家裏那條美軍毛毯一樣,不是什麽秘密,天天用。

那條黃綠色的毯子,是二戰後處理的軍用物資,我們有的時候把它蓋在上邊,有的時候拿它墊在下麵,除了毯子的角上有那麽一塊印著US標記,誰還會注意它是從哪裏來的呢?每天中午我們都聽“林海雪原”,“紅旗譜”,也許我們用收音機的時間比爸爸還多。這個像鞋盒子大小的鐵皮匣子裏邊一亮,照在收音機的麵板上又溫暖又柔和,侯寶林和郭起儒的相聲,孫敬修老師的故事,還有“小喇叭”令人難忘的清脆號聲,成了我們幼時平靜的生活裏非常美好的回憶。

 

爸爸的收音機,在六八年底清理階級隊伍的運動中突然成了一個罪證,有人揭發我家藏著發報機!

本來武鬥剛完,該下農村的插隊去了,該上學的也複課了,一切都象折騰累了該歇會兒的時候,發現了這麽一個玩藝兒,怎麽能不讓人激動呢?誰想得到我爸爸這麽一個平時清心寡欲,為人和和善善,除了一門心思讀書做學問別的什麽都不知道的人,原來有發報機!真是知人知麵不知心啊,估計,這個消息,曾經教不少人腎上腺素分泌過剩吧?

來抄家的那天晚上,氣氛特別不一樣,屋子裏翻得亂七八糟,可是卻安靜得出奇。所有人都悶著頭在那裏翻,平時見著麵得叫叔叔阿姨的,這會兒誰都不理我。爸爸的房間突然間大放光明。那間屋子白天都不怎麽亮,從陽台縮進來一大截,前邊有另一個樓擋著,日照的角度非常小。到了夜裏一盞十五瓦的燈泡隻夠照亮我爸爸坐的地方。

文革以後房子越調越小,屋裏除了床,就剩下一條走道,更顯得陰暗。反正那年頭我們都不讀書,外邊熱鬧,我們幾個孩子都愛在外邊呆著,回家就是吃飯睡覺。自從合住的人家搬進來以後,爸爸老愛關著門,連熱天都關著,好象關著門天下就太平了。現在禍從天降,一盞光禿禿沒帶燈罩的大燈泡吊在屋子中央,不知是我心裏的錯覺,還是什麽人特地為這個不尋常的時刻換了燈泡,看上去足足有一百瓦。

 

那時候大批判的語言是非常形象的,常聽說:將×××揪出來,將他的反革命罪行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這回我爸爸的亂七八糟東西,真的是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了!連二十年前媽媽寫給爸爸的信也抄出來了,要說不好意思,還有什麽比這個更不好意思的呢?話又說回來,那些抄家的人也很辛苦,找點東西哪那麽容易,把那些摞在一起的箱子一個個打開,比換季的時候搗騰衣服還累。翻桌子開抽屜也麻煩,寫滿了字的紙片,信件堆得到處都是,打都打不開。不要說外人,就是主人自己都害怕收拾,更何況這麽胡猜瞎琢磨。其實他們就想找那個聽說已經拆掉的收發報裝置,隻要一發現這個部件,特務的罪名就算坐實了。

 

我剛上初一,正是好奇心最重的時候。看到家裏出了事,又驚訝,又激動,急著要看個究竟。無奈屋裏屋外全是人,等了半天最後還是睡著了。他們怎麽離開的,我一點也不知道。搜出了什麽我也不清楚。究竟有沒有象“密電碼”那樣的東西?收音機他們是拿走了,因為很明顯,原來的那個地方已經空了,隻剩下塵土。

往後的幾個月裏,爸爸天天受審查。很多次看見他的單位裏有一男一女兩個年輕教師送他回家。也許安排每天送我爸爸回家,是擔心玩過了火,鬧出什麽意外吧?雖然沒有專政機關那些有震懾力的儀式,也沒有穿製服帶行頭的出現,天天讓人逼著寫交代材料的日子,一定很不好過。爸爸很少講話,看得出來他的心情並不好。老實說,比他倒黴的人有的是,起碼他每天還可以回家。但這並不等於說問題不夠嚴重,就在那一段時間裏,先後有許多人想不開而尋短見的,我們樓就有兩個教師跳樓自殺。樓後邊本來是我們經常玩的地方,玩踢鍋電報(捉迷藏),踩堡,闖關,熱鬧的時候能聚上幾十個小孩玩遊戲。現在死了人,誰也不敢去了,到處長著半人高的野草,揚樹林子裏麵小風一吹,就是在晴天,聽聲音也總象在下雨,陰森森的。據說過了一年還有一塊死者的腦漿幹在地上。

