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保潔阿姨,帶我逃出抑鬱
前言
長久的平靜,並非生活的全貌。2020,對於很多人而言,或許都是一種“意料之外的生活”。從疫情到世界政治、經濟形勢;從行業震蕩到個人學業或職業選擇;從教育方式到情感狀態……這一年,各種猝不及防的衝擊,一個接著一個向我們湧來,往往隻在一瞬間,我們的人生就會因此轉變。
禍福相依輪轉,誰也不知道2020年那些突如其來的意外和變故,終究會指向何方。身處其中,我們該如何自處?又該何去何從?至此,我們在近百篇來稿中精選了6篇「2020,意料之外」,從今天起與大家共享。希望我們曾迎麵遇上的每一個“意料之外”,生活都會回報一個“情理之中”的答案,讓我們保持著一顆安寧的心,整理行裝、繼續向前。
2020年,多事之秋,我成了一名抑鬱症患者,背部肌肉以及脖子突然僵硬、劇痛;失眠、驚悸,頭發大把地掉;上吐下瀉,常常大小便失禁;眼裏看任何東西都是灰色的,還時常幻聽,總覺得有人要帶我走。
每天都有上千個聲音在我耳邊騷動,“該走了,跳下去就沒事了。”我走到窗邊,第一千零一個聲音拉住了我——“你要把事情安排妥當,不然得麻煩別人給你善後。”
於是,把工作交接完畢以後,我開始著手安排自己的事情,分配財產,拍照片,買煙酒糖果。
我辭退了給我做了3年保潔和廚師的曹阿姨,多給了她4次的酬勞當作紅包。曹阿姨沒接,也不說話,她本就話不多,從不過問我的事,推辭了紅包,轉身就去收拾房間了,拖地、抹桌子,一遍又一遍,地板都能照出人影了,又做了好幾天的菜,凍進冰箱。
出門前,曹阿姨才說,“我這幾天剛好要回老家掃墓,你要找人替換的話,我有個人選。她是我朋友,比我能幹,如果你讓她過來,我就放一百二十個心。”
我有些不忍,這些年我經常生病,又不肯麻煩別人,都是曹阿姨帶我去醫院看病。有次我結石痛得在地上打滾,剛好她手機打不通,我一個人爬進電梯,再爬出小區打車,是出租車司機扶我上的車。後來曹阿姨知道了,手機再也不關機了。
直到出門那一刻,曹阿姨都有些魂不守舍,扶著門框對我說了很多話,“我不是賴著不走,就是怕不是時候,最近洗手間地漏總被短頭發堵住,屋裏的好多東西也都不見了……”除了家人和幾個親近的朋友,沒人知道我得了抑鬱症。麵對曹阿姨,我始終一副笑臉,自認為她同樣看不出端倪,強笑著對她說,“我是要去外地高就了,那邊單位沒說可以帶家屬。這些年多虧了你的照顧,以後想我了,隨時來看我。”
曹阿姨不再理我,看到門口落了灰,從包裏拿出抹布蹲下去擦了又擦,走了。
我在背後喊了一聲“阿姨”。她沒有回頭,“不要怕,過幾天我就喊人來看你。”
1
自從患了抑鬱症,我有時連著幾天不想吃東西,有時又想靠食物來填充內心巨大的痛苦,暴飲暴食,一直吃到吐。
曹阿姨走後的一天,我忽然很想吃東西。家裏的廚具、碗碟因為幾天前情緒失控,都被我砸得差不多了,我打電話叫了6份外賣,卻發現每一份都難以下咽。嚐試了幾次都不行,我盯著那些飯盒哭了起來。
