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020年2月9日,我穿著雨衣戴著口罩,準備從家裏出發返回上海。媽媽憂心忡忡地盯著我的臉,又一次徒勞地詢問是否能和公司領導商量一下,推遲回去的時間。
我不知道該怎麽向媽媽解釋我的處境——因為疫情的影響,公司業務全麵停滯,不僅取消了年終獎,就連1月的工資也遲遲沒有發放。我從幾個同事那裏聽到風聲,說公司即將進行一波大裁員,每個部門的裁員比例高達50%。
爸爸倒是沒有多說什麽,隻是囑咐我:“去和你奶奶告個別吧!”
我走進奶奶的房間,她正在睡午覺,瘦小的身軀蜷曲在被褥中,不仔細看幾乎察覺不到。我輕輕喚了兩聲,奶奶沒有反應,我便輕手輕腳地走了出來,雖然有點遺憾,但是我更慶幸不用麵對奶奶不舍的眼淚。也許是人老了的緣故,奶奶這兩年越來越見不得離別,就連我爸去趟外地辦事,她都要哭上一鼻子。
公交和客車停運,爸爸隻能先騎摩托車載我到縣城,再讓我和順風車司機匯合。去縣城的路上,四處空蕩得令人心慌,一輛鳴笛的救護車呼嘯而過,我座下的摩托車明顯顛簸了一下——早上疫情通報,我們縣的確診病例已經達到了4例。
順風車司機見到我,就和父親開玩笑:“你家閨女膽子真大,這個時候還敢往外跑。”
“回上海工作,不是亂跑。”父親不知所措,他盯著司機身上的白色防護服懊惱地說:“早知道應該也搞一套給你穿上。
車行路上,我突然收到同事小影發來的一條消息——她被公司裁員了。
雖然早已預料到會有這麽一天,但我沒想到公司的動作會這麽快。
到達上海的第二天,我早早地來到公司上班。10點,部門領導曼姐一進辦公室,就雷厲風行地通知所有人開會。
在空蕩冰冷的會議室裏,曼姐的話比空氣更冷:“大家也看到了,有幾位同事今天沒有來。除了家在武漢的老趙,其他人都是接到了公司裁員通知——他們隻是第一批,兩個月後我們還有一批裁員名單。希望大家這兩個月多多努力,向公司證明你們的價值。”
回到辦公室,行政部的人已經把那幾個被裁的同事的桌子收拾幹淨了。看著那幾張空桌,我心裏的寒風呼嘯而過。
此後,辦公室的氣氛急轉直下,大家見麵很少再打招呼,每個人都像鴕鳥一樣埋頭在電腦前,一刻不停地敲擊著鍵盤。
我偷偷在招聘網站投遞簡曆,但一個反饋也沒有。
2
2月19日,上海的天從早上開始就一直陰沉著。晚上7點,我正在開會,放在桌上的手機開始“嗡嗡”震個不停。
曼姐不滿地看了我一眼,我立馬按了關機鍵。等到會議結束,已經是八點半了,打開手機顯示有20個未接電話,全都是爸爸打來的。我心下一慌,顫抖著撥回電話。
電話通了,一陣喧雜的哭聲先傳過來,爸爸嘶啞著嗓子說:“你奶奶走了,你快回來一趟吧!”
我腦袋懵了,完全沒反應過來。爸爸不停地追問:“你什麽時候能回來見最後一麵?”
沒等開口回答,我的眼淚已經奪眶而出。
爸爸說奶奶走得很突然,晚上吃了一大碗稀飯,就早早回到床上休息。臨睡前還問了一句:“家美打視頻了嗎?”