 

六九年特別冷清。

哥哥姐姐全插隊去了,一個在陝北,一個在內蒙。到了夏天,媽媽主動報名第一批去了江西鯉魚洲五七幹校。按她的估計,一家人不可能全不下鄉,呆在城裏,不如她先去幹校。雖然爸爸的審查已經結束,還不知道怎麽給他安排工作,如果家裏已經有人去幹校,也許他就可以留在北京。萬一全家都得走,她先適應一下外地鄉下的情況,將來也好有個接應,不至於鬧得措手不及。很快,爸爸就被下放到北京郊區的工廠勞動鍛煉,一周才回來一次。家裏幸虧還有老保姆留下來照看生活,雖然大家各奔東西,北京的這個家總算保住了。我開始一個人睡一間屋,奢侈地躺在爸爸的雙人床上,月光下物影分明,屋子裏靜得能聽見我自己的呼吸聲,因為擔心半夜起來解手而一遍一遍跑去上廁所,總是為搞不清哪一次才是睡前最後一泡尿而苦惱。

 

象大多數十來歲的孩子一樣,我希望成為社群裏受歡迎的一員。在我的生活中,家庭的重要性正在被社會所取代。我漸漸陷入了對現實世界的困惑之中。我的朋友圈子,開始超出同一片樓房居住區的範圍,認識了體育學院來的孩子,還有周圍農村的學生。我想受表揚,甚至還想加入紅衛兵組織。當時的紅衛兵已經完全不是文革中造反派組織的意思,實際上相當於過去少先隊共青團,是校方獎勵給聽話孩子的一種榮譽,隻是換了名字而已。連著兩批都沒有發展我,這本來也沒什麽可大驚小怪的。我愛講話,不專心聽講,尤其是勞動中從來沒有什麽突出的表現。

直到有一次,平時和我挺好的朋友突然告訴我,他們班的老師不讓他和我玩了,說我是一個特務的兒子。他要想加入紅衛兵,應該跟我劃清界線。我相信他講的全是真話,他家在體院,對清華的事不會太了解。看著他一付對不起我的樣子,一定事先沒想到我的反應會這麽劇烈,我的憤怒當然是衝著那個女老師,可是我一急起來,都不知道跟他說什麽了。好象我真的隱瞞了多大的事情不能告訴他似的,可是叫我怎麽說呢?我爸爸在美國留過學,我們家有一台難看的美國收音機?要是這麽簡單,那為什麽人家要說你爸是特務呢?有一次放學的路上,一起玩的孩子問我:哎,聽說你家有發報機呀?ⅹ你媽!我回罵道,你家才有發報機呢!他說,不就是問問嗎,別急啊。我怎能不急呢?突然間覺得有一個巨大的陰謀圍繞著我,我們家。我都快被吞沒了,可是還說不清楚它是什麽。

 

不管怎麽說,我也得找那老師講理去!小孩不懂就算了,她憑什麽說我爸是特務?老師講話總得負責任吧?是的,我爸是到美國留過學,但新中國一成立他不是就回來了嗎?要是他不愛國還回來幹嘛?你誣蔑好人,你別有用心!我心裏不停地醞釀著揭穿一場陰謀的鬥爭,血直朝腦袋上邊湧。說我爸是特務,你有證據嗎?工宣隊、軍代表、黨組織有結論嗎?有的話,你見過嗎?拿出來讓大家看看?拿不出來你就是造謠!你就不配當老師!連著好幾天我都在想怎麽找她說。平時我連在班上發個言還心跳半天,這事我就更沒把握了。萬一她不承認她說的話呢?這麽一想,腦袋都快爆炸了。

 

等到講話對質的機會來了,事情卻和我預想的全都不一樣。我看見她從教室外邊的走廊上過來,正好周圍沒什麽人,我衝到她麵前,狠狠地瞪著她,事先想好的那麽多話一句也上不來,憋了半天,我說:我爸不是特務!