正好曹阿姨發來語音,問我吃晚餐了沒有。我一時沒忍住,撒謊說飯菜很好吃的時候起了哭腔。大概1個小時後,門鈴響了。一個漂亮女人站在門口,卷發、淡妝,有明顯的唇釉;修長的手,塗著粉紅色指甲油,唯一不協調的就是地上的紅色塑料袋。
我問她是不是走錯地方了,女人熟練地給自己套上鞋套,“我替曹阿姨過來給你做飯。我是剛入行的小艾,你要多多包涵。”說著她還出示了健康碼和健康證。
我茫然地走到一邊,她大方地進了客廳,直奔廚房,很快就端出了一道土豆燒牛腩和一道清炒小白菜。怕我不肯吃,她說自己也沒吃,問能不能在這蹭頓飯。
一頓飯的功夫,她詳細地介紹了自己,今年43歲,已婚、未育,上過大學。見我表情詫異,她流利地說了幾句我聽不懂的英文,“名字難記,你叫我艾姐就行。”
艾姐和曹阿姨一樣利落,很快就把家裏收拾了出來,她用刷子仔細地清理每個角落,“我可沒在磨洋工的,很快就夏天了,每塊碎玻璃都要清理幹淨,不然再將你紮傷就不好了。角落裏猝不及防的傷害往往更惱人,明著來的傷害還能避著點。”
擦窗邊的玻璃時,艾姐抬頭四處張望,將玻璃來回推動,幾次掰動卡扣,沉思了一會兒,對我說,“我能不能請你幫個忙?曹阿姨這幾天叮囑我每天都要來做飯,但是我天生就恐高,一想到這裏沒有防盜窗,就雙腿發軟,心慌慌的。”艾姐長出一口氣,“我知道我多事,一個保潔阿姨哪來那麽多名堂,但我隻要見過一次沒有防護的窗台就會做噩夢,你能不能給家裏裝上防護網?”
我說自己不喜歡防盜窗,不但影響建築美感,有時看風景還要隔著一些鐵絲網,等待天邊的雲霞時都像是在偷窺,所以才隻裝了玻璃窗。
艾姐沒接話,“最好是明天,我給你聯係師傅,通宵把防盜窗做出來。你就當幫幫我,好嗎?”
“那就裝吧,是我的疏忽,讓你受驚了。”
見我答應了,艾姐突然就不恐高了,還拿起抹布轉著圈,嘴裏哼唱小曲,像個二人轉演員。待客廳和廚房都打掃完後,艾姐扭著身子,用拳頭捶腰,哈著氣說,“有些累了,今晚就這樣了,剩下的活得明天幹了。”
見我沒應答,艾姐拿起茶幾上的一盒氫溴酸伏硫西汀片說:“我先生也有抑鬱症,不過我們掛不到號,吃不起進口藥。但我會努力賺錢,明天你會給我好評嗎?”
艾姐還在解釋,我大概明白了她的用意,“我不會跳下去的,白天會砸到人,晚上會嚇到人,下麵還有一排才開了沒兩天、不知道是什麽顏色的花,開花很美好……”我安慰艾姐。
我家樓下有5個商鋪,關了3個,有2個是關著門但還在營業的,一家理發店,一家雜貨鋪。雜貨鋪的老板娘在外打工15年,投入所有的積蓄加上借的20萬才開了這一家店,疫情期間虧了不少,但她總是笑眯眯的,每次我去買東西,都會笑著給我抹零。剪頭發的小夥16歲,說自己是山裏來的孩子,剛從洗頭工升為理發師,很開心,說學藝有成就是驕傲。
這個世界總有人在認真而勇敢地生活著,我不能給他們帶去災難,隻能另作安排。
給艾姐解釋完,她再次檢查了窗戶的玻璃,用透明膠貼好,“這是封條,不能撕的。”
2
第二天早上9點,艾姐就來了,開門後笑著說,“我真怕這扇門打不開。”笑著笑著就紅了眼睛。
這一次,艾姐身邊多了一位溫文爾雅的男士,臉龐幹淨,戴金絲眼鏡,笑容可掬,手上拿著一本《你當像鳥飛往你的山》。我望向艾姐,她隻是笑。我主動幫忙推輪椅,男士說,“是不是覺得我好有福氣。”
