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國小民(258)

回答: 新照舊影(1010)YMCK10252021-02-24 20:38:32

 

 

我是傻女,不配有愛情

2021-02-23 11:03: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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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走水

剛入行的心理醫療師,醫院裏工作,醫院外記錄

老同事說,以前來住院的精神病患者是中老年居多,近10來年,年輕的患者越來越多。起碼在我工作的這幾年,接觸的大多是二三十來歲的患者。很多這個年紀的女患者,一旦與我熟識,大多會問我這樣的問題——得這個病,影不影響結婚生子。

如果要客觀地回答,我會說明白:在病情穩定之前,盡可能不要先考慮這個事情,如果想要小孩,一定要谘詢醫生,看是否要調整服藥,避免對胎兒有影響。但往往這種回答大多會造成兩種結果:要麽徹底打消掉她們戀愛的熱情,要麽加劇了她們和家人一起隱瞞自己病史的決心。

現在,若有女患者問我這個問題,一旦有空,我總會跟她們提提麻姑的故事。雖然誰都有愛的權利,但之於精神病患者,愛,或許就是一把雙刃劍。

1

麻姑是由庵裏送來的。庵叫水月庵,在離市區不遠的一座矮山上,說是幾個有錢的香客合夥修的,禮佛待人有方,香火鼎盛,堂裏還願的紅牌堆成了山。近幾年,市裏把它劃成管轄單位,不時派人去修繕,還新請了個駐寺主持。

2019年10月中旬,南方的暑氣還很重,太陽炙烤了幾天,熱得人發燥。麻姑是由老主持親自帶著兩個年輕小尼押車拉下山的。來的當天,倆小師傅左右開弓,拉著麻姑的腿往下扯。麻姑雙腿被拉成一字馬,抵著五菱車的後門。三人角力,臉色通紅。

“幫幫手呀!”坐在副駕的老主持憤然探出身子,念珠砸在車門上哐哐作響。3個男護士幾步擁上去,抓住麻姑的腳踝手臂,揚天將她舉下車。主持神色戚戚:“作孽,阿彌陀佛!”

辦公室裏問診,廖醫生和麻姑相對而坐。麻姑兩隻手被反綁在凳子靠背上,光溜的腦袋枕著肩,目光如炬,看起來也就20歲出頭。廖醫生提一些諸如年月日、基本加減乘除等問題,她均對答如流。問最近有沒有聽到什麽,看到什麽,多久了(檢查是否存在幻聽、幻視等精神症狀),麻姑篤定地否認。

廖醫生壓得椅背嘎吱作響:“那送你來幹什麽?”

“那不是咯!”麻姑使勁竄了兩竄,樓板悶悶地抖了兩抖,“送我來幹什麽囉?我能有什麽問題囉?”

廖醫生暗暗向坐在一邊的我眯了眯眼。我揚了揚早就準備好的量表,吸引著麻姑。

“師傅,您看是想……”廖醫生朝老主持稍稍探過去。自一進診室,老主持便坐在門口的塑料凳上,雙目半閉扒拉手上的念珠。聽到廖醫生開口,她腕一抖,把念珠托在手心,言語端莊:“阿彌陀佛,該住院就住院吧。”

“憑什麽要我住院!憑什麽要我住院!”剛安靜一些的麻姑又激動起來,哐哐拖著凳子往老主持方向猛墩。老主持幾步閃到門邊,兩手緊緊把念珠窩攥住。麻姑無法平靜下來,向著老主持的方向大喊,胡言亂語,說自己是王母下凡,質問她為什麽膽敢把神仙關進精神病院。房間裏鬧哄哄的,勢不可收。廖醫生無奈,催幾個護士過來,先把麻姑箍到了隔壁的單獨病房。

按照問診的程序,廖醫生又向老主持提了諸如麻姑日常表現、前後變化之類的問題,她都回答得很簡略。當問到麻姑到底為什麽會被送進來,老主持忽然異常憤怒:“她羞辱佛像,佛像啊,那是能亂來的?”

廖醫生聽得頗為認真:“喔……具體是?”

