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中金字塔
對麵梅園的梅花落盡後,春天來了。我弟弟小鈴鐺的病好了,又輪到我整天咳個不停,我得了肺結核,休學在家。那年春天,我剛滿十歲,爸爸因為市裏有人向省委組織部反映,說他資曆太淺,根本不應該得到那麽高的位置。所以他也在家賦閑,等著重新安排工作。
家裏沉悶極了,每天隻聽見我“咯咯……”的咳嗽聲。一天晚上,我坐在床上,媽媽一邊將我的衣服裝進一隻皮箱裏,一邊對我說:“小玉,明天跟你爸爸和姑媽到清淨寺去住幾天,那裏空氣好,有花有樹,正好養病。”我一聽高興得從床上蹦下來,手舞足蹈地唱:“清淨寺的小山,山上雖然沒有神,明媚的風景已夠我留戀……。”惹得小鈴鐺哇哇大哭:“我不去幼兒園,我不去幼兒園,我也要去清淨寺……。”
清淨寺是我曾祖父晚年出家的地方,曾祖父去世以後,那個寺便荒廢了。寺在昆明西郊,因為山高路遠,人跡罕見,每年去寺裏的就隻有我家的人。曾祖父當年住的禪房至今還在,裏麵有許多經書,還有些字畫。
第二天早上,我三舅幫我們挑著行旅,姑媽牽著我朝著慈雲山走去。我姑媽是個寡婦,解放前在宋市長家當女傭,解放後沒有去處,就住我家領我和小鈴鐺。
白色的蠶豆花,鑲嵌著一壟壟青綠色的麥苗,就像一塊塊巨大的錦緞,清風吹來一陣陣豆花香。沿途可遇到三五戶農家小院,有的籬笆上爬著喇叭花,有的用金雀花,或木香花圍成護牆,裏麵不時傳來幾雞鳴狗吠。
清淨寺座落在慈雲山的山腰上,白雲飄渺宛如仙境。站在寺廟門前,遠處五百裏滇池奔來眼底,下麵是一片蔥翠幽深,寒氣逼人的竹林,不遠處有一座長滿鬆柏樹的小山。小山極圓極可愛,象一個綠色的翡翠包子,叫包子山。慈雲山左邊的山叫眠犬山,山形如臥犬。民間因此把這兩座山連起來稱為“狗吃包子”。
寺廟裏曲徑通幽,綠蔭環抱,大殿裏的玉佛像已被人盜走,裏麵空空蕩蕩的。寺裏栽著四時花卉,桃花、梨花、玉蘭、海棠、菊花,還有一株疏影橫斜,暗香浮動的古梅。寺中有座元代經幢,曾祖父曾蓋了一座亭子加以保護取名“明護亭”。
梅花謝了,樹上接著青梅。桃花、梨花、玉蘭花開得正盛。那碩大的玉蘭花瓣落下來時,我就拾起來交給姑媽,她會用它們來做玉蘭花餅。我和爸爸常常坐在亭子裏的石桌子前,他在那邊看書寫字,我在這邊做作業。
有時他教我背詠古詩,有時又朗讀散文給我聽。當他朗詠費孝通的《在滇池東岸看西山》時,我就聽迷了。
“……這裏不是有位仰臥著的女郎嗎?眼向著無窮限的高空。頭發散亂地堆著,無限嬌慵,豐腴的前胸,在招迎海麵的清風。青春的火燃燒了她,和她灸麵的晚霞一樣紅,她雙膝微聳,她沒有睡,更不是醉,她一定瞪著眼,心裏比黑暗的潮水衝擊得更猛更凶。她像是在等待,用落日的赤誠在期望,用弦月的幽貞在企盼。可是她等待的是誰?豈是個忘情的浪子,在天河畔邂逅那家村女,忘了他的盟誓?豈是個貧困的樵夫,想偷折那個星園的枯柴,被人禁閉了?豈是個荒唐的狂生,在無窮裏采取極限,永沒有回頭的日子?……。”
“那女郎是誰呀?”我好奇地問。
“就是這座西山,她的頭發浸在滇池裏,慈雲山就在她腳下。”爸爸合上書解釋。
“但西山是座石頭山,她怎麽會等著人呢?”我用筆在紙上勾出西山的輪廓,還真是一位睡美人。
“那是一個神話故事。很久很久以前,滇池邊住著一對年青夫婦。一天,妻子過生日,丈夫想去尋一件世間稀有的珍寶來送給妻子,於是他飛上天空,再也沒有回來,妻子留在滇池邊耐心等待……。”爸爸將書打開繼續編故事。
“他什麽時候才會回來?他為什麽不帶著妻子去,要將妻子留在滇池邊化為石頭呢?……”
我不停地追問,爸爸頭都大了:“你去問你姑媽吧,她知道的故事可多了。”
我姑媽正在廚房裏殺鶏,桌子上堆著從山下小村裏買來的蘿卜、韭菜,新鮮極了,還帶著泥土的芬芳。
我將爸爸講的故事告訴了姑媽。她一邊拔鶏毛一邊說:“其實,昆明流傳著兩個睡美人的故事,一個廣為人知的是西山睡美人,另一個卻很少有人知道,那是……。”那天,我同時聽到了兩個睡美人的故事。
山居的日子實在幽靜清閑,但和爸爸、姑媽在一起,幷不沉悶。我仍然夜夜咳嗽,但精神比在家裏好了許多。
一天中午,我和姑媽在廚房裏包薺菜餃。缸裏的水不夠用了,我就提著小桶到寺外右邊山腰上的“竹源泉”去提水。我走在荒草叢生的小路上,看見泉水邊的青石板上有兩個十一二歲的女孩背對我坐著。一個是山裏姑娘的打扮,梳一條長長的辮子,陰丹藍布的衣服,係著繡花黑圍腰。一個是時髦的城裏姑娘,穿著白色的洋娃娃裙,披著大波浪卷發。
“小楓,你打聽到平彰的消息了嗎?前幾天那個女人又來了,差點把門給推倒了,嚇得我們死死頂住門。”農村女孩焦急地問。
“你家靜竹還是沒醒?”城裏的女孩問。“平彰不回來,她是不會醒的,所以你說咋辦?”