“家美”是奶奶給我起的第一個名字,爸爸嫌俗氣,在報戶口時去掉了“家”字。後來,這就成了她一個人對我的專屬稱呼。
爸爸跟奶奶說,我最近工作很忙,所以沒空和她打視頻通話。1小時後,小叔去給奶奶送暖水袋,喚了幾聲奶奶沒答應,湊上前一看,發現奶奶已經在睡夢中離開了。
掛了電話,我在公司的天台上哭了半個小時,才讓自己的情緒慢慢平複下來。我忐忑地給曼姐發了請假信息後,就打開訂票軟件,準備搭乘明天最早一趟列車回家。
不一會兒,曼姐發來消息,讓我去會議室等她。聽完我的請假理由,她沉吟了一會兒,抿著嘴說:“照理說你家發生了這樣的事情,我也不好攔著你。但現在這個當口,我建議你還是冷靜地考慮一下。”
見我不太明白,曼姐幹脆把話挑明:“第二次裁員,你跟齊齊兩人之間我隻打算留一個。我本身是看好你的,但是如果你現在請假回去,按照目前的政策,你回家需要隔離半個月。等你辦完家裏的事,說不定到時候的疫情政策又會變。萬一你被困在家中回不來,那公司的工作誰來做?”
“況且,你現在回去又能做什麽呢?你隻是孫女,家裏的事情有你爸爸那一輩人操持,你回去了反而添亂。”曼姐推了推眼鏡,用銳利的目光直視我,“你回去好好想一想吧,如果非要回去,我也不會攔著你。”
我知道,這是曼姐給我的最後通牒。晚上我給爸爸打電話,講完前因後果,就把這個選擇題拋給了他。
在長久的沉默中,我似乎聽見故鄉的寒風正簌簌地吹過父親的頭發。最後,他沉著聲說:“算了,你別回來了,工作要緊。”
第二天,我頂著紅腫的眼睛準時出現在辦公室,曼姐朝我投來了一個讚許的眼神。我假裝鎮定地工作,其實內心早已翻江倒海,一刻都沒有安寧。
中午,表哥給我發來視頻通話,說我爸和小叔吵了起來。我問他們為什麽吵架,表哥說:“還不是因為葬禮的事!”
我爸打算響應號召,讓奶奶的葬禮一切從簡,但小叔不同意,說奶奶早就留下話,她的葬禮要辦得風風光光的。一大早上,小叔非鬧騰著搭戲台,結果還沒搭幾下,村委會就來人說疫情期間不準搞聚集性活動,隻允許少量的親戚朋友來吊唁,而且還要分批來。小叔當場就跟人家吵起來了,村委會的人差點報警抓他。
的確,奶奶生前多次向我們這些後輩憧憬過自己的葬禮——要請八人以上的吹樂隊,要找戲班子搭台唱戲,要所有兒孫一個不少地在靈堂披麻戴孝,要讓全村人都看看她死得多麽風光。
奶奶一輩子勞苦,她早年喪夫,一人拉扯大了四個子女,在村裏受盡了輕視和嘲諷。她最大的願望就是能夠在全村人麵前風光一回,而葬禮是她認為最光明正大的機會。
我能理解小叔,他是奶奶最小的孩子,從小得到的疼愛最多,和奶奶的感情也最好。奶奶一輩子的願望,他肯定拚命想達成。
這時候,表哥把手機鏡頭悄悄對準了靈堂:牆上懸掛著白幔和花圈,廳中央擺著一張板床,奶奶就躺在上麵;爸爸和小叔披著孝服,分站在板床兩側,衝著對方指手畫腳,嘴裏嚷嚷不停。
小叔扯著嗓子喊:“誰家辦喪事就兩天?還不讓請樂隊?媽辛苦一輩子,你就忍心讓她冷冷清清地走?!”
爸爸耐著性子解釋:“今年不是特殊嘛,孩子們都回不來,多兩天少兩天又有多大區別。”
小叔的火氣更大了:“他們憑什麽不回來?一個個都是白眼狼的東西,都忘了他們奶奶是怎麽疼他們的!”
大伯母在一旁插嘴道:“你這可罵不到我們家,你大哥在國外,東東才7個月,這麽小的孩子,哪能來回折騰?”