老主持拉著凳子坐近,壓著嗓子:“她把底褲套在佛像頭上!哦唷……阿彌陀佛……”

“哦……”廖醫生不住地點頭,“那她最近遇到什麽事兒,促使了她性情變化?嗯……我的意思是,可能有點什麽,讓她最近有點不高興,有些出格的行為。”

“隻是出格?”一層紅暈在老主持臉上染鋪開,她似被人拽著脖子從凳子上提起來,“她……她扒得是我的褲子!”

2

給麻姑辦理入院手續的時候,收費處犯了難,因為她的身份證幾乎磨白了。照片暫且不論,身份證號後麵已經看不清,隻有前麵表明省份的幾位能辨出來。收費處電話裏說:“要不……你們跟醫務部商量商量?看能不能收?”

廖醫生答得爽快:“沒事,收吧收吧,以前也不是沒有過,資料有機會再補。”

“真是問得奇怪,總不能把人扔出去吧。”放下聽筒,廖醫生小聲抱怨了一句。她不答應也不行,從麻姑目前的狀態來看,必須接受治療。況且,送她來的也是有名有姓的大“單位”,不至於成一個沒人管的患者。

麻姑進了女病區。女病區一共有3層,像麻姑這樣行為難以控製的,大多是安排在進出便利的1樓,方便平時帶去做檢查。麻姑被送來得匆忙,私人物品一概沒有。病房裏從別處勻了兩件病號服先給她換上,然後給庵裏打了電話,讓她們盡快送來。

麻姑挺霸道,自己摸到平時患者存放私人物品的地方,把模樣周正一些的盆啊,碗啊,哐哐堆聚到自己的床上。被拿了東西的人自然是不幹,大概是怕她生狠的麵貌,隻是將她團團圍住,七嘴八舌讓她還回來。

麻姑不理會,坐在鋪上打了個蓮坐,嘴裏念念有詞。

“這是我的!”一個小姑娘屈出了聲。

“別吵!”麻姑不耐地砸一下床板,“念經開光呢。”

平時裏病房也有老患者喜歡講些這類故事,麻姑這不知真假的作態,大夥不敢靠近。麻姑嘴裏含含混混,每囔一句,就吐一口口水在一個物件上,幾句下來,個個物件都沾了她的“口味”,一股子消化酶的惡心味道。

“喏,沾了我的口水,就是我的了,你們還要不要?”麻姑頗為得意。

被拿了東西的幾個患者,眼睛嫌惡地要滴出水。之前出聲的小姑娘更是哭出來:“嗚……這是……這是爸爸買的,是我的。”

廖醫生當時正好帶著我查房。麻姑識時務,看到白大褂,立即從床上跳下來,一副手足無措的樣子:“我跟她們開玩笑呢,真是。”

我上去把哭泣的小姑娘扶起來,她控訴得聲淚俱下。廖醫生眯著眼睛,安靜地聽了幾句,臉色慢慢開始不好看。她瞧著麻姑:“我先跟你說好:第一,大家都是住院,好好相處,別欺負人;第二,住院就好好治療,現在不要搞這些,對病情不好。”

“當誰想在這裏住院呢,搞笑。”麻姑很不屑,一屁股坐在床上,背過身去。廖醫生也沒再說什麽,囑咐大夥拿回自己的東西,沉著臉出了門。

 

麻姑在病房裏住了才幾天,無論是患者還是醫生護士,都不願意跟她說話,她身上總是有股讓人討厭的勁。

她說自己是出家人,要吃素:“你們要滿足病人的需求,我吃素,需要用單獨的鍋,單獨的灶,不然破了戒,你們都有罪過。”

主持說,麻姑隻是個掛單(在廟裏幫手,沒有報酬)的居士,按理說忌口沒有真正的出家人那麽嚴格。但每每食堂阿姐送飯來,麻姑都要去這樣說教一次。畢竟是在精神專科見多識廣,阿姐開始還會同理一下,耐心勸哄,但時間一長,阿姐也不耐煩了:“人家吃得,你吃不得?不吃就別吃!”

