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國小民(253)

來源: YMCK1025 2021-02-10 19:41:38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33093 bytes)
回答: 新照舊影(974)YMCK10252021-02-10 19:37:59

 

 

影視圈投資的最後一步,收割散戶

2021-02-08 12:35:09
11人評論

作者阿芙

桃李不言

1

2019年夏末秋初戴波從深圳返回武漢時,隻覺得迷茫。

他的上一份工作結束得很戲劇性——那是一家普通的小公司,他在裏麵做UI設計,安安穩穩地待了兩年多,除去本職工作,他偶爾還需要敲敲代碼、做報價清單,雖然工資經常會拖欠,但他仍比較滿意:“你見過哪個公司能一邊抽煙一邊畫圖嗎?”

失業來得毫無征兆——老板找了小三,被老板娘發現了,公司的法人是老板娘,於是她一怒之下注銷了公司。

失業後的戴波在深圳耗了兩個月,時間和積蓄一點點被消耗,出路卻越來越窄。認清現實後,戴波選擇回武漢這個他從小長大的地方,卻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麽。

於是,找工作時,戴波隻圈了一個硬性條件:工作地點離家近。他打開招聘軟件,選擇地理範圍,海投簡曆,這一切做完後,靜靜等待答複。

第一個回複他的,是家影業公司,消息回得很快,幾乎不到3分鍾。戴波點開App裏的對話框,才發現他投遞的崗位是“影視投資顧問”。

接下來,一切都十分順利,像從鏡麵上劃過了一塊冰,絲滑到沒有任何阻力——沒有任何相關行業經驗的他,簡曆篩選竟然被飛速通過,在簡單約定了時間後,對方很幹脆地發過來一份麵試邀請。

麵試過程也異常輕鬆,對方沒有詢問太多這個崗位的專業問題,似乎並不需要應聘者具備相關的影視行業知識,戴波隻回答了幾個關於個人情況的問題,對方就說,“可以入職了”。

戴波記得,麵試他的人在解釋公司的業務時曾說:“我們就是想讓投資人賺錢。”

說這話的時候,那人拿出《哪吒之魔童降世》作為“成功案例”展示——有許多個體投資人,正是通過這家公司,成功參與了對電影的投資,據有關媒體報道,這部總票房50億的年度黑馬作品,能為1600位投資人帶來10到30倍的收益。

對中國電影市場了解甚少的戴波,很輕易地相信了這個話術。有“事實”為證,他覺得這家公司的影視投資項目應該都是靠譜的。而他不知道的是,2019年,中國電影640多億的總票房裏,其中,國產片份額為64.07%,票房前8位的國產影片就占到國產影片票房總收入的80%左右(數據來源於《人民日報》)。盈利的金字塔尖,每一部電影的高回報比,掩蓋了絕大部分國產電影虧本的事實。

公司的總部在宜昌,武漢分公司隻有二三十人,五險一金沒有含糊,上下班時間明確,周末不加班,辦公點租在武漢市礄口區某高級寫字樓裏。這棟寫字樓是礄口區的地標式建築,臨漢江而立,進出需要刷卡。寫字樓裏近一半的公司,涉及的都是影視投資相關業務。

在戴波看來,這是一家靠譜的公司——能租在礄口區數一數二的“商業中心區”,這說明公司收益不錯,否則支付不起較高的寫字樓租金。

“我判斷一家公司正不正規,就是看給不給買五險一金。”

2

入職第一天,公司沒有對戴波進行太多培訓。業務主管經理分給了他一個“業務專用”的微信號,幾個“電影項目”的文件,以及網上發帖的“文案模版”。

那幾個文案模板大同小異,都是讓員工去指定的網站發帖,先交代“電影項目”的基本信息、主演陣容,接著是一段劇情簡介——基本是從百度百科或豆瓣複製的;隨後的工作需要員工“個人發揮”,比如,找一些同類型影片裏票房極高的電影作為“成功案例”,證明投資電影具有極大的利潤空間,再進一步再強調,不是所有電影都有機會成功,但本人所推的電影項目極其有可能成為票房的“年度黑馬”;最後一擊則是打情感牌,用“夢想”等字眼“升華”,要情緒激昂地明示:“找我投資電影,你將有機會成為一個專業的電影投資人!”

