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料之外

回答: 新照舊影(980)YMCK10252021-02-14 09:24:17

母親去世後,我順著漢江走進秦嶺課堂丨2020,意料之外

藍洋 人間theLivings 2021-0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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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開始想在這個意料之外的2020年最後,換一種方式生活:不再聽從於這個世界的命令,而是主動走進世界之中,像醫護人員挽救武漢的無數同胞那樣,去挽救身邊的人。

 

 

配圖 |《阿浪的遠方》劇照

 

前    言

 
 
 
長久的平靜,並非生活的全貌。
2020,對於很多人而言,或許都是一種“意料之外的生活”。
從疫情到世界政治、經濟形勢;從行業震蕩到個人學業或職業選擇;從教育方式到情感狀態……這一年,各種猝不及防的衝擊,一個接著一個向我們湧來,往往隻在一瞬間,我們的人生就會因此轉變。
禍福相依輪轉,誰也不知道2020年那些突如其來的意外和變故,終究會指向何方。身處其中,我們該如何自處?又該何去何從?
 至此,我們在近百篇來稿中精選了6篇「2020,意料之外」,從今天起與大家共享。
希望我們曾迎麵遇上的每一個“意料之外”,生活都會回報一個“情理之中”的答案,讓我們保持著一顆安寧的心,整理行裝、繼續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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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意料之外丨連載01

 

 

2020年的冬天,我的朋友白日突然在網絡上銷聲匿跡,我查看他的各個社交平台,發現最近的一條動態停留在10月,是一張風景照,拍攝者迎風而立,目之所及是群山一片。我發過幾條信息給他,詢問他是不是在散心,而他隻用寥寥數語回複:“教書太忙了,早上6點得起,晚上11點才回,沒顧上回消息。”
我和白日是在網上的文學小組認識的,那年我還是個剛上大學的曆史係學生,而他剛剛找到工作。我們有著共同的愛好,還都處在人生的關鍵拐點上,很快就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他的英語很好,不論是雪萊還是拜倫,艾略特還是濟慈,他翻譯的詩總是比別人靈動三分,對文學的見解令我自慚形穢。他時常講起自己的母親,那位被他稱為“我人生中的語文老師”的母親,我未見其容,卻倍感親切。
所以當疫情無情地席卷武漢時,處在風暴眼的白日一家成了我最牽掛的事,隻可惜命運無常,死亡將他的母親帶走了。
“我能好,隻是需要過段時間。”交代完這句話後,文學從白日的生活中隱退,倉促和悲痛從此登場。如今,將近一年的時間過去,他才向我談起這一年的生活,講述母親死後,他是如何一步步順著漢江走進秦嶺課堂的。
以下為他的自述。

 

 

1

 