阿姐跟我們員工都是老相識,私下裏毫不留情麵:“笑死個人,裝模作樣的,餓幾頓,後麵吃飯夾肉快得很呢。”

麻姑跟病房裏的患者說,自己集佛釋道三家大成,有無上的法力,要是願意拿些瓜果零食讓她晚上念念經開開光,吃了保證能早日康複。開始還真有人信,把家裏送來的吃食都拿給她進貢,可是,總有人發現拿去的東西再拿回來就缺斤短兩,甚至貨不對版。

給麻姑進貢多次的楊阿姨(一位長期住院的患者)直接質問她:“你是不是自己吃了?”

“神仙吃的!” 麻姑很篤定。

“屁!”楊阿姨瞪眼,“神仙吃東西是聞氣兒的,我他X的梨上怎麽有牙印兒?”

3

麻姑讓我想起我大姐。小時候,每次與人吵架輸了,大姐總是痛心疾首地教育我:“簡直傻得喊媽都不會!吵架有什麽好怕的,人隻要橫不講道理,不要臉皮,誰不怕你?”

現在看來,麻姑大概就是大姐口中人人都“怕”的那種人。大家都把麻姑當個麻煩。既然是麻煩,惹不起,總躲得起。自從領教過幾次麻姑“搶騙”的本事,1樓女病區的患者們就改掉了隨處亂放私人物品的習慣,自己的盆杯、衣物,不消護士提醒,都整整齊齊收在自己的床頭,不讓麻姑有下手的機會。

吃飯,決計不會有人坐在麻姑的身邊,謹防她用吐口水的方式把自己碗裏的肉騙搶過去。“放大院”活動時,大夥打球看書,隻要麻姑走近,他們便把東西扔在原處,任由麻姑挑揀,決不再碰。麻姑表麵上是十分地硬氣,每每被人冷眼以待,總會及時用灑脫的白眼回敬。若有人敢跟她開腔,麻姑就會瞬間進入戰鬥狀態:“怎麽,不服!?”

麻姑吵架潑得很,髒亂混的詞兒,能毫不燙嘴地溜出口,說得那些拙舌的人麵紅耳赤。麻姑更不懼肢體衝突,而且往往先冷不丁地推人一把,試試架勢。打得過就往上使勁招呼,打不過就往地上一坐,悲天蹌地:“打人了呀,打死人了呀!”

病房裏是不論這些的,一旦有衝突,立即兩邊都約束起來,捆到冷靜下來為止。麻姑後來學聰明了,欺負人都是找“呆呆”(認知能力受損較重,交流能力差)的下手,那些平日裏清醒且強硬的,她不敢惹。

麻姑這種“識時務”的行徑,讓那些見多識廣的護士也沒辦法,畢竟老是約束也不符合規定。最後隻能把她移進人少的病房,減少跟其他患者的接觸。

 

大概就這樣住了快一個月,庵裏也沒有要來接她出去的意思,住院費倒是按時在結,病房裏不好去催。廖醫生也說:“誰知道呢,總這樣,是我也不敢接回去。”

麻姑頭上的毛茬已經長成了圓寸,天也已經有些涼了。病房裏沒有多餘的棉襖,庵裏捎來一身麻灰色的舊僧服,麻姑才能過個冬。穿著僧服頂著圓寸,這副打扮,走在人堆裏確實有些出塵,但是,旁人厭煩的眼光,也讓形單影隻的她顯得異樣孤獨。

一個下午,我到病房做完治療,麻姑攔上來:“醫生,我要谘詢。”

“你……你想問什麽呀?”我緊靠著窗戶。

“就是……”她吞吞吐吐,“怎麽,她們都不跟我說話呢,我……我也沒怎麽樣啊,你說是吧?”

她殷切地看過來,我啞口無言。

我腦子裏不知道怎麽又陷入回憶:小時候在大姐多次痛心疾首地殷殷教導之下,我變得極其好鬥,三言兩句不合就跟人“勇敢”地幹起來。在數次被叫家長後,我自豪地向我媽承認,這都是大姐教的——結果自然是不言而喻。大姐揉著被扇紅的屁股,在廁所裏“耐心”地重新教育了我:“與~人~為~善~嗯?與!人!為!善!”