擬好文案後,戴波就要將其批量發到貼吧、頭條或其他社區論壇上,接下來就是靜靜等待。

戴波發現,神奇的是,很多早已製作完成、拿到龍標的電影,竟然也出現在尋找投資的帖子裏,文案宣稱,即使電影已經進入宣傳期,投資者也仍然有機會入場,“電影投資不隻賺票房的錢,還有後續的版權收入,以及周邊產品的收益”。

在影視投資末端,裝美女騙散戶的錢

還有一種文案像是獨角戲,帶有表演成分:先以“個體投資人”的身份發帖詢問“XX電影投資可靠嗎?”,然後附上電影的基本信息;點進帖子裏,可以看到已有幾個人回複,他們以路人“客觀”的角度分析該電影的利弊,看上去仿佛隻是一場普通網友之間的討論。

然而,這些賬號的實際使用者很可能是同一人——當“討論”的戲碼演到尾聲時,他們會以影視投資顧問的身份,在帖子內回複“想投資這個找我,資源靠譜”之類的話術,以吸引那些潛在的投資者。

在經理的指導下,戴波將文案分發在貼吧(投資吧、影視投資吧)、今日頭條、微博、第一黃金網等網站,留下聯係方式,然後等待投資人主動找上門。

戴波把文案發出去後,很快就有人添加微信,詢問他如何投資。這些人和他一樣,基本對電影行業與市場沒有什麽認知,大部分人的開場白是“我一直對電影很有興趣”。

戴波會按照既定流程,將公司的電影項目一一介紹,看投資人對哪個項目感興趣,再進一步詳細介紹,誇大預期票房和投資回報率,強調“機會難得”“稍縱即逝”。為了讓客戶心動,戴波還會提供公司以往客戶的投資回報情況——一般是銀行到賬短信的截圖——這些截圖是真是假,戴波沒有機會查證。

所有的資料都是公司準備的,戴波自己其實並不真正了解那些電影項目,它們真實存在,但“影視投資顧問”們要對客戶誇大成本,這樣即便電影在未來真的有了收益,分給這些個體投資人的回報,也會比實際少很多。

戴波的工作更像是一個掮客,在了解清楚個體投資人的需求後,他會通知電影的聯合出品公司,約好一個時間,讓“投資人”和“聯合出品方”麵談,投資人是否會投錢,要在那之後決定。據他了解,“聯合出品方”確實從“主要出品方”那裏會拿到一定比例的影視投資份額,但拿到手後就會公開溢價售賣,吸引市場上想投資的“散戶”購買。

在不到兩個月的時間裏,戴波接觸了幾十個想要投資電影的人,最終真投了錢的,隻有一個。那是一個搞技術的北方人,經濟條件不錯,平時炒股,看好影視行業,卻找不到參與投資的渠道,他看到了戴波發布的文案後,就聯係上了戴波。

這個投資人表現得很爽快,直言他喜歡新晉“影帝”,就想投資戴波公司裏那位男演員的電影。戴波將這部電影的情況做了介紹後,他絲毫沒有拖泥帶水,點頭答應。於是戴波介紹他和“聯合出品方”碰麵,簽了合同後,這位投資人給這部電影投資了不到1萬塊錢。

當時,戴波和這位投資人都信心十足——畢竟這位“影帝”曾經的作品票房都很不錯,電影卡司陣容也是大咖雲集,戴波覺得自己是真的在幫投資人賺錢。

開單後,結算月薪時,戴波拿到了不到2000元的提成。

“我業務能力不太行,做得好的(同事)能有幾萬塊。”戴波說,“我這個還算程序正規,鄭峰那個公司才真的誇張,說是‘詐騙’完全沒問題。”

