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 YMCK1025 2021-02-05 16:39:56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55803 bytes)
回答: 新照舊影(961)YMCK10252021-02-05 16:37:36

富士康裏的00後,把人生都裝進了桶裏

 

以下文章來源於每日人物 ,作者每人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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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明年去哪裏,

他們更關心下個月、下個星期、下一天去哪裏。

 

本文授權轉載自每日人物(id:meirirenwu)

撰文丨臨安  編輯丨金匝

 

他們自嘲為“提桶者”,人生就裝在一個桶裏,為了便於遷徙,桶裏有維持生活最低限度的衣物和用品,工資到手,或是一旦覺得太累太苦,可能就會提桶跑路。從一個廠區提桶跑路,遷徙到另一個廠區,又或者,旺季而來,淡季而去。他們的目的,是掙到足夠的錢,以後再也不用來這個地方,但對其中絕大部分人來說,每年9月的旺季一到,他們還是會重新回來。

 

富士康從不缺少勞動力。

 

鐵打的富士康,流水的年輕人。對富士康來說,如果24塊錢一小時招不到人,那麽最簡單的辦法,就是把價錢提高到25塊。剛剛過去的9月,趕上iPhone 12發布前的旺季,在鄭州富士康的園區,這個價錢變成每小時31塊,打工者蜂擁而至,最多的時候,每天的招工人數都超過千人。

 

勞動者的年齡正在發生微妙的變化,最早一批00後,已經踏進流水線。這是個龐大的群體,《2019年全國教育統計公報》顯示,全國高等教育在學總人數為4002萬人,而高等教育的毛入學率僅為51.6%。這意味著,近一半人高中畢業就走上社會,這還不包括那些隻讀了初中的人。

 

00後的命運,就此延伸為兩種軌跡,一種成為大學生,開始校園生活,另一部分則成為打工者,加入到候鳥般的打工人潮。

 

與80後、90後相比,00後在流水線上承擔著相同的強度和壓力,不同的是,在物欲的誘惑和階層的壁壘麵前,他們不願意長久地留在流水線。他們自嘲為“提桶者”,人生就裝在一個桶裏,為了便於遷徙,桶裏有維持生活最低限度的衣物和生活用品,工資到手,或是一旦覺得太累太苦,可能就會提桶跑路。

 

從一個廠區提桶跑路,遷徙到另一個廠區,又或者,旺季而來,淡季而去。他們的目的,是掙到足夠的錢,以後再也不用來這個地方。但對其中絕大部分人來說,每年9月的旺季一到,他們還是會重新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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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年的特定時期,富士康廠區會開始大量招聘普工,為新一代Iphone大規模生產做準備。求職者排隊準備進入招募中心應聘。

圖 / 視覺中國

 

 

 

 

遷徙

 

才認識不到兩天,“黃牙”就要走了。

 

在鄭州富士康的員工宿舍,姓誰名誰,是最不重要的,因為對方隨時有可能“跑路”,為此,周明習慣了不問姓名,隻叫外號。

 

 “黃牙”19歲,比周明小一歲,瘦,一米七的個頭,不滿100斤。他跟周明炫耀,說自己初中畢業就去混社會,抽煙發黃的牙齒就是證明,這次來富士康,隻是“掙點泡妞錢”。

 

在富士康上完第一個夜班後,黃牙崩潰了,“太TM累了”。黃牙被分配的工作,是給iPhone 12打螺絲。這是來富士康的必修課,比半個米粒還小的螺絲,拿幾斤重的螺絲槍去吸,稍不注意,就吸歪了。這樣的螺絲,一晚上平均要打1300個,也就是反複抬手一千多次,幾乎十多秒要重複一次相同的動作。

 

如果把富士康的廠區比作一個桶,那麽夜班時刻是這個桶最密不透風的時候。淩晨3點,睡意正濃,但流水線一開,成百上千的零件湧來,管理者在催促,不容許有停頓,否則會被積壓的零件淹沒,影響到其他人。

 

原本,周明覺得熬夜不是什麽難事,他年輕,精力足,17歲上職高的時候,因為沉迷於一款槍戰遊戲,跟幾個哥們兒在網吧熬過7個通宵。到富士康後,為了每小時賺更多的錢,他選擇到金屬加工廠區,做的是給iPhone 12手機外殼拋光、研磨的工作。在噪音、機油味裏,他一個人要負責十多台拋光機,並且得一直來回走動操作,這樣的工作要持續一整夜。如果能帶手機進廠房,他很想在手機計步器上看看自己一晚上要走多少步。“至少5萬。”他覺得。第一個夜班下來,光腳站在地上都痛。

