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國小民(252)

回答: 奇聞異事YMCK10252021-02-06 23:07:40

 

 

死在機場高速上的女孩,無人關心

2021-02-05 10:26: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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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知行

風雨過後便是彩虹

2020年7月26日晚,好久沒聯係的許君給我發了條信息:“都過去十年了,昨晚我媳婦兒又做噩夢了……”

這條信息就像一道閃電,直達我的記憶深處,讓我又想起了那個慘死在機場高速上的小姑娘。

1

2010年7月26日深夜,我睡得迷迷糊糊,手機鈴聲突然大作,接通後那邊傳來許君微微顫抖的聲音:“對不起啊大林子,這麽晚打擾你休息,我……我媳婦兒剛撞人了,現在在交警隊呢。”

許君是我在一個飯局上認識的,跟我一樣都是85後,同齡人之間有很多共同話題,一來二去就熟了。當時,許君得知我是律師後,還開玩笑說:“這樣好啊,有事兒可以找你了。以後我也可以說‘有事兒請找我的律師談了’!”

我笑著說:“那要這樣,我還是希望你一輩子別找我。”

誰知道他竟一語成讖,事情還真的來了。我頓時清醒,趕忙問:被撞的人怎麽樣了?傷得重不重?許君歎了口氣說人當場就死了,他媳婦兒正在做筆錄,“打電話就是想谘詢你一下,有沒有什麽需要注意的?”

我說一定要配合警方工作,如實陳述事實經過,看警方怎樣定責。畢竟一條人命,有可能會承擔刑事責任,“你跟你媳婦兒都要做好心理準備”。

許君明顯緊張起來,說他媳婦兒在高速路上正常開車,“誰能想到高速路上還躺著個人呢?”我讓他別著急,時間不早了,估計警方也不會馬上定責,先看看他們怎麽說。

可掛了電話,我也睡不著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收到了許君發來的短信,說他們兩口子一會兒要去律師事務所找我。警方沒有馬上采取強製措施,看來此事還有緩和的餘地,我草草梳洗了一下,就往律所趕去。

不到9點,許君和妻子何薇已經到了,兩人坐在沙發上,沉默不語。許君一改往日意氣風發的模樣,臉色鐵青,紅著雙眼,胡子拉碴的,像是一宿沒睡。何薇也沒好到哪裏去,頭發散亂著,手一直抖,眼睛直直地盯著膝蓋,眼角似乎還掛著淚痕——很明顯,她還沒從這次事故中緩過來。

許君看我進來,趕緊過來拉住我:“大林子你可來了,急死我了!”我拍拍他,把他們往辦公室裏引。之前許君很少和我提自己的家庭,印象中隻聽他提過一次——他在某國企當個小芝麻官,何薇在街道辦事處做文員,兩人是相親認識的,平時收入不多但工作穩定。

這是我第一次見何薇,沒想到是在這種情境下。我給她遞了杯水:“嫂子你先冷靜下,然後給我講一下事故過程,越詳細越好,以及你到了交警隊後都做了什麽,咱們看看怎樣解決好一些。”

何薇喝了兩口水,臉色恢複了些,她看了眼許君,許君點點頭說:“林律師是自己人,你把事情經過完完整整地講一遍,別有遺漏。沒關係,我覺得這事兒咱們不理虧,是死者的問題。”

何薇這才深吸了一口氣,開始講述事發經過。

何薇說,前段時間許君出了個長差,昨晚才飛回北京,因為航班延誤,飛機落地已是深夜,她心疼丈夫旅途勞頓,不忍心讓他再在公共交通上輾轉,於是就想開車去接機。

夜晚的北京交通十分通暢,雖然何薇剛拿駕照不久,但也開得四平八穩。車子上了機場高速,廣播播放著浪漫的歌曲,良好的路況讓何薇漸漸放鬆了警惕,腦子也開起了小差——她與許君剛領結婚證不久,還沒辦儀式,婚禮還有一些細節要確定。正在幻想的時候,何薇就聽車子底下“咯噔”一聲,車子頓了一下,速度有點減慢。

“我還以為是壓上了塊石頭呢。”何薇有些納悶,覺得高速公路上竟然有大石頭,也太危險了,她使勁踩了腳油門,車子顛簸了一下,速度又提起來了。

沒承想出收費站的時候,何薇被一個等在邊上的交警攔住,引導她將車開到了路邊,讓她下車。何薇以為隻是例行檢查,可交警張口問她:“你撞了人了你不知道?”