“不真實的城,在冬天早晨棕黃色的霧下。”
一個童年的傍晚,我聽到母親正在念詩,是帶給她無數慰藉的艾略特。在她為人母後,她也將如何領會文字的美傳給了我。正是這些詩歌,讓我和她又有了血緣之外的另一種聯結方式,能夠讓我們在沉默中更懂得彼此。
我的母親叫陳霜華,到她去世時,已經在家附近的實驗中學當了27年高中語文老師。她有一張照片,在我離開武漢後一直帶在身上。照片裏個子瘦小的她略低著頭,帶著灰呢貝雷帽,緊緊地懷抱著隻有三四歲的我。照片裏她慈愛的微笑,讓她為人師的生涯裏,在學生中贏得了相當多的關注。
與她作為一名母親時的小心和緊張相比,老師的身份倒令她更加自如。印象中她布置的作業從來都不多,但批改時的用心程度,足以讓她對別的事情都渾然不覺。在那個位於糧道街的老小區裏,隔三差五就會有她的學生前來看望,他們在母親的書房裏談文學,談寫作,談論彼此的生活。母親的書房不大,但其中兩麵牆都被書籍填滿了,年幼的我經常隨著一聲“陳老師好!”被隔絕在門外,隻能帶著對長大的期許和幻想,盼望著深入那些書本的叢林。
後來我也會隨著她的學生偷偷進去,想要在他們的談話中占有一席之地。有次她的學生說到《罪與罰》時掉了淚,書房裏的其他人仿佛都覺得被文字擊中淚腺是件再自然不過的事,可當我驚訝地問大家為什麽時,卻怎麽也聽不懂他們的解釋,甚是羞愧。我退了出去,此後的很長一段時間都沒再偷偷進去過。高二結束的那個夏天,我開始嚐試著寫短篇小說,當一個完整的故事從我的筆端流淌到紙上時,我意識到自己終於做好準備,能夠昂首挺胸地敲響母親書房的門,像她那幾個優秀的學生那樣,懷著不得不說的話題進行平等的討論了。我很慶幸是她將我引向文學的殿堂,並開始了獨立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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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和母親相處的這些年裏,我很難感受到“孩子是母親最大的驕傲”,得到的總是一些沉默與挑剔,例如“不錯,但這裏還可以再寫得好一點”,“不要對成績沾沾自喜,你要學的東西還有很多”,或是“我有個學生很擅長寫這類文章,你有空要多和別人學習學習”。久而久之,我們之間那麵無形的牆越變越大,都快讓我忘記了與她促膝長談時的親密無間。
2012年我考入武大文學係,她給我寫了封信,由父親遞到我手中。我從那時猛然想起了我們失落的默契——那種一起念詩時的溫情,埋藏在她的字裏行間。她仔細地向我描述收到通知書後心尖上無比興奮的顫動,以及看到我得償所願時的欣慰,用此前從未誇讚過我的話向我表達了最誠摯的祝福,看到她說“我始終為你感到驕傲、自豪”時,我驚喜得熱淚盈眶。天知道我有多希望得到她的認同。
2016年夏初,熱浪壓得武漢透不過氣來,也讓我的大學畢業典禮倉促到不夠理想。7月14日那天我剛滿21,已經如期將“文學學士”裝進了口袋。我從小在文學的熏陶下長大,一心想把以後的人生也交付給文字,但我沒有做學術的決心,寫出來的文章也不盡如人意,遂開始了一段輾轉反側的求職之旅。
正當我反複在當老師和進企業之間不住地橫跳,不知未來該何去何從時,母親叩響了我的房門,對我說:“兒子,你的性格很適合教書,我在教育崗位上幹了這麽多年,知道那裏需要你這樣的人才,但如果你非要進企業,媽也絕對支持。”然後她把手放在我的肩膀處:“你是個懂得獨立思考的孩子,我們以前經常讀一本書。如果你還是想不到自己究竟要幹什麽,歇一段時間也可以,媽也絕對支持。”
後來我在她的日記裏翻閱到這天,發現她用到了“未來”、“迷茫”、“睡不著覺”等字句,才知道在那個不知會通向何處的談話之夜,她原來和我同樣身處焦灼。可如果現在讓我在記憶中勾勒出她那晚的模樣,除了這兩段話,兩個“絕對”以外,隻有她不再年輕的臉,戴著近視眼鏡,遮著那雙若有所思的眼睛。可她的聲音卻很堅定,這兩個“絕對”仿佛讓她終於有機會宣誓自己的母愛,把兒子與母親之間那種隨著年齡增長而逐漸變寬的無形屏障,一下子從這個燥熱的房間裏抹去了。
在她的支持下,我擁有了正式進入工作前的半年“緩期服刑”機會,如願抓住了心儀公司的橄欖枝。公司離家4公裏,朝九晚五,從事我喜歡的“文化創意”工作,讓我彷徨的心得以安穩下來。一想到母親的拿手菜正和父親的酒在飯桌上幸福地並列在一起,連我手中的筆也開始戀上了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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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的夏天,幸福如黃鶴樓般層層累積,我在聚會上認識了喜歡的女生。人生初見,看到那張明明白白寫著“優雅和自信”的麵孔,一種將要締結友好關係的念頭就立刻出現在我的腦海裏。
父親開始經常在飯桌上拿我的心事打趣,而母親則以一個過來人的身份插進其中:“兒子,有喜歡的女生是好事,追求也是應該做的,但切忌不要變成死纏爛打,尊重才是愛的前提。”說罷,還斜睨了父親一眼,仿佛把自己年輕時的愛情秘密也藏了進去,又隱蔽,又顯眼,讓全家都跟著笑了起來。
我們就這樣笑著,皆以為即將觸摸到終生幸福的大門。打開它,裏麵是兩個家庭的初次會麵,接著他們握手合作,為一場完美的婚姻譜寫前奏曲。不管是我還是母親,都覺得幾乎已經沐浴到了天堂的晨光,或者是已經捕捉到宴會的碎屑了。
然而,在我初抵2020年時,卻被命運的巨浪推下了船。