 

周明管這個叫做富士康的“第一夜”。來富士康的00後,如果運氣不好,一進廠就會被分到上夜班,運氣好點,可能在一個月後輪替到。總之,在富士康的旺季,流水線是20個小時不停歇地運轉,每個來這裏的人都必須經曆夜班的考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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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士康流水線。

圖 / 視覺中國

 

“如果能熬過第一個星期,基本就能留下來,但這樣的人超不過一半。”第一次夜班過後,周明發現有10個工友消失了,都是00後,都通過中介進入富士康,都試圖在iPhone 12發布前賺一筆,最後的結局,也都是把一床狼藉留給下一個人。

 

在富士康,每一張床鋪都不知道換過幾任主人。周明親眼見過一個00後“大神”,背著一個書包就來了,被褥和枕頭也沒有,晚上就枕著書包睡,把生活壓縮到極致,也把自由發揮到極致,第二天上班吃午飯時就跑路了。還有的,是各種網貸還不上,過來躲債的,沒兩天也跑了,“那小哥跟我說,打工比逃債還累。”

 

黃牙是其中一個,他無法忍受,打算提桶跑路,這意味著之前的工資也沒有了。相比之下,宿舍裏另外兩個三十多歲的大叔要更有耐力些,一個是“寬臉叔”,一個是“皺眉叔”,他們已經來了一個月,黃牙走的時候,兩人見怪不怪,躺在床上看手機,頭也沒抬一下。

 

黃牙說,他又聯係上另一家中介,在上海,說是能提供32塊錢一小時的工作,並且不用上夜班,他覺得比待在富士康強多了。

 

富士康的加班旺季,周明和黃牙這樣的短期工,每個月平均可以拿到5000元-6000元,做的都是最基礎的普工,“是個活人就能做”。工資支付的方式有兩種,一種是全勤工作75天,拿到11000元返費,稱之為“派遣工”;另一種是當小時工,每個小時拿到多少錢,全憑入職時的行情。某種程度上,來富士康做小時工和炒股一樣,工錢一天一變,得每天關注,才能在最短的時間裏賺最多的錢。

 

河北保定的王順發是這方麵的專家。雖然他剛剛20歲,但初中畢業就混跡於珠三角各個電子廠,已經是提桶人裏麵的高手了。今年9月的時候,他本來在廊坊富士康,拿24塊的時薪,當得知鄭州富士康已經漲到29塊錢的時候,他立馬從廊坊提桶,遷徙到這裏。結果一天之後,廊坊富士康從29塊漲到了30塊,他又立刻在鄭州富士康辭職,然後托中介重新入職一次。

 

他隻願意選擇當小時工,因為一個月後拿到工資就能走人。為了賺返費,派遣工要幹夠兩個半月,太難熬了。至於正式工,“傻子才當正式工,淡季沒班加,一個月才1900元的基本工資”。

 

還有一部分周明的同齡人,旺季來富士康,淡季到珠三角的外貿服裝廠,兩邊的收入都不理想時,就去北上廣送外賣和快遞。對他們而言,“計劃”這個詞聽起來太遠了,他們更關注下個月、下個星期、下一天要去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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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士康員工每天坐著穿梭巴士上下班,往來於固定的車間和宿舍,卻不清楚未來的方向。

圖 / 視覺中國

 

 

 

 

像個機器人

 

黃牙邀請周明跟他一起走,周明拒絕了。他是河北保定下麵農村的,中專畢業,疫情之後一直待在家裏。今年家裏種梨子虧了錢,有一回,他看到父母在屋裏說起這事時掉了眼淚。他想掙夠1萬塊錢再離開,5000塊給父母彌補種梨子的虧損,3000塊給自己買台新手機,剩下2000塊留著做去別處打工的生活費。

 

說來也諷刺,當初周明覺得家是最不自由的地方,因為整天母親都逼他上學,而父親則是一看他有空,就喊他去梨樹的地裏幫忙。種梨虧了,壓力也傳遞到他的身上,讓他精神上也不自由了。為了過自由的生活,他離開家,但沒想到,又來到一個更不自由的地方。這種不自由是全方位的,即使是暫時離開流水線,也逃不開桶的包圍。