何薇傻了眼,在交警的引導下,她看到自己車頭的凹陷處和周圍的大片血跡,心裏卻始終不肯相信這個事實:“高速公路都是封閉的,路麵上怎麽會有人呢?我真的以為自己是碾了個石頭!”

攔車的交警大概當時也不太清楚事故的全過程,所以當天晚上,交警隊隻留何薇做了個筆錄,告訴她最近不能離開北京,要隨傳隨到,等待交警的調查結果。

聽完何薇的講述,我也覺得這起交通事故並不簡單:首先,就如何薇問的那樣,事故發生地點是封閉的高速公路,人是從哪來的?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其次,何薇雖然在開車過程中走了神,但也隻是一眨眼的功夫,這說明被撞的人並不能顯著地引起過往司機的注意,那這人被撞之前在做什麽?

鑒於這起事故頗有些蹊蹺,許君夫婦就想正式委托我處理,畢竟他們不專業,也實在沒有精力——在婚禮之前發生這種事,何薇受了不小的驚嚇,心理壓力很大,他們又不敢告訴父母,怕老人擔心。

他們離開後,我又看了一遍談話記錄。有把握的是,根據法律規定,行人是絕對不能進入高速公路的,死者過錯在先,何薇還不至於要承擔刑事責任。但,最後她要承擔多少責任,甚至要不要承擔責任,隻能等交警的調查結果了。

2

轉眼間一周多的時間過去了,8月4日這天,我接到了許君的電話,說交警隊有了初步的調查結果,通知何薇去一趟。因為交警那邊沒特別要求,我作為代理人去就行,不過我還是帶上了許君,萬一有什麽事情,他也能當場做決定。

接待我們的警官姓顧,聽說許君帶了律師過來,有些不屑,似乎是嫌許君小題大做,態度也不好。他給我們調出了當晚的高速監控錄像,畫麵不是很清楚,隻見機場高速上,一輛SUV的前車門打開了,一個瘦小的人摔了出來,但SUV並沒有減速,也沒顧上關車門,而是直接開走了。

從模糊的畫麵上大概能看出來,從SUV上掉下來的是個女孩子,穿著超短裙,背了一個小包。許是從車上摔下來後有些懵,或者是腿腳摔傷了,她就跪在地上一動不動。

深夜的機場高速上出城方向的車比白天少了不少,但車速都不慢。好在路燈光線充足,後麵幾輛車陸續經過,司機都提前打了方向,險險地從女孩的身邊擦過,看得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沒兩分鍾,一輛紅色的小轎車出現了,跟前幾輛車不同,這輛車絲毫沒有減速,直直從女孩身上碾了過去。

許君幽幽歎了口氣,看向我說:“這是我媳婦兒開的車。”

直到紅色小轎車開出監控範圍,被撞的那個女孩都是仰麵朝天的姿勢,一動不動。錄像顯示,過了大概半小時,救護車來了,女孩被抬走了——應該是有後麵的司機在何薇撞人後立刻報案了。

“事發過程就是這樣,我們在高速出口攔下了何薇,她對撞人一事完全不知情。”顧警官關了監控,讓我們回到座位上,又往我們麵前扔來一個文件夾,“你們先看看吧。”

許君拿起來打開看了一眼,臉色變得很難看,趕緊遞給我。我打開一看,原來是一份屍檢報告。死者名叫宋甜甜,隻有19歲,來自湖北某農村,職業一欄寫的是“無業”,死因是“遭受高速撞擊,顱骨碎裂”。

屍檢報告最後附了幾張照片,觸目驚心,宋甜甜一絲不掛地躺在不鏽鋼台子上,頭發被剃光了,雖然頭部被撞得慘不忍睹,但仍能看出她生前麵容姣好。

我合上文件夾,穩了下心神,把文件夾還給顧警官:“宋甜甜怎麽從SUV上摔下來的呢?這也太突然了!”