“你倒是說說呀!”麻姑不耐煩了,一下子把我拉出記憶。

“噢噢……”揉了揉僵硬的臉,“與人為善嘛!多跟大夥說說有趣的事情,這樣都……就喜歡你了嘛。”

“真的?”她上下打量。

“真的,你試試,肯定有……有些效果的。”我胡亂抱起帶來的東西,鑽出病房。

隻是我沒想到,這應付的一句話,竟成了麻姑出逃的導火索。

4

麻姑可不是一個願意去逗人家開心的人,她自以為“有趣”地去打開話題的方式,是講得自己爽快,至於人家愛不愛聽,不在她考慮範圍內。

一開始,她講自己家裏多麽多麽有錢,有人聚堆,她就湊進去冷不丁開口:“我家,大幾百平,別墅!別墅你們知道嗎?遊泳池,什麽什麽一梯一戶,樓底是大車庫,能停好幾輛車,娘博……娘博比基尼,知道嗎,就是豪車,豪車懂嗎?”

沒人理會她,患者們都默契地散開——在這裏,絕大多數人對於這種不著邊際的牛皮早就見怪不怪,比麻姑妄言還狠的多得是。更何況,她們也看得出來她有些想“投靠組織”的意思,可麻姑之前劣跡斑斑,怎能隨便讓其如願?楊阿姨是“反麻姑聯盟”的頭頭,嘲諷得最起勁的。她告訴我,麻姑後來還試過說家裏有人身居高位、自己曾跟過世外高人修行術法、曾偶遇外星人等等各種劇本,但無一例外,沒人附和。久了,大夥甚至能把在一旁吹牛的麻姑當成空氣,任其在一旁說得眉飛色舞,各自卻無謂地幹著各自的事情,顯得她異常可憐。

楊阿姨咂咂嘴,意猶未盡:“看著她吹,我都覺得累。”

我不敢隨便搭茬,想來想去隻能囑咐一句:“您就當個趣事聽吧,別去惹她。”

過了幾天,又到了廖醫生的教學查房時間,我一早就到病房等著。早上的藥還沒發,大夥都圍在活動室的桌子旁閑聊。

楊阿姨踱著小步跑過來,悄悄扯了扯我,笑得很神秘。她朝著坐在桌上的麻姑大聲喊道:“哎,麻姑,上回說得那個什麽什麽……未婚夫?你再給大夥說說唄。”

“是是……是啊,都沒聽明白呢,說到哪兒了?”“聽說有才有錢長得帥,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幾個患者也熱情地附和著。

麻姑低下了頭,從桌子上挪下來,往角落的凳子靠過去——她竟然會害羞?楊阿姨笑得更開心了,往麻姑那邊近幾步,在人堆裏揚著手:“喲?是誰說的來著,自己在這裏療養呢,出去就跟人家結婚,是不是吹呀?”

人群發出悶悶的笑聲,我拉了拉楊阿姨。

“吹牛?!”麻姑從凳子後麵鑽出來,步子啪啪作響,“你個老寡婦,有什麽證據說我吹牛?”

“你罵誰!”楊阿姨猛把我的手扯開,朝麻姑衝過去。

“罵你!”

兩人瞬間扭在一起。發藥的護士趕緊衝了出來,跟我一人拉開一個。

楊阿姨喘著氣,隔著人憤罵:“我是寡婦,你是什麽?傻的,你是傻的!誰會要個傻的?!”

麻姑攤在護士膀子上,嚎得很傷心:“你才是傻的,你才沒人要,老寡婦……欸……老傻貨……”

早上的查房被衝亂,廖醫生跟護士全跑過來,楊阿姨和麻姑被關進不同的病房。我不知道他們口中說的什麽未婚夫、結婚來源何處,我更加想不通的是,一貫強硬且臉皮厚的麻姑,怎麽幾句就給楊阿姨“突破了防線”。

 

不過自從這件事後,病房裏的其他人,對麻姑的“懼怕”降低了許多。麻姑的身影,或者她冷不丁的話語,再也不會讓她們噤若寒蟬地走開。也許麻姑上次突然的崩潰給了大夥一個“瞧不起”她的突破口。就像一座金閃閃的雕像,一旦上麵有了殘破,破壞欲總會慢慢地在人心裏散開。

