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丨言九林
編輯丨吳酉仁
前幾天,考古界鬧了一場不大不小的笑話。
先是2021年2月17日,公號“文博中國”刊發了一篇論文,題為《夏文化 | 李維明:二裏頭遺址祭祀陶文初識》。內中說,2000年秋,二裏頭遺址出土過一塊不規則形狀的殘陶片,經論文作者仔細觀察,發現該陶片表麵存在多個字痕。經釋讀,這四個字可能是“土”“六”“蛇”“告”。因事涉夏文字,作者繼而稱“這是一個重要的考古發現”,“對探討二裏頭文化(夏文化)文字具有重要的學術意義”。
♦ “文博中國”公號文章截圖
遺憾的是,這項“重要的考古發現”隻維持了一天,即被證明是一個大大的烏龍。
2021年2月18日,“文博中國”微信公號又發布了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二裏頭工作隊的澄清文章——《關於二裏頭遺址2000ⅢT4⑩:40陶片標本的情況說明》。內中說,該陶片上所謂的“字痕”,其實是“整理過程中記號筆的筆道和原器表裂痕等。我們早年整理資料過程中用記號筆劃線,確有不規範之處,對大家使用資料進行研究造成了一些誤導,在此深表歉意”。
♦ 陶片字痕實為考古工作人員所做記號,圖片引自“文博中國”
這場迅速夭折的假重大發現,讓筆者想起了當代考古史上另一則假重大發現——“坎曼爾詩箋(簽)”。
時為1971年,兩件號稱出土於若羌縣米蘭古城的手抄漢字文書,在北京故宮首次公開展出,引起轟動。一件是唐代詩人白居易的《賣炭翁》詩,抄寫者署“坎曼爾元和十五年抄”。另一件則是署名“紇坎曼爾”的三首唐詩,注明寫於元和十年(公元815年)。此即所謂的“坎曼爾詩箋”(見下圖)。
♦ “坎曼爾詩簽”
“坎曼爾詩箋”裏的三首所謂“唐詩”,具體內容如下:
《憶學字》:古來漢人為吾師,為人學字不倦疲。吾祖學字十餘載,吾父學字十二載,今吾學之十三載。李杜詩壇吾欣賞,訖今皆通習為之。
《教子》:小子讀書不用心,不知書中有黃金。早知書中黃金貴,高招明燈念五更。
《訴豺狼》:東家豺狼惡,食吾(饣良),飲吾血。五穀未離場,大布未下機,已非吾所有。有朝一日,天崩地裂豺狼死,吾卻雲開複見天。
據說,該詩箋是1959年10月在若羌縣米蘭古城的房屋遺址中發現的,“發現時粘貼在一起,兩麵都寫著阿拉伯文或古維吾爾文。一九六二年清理文物時,才將兩抄件揭開,發現被粘貼的另外兩麵都有漢文的抄錄,是坎曼爾所書”。
1972年,郭沫若在《文物》雜誌刊文《<坎曼爾詩簽>試探》,對“詩箋”的真實性和曆史價值,做出了高度肯定。郭說,“這三首詩顯然是坎曼爾自己做的”。其中,“《訴豺狼》是痛罵惡霸地主的詩,非常痛快,也非常尖銳,有聲有色。詩沒有押韻,但確是一首絕妙好辭。……坎曼爾可以算是一個開明紳士。……坎曼爾的《訴豺狼》是受了白居易的影響,但白居易卻還沒有這樣的直爽和膽大”。總之,該詩箋“直可稱為無價之寶了”。對於詩箋中那些極為可疑的簡體字詞,如“詩壇”“五穀”等,郭也不覺得是什麽問題。他的解讀是:這些文字“從唐代以來一直流傳到現代,民間簡化字的生命力於此可見”。
郭的這番“認證”,讓所謂的“坎曼爾詩箋”聲名鵲起。
之後的二十多年裏,署名坎曼爾的這三首“唐詩”,頻繁出現在各種詩集、辭典當中。如1979年中華書局出版的《白居易集》,扉頁上即印有“坎曼爾手抄《賣炭翁》詩”的照片。1978年人民文學社出版的《唐詩選》,也收錄了坎曼爾的《訴豺狼》,該詩後來還一度進入了中學語文課本。下圖是2012年出版的《中國曆代諷刺詩選注》一書,仍將《訴豺狼》視為一首“真唐詩”。