3

戴波和鄭峰在同一個微信群裏,兩人當年相識於一個培訓機構,當時學的都是UI設計,又住在同一個宿舍裏,便成了關係還不錯的朋友。

戴波成功開了第一單後,在群裏分享了這個消息。聽說戴波在做“影視投資顧問”,還開了單,這讓鄭峰覺得這工作靠譜。

鄭峰在深圳待的最後一家公司是做虛擬貨幣的,“但不是比特幣,是山寨幣”。他在這家公司隻幹了4個月,2019年7月離職時,公司已經拖欠了他2個月工資。老板說投資出了問題,正在想辦法弄錢。員工們申請勞動仲裁成功後,老板至今仍拒不執行。經過這一番折騰,鄭峰對深圳已經毫無留戀,在2019年11月返回武漢。

臨近過年,鄭峰盤算著先隨便找個工作過渡,見戴波在影視行業似乎打開了局麵,他原本也打算去戴波的那家公司,但又覺得上班地點離自己的出租屋太遠,便選擇在江夏光穀附近找同類公司。“這一片兒(光穀)的影視投資公司還挺多的,很好找”。

他隨便往一家公司投遞了簡曆,去麵試時,正好碰見公司內部開會結束,十來個人從小會議室走出來——這是公司的全部人馬了。鄭峰覺得公司規模太小,不靠譜,接著又投了一家簡曆。

鄭峰第二次投簡曆的這家公司,在網上可以查到的工商信息是:在2019年6月5日才注冊成立,由一位老板百分百控股,認繳資金300萬元整。公司另一位高管的姓名和老板的姓名僅一字之差,是兄弟關係。公司的官方公眾號則是在2019年10月5日注冊的,2019年12月10日後再無更新,其簡介為:“專業國產電影製作團隊和宣發部門”。

在影視投資末端,裝美女騙散戶的錢

鄭峰說,“去之前,我以為是和戴波那個公司差不多的,拉個人投資的”,可他去了以後才發現,自己入職的這家公司,更為“大膽”。

當天和鄭峰一起來麵試的還有四五個年輕人,都是“業務員”崗位。麵試是一對一,業務經理直接出麵。

經理首先簡單介紹了公司的業務,自稱是做影視投資的,問鄭峰之前有沒有了解過這個行業——鄭峰當然沒有——於是,經理進一步解釋,“就是幫助中國那些有投資能力的人投資電影,讓他們獲得收益”。

這種說辭,鄭峰並不完全相信。公司要求的工作強度很高,“大小周”,早上9點到晚上9點,午飯和晚飯各休息1小時。鄭峰心想,反正也做不長,就沒有顧慮太多。

入職第一天,公司先給新員工進行入職培訓。在會議室裏,經理點開PPT,介紹影視投資的行業前景,用鄭鋒的話說,“屬於是那種洗腦性質的、跟你講這個行業有多好”。PPT上援引的“成功案例”是《我不是藥神》,經理說投資50萬能收回200萬——對於這個回報比,鄭峰始終持懷疑態度,覺得不可能是行業常態。

介紹完行業前景,經理給新員工們每人發了一個文件夾,裏麵有兩個“成功案例”,展示了從“添加客戶”到“客戶成功把錢打入公司對公賬戶”的全過程,讓新員工研究學習。

這兩個成功案例,講的都是員工通過假扮“白富美”的方式獲取客戶信任,因此有些新人看過後就立即放棄這份新工作離開了這家公司。除去入職那天當場走的,鄭峰在職的1個月裏,還有五六個新老員工離職,與此同時,每天都有不同的人來麵試。

鄭峰選擇留下來,當時他尚未覺得“假扮女人”這件事有多危險,隻是想得過且過混一份工資,過渡掉年底到春節前的幾個月。

4

鄭峰很快發現自己的薪資和麵試時談得有出入——麵試時公司承諾底薪3500元,但入職後卻被告知,要成功開第一單,底薪才會升到3500元,未開單的話,底薪也就一兩千。而且,提成是分區間計算的:一個月的銷售總額在20萬以內,提成12%;銷售額在20萬到50萬,提成20%;銷售額在50萬以上,提成25%。收入最高的同事,月薪能拿到5萬左右。