 

 

2

 

一切都是從偶然開始的。
當我和女朋友正在江漢關下為新年倒數時,還不知道這座城市裏許多人的生命也已經開始了倒數。從1月的頭幾天開始,關於病毒的傳言就如寒風般讓人哆嗦。
“我們這一代人對病啊災啊的東西絕對比你們要熟悉得多,小白先生。”父親打趣地說,那口氣仿佛是一個老舵手在嘲笑第一次上船的年輕水手被大風大浪嚇得尿了褲子。“搞不懂你,平時讓我和你媽不要信那些公眾號說的‘食物中毒’,這會兒為一個菜市場的事緊張成這樣!”他指了指我前一晚去藥店好不容易搶來的20多個口罩和大捆大捆的冷凍菜,把疑惑不解寫在臉上。
母親則顯得有些急躁。她最得意的學生當時正在北京讀書,那個始終審慎又專注的醫藥專業博士,今年並沒有回家,而且在發給她的問候裏不斷強調:“陳老師,請一定要保重好自己,盡量不要外出,等這一切過去,我帶著女朋友回武漢看望您。”母親則回複他:“我很好,你也要照顧好自己,等你回來。”這短短十幾個字的回複,就這樣在對話框裏仿佛紮了根,此後再也沒變過。
幾天之後,對疫情最不關心的父親開始出現發熱,接著是母親,然後輪到我。麵對所有醫院都無法負荷的狀況,我們一家人選擇在家裏“保守治療”,我和父親的症狀都得到了緩解,母親的病情卻在一夜之間加重了。在開車把她送往醫院的路上,她不停地用手抓自己的喉嚨,發出粗重的喘氣聲,仿佛有東西攥住了她的性命。緊接著,初步檢查後,醫生口頭下達了病危通知,一係列我至今為止都渴望回避的專業詞匯:“CPR”、“C反蛋白”、“血氧飽和度”,以及那個我唯一能聽懂的句子:“家屬要做好心理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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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收治母親的醫院(受訪者供圖)

一個在昨天還微笑著帶我讀書的女人,一個把所剩不多的臘肉夾到我碗裏的女人,卻在一夜之間被病毒剝奪了生的權利,我到底該如何為她的離去做好心理準備呢?陰沉沉的天空變得更加晦暗,熟悉的城市已經變成了陌生的鬼城,我恍惚地開著車回家,眼前是空蕩的城市,耳邊是痛苦的回音,生命中似乎再沒有哪個時間比此刻更黑暗了。
母親人生的最後一天,2020年2月14日,情人節,是由一陣疾風和細雨開啟的。當雨絲綿綿地刮到我的窗上時,我不禁用手去迎接,像小時候看《呼嘯山莊》裏寫:推開窗,去呼喊一個人的魂魄。下午醫院打來電話,宣告了“陳女士”的死亡,而我已經什麽也感覺不到了。開車去醫院的途中,我倏然想起了那句詩:“不真實的城,在冬天早晨棕黃色的霧下。”直到手捧母親的骨灰,我仍然對此久久不能忘懷。
先是母親的去世帶來的打擊,然後是父親總在半夜夢魘後哀嚎,緊接著是公司宣告無以為繼,還有親朋好友接連病倒的消息。我警告自己不能倒下,即使每天隻能瑟縮在母親的書房、不知道腦子裏該作何反應、震驚到忘記了流淚。我實在難以想象母親已經離我而去——十幾天前她還活生生地在我麵前,一邊叮囑我少抽煙,一邊不忘給學生打電話問候平安。一想到再也聽不到她的聲音,我也感受不到任何活著的意義。
整理遺物是接受死亡的同義詞。我把這些年母親寫給我的信,她愛看的書,她的日記,以及她最愛戴的手鐲,都精心保存在一個鐵盒子裏。它們是母親在這個世界上留下的最後一點印記。最令我痛心的,是母親的手機裏那條未發出的信息,它永恒地停留在了我鼓勵她的留言下:
“好好活著,照顧好自己,媽可能不行了。”
我的精神行將崩潰。
母親沒了,工作沒了,昔日我喜歡的那個女生的家庭也因疫情發生了劇變,決定舉家搬往別的城市開始新生活,最終與我漸行漸遠。就這樣,關於我該如何繼續生活的規矩和法則,都被扔到了2020年的窗外,被情人節那天的細雨一並帶走了。