 

周明的賬本記錄了他在富士康的花銷:9月19日,早上,麻將燒餅2元,豆漿1元;中午,燴麵,6元,香腸1元;晚上,醬雞腿一個,8元。

 

9月20日,同上。

 

每個月,他平均每天花費20元左右在吃飯上,住宿費統一150元,水電費50元,一共支出800元。 

 

吃,在這裏被簡化到極致。富士康的食堂,十多家檔口一字排開,絕大部分賣的都是各地的麵條和餅。餅是按斤賣的,無論是什麽口味,都是6塊一斤。至於燴麵、刀削麵、熱幹麵、炸醬麵……都約好了似的,也是6塊錢一碗,加香腸1元,加雞蛋1元。胡辣湯、雞蛋湯、紫菜湯等各種湯,無論哪家都不會超過2塊。周明認識的一個00後小廠妹,每天都在同一家店吃一個餅,外加一份青椒炒肉和豆腐,一共8塊錢,曾經連續吃了10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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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州富士康廠區職工餐廳。

圖 / 臨安

 

在食堂之外,也基本找不到一份單價超過10塊錢的飯店,以至於沙縣小吃成了廠區裏最貴、顧客也最少的餐廳,因為這裏的雞腿飯要16塊。

 

在每天可供休息的一個小時裏,最火爆的地方不是食堂,而是食堂外麵的抽煙區。小賣部裏賣得最好的商品,除了幾十種口味不同的辣條,就是煙和檳榔了。一包煙11元,一袋枸杞檳榔15元,是一些00後一天裏最大的開銷。一口煙,就一口檳榔,再打開手機看一會視頻、打一把遊戲,就是他們最愜意的時刻了。奶茶店也是00後聚集的地方,蜜雪冰城、冰冰靚茶,最便宜的奶茶隻要5元一杯。

 

在河南,富士康就是一座“小城”。有人曾做過統計,三個廠區加在一起,有25萬人,是一個小縣城的人口數量。但在這個小城,除了廉價餐館和小賣部,業態的多樣性消失了。即便是離開富士康的廠區向外走,兩個紅綠燈外,才能看到一家跟吃無關的店鋪,是理發店。各種和生活方式有關的店,服裝店、電影院、書店……這些都沒有。

 

即便是休息日可以走得更遠些,富士康的00後們也感受不到和這座城市的連接。鄭州對周明來說,隻有高鐵站、富士康廠區和宿舍三個地方。旺季的時候,可以上13天班,休息1天,唯一的一天,他基本也是用來睡覺,對這座城市,他是茫然的。

 

他更喜歡上網打發時間,買東西用淘寶,不用拚多多,因為“沒有那麽多的時間去拚團砍價”,比起騰訊視頻、愛奇藝,他更喜歡西瓜視頻,因為免費電影多,在這裏,可以看一些不需要費腦筋、就算跳著看也不會影響劇情的“爽片”。

 

同樣,這些App裏彈出的諸如修仙成聖、山海經異獸之類的快餐網遊,00後也願意嚐試。來自湖北的張喆,遇到類似的遊戲都會充上6塊錢,專找裏麵那種沒充錢的玩家欺負,等到欺負不過了,就換個遊戲。“每個遊戲也玩不了多久。”有時候玩著玩著,流水線重新開線的時間就要到了,他就直接把遊戲刪了。

 

城市規劃師簡·雅各布斯曾說,文明的價值就在於讓生活方式更加複雜。“人們的衣食住行需要的不僅是努力工作,還要用頭腦思考,而不隻是簡簡單單、互不關聯的行為。因為更複雜、更深入的思考意味著更充實、更豐富的生活,意味著旺盛的生命。”

 

周明無法體會到更豐富的生活,他和周圍的00後都有一種相同的感受,“像個機器人”。事實上,富士康已經試圖在用機器人手臂替代人工,也提出過“百萬機器人計劃”。2017年,富士康工廠布局4萬台機器人,一次性讓昆山工廠的員工減少6萬人。機器人不用吃飯,不會抱怨夜班,最關鍵的是,也不需要有自己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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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廠區禁煙,工人聚集在吸煙區。

圖 / 臨安

 

 

 

 

 太孤獨了

 