早在郭沫若發表文章時,曆史學者張政烺便對“詩箋”的真偽提出過不同意見,他“曾在不同場合一再重申,詩箋不是唐代文書”,當中有許多現代簡化字,絕非唐代時所有。不過,張很謹慎,沒有將自己的反對意見寫成文章,隻以口頭表達的方式,在學術圈內傳播。這種謹慎,既與時代有關,也可能與私交有關——張政烺與郭的關係極好,郭是張結婚時的證婚人。郭1978年去世後,《郭沫若全集》的編纂工作啟動,張又建議說,關於“坎曼爾詩箋”的文章,最好不要收進去,但未被采納。
直到1980年代,才漸有學者試探性地在學術刊物上撰文,公開對“詩箋”的真實性提出質疑。比如,《光明日報》在1980年11月18日,刊登了一篇署名肖之興、題為《關於〈坎曼爾詩箋〉年代的疑問》的文章,內中提出五點疑問:
(1)坎曼爾寫的正楷,不是唐代通常的字體。
(2)有人說(饣良)是饢的簡化字,但饢是很晚才出現的字。《康熙字典》裏沒有饢字,1949年之前的《辭源》和《辭海》裏也沒有(注:郭沫若認為(饣良)是糧的繁體)。
(3)坎曼爾是一個“伊斯蘭教特有的名字”。但伊斯蘭教要到10世紀後半葉才傳入若羌縣所在區域,考古發現卻說坎曼爾生活在9世紀。
(4)詩箋背麵的察合台文,是伊斯蘭教傳入後逐漸形成的。坎曼爾是9世紀之人,他寫的漢字,理應比察合台文早。但從書寫痕跡來看,卻是漢字的墨跡浸透了察合台文,漢字的書寫反晚於察合台文。
(5)唐代元和年間,回紇人還沒有來到若羌縣米蘭古城一帶,該地仍由吐蕃人占據。冒出一位會寫漢文詩的回紇居民,實在是太古怪。
肖之興的這篇文章,相當謹慎克製,沒有直接了當否認所謂“坎曼爾詩簽”的真實性,僅從“詩簽”的年代入手,指出其種種自相矛盾之處。文章發表後,引來許多批評。
但一些考古界的專業人士,卻早已通過學術圈內部的信息流通,洞悉了此事真偽。如夏鼐1981年初的日記中記載,該年春節,一位曾參加若羌縣考古發掘工作的學者庫爾班,來夏鼐家中拜年,對夏談到了所謂“坎曼爾詩箋”的由來:
“他說仍不能確定為何處征集來之物,並非若羌所出土(他即參加若羌發掘),原僅有察合台文字,漢文乃一位施惠昌同誌(原在博物館)所寫,他承認他描過使字體更清楚。據說原有淡墨文字,此說未必可靠。李征拿去在火旁烤過,使變舊,有些地方被烤焦,後拿到北京,給郭老看,郭老即寫文章,實則原物仍有問題。”
“坎曼爾詩箋”的真相被公開揭破,主要歸功於長期從事西域文史研究的學者楊鐮。他花了八年的時間,對所謂的“坎曼爾詩箋”進行調查和研究,終於在1991年撰寫了一篇長達一萬八千餘字的長文,題為《〈坎曼爾詩箋〉辨偽》,公開發表在學術刊物《文學評論》上。
楊鐮說,自己原本也深信“坎曼爾詩箋”是真的。直到8年前(1983)因為一個偶然的機會,得以親眼目睹了詩箋的原件,發現“從字跡看,漢字壓住了滲透過來的墨跡,而且察合台文字跡淺淡含糊,漢文則筆墨如新”。然後,他又獲悉,除此之外,還存在4塊號稱出土於米蘭古城、也由坎曼爾書寫有漢字的殘紙。那幾張殘紙的背麵寫的是吐蕃文,號稱由坎曼爾書寫的漢字,則是《詩經》裏的《伐檀》《七月》和杜甫的《兵車行》。好巧不巧,加上詩箋裏的《賣炭翁》,這四首詩“竟都是1960-61年中學語文課本采用的古詩,我們曾反複背誦、默寫過”。這種跨越時空的高度吻合,讓楊鐮疑竇叢生,發出疑問:唐代人坎曼爾對古詩的欣賞標準,竟與五六十年代交替之際完全一樣,“這,可能嗎?”