 

 

3

 

不用上班的日子沒我想象中輕鬆,從早上睜開眼到晚上合上眼,我都處在對熟悉空間中人的缺失所引發的一係恐懼之中。沒有工作,並沒有讓我得到休息,反倒把我內心的虛空越拉越大。
父親的精神狀態仍舊不好,隔三差五的夢魘像是把他一半的靈魂也帶走了。我已經習慣了他半夜的哀嚎,常常等著他重新入睡後才能入眠。一個平常的夜,我循著父親的哭聲握住他的手,深知這雙手就是支撐我萬萬不能倒下的理由,他把臉貼在靠裏的枕頭上,那是母親生前的專屬位置,“我沒跟你媽去,我怎麽沒跟你媽去,讓她一個人……”他的聲音斷斷續續,眼淚卻從不停歇。
隔天中午,我從社區領回物資,想象著母親在廚房裏做飯的樣子——她知道父親吃飯太快,總是先給他盛碗湯,如今這任務落到了我的頭上。
沉溺在不幸中5個月後,武漢再次進入盛夏。父親已經恢複了工作,似乎比我先一步走入正軌。“你媽把你交給我了,我就必須完成任務。”他時常這麽說,不斷跟自己強調著這句話,似乎為孩子的需要而活著,已經成為他餘生的全部讖言,而我隻能聽話地點點頭,自願變回那個還在被他保護的孩童。我仿佛又回到了4年前求職時的不安狀態裏,唯一不同的是,這次母親不會再叩響我的房門來解救我了。
疫情之後,我能夠找到的工作少得可憐,隻有教輔機構願意接納一個文學專業的老畢業生——還得在能打敗無數個競爭對手的前提下。可是一想到當真要去教輔機構做老師,在所謂的“互聯網+”時代裏沒日沒夜地給不知身在何處的學生錄網課,又讓我躊躇不已。
父親對此倒顯得很積極,“你媽媽教書很有一套,你也不會差的”。聽他這麽說,讓我放心了許多。在考慮了3天後,我決定在生活的壓力前卸下抵抗。
但一個名叫吳源的人,又一次開啟了我意料之外的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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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盛夏後,疫情仿佛從武漢的地表上蒸發了,但傷痛對我家卻留下了永恒的結晶。母親的訃聞發出後,她過往的許多學生都發來問候,也有不少本地的學生拿著東西登門拜訪。對於他們的到來,我和父親都覺得既感激又抗拒。
通過他們一遍遍口述母親昔日裏對自己的教導和幫助,我逐漸拚湊出一個與在自己心裏不同的母親的形象——這讓我第一次意識到教育的偉大,意識到母親身上那些真正讓我敬佩的東西。
這些學生中,對我影響最深的就屬吳源了。濃重的北方口音,曬得黝黑的皮膚,握住水杯的手看起來也很粗糙,一副像是退役軍人的身板,很難將他和曆史老師的形象結合在一起。他是母親那所中學2012屆畢業生,武昌人,大學畢業後沒有選擇繼續深造,也沒有回到武漢工作,而是去參與了公益組織的扶貧工作,現在正在陝西南部的山區繼續深入扶貧,在一所小城中學裏擔任高中曆史老師。這樣的工作經曆,被他用平淡的口氣講出,令我佩服不已,我在鋼鐵森林的城市中,很難遇到的有赤誠之心的人。
“我那時候作文寫得很好,陳老師每次都把我的作文拿去別的班讀,但我們班級總名次不好,有一次我語文考了年級第一,作文拿了滿分,年級主任非說我考試時偷偷翻書,對我傷害很大。”吳源說,“隻有陳老師相信我的話,鼓勵我繼續寫下去,還去找教導主任給我伸冤。她說‘相信我’的時候,我第一次哭得那麽狠。”
他靜靜地訴說著,像是怕驚擾到屋裏的亡靈,不知不覺,我的視線也跟著他的回憶變得遙遠而模糊了——我高中時沒有在母親的班級裏待過,她對於把我調到自己班裏興致缺缺,我也覺得在她的班級裏會讓她有負擔,我錯過了和母親在學校裏的直接教學,對她講課隻有囫圇的印象。而在吳源的講述中,母親作為老師的形象卻那麽立體和豐滿,甚至像救世主一樣拯救了他被誤解的青春,這讓我深受震動。
緬懷故人後,吳源開門見山地告訴我,他回武漢就是為了“扶貧接力”,和這邊的項目辦進行對接,看看有沒有可能招到新的扶貧教師去補上疫情造成的崗位空缺,卻沒想到在朋友圈看到了我母親的訃告。
我的心裏早已天翻地覆,母親的職業,母親的選擇,母親的價值觀……這一切,和我此刻的人生竟奇妙地重合起來。我頭腦裏的場景突然又切換到4年前的夏天,想起她說我適合當老師的那些話——如果她說的是真的,那麽或許當教師並不是個壞主意。
決定當即就做出了,我帶著從未有過的、對未來宣戰的勇氣,對吳源說:“支教老師,我真的很願意試試,有沒有可能算我一個?”
吳源的反應倒是很鎮定,表情中有種公事公辦的肅穆感,父親卻被我這突如其來的決定嚇了一跳,在吳源離開後的那幾個小時,家裏的氣氛尷尬到連我的四肢都不自覺僵硬起來。
“爸爸還是那句話,隻要你健康快樂就好。”最後,父親緊緊抱住我的肩膀,像是連同母親的那份,“兒子,我們都應該向前看。”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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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縣城看到的秦嶺(受訪者供圖)