顧警官說,SUV的司機已經找到了,經過訊問,他交代了事發經過。

 

SUV的司機叫王剛,他在機場附近買了房,每月除了工資之外還有點兒灰色收入,小日子過得很滋潤。

出事兒那天傍晚,王剛跟朋友在三裏屯吃飯,但是沒有喝酒。飯局結束後時間還早,王剛就去了一家常去的KTV唱歌,宋甜甜明麵上是這裏的服務員,實際卻在做“小姐”。

“那天我心情非常不好,下午媳婦兒跟我在電話裏吵了一架,回娘家了,我就想晚上找個小姐發泄一下。”王剛點了宋甜甜出台,於是宋甜甜坐上了SUV的副駕駛,踏上了一條不歸路。

剛上車時,倆人聊得還挺好,但看王剛開車出了城上了機場高速往順義方向走,宋甜甜就開始抱怨說太遠了,要求把“出台費”加倍。王剛不同意,兩人就在車上吵了起來,宋甜甜讓王剛調頭把自己送回去,但這時候,車子已經在機場高速駛出過半,沒有回頭路可走。

王剛告訴警察:“沒想到這個小姑娘自己解開了安全帶,一開車門跳了下去。我當時也是在氣頭上,一腳油門就開走了。”

宋甜甜死無對證,對於王剛的說辭,警方高度懷疑:

第一,事發時王剛到底喝沒喝酒?他們在事發第二天才找到王剛,雖然第一時間做了酒精測試,但結果顯示他血液裏每百毫升酒精含量為0;

第二,宋甜甜是自己跳下車還是王剛推下車的?按照常理,車子高速行駛時,一般人沒膽量跳車,而且事發時兩人正處於爭吵狀態,不排除王剛“惡向膽邊生”,可王剛的車內無監控,高速上的監控拍得也不是很清楚,根本看不出來宋甜甜是被推下來的還是自己跳的,警方又試了其他調查手段,依然沒有找到證據,隻得作罷;

第三,王剛為什麽將宋甜甜置於危險境地、自行離去?據王剛講,當時他被宋甜甜的話氣得夠嗆,宋甜甜跳車後,他看了眼後視鏡,覺得沒啥大礙,這麽大的人應該能自己照顧好自己,所以沒有停車查看,直接回家睡覺去了。

王剛的說法幾乎無懈可擊,警方又沒找到其他證據,最終隻能將這起事故定性為一場普通的交通事故,不再繼續做刑事案件調查。

3

事發過程大致明了了,但到了給各方定責的時候,警方又犯了難。我認為何薇也是受害人,責任在前車司機王剛,可顧警官讓我們不要多講,回去等消息:“這期間你們也可以跟死者家屬先聊聊賠償事宜,我聽說王剛挺積極張羅賠償的。”

從交警隊出來,許君不停地問我會有什麽後果。我說雖然法律規定行人不得進入高速公路,但本案的情況較為特殊,加上溝通時顧警官的態度不算好,估計會給何薇定部分責任,“我們該爭取的爭取,剩下的隻能聽天命”。

許君又問:“警官這時候讓我們跟死者家屬聊賠償,咋聊啊?我們要賠多少錢?”

這我也說不好,畢竟責任還沒定,這個時候談賠償沒什麽依據,就是雙方談一個都能接受的數字。死者家屬要是講道理還好說,要是耍無賴可就沒頭了。

許君歎了口氣,望向車窗外:“這馬上就要辦婚禮了,真夠喪的……”

 

更“喪”的事接踵而至。

第二天中午,我接到許君的電話,他怒氣衝衝地說出事了:“我家門口被擺了花圈,還有一幫中老年婦女在那裏嚎哭,何薇被堵在家裏不敢開門,你能不能過來幫我處理下?”

我問是不是死者家屬鬧事,許君說應該是,花圈上寫著“宋甜甜”,但他去問那幫人,誰都不搭理他,隻顧著嚎哭,“真的是轟動整個小區了,好多人都在瞧!”