“我一直順著水源,尋到了東海,龍大爺說他們聽過平彰和靜竹的故事,但也不知道平彰現在在哪裏。他們叫我到海上各島問問,那裏可能會有人知道。”城市女孩說。
農村女孩問:“那你大約什麽時候回來?”
“你倆小心,當心我的水潑到你們身上。”我找了個站腳處,將桶伸進水裏。
兩人聽見我說話,驚得跳了起來,轉過頭來看著我。城市女孩哈哈大笑說:“原來是小玉,嚇我倆一跳。”
她咋會知道我叫小玉?女孩說:“你別奇怪,我叫小楓,昆明市沒有我不認識的人。”
她轉身對農村女孩說:“這是西峰師傅家的曾孫女小玉,這是你曾祖父的鄰居小梅。”
“小玉,別站在那裏發呆,我鍋裏等著水呢。”姑媽站在寺門前喊。
我忙提著桶往回走,走了幾步一回頭,兩個女孩都不見了。回到寺裏,我將遇到兩個女孩的事情告訴了姑媽。姑媽提過桶說:“可能是山下小村裏的女孩帶著城裏的親戚跑到山上來玩,村裏的事情我們不要去管。”
一天吃過午飯,爸爸在睡午覺,姑媽到山下小村子買菜。我一個人坐在走廊的曲欄上,用針穿火把果的珠子。一抬頭,看見小梅甩著條長長的辮子,笑眯眯地走進來:“小玉,我想請你到我家玩玩。”我正感無聊,聽她這麽說,立即就跟她去了。
小梅家的茅屋就在包子山下的樹林中。小屋依山而築,屋裏隻有一幾四椅,牆上掛著一副竹荷圖。小梅將圖畫卷起,畫後有一銅門,推開銅門,裏麵是一條隧道,兩邊巨燭照明。穿過隧道,眼前一下開闊明朗了。洞中四壁都鐫為室屋,掛著錦緞簾子。其中一屋垂著嵌著珠玉的紫色帷,帷前有個金爐,爐上有龍鳳環繞,龍鳳口中噴出嫋嫋香煙。
中間用白玉欄杆圍住的水池,噴起一株水花,池邊有棵樹開著瑪瑙花,結著寶石果,樹下有大理石桌椅。小梅叫道:“西峰師傅家的小玉來了!”周圍簾子掀起,環佩丁冬,從裏麵走出幾個女子來,她們穿著不知哪個民族的服裝,鑲金嵌銀。她們拉著我在石桌前坐下。一個女子拿了些酒和菜來,坐在我身邊的一個女子說:“謝謝西峰師傅對我們多年來的保護,本來我們想請你來吃飯,但小梅跑了幾趟,見你爸和你姑媽在,不敢叫你,現在你就陪著我們吃一點點吧,你想吃點什麽?”我看看桌上是一盤盤鬆茸、鶏樅、龍爪菜……等素食,隻有一鍋是大理煮魚。
“阿姨,我要吃魚湯。”我是肉老虎,對素食不感興趣。
那女子給我盛湯時,我悄悄問小梅:“這就是你家靜竹嗎?”小梅搖搖手說:“不是,我家靜竹睡在那間屋裏。”她指指掛著紫色帳帷的屋子說。
“你還記得封家的小楓嗎?她幫我們找到靜竹的丈夫了,等平彰來了,叫醒靜竹,我們就要搬到綠洲城去了。這裏那女人要住,就讓她住吧!”小梅得意地說。
“那女人是誰?”我感到非常好奇。
“說出來嚇死你,那女人是……。”坐在我旁邊的女子打斷了小梅的話:“小梅,別說了,說出來嚇著小玉。”她將魚湯遞給我。
我才吃了幾勺又辣又鮮的大理煮魚。就大咳起來,小梅忙幫我捶背,我咳得咯出血來,染紅了那女子的手巾。
我覺得非常虛弱,喘著氣驚恐地問她:“阿姨,我會死嗎?”