除業務部,公司還有一個特殊的崗位,名叫“形象”——那是一個身高中等、剪著幹練短發的大眼睛、單眼皮女孩,公司20多人的業務團隊,在微信上用的都是她的照片,好在客戶麵前打造“白富美”的形象。“形象”的辦公區域和業務員們是隔開的,有自己獨立的一間辦公室。

做完入職培訓,公司給鄭峰他們這些新員工每人提供了一部千元左右的智能手機,裏麵早裝好了公司提供的微信號,賬號上已經添加了一部分客戶,鄭峰猜測,這些應該是以前離職的員工添加的。除此之外,公司還會要求員工自己額外準備兩個微信號——頻繁添加好友,可能會導致微信號被封,因此要多備幾個“小號”。

為了注冊新的微信號,鄭峰購買了一張新電話卡。按照要求,他先要在朋友圈更新“形象”的照片,發布“日常動態”——喝咖啡、插花、旅遊、看書,一兩周後才能開始“加人”。經理說,這個過程叫“養號”,賬號需要“養一養”才能開展業務。

公司“接觸客戶”的渠道有4種。

第一種是在貼吧、今日頭條、微博等網站直接發布電影投資消息,文案模板和戴波的公司類似。

第二種是通過陌陌、探探這樣的社交APP添加好友。業務員們使用同一個人的照片、在同一款APP上注冊賬號時,要注意賬號信息的地理位置不能一樣,否則會露餡兒,所以每個業務員注冊完賬號後,都會在群裏共享賬號的位置——全國任意地方都可以拿來注冊,但不能定位在武漢,因為公司本身在武漢,怕有客戶直接找上門來。至於搜尋客戶的篩選標準——“就是撩土老板嘛,有個捷徑就是,你看名稱裏帶‘工程’之類的, 都是有錢好撩的”。

第三種是想辦法混進一些微信群,可能是某個行業的投資群,也可能是高檔小區的業主群,經理時不時會在公司群裏分享進群鏈接,同樣,為了避免照片露餡兒,一個群裏隻能進一個業務員。

第四種是直接通過電話號碼添加客戶微信——經理會打印出不知道從哪裏買來的手機號碼列表,鄭峰可以直接添加號碼和客戶開始聊天。對於這種貿然騷擾,客戶一般比較警惕,為了獲取信任感,經理也會教給業務員們一些常用套路:比如,好友驗證通過後,鄭峰會將一張停車位被占的照片發給對方,稱對方占用了自己的車位,對方通常會一頭霧水地回:“這不是我的車。”鄭峰便假稱去“核實”,等待10分鍾後,再給對方發消息:“抱歉,剛才是我弄錯了。”接著趁熱打鐵:“你人真的蠻好的。”以此徐徐展開其他話題。

在這些男性客戶眼裏,這位與他們因為這些偶然的誤會相識的,是廣電總局下麵某公司的美女商務,叔叔或者舅舅在電影圈有資源、有地位。為了營造這個“人設”,鄭峰需要用公司給的微信朋友圈發各種照片佐證身份的“真實性”——比如與影視明星的合照,參加即將上映的電影發布會的現場。這些照片有的是公司“自有資源”,有的是通過各種渠道買來參加活動的名額,讓“形象”去活動現場拍照。

鄭峰每天的工作內容是“添加”客戶、和客戶聊天,培養感情,“想要讓他們投資,就得有一個建立信任的曖昧期”。聊天從早上開始,一般會問“吃了什麽?”緊接著分享自己的生活;到下班時間,鄭峰會對客戶說要去健身、練瑜伽、看書,順便問一問客戶的日常生活——他需要通過客戶這些“日常”,判斷對方是否真的具備一定的經濟能力。