我讓許君先報警,這種行為已經嚴重影響生活秩序、造成惡劣影響了,警察來了之後會幫忙勸阻,而且對方的“正主”也會出來,許君就可以嚐試先溝通,看對方是什麽想法。

等我趕到許君家,警察已經將現場處理完畢,沒見到死者家屬和花圈,地上隻剩幾朵小白花和紙錢。許君氣鼓鼓地對我說:“太不像話了!”

他報警後,警察很快就來了,不知從哪兒竄出個老頭,趴在地上邊哭邊嚷:“女兒啊”、“賠命啊”。發現是人命引起的糾紛,警察了解一下事情經過,對老頭挺同情,說話也很客氣:“老人家,您剛失去女兒沒多久,心情我們可以理解,但您這種方式解決不了任何問題。你們可以協商,協商不成您還可以用法律武器維權,鬧是解決不了問題的。”警察隻要求他們立刻把花圈撤走,其他的事可以談。

誰知老頭從地上爬起來,舉起拳頭就要打許君,警察趕緊攔住,斥責了一句,老頭理直氣壯地說:“我女兒被他媳婦兒撞死了,得賠我錢。不賠錢,就賠我們一條命!”

許君問他想要多少,老頭獅子大開口,說他女兒每個月都往家裏打幾千塊錢,“你按一年4萬塊錢算,至少賠30年,120萬!小子,你賠我120萬這事就這麽算了!我們農村人不想打官司,逼急了我們也豁得出去……”

許君說不可能,畢竟事故責任認定還沒出。眼看老頭又要激動,警察勸他們先離開,又發出了警告。眼看這情形鬧不下去了,老頭便招呼一幫人收拾東西,臨走前還惡狠狠地衝許君嚷:“要麽賠錢要麽賠命,你看著辦!”

接下來幾天,總有幾個不明身份的人站在許君家的小區門口。出於安全考慮,我讓許君請幾天假在家陪何薇,沒事不要出門。

4

幾天後,許君接到顧警官的電話,讓我們再去一趟交警隊。責任認定結果已經下來了,交警會組織一次調解,讓許君提前準備好賠償方案。

許君找我商量,我說這個調解方案他們得自己拿,覺得賠多少合適就報金額,如果雙方都沒意見,就可以簽協議了。許君恨恨地說:“對方可是要120萬啊,怎麽可能?”

再次來到交警隊,顧警官接待了我們,依然沒什麽好臉色,開口就問:“跟對方談妥了嗎?你們打算賠多少錢啊?”許君也不客氣,先講了一遍宋甜甜父親的所作所為,然後反問:“就他們家人這樣的,您覺得我們賠多少錢合適啊?”

顧警官不接話茬,麵無表情地讓我們去會議室,說要宣布責任認定結果:“你們雙方看看能不能再談談,談不成,你們就法院見吧。我們這個調解也就是個程序,不是強製的。”

宋甜甜的父親已經坐在會議室裏了,這次,他把妻子也帶來了。宋母一直低頭看桌子,連我們進來都沒抬頭看一眼,宋父看到我們倆,動了一下又坐住,大眼睛快速掃動,不停打量我和許君。他是個農民,臉上溝壑縱橫,因為會議室裏不讓抽煙,手裏的一根煙已經被他揉搓得不成樣子了。

顧警官首先確認了雙方的身份,接下來宣布責任認定結果:“就本起交通事故,因死者宋甜甜違反相關法律規定單方進入封閉的高速公路,應承擔本次事故的主要責任;司機何薇因未盡到安全駕駛義務,應承擔本次事故的次要責任。”

話音剛落,在座的人都炸了鍋。許君大喊:“她違法在先,憑什麽還要我們承擔責任?”

宋父激動地站起來:“我女兒的一條命沒了,還要承擔主要責任?”

我則問:“前車司機王剛呢?就這麽算了?”

許是顧警官見多了這種場景,他絲毫不亂,擺擺手讓雙方安靜下來,接著說,交通事故責任認定,是交警隊基於事故發生情況、各方的過錯和法律規定做出的,如果不服,可以去市交管局申請複核,也可以直接去法院起訴,“你們雙方要不要再談談?”