輪椅上的男士是艾姐的丈夫,我喊他斌哥,“這福氣可大了,艾姐賢惠又漂亮。”
斌哥使勁點頭,然後回頭拉住我的手,寬厚而溫暖,“我知道你病了,特意來看看。你不要看我坐在輪椅上,我沒有你們痛苦,隻要你艾姐還在,我就很知足。同樣,你也會是一些人心底很重要的存在,隻要你還能應聲,對他們而言就很好了。”
我說人死如燈滅,到了那一步,其實沒有人真正在乎的。
“我以前也是這麽想的,但如果真那麽做了,就永遠得不到正確答案。”艾姐接過話頭,說起從前的事,“你知道嗎?真正有福氣的是我,若不是斌哥,恐怕20年前我就不在了。”
艾姐比斌哥大2歲,他們從中學到大學都在一個學校,“從小我就覺得艾姐是最好看的。但好多話我都放在心裏,覺得說出來肉麻。可在彼此相依相攜經過一些事後,才發現是苦咽下去,是甜就說出來,我們要共進退。”說話間,斌哥在輪椅上艱難地挪動身子,表情很淡然。
艾姐上高中時,長相姣好,追求者眾,但艾姐都不予理會,隻有一個叫肖鑫的,令艾姐拿捏不定,他是艾姐的曆史老師,“我承認自己崇拜他,他知識麵廣又幽默風趣。”
肖鑫對艾姐平時照顧有加,卻言辭得當,沒有逾矩之處,久而久之,艾姐也樂於讓他指點迷津。肖鑫強調兩人的相處就好似父女,但艾姐後來才意識到,“像父親一樣,卻終究不是——肖鑫隻是花兩年時間去扮演那個角色而已,一個小女生,哪會對父親的身份設防?”
高三那年,肖鑫趁艾姐不注意,在辦公室將她強奸了,“我甚至都不敢呼救,提上褲子那一刻,更沒想過要報警,而是往另一個方向想,可能我還沒準備好吧。”艾姐打心底不願意承認自己被強奸,“在最好的年紀,最美的時刻,就要踏入大學校園裏了,怎麽能被強奸?或許我隻是愛上了一個不該愛的人,僅此而已。”
事情發生後,肖鑫一如往常,若無其事,噓寒問暖。艾姐卻噩夢不斷,每次醒來,都喘著氣告訴自己,“不要怕,這是每個女孩必須要經曆的階段。”
艾姐成功地騙過了自己,“他說為了我的前途著想,到我大學畢業,他差不多就能把婚離掉了。”荒謬的關係一旦和愛扯上了關係,似乎就合情理了。艾姐時刻提醒自己,“要把這條絕路走通。”並且打定主意,等大學一畢業就嫁給肖鑫。
“除了操之過急,他沒有別的問題,一切都是因為在乎。他是怕我飛走了,而我是喜歡他的。沒錯,我必須得嫁給她。是我主動愛上他的,是我勾引的他,我必須屬於這個男人……”在接到大學錄取通知書後,艾姐在日記本上寫下這樣一段話,一再地說服自己。
3
但生活從來就沒有萬無一失的算計——入學後,艾姐發現自己懷孕了。
這是肖鑫處心積慮想要的結果,他對艾姐說,“既然有了孩子,就早點辦休學手續。我是一隻連雞都舍不得殺的人,絕不可能舍棄自己的孩子。你要知道,你是一個母親啊。”
艾姐慌了,“之前辛苦掩蓋的一切,以為被上了鎖,卻反而要被公之於眾,我再沒能力去說服自己,當牛做馬都行,但突然讓我成為一個母親,那是決計不肯的。”
見艾姐態度堅決,肖鑫拿出了3萬塊現金,“我們各退一步,賭一把。找醫生化驗,是女孩,就拿掉;是男孩,你就為我生下來,我家的香火在你身上。”