女病房的男護士小林告訴我,麻姑口裏說的未婚夫,可能確有其人。據麻姑說,這個男人在我們市做生意,有錢有才有顏值,與麻姑相識於網上,麻姑從家裏到我們這裏,本是受他“邀請”的,但是在與他相處中,覺得自己以往“罪孽重”,於是就到廟裏掛單一段時間,等人“幹淨”了,就出來結婚。

“罪孽重?”我不明白。

“哎喲——”小林搖頭,推著治療車走開,“不懂。”

我明白他的意思。在這裏,除了治療,真真假假,誰與誰如何,都不是很重要的事。

5

楊阿姨和麻姑都沒有被關很長時間,過了兩天,我就在“放大院”時看見她倆。楊阿姨畢竟是“老人”,知道自己再上去招惹是非,我們工作人員就會“不高興”,所以特意和麻姑離得遠遠的。麻姑恢複了一些神采,背著手四處轉悠,有人湊堆就把腦袋伸進去,先聽聽人家在說什麽,伺機插話。麻姑可能還沒有體會到人家對她的“懼怕”已經悄悄轉成看笑話,隻要插上了話,就講得眉飛色舞,別人也聽得饒有趣味。

“麻姑,是不是真的呀,別大老遠跑來這裏是一廂情願喔?”旁聽的人裏總是不乏捉狹者,有一個人喊出來,大夥都笑嘻嘻地盯著麻姑,等著她說話。

麻姑雙手挺著腰:“那還有假?跟你們說也不懂,我是手機不在身邊,不然拿出來看看,羨慕死你們。”

“喲!有什麽呀?是不是又是good night baby呀?”楊阿姨不知道又怎麽挪到旁邊,怪聲怪氣。

麻姑沉沉呼口氣:“怎麽,從沒人跟你個……你互道晚安是嗎,羨慕?”

楊阿姨像被激起鬥誌,忘了在一邊盯著的我,大聲駁斥:“裝什麽呀,誰聽不出來是你編的。來來,把英文寫給大夥看看,能寫出來,我就跟你道歉。”

“你說的啊!”麻姑毫不示弱,在地上抓起一個小石塊,就要在水泥地上寫。

G——O——O——D,N——I——B……她想了想,拿手心把B抹掉,又寫了個A。停下來看了看,又抹掉,把石頭攥在手裏,眉頭緊皺。

楊阿姨大笑起來:“看,吹吧,哈哈!要不要我告訴你呀?”

不知道是趴在地上憋久了還是害羞,麻姑的臉紅得像去了籽兒的草莓,她使勁把石頭摁在地上,扭得滋滋兒響。楊阿姨不斷地拿話激她,大夥饒有趣味地看著麻姑,十分開心,甚至有人附著起哄:“寫,寫呀!”

“好!”麻姑噌地站起來,身子搖了搖,“都不信,我證明給你們看!”她使勁把石頭往大院外麵扔出去,跨大步走開,身後的人如一群驚惶四散的麻雀,哄哄喳喳。

 

那以後,麻姑意誌消沉,安靜了不少。誰都沒料到,不久後她會偷偷跑了出去。

按照醫院現行的製度標準,十來個值守崗,病人從封閉式病房跑出去的機會微乎其微。但麻姑確實逃跑成功了。逃跑前的麻姑一反常態,話少了很多,吃飯吃藥參加治療都十分配合,也不跟人吵架,有時候還會幫助護士做點事情。

小林事後說:“我才反應過來,她這是了解大院的情況呢,誰敢說她是傻的,精得很!”