宋父氣呼呼地說沒得談,要麽賠120萬,要麽賠他一條命。許君想了想,說120萬是不可能的,“我們也不認可交警的責任認定結果,你們去走法律程序吧,看法院怎麽判”。

宋父當場罵道:“你個小XX,我女兒的命不值錢?我們全家都靠她養著,現在她死了,我們怎麽辦?本來還指著她,能給老大說上個媳婦兒,現在啥都沒有了!”

許君氣不過:“你女兒在北京做什麽你不知道嗎?她怎麽出的事你不知道嗎?你平時管過她嗎?要賠錢也是那個帶她走的司機賠。”

宋父紅了眼,跳起來就要動手,幸虧會議室的桌子寬,顧警官見勢趕緊阻攔,喊我趕緊帶許君走:“有你們這麽說話的嗎?還談什麽談,別談了!”

 

由於對交通事故責任認定書不服的複核申請期間隻有3天,我從交警隊回到律所就趕緊草擬了《複核申請書》,然後馬上送到市交管局。很快我們就接到了交管局的電話:“複核申請不予受理,因為對方已經向法院起訴了。”

我反倒舒了口氣——從雙方幾次接觸情況看,這事肯定不能和平解決,既然對方向法院起訴了,走法律程序是最好的了。

直到這時候,我感覺這個案子的材料還是不夠全麵,有個疑問一直在我心中盤旋——責任認定書裏隻認定了何薇和宋甜甜的責任,那前車司機王剛呢?難道徹底沒關係了?

想來想去,我還是給顧警官打了電話,希望能和他見一麵,了解相關事實。沒想到,電話裏的顧警官很客氣,還痛快地跟我約了時間。

這次見麵,顧警官並沒著急給我看材料,而是說起了這起事故的其他情況。

對這起交通事故的責任認定,交警隊內部出現了兩種聲音:一種認為前車司機王剛、死者宋甜甜和肇事司機何薇應該共出一份責任認定書,王剛看宋甜甜跳車後自行離開,屬於放任事故發生,應承擔主要責任,宋甜甜和何薇均承擔次要責任;第二種認為宋甜甜從車上摔下來是一起交通事故,之後何薇撞人又是一起交通事故,兩起交通事故應分開各出一份責任認定。

“我們定責任的時候,最緊張的人是王剛。”顧警官說,這次交通事故出了人命,王剛很害怕自己要承擔刑事責任,一旦被判刑,他的工作肯定是丟,家庭也會受影響。所以他想盡辦法上下打點,還托人到交警隊了解情況,想將這個事兒盡可能地壓下來。

這件事本就是因王剛而起,顧警官對他的所作所為感到反感,但還是幫忙聯係了宋甜甜的家屬。

跟宋家人聯係上後他這才知道,宋甜甜的家庭條件很困難,她上麵還有一個哥哥,除了宋甜甜隻身在北京打工外,全家都在地裏刨食。得知女兒意外身亡,宋父並不關心她的身後事如何處理,隻關心能拿回多少錢,每次都纏著顧警官問個不停,“反正人也沒了,錢拿到手才是實打實的”。

顧警官問宋父是否知道宋甜甜平時的生活情況,他說:“我女兒隻需要每個月給家裏打錢就好,其他的我們一概不知道。”哪怕後來得知女兒做了小姐,宋父也不以為意,“都是她自己願意,以後回村裏找人嫁了就得了,反正在北京什麽樣誰也不知道”。

宋父千裏迢迢來處理這件事,目的隻有一個,就是要錢,越多越好,他家還指著這筆錢給兒子起房子、娶媳婦。

顧警官又氣又無語,可還是本著“死者為大”的想法,跟王剛談了一次。他說這起事故中死了人是事實,王剛需不需要承擔刑事責任,要看後續的調查情況,如果能積極賠付獲得死者家屬的諒解,最後的處理結果肯定是他非常有利的。

之後,王剛與宋父談了幾次,內容不得而知,最後的結果是,王剛賠償宋家人98萬元,取得了宋家人的諒解——這是王剛能承受的最大賠償金額,聽說還借了一些高利貸。因為這件事,王剛雖然沒有被單位開除,但職務是一擼到底,他媳婦兒也提出了離婚,妻離子散。