“可我就是被強奸的啊,還一直在替強奸犯掩蓋真相……我不是受害者,是幫凶,是個齷齪的、惡心的幫凶。不對,若是被強奸的怎麽不報警?那麽多受傷的女孩,都要忘掉傷痛繼續走下去……”時隔多年,艾姐依然語無倫次。斌哥搖著輪椅過去拍她的肩膀,“你受苦了。”
艾姐說,她那時候才明白,在肖鑫眼裏,她不是妙齡女郎,不過是一個年輕的子宮,“他說自己是農村人,當時算是村裏最有出息的人,唯一的缺憾是沒留下男丁,沒法讓家裏的老人們安心。”
“就算我還想繼續當鴕鳥都沒地兒鑽了。”艾姐沒要肖鑫的任何財物,一個人跑去醫院把孩子拿掉了,“就當自己以前是個*****好了,那也有改過自新的機會吧。”
得知艾姐做了人流手術,肖鑫無法再假裝斯文,跑去醫院,將艾姐從病床上拖了下來,掐她的脖子,踢她的肚子,揚言就連給艾姐做手術的醫生都沒好果子吃。
打完人的肖鑫大搖大擺地走出醫院,並往艾姐所在的大學遞材料,說她男女關係混亂,未婚先孕,勾引老師,破壞他人家庭。20年前,學校對這種事諱莫如深,很快就開除學籍,處理了艾姐。
艾姐到頭來也沒有申訴,“自作孽,怪不了別人,隻要事情了結,大不了複讀一屆,讀一個更好的更包容的大學。”
即便灰溜溜地走出校園,艾姐也沒想過要找肖鑫算賬。然而,肖鑫一家卻似乎沒想放過艾姐,先是他老娘哭著喊著要艾姐賠孫子,然後是他妻子上門興師問罪。
“她娘家在當地很有背景,經商的、從政的都有,肖鑫當時就像條狗一樣跪在旁邊,流著鼻涕說自己不想因二胎丟了工作,又心疼妻子身體不好,所以才找個外麵的子宮來代替——就當是不花錢找個代孕。”
肖鑫妻子在一旁趾高氣昂,抖著腿,斜眼看人。肖鑫卻很窩囊,鼻涕眼淚一大把,艾姐覺得惡心,遞去一張紙,他不敢接。
醜事傳千裏,艾姐身敗名裂,所有人都指責艾姐下賤,破壞老師家庭,墮胎殺小孩,以致於她的父母都要蒙著麵出門,而肖鑫卻繼續在講台上風趣幽默地講著課。
4
世界不該是這樣的,艾姐覺得,“至少他不應該再站在講台上,才做過的惡不可能像彈粉筆灰一樣輕鬆抹掉。他是強奸犯。”
艾姐向警方報案,由於證據不足,不予立案;找教育局,教育局回複那是男女私事;找媒體和報社,說領導不批準報道;親戚們則張羅著要將艾姐嫁到偏僻山區。
所有人都認為這一切是艾姐自找的——“自己沒臉沒皮,還要拉別人墊背。人家農村出身,好不容易考上了大學,當了老師,你硬是要逼得別人家破人亡,小小年紀卻惡毒到這個地步,自己打胎還有理了,換我們早就不吭聲了。”
那些人越是勸艾姐大度,艾姐越是要辨個是非。她使出了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招數——帶上肖鑫給她寫的各種信,去他所在的學校(即艾姐母校)申訴。
與艾姐一起的還有斌哥,艾姐讓他離遠一點,“丟人現眼的事瞎摻和什麽?”斌哥卻說:“從此以後,我與你共進退,丟臉的是肖鑫,我要盡全力保護你。”
艾姐趁著自習課,跑上講台講述自己的遭遇:“我不是為了報複,是想告訴你們,肖鑫是怎樣一個人,你們如何去辨別類似肖鑫那樣的人,他玷汙了講台。”
艾姐講到一半泣不成聲,斌哥便接著講,“我從來不覺得丟人,她心裏積壓了多少委屈,如果和你們說說,能減少一些,我就要讓她說,誰進來阻止,我就打誰。”