在富士康待了13天後,第一個休息日,周明去散步,才發現宿舍邊有一條河,三三兩兩的中年人在河邊釣魚。此前他一直不理解,為什麽那麽多人喜歡釣魚,但那天,他坐在一個大叔身後,什麽也沒幹,看對方釣了一下午的魚。

 

周明找不到可以聊天的人,在富士康,人與人的距離既非常近,又非常遠。盡管這裏永遠不缺人,但一個宿舍裏,能一起住超過1個月的,就算是相處時間非常長的舍友了。由於夜班和晚班輪換,就算住一個宿舍,也很難有交流。更何況,00後是廠區的新群體,和三十多歲的工友很難有共同語言。

 

壓榨和反抗每一天都在發生。對於最底層的普工來說,他們的頂頭上司是流水線線長,線長能夠決定他們能否在周末加班,也能決定一條流水線上的工作分配。運氣好,線長會允許工人聊天解悶;運氣不好,遇到脾氣差的線長,整條流水線上隻聽得到傳送帶馬達的聲音。

 

看似微不足道的權力,同樣能被使用。來自江西的00後女工陳茉莉,有一次打歪了一顆螺絲,正好被線長看到,罵了她。這是她打歪的唯一一顆螺絲,她覺得委屈,回了嘴,從此,壞日子就開始了。

 

她逐漸發現,周末加班沒有她的份了,每天上完8小時班,線長就讓她下班回去休息。在富士康,賺錢的渠道隻有多加班,如果不加班,隻能拿到1900塊錢底薪。流水線上一個阿姨給她出主意,說可以塞點紅包給線長,然後道個歉。

 

也隻有在這種時候,她會無比想家。她想起來,父親雖然會經常抱怨她,但也是一直想要她繼續讀書,她記起來父親常說的一句話,“有學曆了,社會上才能少受些氣。”

 

在富士康,學曆確實能決定一個人的起點。對於高中學曆以下的人來說,從普工幹起,幹5年有可能升到線長,普工是員級,線長是最低的師1級。而一名大專畢業生,一進富士康就可以是師1級,如果是本科,將是師2級。

 

陳茉莉最終請線長吃了頓燒雞,還學會了賠笑給線長倒啤酒,一共花了36塊。第二天,線長告訴她,今天可以加班了。但她內心已經想好,等拿到這個月的錢,就辭職,去擺地攤,自己創業。

 

周明之前認識的另一位00後男生,抱著想找個廠妹談戀愛的目的進了富士康,結果分到的流水線上沒有年輕的女生,他去QQ上碰運氣,遇到一個主播,那是個小平台的小主播,平均在線人數隻有三十多人。自從認識了這個主播,男生有時候也不加班了,就為了去直播間跟她聊天。

 

周明覺得可以理解,因為“在廠區太孤獨了”。在那個直播平台上,禮物充值12塊錢能買9個棒棒糖,男生每天送9個棒棒糖,已經堅持送了半個月,但兩人的關係也僅局限在虛擬的線上。後來男生提桶走人,直到走的時候,都沒有和主播見上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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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明幸運一些,他分到的車間,流水線上有個眼睛漂亮的姑娘,跟他年紀相仿。他觀察到這個女生很文靜,幹活很細致,“一看就是讀過書的”,漸漸生出一種愛慕之心,給她起外號叫“靜靜”。他剛剛從一段失敗的感情中走出來,前女朋友幾天前還發微信給他,說被人騙了,欠了一萬多塊錢花唄,想讓他幫忙還。“她把我當成提款機了,可我也沒有錢。”

 

在過去的這個9月,周明一共上工220個小時,時薪是30塊。10月15號,他拿到了第一筆工資——5700塊,剩下的錢,中介為了防止提桶跑路,要幹滿3個月後才能付給他。除去800元的生活支出,他有了4900元的存款。

 

吃飯的時候,周明終於鼓足勇氣上前和“靜靜”搭訕了,問的第一句是,“你是找的哪個中介進來的。”結果對方告訴他,她還在上大學,來這裏隻是籌學費,馬上發了工資就要走了,周明當時就臉紅了。

 

在這個秋天,這是周明第一次因為沒上大學而感到自卑,一個念頭冒出來,“如果我認真念書,現在的人生會不會不一樣?”

 

沒有答案,也容不得他多想,因為這頓飯後,流水線又要開工了。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作者  臨安  |  微信編輯  蘇點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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