經理還教過鄭峰一個小技巧:通過微信頭像判斷客戶有沒有錢。“頭像是風景或車的,一般是有錢人;用卡通動漫圖片做頭像的,一般都沒錢”。

“還挺準的,我自己的微信當時就是卡通頭像。”鄭峰說到這裏,忍不住笑。

5

與客戶的聊天內容天南海北,難免會觸及鄭峰這個90後的知識盲區,有時談到其他領域的投資,或者茶文化、酒文化時,鄭峰總接不住話題,隻能把手機給經理,讓他幫忙處理。

他甚至還遇到過“同行”。那是入職後的第二周,鄭峰在交友軟件SOUL上遇到了一個客戶A,對方主動打的招呼。兩人簡單交換了個人信息後,鄭峰按照既定話術說,“這個APP我不常用,我們還是加微信聊吧”,就順利添加了A的微信。

添加好友後,兩人的聊天內容不鹹不淡,基本是分享日常生活與興趣愛好。鄭峰了解到,A經營著一家餐館,熱愛旅遊,看起來是有經濟實力的——這是一個“潛在”客戶,所以,得一直與他聊下去。

但蹊蹺的是,A總是會不提前打招呼就直接給鄭峰撥打語音電話,每天起碼打來一通。每次鄭峰就隻能靜靜等著語音電話自動掛斷。

到“認識”後的第五天,A突然連續打了3個語音電話,鄭峰猜想對方是在試探他的真實身份。之前的聊天中,A的措辭總有一股霸道總裁的強硬,鄭峰不想因為不接語音電話而失去這個客戶,先是就近求助了一名女同事“客串”,女同事以“聲音不好聽”為由婉拒後,鄭峰不得不去找經理商量對策。

經理聽到後沒有說別的,隻問鄭峰:“你覺得這個客戶有錢嗎?”

“有錢。”

經理這才鬆口,讓鄭峰去找“形象”幫忙接電話,又叮囑他,提前和“形象”簡明扼要地介紹他和A聊到了什麽階段,以免穿幫。

“形象”與A語音過之後,鄭峰在與他繼續聊天時,發現聊天內容開始有了變化:A總是看似不經意提起“過會兒要去找表弟”,接著又透露表弟是“搞股票投資的”,輕輕鬆鬆就能一天賺兩三百萬,他詢問鄭峰對投資是否感興趣,可以“一起去賺錢”——鄭峰一直沒有正麵回應過。

打完語音電話後又過了5天,早晨鄭峰點開微信,收到一條好友申請,驗證消息裏說:“我是XXX(A的名字),這是我的小號,我的大號被人舉報封號了。”

“一個正常人怎麽會被封微信號呢?”鄭峰這時已經百分之百確定,A是同行,就沒有通過他的好友申請。

後來,鄭峰遇到了客戶B,至今仍覺得很對不起他。

B是一個當兵退伍的年輕人,28歲的年紀,做小吃生意創業失敗後,靠給人開貨車謀生。與鄭峰添加好友後,鄭峰按套路每天與B分享日常。聊了沒幾天,鄭峰就漸漸感覺事情的走向有些不受控製——B把鄭峰的問候當真了,認為鄭峰是真的關心他、對他感興趣,給鄭峰發消息的頻率越來越頻繁。生活裏每天發生的瑣事,B會像記流水賬一般,一條條發過來,把自己的困境、失落毫無保留地傾吐給鄭峰。

麵對B的信息轟炸,鄭峰發覺苗頭不對,有意識地不回他消息。B察覺後,還會不停地絮絮追問:“你為什麽不回我?你是不是碰到什麽事了心情不好?”

鄭峰已經清楚了B的收入情況,很顯然他不會有閑錢投資電影,更害怕他把聊天當真、動了真感情。迫於愧疚心理,八九天後,鄭峰心一橫,直接刪除了B的微信。

與其他客戶聊天時,鄭峰偶爾會收到索要自拍的要求,會把“形象”事先拍好的照片發過去。還有一些客戶會有比較直白的性騷擾言語,甚至直接討要大尺度裸露照片,鄭峰在公司時間短暫,沒機會接觸到這類客戶,但聽到同事們吐槽過,有的男同事一時惡趣味湧上來,還會饒有興致地和客戶“互撩”,覺得這種玩弄人的事情很有趣。