遠方的小城叫做山陽。
在吳源的積極溝通下,我通過了培訓,以誌願者的身份正式來到這個秦嶺腳下的小小市鎮進行支教。我發現這座城市和家鄉一樣,都被漢江深深滋養著,這種母乳般的聯結,給我支教的選擇又增添了一抹奇異的合理性:現在我接過了母親未盡的事業,又來到了漢江的上遊,仿佛同時溯源了自己的親情和家鄉。
我被分配到縣城的二中教語文,吳源則在離我幾裏外的一中教曆史。這裏北靠秦嶺,南依巴山,雖然隸屬於粗獷奔放的陝西,卻如同一個被北方藏匿的私生子,長久地生活在秦嶺的羽翼之下。如果在我心中的“北方”是個直言快語的漢子,那麽位於陝南的山陽就是個天真爛漫的小姑娘,雖然活潑,但也並不容易讓人接近。為了盡快和這個“小姑娘”建立起友誼,我準備拿出用一切耐心和愛心熬製成的“糖果”,用自己的學識為這個地方帶來點甜蜜。
但直到把行李放進宿舍,我的雄心也還在一直悄悄發著抖,想到臨走時父親深情的擁抱,這是否預示了一種新生活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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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支教學校的景色(受訪者供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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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支教生涯開始得並不是那麽順利。
來之前,吳源告訴我,二中的教學是一塊非常難啃的骨頭。雖然近些年學校的教學硬件在慈善團體的資助下得到了顯著的提升,但這裏的學生基礎極差,老師也不願意教,大多數都隻能被逼著學藝術,而真正能考上大學的寥寥無幾。大部分學生最後的歸宿,還是去市裏打工,家裏情況好一點的才能去讀個專科。接洽我的高一年級主任潘老師,直言不諱說:“早日認清現實,一波又一波的支教老師來了又走,激情耗不了幾天的。”
果然,巨大的城鄉差異在第一天上課就讓我認識到了自己的無知。整個高二年級5個班,每個班30個學生左右,老師有14個,而我帶的高二(3)班是整個年級成績最差的。當我看到學生語文平均分是“63”的時候,腦袋都停滯了,潘老師卻稀鬆平常地說:“你往下看嘛。”
視線往下,連政治都隻有37分的平均分。回想起自己的學生時代,兩地教育水平的差異在我腦子裏互相碰撞,摩擦產生的聲音中回蕩著潘老師的話——“早日認清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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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縣城裏的市場(受訪者供圖)