到底是學生們幹淨,一些男生自覺站到走廊外麵,對他們說,“我們幫你守著,校長不讓你說話,我們就攔校長;肖鑫敢露麵,我們就把他扔下樓,你是對的。”
如此大張旗鼓地鬧了一番,肖鑫被停了職,可僅僅過了兩年,又重新上了講台。艾姐就此患了重度抑鬱症。
很長一段時間,艾姐都覺得自己沒臉見家人,也覺得男人髒,不讓斌哥靠近。而斌哥卻寸步不離,艾姐割腕,他就急救包紮,“大多數急救的方法,我都學過,包括心肺複蘇。”斌哥對艾姐說,“你打我,罵我,甚至拉著我一起死都沒事,但我得在你身邊。”
有一次,艾姐不知又從哪買來水果刀,斌哥不再阻攔,隻是喃喃道,“隻要你不在了,我就去殺了肖鑫。我一直沒有動手,是想著你還在,隻要你還在,我就可以暫時放過他,因為他還沒有毀掉我在乎的人,他傷透了你,我會陪你到愈合。”
整整6年,斌哥從沒離開過艾姐,也從未有過非分之想,“我唯一的自私就是艾姐得活著,隻要她活著,無論以什麽麵貌出現都好,無論做什麽都成。”
“你別以為斌哥是找不到對象了,他身高一米七五,家庭條件不差,可以說是為了我搭進去了半輩子。”艾姐說,整整過了6年,自己才開始接受斌哥,“在那期間,也有其他的男人追我,但他們是找不到對象,我隻是他們沒有選擇的選擇。而斌哥的條件是可以挑的,他卻挑了我,這個世界真正在乎你生死的不多,願意長時間陪你從痛苦走向痊愈的人更少。”
後來斌哥出車禍,雙腿失去知覺,醒來第一句話是,“艾姐,我其實沒死,一直在做夢,想著如果還不醒,沒人看住你,你走了怎麽辦,我和閻王爺較勁呢。”得知自己再也站不起來後,斌哥不願耽誤艾姐,讓她把自己當成哥哥。艾姐一巴掌扇了過去,“我的抑鬱症剛好,你就要丟下我。想都別想,你要對我負責。”
兩人終於在一起了,還開了家小店,但因為疫情原因,虧損了不少,艾姐便暫時出來做保潔,每次都要和雇主溝通好,“我可以少要一點錢,但是得帶上我先生,我時刻需要他。”
5
我問艾姐,曹阿姨是怎麽發現我生病,又是怎麽找上他們的。畢竟平時麵對曹阿姨,我都是笑嘻嘻的;出去工作,除了墊著紙尿褲,毫無異樣。
艾姐歎了口氣,說曹阿姨也是苦命的人。“她兒子自殺時才13歲,你說她怎麽看出來的?曹阿姨隻是不想讓你知道她看出來了,總是在我麵前哭,說那麽好的雇主,不能沒了啊。她沒說把你當兒子,隻是說‘雇主’,就是因為她覺得自己不配做一個母親。”
我大為震驚。3年了,曹阿姨隻給我提到過自己年邁的父母,她的丈夫、子女及其他家人,好像從來不存在似的。
那天,曹阿姨給兒子掃完墓,就被艾姐打電話喊了回來,一進門就抱著我哭,“我不知道怎麽辦,你到底怎麽了……想不開就別想。你都不知道,如果不是你,我都不會給人搞衛生了。你從來沒有看輕過別人,為什麽要看輕自己……”
曹阿姨說,自己有一兒一女,丈夫有點小偷小摸,總是被人抓著遊街。她兒子成績很好,自尊心強,多次下跪求父親,“你不要給我們丟臉了好不好,同學們都笑我呢。”曹阿姨不善言辭,能吃苦,卻懦弱,不肯離婚,就知道埋頭幹活養家,麵對兒子的質問,她隻會說,“你莫管大人的事,那個人丟的臉你努力學習就能找回來。”
曹阿姨也知道,兒子得了獎狀也一直悶悶不樂,還說:“我覺得好空虛,成績好也不能代表什麽,你們總說要我爭氣,他就不能不偷嗎?”可曹阿姨從來沒把這些當回事。