麻姑是鑽了“點人”的空檔。她提前了解了點數崗位每個人的點數方式,挑了一個點數比較馬虎的護士,等著機會。出逃那天,點數的護士沒有等人點夠,就下令開了大院的門,放探視的家屬進來——這在以往是沒問題的,因為還會有人巡邏一次。但是,當天巡邏的人,沒有仔細巡視女病房牆角的花圃,那裏已經被麻姑悄悄挪開位置,正好可以藏住一個人。

換句話說,麻姑的出逃計劃,完全是在周密了解後提前計劃好的,隻等工作人員出現漏洞。

病人出逃,是精神專科最怕遇到的事。既怕病人在外麵出事,又怕他在沒有治療的情況下症狀發作,傷人自傷。麻姑出逃的事第一時間就上報給了醫務部,醫務部的典主任聽了一半就截住了報告人的話頭:“還講個屁呀,組織人去找啊!”

保衛科調了監控,顯示麻姑出醫院大門向右拐上了人行道,她身上沒錢,不可能去坐車——這說明她跑遠的可能性不大。

從資料裏調了麻姑的照片,打印下去,人手一份,我們打算用最笨的方式,一路搜一路問,盡力短時間把附近排查一遍。笨辦法最磨人,一路問過去,幾乎沒有得到什麽有用的信息,不是說不認識,就是說不知道,更多的是擺著手快速走開。

“要是不行啊,隻能報警了。”小林很喪氣。

這時候,手機抖了抖,我立即掏出來,點開群消息:“麻姑找到了,在西菜市場,賣幹貨這裏,快點過來!”“等人到齊,不要輕舉妄動!!!”典主任立即補上一條。

我猛拍小林:“菜場,走!”

幾分鍾,在附近搜尋麻姑下落的7個科室的14個人,全部集中到定位地點。

日頭很大,暖得發癢。麻姑蹲坐在市場大棚的承重柱根那裏,望向一處幹攤位。她像是看呆了,一個看起來大概30上下的老板模樣的男人,坐一把靠椅,無聊地玩著手機。

我們按照一早的計劃,躲開麻姑的眼神,成一個半圓從後麵向她慢慢靠攏——麻姑是個聰明人,若是被發現,她跑進人群,又不知道去哪裏找了。所有人都在看著領頭人的手勢,準備一擁而上。

麻姑忽然站起來,大夥的精神立刻緊繃,左右尋找著四處的同伴。還好麻姑沒有跑,朝著幹貨攤,猶猶豫豫地走過去。玩手機的男人很快就發現了麻姑,仔細盯著她看了幾眼,大驚失色,推開凳子要往裏鑽。麻姑幾步趕上去想攀住他,半路停住了手。兩個人說了幾句,越來越激動,男子大喊:“我又不認識你,幹嘛喲!”

不能再等了,我們一擁而上,小林和另幾個護士團團把麻姑擁住,我和另外一個治療師在一邊驅散慢慢圍觀過來的人群——不能再讓麻姑受刺激了。

“我不會纏著你的!”麻姑在仰著頭,在人圈裏哀喊,“求求你,就跟我去說一說,你不要我,我回自己老家。”

我從沒見過麻姑這樣哀求的模樣,她不斷地在圍住她的手臂裏找空檔。附近聚集的人越來越多。男子臉上的懼怕早就沒了,他拉住小林,語氣很強硬:“你們是附近精神病院的吧,要負責啊,她這樣鬧我還怎麽做生意?”

小林暗暗甩來一眼,我明白了他的意思。我把男子拉到一邊,小聲問:“你是不是認識她?”

男人雙手飛快擺動:“沒有,我怎麽會認識個傻子呢!”

麻姑忽然安靜了,她慢慢蹲下,嚎哭聲成了低沉的悲慟。

“你不是這麽說的,我不是傻子啊……”

菜市場外麵,醫院的車已經到了,女病區的護士帶著約束帶趕了過來。小林攔住了要上去綁住麻姑的護士,慢慢把麻姑擁住。典主任也來了,他在遠處跟我們小聲了解了一下情況,沉思了片刻,說:“要搞清楚,萬一這個男的對麻姑……那要報警,哄拐精神病患者,X的,真做得出來!”

那男人當然不願意跟我們說什麽,但典主任一句話降住了他:“你說你不認識她,那她找你幹什麽。”

“哎喲,我招惹個傻子做什麽!”男人喪氣地蹲在地上,久久不語。

6

男人說他姓李(姑且稱李老板),與麻姑確實是相識於網上。說話的時候,他依舊是一副無辜的姿態:“小生意不賺幾個錢,打了三十多年光棍,也沒有其他愛好,就喜歡上網跟人聊天。”

“說正事!”典主任很不耐煩,“聊就好好聊,你亂撩做什麽?”