拿到宋家人的諒解書後,警方便將這起事故一分為二,王剛與宋甜甜單出了一份責任認定書,在這份責任認定書中,認定宋甜甜因忽視交通安全從高速行駛的機動車上跳下,承擔事故的主要責任,王剛承擔次要責任。因為王剛已事先與宋家人達成和解,所以這份結果已經不重要了。警方另就何薇撞死宋甜甜的交通事故出具了責任認定書,就是之前顧警官在會議室給我們宣讀的那份了。

顧警官對我說:“如果你認為我之前的工作態度不好,我可以向你道歉,我不爽是因為那麽多車都能繞過去,怎麽偏就何薇沒繞過去?而且撞上之後她絲毫沒減速,生生地碾了過去,要說她當時沒走神,我肯定不信。開車這麽不仔細,一條人命啊……”

我表示理解,也相信顧警官說得是真的,因為有很多老交警會對肇事司機生出一股“怨氣”,像是恨鐵不成鋼的職業病。沒想到顧警官說:“小林你肯定還是不夠理解,宋甜甜才19歲啊,隻比我閨女大2歲,花兒一樣的年紀啊!”

5

宋家人在北京待久了,費用花銷不斷增加,承辦本案的法官了解到了這個情況後,破例安排提前開庭。

許君夫婦說好要與我一起出庭,沒想到開庭當天早上,許君打來電話說家裏臨時出了點兒事,不過來了,拜托我自行應訴。

我就在法庭上見到了宋父和宋母,開庭的時候,宋父說他和宋甜甜有很深的父女感情,說女兒的死讓妻子痛不欲生,給他們家人造成了很大的精神傷害。

想起顧警官講的話,我沒忍住,當庭站起來痛斥了宋父一頓。我講了宋甜甜在北京的工作生活情況、講了宋家人不聞不問的冷漠、講了宋父與王剛私下和解,還講了宋家人在許君家門口的鬧事,最後我說:“宋甜甜是原告的女兒不假,但她不是原告的搖錢樹。原告籍此獲得了遠超法律規定的賠償金,不僅不符合法律精神,也有悖於公序良俗。請問原告你是真的心疼你的女兒,還是在賣女兒?”

結果我因言語不當被法官嗬止發言。

最後,法院並沒有采納我方“無責”的抗辯意見,而是依據責任認定書,判決何薇承擔本起事故40%的賠償責任,總算下來需賠償宋家人22萬餘元。

拿到判決後,我去找許君,問他是否需要上訴——因為何薇隻買了交強險,沒買其他任何商業保險,她自己要承擔10萬的賠償責任。

許君想了想說:“大林子,這個結果我很滿意了,就這樣吧,怎麽說也是一條人命。”接著又喃喃說道:“還有,你知道開庭那天為啥我倆都不能去嗎?”

許君說,他們早就打算去法院了,許君想看宋父在法庭上的表演,何薇則是鼓起勇氣,想借此調整心態,直麵“心魔”——事發後,她神經衰弱,一直都睡不好覺。

到了開庭當天的早晨,外麵刮起大風,何薇想從床底下拿件風衣出來穿。她把床板抬起來,彎腰進去找衣服,就在這時,支撐床板的氣壓杆突然斷了,何薇一下子被床板拍倒了。

雖然沒受傷,但何薇再次受了驚嚇,她覺得這是宋甜甜來找自己報仇來了,“否則怎麽偏偏是開庭這天,挺結實的氣壓杆突然就斷了?”何薇越想越怕,說什麽也不肯出門,跪在地上瑟瑟發抖。許君沒辦法,隻好在家安慰她。

聽了許君的講述,我的後背也是一陣發涼。要是放在平時,我對這種事肯定是一笑置之,但聽許君講述,我還真願意相信冥冥之中有因果。

回頭看,在這起事故中,司機王剛求的是免除牢獄之災、保住工作和前程;宋家人求的是錢財,越多越好;許君何薇這對新婚夫婦求的是心安,想早點開始新生活。

而宋甜甜,這個“花兒一樣年紀”的女孩,從生到死,又有誰想著她呢?

 

 

 

本文係網易文創人間工作室獨家約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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