再後來,兒子多次跟曹阿姨提到自己睡不著,曹阿姨還是沒察覺到異樣:“哪有小孩子睡不著的,我是小孩的時候,都是睡不夠,你外婆用棍子抽,都起不來的。”
很快,兒子變得不愛說話了,但成績一直沒降,在曹阿姨看來,這就夠了,再苦也值得。幾個月後,當曹阿姨得知兒子也因盜竊被其他家長抓住時,她滿腹的委屈在那一刻徹底爆發,“我打孩子的頭,罵他賤種。為了他們我真的很辛苦,無非是想望子成龍,可他動不動就搞個事情出來,明明熬幾年,上了大學就都好了。”
兒子偷了同學的“生命一號”(一種保健品)。麵對老師的責問,他哭著說,“我可能得了心病,以為‘生命一號’就是心藥。想了很久沒能忍住,我真的病了。”
沒人在乎他如此荒唐的說法,“小孩子最多感冒什麽的。父親是小偷,他肯定是遺傳了父親的基因。”連曹阿姨也認為兒子在狡辯,“心病是什麽啊?是那種大明星才有的病,窮人家的孩子誰沒受過難,為什麽要趕那種時髦。學習和出人頭地才是你的全部!”
那天半夜,小孩把自己牆上的獎狀都撕碎了,寫了一堆紙條,“我病了,小孩也是會生病的,你們不信,等我睡著了,不怕痛了,就打開我的肚子看看。肉眼看不到,就去學校實驗室借一台顯微鏡看。你們還說我沒有腰,可是我的腰也疼過。”
第二天早上,曹阿姨發現孩子吊死在自家客廳。
傷痛之餘,責難鋪天蓋地而來,“嘲笑孩子的時候他們都有份,現在孩子沒了,他們又急著歸咎責任,隻有我一個人哪裏都做得不合格,要不是還有一個女兒,我就拿命堵他們的嘴了。”
曹阿姨說自己沒有錢看心理醫生,隻能試著推卸責任,“我們這代人都是這麽過的,犯了錯自覺地挨父母的拳頭,情緒低落得自己調節,多說幾句就是矯情。沒有讀過多少書,不會自省自查。我最初知道抑鬱症,還是從一個小品裏聽到的……”
講這些的時候,曹阿姨平靜如水,仿佛說的是別人經曆過的暴風驟雨。最後,三個人看著我說:“隻要熬過去,再往回看,就是這樣。我們要給自己時間,給未來時間。”
尾聲
我想記錄下2020年的這一天,這個平靜的早晨。於我而言,它很重要。
我沒有從他們的故事裏得到任何安慰,有些痛苦不是橫向對比就能減輕的,每個人都有自己要去穿透的痛苦,一點一點地撕碎它們,或者一點一點地撕碎自己。
唯一的欣慰是我們都經曆過那種痛楚,不會嘲笑,也不會誤解,即便回去後,依然各有各的痛。
很長一段時間,身邊總是有人對我說,“加油,你不會做傻事的,隻是說說而已。”抑鬱症患者沒那麽傻,我們就是清楚地知道這種病的痛苦,才為了活著而耗光了全身力氣。
那段時間,我不會說話,隻知道哭。難過時哭,生氣時哭,不滿時哭,但在旁人看來,就是太過脆弱。沒人知道我語言喪失,情感喪失,興趣喪失,隻剩下眼淚。
而現在的我,也不想隱藏自己生病的事實。每天吃藥的我,情況沒有變得更好,也沒有變得更壞。
我知道,隻要沒有變得更壞,才可能變得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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