她摟著我說:“你這麽小,生命才開始,怎麽就會死呢?”
另一個女子用小銀碗,端了一碗酒釀來:“小玉,這是菊花酒釀,吃了你的病就好了。”抱著我的女子接過碗來一勺一勺地喂我,吃完菊花酒釀,我就在她懷裏睡著了。
“小玉!小玉!起來吃晚飯!你這一覺睡得真好,我沒有聽見你咳一聲。”姑媽將我喚醒,我這才發現自己睡在小屋裏的床上。
吃晚飯時,我將中午發生的事情告訴了爸爸和姑媽。爸爸笑了起來:“小玉,你是做了個夢,小孩有時分不清夢境與現實,可能你現在還沒睡醒呢!”
第二天我三舅一早來到寺裏。他興奮地告訴爸爸,上麵決定了,還是讓他回去繼續工作。
三舅挑著行李,姑媽牽著我,高高興興地回到了昆明城中。因為走得匆忙,我一直感到遺憾,沒去包子山看個究竟,到底有沒有那座小茅房,但我的肺病卻真的好了。媽媽至今還常常對人說起,我和小鈴鐺的病是怎樣神奇地好了。
文化大革命中,眾人忙著打派戰。我和兩個好友蘇雅、蒲盈瞞著大人,在昆明近郊遊山玩水,清淨寺是必到之處。那天我們圍著包子山兜了幾圈,隻見滿山鬆柏,蔥蒼葳蕤,沒有任何建過茅屋的蹤跡。
蘇雅說:“別找了,封家小楓,不就是小風嗎?還有綠洲城,那不是人間仙境嗎?”
我說:“問題是,住在山裏麵的那幾個女子和小梅是什麽人?平彰和靜竹又是誰?”
這個解不開的謎,一直藏在我心底。一直到了2008年,我從《大公報》網站上看到了我叔叔新發表的文章。他在文中介紹了昆明的古滇“金字塔”等自然之謎中,提出包子山可能是滇中金字塔的猜想。我立即打電話問他,這包子山是誰的陵墓。他說:“一時還不知道是誰的陵墓,但在包子山附近,找到一塊元朝的斷石。”
腦海裏一道靈光閃過,藏在我心裏幾十年的謎一下有了答案。我不加思索地脫口而出:“那是阿蓋郡主的陵墓。”叔叔驚問:“你何以得知?”
我說:“昆明不是流傳著兩個睡美人的故事嗎?一個是西山睡美人,另一個是阿蓋郡主。段平章在濟通橋被梁王的伏兵射殺後,屍體掉進盤龍江,被激流衝走了。阿蓋寫了絕命詩,吞孔雀膽自盡。但阿蓋死後容貌如生。梁王悔恨交加,不忍埋葬阿蓋。他將阿蓋的屍體藏在了雲南的某座大山裏,盼望她某天能夠複活過來,陪葬的還有若幹宮女。據說,梁王的陵墓就在睡美人山的頭發上。既然如此,他的愛女阿蓋郡主的陵墓也不可能遠在那座荒山老林裏……。”
我滔滔不絕地講,叔叔靜靜地聽著。
注: 清淨寺始建於宋朝,在過往的歲月裏曾經翻修過幾次,文革期間清淨寺遭毀滅性破壞。如今成了坐落在荊棘叢中的農家小院。上山的石階、山門、大殿、藏經樓、亭子等等,全被山下的村民盜走了,片瓦不存。如今 唯一保留下來的東廂房裏住著一位從北方來養藏獒的年輕人。小院裏拉著鐵絲網,裏麵跑著大大小小藏獒,像個小小動物園。更吊詭的是這個巴掌大的農家小院還被一分為二,一邊屬於西山區管轄,一邊屬於五華區管轄。 站在簡陋的小木門前,撥款草叢看滇池,隻見亂樓林立,哪裡還有滇池的影子,山下蔥蔥鬱鬱的翠竹林成了一片黃土白沙。不遠處的包子山快成一盅黃土堆了,上麵還立著個電視轉播塔,如無高人指點,你根本就不敢相信那裡就是包子山。 如果我不寫這個故事,有幾人知道那裡曾是鬆坡冷淡,竹徑清幽的神仙之宅。