我被9月初的秋風推搡著走進教室,32名學生同時揚起臉。這是我們第一次見麵,也是我第一次被別人如此注視,那種帶著疑惑的眼神裏有著毫無疑問的善良和單純,在一瞬間給予我莫大的責任和勇氣。仿佛被巨大的力量擊倒,我在講台上竟一瞬間失語,想起了母親,思量她第一次真正站上講台時的感受。
“老師你好啊!”幾名學生嬉笑的聲音突然湧入耳朵,把我從痛苦的默片回憶中拯救了出來。如果有所謂“現實”的話,我想這就是現實,是一種想要奉獻和付出的現實,它有別於我所有過往的人生。

 

 

5

 

就算這種教學的挑戰能夠被與孩子們初次接觸時的熱情吹散,也還有許許多多的問題堅如磐石,不斷壓在我的支教生涯之初。
先是身體出現問題,口腔潰瘍和胃病頻繁發作,隨著教學逐漸走上正軌,工作的忙碌程度也超乎了我的想象,身體和精神同時扛住,變成了岌岌可危的事,簡直和疫情期間的情況可以同日而語了。我代(3)班的班主任,同時兼任其餘3個班級的語文老師,每天早上要隨學生一起跑操,晚上要監督學生自習,周末的時光被補課占據,無時無刻要與學生家長的溝通,忙碌令我已經徹底失去了猶豫不決的心緒。
吳源來找過我幾次,他因母親的緣故一直對我照顧有加,每次去市裏開完會,都會給我帶點生活用品,我們對於教學的看法也有很多不謀而合的地方。在代課和代班的這段時間裏,我的挫敗感隨著每一堂課、每一次考試和每一次班會而愈加嚴重,學生們不聽我的話,上課反應消極,已經不算什麽;和宿管打架,拒絕參加升旗儀式,偷父母的錢去網吧,才是使我真正頭疼的問題。
“基礎知識固然重要,但見識在這裏更重要。要把學生當人,先去取得他們的信任。”吳源第一次來找我時,聽完我全部的抱怨後,這麽對我解釋,“你可能很難想象,這裏大多數學生的認知水平還停留在10年前的水平,他們也想知道外麵的世界,但沒有人引導,所以外麵的世界才會僅限於抖音。”
於是再回到教學中時,我懷著與學生平等交流的目的,改變了以往的作業形式,把想要了解的事情都通過作文的方式收集了上來,還建立了不同的興趣小組,我期盼著奇跡的再一次來臨,就像我當初愛上文學一般,他們也能被某一件超越生命的力量所感召。
後麵的幾個月裏,我把所有時間都給了課堂,抓住細微的空隙瞥見秦嶺的山頭,才驚歎已經到了下雪的季節,而武漢的雪想必也已飄過江河,落在了我曾經熟悉的窗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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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學校操場(受訪者供圖)

而先前想要用“糖果”討好“小姑娘”的我,也隨著落下的雪一並融化進了塵埃裏。我之前所從事的工作並不與人直接相關,現在卻要與人朝夕相處,連他們表情的浮動都成為了工作的一部分。
一個孩子的淚水是因為父親剛死在了工地上,而另一個孩子的笑靨則是因為剛從宿舍長那裏偷來了手機;一個孩子的緘默是因為上節課和年級主任頂了嘴,而另一個孩子的憤怒是因為剛被隔壁班的男同學欺負……如此這般,我被迫進入到32個孩子的生活之中,以挖掘他人的隱私來作為自己職責的體現,也同時肩負著他們未來的人生走向,這是最令我無奈且悲傷的事。
父親在重陽節給我打來電話,他的語氣綿長,像剛經曆過雪崩的山巒,散發著災難過後的靜謐:“兒子,快兩個月了,你的新生活還好嗎?”一向能言善辯的我,卻一時不知該從何說起了。
這個問題的答案,要等到11月末我才從一件意外中找到,這件事主宰了我的回憶,成為了這幅小城油畫最為明亮的部分,讓我的所有自怨自艾都成為它底下的暗影。

 

 

6

 

