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海書樓的女巫

                     玉海樓女巫

玉海樓後麵有一座破落的舊院子,寫著“利濟醫院”四字這字頗有柳體特點,卻又不像柳公權那樣露骨,落款是孫仲容的父親孫衣言。我跟玉海樓管理處的老王說:孫衣言的書法如此出眾,我竟沒有聽說過他是書法家,真是慚愧。這是這匾額寫的有點怪,不像一氣嗬成倒像別人集字湊成,尤其是最後一個字,和前三個字氣勢上稍有不同。

老王大驚:老兄你真是高人!這醫院由陳虯所辦,乃是中國第一家現代中醫醫院。這陳虯可不簡單,文,武,醫無不精通,有好議論朝政。1889年就提出要設立議院,乃是本縣最會鼓吹西方文化的人。當年創辦了利濟醫院和利濟醫學堂,全套的西方製度,醫術卻是地道中醫。又專門培養專職的中醫護士,可謂特性獨立。陳虯請孫衣言題字;衣言先生欣然答應,落筆時卻猶豫了:曆來隻有中央署衙以“院”為名,如樞密院,理藩院,督查院,,大理院,翰林院等等。醫療機構除了除了太醫院還沒有敢稱“院”的,這私人的利濟醫院,豈非僭越嗎?於是在書寫此匾額時,把“院”字改為了“舍”字。陳虯大不開心,心想憑什麽不能叫醫院?你孫太仆不敢寫,我陳虯可敢掛。遂請本地另一個精通柳體的書法家薛通宸模仿孫衣言的筆跡寫了一個“院”字,後麵落款卻不變,這樣既然孫衣言不至於提心吊膽,醫院這個名字也叫定了。

沒想到醫院這個詞竟有如此典故,我不禁對這個特性獨立的陳虯大有好感。進了利濟醫院,展廳裏放著些陳虯的醫學著作。我感興趣的是他對龍骨的說法:中醫中的龍骨,經他本人多次多次對比試驗,發現竟然毫無藥效,可是李時珍卻把它列入《本草綱目》,可見李時珍本人沒有試驗過。據仲容考察,龍骨上的字多為卜辭,所以陳虯認為龍骨這東西是巫術而不是醫術。這倒是和老戴的見解一致。老戴說:黃帝,蚩尤部落的人喜歡巫術,神農部落的人喜歡醫藥,所以神農嚐百草,而黃帝部落的倉頡發明了甲骨文。至於蚩尤後來敗於黃帝,恐怕是因為倉頡發明的甲骨文巫術簡易而高效,遠非原始巫術可比,所以才能打敗蚩尤。某些人認為中醫是巫術和醫術的混合,恐怕得力於炎黃部落的合並。

老戴還認為:藏醫,苗醫之類的醫術,保留了大量蚩尤部落的巫醫術,卻少有黃帝部落的巫醫術。比如刻字龍骨之類的東西,隻有中醫才有。老戴理論的另一個旁證是:道家稱黃老之學,卻少有提及炎帝。

老王對老戴佩服得五體投地,說:往北100裏,有山名叫華蓋山,有個修道的容成子,傳說黃帝曾經跟他學過修煉之術。這些傳說很支持老戴的理論。

老王對巫術不大了解,以為就是刻個木偶施以詛咒,或者養蠱害人,或者測字算命。他不大相信這些東西,認為是古人的想象,對那些沒有親曆巫術的人,確實很難讓他相信。

我順便提起那張畫像。老王很驚訝:“你說她像個女巫?錯了,那是孫家的媳婦,據說是個才女,當年為了到玉海書樓讀書,經朝中貴人主婚,嫁到孫家來,算起來因該是孫仲容的嬸嬸。可惜當時孫家不許女人進入內廳,仲容先生自幼思想開放,看到這般悲劇,許願將來要讓婦女讀書,成人後創辦女校,第一個送自己的女兒上學。”

但我堅信沒錯,這個女人絕對是個女巫,我的直覺不會騙我。

過了幾天,老戴興奮地告訴我,那位大名鼎鼎的戴老要到玉海書樓來了,到時候你可以好好向他請教。這個戴老是個天才中的天才,當年清華大學研究院在中國招20個研究生,所報考的沒有一個不是國學造詣頗高的青年才俊,這些人現在都是大腕級人物。這個戴老,以大學同等學力考了全國第7名,你可知道當時他多大?正在準備高中畢業考試呢。後來他成了王國維先生唯一的一個入室弟子。

如此令人神往的前輩高人,卻是一個相貌平凡的老人。據說當年也是右派,幹了20年的養豬,賣菜的生活。他清華研究院畢業後就常常失業,那個時代講實業救國,科學救國,一個喜歡梵文,金文,甲骨文的年輕人,找個混飯吃的工作都不容易。當年陳寅格先生專門為他寫了四次推薦信,也沒幫他找到好工作。生活磨難使他成為一個激進分子,學潮領袖,請願團的帶頭人,一直到成為右派。

我看到他的時候,他早已從老王那裏聽到我的事,連連讚歎:老戴有如此出類拔萃的弟子,真是可喜祝賀。他說常人看見那個匾額,這會感歎那書法的功底,能夠第一次看出其中的奧妙,隻有茅境小友。

他又提到那張畫像說:你學過巫術?難怪能看出來。這是玉海書樓的一個重大隱秘------這女子嫁到孫家以後,大家發現她舉止怪異,常常獨自一人在屋裏,不知搞些什麽。有人說她精神有問題,有人說她可能有鬼附身,偏偏最喜歡到書房裏看一些金石拓片,每次看完以後就關門研究,大家看她這樣,認為這些金屬拓片使她走火入魔,於是編造了所謂不能進入後廳看書的家規,要求她下不為例,其實孫家以前從來沒有禁止女人讀書。

後來有一位英國傳教士到玉海樓來,憑感覺覺得有點不對勁,問是否附近有女巫作法?孫家人發現這個女子躲在屋裏念咒,才知道她是個女巫,大家逼迫這女子離開孫家。後來她自殺了,為了孫家名譽,對外保密,隻說是病死的。

我問:她臨死前可留下什麽東西?

戴老沉默了良久說:這中間正有詭秘之處,仲容先生在1905年發現她的遺物裏居然有甲骨文,卻難於解讀,所以仲容先生就不打算出版他的《契文舉例》一書了。直到多年以後恩師王國維發現手稿,給於出版,認為其中雖有不少錯誤,畢竟是甲骨文解讀的開山之作。

我已經猜到那女巫的遺物是一本和阿翠的書差不多的東西。戴老繼續介紹說:仲容先生意識到他走錯了路,甲骨文中有太多的奧秘無法用文字解釋。後來他與太炎先生論及此事,太炎先生表示讚同。所以太炎對於先師的甲骨文研究頗不以為然,認為是全憑臆斷。

老戴趁機向戴老說了他的最新研究成果,戴老眼睛發亮說:好,好,等我編完《金文大詞典》,跟你一起幹!

然後他讓老王把玉海樓女巫的遺物拿出來讓我看,我大吃一驚:居然和阿翠的書一模一樣!難道她們是同一師承?或者阿翠是她的弟子?

事後我問老戴:戴老怎麽知道那麽多孫家的內幕?老戴說:唉,孫仲容是他姨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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