除了使用傳統考據手段,來重構曆史情境(如指出杜甫的詩歌在唐代所受推崇極為有限。短史記以前也推送過文章《杜甫活著時,他的詩無人轉發、無人讚賞 》,可供參考),以重新審視所謂的“坎曼爾詩箋”之外,楊鐮還動用了計算機檢索技術。當時,中國社科院計算機室已將所有唐詩做成數據庫。1989年9月,楊鐮利用該數據庫,對“詩箋”中的一些讓人感覺極為突兀的現代用詞進行了檢索,結果發現唐詩中完全找不到“詩壇”這個詞,“欣賞”則隻有一例,出自孟浩然的“故園欣賞竹”,與“詩箋”中的“李杜詩壇吾欣賞”,用法完全不同。
自1987年起,楊鐮還曾四次遠赴烏魯木齊,尋訪考古發掘的當事人,目的是“不滿足於從理論上否定它,還要找出它是偽造品的直接證據,拿一個句號去換取許多問號”。結果發現,在米蘭古城的出土文物登記表中,“《坎曼爾詩箋》的原始入庫記錄根本不存在,目前在入庫登記表上的7853號文物(坎曼爾自作詩)及7854號文物(《賣炭翁》抄件)是七十年代初補入的”。
層層剝繭之下,兩位當事人——“L”與“S”,進入了楊鐮的視野。“L”當時患了癌症,已是晚期,又拒絕在任何場合談論詩箋。楊鐮遂對他“寫於五六十年代的字跡”進行了技術比對,結果與詩箋上的漢字字跡迥然不同。隨後發現,擔任庫房保管組負責人的“S”,其字跡與詩箋上的漢字字跡很相似。1990年12月-1991年1月間,楊鐮再次前往烏魯木齊調查。此時“L”已經去世。此番,楊鐮終於得到了“S”提供的簽字書麵材料,內中說:
“大約是1961年到1962年上半年之間,一次L來找,讓我把一些詩句抄在兩張殘紙上,他還把要抄的內容用另外一張紙寫好給我看。抄這個做什麽用,我並不知情。……兩張紙怎麽被當成唐代文物送到北京等情況,我毫不知情。大約十年後,想不到它竟成了‘文物’,印在書的封麵上。他當年寫詩的紙也沒有保存下來。為了不繼續貽誤後人,我便把上述情況告訴了楊鐮同誌。所謂‘坎曼爾詩箋’是我應L之求,無意中書寫的。”
“S”提供的這段材料,與前文所引夏鼐日記1981年初的那段記載,幾乎完全一致。被楊鐮刻意隱去姓名的“L”與“S”,也可以在夏鼐的日記中找到對應。而夏鼐日記2009年才正式出版。很顯然,楊鐮找到了事情的真相:詩箋裏那三首拙劣的假唐詩,其實是現代人抄在古紙片上的——正如前幾天的考古烏龍劇裏,那古陶片上的“夏文化文字”,隻是考古人員整理資料時留下的記號筆劃線。
唯一的區別是,戳破那三首拙劣的假唐詩,學術界耗費了整整二十年的時間。而戳破“夏文化文字”這場烏龍,隻需要一天。前者之所以舉步維艱,用楊鐮的話來說,是因為這種求真,“代表了一個時代的結束與另一個全新時代的開始”。
①澎湃新聞:《學者刊文稱發現二裏頭陶片“字痕”,考古隊:係記號筆筆道》,2021年2月19日。
②郭沫若:《<坎曼爾詩簽>試探》,《文物》1972年第2期。
③宋希於:《夏鼐所記“坎曼爾詩簽”》,羊城晚報2013年9月8日。
④李廷華:《天地誰為寫狂狷》,江蘇鳳凰美術出版社2019年版,第307-310頁。
⑤楊鐮:《〈坎曼爾詩箋〉辨偽》,《文學評論》1991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