那女老師居然不搭理我,別過身子就走了過去。

爸爸的審查一完,他就開始惦記他的那些老同學了。文革前沒有見他們有那麽多來往。他是屬於那種典型的書生,耐得住寂寞,能長久專注於他的課題,磨板凳的工夫一等。但經此一難,也坐不住了。受審期間被問及參加過什麽反動組織,爸爸說沒有,經過翻來覆去多少回合,總算想到了大學畢業時,班裏有一個自發的同學聯誼會,叫曄社,取日照清華之意。

盡管爸爸的記憶力奇好,無奈當年不曾積極參預,詩文詞曲也非所長,加之一生秉守“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每日被強迫回憶幾十年前往事,挖空心思,苦不堪言。原來外調人員從核工業部連培生先生處早已查獲一份曄社名單,對爸爸的折磨竟然是為了考驗他的態度。意外的收獲則是拜回憶和外調材料之賜,爸爸了解到很多老同學的下落。自西南聯大兵慌馬亂之際,匆匆一別,渺無音訊,如今思念之情不禁油然而生。

王積濤先生與爸爸在聯大和美國普度大學(Purdue University)有兩度同窗之誼,他在美國時是中國同學會會長,雖然專業領域不同,但交情卻很不一般。他詩書畫無所不能,自幼上教會學校,英文極佳。王積濤待人平和,治學嚴謹,達觀爽朗,與世無爭,想不到亦遭人指控,被罩在一個更大的特務網之中,上了報紙,更是一夜成名。爸爸借著到天津出差的機會,跑去南開大學打聽老友王積濤的下落,在傳達室從門房那裏得知他還在隔離審查。想著爸爸悵然折返的情景,真是淒涼之至。

京津幾乎一望之遙,但小的時候從沒見他們來往,一般爸爸不找人到家來,更少去登門拜訪故舊,真的是君子之交淡如水,或者是君子不黨吧。這個時候他那麽想見朋友,一定是內心苦悶難忍。媽媽在幹校,哥哥姐姐在農村,我年歲尚幼不入他的眼,總不成有話跟我家保姆說吧?雖然我家的保姆識字懂禮,人很精明,尤其不乏生存的智慧,對我們家也盡心盡力。記得我嫂子第一次來我家玩,看見老保姆手裏拿著報紙,在讀《參考消息》,嚇了她一跳。

 

漸漸地,來家裏看爸爸的人多起來了。長春第一汽車製造廠的總工程師勵成豪先生,是爸爸聯大同學裏來訪得比較早的。他說上學的時候和王積濤學自行車,結果王積濤控製不住,撞了一位穿旗袍的太太,沒想到此人是警察局長的姨太太。等到王積濤後來到我家,講了故事的下半截——原來,勵成豪說好了教他騎車,幫他扶著一路護駕,可是一闖禍,他溜得最快,一轉眼就跑沒影了。當時警察局把王積濤逮住了。爸爸說勵伯伯是跑去找校長揚石先,好把人保釋出來。

 

事情過去那麽多年,如今我爸爸過得挺好的,我也還算成長順利,而且我在美國生活居住的年頭,比起爸爸留學和訪問的時間加起來還長幾倍。回味往事自然多了幾分體會。我爸爸四十年代留美時的個人經濟狀況,不會象我們八十年代出國時那麽一貧如洗,卻也不會如富家子弟那樣揮霍,買軍用處理的收音機,無非是圖個價廉物美。

有趣的是我哥哥的嶽父王積濤先生,回國時也帶了一台同樣的美軍收音機,文革當中一樣成了指責他裏通外國充當帝國主義間諜特務的罪證。他們萬裏迢迢選兩件工業品帶回國,大概如同我們八十年代出國人員購買冰箱、彩電一樣,選價錢選品牌皆是一時之時尚,原因都是當時國內的工業產品、經濟水平以及商品供應尚不發達,至於日後惹出那麽多麻煩,則是他們始料未及的。現在很難想象,什麽人會指著你十幾年前買的電器產品,說你是間諜特務。

 