我的大伯遠在國外務工,加上疫情,一時半會兒回不來。大伯的兒子叫軍軍,是家裏的長孫,年前,他帶著7個月的兒子回來過年,結果見疫情越發嚴重,一家人在大年初二就匆忙趕回了南京。
在我老家的喪禮習俗中,出殯一定要由長子摔喪盆、捧骨灰盒。如果長子不在,就要由長孫來替代。小叔問大伯母:“軍軍也回不來嗎?長孫不回來,葬禮上的喪盆誰摔,骨灰盒誰捧?”
“又不隻有我家軍軍沒回來,老二家的兩個不是也沒回來?”大伯母話鋒一轉,矛頭直指我爸。
“你別拿話戳人!”我爸氣憤地反擊她:“我家小五被困在湖北,過年都回不來,你叫他現在怎麽回?”
“那小美呢?上海又沒有封城,她怎麽不回來?”大伯母毫不示弱。
這下,爸爸語塞了。他是個好麵子的人,當然不願意讓別人知道我不回來是為了保住工作。
大伯母嗤笑道:“說不出來了?在那丫頭心裏,那點工資可比她親奶奶重要多了!”
手機鏡頭晃了幾下,那邊的爭吵聲越來越模糊,想來是表哥怕我尷尬,就帶著手機離開了靈堂。之後,表哥又對我尷笑:“你別往心裏去,他們就是話趕話,趕上了。”
我苦澀地說沒事:“他們說的沒錯,奶奶把我從小帶大,我應該回去的。”
3
白天心神不寧地上班,下了班,我就早早回到住處,迫不及待地給軍軍哥發出視頻通話的邀請。
接通後,隻見胡子拉碴的軍軍哥穿著睡衣出現在鏡頭裏,懷中還抱著兒子。寒暄過後,我正色問:“奶奶的葬禮你真不打算回去嗎?”
軍軍哥歎著氣說,他家所在的小區出現了確診病例,已經全部封閉管理,他們現在連家門都出不去。我震驚不已,問他為什麽不跟家裏人說實話,軍軍哥苦笑道:“說了也隻是讓你們瞎擔心,這個時候,各自顧好自己就行了。”說完,他又囑咐我別跟家裏人說:“尤其是你大伯母。”
“可你不怕家裏人和親戚們說你不孝嗎?”
“罵就罵吧,比起已經走的人,活著的人才是最重要的。”軍軍哥捏了捏兒子的臉頰,惹得他“咯咯”笑。
奶奶的葬禮辦得很迅速,從火化到出殯隻用了兩天。沒有請戲班子,沒有樂隊,甚至連守靈的孫子都沒有一個。
小叔氣得一口飯都沒吃,還把勸他的小嬸罵了一頓,怪她生不出兒子——小叔的女兒懷孕了,也沒能參加葬禮,其他孫輩又因各種原因回不去,所以出殯的隊伍裏隻有我表哥一個外孫。
發喪那天,我爸代替長子長孫摔靈盆,不知是天氣太冷還是手打滑,那個瓦盆掉在地上竟然沒碎。在場的人臉色一下子都變了,遠遠圍觀的人也開始竊竊私語。按照鄉村迷信的說法,靈盆沒摔碎是非常不吉利的,意味著家宅不平安。
奶奶下葬前,小叔在墓地裏鬧了很久,他抱著骨灰盒死活不讓入土。姑姑去拉,被他一腳踢翻,氣得姑父差點動手。事情傳開,奶奶的葬禮不僅沒有讓她最後風光一次,反而成了村裏的一個笑話。
然而,事情還沒完。