對待這類客戶,新員工入職培訓時經理就提前告訴過他們統一的處理方式:直接刪掉。“因為這種行為太屌絲了,肯定沒錢”。

經過層層篩選,鄭峰最終保留了十來個“精準客戶”,但真正將話題聊到“電影投資”的隻有一個,還是公司提供的微信號裏原本就有的客戶,那人從事建築行業,已婚、有錢,很喜歡和鄭峰聊天,甚至有次鄭峰在晚上9點下班後,還接到過他打來的視頻電話。鄭峰當然不敢接,以“在看書沒接到”搪塞了過去。

後來的一天,這個客戶忽然說收到一盒好茶葉,想要寄給“她”嚐一嚐。鄭峰意識到,客戶開始嚐試線下的接觸了,這說明自己已經獲取了對方足夠多的信任,可以將話題轉到影視投資了。

此前鄭峰在朋友圈隔三差五展示影視圈的資源,因此他向客戶談起手中的電影項目時會顯得很自然。鄭峰推薦的電影是一部古裝武俠片,領銜主演是一個拿過“金像獎”的香港男演員。他告訴客戶,可以從電影的“聯合出品方名單”裏,找到自己的公司。這部電影也是公司當時主推的項目,幾乎所有業務員都在給客戶推——隻不過,這部電影除了項目啟動時的新聞發布會,再找不到任何新的資訊,上映時間也遙遙無期。

鄭峰按照既定話術告訴客戶,最近參加了一個酒會,通過家裏長輩的關係,拿到了這個電影項目的投資份額,可以一起賺錢。當然,酒會是假的,場景是租的,酒會上的人全是雇來的群眾演員。鄭峰將這些演出來的視頻、照片發給客戶,向客戶強調公司的投資份額來之不易,心動就要抓緊機會。

6

在和這位做建築的客戶聊天時,鄭峰的心裏已經默默決定,這單不管談不談得下來,事情過後,要立刻離職。

他之所以如此堅決,是因為此前看到了一則關於影視投資詐騙的新聞,鄭州一家搞影視投資詐騙的公司被查,抓了34人。他點進去細看了,驚恐地發現新聞內描述的違法犯罪套路,和公司教給自己的一模一樣。

在影視投資末端,裝美女騙散戶的錢

那則新聞報道稱,該團夥以王某在北京注冊的電影製作公司為基礎,設計出流程詳細的“眾籌拍電影”騙局,利用“美女”拉攏客戶,打著“內部消息”的幌子,以“高額回報”為誘餌,步步為營,實施犯罪。據辦案警官介紹,詐騙團夥成立的電影公司確實與電影出品方簽訂了合同,但是隻交了部分定金,取得“聯合出品”的頭銜以後,便開始行騙。因為可以在網上查證到該公司聯合出品的頭銜,很多受害者信以為真,投入大量資金,等受害者資金到賬以後,立即被這群詐騙團夥瓜分。

“佯裝成白富美”、“在影視公司有親戚”、“所投項目穩賺不賠”,新聞裏的這些描述,看得鄭峰心驚肉跳,他嗅到一絲危險的氣息。

鄭峰不敢直接提這個新聞,隻能委婉地問經理:“錢能不能到電影項目上?”

經理答得很含糊:“肯定會,有人賺到錢了。”

但究竟有多少錢能到電影項目上、又有幾個人能賺到錢,經理答不上來,也不會回答。

思來想去,鄭峰覺得這個工作有違法風險,猶豫是否離職時,正巧一個很久沒有聯係過的同學回到武漢,詢問他的近況。得知鄭峰在從事“影視投資”後,那個同學沉默了一會兒,坦白道,自己以前也做這個,東窗事發後被帶到警局做了筆錄,還有一個同樣做“影視投資顧問”的同學,直接被抓了。

種種信息讓鄭峰越來越慌張,他發現自己好像稀裏糊塗闖進了一個違法團夥,開始想要逃跑。

就在他提出離職申請的前一周,兩個老板突然出現在公司,頗為神秘地把經理喊進會議室。沒過一會兒,他們走出來,站在過道上,要求業務員全體起立。老板宣布,公司要正式轉型,從“影視投資公司”轉為“影視製作公司”,以前的業務全部作廢,客戶的微信統統刪除。