李老板臉色稍微泛了一下白。

麻姑是他1年前在網上亂逛的時候加上的,按他的說法,他自己都沒想到,麻姑那麽好“哄”。他把自己偽裝成一個年少繼承了父親殘破家業的落魄二代,謊稱自己經過數十年的打拚,把家族企業帶回了正軌,但誤了自己的終身大事,一直單著。沒想到麻姑很吃這一套,對他的仰慕幾乎要溢出屏幕,天天貼上去要聽他的“事跡”,絲毫不掩飾自己的愛慕之情——李老板以為自己“釣到了”。

“我X……”典主任別過臉去,“你不知道她是個精神病患者?”

“我哪裏懂啊,來了才知道啊!”李老板十分委屈。

麻姑自己提出要來這裏跟他見麵,李老板覺得是白撿個好事,興奮地答應了,更讓他沒想到的是,麻姑一下車,李老板問她:“咱們去哪兒?”麻姑想也不想:“你家啊!”

此時,我看到典主任使勁捏著手機,臉色鐵青。我往前邁了半步,隔開兩人。思忖了一會兒,我問李老板:“你有沒有……跟她……嗯?”

“沒有!”他像被紮了一針,“不敢的呀,這誰敢啊!”

典主任呼出的氣吹得我脖子都癢了,他快速拍我兩下,一把推開我,問李老板:“你說她去你那兒了,那為什麽後來她又去了庵裏,又為什麽回來找你?”

“就是我……”

“你要講實話!”典主任打斷他,語氣平穩下來,“她是精神病患者,有家人,你這樣做他們可以追究。”

李老板眼角顫抖,愣了好久,如實交待了:麻姑在他那兒住了不到兩天,他慢慢覺得這個姑娘不對勁。雖然大多數時候是個正常模樣,但時不時說話“顛三倒四”,前言不搭後語。有幾次他出去,回來時發現麻姑坐在地上,對著空氣聊天,像是對麵真有個人。

“你們精神病院就在附近,都說那裏住的全是傻的,我就知道,可能碰到了個傻的嘛。”他這麽說。

他自然是想把麻姑趕出去,但是又怕麻姑“發瘋找回來鬧”。他假借帶麻姑出去玩,開車把她帶到市郊的水月庵,趁麻姑上廁所的空檔,開車走了。

典主任盯著他,眼神不善,我都覺得發毛。

我說:“你不怕她出事?可以打我們醫院電話啊。”但是說完這句話,我忽然覺得沒什麽意思了——他肯定是擔心會出錢。

“行行行了!你這幾天哪兒也別去,有事會找你。”典主任不耐煩地揮手。

李老板聲音發顫:“找我幹嘛,誰找我?”

“廢話!警察不找你找我?”典主任鼓著眼睛,撂下一句就走了。我趕緊跟上去。

其實這樣看,麻姑也應該是沒有跟水月庵裏說實話。她可能是用了某種“精明”的方法,讓水月庵以為她是一個來掛單的居士,換句話說,她不覺得自己是被“丟了”,還抱有找回去的“希望”——當然,這也是後來跟水月庵證實過的,麻姑確實在裏麵當了一段時間掛單的居士。

對麻姑來說,水月庵其實做了件好事。

7

考慮到麻姑在外麵並沒有出什麽事,不必大張旗鼓,所以院裏隻把麻姑暫且轉到單獨病房,觀察一段時間再說。

麻姑回來後就整個變了個人,跟那些住久的老病號一樣了:該吃藥就去領藥,該吃飯就去排隊,困了就睡,醒了就發呆,眼神麻木,沒有目的地四處晃蕩,依靠本能和時間作伴。

精神專科就是這樣神奇一個地方,一旦你融入其中,所有奇形怪狀都可以被習以為常。對人家說的趣事,甚至譏諷,麻姑在一旁聽著也能哈哈大笑出來。但也隻是笑一會兒,開心便無影無蹤,隻剩下發呆。

在這段時間,我們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做——聯係麻姑的家人。本來這件事的直接責任人應該是李老板。典主任又找過他,可他一直強調:“我真的不知道,她沒跟我說過啊!”