葬禮結束的第二天,姑姑在整理遺物時,發現奶奶生前攢下的價值好幾萬的金首飾全都不見了。她立刻斷定是大伯母偷拿了——她和大伯母向來不對盤,因為雞零狗碎的事,沒少吵架。
姑姑當天就上門理論,吵著吵著,姑嫂兩人新仇舊怨一起算,扯著頭發打了起來,最後臉上都掛了彩。
大伯母越想越氣,又叫來娘家的侄子為自己撐腰。那個侄子是個混混,上門來把護著姑姑的表哥痛打一頓。表哥滿臉是血,牙齒被打掉一顆,醫生在他的頭上縫了十幾針。而大伯母的侄子也被警方拘留了,賠了醫藥費才放出來。
10年前,我們村拆遷,重新劃分宅基地,為了讓遠嫁的姑姑能與家人團聚,爸爸他們三兄弟便把奶奶的宅基地送給了姑姑,並湊錢給她蓋了新房。自此,姐弟四人比鄰而居,逢年過節都聚在一張桌子上吃團圓飯。
2020年春節,軍軍哥帶著兒子回來,大家族四代同堂一起相聚。這頓年夜飯,奶奶的精神出奇的好,她坐在椅子上看吃喝嬉鬧的兒孫,嘴角癟著笑,好像怎麽也看不夠。
“現在四家人就跟仇人一樣,偏偏還挨在一起,低頭不見抬頭見的。”媽媽說。
想到家裏的現狀,又想到奶奶,我忍不住吸溜了幾下鼻子。也許是動靜太響,工位對麵的齊齊斜睨了我好幾眼。我不敢深究那眼神裏有幾分厭惡與不耐,畢竟在不久前,她還是我最好的閨蜜。
以前,我和小影、齊齊因為年齡相仿、脾氣相投,下班也經常膩在一起,被部門裏的其他人稱為“鐵三角”。小影第一批被裁,“鐵三角”就隻剩我和齊齊兩個,自從曼姐宣布了還會有第二批裁員,齊齊就突然對我冷淡了。而我因為曼姐說的“更看好我”的那番話,也心虛地不敢打破僵局。
我以為曼姐留下我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然而事情的發展卻大大出乎我的意料。3月31日,公司人事突然通知我去會議室麵談。我渾渾噩噩地聽了一番冠冕堂皇的套話,直到在主動離職協議書上簽完字,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我被裁員了。沒等我向曼姐問個明白,微信就顯示我被移出了工作群,更可悲的是,我還被曼姐從微信上刪除了。
我一夜未眠,腦海中隻有一個念頭:回家。
4
因為臨近清明節,列車車廂裏有不少旅客,不同於過去的熙熙攘攘,車廂裏異常安靜,一聲不經意的咳嗽就能讓所有人的身子縮緊一圈。
繁華的上海漸漸被列車拋在後麵,小影發來消息說,我是被齊齊“暗算”的:“對不起,我真不知道她會套我的話,還把我和你的聊天記錄發給曼姐。”
原來,不久前,齊齊找小影聊天,訴說自己對於公司裁員政策的不滿。小影順嘴說:“其實小美也特別看不慣這一套。”為了證明自己所言非虛,她還把我們的聊天記錄發了過去。
我當即翻出齊齊的微信,在輸入框裏打下一大串詛咒謾罵的話,就在手指即將按下發送的那一刻,突然泄了氣。
我已經丟了工作,何必再丟失最後的體麵呢?