那位不讓她的學生和我玩的老師,後來還跟我在一個辦公室裏工作過。她其實挺善良的,除了比較愛嘮叨,也沒什麽心機。我總也想不明白,為什麽有的時候人的判斷力會這麽差?設身處地想一想,誰願意發展我爸當特務啊?他小的時候因為生病吃奎寧吃多了,造成嚴重的聽力障礙,耳背的厲害,說話要音量很大才聽得見。當特務起碼要耳聰目明,手腳靈便,我爸首先在體能上就不合格。他連騎自行車都不會,每天走路上下班,象他這樣隻會讀書做學問的人,很難想象他居然過著雙重生活,背地裏突然手腳麻利得很。

他在社交上很有節製,連身邊人的是是非非都搞不清楚,到哪兒去收集情報呢?他長期是黨外人士,等文件傳達到他的耳朵裏,大概已是無人不知了。他除了讀書做學問,基本上沒有剩餘的時間用來娛樂或者做什麽其他的事情,就連文革當中他也一直在讀書,很少中斷。單位裏的同事如果懷疑他私下裏幹了什麽別的,隻要把他讀的書和記的筆記全拿出來看看,就全明白了。不要說有點成果或者創見,光是把那些東西讀一遍,把公式推一推,這點時間沒準還不夠呢。如果批判他白專,還庶幾近之,特務?太離譜了。

 

等我年齡稍長,開始能理解五、六十年代參加工作的知識分子。他們是曆次政治運動的主要參與者。他們最重要的政治資本不是苦大仇深,而是年輕。從肅反,鎮反,思想改造,反右,四清直到文化大革命,他們從老一輩學者、學長一直鬥到“一二九”學潮起家的老革命,學校裏的人,都讓他們給得罪遍了。

到了八十年代改革開放以後,上有恢複地位的老一輩學者,下有在社會各個角落裏憋了十年一湧而入的新學人,他們的存在讓老一輩人的惡夢揮之不去,讓新生一代莫名其妙。時代可以變,人卻變不了。天下大勢,浩浩蕩蕩,順之者昌,逆之者亡,當年比誰積極,比誰革命,就如同現在比誰有錢,比誰官大。時尚可以變換,主義可以不同,為什麽非要置人於死地呢?其實哪一代人沒有理想?隻不過有的理想尚可用來激勵新一代人,有的卻注定要隨著特定的曆史環境的消逝而消失。可歎的,是何止虛擲了十年大好時光,更何止是浪費了一代人辛勤的忙碌啊!

 

最讓我想不明白的是我爸爸那股讀書的勁頭。在他無罪扛枷、厄運當頭的年月裏,他還那麽起勁地讀書,似乎從來沒有動搖過。不要說“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與事實大違,那年代,讀書得不到獎勵不說,反而會招災惹禍。他卻一有機會就讀書。抗日戰爭中有一句很有名的政治動員語:偌大的華北平原,已經放不下一張平靜的書桌。

可是到了文革運動激烈的時候,不要說華北平原,整個中國,怕是也放不下這張書桌。爸爸對讀書的偏執近乎宗教信仰,他從工廠回到家,就趴在桌子上寫。有趣的是,他就寫在那種牛皮紙封麵上印著紅字“工作日記”的小本子上,有很長時間,我都以為他寫的是思想匯報或者勞動鍛煉心得。他偶爾拉拉計算尺,用三角板很工整地寫一些計算公式,這麽陸陸續續記了有十幾本。文革以後他出版了新書《工程傳熱傳質學》上冊,原來那些“工作日記”,是他為書稿預備的素材。一個人勤奮固然好,如果不僅有勤奮的良好習慣,並且有明確的方向,那就需要一點信念了。在大家都不朝這個方向努力的時候,沒有一點“信”,怎麽可能持久呢?

 

有一次我問爸爸,這些政治運動,哪一次最痛苦?他說,思想改造運動的時候,一定要我和爺爺劃清界線,批判他,說他是地主剝削階級,人都死了,還說他幹嘛?說爺爺壞,我說不出口。我問他有沒有想過自殺,他說想過,在清理階級隊伍的時候,他說再逼我,也就這麽多可說的,總不能瞎編吧?把我逼急了,不如就象陳祖東那樣,走了算了。陳伯伯是我們的老鄰居,六八年秋天清隊運動才開始不久,就在圓明園上吊自殺了。

 

小時候,陳伯伯見我拿著一把木製玩具寶劍,興致衝衝樓上樓下跑得歡,就問我願不願意跟他演戲?