我認識的最調皮的孩子叫張雨,他的父親是農民,母親有癲癇,全家的重擔都挑在父親的身上。這樣的家庭情況在我支教的學校很常見,但當我跟隨教導主任去他家家訪時,卻發現情況比我想象中還要糟。我們走進去,他的母親從床上坐起來,父親則顯得有些拘謹,站在床邊不知該如何回應,主任說:“都坐,不要那麽拘謹。”他才重新坐下。
我瞥見這個在床上坐臥的女人,在11月的天氣裏沒有足夠的被褥,於是把秋天的衣服也蓋在雙腿上,卻在兒子進門時溫和地叫他:“娃,到媽床頭邊來”。張雨有些不好意思地進屋,握住了她的手,然後朝我低垂下眼眸。
這次家訪讓我和張雨的關係近了一些,這個高高瘦瘦的大男孩依偎在母親身邊的樣子,讓我從憐愛中生出了豔羨,所以在他11月末選擇出走時,我能從他細膩的心情裏解讀出生活的為難。
張雨在高二(4)班,他的班主任王老師是個大腹便便的中年男老師,經常因為他不好好聽課在走廊對他批評教育。我路過時,他會偷偷用手在背後比個“耶”,午飯時又跟沒事人一樣約我打球。
我對張雨的情況很了解,所以當他說不想交補課費時,我選擇了支持和理解。誰知當天下午,他就和班主任為此事發生了爭執,甚至留下一封信說要自殺,並在信裏揚言:“我的死和王老師有著直接關係,他要付出代價。”
王老師帶著我和幾個年輕老師找了一晚上,最後是他的同學悄悄發信息給我,說他可能去一中找女朋友了。我在一中附近的網吧找到他時,發現這段早戀故事也很簡單:他17歲,女孩16歲,他準備去打工了,而女孩一心想要考大學。
穿著單薄的少年,在初冬忍著淚,身披星光,和我走在回家的路上,用一種近乎絕望的語氣說:“我就是想生活,我想趕緊去賺錢,我想養活我媽,我想過得好一點,為什麽就這麽困難?”
我的眼眶也跟著濕潤了,因為就算我想要養活我的母親,今生也不會再有這個機會。但我不會再自怨自艾了,我意識到自己能做的事情比想象中多得多,心中那塊空缺便再也不需要依靠新的忙碌來彌補。
“我就是想生活,為什麽就這麽困難?”在這個顛覆的2020,我也無數次這樣詢問自己,在張雨的身上,我發現了重新開始的端倪。我開始想在這個意料之外的2020年最後,換一種方式生活:不再聽從於這個世界的命令,而是主動走進世界之中,像醫護人員挽救武漢的無數同胞那樣,去挽救身邊的人。
等接到父親的下一個電話時,我終於可以坦蕩地說出:“是的,我過得不錯,支教不再是一種逃避,而是我現在生命的價值,我相信母親也會為我驕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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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開始體驗山陽的生活,正式走近這個“小姑娘”的身邊,這種親密一旦生效,他們便會將臉上的偽裝漸漸卸下,用最樸實的笑容歡迎我的到來。
在班上,我把單純的師生關係發展成了朋友關係,嚐試去理解每位同學行為背後的動機,在與家長的溝通中,我也逐漸洞察了每個家庭的難處。
拋棄了自上而下的教育灌輸,轉而抱著融入的開放心態去迎接在這裏的每個不期而遇,我發現,悲傷的時刻已經過去了,蒸麵皮的味道也並不輸給武漢的美食,我把心裏屬於母親的那個位置妥善收藏了起來,不用再靠她提醒著生活了。
2020年的最後,我養成了一個新習慣:在每周日晚自習上用一個主題班會或一部電影來開啟新一周的學習,以此代替了長久的批評。雖然此舉遭到了學校的反對,但我還是堅持做下去,因為不管對於我還是學生而言,總結是必不可少的,這樣向前看才會更加遼闊。
2021年元旦放假前夕,我給學生們送去了賀卡,賀卡上我還是引用了母親和我都最愛的艾略特的名言作為祝福——做有用的事,說勇敢的話,渴望美好的人生。我送給張雨一本艾略特的詩集,裏麵的一句話我銘記至今:“我的生命是從睜開眼睛,愛上我母親的麵孔開始的。”
而我,終於收到了2020年最後一個意料之外的消息:張雨決定繼續讀書了。

編輯 | 唐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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