回到家已是晚飯時間,媽媽早早備了一大桌子的飯菜。我沒有告訴他們我被裁員了,隻說趁著假期回來給奶奶掃墓。往常隻要我回家,大伯、小叔和姑姑三家人,不管多晚,都會齊聚我家等我。而這次,卻沒有一個人露麵。
席間,媽媽說小叔不久前把腿摔骨折了,現在在家養傷。我提出吃完飯去看望一下,沒想到媽媽立馬製止:“你可別去,你小叔現在把所有的壞事都歸在你爸頭上,說你爸靈盆沒摔碎,才害得家宅不寧。”
這都什麽年代了,還這麽迷信,我哭笑不得。
第二天在門口碰見小叔,他看都沒看我一眼,拄著拐杖把自家鐵門關得哐當響。大伯倒是打來視頻電話,說國外疫情越發嚴重,他一早就想回來,但買不到機票。
此前,我們怕大伯一個人在異國他鄉傷心,一直瞞著他奶奶已經過世的消息。大伯嘟囔著:“不回去也好,免得給國家添亂。就是挺惦記你奶奶的,上次還是除夕視頻通話的時候看了幾眼。最近你們一個個不知道怎麽搞的,都不愛接我的視頻。”
清明節的早上,爸爸帶著我和從湖北回來的弟弟前往奶奶的墓地。
墓園在一片楊樹林中,風一吹就“嘩啦啦”地響,奶奶的墓在最裏側,緊挨著爺爺。長眠在他們前後左右的,有太爺爺、太奶奶等一大家子人。
奶奶的墓碑前有新添的花圈,爸爸說,上周軍軍哥帶著一家人從南京回來的,肯定是他放上去的。說完,爸爸找來火盆,一邊燒紙錢一邊念念有詞:“媽,小美和小五來看你了。你別怪他們,孩子們都是不得已才沒能回來送你。你一定要保佑他們平平安安的。”
想來,小叔說的“家宅不寧”的那些話,爸爸不僅聽進了耳朵裏,更放在了心上。他越想越難過,五十多歲的男人竟在墓前哭得像個委屈的孩子:“媽呀,你怎麽就不能等一等呀?等疫情再緩緩,兒子會給你找樂隊,會給你請戲班,會把所有孫子都帶到你跟前,會把葬禮辦得比所有人家都氣派……”
哭聲引得周圍掃墓的人紛紛側目,我和弟弟趕忙上前攙扶起爸爸,他抹了把眼淚,似乎覺得有點丟臉,就獨自去了遠處的樹林。
我跪在奶奶的墓前,看著墓碑上的黑白照片,視線也開始模糊。
照片上的奶奶神采奕奕,嘴角向上翹著,眼中滿是慈愛。這張照片是我陪奶奶去照相館照的,那是我工作的第一年,剛拿到工資,說要送奶奶禮物,她說想拍照片,於是我們就去了縣城的照相館。
照完一組照片後,奶奶從中挑選出一張,讓照相館的師傅調成黑白色,說以後要掛在葬禮上當遺像。之後她又囑咐我:“你到時候記得買一個大一點的相框,把照片放大後裝進去。”
祭拜結束,我們從墓地回家,路上碰到了表哥和姑姑。表哥頭上的傷已經好得差不多,但是留疤肯定免不了。
見到我,姑姑提起往事,依舊氣不打一處來:“真不知道那女人心怎麽這麽狠,他可是你大伯唯一的親外甥,就算看在你大伯的麵上,也不能讓她侄子下這麽重的手吧?”
我勸道:“她估計也沒想到她那個侄子那麽渾,都是一家人,她不至於那麽絕情。”
“誰跟她是一家人?你奶奶都走了,大家各自過自己的日子去吧,可別再說什麽一家人了。”姑姑不客氣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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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裏的氣氛實在叫人難受,清明假期一結束,我就收拾行李回到上海。接下來的一個月,我打足了精神找工作,很快入職新公司,工資比之前還漲了一些。
新工作加班很多,我和爸媽通話的時間也越來越短,以前每次聊天,爸媽會把一大家子每個人都嘮叨一遍,不管是操心還是閑心,起碼每個人都是他們關心的對象。但現在,就像姑姑說的“大家各自關門過日子”,再說起來就萬般不是滋味了。