我問什麽戲?他說京戲。京戲我不會,他說不會沒關係,我教你。以前隻知道陳伯伯會打太極拳,家裏有真的寶劍,沒想到他還會唱戲!我當時滿腦子想的全是穿高腳靴,紮靠戴盔,背幾麵小旗會耍花槍的武生。此後我就一直追著陳伯伯學戲,最後他帶我排了一折《三娘教子》,他演老家人薛保,我演頑童倚哥。

我們化裝演出了兩場,一場為我們單元裏樓上樓下的鄰居,另一場是過年的時候給他的親戚朋友。不知道陳伯伯後來以生命拒絕揭發交代的人,是不是就坐在這群人裏。一個非常和善的老人,想不到竟這麽剛烈。如今能有幾個清華大學的教授,有耐心和鄰居的孩子一同唱戲,並有雅興在自家客廳辦堂會呢?最難忘的,是陳伯伯那綿綿不絕的長腔和沙啞蒼涼的嗓音。

 

一個人信什麽不是強迫出來的,政治學習,思想改造的形式不能說沒有效果,但它對人的傷害卻是有目共睹的。爸爸相信做學問是要老老實實地做,他的老師是這樣做的,世界上其他同道也是這麽做的。他信爺爺奶奶是好人,他信的都是值得信的。媽媽去世十多年了,每天早晨爸爸都燃一柱香,上一杯茶在媽媽的像前,因為他心存感激。

 

過去經常講努力改造世界觀,因為大家都這麽講,所以也沒加思索就跟著講,其實連世界都不許你見到,觀點更是沒有,怎麽改造?如今我已過知命之年,仍然不敢妄稱對這個世界有了多少觀點。小時候在工廠和農村勞動,幹累了說腰疼,馬上會遭到喝斥:你才多大點兒,七十二歲才長腰眼兒,你敢說腰疼?小孩子沒腰!也許是讓小時候的教育給攪的,現在如果征求我關於任何事情的意見,我的反映都特別慢,經常顧左右而言它。雖然心裏也明白,我的一點破看法值不當去千錘百煉,用不著象外交家那麽圓滑,我的看法除了我自己,誰也代表不了。

 

在一個以改造思想維係的社會裏,尋找絕對的道德至高點,成了人們不斷追求而又達不到的可怕運動,將人墜入深深的失望與不信之中。一波一波的政治運動並沒有淨化我們的靈魂,轟轟烈烈的大批判也沒能把每一個人都變成哲學家,無止境地拷問每一個人的動機耗盡了我們的能量,讓我們沉浸在末日的恐慌之中不能自拔。

 

歲月枯榮不再展示生命的喜悅,日月星辰卻被賦予了醜惡的政治含義,山河喪失了應有的莊嚴,草木風景不再有情有義,難道這是現代化的必然代價嗎?善良的願望與醜惡的現實動搖了我對人的信任,破壞了我對國家社會的寄托。為了防止上當,也為了適應嚴厲的生長環境,我們變得目光短淺,缺少耐心。連我們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麽在和平的年代,我們一個個要活得如此膽戰心驚?

 

九十年代初我完成了在美國的學業,也找到了一份說得過去的工作,但爸爸卻希望我回國去發展。

所有的親戚朋友都覺得他是想兒子和孫子想糊塗了。

我爸還感慨道:我們過去留學、選專業,都是想中國缺什麽?國家需要哪方麵的技術和人才?

現在的人,都想自己喜歡什麽,哪一行出來好掙大錢,時代真是不一樣了。

難道他就不怕我們出一家子特務嗎?不,他不怕,因為他相信,隻有國家富強我們個人才能過得好。

要說爸爸一肚子學問盡是洋貨一點不假,但他的操守,卻是地地道道傳統中國文人的,

他們一代的堅定與我們一輩的多變,恰成對比。

 

前些天我打電話給哥哥,問他:爸爸那台美軍電子管收音機呢?

他說早扔了。

我說:呦!怎麽扔了,那是文物!

一稿於無外廬,二OO七年七月二十六日

請您先登陸,再發跟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