我想報警,被典主任攔住了。他說:“報警沒什麽用,沒證據證明他做了什麽,白扯皮。”

我們又聯係了水月庵,老主持在聽過麻姑的事後,大歎一聲:“唉,癡女。”她告訴我們,麻姑來的時候,說自己是鄰省某個地方人,但沒說具體地點。她做事挺勤快,吃得苦,架勢也“擺得熟”,主持真以為她是個居士,就讓她留了下來。

至於當初麻姑“發病”被送來住院的緣由,是因為麻姑偷拿香客的手機,被主持“教訓”了幾句,話說得“不好聽”——現在看來,麻姑大概是想偷個手機,繼續聯係這個李老板吧。

找不到麻姑的來處,醫院還是選擇了報警,希望警方能協助幫我們聯係到她的家人,好讓他們來把她帶回家。警方很快就查到了結果,報警電話是由廖醫生去打的,打完電話,她回頭看了看典主任,眼神很複雜:“這兩天就來接,辦出院?”

典主任沒有說話,我忍不住插了句嘴:“那個李老板呢?就……”

“咱們說了不算。”典主任打斷我,“對她家裏來說,人能先找到就不錯了。”

麻姑出院之前,我去看了看她,雖然不知道要跟她說些什麽。從心底而言,我從沒把她當作一個不可理喻的精神疾病患者,特別是知道她的經曆後。我去到病房,麻姑正在大廳和大家一起看著電視劇。她沒有再穿那套麻灰的僧服,兩鬢的頭發悄悄長過了耳廓。我記得她今年似乎也就26歲,終於是有了這個年紀的女孩該有的樣子。

我們兩個人的對話很尷尬,麻姑就像一個病人在麵對嚴厲的查房,我說一句,她應一句,老老實實,沒有了之前的霸蠻模樣。

“藥要按時服,吃完了跟醫院打電話,定期複查,哦?”

“好。”

“回家後不要再亂跑了,家裏人擔心的,嗯?”

“不會再亂跑的。”

說了幾句,麻姑低頭拉扯自己的褲腳,不再理我。這讓我把接下來要說的話全忘了,想趁著鬧哄哄的電視聲離開。

“你說——”麻姑忽然扯住我的白大褂,“是不是傻子,沒有資格擁有愛情?”

我蹲下來,使勁搖頭:“沒有的沒有的,我們這裏好多出院的姑娘都嫁人了,不是別人說的那樣!”

麻姑嘴角扯開,眼神微微明亮,她聲音稍大了一些:“那你說,我是不是個傻子?”

我心裏想立刻回答,但話到嘴邊又淤住了。假裝開心地大笑了幾聲,我仰著頭打岔:“你精得很呢,換我,我可沒本事跑出去。”

“嗬。”她苦笑了一聲,又低下頭去。

快走出門口的時候,麻姑喊住了我:“老師,謝謝你啊!”

“啊?”

“謝謝!”

我做了個揮別的手勢,關上了鐵閘門,心裏五味陳雜。

 

麻姑第二天就要回去了。

她的父親在門口,不住地感謝廖醫生和典主任。他告訴我們,麻姑10來歲就得了精神分裂,情況時好時壞,好時待在家裏,壞時在當地的精神專科也住過院,時間不短,次數也不少。

“這次就是從家裏跑出來的,也不知道遭了什麽罪。”說到後麵,他已很是無奈,“這次還好有你們,以後我死了,誰管我這個姑娘。”

“又不是什麽絕症,”典主任使勁拍拍他,“我妹妹也是精神分裂,也鬧心這麽多年了喔。老大哥,好日子多著呢!”

麻姑站在大門外麵,手裏提著庵裏送來的舊僧服,她唯一的私人物品。他的父親再次感謝了幾句,拉起麻姑的手,鑽進了醫院特地準備送行的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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