8月的一個周末,表哥突然打來電話,問我有沒有錢可以借他。當他得知我大部分存款都買了理財產品,銀行卡中隻有幾千塊時,急得都快哭了。
原來,表哥買的新房還有3天就要交首付款了,可家裏所有的存款加起來還缺8萬。他已經把周圍能借錢的人都借了一圈,但疫情之下,大家手頭都緊,沒什麽餘錢。按照之前簽訂的買房合同,如果買家不能按期付清首付,之前交的10萬元定金都拿不回來。
電話那頭,表哥抱怨姑姑太心急:“我就說不能在今年買房吧,你非要那麽著急。”
“你不買房怎麽結婚?你自己也不看看多大了?”姑姑說。
表哥都31歲了,年前好不容易談成一個對象,女方表示必須買房才能結婚。
白白損失10萬塊,對於一個農村家庭,可不是一筆小數目。晚上,媽媽打來電話,說姑姑為這事急得頭發都白了好多。我爸除了跟著發愁,也找不到解決問題的辦法——因為疫情,他已經在家賦閑大半年,所有資金都堆在倉庫的貨品上了。
我以為表哥的10萬塊錢注定要打水漂了,沒想到過了3天,媽媽告訴我,錢湊上了,“你肯定想不到,是你大伯母借的”。
媽媽說,就在姑姑一家幾乎絕望的時候,大伯母挎著一個包進了他們家。她什麽話都沒說,隻從包裏掏出幾遝人民幣擺在桌上,指著錢,麵無表情地說:“這是老太太金首飾賣的錢,一共6萬。”
說完,大伯母徑直朝門外走去,半路又突然轉回身,不服氣地說:“你們別覺得是我偷了老太太的金首飾,這本來就是我應得的。你們平時都在外麵忙自己的事,老太太的吃喝拉撒,哪一樣不是我在照顧?她一生病,就算半夜三更我都得跑去找大夫。過去的一年,你們每個人多少都賺了錢,可我呢?我一個人在家照顧老太太,什麽都沒落著,拿點金首飾難道不應該嗎?”
在我們這個大家庭中,大伯母一直是一個“矛盾”的存在。她早年嫁進來做長媳,不僅要幫守寡的婆婆料理家務、幹莊稼活兒,還得操心兩個小叔子的婚事。那時候,她整個人還柔柔弱弱的,手被菜刀切破皮都要哭上半天。
照理說,大伯母的付出大家有目共睹,她在大家庭裏也算得上勞苦功高,奈何日子久了,她的性子越來越潑辣。現在賣豬肉的商販要是不小心找了她一張假錢,她都要提著掃帚去找人拚命,而且不管什麽話到了她嘴裏,都能平白添出一絲難堪,讓人很難接近。
送錢的那天晚上,大伯母一反常態,像是突然找到了宣泄口,把心中積攢的委屈全都倒了出來。媽媽說,這麽多年她都沒聽大伯母一口氣說過這麽多話。
“一個女人,丈夫常年在國外打工,孩子那麽小,婆婆又是寡婦,還有兩個小叔子,不厲害怎麽在村裏活下去?”同樣是媳婦,媽媽很能理解大伯母的難處。
讓我更意外的是,表哥買房缺的另外2萬塊錢,是小叔補上的。
自從小叔的腿摔傷後,他就幹不了工地上的重活,隻能四處找點栽花、打掃衛生的零活幹。2萬塊錢對他而言,是一筆不小的支出。
因為這件事,爸爸對小叔所有的不滿都釋懷了,一天他居然在電話裏和我說,想和小叔合夥賣倉庫的存貨:“貨和車子都是現成的,他隻要幫著我賣就行,不用他出一分錢。”
我故意逗他:“就你那堆貨,都在倉庫裏放了大半年了,你確定能賣出去?別把小叔坑了。”
爸爸著急地辯解:“我是他親哥,就算把我自己坑了,也不會坑他。”
我以為爸爸就是隨口說說,沒想到一段時間後,他和小叔真的開著三輪車四處賣貨,生意居然還不錯。爸爸在電話中嘿嘿地笑:“上陣父子兵,打仗親兄弟。”
我問媽媽,他們是怎麽和好的,媽媽說其實也沒什麽特別的。
一個普通的傍晚,爸爸坐在門口乘涼吃西瓜,小叔扛著鐵鍬從外麵回來,爸爸朝他遞出一片瓜,問:“吃嗎?”
小叔看了他一眼,放下鐵鍬接過瓜,蹲在地上啃了起來。等他吃完,爸爸又問:“還要嗎?”