那一刻,鄭峰腦海裏蹦出的第一個念頭是,群發消息告知所有客戶這是一個騙局。但他還沒來得及坐下,紙質資料和公司提供的手機就被經理當場收走,電腦上的資料也被監督著刪掉。那一天員工們下班後,老板和經理的辦公室仍然安靜地亮著燈。

公司轉型後,鄭峰的工作有了調整。業務員們要在招聘平台裏搜“影視投資類公司”,然後去聯係那些公司的老板,稱自己手裏有電影項目的資源,希望對方能“協助拉投資”,回報是每拉到一單投資,可以給對方返55%——一般情況下,公司拿45%,分給員工10%,這是行業潛規則,也是公開的秘密。

鄭峰被要求每天要加6個影視投資公司的人,KPI考核是打字數量——輸入法會記錄業務員們每天打多少字,打字超過1000個,才算合格。

“形象”還在公司繼續上班,因為那些業務員聯係好的影視投資公司接了項目後,還是需要用她的照片,按照舊套路去騙人。

2019年12月初,鄭峰在業務轉型後熬了一個星期拿到底薪後,立馬提出了離職。辦完離職手續走出大樓,他給要好的朋友打了電話,約在一個燒烤攤喝酒吃串到深夜。他那晚喝了兩瓶白酒,濃烈的醉意裹住他,先前的壓抑、羞恥被傾瀉出來,他終於感到一身輕鬆。

另一邊,戴波也提了離職,比鄭峰還要早幾天。他也覺得自己是在騙人,盡管電影項目真實存在,合同也是真實有效的,但他覺得,“明知道極大概率會虧,還勸人投資,完全不提風險,這不是騙人嗎?”

戴波還知道,他的老板住著豪宅,出入開著保時捷——如果投資的錢款都如數進入了對公賬號,那老板的錢又是從何而來?他也聽說,這行裏還有更為誇張的模式:聯合出品方給出品方投資定金,公開接受個人投資,收到一定的個人投資款項後,把定金收回來或幹脆放棄定金,帶著投資人的錢跑路。

簽約時,那些個體投資人出於信任,拿出自己多年的積蓄,滿心歡喜等著回報收益,對業務員還會連聲感謝。他們不知道這是騙局,也不知道自己是那棵即將被收割的韭菜。

尾聲

戴波將公司同事們全部從手機裏刪除幹淨,與影視投資有關的任何人或事,他都不想再扯上關係。12月13日,那位影帝的電影如期上映,從來不關注電影票房的他,特意查詢了該電影的口碑和成績,“絕對賠了,票房都沒過億,他(投資人)因為和我溝通才投資虧錢的,我有點愧疚”。

他想起溝通電影項目時投資人的信心滿滿,認為這是一部絕對會火的電影,“客戶都覺得自己投的小成本電影是年度黑馬”。

鄭峰也鬆了一口氣,他很厭惡自己這段裝女人騙人的經曆,好在他還沒有真正騙到客戶的錢,這讓他覺得自己還不算太壞。

武漢疫情解封後,鄭峰從老家黃石返回武漢,約戴波一起,重新在武漢找工作。在家政公司、直播帶貨、KTV設備銷售幾個工作折騰了一圈後,鄭峰最終回老家定居,考上了基層公務員。

搜索相關的新聞,2020年9月,上海警方破獲4500萬影視投資合同詐騙案,涉及全國各地投資人260餘名;2020年12月,安徽警方破獲7800萬影視投資詐騙案,抓獲24人。

在知乎的相關問題討論裏,有位業內人士恨鐵不成鋼地說:“電影(投資)對散戶發放的份額本來就少,二手公司的再拆分,當然會使價格提高很多,投資者盈利空間低。但是你要知道,現在(電影)項目沒上映的都壓在手裏了,公司不想辦法在上映前回款,喝西北風嗎?”

文章中人物均為化名

本文係網易文創人間工作室獨家約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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