小叔點點頭,接過第二片瓜啃到一半,他突然說:“哥,媽以前買的西瓜都可甜了,你記得嗎?”
那個傍晚,兄弟倆一個坐著,一個蹲著,就著遠處的雲彩,吃完了一盆西瓜。
媽媽感慨道:“到底是一家人,再打再鬧也不會真的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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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逐漸平複,我在新公司的工作也越來越得心應手,一切都往好的方向發展。
之前的老同事裏,我隻和小影、老趙還有聯係。小影在家待業半年,也在9月初找到了新工作,而老趙在4月份武漢解封後,重回上海工作,沒幾個月就突然向公司提出了離職申請。他在武漢找了一份設計的工作,月薪不到原來的1/4,但每天都可以回家陪爸媽吃飯。
我問老趙是不是工作得不開心,他笑著說,工作不開心是一定的,不過最重要的是,在武漢封城的那幾個月,他徹底想明白了:“與工作比起來,家人才是最重要的。”
老趙說,他一個表姨感染了新冠,在醫院住了十幾天,還是去世了,遺體被救護車直接拉到火葬場,家裏人一個都沒見著。
“我以前總覺得死亡是一個很漫長的過程,但是經過這場疫情才發現,死就是一瞬間的事情,你根本來不及做好準備。”
閑聊中,老趙還向我透露了齊齊和曼姐的消息。
他說我走後,齊齊和曼姐一開始相處得還算融洽,但有一天,曼姐無意間看見齊齊的辦公桌上放著一瓶葉酸,才知道她在備孕,於是對齊齊的不滿與日俱增。
“她最近提起你好幾次,說後悔讓你走,留了齊齊。”老趙提醒我,“我猜她最近可能會聯係你。”
幾天後,我發現曼姐不僅把我加回了微信好友,還給我的朋友圈點讚。如此幾次後,她像什麽事情都沒發生過一樣給我發消息:“最近還好嗎?有找到新工作嗎?”
我有些反感,故意炫耀說,早找到了,還是一家上市公司。曼姐說那挺好的,又講:“當初你走的時候,我就覺得挺可惜。齊齊說你背後拉小團隊,四處詆毀公司,我其實是不相信的。”
我不想再跟她虛與委蛇下去了,直接問有什麽事。曼姐說:“我就是想問你願不願意回來,薪資方麵我可以盡力幫你爭取。”
“謝謝,我在現在的公司幹得挺開心的。”回複完我又加了一句:“想生孩子不是女人的錯。如果讓我在家人和工作中再選一次,我一定會選家人。”
說完,我徹底拉黑了她。
2020年的中秋節和國慶節趕在了同一天,我提前一周就打電話回家,詢問今年的節準備怎麽過。
奶奶在世時,一大家子人自然是在一起過節,可如今奶奶走了,中間又發生了那麽多波折,我不確定大家還願不願意坐到同一張桌子上。
爸爸詢問了所有人,很快回複:“今年還在一起吃團圓飯。”
中秋節的前一天,大伯趕回來了,他沒有詳說這一路的經曆,但國外疫情嚴重,想必他吃了不少苦頭。這次回來,大伯就不打算再走了,他舒展著身子,自顧自地感歎:“隻有在家裏才能安心。”
中秋節一早,全家人陪著大伯去祭拜奶奶。所有在葬禮上缺席的人都來了,一個不落。
我們分成兩排,肅立在奶奶的墓前,大伯跪在最前麵,撕心裂肺地叫“媽”,一聲又一聲。
晚上的團圓飯,大人們說著家長裏短,我們圍著表哥和表嫂打趣。軍軍哥已滿周歲的兒子捧著一塊月餅,好奇地往小嘴裏塞,引得所有人哈哈大笑。
我抬頭,看向堂屋牆的正中央,那裏高高地掛著奶奶的遺像。
那張照片是我特地去照相館新洗的,選的是她最喜歡的那張,相框挑的也是最大、最貴的。
這樣,奶奶就能看清每個家人開心的麵龐,就像從未離開過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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